Title : 無聲戲
Author : Yu Li
Release date : December 19, 2007 [eBook #23907]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Colly Chang
Produced by Colly Chang
第一回 丑郎君怕嬌偏得艷
詩云: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只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 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推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 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 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 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只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她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只為她應該薄命, 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哪裡還有好丈夫到她 嫁,好福分到她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 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 去了,只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什麼變得,閻王想了一會,點點頭道:「罰你做一 個絕標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鋪終身,才准折得 你的罪業。」那惡人只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地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 就變做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哪裡曉得, 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 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緻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 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丑丈夫,自然心志不遂, 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
不消人去磨她,她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她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 錮終身;就使她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 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她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 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哪裡曉得?「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果是薄命的根由, 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我如今 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上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 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 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 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 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 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只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 時時刻刻以此為念。
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 預先這等磨煉起來。
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 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倖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就是出於 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 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 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 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膏肓,才悔 逢醫不早。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 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裡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 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 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 受不起。裡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 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 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為什麼取這三個字?
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 哪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 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 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 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余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 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傢俬,也夠得緊了。 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系長史婢妾所 生,結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只道一個通房之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 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她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 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 別人讀一行,她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她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 師的時節,她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 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她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 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後來長史游宦四方,將她帶在任所。及至任滿還 鄉,闕裡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長史當日許 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直到這個時候,方才曉得錯配 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福相, 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她一人。
裡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 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裡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哪裡用得著軟款溫 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她上床。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 做作起來,就趁她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她解帶寬衣。 這也不消細說。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 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哪裡曉得裡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 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裡透出來的。哪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 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 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緣故了, 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 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來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 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 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 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醃?o 得過?我昨日拜 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 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 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 好看他的面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黑的再不肯亮。
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裡侯正 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裡描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 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是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裡侯在夢中驚醒,只說她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她膩 而且白的香肩,勸她耐煩些,不要哭罷。誰想越勸得慌,她越哭得狠,直等裡侯穿 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方才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 從此以後,雖則同床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 處處示之以意。
裡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鄒小姐看在眼裡,就 瞞了裡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 對裡侯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只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
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荊如今要求你大捨慈悲,把書房佈施 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 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
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 「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裡侯勸她又不聽,扯她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她。誰 想她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裡侯四顧? h徨,無門可入,只得轉去獨宿一宵。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 外哀求,怎奈她立定主意,並不回頭。過了幾時,裡侯善勸勸不轉,只得用惡勸了。 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她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 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裡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什麼經?念什麼佛?修什麼來生? 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今 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是 個小姐,又生得標緻,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麼?
不是我誇嘴說,只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主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 你辦眼睛看我,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 業。你那時節不要懊侮!「
鄒小姐並不回言,只是念佛。
裡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女兒,又要絕頂標緻的,竟 娶作正,並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隨她要多少財禮,我只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常 格,只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 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覆道 :「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因她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 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只 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她是不肯做小的。」裡侯道: 「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她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 她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 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一嚇得她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只當重 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主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 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 才斷得她的禍根;若是單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 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 出去回覆裡侯,竟到何家作伐。
約了一個日子,只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到那一日,裡侯 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閒,跟去偷相,兩個預先立在寺裡等 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面前,只見她:眉彎兩月, 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拜佛時, 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立下風,暗嗅 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游,俯觀發采,氤氳在雲霧之間。
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裡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自古道:「兩物相形,好醜 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何夫人 與小姐見了,有什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
裡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綵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幾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 波裡瀉下來。裡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只因我進門時節嬌縱 了她,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她弄慣。 『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 何小姐籠著雙手,只是不接。裡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什麼不接?我頭 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何小 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只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從來的合巹杯不過 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裡侯只因要整夫綱,見她起先不接, 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當真要她吃起來。對一 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裡侯又叫 一個丫鬟去驗酒,看幹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動。」裡侯就怒 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是不怕家主的麼!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 『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盅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 「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 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裡思量道 :」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 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 :」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裡侯見她畏怯,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何小姐一來 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干了。 裡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 覺酩酊。裡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 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 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 丫鬟說:「在書房裡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什麼就去看經念 佛起來?」丫鬟道:「不知什麼緣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 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裡侯道:「聞 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裡侯未娶之先,原在 他面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她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 就答應道:「正該如此。」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 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只除 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 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看人物好不好, 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只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她人物 甚是標緻;第二報說她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地 上床,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 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她不來。」
只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新娘要過來拜佛, 兼看大娘。」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不上一刻,遠遠望見裡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 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門前看她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她氣 不氣。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嗑 一個頭,一連合三次掌,嗑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裡侯看見,先有些詫異 了。又只見她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丫鬟道: 「正是。」何小姐道:「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 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鄒小姐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她拜。正在那邊扯扯曳 曳,只見裡侯嚷起來道:「胡說!她只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入冷宮,原說娶你 來作正的,如今只該姊妹相稱,哪有拜她的道理?好沒志氣!」何小姐應道:「我 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說完,也像起先拜 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她。拜完了,兩個對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 何小姐就開談道:「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只因前世罪 重業深,今生墮落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 佛,半步也不敢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拼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 生早化。」鄒小姐道:「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 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 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 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得耳根清淨,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 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她出去。何小 姐哪裡肯走!裡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起先還疑她是套話, 及至見鄒小姐勸她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沖沖地罵進來道:「好淫婦!才走 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什麼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麼?還不快走!」 何氏道:「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 也是天樣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 氣,你也夠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污我麼?」裡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 卻還是綿裡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得這般出像?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 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說是個搓得圓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發 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裡侯怎麼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 了拳頭伺候,索性等她說個盡情,然後動手。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 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
只說這等一個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
只得拚命去扯。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打 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她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自己 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
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大抵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 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哪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 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她從頭看到腳底,真是裊娜異常。
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她用几子頭篦,方才襯貼得來?及 至此時被裡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髮也沒有。至於哭聲, 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跡。種種愁容苦 態,都是畫中的嫵媚,詩裡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鄒小姐 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對鏡自憐,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 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
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
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她重新梳起頭來。兩個對面談心,一見如故。到了 晚間,裡侯叫丫鬟請她不去,只得自己走來負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樁樁醜態都 做盡,何小姐只當不知,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裡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裡侯 怕弄出事來,只得把她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少不得還 請你舊官去復任。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裡的文才,手中的技藝, 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從她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她寫字看書,倒是實事。何 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裡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吃醋。
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 她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面那兩 個原怪她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她不來,如今做過兩遭 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只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只要會做人家, 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裡盡有。只是你這 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 打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 有貌,隨你要哪一個就是。」裡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 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姓周的罷了,只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 媒婆道:「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 了。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艷麗,卻也生 得端莊,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死尋活。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 不如她,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只除非 兩個並做一個,方才敵得她來。袁進土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 常啕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聽見闕家 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日一齊來相。
裡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次日走到袁家,恰 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次日來娶。裡侯道: 「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 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 周氏把裡侯□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沖沖地走進去了。媒婆問裡侯中意不中意, 裡侯道:「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還嫌她標緻,再減得幾分姿色便 好。」
媒婆道:「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裡侯只得 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親。
卻說周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 的名號。周氏道:「我不信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致,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 出去看看也好。」這次媒人來說親,只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 奇醜,及至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 只把媒婆一頓臭罵說:「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媒人道:「你 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裡第一個財主,叫做闕裡侯,沒有一處不聞名的。」
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袁夫人 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與大娘 對口,只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相她的舉 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緻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極喜看他詩稿的。 此時見親事說成,好不得意,只怪他當夜不娶過門,百歲之中少了一宵恩愛,只得 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絕早起來梳妝,不想那舉人差一個管家押媒婆來退財禮, 說昨日來相的時節,只曉得是個鄉紳,不曾問是哪一科進士,及至回去細查齒錄, 才曉得是他父親的同年,豈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見他說得理正,只得把財禮 還他去了。吳氏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白白梳了一個新婦頭,竟沒處用得著。
停一會,闕家轎子到了,媒婆去請周氏上轎,只見房門緊閉,再敲不開。媒婆 只說她做作,請夫人去發作她。誰想敲也不開,叫也不應,及至撬開門來一看,可 憐一個有福相的婦人,變做個沒收成的死鬼,高高掛在樑上,不知幾時吊殺的。夫 人慌了,與媒婆商議道:「我若打發她出門,明日老爺回來,不過啕一場小氣;如 今逼死人命,將來就有大氣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爺回來,只說病死的 就是。他難道好開棺檢屍不成?」夫人道:「我家裡的人別個都肯隱瞞,只有吳氏 那個妖精,哪裡閉得她的口住?」媒婆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兩全之法在此。那邊 一頭,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這邊一頭,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沒得嫁。 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說一個謊,只說某相公又查過了,不是同年,如今依舊要 娶,她自然會鑽進轎去,竟把她做了周氏嫁與闕家。闕家聘了醜的倒得了好的,難 道肯退來還你不成?就是吳氏到了那邊,雖然出轎之時有一番驚嚇,也只好肚裡咒 我幾聲,難道好跑回來與你說話不成?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她後來學嘴,豈 不兩便?」夫人聽見這個妙計,竟要歡喜殺來,就催媒婆去說謊。吳氏是一心要嫁 的人,聽見這句話,哪裡還肯疑心,走出繡房,把夫人拜了幾拜,頭也不回,竟上 轎子去了。
及至抬到闕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見的,她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 消思索,就曉得是媒婆與夫人的詭計了。
心上思量道:「既來之,則安之。只要想個妙法出來,保全得今夜無事,就可 以算計脫身了。」只是低著頭,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煩惱之容。裡侯昨日相那一 個,還嫌她多了幾分姿容,怕娶回來啕氣,哪曉得又被人調了包?出轎之時,新人 反不十分驚慌,倒把新郎嚇得魂不附體。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婦人家竟是會變的, 只過得一夜,又標緻了許多。我不知造了什麼業障,觸犯了天公,只管把這些好婦 人來磨滅我。」正在那邊怨天恨地,只見吳氏回過朱顏,拆開絳口,從從容容的問 道:「你家莫非姓闕麼?」裡侯回她:「正是。」吳氏道:「請問昨日那個媒人與 你有什麼冤仇,下這樣毒手來擺佈你?」裡侯道:「她不過要我幾兩媒錢罷了,哪 有什麼冤仇?替人結親是好事,也不叫做擺佈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 事到了,還說不是擺佈?」裡侯大驚道:「什麼禍事?」吳氏道:「你昨日聘的是 那一個,可曉得她姓什麼?」裡侯道:「你姓周,我怎麼不曉得?」吳氏道:「認 錯了,我姓吳,那一個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來替討命的。」裡侯聽 見,眼睛嚇得直豎,立起身來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她吳氏道:「我與她兩個 都是袁老爺的愛寵,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選官,瞞了家主,要出脫我們。不想 昨日你去相她,又有個舉人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
我與周氏約定要替老爺守節,只等轎子一到,兩個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 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哪一個走漏了消息,那舉人該造化, 知道我要尋死,預先叫人來把財禮退了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教我來替 她,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來勸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裡也沒用, 闕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等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條性 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
故此我依她嫁過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替周氏伸冤,三來替你討一口值錢 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拋屍露骨。「說完,解下束腰的 絲絛繫在頸上,要自家勒死。
她不曾講完的時節,裡侯先嚇得戰戰兢兢,手腳都抖散了,再見她弄這個圈套, 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聲喊道:「大家都來救命!」嚇得那些家人婢 僕沒腳地趕來,周圍立住,扯的扯,勸的勸,使吳氏動不得手。裡侯才跪下來道: 「吳奶奶,袁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麼上門來害我?我如今不敢 相留,就把原轎送你轉去,也不敢退什麼財禮,只求你等袁老爺回來,替我說個方 便,不要告狀,待我送些銀子去請罪罷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 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 死在這裡的快活。「裡侯弄得沒主意,只管嗑頭,求她生個法子,放條生路。吳氏 故意躊躕一會兒,才答應道:」若要救你,除非用個伏兵緩用之計,方才保得你的 身家。「裡侯道:」什麼計較?「吳氏道:」我老爺選了官,少不得就要回來,也 是看得見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尋一所房屋,將我藏在裡邊,待他回來的時節,把我 送上門去。我對他細講,說周氏是大娘逼殺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誤聽媒人的話, 說是老爺的主意,才敢上門來相我;及至我過來說出緣故,就不敢近身,把我養在 一處,待他回來送還,他平素是極愛我的,見我這等說,他不但不擺佈你,還感激 你不盡,一些禍事也沒有了。「裡侯聽見,一連嗑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道:」 這等,不消別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就在家中,又有兩個女人,可以做伴,送你 過去安身就是。「說完,就叫幾個丫鬟:」快送吳奶奶到書房裡去。「卻說鄒、何 兩位小姐聞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來做探子。誰想那些丫鬟聽 見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來濟困扶危了,哪有工夫去說閒話?兩個等得寂然無聲, 正在那邊猜謎,只見許多丫鬟簇擁一個愛得人殺的女子走進關來。先拜了佛,然後 與二人行禮,才坐下來,二人就問道:」今日是佳期,新娘為何不赴洞房花燭,卻 到這不祥之地來?「吳氏初進門,還不知這兩個是姑娘、是妯娌,聽了這句話,打 頭不應空,就答應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為什麼反說不祥?我此番原是 來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什麼佳期。二位的話,句句都說左了。「兩個見她 言語來得激烈,曉得是個中人了,再敘幾句寒溫,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邊細問。 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說了一番,二人道:」這等也是個脫身之計,只是比我們兩個更 做得巧些。「吳氏乘她問丫鬟的時節,也扯一個到背後去問:」這兩位是家主的什 麼人?「
丫鬟也把二人的來歷說了一番。吳氏暗笑道:「原來同是過來人,也虧她尋得 這塊避秦之地,」兩邊問過了,依舊坐攏來,就不像以前客氣,大家把心腹話說做 一堆,不但同病相憐,竟要同舟共濟。鄒小姐與她分韻聯詩,得了一個社友。何小 姐與她同嬌比媚,湊成一對玉人。三個就在佛前結為姊妹。過到後來,一日好似一 日。
不多幾時,聞得袁進士補了外官,要回來帶家小上任。鄒、何二位小姐道: 「你如今完璧歸趙,只當不曾落地獄,依舊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兩個珠沉海底, 今生料想不能出頭,只好修個來世罷了。」吳氏道:「我回去見了袁郎,讚你兩人 之才貌,訴你兩人之冤苦,他讀書做官的人,自然要動憐才好色之念,若有機會可 圖,我定要把你兩個一齊弄到天上去,決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雖不好應得, 心上也著得如此。又過幾時,裡侯訪得袁進士到了,就叫一乘轎子,親自送吳氏上 門。
只怕袁進士要發作他,不敢先投名帖,待吳氏進去說明,才好相見。吳氏見了 袁進士,預先痛哭一場,然後訴苦,說大娘逼她出嫁,她不得不依,虧得闕家知事, 許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撥雲見日。
說完,扯住袁進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個不了。只道袁進士回來不見了她, 不知如何啕氣;此時見了她,不知如何歡喜。誰想他在京之時,就有家人趕去報信, 周氏、吳氏兩番舉動,他胸中都已瞭然。此時見吳氏訴說,他只當不聞;見吳氏悲 哀,他只管冷笑;等她自哭自住,並不勸她。吳氏只道他因在前廳,怕人看見,不 好露出兒女之態,就低了頭朝裡面走,袁進士道:「立住了!不消進去。你是個知 書識理之人,豈不聞覆水難收之事。你當初既要守節,為什麼不死?卻到別人家去 守起節來?你如今說與他各宅而居,這句話教我哪裡去查帳?你不過因那姓闕的生 得醜陋,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若還嫁與那打抽豐的舉人,我便拿銀子來贖 你,只怕也不肯轉來了。」說了這幾句,就對家人道:「闕家可有人在外邊?快叫 他來領去。」家人道:「姓闕的現在外面,要求見老爺。」
袁進士道:「請進來。」家人就去請裡侯。裡侯起先十分憂懼,此時聽見一個 「請」字,心上才寬了幾分,只道吳氏替他說的方便,就大膽走進來與袁進士施禮。 袁進士送了坐,不等裡侯開口,就先說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學生都知道了。 雖是妒婦不是,也因這兩個淫婦各懷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們只道是學 生的意思,所以上門來相她。周氏之死,是她自己的命限,與兄無干。至於吳氏之 嫁,雖出奸媒的詭計,也是兄前世與她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學生如今並不怪 兄,兄可速速領回去,以後不可再教她上門來壞學生的體面。」他一面說,裡侯一 面叫「青天」,說完,裡侯再三推辭,說是「老先生的愛寵,晚生怎敢承受?」袁 進士變下臉來道:「你既曉得我的愛寵,當初就不該娶她;如今娶回去,過了這幾 時又送來還我,難道故意要羞辱我麼?」裡侯慌起來道:「晚生怎麼敢?就蒙老先 生開思,教晚生領去,怎奈她嫌晚生醜陋,不願相從,領回去也要啕氣。」袁進士 就回過頭去對吳氏道:「你聽我講,自古道:」紅顏薄命。『你這樣的女人,自然 該配這樣的男子。若在我家過世,這句古語就不驗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 心貼意做人家,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 將來也不過像周氏,是個樑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死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 「說完,又對裡侯道:」闕兄請別,學生也不送了。「又著手拱一拱,頭也不回, 竟走了進去。吳氏還啼啼哭哭,不肯出門,當不得許多家人你推我曳,把她塞進矯 子。起先威風凜凜而來,此時興致索然而去。
到了闕家,頭也不抬,竟往書房裡走。裡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 起先不敢替你成親,一則被你把人命嚇倒,要保身家;二則見你忒標緻了些,恐怕 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面說過,只當批個執照來了,難道還怕什麼人命不成?就 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吩咐過了,美妻原該配丑夫,是黃金板上刊定 的,沒有什麼氣啕得,請條直些走來成親。」
吳氏心上的路數往常是極多的,當不得袁進士五六句話把她路數都塞斷了。如 今並無一事可行,被他做個順手牽羊,不響不動扯進房裡去了。裡侯這一晚成親之 樂,又比束縛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漸入佳境。從此以後,只怕吳氏要脫逃,竟把 書房的總門鎖了,只留一個轉筒遞茶飯過去。鄒、何兩位小姐與吳氏隔斷紅塵,只 好在轉筒邊談談衷曲而已。
吳氏的身子雖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來覆去思量道:「他娶過三 次新人,兩個都走脫了,難道只有我是該苦的?她們做清客,教我一個做蛆蟲,定 要生個法子去弄她們過來,大家分些臭氣,就是三夜輪著一夜,也還有兩夜好養鼻 子。」算計定了,就對裡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貼意,隨你終身,還要到書房裡 去,把那兩個負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過來,才見我的手段。」裡侯道:「你又來算 計脫身了。不指望獐?
鹿兔,只怕連獵狗也不得還鄉,我被人騙過幾次,如今再不到水邊去放鱉了。 「吳氏就罰咒道:」我若騙你,教我如何如何!
你明日把門開了,待我過去勸她,你一面收拾房間伺候,包你一拖便來。
只是有句話要吩咐你,你不可不依,臥房只要三個,床鋪卻要六張。「裡侯道 :」要這許多做什麼?「吳氏道:」我老實對你說,你身上這幾種氣息,其實難聞, 自古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等她們過來,大家做定規矩,一個房裡一夜,但 許同房不許共鋪,只到要緊頭上那一刻工夫,過來走走,閒空時節只是兩床宿歇, 這等才是個可久之道。「裡侯聽見,不覺大笑起來道:」你肯說出這句話來,就不 是個脫身之計了,這等一一依從就是。「次日起來,早早把書房開了,一面收拾房 間,一面教吳氏去做說客。
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見吳氏轉來,竟與裡侯做了服貼夫妻,過上許多時,不見 一毫響動,兩個雖然沒有醋意,覺得有些懊悔起來。不是懊悔別的事,她道我們一 個有才,一個有貌,終不及她才貌俱全,一個當兩個的,尚且與他過得日子,我們 半個頭,與他啕什麼氣?當初那些舉動,其實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兩個人都 先有這種意思,吳氏的說客自然容易做了。
這一日走到,你歡我喜,自不待說。講了一會閒話,吳氏就對二人道:「我今 日過來,要講個分上,你二位不可不聽。」二人道:「只除了一樁聽不得的,其餘 無不從命。」吳氏道:「聽不得的聽了,才見人情,容易的事,哪個不會做?但凡 世上結義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棄,與我結了金石之 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脫身,被他拘在那邊受苦。
你們都是嘗過滋味的,難道不曉得?如今請你們過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 死我一個,你們依舊不得安生。「二人道:」你當初還說要超度我們上天,如今倒 要扯人到地獄裡去,虧你說得出口。「吳氏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個人說這 地獄該是我們坐的,被他點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獄中人。你們兩個也與我一樣, 是天堂無分地獄有緣的,所以來拉你們去同坐。「就把袁進士勸她」紅顏自然薄命, 美妻該配丑夫「的話說了一遍,又道:」他這些話說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 把我來比就是了。你們不曾嫁過好丈夫的,遇著這樣人也還氣得過;我前面的男子 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終身,雖不是誥命夫人,也做個烏紗愛妾,盡可 無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過來,如今弄到這個地步。這也罷了, 那日來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將過去,雖不敢自稱佳人,也將 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誰想他自己做不成親,反替別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誤得 我進退無門。這等看起來,世間的好丈夫,再沒得把與好婦人受用的,只好拿來試 你一試,哄你一哄罷了。我和你若是一個兩個錯嫁了他,也還說是造化偶然之誤, 如今錯到三個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著一個兩個好的,還說他沒福受用,如 今娶著三個都一樣,也不叫做沒福了。總來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這鬼魅變 不全的人身到陽間來磨滅你我。如今大家認了晦氣,去等他磨滅罷了。「吳氏起先 走到之時,先把她兩個人的手一邊捏住一隻,後來卻像與她閒步地一般,一邊說一 邊走,說到差不多的時節,已到了書房門口兩邊交界之處了,無意之中把她一扯, 兩個人的身子已在總門之外,流水要回身進去,不想總門已被丫鬟鎖了,這是吳氏 預先做定的圈套。二人大驚道:」這怎麼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們商量酌議,想 個長策出來,慢慢地回話,怎麼捏人在拳頭裡,硬做起來?「吳氏道:」不勞你們 費心,長策我已想到了,聞香躲臭的傢伙,都現現成成擺在那邊,還你不即不離, 決不像以前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就是。「二人問什麼計策,吳氏又把同房各鋪的話說 了一遍,二人方才應允。
各人走進房去,果然都是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又擺著香爐匙箸。 裡侯也會奉承,每一個房裡買上七八斤速香,憑她們燒過日子,好掩飾自家的穢氣。 從此以後,把這三個女子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除那一刻要緊工夫之外,再不敢 近身去褻瀆她。由鄒而何,由何而吳,一個一夜,週而復始,任他自去自來,倒喜 得沒有醋吃。不上幾年,三人各生一子。
兒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爺,只像娘,個個都嬌皮細肉,又不消請得先生,都是 母親自教。以前不曾出過科第,後來一般也破天荒進學的進學,中舉的中舉,出貢 的出貢。裡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會保養他,不十分肯來耗其精血, 所以直活到八十歲才死。這豈不是美妻該配丑夫的實據?我願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 說不時擺在案頭,一到煩惱之時,就取來翻閱,說我的才雖絕高,不過像鄒小姐罷 了;貌雖極美,不過像何小姐罷了;就作兩樣俱全,也不過像吳氏罷了,她們一般 也嫁著那樣丈夫,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不曾見飛得上天,鑽得入地,每夜只消在 要緊頭上熬那一兩刻工夫,況那一兩刻又是好熬的。
或者度得個好種出來,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或者丈夫醜雖,也還醜不到 「闕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兩分,穢氣少得一兩種,墨水多得一兩滴,也 就要當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責備。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藥囊也要收拾了,隨你們聽不聽不於我事,只 是還有幾句話,吩咐那些愚丑丈夫:她們嫁著你固要安心,你們娶著她也要惜福。 要曉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沒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夠與她作配,只除 那一刻要緊的工夫,沒奈何要少加褻瀆,其餘的時節,就要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 不可把穢氣薰她,不可把惡言犯她,如此相敬,自然會像闕裡侯,度得好種出來了。 切不可把這回小說做了口實,說這些好婦人是天教我磨滅她的,不怕走到哪裡去! 要曉得磨滅好婦人的男子,不是你一個;磨滅好婦人的道路,也不是這一條。萬一 閻王不曾禁錮她終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來害你,這兩樁事都是 紅顏女子做得出的。闕裡侯只因累世積德,自己又會供養佳人,所以後來得此美報。 不然,只消一個袁進士翻轉臉來,也就夠他了。我這回小說也只是論姻緣的大概, 不是說天下夫妻個個都如此。只要曉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 之變。處常的要相安,處變的要謹慎。這一回是處常的了,還有一回處變的,就在 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評」
從來傳奇小說,定以佳人配才子。一有嫁錯者,即代生怨謗之聲,必使改正而 後已。使妖冶婦人見之,各懷二心以事其主,攪得世間夫婦不和,教得人家閨門不 謹。作傳奇小說者,盡該入阿鼻地獄。此書一出,可使天下無反目之夫妻,四海絕 窺牆之女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豈可作小說觀?這回小說救 得人活,又笑得人死,作者竟操生殺之權。
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詩云:從來廉吏最難為,不似貪官病可醫。
執法法中生弊竇,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
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
這首詩是勸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虛衷捨己,體貼民情,切不可說「我無愧於天, 無怍於人,就審錯幾樁詞訟,百姓也怨不得我」這句話。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個 個拿來塞責,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偏是貪官起身有人 脫靴,清官去後沒人屍祝,只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 說便是這等說,教那做官的也難,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哪 裡曉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無謊不成狀。」要告張狀詞,少不得無中生有、以 虛為實才騙得准。官府若照狀詞審起來,被告沒有一個不輸的了。只得要審口供, 那口供比狀詞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審之先,兩邊都接了訟師,請了干證,就像梨 園子弟串戲地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盤了又盤,駁了又駁,直說得一些 破綻也沒有,方才來聽審。及至官府問的時節,又像秀才在明倫堂上講書地一般, 哪一個不有條有理,就要把官府騙死也不難。
那官府未審之先,也在後堂與幕賓串過一次戲了出來的。
此時只看兩家造化,造化高的合著後堂的生旦,自然贏了;造化低的合著後堂 的淨丑,自然輸了,這是一定的道理。難道造化高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僥倖的、造化 低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 說一個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個引子。
崇禎年間,浙江有個知縣——忘其姓名——性極聰察,慣會審無頭公事。一日 在街上經過,有對門兩下百姓爭嚷。一家是開糖店的,一家是開米店的,只因開米 店的取出一個巴斗量米,開糖店的認出是他的巴斗,開米店的又說他冤民做賊,兩 下爭鬧起來。見知縣抬過,截住轎子齊稟。知縣先問賣糖的道:「你怎麼講?」賣 糖的道:「這個巴斗是小的家裡的,不見了一年,他今日取來量米,小的走去認出 來,他不肯還小的,所以稟告老爺。」知縣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 的?」賣糖的道:「巴斗雖多,各有記認。這是小的用熟的,難道不認得?」說完, 知縣又叫賣米的審問。賣米的道:「這巴斗是小的自己辦的,放在家中用了幾年, 今日取出來量米,他無故走來冒認。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認個賊來?求老爺詳察。」
知縣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什麼憑據?」賣米的道:「上面現有字號。」 知縣取上來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
又問他道:「這字是買來就寫的,還是用過幾時了寫的?」賣米的應道:「買 來就寫的。」知縣道:「這樁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問巴斗了,巴斗,你畢竟是哪 家的?」一連問了幾聲,看的人笑道:「這個老爺是癡的,巴斗哪裡會說話?」知 縣道:「你若再不講,我就要打了!」果然丟下兩根簽,叫皂隸重打,皂隸當真行 起杖來。一街兩巷的人幾乎笑倒。打完了,知縣對手下人道:「取起來看下面可有 什麼東西?」皂隸取過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許多芝麻。」知縣笑道 :「有了干證了。」叫那賣米的過來:「你賣米的人家,怎麼有芝麻藏在裡面?這 分明是糖坊裡的傢伙,你為何徒賴他的?」賣米的還支吾不認,知縣道:「還有個 姓水的干證,我一發叫來審一審。這字若是買來就寫的,過了這幾年自然洗刷不去 ;若是後來添上去的,只怕就見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隸一 頓洗刷,果然字都不見了。知縣對賣米的道:「論理該打幾板,只是怕結你兩下的 冤仇。以後要財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對賣糖的道:「料他不是愉你的,或者 對門對戶借去用用,因你忘記取討,他便久假不歸。又怕你認得,所以寫上幾個字。 這不過是貪愛小利,與逾牆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賊。」說完,兩家齊叫青天, 嗑頭禮拜,送知縣起轎去了。
那些看的人沒有一個不張牙吐舌道:「這樣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傳頌 以為奇事。
看官,要曉得這事雖奇,也還是小聰小察,只當與百姓講個笑話一般,無關大 體。做官的人既要聰明,又要持重,凡遇鬥毆相爭的小事,還可以隨意判斷。只有 人命、姦情二事,一關生死,一關名節,須要靜氣虛心,詳審復讞。就是審得九分 九厘九毫是實,只有一毫可疑,也還要留些餘地,切不可草草下筆,做個鐵案如山, 使人無可出入。如今的官府只曉得人命事大,說到審姦情,就像看戲文的一般,巴 不得借他來燥脾胃。
不知姦情審屈,常常弄出人命來,一事而成兩害,起初哪裡知道?如今聽在下 說一個來,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華陽縣有個童生,姓蔣名瑜,原是舊家子弟。父母在日, 曾聘過陸氏之女,只因喪親之後,屢遇荒年,家無生計,弄得衣食不周,陸家頗有 悔親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啟齒,蔣瑜長陸氏三年,一來因手頭乏鈔,二來因妻 子還小,故此十八歲上,還不曾娶妻過門。
他隔壁有個開緞鋪的,叫做趙玉吾,為人天性刻薄,慣要在窮人面前賣弄傢俬, 及至問他借貸,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樁不好,極喜談人閨閫之事。坐下地來,不是 說張家扒灰,就是說李家偷漢。所以鄉黨之內,沒有一個不恨他的。年紀四十多歲, 止生一子,名喚旭郎。相貌甚不濟,又不肯長,十五六歲,只像十二三歲的一般。 性子癡癡呆呆,不知天曉日夜。
有個姓何的木客,家資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趙旭郎大兩歲,玉吾 因貪他殷實,兩下就做了親家。不多幾時,何氏夫妻雙雙病故。彼時女兒十八歲了, 玉吾要娶過門,怎奈兒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彷彿,況不 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談論別人的,只愁弄些話靶出來,把與別人談論, 就央媒人去說,先接過門,待兒子略大一大,即便完親,何家也就許了。及至接過 門來,見媳婦容貌又標緻,性子又聰明,玉吾甚是歡喜。只怕嫌他兒子癡呆,把媳 婦頂在頭上過日,任其所欲,求無不與。哪曉得何氏是個貞淑女子,嫁雞逐雞,全 沒有憎嫌之意。
玉吾家中有兩個扇墜,一個是漢玉的,一個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餘年,不 住地吊在扇上,今日用這一個,明日用那一個,其實兩件合來值不上十兩之數,他 在人前騁富,說值五十兩銀子。一日要買媳婦的歡心,教妻子拿去任她揀個中意的 用。
何氏拿了,看不釋手,要取這個,又丟不得那個;要取那個,又丟不得這個。 玉吾之妻道:「既然兩個都愛,你一總拿去罷了。
公公要用,他自會買。「何氏果然兩個都收了去,一般輪流吊在扇上。若有不 用的時節,就將兩個結在一處,藏在紙匣之中。玉吾的扇墜被媳婦取去,終日捏著 一把光光的扇子,鄰舍家問道:」你那五十兩頭如今哪裡去了?「玉吾道:」一向 是房下收在那邊,被媳婦看見,討去用了。「眾人都笑了一笑,內中也有疑他扒灰, 送與媳婦做表記的。也有知道他兒子不中媳婦之意,借死寶去代活寶的,口中不好 說出,只得付之一笑。
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罷了。
卻說蔣瑜因家貧,不能從師,終日在家苦讀。書房隔壁就是何氏的臥房,每夜 書聲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問婆道:「隔壁讀書的是個秀才,是個童生?」婆答應 道:「是個老童生,你問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讀書這等用心,將來必定有些 好處。」她這句話是無心說的,誰想婆竟認為有意。當晚與玉吾商量道:「媳婦的 臥房與蔣家書房隔壁,日間的話無論有心無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 到後面去,教媳婦搬到前面來,使她朝夕不聞書聲,就不動憐才之念了。」玉吾道 :「也說得是。」揀了一日,就把兩個房換轉來。
不想又有湊巧的事,換不上三日,那蔣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讀起書來。 這是什麼緣故?只因蔣瑜是個至誠君子,一向書房做在後面的,此時聞得何氏在他 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來。趙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會他, 他哪裡曉得?本意要避嫌,誰想反惹出嫌來?何氏是個聰明的人,明曉得公婆疑她 有邪念,此時聽見書聲愈加沒趣,只說蔣瑜有意隨著她,又愧又恨。玉吾夫妻正在 驚疑之際,又見媳婦面帶慚色,一發疑上加疑。玉吾道:「看這樣光景,難道做出 來了不成?」其妻道:「雖有形跡,沒有憑據,不好說破她,且再留心察訪。」看 官,你道蔣瑜、何氏兩個搬來搬去弄在一處,無心做出有心的事來,可謂極奇極怪 了,誰想還有怪事在後,比這樁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說不來。一日蔣瑜在架上取 書來讀,忽然書面上有一件東西,像個石子一般。取來細看,只見:形如雞蛋而略 扁,潤似蜜蠟而不黃。手摸似無痕,眼看始知紋路密;遠觀疑有玷,近覘才識土斑 生。做手堪誇,雕斫渾如生就巧;玉情可愛,溫柔卻似美人膚。歷時何止數千年, 閱人不知幾百輩。
原來是個舊玉的扇墜。蔣瑜大駭道:「我家向無此物,是從哪裡來的?我聞得 本境五聖極靈,難道是他攝來富我的不成?既然神道會攝東西,為什麼不攝些銀子 與我?這些玩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賣得銀 子出來,不要管他,將來吊在扇上,有人看見要買,就賣與他。但不知價值幾何, 遇著識貨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將線穿好了,吊在扇上,走進走出,再不見有 人問起。
這一日合該有事,許多鄰舍坐在樹下乘涼,蔣瑜偶然經過。
鄰舍道:「蔣大官讀書忒煞用心,這樣熱天,便在這邊涼涼了去。」蔣瑜只得 坐下,口裡與人閒談,手中倒拿著扇子將玉墜掉來掉去,好啟眾人的問端。就有個 鄰舍道:「蔣大官,好個玉墜,是哪裡來的?」蔣瑜道:「是個朋友送的,我如今 要賣,不知價值幾何?列位替我估一估。」眾人接過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都不則聲。蔣瑜道:「何如?可有個定價?」眾人道:「玩器我們不識,不好亂估, 改日尋個識貨的來替你看。」蔣瑜坐了一會,先回去了。眾人中有幾個道:「這個 扇墜明明是趙玉吾的,他說把與媳婦了,為什麼到他手裡來?莫非小蔣與他媳婦有 些勾而搭之,送與他做表記的麼?」
有幾個道:「他方才說是人送的,這個窮鬼,哪有人把這樣好東西送他?不消 說是趙家媳婦嫌丈夫醜陋,愛他標緻,兩個弄上手,送他的了,還有什麼疑得?」 有一個尖酸的道:「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輕嘴薄舌,慣要說人家隱情,我們偏要把這 樁事塞他的口。」又有幾個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 只說蔣家有個玉墜,央我們估價,我們不識貨,教他來估,看他認不認就知道了。 若果然是他的,我們就刻薄他幾句燥燥脾胃,也不為過。」算計定了,到第二日等 玉吾走出來,眾人招攬他到店中。坐了一會,就把昨日看扇墜估不出價來的話說了 一遍,玉吾道:「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幾個後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幾個 老成的朝後生搖搖頭道:「教他拿來就是了,何須去得?」看官,你道他為什麼不 教玉吾去?他只怕蔣瑜見了對頭,不肯拿出扇墜來,沒有憑據,不好取笑他。故此 只教一兩個去,好騙他的出來。這也是慮得到的去處。誰知蔣瑜心無愧作,見說有 人要看,就交與他,自己也跟出來。見玉吾高聲問道:「老伯,這樣東西是你用慣 的,自然瞞你不得,你道價值多少?」玉吾把墜子捏了,仔細一看,登時換了形, 臉上脹得通紅,眼裡急得火出。眾人的眼睛相在他臉上,他的眼睛相在蔣瑜臉上, 蔣瑜的眼睛沒處相得,只得笑起來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裡,不該有這件玩 器麼?
老實對你說,是人送與我的。「玉吾聽見這兩句話,一發火上添油,只說蔣瑜 睡了他的媳婦,還當面譏消他,竟要咆哮起來。
仔細想一想道:「眾人在面前,我若動了聲色,就不好開交,這樣醜事,揚開 來不成體面。」只得收了怒色,換做笑容,朝蔣瑜道:「府上是舊家,玩器盡有, 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個,式樣與此相同,心上躊躇,要買去湊成一對。 恐足下要索高價。故此察言觀色,才敢啟口。」蔣瑜道:「若是老伯要,但憑見賜 就是,怎敢論價?」眾人看見玉吾的光景,都曉得是了,到背後商量道:「他若拚 幾兩銀子,依舊買回去滅了跡,我們把什麼塞他的嘴?」就生個計較,走過來道: 「你兩個不好論價,待我們替你們作中。趙老爹家那一個,與迦楠墜子共是五十兩 銀子買的,除去一半,該二十五兩。如今這個待我們拿了,趙老爹去取出那一個來 比一比好歹,若是那個好似這個,就要減幾兩;若是這個好似那個,就要增幾兩; 若是兩個一樣,就照當初的價錢,再沒得說。」玉吾道:「那一個是婦人家拿去了, 哪裡還討得出來?」眾人道:「豈有此理,公公問媳婦要,怕她不肯?你只進去討。 只除非不在家裡就罷了,若是在家裡,自然一討就拿出來的。」一面說,一面把玉 墜取來藏在袖中了。玉吾被眾人逼不過,只得假應道:「這等且別,待我去討。肯 不肯明日回話。」眾人做眼做勢的作別,蔣瑜把扇墜放在眾人身邊,也回去了。
卻說玉吾怒氣沖沖回到家中,對妻子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說完,摩胸拍桌,氣個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盡多,或者另是一個,也 不可知。待我去討討看。」就往媳婦房中,說:「公公要討玉墜做樣,好去另買, 快拿出來。」何氏把紙匣揭開一看,莫說玉墜,連迦楠香的都不見了。只得把各箱 各籠倒翻了尋,還不曾尋得完,玉吾之妻就罵起來道:「好淫婦,我一向如何待你? 你做出這樣醜事來!扇墜送與野老公去了,還故意東尋西尋,何不尋到隔壁人家去!」 何氏道:「婆婆說差了,媳婦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來,有 什麼醜事做得?」玉吾之妻道:「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是會飛的, 不須從門裡出入。這牆頭上,房樑上,哪一處爬不過人來,丟不過東西去?」何氏 道:「照這樣說來,分明是我與人有什麼私情,把扇墜送他去了。這等還我一個憑 據!」說完,放聲大哭,顛作不了,玉吾之妻道:「好潑婦,你的贓證現被眾人拿 在那邊,還要強嘴!」就把蔣瑜拿與眾人看、眾人拿與玉吾看的說話備細說了一遍。 說完,把何氏勒了一頓面光。何氏受氣不過,只要尋死。
玉吾恐怕鄰舍知覺,難於收拾,只得倒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勸住何氏。
次日走出門去,眾人道:「扇墜一定討出來了?」玉吾道:「不要說起,房下 問媳婦要,她說娘家拿去了,一時討不來,待慢慢去齲」眾人道:「她又沒有父母, 把與哪一個?難道送她令兄不成?」有一個道:「他令兄與我相熟的,待我去討來。」 說完,起身要走。玉吾慌忙止住道:「這是我家的東西,為何要列位這等著急?」 眾人道:「不是,我們前日看見,明明認得是你家的,為什麼在他手裡?起先還只 說你的度量寬弘,或者明曉得什麼緣故把與他的,所以拿來試你。不想你原不曉得, 畢竟是個正氣的人。如今府上又討不出那一個,他家又現有這一個,隨你什麼人, 也要疑惑起來了。我們是極有涵養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個明白;你平素是最 喜批評別人的,為何輪到自己身上,就這等厚道起來?」玉吾起先的肚腸一昧要忍 耐,恐怕查到實處,要壞體面。壞了體面,媳婦就不好相容。
所以只求掩過一時,就可以禁止下次,做個啞婦被奸,朦朧一世也罷了。
誰想人住馬不住,被眾人說到這個地步,難道還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著媳婦 做事了。就對眾人歎一口氣道:「若論正理,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既蒙諸公見愛, 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婦與那個畜生有些勾當,只因沒有憑據,不好下手。
如今有了真贓,怎麼還禁得住?只是告起狀來,須要幾個干證,列位可肯替我 出力麼?「眾人聽見,齊聲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我們有一個不到官的,必非 人類。你快去寫起狀子來,切不可中止。「玉吾別了眾人,就尋個訟師,寫一張狀 道:告狀人趙玉吾,為姦拐戕命事:獸惡蔣瑜,欺男幼懦,覬媳姿容,買屋結鄰, 穴牆窺誘。豈媳憎夫貌劣,苟合從奸,明去暗來,匪朝伊夕。忽於本月某夜,席捲 衣玩干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傷幾斃。通裡某等參證,竊思 受辱被奸,情方切齒,誆財殺命,勢更寒心。
叩天正法,扶倫斬奸。上告。
卻說那時節成都有個知府,做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 目,不受囑托,百姓有狀告在他手裡,他再不批屬縣,一概親提。審明白了,也不 申上司,罪輕的打一頓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他生平極重的是綱 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凡有姦情告在他手裡,原告沒有一個 不贏,被告沒有一個不輸到底。趙玉吾將狀子寫完,竟奔府裡去告。知府閱了狀詞, 當堂批個「准」字,帶入後衙。次日檢點隔夜的投文。別的都在,只少了一張告奸 情的狀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門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將值日書吏夾了又打, 打了又夾,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趙玉吾另補狀來。狀子補到,即使差人去拿。
卻說蔣瑜因扇墜在鄰舍身邊,日日去討,見鄰舍只將別話支吾,又聽見趙家婆 媳之間,吵吵鬧鬧,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來拘,才知扇墜果是趙家之物。心上 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婦在樑上窺我,把扇墜丟下來,做個潘安擲果的意思。我因 讀書用心,不曾看見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氣壯,到官府面前照直說去,官府是吃 鹽米的,料想不好難為我。」故此也不訴狀,竟去聽審。
不上幾日,差人帶去投到,掛出牌來,第一起就是姦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 叫玉吾上去問道:「既是蔣瑜奸你媳婦,為什麼兒子不告狀,要你做公的出名?莫 非你也與媳婦有私,在房裡撞著姦夫,故此爭鋒告狀麼?」玉吾嗑頭道:「青天在 上,小的是敦倫重禮之人,怎敢做禽獸聚?P 之事?只因兒子年幼,媳婦雖娶過門, 還不曾並親,雖有夫婦之名,尚無唱隨之實,況且年輕口訥,不會講話,所以小的 自己出名。」知府道:「這等,他奸你媳婦有何憑據?什麼人指見?從直講來。」 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駕言,只將媳婦臥房與蔣瑜書房隔壁,因蔣瑜挑逗媳婦, 媳婦移房避他,他又跟隨引誘,不想終久被他姦淫上手;後來天理不容,露出贓據, 被鄰舍拿住的話,從直說去。知府點頭道:「你這些話倒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證 去審。只見眾人的話與玉吾句句相同,沒有一毫滲漏,又有玉墜做了奸贓,還有什 麼疑得?就叫蔣瑜上去道:「你為何引誘良家女子,肆意姦淫?又騙了許多財物, 要拐她逃走,是何道理?」蔣瑜道:「老爺在上,童生自幼喪父,家貧刻苦,勵志 功名,終日刺股懸樑,尚搏不得一領藍衫掛體,哪有功夫去鑽穴逾牆?只因數日之 前,不知什麼緣故在書架上撿得玉墜一枚,將來吊在扇上,眾人看見,說是趙家之 物,所以不察虛實,就告起狀來。這玉墜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與 他媳婦並沒有一毫姦情。」知府道,「你若與她無奸,這玉墜是飛到你家來的不成? 不動刑具,你哪裡肯招!」叫皂隸:「夾起來!」皂隸就把夾棍一丟,將蔣瑜鞋襪 解去,一雙雪白的嫩腿,放在兩塊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蔣瑜喊得一聲,暈死去了。
皂隸把他頭髮解開,過了一會,方才甦醒,知府問道:「你招不招?」蔣瑜搖 頭道:「並無姦情,叫小的把什麼招得?」知府又叫皂隸重敲。敲了一百,蔣瑜熬 不過疼,只得喊道:「小的願招!」知府就叫鬆了。皂隸把夾棍一鬆,蔣瑜又死去 一刻,才醒來道:「他媳婦有心到小的是真,這玉墜是她丟過來引誘小的的,小的 以禮法自守,並不曾敢去姦淫她。老爺不信,只審那婦人就是了。」知府道:「叫 何氏上來!」看官,但是官府審姦情,先要看婦人的容貌。若還容貌醜陋,他還半 信半疑;若是遇著標緻的,就道她有誨淫之具,不審而自明瞭。彼時何氏跪在儀門 外,被官府叫將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時辰,一來腳小,二來膽怯,及至 走到堂上,雙膝跪下好像沒有骨頭的一般,竟要隨風吹倒,那一種軟弱之態,先畫 出一幅美人圖了。知府又叫抬起頭來,只見她俊臉一抬,嬌羞百出,遠山如畫,秋 波欲流,一張似雪的面孔,映出一點似血的朱唇,紅者愈紅,白者愈白。知府看了, 先笑一笑,又大怒起來道:「看你這個模樣,就是個淫物了。你今日來聽審,尚且 臉上搽了粉,嘴上點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則平日之邪行可知,姦情一定 是真了。」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只因知府是個老實人,平日又有些懼內,不 曾見過美色,只說天下的婦人畢竟要搽了粉才白,點了胭脂才紅,扭捏起來才有風 致,不曉得何氏這種姿容態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來,亦且洗滌不去,他哪裡 曉得?說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蔣瑜奸你的話從直說來,省得我動刑具。」何氏哭 起來道:「小婦人與他並沒有姦情,教我從哪裡說起?」知府叫拶起來,皂隸就吆 喝一聲,將她纖手扯出,可憐四個筍尖樣的指頭,套在筆管裡面抽將攏來,教她如 何熬得?少不得嬌啼婉轉,有許多可憐的態度做出來。知府道:「他方才說玉墜是 你丟去引誘他的,他倒歸罪於你,你怎麼還替他隱瞞?」何氏對著蔣瑜道:「皇天 在上,我何曾丟玉墜與你?起先我在後面做房,你在後面讀書引誘我,我搬到前面 避你,你又跟到前面來。只為你跟來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 我不埋怨你就夠了,你倒冤屈我起來!」說完,放聲大哭。知府肚裡思量道:「看 她兩邊的話漸漸有些合攏來了。這樣一個標緻後生,與這樣一個嬌艷女子,隔著一 層單壁,乾柴烈火,豈不做出事來?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 蔣瑜,還要費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顯然了。」就吩咐道:「且把蔣 瑜收監,明日帶趙玉吾的兒子來,再審一審,就好定案。」只見蔣瑜送入監中,十 分狼狽。禁子要錢,腳骨要醫,又要送飯調理,囊中沒有半文,教他把什麼使費? 只得央人去問岳丈借貸。陸家一向原有悔親之心,如今又見他弄出事來,一發是眼 中之釘、鼻頭之醋了,哪裡還有銀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貸是沒有,他若肯退 親,我情願將財禮送還。」蔣瑜此時性命要緊,哪裡顧得體面?只得寫了退婚文書, 央人送去,方才換得些銀子救命。
且說知府因接上司,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審得這起姦情,及至公務已完,才叫 原差帶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趙旭郎上來。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細一看,是怎生一個模樣?有《西江月》為證:面 似退光黑漆,發如鬈累金絲。鼻中有涕眼多脂,滿臉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備,誰 知更有微疵:瞳人內有好花枝,睜著把官斜視。
知府看了這副嘴臉,心上已自瞭然。再問他幾句話,一字也答應不來,又知道 是個憨物,就道:「不消說了,叫蔣瑜上來。」蔣瑜走到,膝頭不曾著地,知府道 :「你如今招不招?」
蔣瑜仍舊照前說去,只是不改口。知府道:「再夾起來!」看官,你道夾棍是 件什麼東西,可以受兩次的?熬得頭一次不招,也就是個鐵漢子了;臨到第二番, 莫說笞杖徒流的活罪,寧可認了不來換這個苦吃,就是砍頭刖足、凌遲碎剮的極刑, 也只得權且認了,捱過一時,這叫做「在生一日,勝死千年」。為民上的要曉得, 犯人口裡的話無心中試出來的才是真情,夾棍上逼出來的總非實據。從古來這兩塊 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它一次,積一次陰功,多用它一番, 損一番陰德,不是什麼家常日用的傢伙離他不得的。蔣瑜的腳骨前次夾扁了,此時 還不曾復原,怎麼再吃得這個苦起?就喊道:「老爺不消夾,小的招就是了!何氏 與小的通姦是實,這玉墜是她送的表記。小的家貧留不住,拿出去賣,被人認出來 的。
所招是實。「知府就丟下簽來,打了二十。叫趙玉吾上去問道:」姦情審得是 真了,那何氏你還要她做媳婦麼?「趙玉吾道:」小的是有體面的人,怎好留失節 之婦?情願教兒子離婚。「
知府一面教畫供,一面提起筆來判道:審得蔣瑜、趙玉吾比鄰而居,趙玉吾之 媳何氏,長夫數年,雖賦桃夭,未經合巹。蔣瑜書室,與何氏臥榻止隔一牆,怨曠 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墜為贈,蔣瑜貧而售之,為眾所獲,交相播傳。趙玉吾 恥蒙牆茨之聲,遂有是控。據瑜口供,事事皆實。盜淫處女,擬辟何辭?因屬和奸, 姑從輕擬。何氏受玷之身,難與良人相匹,應遣大歸。趙玉吾家范不嚴,薄杖示儆。
眾人畫供之後,各各討保還家。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心上到底氣憤不過,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另 行擇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婦,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來氣死他,二來 好在鄰舍面前說嘴。」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只因被那標緻媳婦弄怕了,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 之寶,就連夜央人說親,陸家貪他豪富,欣然許了。玉吾要氣蔣瑜,分外張其聲勢, 一邊大吹大擂、娶親進門,一邊做戲排筵,酬謝鄰里,欣欣烘烘,好不鬧熱。蔣瑜 自從夾打回來,怨深刻骨。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一發咬牙切齒。
隔壁打鼓,他在那邊捶胸;隔壁吹簫,他在那邊歎氣。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 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貪生忍恥,過了一月有餘。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不想衙裡也弄出一樁怪事來。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婦一向寡居,甚有節操。
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有時在書房獨宿。忽然一日,知府出門拜客,夫人到他 書房閒玩,只見他床頭邊、帳子外有一件東西,塞在壁縫之中,取下來看,卻是一 只繡鞋。夫人仔細識認,竟像媳婦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婦房裡,將床底 下的鞋子數一數,恰好有一隻單頭的,把袖中那一隻取出來一比,果然是一雙。夫 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時哪裡忍得住?少不得「千淫婦、萬娼婦」將媳婦罵起來。媳 婦於心無愧,怎肯受這樣郁氣?就你一句,我一句,鬥個不了。正斗在鬧熱頭上, 知府拜客回來,聽見婆媳相爭,走來勸解,夫人把他一頓「老扒灰、老無恥」罵得 口也不開。走到書房,問手下人道:「為什麼緣故?」手下人將床頭邊尋出東西、 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知府氣得目瞪口呆,不知哪裡說起?正要走去與 夫人分辯,忽然丫鬟來報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腳冰冷,去埋怨夫人, 說她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說,一把揪住將面上鬍鬚撏去一半。自古道:「蠻妻拗 子,無法可治。」知府怕壞官箴,只得忍氣吞聲,把媳婦殯殮了,一來肚中氣悶不 過,無心做官;二來面上少了鬍鬚,出堂不便,只得往上司告假一月,在書房靜養。 終日思量道:「我做官的人,替百姓審明瞭多少無頭公事,偏是我自家的事再審不 明。為什麼媳婦房裡的鞋子會到我房裡來?為什麼我房裡的鞋子又會到壁縫裡去?」
翻來覆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來道:「是了,是了!」就喚丫鬟一面請夫 人來,一面叫家人伺候。及至夫人請到,知府問前日的鞋子在哪裡尋出來的?夫人 指了壁洞道:「在這個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尋也尋得巧。」知府對家人道: 「你替我依這個壁洞拆將進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將磚頭橇去一塊,回覆道: 「裡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處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幾塊磚, 只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
知府道:「是了,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只見家人伸手進去,一連扯出許多物 件來,布帛菽粟,無所不有。
裡面還有一張綿紙,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疑衙門人抽去的那張奸 情狀子。知府長歎一聲道:「這樣冤屈的事,教人哪裡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 :「這等看來,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只因前半隻尖,後半隻禿,它要扯 進洞去,扯到半中間,高底礙住扯不進,所以留在洞口了,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 命!」說完,捶胸頓足,悔個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姦情事來,躊躇道:「官府衙裡有老鼠,百姓 家裡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銜去的?」思量 到此,等不得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瞭。走出堂去,叫前日的 原差將趙玉吾、蔣瑜一干人犯帶來複審。蔣瑜知道,又不知哪頭禍發,冷灰裡爆出 炒豆來,只得走來伺候。知府叫蔣瑜、趙玉吾上去,都一樣問道:「你們家裡都養 貓麼?」兩個都應道:「不養。」知府又問道:「你們家裡的老鼠多麼?」兩個都 應道:「極多。」知府就吩咐一個差人,押了蔣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進去, 裡面有什麼東西,都取來見我。」差人即將蔣瑜押去。不多時,取了一糞箕的零碎 物件來。知府教他兩人細認。不是蔣家的,就是趙家的,內中有一個迦楠香的扇墜, 咬去一小半,還剩一大半。趙玉吾道:「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兩個結在一處,老鼠拖到洞口,咬斷了線掉下來的。」對蔣 瑜道:「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氏冒了不潔之名,慚愧慚 愧。」就差人去喚何氏來,當堂吩咐趙玉吾道:「她並不曾失節,你原領回去做媳 婦。」趙玉吾嗑頭道:「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不能兩全,情願聽她別嫁。」知 府道:「你娶什麼人家女兒?這等成親得快。」蔣瑜哭訴道:「老爺不問及此,童 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婦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問什麼緣故, 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趙玉吾恃強奪娶的話一一訴上。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 你媳婦,你的兒子倒好了他的髮妻,這等可惡!」就丟下簽來,將趙玉吾重打四十, 還要問他重罪。玉吾道:「陸氏雖娶過門,還不曾與兒子並親,送出來還他就是。」 知府就差人立取陸氏到官,要思量斷還蔣瑜。不想陸氏拘到,知府教她抬頭一看, 只見發黃臉黑、腳大身矬,與趙玉吾的兒子卻好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你看她這個模樣,豈能是你的好逑?」又指著何 氏道:「你看她這種姿容,豈是趙旭郎的伉儷?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 姻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 你。」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一面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 墀下拜堂,迎了回去。後來蔣瑜、何氏夫妻恩愛異常。不多時宗師科考,知府就將 蔣瑜薦為案首,以儒士應試,鄉會聯捷。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何氏受了五 花封誥,俱享年七十而終。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後來審事, 再不敢輕用夾棍。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執;後來一味虛衷,凡事 以前車為戒,百姓家家戶祝,以為召父再生,後來直做到侍郎才祝只因他生性極直, 不會藏匿隱情,常對人說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媳婦的鞋子都 會拖到公公房裡來。」後來就傳為口號,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又說傳道:「四 川人娶媳婦,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鄉, 何嘗有此惡俗?我這回小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 把這樁姦情做個殷鑒;二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舌,談人閨閫之事,後來終有 報應;三來又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舉而三善備焉,莫道野史無益於世。
「評」
老鼠畢竟是個惡物,既要成就他夫妻,為什麼不待知府未審之先去拖他媳婦的 鞋子,直到蔣瑜受盡刑罰才替他白冤?雖有焦頭爛額之功,難免直突留薪之罪。怪 不得蔣瑜夫妻恨他,成親之後,夜夜要打他幾次。
第三回 改八字苦盡甘來
詩云:從來不解天公性,既賦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銅碑鐵板先刊定。
桑田滄海易更翻,貴賤榮枯難改正。
多少英雄哭阮途,叫呼不轉天心硬。
這首詩單說個命字,凡人貴賤窮通,榮枯壽夭,總定在八字裡面。這八個字,
是將生未生的時節,天公老子御筆親除的。
莫說改移不得,就要添一點、減一畫也不能夠。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貴在
天」。
當初有個老者,一生精於命理,止有一子,未曾得孫。後來媳婦有孕,到臨盆 之際,老者拿了一本命書,坐在媳婦臥房門外伺候。媳婦在房中腹痛甚緊,收生婆 子道:「只在這一刻了。」老者將時辰與年月日干一合,叫道:「這個時辰犯了關 煞,是養不大的。媳婦做你不著,再熬一刻,到下面一個時辰就是長福長壽的了。」 媳婦聽見,慌忙把腳牮祝狠命一熬,誰想孩子的頭已出了產門,被產母閉斷生氣, 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長福長壽的時辰,生將下來,他又到別人家托生去了,依舊合 著養不大的關煞。這等看來,人的八字果然是天公老子御筆親除,斷斷改不得的了。
如今卻又有個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窮窮不去。
後來把八字改了,不覺一發發將來。這叫做理之所無、事之所有的奇話,說來 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間,福建汀州府理刑廳有個皂隸,姓蔣名成,原是舊家子弟。乃祖在日, 田連阡陌,家滿倉箱,居然是個大富長者。到父親手裡,雖然比前消乏,也還是個 瘦瘦駱鴕。及至父死,蔣成才得三歲。兩兄好嫖好賭,不上十年,家資蕩荊等得蔣 成長大,已無立錐之地了。一日蔣成對二兄道:「偌大傢俬都送在你們手裡,我不 曾吃父親一碗飯,穿母親一件衣,如今費去的追不轉了,還有什麼賣不去的東西, 也該把件與我,做父母的手澤。」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為什麼不早些出世? 被我們風花雪月去了,卻來在死人臀眼裡挖屁。如今房產已盡,只有刑廳一個皂隸 頂首,一向租與人當的,將來撥與你,憑你自當也得,租與人當也得。」蔣成思量 道:「我聞得衙門裡錢來得潑綽,不如自己去當,若掙得來,也好娶房家小,買間 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嚨下取氣。又聞得人說:衙門裡面好修行。若遇著好行方便處, 念幾聲不開口的阿彌,捨幾文不出手的佈施,半積陰功半養身,何等不妙?」竟往 衙門討出頂首,辦酒請了皂頭,揀個好日,立在班篷底下伺候。
刑廳坐堂審事,頭一根簽就抽著蔣成行杖。蔣成是個慈心的人,哪裡下得這雙 毒手?勉強拿了竹板,忍著肚腸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啊喲」, 他自己也叫起「啊喲」來,打到五板,眼淚直流,心上還說太重了,恐傷陰德。
誰知刑廳大怒,說他預先得了杖錢,打這樣學堂板子,丟下簽來,犯人只打得 五板,他倒打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後,輪著他行杖,雖不敢太輕,也不敢太重,只 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隸。
過了幾時,又該輪著他聽差。別人都往房科買票,蔣成一來乏本,二來安分, 只是聽其自然。誰想不費本錢的差,不但無利,又且有害;不但賠錢,又且賠棒。 當了一年差,低錢不曾留得半個,屈棒倒打了上千。要仍舊租與人當,人見他嘗著 苦味,不識甜頭,反要拿捏他起來。不是要減租錢,就是要貼使費,沒奈何,只得 自己苦捱。那同行裡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勸他的。笑他的道:「不是撐船手,休 來弄竹篙。衙門裡錢這等好趁?要進衙門,先要吃一服洗心湯,把良心洗去;還要 燒一分告天紙,把天理告辭,然後吃得這碗飯。你動不動要行方便,這『方便』二 字是茅坑的別名,別人瀉乾淨,自家受醃?o ,你若有做茅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 便。不然,這兩個字,請收拾起。」蔣成聽了,只不回言。那勸他的道:「小錢不 去,大錢不來,你也拚些資本,買張票子出去走走,自然有些興頭。
終日捏著空拳等差,有什麼好差到你?「蔣成道:」我也知道,只是去錢買的 差使,既要償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索了。若是詐得出的還好, 萬一詐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問了軍徒,暗中損了陰德,豈 不懊悔?「勸者道:」你一發迂了。衙門裡人將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 出事來,你若肯平心只討一兩倍,就是半送半賣的生意了,犯人還屍祝你不了,有 什麼意外的事出來?「蔣成道:」也說得是。只是刑廳比不得府縣衙門,沒有賤票, 動不動是十兩半斤,我如今口食難度,哪有這項本錢?「勸者又道:」何不約幾個 朋友,做個小會,有一半付與房科,他也就肯發票,其餘待差錢到手,找帳未遲。 「蔣成聽了這些話,如醉初醒,如夢初覺,次日就辦酒請會,會錢到手,就去打聽 買票。
聞得按院批下一起著水人命,被犯是林監生。汀州富戶,數他第一,平日又是 個撒漫使錢的主兒,故此謀票者極多。蔣成道:「先下手為強。」即去請了承行, 先交十兩,寫了一半欠票。
次日簽押出來,領了拘牌,尋了副手同去。不料林監生預知事發,他有個相知 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書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親出來相見。父親鬚鬢皓然, 是吃過鄉飲的耆老,兒子雖然慷慨,自己甚是慳吝,封了二兩折數,要求蔣成回官。
蔣成見他是個德行長者,不好變臉需索,況且票上無名,又不好帶他見官。只 得延捱幾日,等他慷慨的兒子回來,這主肥錢仍在,不怕誰人搶了去。哪裡曉得刑 廳是個有欲的人,一向曉得林監生巨富,見了這張狀子,拿來當做一所田莊,怎肯 忽略過去?次日坐堂,就問:「林監生可曾拿到?」蔣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 江去了。求老爺寬限,回日帶審。」刑廳大怒,說他得錢賣放,選頭號竹板,打了 四十,仍限三日一比。
蔣成到神前許願:不敢再想肥錢,只求早卸干係。怎奈林監生只是不到,比到 第三次,蔣成臀肉腐爛,經不得再打,只得嗑頭哀告道:「小的命運不好,省力的 事差到小的就費力了,求老爺差個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監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廳 當堂就改了值日皂隸。起先蔣成的話,一來是怨恨之辭,二來是脫肩之計,不想倒 做了金口玉言,果然頭日改差,第二日林監生就到,承票的不費一厘本錢,不受一 些驚嚇,趁了大塊銀子,數日之間,完了憲件。蔣成去了重本,摸得二兩八折低銀, 不夠買棒瘡膏藥,還欠下一身債負,自後再不敢買票。鑽刺也吃虧,守分也吃虧, 要錢也沒有,不要錢也沒有,在衙門立了二十餘年,看見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己只 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門內外就起他一個混名,叫做「蔣晦氣」。吏書門子清 晨撞著他,定要叫幾聲大吉利市。久而久之,連官府也知道他這個混名。
起先的刑廳,不過初一十五不許他上堂,平常日子也還隨班值役。末後換了一 個青年進士,是揚州人,極喜穿著,凡是各役中衣帽齊整、模樣乾淨的就看顧他, 見了那襤褸齷齪的,不是罵,就是打。古語有云: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
只因刑廳所好在此,一時衙門大小,都穿綢著絹起來,頭上簪了茉莉花,袖中 燒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憐邀寵。蔣成手內無錢,要請客也請客不來。新官到任兩 月,不曾差他一次。
有時見了,也不叫名字,只喚他「教化奴才」。蔣成弄得?天?u 地,好不可 憐。
忽一日刑廳發了二梆,各役都來伺候,見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講閒話。 蔣成自知不合時宜,獨自一人坐在圍屏背後。眾人中有一個道:「如今新到個算命 的,叫做華陽山人,算得極準,說一句驗一句。」又一個道:「果然,我前日去算, 他說我驛馬星明日進宮,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禮。」又一個道:「他前日說我恩 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賞了一張好牌。」
眾人道:「這等,我們明日都去試一試。」那算過的道:「他門前挨擠不開, 要等半日才輪得著。」蔣成聽見,思量道:「這等是個活神仙了。我蔣成偃蹇半世, 將來不知可有個脫運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哪有半日工夫去等?」
躊躇未了,刑廳三梆出堂。只見養濟院有個孤老喊狀,說妻子被同伴打壞,命 在須臾,求老爺急救。刑廳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見蔣成立在階下,便笑起來 道:「喚那教化奴才上來。我一向不曾差你,誰知有你這個教化差人,又有一對教 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載奇逢,就差你去拿。」標一根簽丟下來,蔣成拾了,竟往養 濟院去。
從一個命館門前經過,招牌上寫一行字道:華陽山人談命,一字不著,不受命 金。
蔣成道:「這就是他們說的活神仙了。」掀簾一看,一個算命的也沒有。心上 思忖道:「難得他今日清閒,不如偷空進去算算,省得明日來遇著朋友,算得不好, 被他齒笑。」走進去,把年月日時說了一遍。山人展開命紙,填了八字五星,仔細 一看,忽然哼了一聲,將命紙丟下地去,道:「這樣命算他怎的?」蔣成道:「好 不好也要算算,難道不好的命就是沒有命錢的麼?」山人道:「這樣八字,我也不 忍要你命錢。」蔣成道:「什麼緣故?」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運,運不好看星。 你這命局已是極不好的了,從一歲看起,看到一百歲,要一日好運、一點好星也沒 有。你休怪我說,這樣八字,莫說求名求利,就去募緣抄化,人見了你也要關門閉 戶的。」蔣成被這幾句話說傷了心,不覺掉下淚來道:「先生,你說的話雖然太直, 卻也一字不差。我自從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終日癡心妄想,要等 個苦盡甘來。據老先生這等說,我後面沒有好處了。這樣日子過他怎的?不如早些 死了的乾淨!」
起先還是含淚,說到此處,不覺痛哭起來。山人勸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 被他弄得沒奈何,只得生個法子哄他出門。對他道:「你若要過上好日子,只除非 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處了。」蔣成道:「先生又來取笑,八字是生成的,怎麼改 得?」
山人道:「不妨,我會改。」重新取一張命紙,將蔣成原八字只顛倒一顛倒, 另排上五星運限,後面批上幾句好話,折做幾折,塞在蔣成袖中道:「以後人問你 八字,只照這命紙上講,還你自有好處。」蔣成知道是渾話,正要從頭哭起,忽然 有個皂頭拿一根火籤走進來道:「老爺拿你!」蔣成問什麼事發,原來是養濟院那 個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來稟官,故此刑廳差皂頭來捉違限。蔣成吃了一驚,隨他 走進衙去。只見刑廳怒沖沖坐在堂上,見他一到,不容分說,把簽連筒推下叫打。 蔣成要辯,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張紙來。刑廳道:「什麼東西?取來我 看。」門子拾將上去,刑廳展開,原來是張命紙。從頭看了一遍,大驚道:「叫他 上來。你這張命紙從哪裡來的?是何人的八字?」蔣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 刑廳大笑道:「看你這個教化奴才不出,倒與我老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當下饒 了打,退堂進去。
到私衙見了夫人,不住地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曉得命是沒有憑據的。」 夫人問:「怎見得?」刑廳道:「我方才打一個皂隸,他袖中掉下一張命紙,與我 的八字一般一樣。
我做官,他做皂隸,也就有天淵之隔了,況且又是皂隸之中第一個落魄的,你 道從哪裡差到哪裡?這等看來,命有什麼憑據?「夫人道:」這畢竟是刻數不同了。 雖然如此,他既與你同時降生,前世定有些緣法,也該同病相憐,把只眼睛看看他 才是。「刑廳道:」我也有這個意思。「次日坐川堂,把蔣成叫進來,問他身上為 何這等襤褸。蔣成哭訴從前之苦,刑廳不勝憐惜,吩咐衙內取出十兩銀子,教他買 幾件衣帽換了來聽差。
蔣成嗑頭謝了出去,暗中笑個不了。
隨往典鋪買了幾件時興衣服,又結了一頂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個澡,從頭至 腳脫舊換新走出來。恰好遇著個磨鏡的,挑了一擔新磨的鏡子。蔣成隨著他一面走, 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窮相。心上暗想道:「難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
走進衙門,合堂恭賀。又替他上個徽號,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綢著絹的, 羨慕他這幾件衣服,都叫做「御賜宮袍」。安息香也送他薰,茉莉花也送他戴,蔣 成一時清客起來,弄得那六宮粉黛無顏色。自此以後,刑廳教他貼堂服事,時刻不 離,有好票就賞他,有疑事就問他,竟做了腹心耳目。蔣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 的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倒扶持刑廳做了一任好官。古語道不差,官久自富。 蔣成在刑廳手裡不曾做一件壞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錢,不上三年,也做了數 干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買了住房,只不敢奢華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當初若不是那個算命先生,哪有這般日子?
為人不可忘本。辦了幾色禮,親自上門去拜謝。華陽山人見了,不知是哪一門 親戚,問他姓名,蔣成道:「不肖是刑廳皂隸,姓蔣名成,向年為命運?}?x , 來求先生推算。先生見賤造不好,替我另改一個八字,自改之後,忽然亨通,如今 做了個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賜,故此不敢忘恩,特來拜謝。」山人想了半日,才 記起來道:「那是我見你啼哭不過,假設此法,寬慰你的。哪有當真改得的道理?」 蔣成道:「彼時我也知道是笑話,不想後來如此如此」把刑廳見了命紙,回嗔作喜, 自己因禍得福的話說了一遍。山人道:「世間哪有這等事?只怕還是你自己的命好, 我當初看錯了也不可知。你說來待我再算一算。」
蔣成將原先八字說去,山人仔細看了一遍道:「原不差,這樣八字,莫說成家, 飯也沒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說來看。」
蔣成因那張命紙是起家之本,時刻帶在身邊,怎敢丟棄?就在夾袋中取出來, 與山人一看,山人大笑道:「確然是這個八字上發來的,若照這個命,你不但發財, 後來還有官做。」蔣成大笑道:「先生又來取笑,我這個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騙來的, 還伯天公查將出來依舊要追了去,還想做什麼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驗了,後 面豈有不驗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幾句,留為後日之驗。」提起筆來,又續上一個批 語。蔣成袖了,作別而去。
不上月餘刑廳任滿,欽取進京。臨行對蔣成道:「我見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 丟你,要帶你進京,你可願去?」蔣成道:「小的蒙老爺大恩,碎身難報,情願跟 去服侍老爺。」刑廳賞了銀子安家。蔣成一路隨行,到了京中,刑廳考選吏部,蔣 成替他內外糾察,不許衙門作弊,盡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主人鑒他數 載勤勞,沒有什麼賞犒,那時節朝中弊竇初開,異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個 吏員腳色,揀個絕好縣分,選了主簿出來;做得三年,又升了經歷;兩任官滿還鄉, 宦囊竟以萬計。卻好又應著算命先生的話,這豈不是理之所無、事之所有的奇話? 說來真個耳目一新。說話的,若照你這等說來,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 了?古聖賢「死生由命、富貴在天」的話,難道反是虛文不成?看官,要曉得蔣成 的命原是不好的,只為他在衙門中做了許多好事,感動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 華陽山人替他改了八字,湊著這段機緣。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 理。究竟這個八字不是人改,還是天改的。又有一說,若不是蔣成自己做好事,怎 能夠感動天心?就說這個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評」
這回小說與《太上感應篇》相為表裡,當另刻一冊,印它幾千部,分送衙門人, 自有無限陰功,強如修橋砌路。是便是了,只怕吃過洗心湯、燒過告天紙的,就看 了它,也不見有甚好處。
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
詩云:從來形體不欺人,燕頷封侯果是真。
虧得世入皮相好,能容豪傑隱風塵。
前面那一回講的是「命」字,這一回卻說個「相」字。相與命這兩件東西,是 造化生人的時節搭配定的。半斤的八字,還你半斤的相貌;四兩的八字,還你四兩 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彈過的一般,不知怎麼這等相稱。若把兩樁較量起來,賦形的 手段比賦命更巧。怎見得他巧處?世上人八字相同的還多,任你刻數不同,少不得 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幾個;只有這相貌,億萬蒼生之內,再沒有兩個一樣的。 隨你相似到底,走到一處,自然會異樣起來。所以古語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 面。」這不同的所在已見他的巧了,誰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見其巧。若是相貌相同, 所處的地位也相同,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貴賤賢愚相去有天淵之隔的,生得一 模一樣,好顛倒人的眼睛,所以為妙。當初仲尼貌似陽虎,蔡邕貌似虎賁,仲尼是 個至聖,陽虎是個權奸,蔡邕是個富貴的文人,虎賁是個下賤的武士,你說哪裡差 到哪裡?若要把孔子認做聖人,連陽虎也要認做聖人了;若要把虎賁認做賤相,連 蔡邕也要認做賤相了。這四個人的相貌雖然畢竟有些分辯,只是這些凡夫俗眼哪裡 識別得來?從來負奇磊落之上,個個都恨世多肉眼不識英雄;我說這些肉眼是造化 生來護持英雄的,只該感他,不該恨他,若使該做帝王的人個個知道他是帝王,能 做豪傑的人個個認得他是豪傑,這個帝王、豪傑一定做不成了。項羽知道沛公該有 天下,那鴻門宴上豈肯放他潛歸?淮陰少年知道韓信後為齊王,那胯下之時豈肯留 他性命?虧得這些肉眼,才隱藏得過那些異人。還有一說,若使後來該富貴的人都 曉得他後來富貴,個個去趨奉他,周濟他,他就預先要驕奢淫慾起來了,哪裡還肯 警心惕慮,刺股懸樑,造到那富貴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處都有一片 深心,不可草草看過。如今卻說一個人相法極高,遇著兩個面貌一樣的,一個該貧, 一個該富,他卻能分別出來。後來恰好合著他的相法,與前邊敷演的話句句相反, 方才叫做異聞。
弘治年間,廣東廣州府南海縣,有個財主姓楊,因他家資有百萬之富,人都稱 他為楊百萬。當初原以飄洋起家,後來曉得飄洋是樁險事,就回過頭來,坐在家中, 單以放債為事。只是他放債的規矩有三樁異樣:第一樁,利錢與開當鋪的不同,當 鋪裡面當一兩二兩,是三分起息,若當到十兩二十兩,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 一個案道,借得少的畢竟是個窮人,哪裡納得重利錢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 況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出利來,便多取他些也不為虐。所以他的利錢論十 的是一分,論百的是二分,論千的是三分。人都說他不是生財,分明是行仁政,所 以再沒有一個賴他的;第二樁,收放都有個日期,不肯零星交兌。每月之中、初一、 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餘的日子,坐在家中與人打雙陸、下象棋,一些正事也 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規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纏擾他;第三樁,一發古怪,他借 銀子與人,也不問你為人信實不信實,也不估你傢俬還得起還不起,只要看人的相 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濟,票上寫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齊整,票上寫 一倍,他還借兩倍與你。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當初在海上,遇個異人傳授他的相 法,一雙眼睛竟是兩塊試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為人的好歹、衣祿的厚薄,他 都瞭然於胸中。這個術法別人拿去趁錢,他卻拿來放債,其實放債放得著,一般也 是趁錢。當初唐朝李世?e 在軍中選將,要相那面貌豐厚、像個有福的人,才教他 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一個也不用。人問他什麼緣故?他道薄福之人,豈可以 成功名?也就是這個道理。
楊百萬隻因有此相法,所以借去的銀子,再沒有一主落空。
那時節南海縣中有個百姓,姓秦名世良,是個儒家之子。
少年也讀書赴考,後來因家事蕭條,不能餬口,只得廢了舉業,開個極小的鋪 子,賣些草紙燈心之類。常常因手頭乏鈔,要問楊百萬借些本錢,只怕他的眼睛利 害,萬一相得不好,當面奚落幾句,豈不被人輕賤?所以只管苦捱。捱到後面,一 日窮似一日,有些過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還要拿了銀子去央人相面, 我如今又不費一文半分,就是銀子不肯借,也討個終身下落了回來,有什麼不好?」 就寫個五兩的借票,等到放銀的日期走去伺候。從清晨立到巳牌時分,只見楊百萬 走出廳來,前前後後跟了幾十個家人,有持筆硯的,有拿算盤的,有捧天平的,有 抬銀子的。楊百萬走到中廳,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聲收票。只見 有數百人一齊取出票來,捱擠上去,就是府縣裡放告投文,也沒有這等鬧熱。秦世 良也隨班擁進,把借票塞與家人收去,立在階下,聽候唱名。只見楊百萬果然逐個 喚將上去,從頭至腳相過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為少的,也有改少為多的。那 改少為多的,兌完銀子走下來,個個都氣勢昂昂,面上有驕人之色;那改多為少的, 銀子便接幾兩下來,看他神情蕭索,氣色闇然,好像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個個都 低頭掩面而去。世良看見這些光景,有些懊侮起來道:「銀子不過是借貸,終究要 還,又不是白送的,為什麼受人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慮之間,只見並排立著一個借債的人,面貌身材與他一樣,竟像一副印 板印下來的。世良道:「他的相貌與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 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喚上去了。世良定著眼睛看,側著耳朵聽,只 見楊百萬將此人相過一番,就查票上的數目,卻是五百兩。楊百萬笑道:「兄哪裡 借得五百兩起?」那人道:「不肖雖窮,也還有千金薄產,只因在家坐不過,要借 些本錢到江湖上走走,這銀子是有抵頭的,怎見得就還不起?」楊百萬道:「兄不 要怪我說,你這個尊相,莫說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將來 這些尊產少不得同歸於荊不如請回去坐坐,還落得安逸幾年,省得受那風霜勞碌之 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須說得這等盡情!」討了票子,一路唧唧噥噥, 罵將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說了。」竟要討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 被他喚著名字,只得上去討一場沒趣了下來。
誰想楊百萬看到他的相貌,不覺眼笑眉歡,又把他的手掌捏了一捏,就立起身 來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兩的數目,大笑起來道:「兄這個尊相,將 來的家資不在小弟之下,為什麼只借五兩銀子?」世良道:「老員外又來取笑了。 晚生家裡四壁蕭然,朝不謀夕,只是這五兩銀子還愁老員外不肯,怎麼說這等過分 的話,敢是譏誚晚生麼?」楊百萬又把他仔細一相道:「豈有此理,兄這個財主, 我包得過。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兌去,料想是有得還的。」世良道:「就是 老員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擔當,這等量加幾兩罷。」楊百萬道:「幾兩、幾十兩的 生意豈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兩去,隨你做什麼生意,包管趁錢,還不要你費一些 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就是。」說完,就拿筆遞與世良改票, 世良沒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兩」字之上夾一個「百」字進去。 寫完,楊百萬又留他吃了午飯,把五百兩銀子兌得齊齊整整,教家人送他回來。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這等奇事,兩個人一樣的相貌,他有千金產業,尚且 一厘不肯借他;我這等一個窮鬼,就拚五百兩銀子放在我身上,難道我果然會做財 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拼得放這樣飄海的本錢,我也拚得去做飄海的生意。聞得 他的人家原是洋裡做起來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裡去試試。」就 與走番的客人商議,說要買些小貨,跟去看看外國的風光。眾人因他是讀過書的, 筆下來得,有用著他的去處,就許了相帶同行,還不要他出盤費。世良喜極,就將 五百兩銀子都買了綢緞,隨眾一齊下船。他平日的筆頭極勤,隨你什麼東西,定要 塗幾個字在上面。又因當初讀書時節,刻了幾方圖書,後來不習舉業,沒有用處, 捏在手中,不住的東印西印,這也是書獃子的慣相。
一日舟中無事,將自己綢緞解開,逐匹上用一顆圖書,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 寫「南海秦記」四個大字。眾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錢忒大,寶貨忒多,也該做個 記號,省得別人冒認了去。」世良臉上羞得通紅,正要掩飾幾句,忽聽得舵工喊道 :「西北方黑雲起了,要起風暴,快收進島去。」那些水手聽見,一齊立起身來, 落篷的落篷,搖櫓的搖櫓,剛剛收進一個島內,果然怪風大作,雷雨齊來。後船收 不及的,翻了幾隻。
世良同滿船客人,個個張牙吐舌,都說虧舵工收船得早。等了兩個時辰,依舊 青天皎潔,正要開船,只見島中走出一夥強盜,雖不上十餘人,卻個個身長力大, 手持利斧,跳上船來,喝道:「快拿銀子買命!」眾人看見勢頭不好,一齊跪下道 :「我們的銀子都買了貨物,腰間盤費有限,盡數取去就是。」只見有個頭目立在 岸上,須長耳大,一表人材,對眾人道:「我只要貨物,不要銀子,銀子賞你們做 盤費轉去,可將貨物盡搬上來。」眾強盜得了鈞令,一齊動手,不上數刻,剩下一 只空船。
頭目道:「放你們去罷。」駕掌曳起風篷,方才離了虎穴。滿船客人個個都號 啕痛哭,埋怨道:「不該帶了個沒時運的人,累得大家晦氣。」世良又恨自家命窮, 又受別人埋怨,又慮楊百萬這主本錢如何下落,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不上數日,依舊到了家中。思量道:「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如今本錢劫去, 也要與他說個明白,難道躲得過世不成?」
只得走到楊百萬家,恰好遇著個收銀的日子,那天平裡面鏗鏗鏘鏘,好像戲台 上的鑼鼓,響個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將要點燈的時候。世良面上無顏,巴不得暗 中相見。楊百萬見他走到面前,吃一驚道:「你做什麼生意,這等回頭得快?就是 得利,也該再做幾轉,難道就拿來還我不成?」世良聽見,一發羞上加羞,說不出 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後開談。少不得是「慚愧」二字起頭,就把買貨飄洋、避風 遇盜的話說了一遍,深深唱個喏道:「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負老員外培 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補報,只好待來世變為犬馬,償還恩債。」
說完,立在旁邊,低頭下氣,不知楊百萬怎生發作,非罵即打。誰知他一毫也 不介意,倒陪個笑臉道:「勝敗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風遇盜之事,哪裡保得 沒有遭把?就是學生當初飄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著一兩次。自古道:」生意不怕 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這一次受驚,就冷了求財之念,譬如擲骰子的,一次大 輸,必有一次大贏。我如今再借五百兩與你,你再拿去飄洋,還你一本數十利。 「世良聽見,笑起來道:」老員外,你的本錢一次丟不怕,還要丟第二次麼?「楊 百萬道:」我若不扶持你做個財主,人都要笑我沒有眼睛。你放心兌去,只要把膽 放潑些,不要說不是自己的本錢,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開了。自古道:「貌不 虧人。』有你這個尊相,偷也偷個財主來。今晚且別,明日是放銀的日期,我預先 兌五百兩等你。」世良別了。
到第二日,當真又寫一張借票,隨眾走去。只見果然有五百兩銀子封在那邊, 上面寫一筆道:大富長者秦世良客本。
眾人的銀子都不曾發,楊百萬先取這一宗,當眾人交與世良道:「銀子你收去, 我還有一句先凶後吉的話吩咐你。萬一這主銀子又有差池,你還來問我借。我的眼 睛再不會錯的,任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祝」眾人都把他細看,也有讚歎 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則聲的,都要辦著眼睛看他做財主。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只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 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只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裡的話極 是有准的,他方纔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什麼好采頭,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斷 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地 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兩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 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 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歷,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 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幹文 書來知會,只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餘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 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僕,十分憐憫,只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
一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裝,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
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世良知道 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只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回家。心上思 量道:「虧我留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 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
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面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 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問楊百萬借銀子麼?」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 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 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客人道:「他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 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費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將余剩田地 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 「他的話斷凶便有准,斷吉一些也不驗。」就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 的話細說一番。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 老兄,這等失敬了。」
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 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祝」世良道:「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 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芳道: 「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世良道 :「休得取笑。」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 結了金石之盟。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兌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 世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 人家說:「我房裡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裡,套開鎖來取 去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 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 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裡面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這個舍弟,他難道能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家道 :「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 如今的盟兄盟弟裡面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 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主人家道 :「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 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 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 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
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 :「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 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也要說來,看對不對。」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 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面取出來見原封不動,就不曾解開,如今哪裡記 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卻記不得。」主人家道: 「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疑。如今只看與他的件數對 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 家道:「如今還有什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 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只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有些可疑。」主人家道: 「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 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只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完,竟進去了。
世良氣得目瞪口呆,有話也說不出。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 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只得 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 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 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只有這項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 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於神。若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 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 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
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糊 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
如今神聖面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 怎麼有得分與他?」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裡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 人,快把飯錢算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哪裡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 了城隍、關聖兩分紙馬,對天跪拜說:「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 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 就走。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 不受。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 番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不安之態。楊百萬又把好言安 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 生處館過日。那些地方鄰里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 遇見了也不稱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 得楊百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卻說秦世芳自別世良之後,要將銀子買米,不想因送世良遲了一日,米被別人 買去了,止剩下幾百擔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買,又有幾日等貨,不如買下來, 自己礱做米,一般好裝去賣,省得耽擱工夫。」世芳道:「也說得是。」就盡二百 兩銀子買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礱,竟將稻子搬運下船,要思量裝到地頭, 舂做米賣。不想那一年淮楊兩府饑饉異常,家家戶戶做種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 播種之際,一粒也無,稻子竟賣到五兩一擔。世芳貨到,千人萬人爭買,就是珍珠 也沒有這等值錢。不上半月工夫,賣了一本十利,二百兩銀子變做二千,不知哪裡 說起。又在楊州買了一宗?{茶,裝到京師去賣,京師一向只吃松蘿,不吃?{茶 的,那一年疫病大作,發熱口乾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葉竟當了藥 賣。
不上數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楊百萬的 說話,竟是狗屁,恨不得飛到家中,問他的嘴。
就在京師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貨,帶到揚州發賣。雖然不及以前的利息, 也有個四五分錢。此時連本算來,將有三萬之數。又往蘇州買做綢緞,帶回廣東。 「不一日到了自家門前,貨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進去。妻子見他回來,大 驚小怪地問道:」你這一向在哪裡,做些什麼勾當?「世芳道:」我出門去做生意, 你難道不曉得,要問起來?「妻子道:」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 一本百利,如今竟是個大財主了。「妻子一發大驚道:」這等,你本錢都沒有,把 什麼趁來的?「世芳道:」你的話好不明白,我把田地賣了二百兩銀子,帶去做生 意的,怎麼說本錢都沒有?「妻子道:」你那二百兩銀子現在家中,何曾帶去? 「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著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門之後,我晚間上床 去睡,在枕頭邊摸著一封銀子,就是那宗田價。只說你本錢掉在家中,畢竟要回來 取,誰知望了一向,再不見到。我只怕你沒有盤費,流落在異鄉,你怎麼倒會做起 財主來?「世芳呆了半日,方才歎一口氣道:」銀子便趁了這些,負心人也做得夠 了。「妻子問什麼緣故?世芳就將下處尋不見銀子,疑世良偷去的話說了一遍。妻 子道:」這等,你的本錢是那個人的銀子了。
銀子雖是他的,時運卻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這二百兩送去還他就是。「世 芳道:」豈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這主本錢,莫說做生意,就是盤纏也 沒得回來。那時節把他的銀子錯來也罷了,還教他認一個賊去。仔細想來,我成得 個什麼人?如今只有一說,將本利一齊送去還他,隨他多少分些與我,一來賠他當 日之罪,二來也見我不是有意負心,這才是個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 趁得這主銀子,怎麼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與他,他只說自己本錢上生出來的,也 決不感激你,為什麼做這樣呆事?「世芳見妻子不明道理,隨口答應了幾句,當晚 把貨物留在舟中,不發上岸,只說裝到別處去賣。次日殺了豬羊,還個願心,請鄰 捨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貨船,竟往南海去訪世良的蹤跡。問到他家,只見一間稀 破的茅屋,幾堵傾塌的土牆,兩扇柴門,上面貼一副對聯道:數奇甘忍辱形穢且藏 羞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
推開門來,只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襤褸。 世芳走到面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辱他的 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裡「千慚愧、萬慚愧」,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嗑 頭,口裡只說「劣兄該死」,世良不知哪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
拜完了分賓主坐下,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 趁錢,不上一年,做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來負荊請罪, 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還原主,請賢弟驗收。」世良大驚道:「這是什麼說話?小弟 不解。」
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 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小 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個賊名,也是樁僥倖之事,心領 盛情了。」世芳道:「說哪裡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 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都買了綢緞,現在舟中,賢弟 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之悻,不曾受什麼辛苦。賢弟 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 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世良立住道:「老兄 不要矯情,世上哪有自己求來的富貴,捨與別人之理?古人常道:」不義取財,如 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只當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 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 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乾柴,放一把火,燒去了就是。「世良見他言詞 太執,只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 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個學生到旁邊,唧唧噥噥地商議,無非是要 預支束修,好做東道主人之意。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 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還個小願,現帶些祭余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 「世良也曉得束修預支不來,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 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 沒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荊我 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是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 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 他口裡的話都是精胡說的,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麼言 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什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面前,把本利算 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 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 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只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 借,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 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 世芳故意裝做失志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楊百萬從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 把他臉上仔仔細細相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兌與他不妨,還得起的。」世芳 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侮。」楊百萬道:「若是去年借與 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 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是一個人,為什麼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難道我的 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楊百萬道:「論你相貌,是個 徹底的窮人,只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 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只好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 又生出許多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 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話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 要幫著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 去做,雖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蠅頭小利而已。」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驚然,不 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楊百萬 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 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辯了。」就把去年 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 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采,回來知道緣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 遍。世良也走過去說:「去年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來還我, 我決無受他之理。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於不義。」楊百萬聽了, 仰天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指著世良道:「我去年 原說他,隨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萬銀子來,可是折出 來的財主麼?我又說他不要費一毫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如 今別人替他走過千山萬水,趁了銀子送上門來,可是個安逸財主麼?」階下立著數 百人,齊聲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說秦兄該下跪,連我們都要拜服了。」
楊百萬又仰天笑了一頓,對世良道:「這主錢財,你要辭也辭不得,不是我得 罪他講,他若不發這片好心,做這樁好事,莫說三萬,就是三十萬也依舊會去的。 我如今替你酌處,一個出了本錢,一個費了心力,對半均分,再沒得說。」世芳道 :「既蒙老員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這項本錢,原是他借老員外的,利錢自然該 在公帳裡除,難道教他獨認不成?」楊百萬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錢一 算,連本結個總帳,共該一千三百兩。世芳要一總除還,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 二百兩,其餘的你不曾見面,難道強盜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認不成?」楊百 萬道:「一發說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兩的本利。世芳教人發了幾箱綢緞, 替他交明白了。楊百萬又替他把船上貨物對半分開,世良的發了上岸,世芳的留在 舟中。當晚楊百萬大排筵席,做戲相待,一來旌獎他二人尚義,二來誇示自家的相 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只見兩扇大門忽然 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連天。問她什麼緣 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 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 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
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究 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 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 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 時運,我如今看起來,以前的時運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 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家,也夠得緊了。」就把傢伙什物連妻子一 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祝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 況且面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什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 洋的客人到番裡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 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 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 問到世良家裡,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 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知縣請進私衙, 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只見簾裡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世 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面送坐。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 「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 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什麼分上相央,只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 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面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 是哪裡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 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哪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 「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 千金之惠。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 生不熟,不知老爺為什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 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 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 陽府的經歷,只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僕進京 幹部文來知會,老僕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 銀子帶在身邊,他只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 干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復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 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
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僕在簾裡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 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什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僕 出來,嗑頭謝罪。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 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 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 駙馬出來看貨。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 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 「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哪裡和他熟?」駙馬 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 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沒有本錢,只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面來 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 寄還中國之人,只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面有秦世良的圖書字 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 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 來領價。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 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 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只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討了陳帳回來。 世芳對他細說,方才驚喜不了。常常對著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 就有這許多奇福。奇福又都從禍裡得來,所以更不可解。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 百倍送還,這也夠得緊了。誰想遇著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著的強盜,又是 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哪裡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 到此時還不曾娶妻。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奩甚厚, 一發錦上添花。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後來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說 這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 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 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 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騭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只是一件,這回小說,一百個 人看見,九十九個不信,都道「財與命相連,如今的人論錢論分,尚且與人爭奪; 哪裡有自己趁了幾萬銀子,載上門去送與人的?這都是捏出來的謊話」;不知輕財 重義的人,莫說當初,就是如今也還有。只是自己做不出來,眼睛又不曾看見,所 以就覺得荒唐。我且再說一個現在的人,只舉他生平一事,借來做個證)據。*浙 江省城內,有個姓柴的鄉紳,是先朝參議公之子。兄弟並無一人,妹子倒有六個, 一個是同胞生的,三個是繼母生的,兩個是庶母生的。繼母嫁來之時,妝奩極厚, 莫說資財之多,婢僕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數千金。後來尊公作了,繼母也作了,從 來父之待女,尚不能與兒子一般,況且兄之待妹,豈能夠與手足一樣?
獨他不然,把尊公所遺的宦橐,竟作七股分開,自己得一分,六個妹子各得一 分。姊妹與兄弟一樣分家,這是從古僅見之事。
父親的宦資既然分與姊妹,繼母的奩資也該分與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 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僕不留一個,盡與繼母所生之三女,做個楚弓楚得,並同 胞、庶母之妹,皆不得與焉。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時,其夫家有事,曾將田產來賣 與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辦糧,把租米所糶的銀子一毫不動;待遣嫁之時,連 文券一齊交付與他,做個完壁歸趙。至於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進士,若把勢利的 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於奩資之內,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沒得穿 戴,該損些下來,加厚諸妹。待同胞者如此,待繼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 中,具有幾樁盛德。看官,你說這樣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卻不是古人,年 紀不過六十多歲,因是野史,不便載名。自己也舉了孝廉,兒子也登了仕路,可見 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報。這樁事杭州人沒有一個不讚他的,難道也是謊話不成? 但凡看書的,遇著忠孝節義之事,須要把無的認作有,虛的認做實,才起發得那種 願慕之心;若把「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兩句話,預先橫在胸中,那希聖希賢之事, 一世也做不來了。
「評」
人都羨慕秦世良,我獨羨慕秦世芳。秦世良的財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財主是 人做的。天做的財主學不來,羨慕他沒用處;人做的財主學得來,羨慕他有用處。
第五回 女陳平計生七出
詞云:女性從來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責備且從寬,莫向長中索短。 治世「柏舟」易矢,亂離節操難完。靛缸撈出白齊紈,縱有千金不換。
話說「忠孝節義」四個字,是世上人的美稱,個個都喜歡這個名色。只是奸臣 口裡也說忠,逆子對人也說孝,姦夫何曾不道義,淫婦未嘗不講節,所以真假極是 難辨。古云:「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難來試他一試。
只是這件東西是試不得的,譬如金銀銅錫,下爐一試,假的壞了,真的依舊剩 還你;這忠孝節義將來一試,假的倒剩還你,真的一試就試殺了。我把忠孝義三件 略過一邊,單說個節字。
明朝自流寇倡亂,闖賊乘機,以至滄桑鼎革,將近二十年,被擄的婦人車載斗 量,不計其數,其間也有矢志不屈,或奪刀自刎、或延頸受誅的,這是最上一乘, 千中難得遇一;還有起初勉強失身,過後深思自愧、投河自縊的,也還叫做中上; 又有身隨異類、心繫故鄉、寄信還家、勸夫取贖的,雖則腆顏可恥,也還心有可原, 沒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最可恨者,是口饜肥甘、身安羅綺、喜唱大調、怕說鄉音、 甚至有良人千里來贖、對面不認原夫的,這等淫婦,才是最下一流,說來教人腐心 切齒。雖曾聽見人說,有個仗義將軍,當面斬淫婦之頭,雪前夫之恨,這樣痛快人 心的事,究竟只是耳聞,不曾目見。看官,你說未亂之先,多少婦人談貞說烈,誰 知放在這慾火爐中一煉,真假都驗出來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個無存,豈 不可惜。我且說個試不殺的活寶,將來做個話柄,雖不可為守節之常,卻比那忍辱 報仇的還高一等。看官,你們若執了《春秋》責備賢者之法,苛求起來,就不是末 世論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禎年間,陝西西安府武功縣鄉間有個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 都叫她耿二娘。生來體態端莊、丰姿綽約自不必說,卻又聰慧異常,雖然不讀一句 書,不識一個字,她自有一種性裡帶來的聰明。任你區處不來的事,遇了她,她自 然會見景生情,從人意想不到之處生個妙用出來,布擺將去。做的時節,人都笑她 無謂,過後思之,卻是至當不易的道理。在娘家做女兒的時節,有個鄰舍在河邊釣 魚,偶然把釣鉤含在口裡與人講話,不覺地吞將下去,鉤在喉內。線在手中,要扯 出來,怕鉤住喉嚨;要嚥下去,怕刺壞肚腸。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與醫生 商議,都說醫書上不曾載這一款,哪裡會醫?
那人急了,到處逢人問計。二娘在家聽見,對阿兄道:「我有個法兒,你如此 如此去替他扯出來。」其兄走到那家道:「有舊珠燈取一盞來。」那人即時取到。 其兄將來拆開,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線上,往喉嚨裡面直推,推到推不去處,知 道抵著鉤了,然後一手往裡面勒珠,一手往外面抽線,用力一抽,鉤扯直了從珠眼 裡帶將出來,一些皮肉不損,無人不服她好計。
到耿家做媳婦,又有個妯娌從架上拿箱下來取衣服,取了衣服依舊把箱放上架 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兩手朝天, 再放不下,略動一動,就要疼死。其夫急得沒主意,到處請良醫,問三老,總沒做 理會處。其夫對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極聰明的,替我生個主意。」二娘道: 「要手下來不難,只把衣服脫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只是要幾個男子立在身邊, 借他陽氣蒸一蒸,筋脈才得和合。只怕她害羞不肯。」其夫道:「只要病好,哪裡 顧得!」
就把叔伯兄弟都請來周圍立住,把她上身衣服脫得精光,用力揉了一會,只不 見好。又去問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連的,單揉手骨也沒用,須把下身也脫 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她把裙脫了,解到褲帶,其婦大叫 一聲「使不得」,用力一掙,兩手不覺朝下,緊緊捏住褲腰。彼時二娘立在窗外, 便走進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脫罷。」
原來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陽氣的話,都是哄她的,料她在人面前決惜廉恥,自 然不顧疼痛,一掙之間,手便復舊,這叫做「醫者意也」。眾人都大笑道:「好計, 好計!」從此替她進個徽號,叫做女陳平。但凡村中有疑難的事,就來問計。二娘 與二郎,夫妻甚是恩愛,雖然家道貧窮,她慣會做無米之炊,績麻拈草,盡過得去。
忽然流賊反來,東蹂西躪,男要殺戮,女要姦淫,生得醜的,淫慾過了,倒還 丟下;略有幾分姿色的,就要帶去。一日來到武功相近地方,各家婦女都向二娘問 計。二娘道:「這是千百年的一劫,豈是人謀算得脫的?」各婦回去,都號啕痛哭, 與丈夫永訣。也有尋剃刀的,也有買人言的,帶在身邊,都說等賊一到,即尋自盡, 決不玷污清白之身。耿二郎對妻子道:「我和你死別生離,只在這一刻了。」二娘 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我若被他擄去,決不忍恥偷生,也決不輕身就死。
須盡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萬不能脫身,方才上這條路 ;倘有一線生機,我決逃回來,與你團聚。賊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顧戀著 我,做了兩敗俱傷。我若去後,你料想無銀取贖,也不必趕來尋我,只在家中死等 就是。「
說完,出了幾點眼淚,走到床頭邊摸了幾塊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個銅錢,教 二郎到生藥鋪中去買巴豆。二郎道:「要它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 處。」二郎走出門,眾人都攔住問道:「今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話敘述了 一遍,又道:「他尋幾塊破布帶在身邊,又教我去買巴豆,不知何用?」眾人都猜 她意思不出。二郎買了巴豆回來,二娘敲去了殼,取肉縫在衣帶之中,催二郎遠避, 自己反梳頭勻面,艷妝以待。
不多時,流賊的前鋒到了。眾兵看見二娘,你扯我曳。只見一個流賊走來,標 標緻致,年紀不上三十來歲,眾兵見了,各各走開。二娘知道是個頭目,雙膝跪下 道:「將爺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罷。」那賊頭慌忙扶起道:「我擄過多少婦人,不曾 見你這般顏色。你若肯隨我,我就與你做結髮夫妻,豈止婢妾?
只是一件,後面還有大似我的頭目來,見你這等標緻,他又要奪去,哪裡有得 到我?「二娘道:」不妨,待我把頭髮弄蓬鬆了,面上搽些鍋煤,他見了我的醜態, 自然不要了。「賊頭摟住連拍道:」初見這等有情,後來做夫妻,還不知怎麼樣疼 熱?「二娘妝扮完了,大隊已到。總頭查點各營婦女,二娘掩飾過了。賊頭放下心, 把二娘鎖在一間空房,又往外面擄了四五個來,都是二娘的鄰舍,交與二娘道:」 這幾個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眾婦煮飯燒湯,賊頭與二娘吃了晚飯,洗了腳手, 二娘歡歡喜喜脫了衣服,先上床睡,賊頭見了二娘雪白的肌膚,好像:饞貓遇著肥 鼠,餓鷹見了嫩雞。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開,根根衣帶都扯斷,身子還不曾上肚,那翹然一物已 到了穴邊,用力一抵,誰想抵著一塊破布。
賊頭道:「這是什麼東西?」二娘從從容容道:「不瞞你說,我今日恰好遇著 經期,月水來了。」賊頭不信,拿起破布一聞,果然爛血腥氣。二娘道:「婦人帶 經行房,定要生玻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有此意,將來還要生 兒育女,權且等我兩夜。況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來取樂。」賊頭 道:「也說得是,我且去同她們睡。」二娘又摟住道:「我見你這等年少風流,心 上愛你不過。只是身不自由。你與她們做完了事,還來與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 甘心的。」賊頭道:「自然。」他聽見二娘這幾句肉麻的話,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 被她招降了;閻王勾不去的魂,被她勾去了。
勉強爬將過去,心上好不難丟。
看官,你說二娘的月經為什麼這等來得湊巧?原來這是她初出茅廬的第一計。 預先帶破布,正是為此。那破布是一向行經用的,所以帶血腥氣,掩飾過這一夜, 就好相機行事了。彼時眾婦都睡在地下,賊頭放出平日打仗的手段來,一個個交鋒 對壘過去,一來借眾婦權當二娘發洩他一天狂興,二來要等二娘聽見,知道他本事 高強。眾婦個個歡迎,毫無推阻。預先帶的人言、剃刀,只做得個備而不用;到那 爭鋒奪寵的時節,還像恨不得把人言藥死幾個,剃刀割死幾個,讓他獨自受用,才 稱心的一般。二娘在床上側耳聽聲,看賊頭說什麼話。只見他雨散雲收,歇息一會, 喘氣定了,就道:「你們可有銀子藏在何處麼?可有首飾寄在誰家麼?」把眾婦逐 個都問將過去。內中也有答應他有的,也有說沒有的,二娘暗中點頭道:「是了。」 賊頭依舊爬上床來,把二娘緊緊摟住,問道:「你丈夫的本事比我何如?」二娘道 :「萬不及一,不但本事不如,就是容貌也沒有你這等標緻,性子也沒有你這等溫 存,我如今反因禍而得福了。
只是一件,你這等一個相貌,哪裡尋不得一碗飯吃,定要在鞍馬上做這等冒險 的營生?「賊頭道:」我也曉得這不是樁好事,只是如今世上銀子難得,我借此擄 些金銀,夠做本錢,就要改邪歸正了。「二娘道:」這等,你以前擄的有多少了? 「
賊頭道:「連金珠首飾算來,也有二千餘金。若再擄得這些,有個半萬的氣候, 我就和你去做老員外、財主婆了。」二娘道:「只怕你這些話是騙我的,你若果肯 收心,莫說半萬,就是一萬也還你有。」賊頭聽見,心上跳了幾跳,問道:「如今 在哪裡?」二娘道:「六耳不傳道,今晚眾人在此,不好說得,明夜和你商量。」 賊頭只得勉強捱過一宵,第二日隨了總頭,又流到一處。預先把眾婦安插在別房, 好到晚間與二娘說話。
才上床就問道:「那萬金在哪裡?」二娘道:「你們男子的心腸最易改變,如 今說與我做夫妻,只怕銀子到了手,又要去尋好似我的做財主婆了。
你若果然肯與我白頭相守,須要發個誓,我才對你講。「
賊頭聽見,一個觔斗就翻下床來,對天跪下道:「我後來若有變更,死於萬刃 之下。」二娘攙起道:「我實對你說,我家公公是個有名財主,死不多年,我丈夫 見東反西亂,世事不好,把本錢收起,連首飾酒器共有萬金,掘一個地窖埋在土中。 你去起來,我和你一世哪裡受用得盡?」賊頭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 「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們殺了,是我親眼見的。如今除了我, 還有哪個曉得?況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認 得。
你把我寄在什麼親眷人家,我對你說了那個所在,你自去起。「
賊頭道:「我們做流賊的人,有什麼親眷可以托妻寄子?況且那個所在,生生 疏疏,教我從哪裡掘起?畢竟與你同去才好。」
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裝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認不出。」賊 頭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這輜重都帶不得了,將來寄放何處?」二娘道 :「我有個道理,將來捆做一包,到夜間等眾人睡靜,我和你抬去丟在深水之中, 只要記著地方,待起了大窖轉來,從此經過,撈了帶去就是。」
賊頭把她摟住,「心肝乖肉」叫個不了,道她又標緻,又聰明,又有情意: 「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這樣一個好內助也夠得緊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財。」 當晚與二娘交頸而睡。料想明日經水自然乾淨,預先養精蓄銳,好奉承財主婆,這 一晚竟不到眾婦身邊去睡。
到第三日,又隨總頭流到一處。路上恰好遇著一對叫化夫妻,賊頭把他衣服剝 下,交與二娘道:「這是天賜我們的行頭了。」又問二娘道:「經水住了不曾?」 二娘道:「住了。」
賊頭聽見,眉歡眼笑,摩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歡取樂。
只見二娘到午後,忽然睡倒在床,嬌啼婉轉,口裡不住叫痛。
賊頭問她哪裡不自在,二娘道:「不知什麼緣故,下身生起一個毒來,腫得碗 一般大,渾身發寒發熱,好不耐煩。」賊頭道:「生在那裡?」二娘舉起纖纖玉指, 指著裙帶之下。賊頭大驚道:「這是我的命門,怎麼生得毒起?」就將她羅裙揭起, 繡褲扯開,把命門一看,只見:玉膚高聳,紫暈微含。深痕漲作淺痕,無門可入; 兩片合成一片,有縫難開。好像蒸過三宿的饅頭,又似浸過十朝的淡菜。
賊頭見了,好不心疼。替她揉了一會,連忙去捉醫生,討藥來敷,誰想越敷越 腫。哪裡曉得這又是二娘的一計?她曉得今夜斷饒不過,預先從衣帶中取出一粒巴 豆,拈出油來,向牝戶周圍一擦。原來這件東西極是利害的,好好皮膚一經了它, 即時臃腫,她在家中曾見人驗過,故此買來帶在身邊。這一晚,賊頭摟住二娘同睡, 對二娘道:「我狠命熬了兩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樂,誰知又生出意外的事來, 叫我怎麼熬得過?如今沒奈何,只得做個太監行房,摩靠一摩靠罷了。」說完,果 然竟去摩靠起來。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將汗巾隔著手,把他此物一 捏。原來二娘防他此著,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時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 刻,烘然發作起來。
賊頭道:「好古怪,連我下身也有些發寒發熱,難道靠得一靠就過了毒氣來不 成?」起來點燈,把此物一照,只見腫做個水晶棒槌。從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 不敢相近。二娘千方百計,只保全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餘的朱唇絛舌,嫩乳酥 胸,金蓮玉指,都視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只當不知,這是救根本、不救枝 葉的權宜之術。
睡到半夜,賊頭道:「此時人已睡靜,好做事了。」同二娘起來,把日間捆的 包裹抬去丟在一條長橋之下。記了橋邊的地方,認了岸上的樹木,回來把叫化衣服 換了,只帶幾兩散碎銀子隨身,其餘的衣服行李盡皆丟下,瞞了眾婦,連夜如飛地 走。
走到天明,將去賊營三十里,到店中買飯吃。二娘張得賊眼不見,取一粒巴豆 拈碎,攪在飯中。賊頭吃下去,不上一個時辰,腹中大瀉起來。行不上二三里路, 到登了十數次東。到夜間爬起爬倒,瀉個不祝第二日吃飯,又加上半粒,好笑一個 如狼似虎的賊頭,只消粒半巴豆,兩日工夫,弄得焦黃精瘦,路也走不動,話也說 不出,晚間的餘事,一發不消說了。賊頭心上思量道:「婦人家跟著男子,不過圖 些枕邊的快樂。她前兩夜被經水所阻,後兩夜被腫毒所誤,如今經水住了,腫毒消 了,正該把些甜頭到她,誰想我又屙起痢來。要勉強奮發,怎奈這件不爭氣的東西, 再也扶它不起。」心上好生過意不去,誰知二娘正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後,愈 加慇勤,日間扶他走路,夜間攙他上炕,有時爬不及,瀉在席上,二娘將手替他揩 抹,不露一毫厭惡的光景。賊頭流淚道:「我和你雖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 我害了這等齷齪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熱,我死也報不得你的大恩。」二 娘把好話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尋一所古廟住下。吃飯時,又加一粒巴豆。 賊頭瀉倒不能起身,對二娘道:「我如今元氣瀉盡,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 去討些藥來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贖藥。」次日天不亮, 就以贖藥為名,竟走到家裡去。耿二郎起來開門,恰好撞著妻子,真是天上掉下來 的,哪裡喜歡得了?問道:「你用什麼計較逃得回來?」二娘把騙他起窖的話大概 說了幾句。二郎只曉得她騙得脫身,還不知道她原封未動。對二娘道:「既然賊子 來在近處,待我去殺了他來。」二娘道:「莫慌,我還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 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趕到某處橋下,深水之中有一個包裹,內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 取了回來,我自有處。」二郎依了妻子的話,寂不通風,如飛趕去。二娘果然到藥 鋪討了一服參苓白朮散,拿到廟中,與賊頭吃了,肚瀉止了十分之三。將養三四日, 只等起來掘窖。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鋤頭,待我到鐵匠店中去買一把來。」 又以買鋤頭為名,走回家去,只見橋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 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不可差了一著。」說完換 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廟中去了。
二郎依計而行,拿了一條鐵索,約了兩個幫手,走到廟中,大喝一聲道:「賊
奴!你如今走到哪裡去?」賊頭嚇得魂不附體。
二郎將鐵索鎖了,帶到一個公眾去處,把大鑼一敲,高聲喊道:「地方鄰里,
三黨六親,都來看殺流賊!」眾人聽見,都走攏來。
二郎把賊頭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條大棍,一面打一面問道:「你把我妻子 擄去,姦淫得好!」賊頭道:「我擄的婦人也多,不知哪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 道:「同你來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賊頭道:「她說丈夫眼見殺了,怎麼還 在?這等看起來,以前的話都是騙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擄便擄她去,同便同她來, 卻與她一些相干也沒有,老爺不要錯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賊奴,你同她睡了 十來夜,還說沒有相干,哪一個聽你?」擎起棍子又打。賊頭道:「內中有個緣故, 容我細招。」二郎道:「我沒有耳朵聽你。」眾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遲。」 二郎放下棍子,眾人寂然無聲,都聽他說。賊頭道:「我起初見她生得標緻,要把 她做妻子,十分愛惜她。頭一晚同她睡,見她腰下夾了一塊破布,說經水來了,那 一晚我與別的婦人同睡,不曾捨得動她。第二晚又熬了一夜。到第三晚,正要和她 睡,不想她要緊去處生起一個毒來,又動不得。第四晚來到路上,她的腫毒才消, 我的痢疾病又發了,一日一夜瀉上幾百次,走路說話的精神都沒有,哪裡還有氣力 做那樁事?自從出營直瀉到如今,雖然同行同宿,其實水米無交。老爺若不信時, 只去問你家奶奶就是。」眾人中有幾個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她 帶破布、買巴豆,我說要它何用,原來為此。這等看來,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 內中也有妻子被擄的,又問他道:「這等,前日擄去的婦人,可還有幾個守節的麼?」 賊頭道:「除了這一個,再要半個也沒有,內中還有帶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 都同我睡了。」問的人聽見,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說出,氣得面如土色。二郎提了 棍子,從頭打起,賊頭喊道:「老爺,我有二千多兩銀子送與老爺,饒了我的命罷。」 眾人道:「銀子在哪裡?」賊頭道:「在某處橋下,請去撈來就是。」二郎道: 「那都是你擄掠來的,我不要這等不義之財,只與萬民除害!」起先那些問話的人, 都恨這賊頭不過,齊聲道:「還是為民除害的是!」
不消二郎動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嗚呼哀哉尚饗了。還有幾個 害貪嗔病的,想著那二千兩銀子,瞞了眾人,星夜趕去掏摸,費盡心機,只做得個 水中撈月。
看官,你說二娘的這些計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從出門,直到回家,那許 多妙計,且不要說,只是末後一著,何等神妙!她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費 幾粒巴豆,有何難哉。
她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跡,所以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來,說我不曾失身於流賊,莫說眾人不信,就是自 己的丈夫,也只說她是撇清的話,哪見有靛青缸裡撈得一匹白布出來的?如今獎語 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為實錄,這才叫做女陳平。陳平的奇計只得六出,她倒有七 出。後來人把她七件事編做口號云:一出奇,出門破布當封皮;二出奇,饅頭腫毒 不須醫;三出奇,純陽變做水晶糙;四出奇,一粒神丹瀉倒脾;五出奇,萬金謊騙 出重圍;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樑上仇人口是碑。
「評」
從來守節之婦,俱是女中聖人。誓死不屈的,乃聖之清者也;忍辱報仇的,乃 聖之任者也。耿二娘這一種,乃聖之和者也。不但叫做女陳平,還可稱為雌下惠。
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遷
詞云:南風不識何由始,婦人之禍貽男子。
翻面鑿洪,無雌硬打雄。
向隅悲落魄,試問君何樂?
齷齪其難當,翻雲別有香。
這首詞叫做《菩薩蠻》,單為好南風的下一針砭。南風一事,不知起於何代, 創自何人,沿流至今,竟與天造地設的男女一道爭鋒比勝起來,豈不怪異?怎見男 女一道是天造地設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塊,女子身上凹進一塊,這副形骸豈是 造作出來的?男女體天地賦形之意,以其有餘,補其不足,補到恰好處,不覺快活 起來,這種機趣豈是矯強得來的?及至交媾以後,男精女血,結而成胎,十月滿足, 生男育女起來,這段功效豈是僥倖得來的?只為順陰陽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載之義, 像造化陶鑄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鑿,所以褻押而不礙於禮,玩耍而有益於正。 至於南風一事,論形則無有餘、不足之分,論情則無交歡共樂之趣,論事又無生男 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義,創出這樁事來?有苦於人,無益於己,做他何用?
虧那中古之時,兩個男子好好地立在一處,為什麼這一個忽然就想起這樁事, 那一個又欣然肯做起這樁事來?真好一段幻想。
況且那尾閭一竅,是因五臟之內污物無所洩,穢氣不能通,萬不得已生來出污 穢的。造物賦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際,誤人此中,所以不生在前而生在後,即 於分門別戶之中,已示雲泥霄壤之隔;奈何盤山過嶺,特地尋到那幽僻之處去掏摸 起來。
或者年長鰥夫,家貧不能婚娶,借此以洩慾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貧不能餬口, 借此以覓衣食,也還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豐 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此風各處俱尚,尤莫盛於閩中。由建寧、 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縣甚似一縣,不但人好此道,連草木是無知之物,因 為習氣所染,也好此道起來。深山之中有一種榕樹,別名叫做南風樹,凡有小樹在 榕樹之前,那榕樹畢竟要斜著身子去勾搭小樹,久而久之,勾搭著了,把枝柯緊緊 纏在小樹身上,小樹也漸漸倒在榕樹懷裡來,兩樹結為一樹,任你刀鋸斧鑿,拆他 不開,所以叫做南風樹。近日有一才士聽見人說,只是不信,及至親到閩中,看見 此樹,方才曉得六合以內,怪事盡多,俗口所傳、野史所載的,不必儘是荒唐之說。 因題一絕云:並蒂芙蓉連理枝,誰雲草木讓情癡?人間果有南風樹,不到閩天哪得 知。
看官,你說這個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發不足怪了。 如今且說一個秀士與一個美童,因戀此道而不捨,後來竟成了夫妻,還做出許多義 夫節婦的事來,這是三綱的變體、五倫的閏位,正史可以不載、野史不可不載的異 聞,說來醒一醒睡眼。
嘉靖末年,福建興化府莆田縣,有個廩膳秀才,姓許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 玉,唇若塗朱。少年時節,也是個出類拔萃的龍陽,有許多長朋友攢住他,終日聞 香嗅氣,買笑求歡,哪裡容他去攻習舉業?直到二十歲外,頭上加了法網,嘴上帶 了刷牙,漸漸有些不便起來,方才討得幾時閒空,就去奮志螢窗,埋頭雪案,一考 就入學,入學就補廩,竟做了莆田縣中的名士。
到了廿二三歲,他的夫星便退了,這妻星卻大旺起來。為什麼緣故?只因他生 得標緻,未冠時節,還是個孩子,又像個婦人,內眷們看見,還像與自家一般,不 見得十分可羨;到此年紀,雪白的皮膚上面出了幾根漆黑的髭鬚,漆黑的紗巾底下 露出一張雪白的面孔,態度又溫雅,衣飾又時興,就像蘇州虎丘山上絹做的人物一 般,立在風前,飄飄然有凌雲之致。你道婦人家見了,哪個不愛?只是一件,婦人 把他看得滾熱,他把婦人卻看得冰冷。為什麼緣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為命,與北 為仇,常對人說:「婦人家有七可厭。」人問他:「哪七可厭?」
他就歷歷數道:「塗脂抹粉,以假為真,一可厭也;纏腳鑽耳,矯揉造作,二 可厭也;乳峰突起,贅若懸瘤,三可厭也;出門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厭也;兒纏 女縛,不得自由,五可厭也;月經來後,濡席沾裳,六可厭也;生育之餘,茫無畔 岸,七可厭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無一毫假 借,從頭至腳,一味自然。任我東南西北,帶了隨身,既少嫌疑,又無掛礙,做一 對潔淨夫妻,何等不妙?」
聽者道:「別的都說得是了,只是『潔淨』二字,恐怕過譽了些。」他又道: 「不好此者,以為不潔。那好此道的,聞來別有一種異香,嘗來也有一種異味。這 個道理,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聽者不好與他強辨,只得由他罷了。
他後來想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個種子。有個姓 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願把女兒嫁他,倒央人來做媒,成了親事。不想嫁進門 來,夫婦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內進房數次,其餘都在館中獨宿。過了兩年,生下 一子,其妻得了產癆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尋個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兒子叫她 領去撫養,自己同幾個家僮過日。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婦人,只要尋個絕色龍陽, 為續絃之計。訪了多時,再不見有。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為什麼沒有?只因季芳 自己生得太好了,雖有看得過的,那肌膚眉眼,再不能夠十全。也有幾個做毛遂自 薦,來與他暫效鸞鳳,及至交歡之際,反覺得珠玉在後,令人形穢。所以季芳鰥居 數載,並無外遇。
那時節城外有個開米店的老兒,叫做尤侍寰,年紀六十多歲,一妻一妾都亡過 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喚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櫻桃,腰同細柳, 竟是一個絕色婦人。
別的丰姿都還形容得出,獨有那種肌膚,白到個盡頭的去處,竟沒有一件東西 比他。雪有其白而無其膩,粉有其膩而無其光。
在襁褓之時,人都叫他做粉孩兒。長到十四歲上,一發白裡閃紅,紅裡透白起 來,真使人看見不得。興化府城之東有個勝境,叫做湄洲嶼,嶼中有個天妃廟。立 在廟中,可以觀海,晴明之際,竟與琉球國相望。每年春間,合郡士民俱來登眺。 那一年天妃神托夢與知府,說:「今年各處都該荒旱,因我力懇上帝,獨許此郡有 七分收成。」彼時田還未種,知府即得此夢,及至秋收之際,果然別府俱荒,只有 興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於天妃誕日,大興勝會,酬她力懇上帝之功。到 那賽會之時,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無論黃童白叟,沒有一個不來。
尤侍寰一向不放兒子出門,到這一日,也禁止不祝自己有些殘疾,不能同行, 叫兒子與鄰舍家子弟做伴同去。臨行千叮萬囑:「若有人騙你到冷靜所在去講閒話, 你切不可聽他。」瑞郎道:「曉得。」竟與同伴一齊去了。
這日凡是好南風的,都預先養了三日眼睛,到此時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 文人,帶了文房四寶,立在總路頭上,見少年經過,畢竟要盤問姓名,窮究住處, 登記明白,然後遠觀氣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個暗 號。你道是什麼緣故?他因合城美少輻輳於此,要攢造一本南風冊,帶回去評其高 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張美童考案,就如吳下評騭妓女一般。尤瑞郎與同伴四五人 都不滿十六歲,別人都穿紅著紫,打扮得妖妖嬈嬈,獨有瑞郎家貧,無衣妝飾,又 兼母服未滿,渾身俱是布素。卻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幾分眼力, 偏是那穿紅著紫的大概看看就丟過了,獨有渾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萬雙眼睛都 釘在他一人身上,要進不放他進,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纏個不了。尤瑞郎來 看勝會,誰想自家反做了勝會把與人看起來。等到賽會之時,挨擠上去,會又過了, 只得到嶼上眺望一番。有許多帶攢盒上山的,這個扯他喫茶,那個拉他飲酒,瑞郎 都謝絕了,與同伴一齊轉去。
偶然回頭,只見背後有個斯文朋友,年可二十餘歲,丰姿甚美,意思又來得安 閒,與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著瑞郎一同行走,瑞郎過東,他也過東;瑞郎過西, 他也過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準準跟了四五個時辰,又 不問一句話,瑞郎心上甚是狐疑。及至下山時節,走到一個崎嶇所在,青苔路滑, 瑞郎一腳踏去,幾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邊,一把攙住道:「尤兄仔細。」一面相 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輕輕摸了幾摸,就如搔癢的一般。瑞郎臉上紅了又白,白了 又紅,白是驚白的,紅是羞紅的,一霎時露出許多可憐之態。對那朋友道:「若不 是先生相扶,一跤直滾到山下,請問尊姓大號?」
那朋友將姓名說來,原來就是鰥居數載、並無外遇的許季芳。
彼此各說住處,約了改日拜訪。說完,瑞郎就與季芳並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 之處,方才作別。
瑞郎此時情竇已開,明曉得季芳是個眷戀之意,只因眾人同行,不好厚那一個, 所以借扶危濟困之情,寓惜玉憐香之意,這種意思也難為他。莫說情意,就是容貌 丰姿也都難得。今日見千見萬,何曾有個強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處朋友就罷, 若要相處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許。」想了一會,不覺天色已晚,脫衣上床。 忽然袖中掉出兩件東西,拾起來看,是一條白綾汗巾,一把重金詩扇。你道是哪裡 來的?原來許季芳跟他行走之時,預先捏在手裡等候,要乘眾人不見,投入瑞郎袖 中。
恰好遇著個扶跌的機會,兩人袖口相對,不知不覺丟將過來,瑞郎還不知道。 此時見了。比前更想得慇勤。
卻說許季芳別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癡,思想興化府中竟有這般絕色,不枉我選 擇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時,見他微微含笑,絕無拒絕之容,要相處他,或者也還 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會,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來,做了 填房,長久相依才好。況且這樣異寶,誰人不起窺伺之心?縱然與我相好,也禁不 得他相處別人,畢竟要使他從一而終,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戶人家,無穿少吃的, 我就好以金帛相求;萬一是舊家子弟,不希罕財物的,我就無計可施了。」翻來覆 去,想到天明。
正要出城訪問,忽有幾個朋友走來道:「聞得美童的考案出了,貼在天妃廟中, 我們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
就與眾人一同步去。走到廟中,抬頭一看,竟像殿試的黃榜一般,分為三甲, 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眾人讚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見的,自然要算他第一。」 又有一個道:「可惜許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時節的姿容留到今日,當與他並 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季芳笑了一笑,問眾人道:「可曉得他家事如何?父親 作何生理?」眾人中有一個道:「我與他是緊鄰,他的家事瞞不得我,父親是開米 店的,當初也將就過得日子,連年生意折本,欠下許多債來,大小兩個老婆俱死過 了,兩口棺木還停在家中不能殯葬,將來一定要受聘的。當初做粉孩兒的時節,我 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氣吹他大來。如今雖不曾下聘,卻是我荷包裡的東西,列位 休來剪綹。」季芳口也不開,別了眾人回去。思想道:「照他這等說,難道罷了不 成?少不得要先下手。」連忙寫個晚生帖子,先去拜他父親,只說久仰高風,特來 拜訪,不好說起瑞郎之事。瑞郎看見季芳,連忙出來拜揖。季芳對侍寰道:「令郎 這等長大,想已開筆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 只求識字記帳,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領。」季芳、瑞郎兩人眉來眼去, 侍寰早已看見,明曉得他為此而來,不然一個名土,怎肯寫晚生帖子,來拜市井之 人?心上明白,外面只當不知。三人坐了一會,分別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隨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諒他決來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見之時,少不得有許多謙恭的禮 數,親熱的言詞,坐了半晌,方才別去。
看官,你道侍寰為何這等沒志氣,曉得人要騙他兒子,全無拒絕之心,不但開 門揖盜,又且送親上門,是何道理?要曉得那個地方,此道通行,不以為恥。侍寰 還債舉喪之物,都要出在兒子身上,所以不拒窺伺之人。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 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該任憑瑞郎出去做此道了,為何出門看會之時,又吩咐不 許到冷靜所在與人說話,這是什麼緣故?又要曉得福建的南風,與女人一般,也要 分個初婚、再醮。若是處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禮兼行,一樣的 明婚正娶;若還拘管不嚴,被人嘗了新去,就叫做敗柳殘花,雖然不是棄物,一般 也有售主,但只好隨風逐浪,棄取由人,就開不得雀屏,選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 不廢防閒,也是韞櫝待沽之意。
且說興化城中自從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曉得尤瑞郎是個狀元。那些學中朋友只 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鵝肉吃,其餘略有家事的人,哪個不垂涎嚥唾?早有人 傳到侍寰耳中。侍寰就對心腹人道:「小兒不幸,生在這個惡賴地方,料想不能免 俗。
我總則拚個蒙面忍恥,顧不得什麼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我身背上有三百兩債負,還要一百兩舉喪,一百兩辦我的衣衾棺槨,有出得起 五百金的,只管來聘,不然教他休想。「從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門,連 面也不許人見。福建地方,南風雖有受聘之例,不過是個意思,多則數十金,少則 數金,以示相求之意,哪有動半千金聘男子的?眾人見他開了大口,個個都禁止不 提。那沒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後庭料想不是金鑲銀裹的,『豈其娶妻,必齊之姜? 』便除了這個小官,不用也罷。「那有力量的道:」他兒子的年紀,還不曾二八, 且熬他幾年,待他窮到極處,自然會跌下價來。「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節,又遲了 幾時。
只是思量許季芳,不能見面,終日閉在家中,要通個音信也不能夠。不上半月, 害起相思病來,求醫不效,問卜無靈。
鄰家有個同伴過來看他,問起得病之由,瑞郎因無人通信,要他做個氤氳使者, 只得把前情直告。同伴道:「這等,何不寫書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設處五百 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荊」就研起墨來,寫了一個寸楮, 訂封好了,遞與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尋季芳,問到他的住處,是一所高大門楣。 同伴思量道:「住這樣房子的人,一定是個財主,要設處五百金,料也容易。」及 至喚出人來一問,原來數日之前,將此房典與別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 問了城外的住處,一路尋去,只見數間茅屋,兩扇柴門,冷冷清清,杳無人跡。門 上貼一張字道:不佞有小事下鄉,凡高明書札,概不敢領,恐以失答開罪,亮之宥 之。
同伴看了,轉去對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門上的字明明是拒 絕你的,況且房子留不住的人,哪裡有銀子干風流事?勸你及早丟開,不要癡想。」 瑞郎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思量一會,對同伴道:「待我另寫一封絕交書,連前日 的汗巾、扇子煩你一齊帶去。若見了他,可當面交還,替我罵他幾句;如若仍前不 見,可從門縫之中丟將進去,使他見了,稍洩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 瑞郎爬起來,氣忿忿地寫了一篇,依舊釘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齊交與同伴。同伴 拿去,見兩扇柴門依舊封鎖未開,只得依了瑞郎的話,從門縫中塞進去了。
看官,你道許季芳起初何等高興,還只怕賄賂難通;如今明白出了題目,正好 做文字了,為何全不料理,反到鄉下去遊蕩起來?要曉得季芳此行,正為要做情種。 他的家事,連田產屋業,算來不及千金。聽得人說,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禮,喜之不 勝道:「便盡我傢俬,換得此人過來消受幾年,就餓死了也情願。」竟將住房典了 二百金,其餘三百金要出在田產上面,所以如飛趕到鄉下去賣田。恐怕同窗朋友寫 書來約他做文字,故此貼字在門上,回覆社友,並非拒絕瑞郎。忽一日得了田價回 來,興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開開大門,一腳踏著兩件東西,拾起一看,原來就是 那些表記。當初塞與人,人也不知覺;如今塞還他,他也不知覺,這是造物簸弄英 雄的個小小伎倆。季芳見了,嚇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親看見,送來羞辱他的 ;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來回覆他的,哪一處不疑到?把汗巾捏一捏,裡面還有些 東西,解開卻是一封書札。拆來細看,上寫道:竊聞有初者鮮終,進銳者退速。始 以為豈其然?而今知真不謬也。妃宮瞥遇,委曲相隨;持危扶顛,備示憫恤。
歸而振衣拂袂,復見明珠暗投,以為何物才人,情癡乃爾;因矢分桃以報,謬 思斷袖之歡,詎意後寵未承,前魚早棄。
我方織蘇錦為獻,君乃署翟門以辭。曩如魍魎逐影,不知何所見而來?今忽鼠 竄抱頭,試問何所聞而去?君既有文送窮鬼,我寧無劍斬情魔?紈扇不載仁風,鮫 綃枉沾淚跡。
謹將歸趙,無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駭道:「原來他寄書與我,見門上這幾行癆字,疑我拒絕他,故 此也寫書來拒絕我。這樣屈天屈地的事教我哪裡去伸冤?」到了次日,顧不得怪與 不怪,肯與不肯,只得央人去做。尤侍寰見他照數送聘,一厘不少,可見是個志誠 君子,就滿口應承,約他兒子病好,即便過門。就將送來的聘金,還了債負,舉了 二喪,餘下的藏為養老送終之費。這才合著古語一句道:有子萬事足。
且說尤瑞郎聽見受了許家之聘,不消吃藥,病都好了。只道是絕交書一激之力, 還不知他出於本心。季芳選下吉日,領了瑞郎過門,這一夜的洞房花燭,比當日娶 親的光景大不相同。
有《撒帳詞》三首為證:其一銀燭燒來滿畫堂,新人羞澀背新郎。
新郎不用相扳扯,便不回頭也不妨。
其二花下庭前巧合歡,穿成一串倚闌干。
緣何今夜天邊月,不許情人對面看?
其三輕摩軟玉嗅溫香,不似遊蜂掠蕊狂。
何事新郎偏識苦,十年前是一新娘。
季芳、瑞郎成親之後,真是如魚得水,似漆投膠,說不盡綢繆之意。瑞郎天性 極孝,不時要回去看父親。季芳一來捨不得相離,二來怕他在街上露形,啟人窺伺 之釁,只得把侍寰接來同住,晨昏定省,待如親父一般。侍寰只當又生一個兒子, 喜出望外。只是六十以上之人,畢竟是風燭草霜,任你百般調養,到底留他不住, 未及一年,竟過世了。季芳哀毀過情,如喪考妣,追薦已畢,盡禮殯葬。瑞郎因季 芳變產聘他,已見多情之至;後來又見待他父親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願靠終 身,還且誓以死報。他初嫁季芳之時,才十四歲,腰下的人道,大如小指,季芳同 睡之時,貼然無礙,竟像婦女一般。及至一年以後,忽然雄壯起來,看他慾火如焚, 漸漸地禁止不住,又有五個多事的指頭,在上面摩摩捏捏,少不得那生而知之、不 消傳授的本事,自然要試出來。季芳怕他辛苦,時常替他代勞,只是每到竣事之後, 定要長歎數聲。瑞郎問他何故?季芳只是不講。瑞郎道:「莫非嫌他有礙麼?」季 芳搖頭道:「不是。」
瑞郎道:「莫非怪他多事麼?」季芳又搖頭道:「不是。」瑞郎道:「這等, 你為何長歎?」季芳被他盤問不過,只得以實情相告,指著他的此物道:「這件東 西是我的對頭,將來與你離散之根就伏於此,教我怎不睹物傷情?」瑞郎大驚道: 「我兩個生則同衾,死則共穴,你為何出此不祥之語,畢竟為什麼緣故?」季芳道 :「男子自十四歲起,至十六歲止,這三年之間,未曾出幼,無事分心。相處一個 朋友,自然安心貼意,如夫婦一般。及至腎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婦人來了。
一想到婦人身上,就要與男子為仇,書上道:「妻子具而孝衰於親『。有了妻 子,連父母的孝心都衰了,何況朋友的交情?
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長似一日,我的緣分一日短似一日了。你的腎水一日多似一 日,我的歡娛一日少似一日了。想到這個地步,教我如何不傷心?如何不歎氣? 「說完了,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瑞郎見他說得真切,也止不住淚下如雨。想了一會道:「你的話又講差了,若 是泛泛相處的人,後來娶了妻子,自然有個分散之日;我如今隨你終身,一世不見 女子,有什麼色心起得?
就是偶然興動,又有個遣興之法在此,何須慮他?「季芳道:」這又遣興之法, 就是將來敗興之端,你哪裡曉得?「瑞郎道:」這又是什麼緣故?「季芳道:」凡 人老年的顏色,不如壯年,壯年的顏色,不如少年者,是什麼緣故?要曉得腎水的 消長,就關於顏色的盛衰。你如今為什麼這等標緻?只因元陽未洩,就如含苞的花 蕊一般,根本上的精液總聚在此處,所以顏色甚艷,香味甚濃。及至一開之後,精 液就有了去路,顏色一日淡似一日,香味一日減似一日,漸漸地干鱉去了。你如今 遣興遣出來的東西,不是什麼無用之物,就是你皮裡的光彩,面上的嬌艷,底下去 了一分,上面就少了一分。這也不關你事,是人生一定的道理,少不得有個壯老之 日,難道只管少年不成?
只是我愛你不過,無計留春,所以說到這個地步,也只得由他罷了。「瑞郎被 他這些話說得毛骨悚然,自己思量道:」我如今這等見愛於他,不過為這幾分顏色, 萬一把元陽洩去,顏色頓衰,漸漸地惹厭起來,就是我不丟他,他也要棄我了,如 何使得?「就對季芳道:」我不曉得這件東西是這樣不好的,既然如此,你且放心, 我自有處。「過了幾日,季芳清早出門去會考。瑞郎起來梳頭,拿了鏡子,到亮處 仔細一照,不覺疑心起來道:」我這臉上的光景,果然比前不同了。前日是白裡透 出紅來的,如今白到增了幾分,那紅的顏色卻減去了。難道他那幾句說話就這等應 驗,我那幾點膿血就這等利害不成?他為我把田產賣盡,生計全無,我家若不虧他, 父母俱無葬身之地,這樣大恩一毫也未報,難道就是這樣老了不成?「仔細躊躇一 會,忽然發起狠來道:」總是這個孽根不好,不如斷送了他,省得在此興風起浪。 做太監的人一般也過日子,如今世上有妻妾、沒兒子的人盡多,譬如我娶了家孝不 能生育也只看得,我如今為報恩絕後,父母也怪不得我。「就在箱裡取出一把剃刀, 磨得鋒快,走去睡在春凳上,將一條索子一頭繫在樑上,一頭縛了此物,高高掛起, 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齊根去了,自己暈死在春凳上。因無人呼喚,再不得 甦醒。
季芳從外邊回來,連叫瑞郎不應,尋到春凳邊,還只說他睡去,不敢驚醒,只 見樑上掛了一個肉茄子,蕩來蕩去,捏住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對頭。季芳嚇得魂不 附體,又只見褲襠之內,鮮血還流,叫又叫不醒,推又推不動,只得把口去接氣, 一連送幾口熱氣下肚,方才甦醒轉來。季芳道:「我無意中說那幾句話,不過是憐 惜你的意思,你怎麼就動起這個心來?」
說完,捶胸頓足,哭個不了;又悔恨失言,將巴掌自己打嘴。
瑞郎疼痛之極,說不出話,只做手勢,教他不要如此。季芳連忙去延醫贖藥, 替他療治。卻也古怪,別人剔破一個指頭,也要害上幾時;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 不上月餘,就收了口,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婦人的牝戶一般。他起先的容 貌、體態分明是個婦人。所異者幾希之間耳;如今連幾希之間都是了,還有什麼分 辨?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婦人打扮起來,頭上梳了雲鬟,身上穿了女衫,只有一雙金 蓮,不止三寸,也教他稍加束縛。瑞郎又有個藏拙之法,也不穿鞋襪,也不穿褶褲, 做一雙小小皂靴穿起來,儼然是戲台上一個女旦。又把瑞郎的「郎」字改做「娘」 字,索性名實相稱到底。從此門檻也不跨出,終日坐在繡房,性子又聰明,女工針 指不學自會,每日爬起來,不是紡績,就是刺繡,因季芳家無生計,要做個內助供 給他讀書。
那時節季芳的兒子在乳母家養大,也有三、四歲了,瑞娘道:「此時也好斷乳, 何不領回來自己撫養?每年也省幾兩供給。」季芳道:「說得是。」就去領了回來。 瑞娘愛若親生,自不必說。
季芳此時嬌妻嫩子都在眼前,正好及時行樂,誰想天不由人,坐在家中,禍事 從天而降。忽一日,有兩個差人走進門來道:「許相公太爺有請。」季芳道:「請 我做什麼?」差人道:「通學的相公有一張公呈,出首相公,說你私置腐刑,擅立 內監,圖謀不軌,太爺當堂准了,差我來拘;還有一個被害叫做尤瑞郎,也在你身 上要。」季芳道:「這等借牌票看一看。」
差人道:「牌票在我身上。」就伸出一隻血紅的手臂來。上寫道:立拿叛犯許 葳、閹童尤瑞郎赴審。
原來太守看了呈詞,詫異之極,故此不出票,不出簽,標手來拿,以示怒極之 意。你道此事從何而起?只因眾人當初要聘尤瑞郎,後來暫且停止,原是熬他父親 跌價的。誰想季芳拚了這主大鈔,竟去聘了回來,至美為他所得,哪個不懷妒忌之 心?起先還說雖不能夠獨享,待季芳嘗新之後,大家也普同供養一番,略止垂涎之 意。誰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一步也不放出去,天下之寶,不與天下共之,所以就 動了公憤。雖然動了公憤,也還無隙可乘。若季芳不對人道痛哭,瑞郎也不下這個 毒手;瑞郎不下這個毒手,季芳也沒有這場橫禍。所以古語道:「無故而哭者不祥。」 又道:「運退遇著有情人。」一毫也不錯。眾人正在觀釁之際,忽然聽得這件新聞, 大家哄然起來道:「難道小尤就有這等癡情?老許就有這等奇福?偏要割斷他那種 癡情,享不成這段奇福。」故此寫公呈出首起來。做頭的就是尤瑞郎的緊鄰、把瑞 郎放在荷包裡、不許別個剪綹的那位朋友。
當時季芳看了臂,進去對瑞郎說了。瑞娘驚得神魂俱喪,還要求差人延捱一日, 好鑽條門路,然後赴審。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不可遲延,即刻就拘到府前, 伺候升堂,竟帶過去。太守把棋子一拍道:「你是何等之人,把良家子弟閹割做了 太監?一定是要謀反了!」季芳道:「生員與尤瑞郎相處是真,但閹割之事,生員 全不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大守道:「他為什麼自己就閹割起來?」季芳道: 「這個緣故生員不知道,就知道也不便自講,求太宗師審他自己就是。」太守就叫 瑞郎上去,問道:「你這閹割之事,是他動手的,是你自己動手的?」瑞郎道: 「自己動手的。」太守道:「你為什麼自己閹割起來?」瑞郎道:「小的父親年老, 債負甚多,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虧許秀才捐出重資,助我做了許多大事;後來父 親養老送終,總虧他一人獨任。小的感他大恩,無以為報,所以情願閹割了,服事 他終身的。」太守大怒道:「豈有此理!
你要報恩,哪一處報不得,做起這樣事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麼為無恥 私情,把人道廢去?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麼?我且先打你個不孝!「就丟下 四根簽來,皂隸拖下去,正要替他扯褲,忽然有上千人擁上堂來,喧嚷不祝福建的 土音,官府聽不出,太守只說審屈了事,眾人鼓噪起來,嚇得張惶無措。你道是什 麼緣故?只因尤瑞郎的美豚,是人人羨慕的,這一日看審的人,將有數千,一半是 學中朋友,聽見要打尤瑞郎,大家挨擠上去,爭看美豚。
皂隸見是學中秀才,不好阻礙,所以直擁上堂,把太守嚇得張惶無措。大守細 問書吏,方才曉得這個情由。皂隸待眾人止了喧嘩,立定身子,方才把瑞郎的褲子 扯開,果然露出一件至寶。
只見:嫩如新藕,媚若嬌花。光膩無滓,好像剝去殼的雞蛋;溫柔有縫,又像? ˍ出甑的壽桃。就是吹一口,彈半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熬 得不珠殘玉碎。皂隸也喜南風,縱使硬起心腸,只怕也下不得那雙毒手;清官也好 門子,雖一時怒翻面孔,看見了也難禁一點婆心。
太守看見這樣粉嫩的肌膚,料想吃不得棒起。欲待饒了,又因看的人多,不好 意思。皂隸拿了竹板,只管沿沿摸摸,再不忍打下去。挨了一會,不見官府說饒, 只得擎起竹板。
方才吆喝一聲,只見季芳拚命跑上去,伏在瑞郎身上道:「這都是生員害他, 情願替打。」起先眾人在旁邊賞鑒之時,個個都道:「便宜了老許。」那種醋意, 還是暗中摸索。此時見他伏將上去,分明是當面驕人了,怎禁得眾人不發極起來?
就一齊鼓掌嘩噪道:「公堂上不是干龍陽的所在,這種光景看不得!」太守正 在怒極之時,又見眾人嘩噪,就立起身來道:「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則平日無 恥可知。我少不得要申文學道,革你的前程,就先打後革也無礙!」說完,連簽連 筒推下來,皂隸把瑞郎放起,拽倒季芳,取頭號竹板,恨命地砍。
瑞郎跪在旁邊亂喊,又當嗑頭,又當撞頭,季芳打一下,他撞一下,打到三十 板上,季芳的腿也爛了,瑞郎的頭也碎了,太守才叫放起,一齊押出去討保。眾人 見打了季芳,又革去前程,大家才消了醋塊,歡然散了。太守移文申黜之後,也便 從輕發落,不曾問那閹割良民的罪。
季芳打了回來,氣成一病,懨懨不起,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醫他 不轉。還怕季芳為他受辱亡身,臨終要埋怨,誰想易簀之際,反捏住瑞郎的手道: 「我累你失身絕後,死有餘辜。你千萬不要怨悵。還有兩件事叮囑你,你須要牢記 在心。」瑞郎道:「哪兩樁事?」季芳道:「眾人一來為愛你,二來為妒我,所以 構此大難。我死之後,他們個個要起不良之心,你須要遠避他方,藏身斂跡,替我 守節終身,這是第一樁事;我讀了半世的書,不能發達,只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 人,煩你替我用心訓誨,若得成名,我在九泉也瞑目,這是第二樁事。」說完,眼 淚也沒有,乾哭了一場,竟奄然長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內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歲孤兒無人撫養,只得 收了眼淚,備辦棺衾。自從死別之日,就發誓吃了長齋,七七替他看經念佛。殯葬 之後,就尋去路,思量十六、七歲的人,帶著個四歲孩子,還是認做兒子的好,認 做兄弟的好?況且作孽的男子處處都有,這裡尚南風,焉知別處不尚南風?萬一到 了一個去處,又招災惹禍起來,怎麼了得?
畢竟要裝做女子,才不出頭露面,可以完節終身。只是做了女子,又有兩樁不 便,一來路上不便行走,二來到了地方,難做生意。躊躇幾日,忽然想起有個母舅, 叫做王肖江,沒兒沒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領,一來路上有伴,二來到了地頭, 好尋生計。算計定了,就請王肖江來商量。肖江聽見,喜之不勝道:「漳州原是我 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說丈夫死了,不願改嫁,這個兒子,是前母生的,一 同隨了舅公過活。這等講來,任他南風北風,都吹你不動了。」瑞郎道:「這個算 計真是萬全。」就依當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於稱呼。
起先季芳病重之時,將余剩的產業賣了二百餘金,此時除喪事費用之外,還剩 一半,就連夜搬到漳州,賃房住下。肖江開了一個鞋鋪,瑞娘在裡面做,肖江有外 面賣,生意甚行,盡可度日。孤兒漸漸長成,就揀了明師,送他上學,取名叫做許 承先。承先的資質不叫做穎異,也不叫做愚蒙,是個可士可農之器。只有一件像種, 那眉眼態度,宛然是個許季芳。頭髮也黑得可愛,肌膚也白得可愛。到了十二、三 歲,漸漸地惹事起來。同窗學生大似他的,個個買果子送與他吃。他又做陸績懷橘 的故事,帶回來孝順母親。瑞娘思量道:「這又不是好事了。
我當初只為這幾分顏色,害得別人家破人亡,弄得自己東逃西竄,自己經過這 番孽障,怎好不懲戒後人?「就吩咐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騙你的, 你不可認做好意。
以後但有人討你便宜,你就要稟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曉得。 「不多幾日,果然有個學長挖他窟豚,他稟了先生,先生將學長責了幾板。回來告 訴瑞娘,瑞娘甚是歡喜。
不想過了幾時,先生又瞞了眾學生,買許多果子放在案頭,每待承先背書之際, 張得眾人不見,暗暗地塞到承先袖裡來。承先只說先生決無歹意,也帶回來孝順母 親。瑞郎大駭道:「連先生都不軌起來,這還了得?」就托故辭了,另揀個鬚鬢皓 然的先生送他去讀。
又過幾時,承先十四歲,恰好是瑞娘當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 新知縣拜客,從門首經過,儀從執事,擺得十分齊整。承先在店堂裡看,那知縣是 個青年進士,坐在轎上一眼覷著承先,抬過四五家門面,還掉過頭來細看。王肖江 對承先道:「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你明日必有好處。」
不上一刻,知縣拜客轉來,又從門首經過,對手下人道:「把那個穿白的孩子 拿來。」只見兩三個巡風皂隸如狼似虎趕進店來,把承先一索鎖住,承先驚得號啕 痛哭。瑞娘走出來,問什麼緣故?那皂隸不由分說,把承先亂拖亂扯,帶到縣中去 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見他犯了忌諱,故此拿去懲 治了。」瑞娘顧不得拋頭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趕到縣前去看。
原來是縣官初任,要用門子,見承先生得標緻,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來遞認 狀的。瑞娘走到之時,承先已經押出討保,立刻要取認狀。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 先痛哭道:「我受你父親臨終之托,指望教你讀書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誰想皇天 不佑,使你做下賤之人,我不忍見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後進衙門,還好見你父 親於地下。」說完,只要撞死。肖江勸了一番,又扯到裡面,商議了一會,瑞娘方 才住哭。當晚就遞了認狀。第二日就教承先換了青衣,進去服役。知縣見他人物又 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寵。
卻說瑞娘與肖江預先定下計較,寫了一艙海船,將行李衣服漸漸搬運下去。到 那一日,半夜起來,與承先三人一同逃走下船,曳起風帆,頃刻千里,不上數日, 飄到廣東廣州府。將行李搬移上岸,賃房住下,依舊開個鞋鋪。瑞娘這番教子,不 比前番,日間教他從師會友,夜間要他刺股懸樑,若有一毫怠情,不是打,就是罵, 竟像肚裡生出來的一般。承先也肯向上,讀了幾年,文理大進。屢次赴考,府縣俱 取前列;但遇道試,就被攻冒籍的攻了出來。直到二十三歲,宗師收散遺才,承先 混進去考,幸取通場第一,當年入場,就中了舉。回來拜謝瑞娘,瑞娘不勝歡喜。
卻說承先喪父之時,才得四歲,吃飯不知饑飽,哪裡曉得家中之事?自他說乳 母家回來,瑞娘就做婦人打扮,直到如今。
承先只說當真是個繼母,哪裡去辨雌雄?瑞娘就要與他說知,也講不出口。所 以鶻鶻突突過了二十三年。直到進京會試,與福建一個舉人同寓,承先說原籍也是 福建,兩下認起同鄉來。
那舉人將他齒錄一翻,看見父許葳,嫡母石氏,繼母尤氏,就大驚道:「原來 許季芳就是令先尊?既然如此,令先尊當初不好女色,止娶得一位石夫人,何曾再 娶什麼尤氏?」承先道:「這個家母如今現在。」那舉人想了一會,大笑道:「莫 非就是尤瑞郎麼?這等他是個男人,你怎麼把他刻作繼母?」承先不解其故,那舉 人就把始末根由,細細地講了一遍,承先才曉得這段稀奇的故事。後來承先幾科不 中,選了知縣。做過三年,升了部屬。
把瑞娘待如親母,封為誥命夫人,終身只當不知,不敢提起所聞一字。就是死 後,還與季芳合葬,題曰「尤氏夫人之墓」,這也是為親者諱的意思。
看官,你聽我道:「這許季芳是好南風的第一個情種,尤瑞郎是做龍陽的第一 個節婦,論理就該流芳百世了。如今的人,看到這回小說,個個都掩口而笑,就像 鄙薄他的一般。這是什麼緣故?只因這樁事不是天造地設的道理,是那走斜路的古 人穿鑿出來的,所以做到極至的所在,也無當於人倫。我勸世間的人,斷了這條斜 路不要走,留些精神施於有用之地,為朝廷添些戶口,為祖宗綿綿嗣續,豈不有益! 為什麼把金汁一般的東西,流到那污穢所在去?有詩為證:陽精到處便成孩,南北 雖分總受胎。
莫道龍陽不生子,蛆蟲盡自後庭來。
「評」
若使世上的龍陽個個都像尤瑞郎守節,這南風也該好;若使世上的朋友個個都 像許季芳多情,這小官也該做。只怕世上沒有第二個尤、許,白白地損了精神,壞 了行止,所以甚覺可惜。
第七回 人宿妓窮鬼訴嫖冤
詞云:訪遍青樓竊窕,散盡黃金買笑。
金盡笑聲無,變作吠聲如豹。
承教承教,以後不來輕造。
這首詞名為《如夢令》,乃說世上青樓女子,薄倖者多,從古及今,做鄭元和、 於叔夜的不計其數,再不見有第二個穆素徽、第三個李亞仙。做嫖客的人,須趁蓮 花未落之時,及早收拾鑼鼓,休待錯夢做了真夢,後來不好收常世間多少富家子弟, 看了這兩本風流戲文,都只道妓婦之中一般有多情女子,只因嫖客不以志誠感動她, 所以不肯把真情相報,故此盡心竭力,傾家蕩產,去結識青樓,也要想做《繡襦記 》、《西樓夢》的故事。誰想個個都有開場無煞尾,做不上半本,又有第二個鄭元 和、於叔夜上台,這李亞仙、穆素徽與他重新做起,再不肯與一個正生搬演到頭, 不知什麼緣故?萬曆年間,南京院子裡有個名妓,姓金名莖,小字就叫做莖娘。容 貌之嬌艷,態度之娉停,自不必說,又會寫竹畫蘭,往來的都是青雲貴客。有個某 公子在南京坐監,費了二、三千金結識她,一心要娶她作妾,只因父親在南京做官, 恐生物議,故此權且消停。自從相與之後,每月出五十兩銀子包她,不論自己同宿 不同宿,總是一樣。日間容她會客,夜間不許她留人。後來父親轉了北京要職,把 兒子改做北監,帶了隨任讀書。某公子臨行,又兌六百兩銀子與她為一年薪水之費, 約待第二年出京,娶她回去。莖娘辦酒做戲,替他餞行,某公子就點一本《繡襦記 》。莖娘道:「啟行是好事,為何做這樣不吉利的戲文?」某公子道:「只要你肯 做李亞仙,我就為你打蓮花落也無怨。」當夜枕邊哭別,吩咐她道:「我去之後, 若聽見你留一次客,我以後就不來了。」莖娘道:「你與我相處了幾年,難道還信 我不過?若是欲心重的人,或者熬不過寂寞,要做這樁事;若是沒得穿、沒得吃的 人,或者饑寒不過,沒奈何要做這樁事。你曉得我欲心原是淡薄的,如今又有這主 銀子安家,料想不會餓死,為什麼還想接起客來?」某公子一向與她同宿,每到交 媾之際,看她不以為樂,反以為苦,所以再不疑她有二心。此時聽見這兩句話,自 然徹底相信了。分別之後,又曾央幾次心腹之人,到南京裝做嫖客,走來試她。她 堅辭不納,一發驗出她的真心。
未及一年,就辭了父親,只說回家省母,竟到南京娶她。
不想走到之時,莖娘已死過一七了。問是什麼病死的?鴇兒道:「自從你去之 後,終日思念你,茶不思,飯不想,一日重似一日。臨死之時,寫下一封血書,說 了幾句傷心話,就沒有了。」
某公子討書一看,果然是血寫的,上面的話敘得十分哀切,煞尾那幾句云:生 為君側之人,死作君旁之鬼。
乞收賤骨,攜入貴鄉。
他日得踐同穴之盟,吾目瞑矣。
老母弱妹,幸稍憐之。
某公子看了,號啕痛哭,幾不欲生。就換了孝服,竟與內喪一般。追薦已畢, 將棺木停在江口,好裝回去合葬,刻個「副室金氏」的牌位供在柩前,自己先回去 尋地。臨行又厚贈鴇母道:「女兒雖不是你親生,但她為我而亡,也該把你當至親 看待。你第二個女兒姿色雖然有限,她書中既托我照管,我轉來時節少不得也要培 植一番,做個屋烏之愛。總來你一家人的終身,都在我身上就是了。」鴇母哭謝而 別。
卻說某公子風流之興雖然極高,只是本領不濟,每與婦人交感,不是望門流涕, 就是遇敵倒戈,自有生以來,不曾得一次顛鸞倒鳳之樂。相處的名妓雖多,考校之 期都是草草完篇,不交白卷而已。所以到處便買春方,逢人就問房術,再不見有奇 驗的。一日坐在家中,有個術士上門來拜謁,取出一封薦書,原來是父親的門生, 曉得他要學房中之術,特地送來傳授他的。
某公子如饑得食,就把他留在書房,朝夕講究。那術士有三種奇方,都可以立 刻見效。第一種叫做坎離既濟丹,一夜只敵一女,藥力耐得二更;第二種叫做重陰 喪氣丹,一夜可敵二女,藥力耐得三更;第三種叫做群姬奪命丹,一夜可敵數女, 藥力竟可以通宵達旦。某公子當夜就傳了第一種,回去與乃正一試,果然歡美異常。 次日又傳第二種,回去與阿妾一試,更覺得矯健無比。
術士初到之時,從午後坐到點燈,一杯茶場也不見,到了第二、三日,那茶酒 飲食漸漸地豐盛起來,就曉得是藥方的效驗了。及至某公子要傳末後一種,術士就 有作難之色。某公子只說他要索重謝,取出幾個元寶送他,術土道:「不是在下有 所需索,只因那種房術不但微損於己,亦且大害於人,須是遇著極淫之婦,屢戰不 降,萬不得已,用此為退兵之計則可,平常的女子動也是動不得的。就是遇了勁敵, 也只好偶爾一試;若一連用上兩遭,隨你鐵打的婦人,不死也要生一場大玻在下前 日在南京偶然連用兩番,斷送了一個名妓。如今怕損陰德,所以不敢傳授別人。」 某公子道:「那妓婦叫什麼名字,可還記得麼?」術士道:「姓金名莖,小字叫做 莖娘,還不曾死得百日。」某公子大驚失色,呆了半晌,又問道:「聞得那婦人近 來不接客,怎麼獨肯留兄?」術士道:「她與個什麼貴人有約,外面雖說不接客, 要掩飾貴人的耳目,其實暗中有個牽頭,夜夜領人去睡的。」某公子聽了,就像發 瘧疾地一般,身上寒一陣,熱一陣。
又問他道:「這個婦人,有幾個敝友也曾嫖過,都說她的色心是極淡薄的。兄 方才講那種房術,遇了極淫之婦方才可用,她又不是個勁敵,為什麼下那樣毒手擺 布她?」術士道:「在下閱人多矣,婦人淫者雖多,不曾見這一個竟是通宵不倦的, 或者去嫖她的貴友本領不濟,不能飽其貪心,故此假裝恬退耳。
她也曾對在下說過,半三不四的男子惹得人渴,救不得人饑,倒不如藏拙些的 好。「某公子聽到此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惑,只道他是賴風月的謊話,又細 細盤問那婦人下身黑白何如,內裡蘊藉何如?術士逐件講來,一毫也不錯。又說小 肚之下、牝戶之上有個小小香疤,恰好是某公子與她結盟之夜,一齊炙來做記認的。 見他說著心竅,一發毛骨悚然,就別了術士,進去思量道:」這個淫婦吃我的飯, 穿我的衣,夜夜摟了別人睡,也可謂負心之極了。倒臨終時節又不知哪裡弄些豬血 狗血,寫一封遺囑下來,教我料理她的後事。難道被別人弄死,教我償命不成?又 虧得被人弄死,萬一不死,我此時一定娶回來了。
天下第一個淫婦,嫁著天下第一個本領不濟之人,怎保得不走邪路、做起不尷 不尬的事來?我這個龜名萬世也洗不去了。這個術士竟是我的恩人,不但虧他弄死, 又虧他無心中肯講出來。
他若不講,我哪裡曉得這些緣故?自然要把她骨殖裝了回來。
百年之後,與我合葬一處,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烏龜,死後來補數了,如何了 得!「當晚尋出那封血書,瞞了妻妾,一邊罵,一邊燒了。
次日就差人往南京,毀去「副室金氏」的牌位,吩咐家人,踏著媽兒的門檻, 狠罵一頓了回來。從此以後,刻了一篇《戒嫖文》,逢人就送。不但自己不嫖,看 見別人迷戀青樓,就下苦口極諫。這叫做: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
這一樁事,是富家子弟的呆處了。後來有個才士,做一回《賣油郎獨佔花魁》 的小說。又有個才士,將來編做戲文。那些挑蔥賣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風流事來。 每日要省一雙草鞋錢,每夜要做一個花魁夢。攢積幾時,定要到婦人家走走,誰想 賣油郎不曾做得,個個都做一出賈志誠了回來。當面不叫有情郎,背後還罵叫化子, 那些血汗錢豈不費得可惜!崇禎末年,揚州有個妓婦,叫做雪娘。生得態似輕雲, 腰同細柳,雖不是朵無賽的瓊花,鈔關上的姊妹,也要數她第一。
她從幼嬌癡慣了,自己不會梳頭,每日起來,洗過了面,就教媽兒替梳;媽兒 若還不得閒,就蓬上一兩日,只將就掠掠,做個懶梳妝而已。
小東門外有個篦頭的待詔,叫做王四。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伶俐異常,面貌 也將就看得過。篦頭篦得輕,取耳取得出,按摩又按得好,姊妹人家的生活,只有 他做得多。因在坡子上看見做一本《占花魁》的新戲,就忽然動起風流興來,心上 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種,何況溫柔鄉里、脂粉叢中摩疼擦癢這待詔乎?」 一日走到雪娘家裡,見她蓬頭坐在房中,就問道:「雪姑娘要篦頭麼?」雪娘道: 「頭倒要篦,只是捨不得錢,自己篦篦罷。」王四道:「哪個想趁你們的錢,只要 在客人面前作養作養就夠了。」一面說,一面解出傢伙,就替她篦了一次。
篦完,把頭髮遞與她道:「完了,請梳起來。」雪娘道:「我自己不會動手, 往常都是媽媽替梳的。」王四道:「梳頭什麼難事,定要等媽媽,待我替你梳起來 罷。」雪娘道:「只怕你不會。」王四原是聰明的人,又常在婦人家走動,看見梳 慣的,有什麼不會?就替她精精緻致梳了一個牡丹頭。雪娘拿兩面鏡子前後一照, 就笑起來道:「好手段,倒不曉得你這等聰明。既然如此,何不常來替我梳梳,一 總算銀子還你就是。」
王四正要借此為進身之階,就一連應了幾個「使得」。雪娘叫媽兒與他當面說 過,每日連梳連篦,算銀一分,月尾支銷,月初另起。王四以為得計,日日不等開 門就來伺候。每到梳頭完了,雪娘不教修養,他定要捶捶捻捻,好摩弄她的香跡一 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褲,王四對面替她修養,一個陳搏大睡,做得她人事不知。及 至醒轉來,不想按摩待詔做了針灸郎中,百發百中的雷火針已針著受病之處了。雪 娘正在麻木之時,又得此歡娛相繼,香魂去而未來,星眼開而復閉,唇中齒外唧唧 噥噥,有呼死不輟而已。從此以後,每日梳完了頭,定要修一次養,不但渾身捏高, 連內裡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頭,比待嫖客更加親熱。
一日問他道:「你這等會趁錢,為什麼不娶房家小,做份人家?」王四道: 「正要如此,只是沒有好的。我有一句話,幾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願,故 此不敢啟齒。」雪娘道:「你莫非要做賣油郎麼?」王四道:「然也。」雪娘道: 「我一向見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媽媽要銀子多,你哪裡出得起?」王四道: 「她就要多,也不過是一、二百兩罷了。要我一主兌出來便難,若肯容我陸續交還, 我拚幾年生意不著,怕掙不出這些銀子來?」雪娘道:「這等極好。」就把他的意 思對媽兒說了。媽兒樂極,怕說多了,嚇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兩,隨他五兩一交, 十兩一交,零碎收了,一總結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許從良;若欠一兩不完, 還在本家接客。王四一一依從,當日就交三十兩。
那媽兒是會寫字的,王四買個經折教她寫了,藏在草紙袋中。
從此以後,搬在她家同住,每日算飯錢還她,聚得五兩、十兩,就交與媽兒上 了經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頭篦頭錢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兩三個時辰,才能 出門做生意。雪娘無客之時,要扯他同宿,他怕媽兒要算嫖錢,除了收帳,寧可教 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頭替代。每日只等梳頭之時,張得媽兒不見,偷做幾遭鐵匠 而已。王四要討媽兒的好,不但篦頭修養分內之事,不敢辭勞,就是日間煮飯,夜 裡燒湯,烏龜忙不來的事務,也都肯越俎代庖。地方上的惡少就替他改了稱呼,叫 做「王半八」,笑他只當做了半個王八,又合著第四的排行,可謂極尖極巧。王四 也不以為慚,見人叫他,他就答應,只要弄得粉頭到手,莫說半八,就是全八也情 願充當。
準準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數目。就對媽兒道:「如今是了,求你寫張 婚書,把令愛交卸與我,待我賃間房子,好娶她過門。」媽兒只當不知,故意問道 :「什麼東西是了?
要娶哪一位過門?女家姓什麼?幾時做親?待我好來恭賀。「
王四道:「又來取笑了,你的令愛許我從良,當初說過一百二十兩財禮,我如 今付完了,該把令愛還我去,怎麼假糊塗倒問起我來?」媽兒道:「好胡說!你與 我女兒相處了三年,這幾兩銀子還不夠算嫖錢,怎麼連人都要討了去?好不欺心!」 王四氣得目瞪口呆,回她道:「我雖在你家住了幾年,夜夜是孤眠獨宿,你女兒的 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麼假這個名色,賴起我的銀子來?」王四隻道雪娘有意到他, 日間做的勾當都是瞞著媽兒的,故此把這句話來抵對,哪曉得古語二句,正合著他 二人: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雪娘不但替媽兒做干證,竟翻轉面孔做起被害來。就對王四道:「你自從來替 我梳頭,哪一日不歪纏幾次?怎麼說沒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錢,一年也該三十六兩。 四、五年合算起來,不要你找帳就夠了,你還要討什麼人?我若肯從良,怕沒有王 孫公子,要跟你做個待詔夫人?」王四聽了這些話,就像幾十桶井花涼水從頭上澆 下來地一般,渾身激得冰冷,有話也說不出。曉得這主銀子是私下退不出來的了, 就趕到江都縣去擊鼓。
江都縣出了火籤,拿媽兒與雪娘和他對審。兩邊所說的話與私下爭論的一般, 一字也不增減。知縣問王四道:「從良之事,當初是哪個媒人替你說合的?」王四 道:「是她與小的當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說合。」知縣道:「這等那銀子是何人過 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親手交的,沒有別人過付。」知縣道:「親事又沒有 媒人,銀子又沒有過付,教我怎麼樣審?
這等她收你銀子,可有什麼憑據麼?「王四連忙應道:」有她親筆收帳。「知 縣道:」這等就好了,快取上來。「王四伸手到草紙袋中,翻來覆去,尋了半日, 莫說經折沒有,連草紙也摸不出半張。知縣道:」既有收帳,為什麼不取上來? 「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哪裡去了?「知縣大怒,說他既無媒證, 又無票約,明系無賴棍徒要霸佔娼家女子,就丟下簽來,重打三十。又道他無端擊 鼓,驚擾聽聞,枷號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經折哪裡去了?原來媽兒收足了銀子,怕他開口要人,預先吩 咐雪娘,與他做事之時,一面摟抱著他,一面向草紙袋摸出去了。如今哪裡取得出? 王四前前後後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掙得這主血財;又當四五年半八,白白替她 梳了一千幾百個牡丹頭,如今銀子被她賴去,還受了許多屈刑,教他怎麼恨得過? 就去央個才子,做一張四六冤單,把黃絹寫了,縫在背上,一邊做生意,一邊訴冤, 要人替他講公道。
哪裡曉得那個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識字,那冤單裡面句句說鴇兒之惡, 卻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單云:訴冤人王四,訴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 請觀書背之文,以救刳腸之禍事。念身向居蔡地,今徙揚州,執賤業以謀生,事貴 人而餬口。蹇遭孽障,勾引癡魂。日日喚梳頭,朝朝催挽髻。以彼青絲發,系我綠 毛身。按摩則內外兼修,喚不醒陳搏之睡;盥沐則發容兼理,忙不了張敞之工。纏 頭錦日進千緡,請問系何人執櫛;洗兒錢歲留十萬,不知虧若個燒湯。
原不思破彼之慳,只妄想酬吾所欲。從良密議,訂於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資, 浮於百二十之外正欲請期踐約,忽然負義寒盟。兩婦舌長,雀角鼠牙易競;一人智 短,鰱清鯉濁難分。摟吾背而探吾囊,樂處誰防竊盜;笞我豚而枷我頸,苦中方悔 疏虞。奇冤未雪於廳階,隱恨求伸於道路。伏乞貴官長者,義士仁人,各賜鄉評, 以補國法。或斷雪娘歸己,使名實相符,半八增為全八;或追原價還身,使排行復 舊,四雙減作兩雙。若是則鴇羽不致高張,而龜頭亦可永縮矣。為此泣訴。
媽兒自從審了官司出去,將王四的鋪蓋與篦頭傢伙盡丟出來,不容在家宿歇, 王四隻得另租房屋居住,終日背了這張冤黃,在街上走來走去,不識字的只曉得他 吃了絎絎的虧,在此伸訴,心上還有幾分憐憫;讀書識字的人看了冤單,個個掩口 而笑不發半點慈悲,只喝采冤單做得好,不說那代筆之人取笑他的緣故。王四背了 許久,不見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難道罷了不成?縱使銀子退不來,也教她 吃我些虧,受我些氣,方才曉得窮人的銀子不是好騙的!」就生個法子,終日帶了 篦頭傢伙,背著冤單,不往別處做生意,單單立在雪娘門口,替人篦頭。見有客人 要進去嫖她,就扯住客人,跪在門前控訴。
那些嫖客見說雪娘這等無情,結識她也沒用,況且篦頭的人都可以嫖得,其聲 價不問可知。有幾個跨進門檻的,依舊走了出去。媽兒與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趕又 趕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計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門前無人吵鬧,有個解糧的運官進來嫖她。兩個睡 到二更,雪娘睡熟,運官要小解,坐起身來取夜壺。那燈是不曾吹滅的,忽見一個 穿青的漢子跪在床前,不住地稱冤叫枉。運官大驚道:「你有什麼屈情,半夜三更 走來告訴?快快講來,待我幫你伸冤就是。」那漢子口裡不說,只把身子掉轉,依 舊跪下,背脊朝了運官,待他好看冤帖。誰想這個運官是不大識字的,對那漢子道 :「我不曾讀過書,不曉得這上面的情節,你還是口講罷。」那漢子掉轉身來,正 要開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聲,那漢子忽然不見了。運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 就問雪娘道:「你這房中為何有鬼訴冤?
想是你家曾謀死什麼客人麼?「雪娘道:」並無此事。「運官道:」我方才起 來取夜壺,明明有個穿青的漢子,背了冤單,跪在床前告訴。見你咳嗽一聲,就不 見了,豈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謀殺,為什麼在此出現?「雪娘口中只推沒有,肚裡 思量道:」或者是那個窮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來纏擾也不可知。「心上又喜 又怕,喜則喜陽間絕了禍根,怕則怕陰間又要告狀。
運官疑了一夜,次日起來,密訪鄰舍。鄰舍道:「客人雖不曾謀死,騙人一項 銀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掙的銀子,白白被她騙去,告到官司,反 受許多屈刑,後來背了冤單,逢人告訴的話,說了一遍。運官道:「這等,那姓王 的死了不曾?」鄰舍道:「聞得他病在寓處好幾日了,死不死卻不知道。」運官就 尋到他寓處,又問他鄰舍說:「王四死了不曾?」鄰舍道:「病雖沉重,還不曾死, 終日發狂發躁,在床上亂喊亂叫道:」這幾日不去訴冤,便宜了那個淫婦。『說來 說去,只是這兩句話,我們被他聒噪不過。只見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見響動,我們 只說他死了。及至半夜後又忽然喊叫起來道:「賤淫婦,你與客人睡得好,一般也 被我攪擾一常』這兩句話,又一連說了幾十遍,不知什麼緣故?」運官驚詫不已, 就教鄰舍領到床前,把王四仔細一看,與夜間的面貌一些不差。就問道:「老王, 你認得我麼?」王四道:「我與老客並無相識,只是昨夜一更之後,昏昏沉沉,似 夢非夢,卻像到那淫婦家裡,有個客人與她同睡,我走去跪著訴冤,那客人的面貌 卻像與老客一般。這也是病中見鬼,當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運官道: 「你昨夜見的就是我。」把夜來的話對他說一遍,道:「這等看來,我昨夜所見的, 也不是人,也不是鬼,竟是你的魂魄。我既然目擊此事,如何不替你處個公平?
我是解漕糧的運官,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來,待我生個計較,追出這項銀子還 你就是。「王四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荊「運官當日依舊去嫖雪娘,絕口不提前 事。只對媽兒道:」我這次進京盤費缺少,沒有纏頭贈你女兒。我船上耗米尚多, 你可叫人來發幾擔去,把與女兒做脂粉錢。只是日間耳目不便,可到夜裡著人來齲 「媽兒千感萬謝,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後,教龜子挑了籮擔,到船上巴了一擔回去, 再來發第二擔,只見船頭與水手把鑼一敲,大家喊起來道:」有賊偷盜皇糧,地方 快來拿獲!「驚得一河兩岸,人人取棒,個個持槍,一齊趕上船來,把龜子一索捆 住,連籮擔交與夜巡。夜巡領了眾人,到他家一搜,現搜出漕糧一擔。運官道:」 我船上空了半艙,約去一百二十餘擔都是你偷去了,如今藏在哪裡?快快招來!「
媽兒明知是計,說不出教我來挑的話,只是跪下討饒。運官喝令水手,把媽兒 與龜子一齊捆了,吊在桅上,只留雪娘在家,待她好央人行事。
自己進艙去睡了,要待明日送官。
地方知事的去勸雪娘道:「他明明是扎火囤的意思,你難道不知?漕米是緊急 軍糧,官府也怕連累,何況平民?你家髒證都搜出來了,料想推不乾淨。他的題目 都已出過,一百二十擔漕米,一兩一擔,也該一百二十兩。你不如去勸母親,教她 認賠了罷,省得經官動府,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雪娘走上船來, 把地方所勸的話對媽兒說了。媽兒道:「我也曉得,他既起這片歹心,料想不肯白 過,不如認了晦氣,只當王四那宗銀子不曾騙得,拿來捨與他罷。」就央船頭進艙 去說,願償米價,求免送官。艙中允了,就教拿銀子來交。媽兒是個奸詐的人,恐 怕銀子出得容易,又要別生事端,回道:「家中分文沒有,先寫一張票約,待天明 了,挪借送來。」運官道:「朝廷的國課,只怕她不寫,不怕她不還,只要寫得明 白。」媽兒就央地方寫了一張票約,竟如供狀一般,送與運官,方才放了。等到天 明,媽兒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只說各處借來的,交與運官。
誰想運官收了銀子,不還票約,竟教水手開船。媽兒恐貽後患,雇只小船,一 路跟著取討,直隨至高郵州,運官才教上船去,當面吩咐道:「我不還票約,正要 你跟到途中,與你說個明白,這項銀子不是我有心詐你的,要替你償還一主冤債, 省得你到來世變驢變馬還人。你們做娼婦的,哪一日不騙人,哪一刻不騙人?若都 教你償還,你也沒有許多銀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騙他些也罷了,為什麼把做手 藝的窮人當做浪子一般耍騙?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賞賜,反把他銀子賴了, 又騙官府枷責他,你於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憤恨不過,那魂魄現 做人身,到你家纏擾;何況明日死了,不來報冤?我若明明勸你還他,就殺你剮你, 你也決不肯取出。
故此生這個法子,追出那主不義之財。如今原主現在我船上,我替你當面交還, 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賤。「就從後艙喚出來,一面把銀子交還王四,一面 把票約擲與媽兒。媽兒嗑頭稱謝而去。
王四感激不盡,又慮轉去之時,終久要吃淫婦的虧,情願服事恩人,求帶入京
師,別圖生理。運官依允,帶他隨身而去,後來不知如何結果。
這段事情,是窮漢子喜風流的榜樣。奉勸世間的嫖客及早回頭,不可被戲文小
說引偏了心,把血汗錢被她騙去,再沒有第二個不識字的運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評」
有人怪這回小說,把青樓女子忒煞罵得盡情,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嫖客, 絕此輩衣食之門,也未免傷於陰德。我獨曰不然:若果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 嫖客,那些青樓女子沒有事做,個個都去做良家之婦了。這種陰德更自無量。
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
詩云:世間何物最堪仇,賭勝場中幾粒骰。
能變素封為乞丐,慣教平地起戈矛。
輸家既入迷魂陣,贏處還吞釣命鉤。
安得人人陶士行,盡收博具付中流。
這首詩是見世人因賭博傾家者多,做來罪骰子的。骰子是無知之物,為什麼罪 它?不知這件東西雖是無知之物,卻像個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它,它不過是幾塊 枯骨,六面鑽眼,極多不過三十六枚點數而已;你若被它一纏上了,這幾塊枯骨就 是幾條冤魂,六面鑽眼就是六條鐵索,三十六枚點數就是三十六個天罡,把人捆縛 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舉鼎之力,不到烏江,它決不肯放你。 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將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起先要贏別人的錢,不想到 輸了自家的本;後來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輸與別人的錢。輸家失利,贏家也未嘗 得利,不知弄它何干?說話的,你差了。
世上的錢財定有著落,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你說兩邊都不得,難道被鬼攝去 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鷸蚌相持,漁翁得利。」
那兩家賭到後來,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來弄去,少不得都歸到頭家手裡。 所以賭博場上,輸的討愁煩,贏的空歡喜,看的陪工夫,剛剛只有頭家得利。當初 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賭,弄得精窮。手頭只剩得十兩銀子,還要拿去做孤注。
偶從街上經過,見個道人賣仙方,是一口價,說十兩就要十兩,說五兩就要五 兩,還少了就不肯賣。那方又是封著的,當面不許開,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 把他面前的方一一看過,看到一封,上面寫著:賭錢不輸方價銀拾兩。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輸方去賭,要千兩,就千兩,要萬兩,就萬兩, 何惜這十兩價錢?」就盡腰間所有,買了此方。拿回去拆開一看,止得四個大字道 :只是拈頭。
此人大駭,說被他騙了,要走轉去退。仔細想一想道:「話雖平常,卻是個至 理。我就依著他行,且看如何應驗?」
從此以後,遇見人賭,就去拈頭。拈到後來,手頭有了些鈔,要自己下場,想 到仙方的話,又熬住了。拈了三年頭,熬了三年賭,家資不覺掙起一半,才曉得那 道人不是賣的仙方,是賣的道理。這些道理人人曉得,人人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 兩銀子買,怎肯奉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讀書,教人學好,總是教的道理。但是先 生教學生就聽,朋友勸朋友就不聽,是什麼緣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話休絮煩,照方纔這等說來,拈頭是極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為拈頭反拈 去了一份人家,這又是什麼緣故?聽在下說來便知分曉。嘉靖初年,蘇州有個百姓, 叫做王小山。為人百伶百俐,真個是眉毛會說話,頭髮都空心的。祖上遺下幾畝田 地,數間住房,約有二、三百金家業。他的生性再不喜將本覓利,只要白手求財。 自小在色盆行裡走動,替頭家分分籌,記記帳,拈些小頭,一來學乖,二來餬口。 到後來人頭熟了,本事強了,漸漸地大弄起來。遇著好主兒,自己拿銀子放頭;遇 著不尷尬的,先教付稍,後交籌碼,只有得趁,沒有得陪。
久而久之,名聲大了,數百里內外好此道的,都來相投,竟做了個賭行經紀。 他又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擺些假古董,壁上掛些歪書畫, 一來裝體面,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他又肯撒漫, 家中雇個廚子當灶,安排的餚饌極是可口,拈十兩頭,定費六、七兩供給,所以人 都情願作成他。往來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論千論百家輸贏,小可的不敢進 他門檻。常常有人勸他自己下場;或者扯他搭一份,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風吹 他不動,只是醒眼看醉人。卻有一件不好,見了富家子弟,不論好賭不好賭,情願 不情願,千方百計,定要扛他下場;下了場,又要串通慣家弄他一個,不輸個乾淨 不放出門。他從三十歲開場起,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送去的人家,若記起帳來, 也做得一本百家姓。只是他趁的銀子大來大去,家計到此也還不上千金。
那時齊門外有個老者,也姓王,號繼軒,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餘。祖、父並 無遺業,是他克勤刻苦掙起一份人家。雖然只有二、三千金事業,那些上萬的財主, 反不如他從容。外無石崇、王愷之名,內有陶朱、猗頓之實。他的田地都買在平鄉, 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稅納得輕;宅子在半村半 郭之間,前有秫田,後有菜圃,開門七件事,件件不須錢買,取之宮中而有餘。性 子雖不十分慳吝,錢財上也沒得錯與人。田地是他逐畝置的,房屋是他逐間起的, 樹木是他逐根種的,若有豪家勢宦要佔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與你拚命。 人知道他的便宜難討,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糧,下不放私債。不想昧心錢,不做 欺公事,夫妻兩口逍遙自在,真是一對煙火神仙。只是子嗣難得,將近五旬才生一 子,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取名喚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聰穎可佳。
將及垂髫,繼軒要送他上學,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習於下流,特地請一 蒙師在家訓讀,半步不放出門。教到十六七歲,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辭了。他不想 兒子上進,只求承守家業而已。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 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雇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北路 糶賣。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閒行遊蕩,結交匪人, 花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
竺生唯唯聽命,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母親道:「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 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藥也不可知。」竺生道: 「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 如何是好?」母親道:「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侄兒 朱慶生來。慶生與竺生同年只大得幾月,凡事懵懂,只有路頭還熟。當日領了竺生, 到虎丘三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的病容了。母親大喜, 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只見:曲水繞門,遠山當戶。外有三折小 橋,曲如之字;內有千重密檻,碎若冰紋。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 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粉牆千堞白 無痕,疑人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亭。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 福地。若非石崇之金谷,定為謝傅之東山。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 難入。
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道:「我們游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 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裡面不知怎麼樣精雅,可惜不能夠遍游一遊。」慶生道: 「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個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 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間屋裡?」竺生道:「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 撞著人問他就是了。」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迴廊,並不見個人 影。行到一個池邊,只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面,見人全不驚避。兩人正看得好,忽有 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 人背後,咳嗽一聲,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只 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只得假相 埋怨。一個道:「都是你要進來看花。」一個道:「都是你要來看景致。」口裡說 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
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只管 看,只是荒園沒有什麼景致。」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 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什麼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 兄們一樣,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 坐下,問其姓名。慶生道:「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 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 說姑夫是個財主,提起他來,小山自然敬重。卻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這個尾聲, 引出許多妙處。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裡帳簿,凡蘇州城裡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面,這 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 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瞭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 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 三人吃了一杯。只見小廝稟道:「裡面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小山對著 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裡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 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 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
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只是小山只扯竺生,再不來扯他, 不好意思,只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 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見裡面捧出許多嘎飯,銀杯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 出來。」只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 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麼緣故。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 人口裡說個「請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小山 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 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嘗一嘗,竟不知是怎樣 烹調,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 蛋,莫說口中不曾嘗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正吃到好處,不 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捲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 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 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做脫略了。」 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小山道:「請裡面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 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 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 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籤,長短不齊,大小不 一,又有一個天平法碼搬來運去,再不見祝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 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 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籤,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 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 洶洶,只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 你什麼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 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 「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 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 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
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它何用,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籤算杯數,自家 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又恐不是,惹眾人笑,只得勉強收著。看到將晚, 眾人道:「不擲了,主人家算帳。」小山叫小廝取出算盤,將眾人面前的大小竹籤 一數一算,算完了,寫一個帳道:某人輸若干,某人贏若干,頭家若干,小頭若干。
寫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個拜匣,開出來都是銀子,分與眾人。到臨了各 取一錠,付與竺生、慶生,將小簽仍收了去。竺生大駭,扯慶生到旁邊道:「這是 什麼緣故,莫非算計我們?」慶生道:「他若要我們的銀子,叫做算計;如今倒把 銀子送與你我,料想不是什麼歹意。只是也要問個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 背後道:「請問老伯,這銀子是把與我們做什麼的?」小山笑道:「原來二兄還不 知道,這叫做拈頭。」
他們在我家賭錢,我是頭家。方纔的竹籤叫做籌碼,是記銀子的數目。但凡贏 了的,每次要送幾根與頭家,就如打抽豐一般;在旁邊看的,都要拈些小頭,這是 白白送與二位的。以後不棄,常來走走,再沒有白過的。就是方纔的酒飯,也都出 在眾人身上,不必取諸囊中,落得常來吃些。二兄不來,又有別人來吃去。「二人 聽了,大喜道:」原來如此,多謝多謝。「
只見眾人一齊散去,竺生、慶生也別了小山回來,對母親一五一十說個不了。 又取出兩錠銀子與母親看,不知母親如何歡喜,說他二人本事高強,騙了酒飯吃, 又袖了銀子回來。慶生還爭功道:「都虧我說出姑夫,他方纔如此敬重。」誰想母 親聽罷,登時變下臉來,把銀子往地下一丟道:「好不爭氣的東西!那人與你一面 不相識,為什麼把酒飯請你,把銀子送你?你是吃鹽米大的,難道不曉得這個緣故? 我家銀子也取得幾千兩出來,哪稀罕這兩錠?從明日起,再不許出門!」對慶生道 :「你將這銀子明日送去還他,說我們清白人家,不受這等醃?o 之物,丟還了就 來,連你也不可再去。」罵得兩人翻喜為愁,變笑成哭,把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竺 生沒趣,竟進房去睡了。慶生拾了兩錠銀子,弩著嘴皮而去。
看官,你說竺生的母親為何這等有見識,就曉得小山要誘賭,把銀子送去還他? 要曉得他母親所疑的,全不是誘賭之事;他只說要騙這兩個孩子做龍陽,把酒食甜 他的口,銀子買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哪曉 得這王小山是南風裡面的魯男子,偏是誘賭之事,當疑不疑。
為什麼不疑?她只道竺生是個孩子,東西南北都不知,哪曉得賭錢擲色?不知 這樁技藝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的;她又道賭場上要銀子才動得手,二人身 邊騷銅沒有一厘,就是要賭,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別的生意都要現買,獨有這 樁生意肯賒,空拳白手也都做得來的。她婦人家哪裡曉得?次日竺生被母親拘住, 出不得門。慶生獨自一個,依舊走到花園裡來。
小山不見竺生,大覺沒興,問慶生道:「令表弟為何不來?」
慶生把他母親不喜,不放出門之事直言告稟,只是還銀子的話,不說出來。小 山道:「原來如此。以後同令表弟到別處去,帶便再來走走。」慶生道:「自然。」 說完了,小山依舊留他吃飯,依舊把些小頭與他,臨行叮矚而去。
卻說竺生一連坐了幾日,舊病又發起來,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 不是拘束出來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慶生走來看他,姑娘問道:「前日的 銀子拿還他不曾?」
慶生道:「還他了。」姑娘道:「他說些什麼?」慶生道:「他說不要就罷, 也沒什麼講。」姑娘又問道:「那人有多少年紀了?」慶生道:「五六十歲。」姑 娘聽見這句話,半晌不言語,心上有些懊悔起來道:「五六十歲的老人家,哪裡還 做這等沒正經的事,倒是我疑錯了。」對慶生道:「你再領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 到那花園裡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東西,受他的錢鈔。」慶生道: 「自然。」竺生得了這道赦書,病先好了一半,連忙同著慶生,竟到小山家去。小 山接著,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後,教竺生坐在身邊,一面拈頭,一面學賭。竺生 原是聰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學會了。學得本事會時,腰間拈的小頭也有了一二 十兩。小山道:「你何不將這些做了本錢,也下場去試一試?」竺生道:「有理。」 果然下場一試,卻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會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 咒別人么二三,就是么二三,一連三日,贏了二百餘金。竺生恐怕拿銀子回去,母 親要盤問,只得借個拜匣封鎖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來賭。
賭到第四日,慶生見表弟贏錢,眼中出火,腰間有三十多兩小頭,也要下場試
試。怎奈自己的聰明不如表弟,再學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賭,何不與令表弟合了,他贏你也贏,坐收其利,何等不妙?」
慶生道:「說得有理。」就把銀子與竺生合了。
偏是這日風色不順,要紅沒有紅,要六沒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餘兩輸得 乾乾淨淨。竺生埋怨表兄沒利市,慶生埋怨表弟不用心,兩個袖手旁觀,好不心癢。 眾人道:「小王沒有稍,小山何不借些與他擲擲?」小山道:「銀子盡有,只要些 當頭抵抵,只管貸出來。」眾人勸竺生把些東西權押一押,竺生道:「我父親雖不 在家,母親管得嚴緊,哪裡取得東西出來?
「眾人道:」呆子,哪個要你回去取東西?只消把田地房產寫在紙上,暫抵一 抵,若是贏了,兌還他銀子,原取出來;就是輸了,也不過放在他家,做個意思, 待你日後自己當家,將銀取贖,難道把你田地房產抬了回來不成?「竺生聽了,豁 然大悟,就討紙筆來寫。慶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寫契,多借幾百兩,好贏他們 幾千兩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廝取出紙墨筆硯,竺生提起筆來正要 寫,想一想,又放下來道:」我常見人將產業當與我家,都要前寫座落何處,後開 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張典契。我那些田地,從來不曾管業過,不曉得座落在何方, 教我如何寫起?「眾人都道他說得有理,呆了半晌,哪曉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裡冊 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產屋業,都在上面。不但畝數多寡,地方座落,記得 不差;連那原主的尊名、田鄰的大號,都登記得明明白白。到此時隨口念來,如流 似水。他說一句,竺生寫一句,只空了銀子數目,中人名字,待臨了填。
小山道:「你要當多少?」竺生道:「二百兩罷。」小山道:「多則一千,少 則五百,二、三百兩不好算帳。」慶生道:「這等就是五百兩罷,」竺生依他填了。 慶生對眾人道:「中人寫你們哪一位?」小山道:「他們是同賭的人,不便作中, 又且非親非戚,這個中人須要借重你。」慶生道:「只怕家姑娘曉得,埋怨不便。」 眾人道:「不過暫抵一時,哪裡到令姑娘曉得的田地?」慶生就著了花押。小山收 了,對竺生道:「銀子不消兌出來,省得收拾費力,你只管取籌碼賭,三、五日結 一次帳,贏了我替人兌還你,輸了我替你兌還人。」竺生道:「也說得是。」收了 籌碼,依舊下常也有輸的時節,也有贏的時節,只是贏的都是小主,輸的都是大主, 贏了十次,抵不得輸去一次的東西。起先把銀子放在面前,輸去的時節也還有些肉 疼;如今銀子成日不見面,弄來弄去都是些竹片,得來也不覺十分可喜,失去也不 覺十分可惜。慶生被前次輸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頭,到還把穩。
只是眾人也不似前番,沒有肥頭把他拈去。小山曉得他家事不濟,原不圖他, 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頭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開去了。
竺生開頭一次寫契,心上還有些不安,面上帶些忸怩之色。
寫到後來,漸漸不覺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產就是房產。起先 還是當與小山,小山應出來賭,多了中間一個轉折,還覺得不耐煩,到後面一發輸 得直捷痛快了,竟寫賣契付與贏家,只是契後吊一筆道:待父天年,任憑管業。
寫到後來,約有一二十張,小山肚裡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 來生債。」便假正經起來,把眾人狠說一頓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們為何只管 攣住他賭?他父親回來知道,萬一難為他起來,你們也過意不去。況且他父親苦掙 一世,也多少留些與他受用受用,難道都送與你們不成?」眾人拱手謝罪,情願收 拾排常竺生還捨不得丟手,被他說得詞嚴義正,也只得罷了,心上還感激他是個好 人,肯留些與我受用。只說父親的產業還不止於此,哪曉得連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親是好說話的,此時還好求救於母,乘父未歸,做個苦肉計, 或者還退些田地轉來也不可知;哪曉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厲之言封住兒子的口。可見 人家父母,嚴的也得一半,寬的也得一半,只要寬得有尺寸。
且說王繼軒裝米去賣,指望俏頭上一脫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許多本,還 坐了許多時。只因山東、河南米價太貴,引得湖廣、江西的客人個個裝糧食來賣。 繼軒到時,只見米麥堆積如山,真是出處不如聚處,只得把貨都發與鋪家,坐在行 裡討帳。等等十朝,遲遲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幾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討起 後客的米錢應還前客,所以準準耽擱半年。
身雖在外,心卻在家,思量兒子年幼,自小不曾離爺,「我如今出門許久,難 保得沒有些風吹草動。」憂慮到此,銀子也等不得討完,丟此余帳便走。
到了家中,把銀兩錢鈔,文契帳目,細細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動,才放了心。 只是伺察兒子的舉止,大不似前。體態甚是輕佻,言語十分粗莽。吃酒吃飯不等人 齊,便先舉箸;見人見客,不論尊卑,一概拱手;無論嘻笑怒罵,動輒傷人父母; 人以惡言相答,恬然不以為仇。總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樣子,幾時變成的氣質。繼軒 在外憂鬱太過,原帶些病根回來,此時見兒子一舉一動,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氣? 火上添油,不覺成了膈氣之玻自古道:「瘋癆臌膈,閻羅王請的上客。」哪有醫得 好的?一日重似一日,眼見得不濟事了。臨危之際,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應 文券帳目交付與他道:「這些田產銀兩,不是你公公遺下來的,也不是你父親做官 做吏、論千論百抓來的,要曉得逐分逐厘、逐畝逐間從骨頭上磨出來、血汗裡掙出 來的。
我死之後,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將余剩的逐年置些生產, 漸漸擴充大來,也不枉我掙下這些基業。
縱不能夠擴充,也須要承守,餓死不可賣田,窮死不可典屋,一典賣動頭,就 要成破竹之勢了。我如今雖死,精魂一時不散,還在這前後左右,看你幾年,你須 要謹記我臨終之話。「說完,一口氣不來,可憐死了。
竺生母子號天痛哭,成服開喪。頭一個弔客就是王小山,其餘那些賭友,吊的 吊,唁的唁,往往來來,絡繹不絕。小山又鬥眾人出分,前來祭奠,意思甚是慇勤。 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夫在日,不肯結交,死後無人?N 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 是喜歡。及至七七已完,追薦事畢,只見有人來催竺生出喪。
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熱喪不舉,過後冷了,一發要選年擇日, 耽擱工夫。」竺生與他附耳唧噥,說了許多私話。那人又叫竺生領他到內室裡面走 了一遍。東看西看,就如相風水的一般,不知什麼緣故。待他去後,母親盤問竺生, 竺生把別話支吾過了。
又隔幾時,遇著秋收之際,全不見有租米上門。母親問竺生,竺生道:「今年 年歲荒歉,顆粒無收。」母親道:「又不水,又不旱,怎麼會荒起來?」要竺生領 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隻小船,搖到一個莊上,種戶出來問是哪家宅眷?家人 道:「我們的家主,叫做王繼軒,如今亡過了,這就是我們的主母。」種戶道: 「原來是舊田主,請裡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為何加個『舊』字,難道父親傳與兒子, 也分個新舊不成?」走進他家,就說:「今歲雨水調勻,並非荒旱,你們的租米為 何一粒不交?」種戶道:「租米交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曉得?」竺生之母道:「我 何曾見你一粒?」種戶道:「你家田賣與別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別人家去,為什 麼還送到你家來?」竺生之母大驚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為什麼賣田? 且問你是何人寫契?何人作中?這等胡說!」種戶道:「是你家大官寫契,朱家大 官作中,親自領人來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盤問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 先,大官出去賭博,將田地寫還賭債之事,一一說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渾身氣 得冰冷,話也說不出來。
停了一會,又叫家人領到別莊上去。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處的莊頭都 去盡了。莫說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別人的,前日來催大官出喪,他要自己 搬進來祝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們不曾有售主,其餘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說得竺 生之母眼睛直豎,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 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瞞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兩、三下,自己悶倒在地,口 中鮮血直噴。竺生和家人扶了上床,醒來又暈去,暈去又醒來,如此三日,竟與丈 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場,依舊照前殯殮不提。
卻說這所住房原是寫與小山的,小山自知管業不便,賣與一個鄉紳。那鄉紳也 不等出喪,竟著幾房家人搬進來祝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喪出了,交卸與他,可 憐產業窠巢,一時蕩荊還虧得父親在日,定下一頭親事,女家也是個財主,丈人見 女婿身無著落,又不好悔親,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
後來虧丈人扶持,他自己也肯改過,雖不能恢復舊業,也還苟免饑寒。王竺生 的結果,不過如此,沒有什麼稀奇。
卻說王小山以前趁的銀子來來去去,不曾做得人家,虧得王竺生這主橫財,方 才置些實產。起先誘賭之時,原與眾人說過,他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 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給雜用之外,淨得一千五百兩。平空添了這些,手頭自 然活動。只是一件,銀子便得了一大主,生意也走了一大半。
為什麼緣故?遠近的人都說他數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份人家,又坑死他兩 條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來。
財主人家都把兒子關在家中,不放出來送命。王小山門前車馬漸漸稀疏,到得 一年之外,鬼也沒得上門了。他是熱鬧場中長大的,哪裡冷靜得過?終日背著手踱 進踱出,再不見有個人來。
一日立在門前,有個客人走過,衣裳甚是楚楚,後面跟著兩擔行李,一擔是隨 身鋪蓋,一擔是四隻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卻像有銀子的一般。那客人走到小山 面前,拱一拱手道:「借問一聲,這邊有買貨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哪裡?」
小山道:「問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買些綢緞布匹,聞得他為人信實, 特來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問的姓名與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筆,就冒認了也不 為無因。況我一向買貨,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過,不如留他下來,趁些用錢, 買買小菜也是好的。上門生意,不要錯過。」便隨口答應道:「就是小弟。」客人 道:「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進園中,揖畢坐下,少不得要問尊姓大號,貴 處哪裡。「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無號,雖住在四川重慶府酆都縣,祖籍也原 是蘇州。「小山道:」這等是鄉親了。「說過一會閒話,就擺下酒來接風。吃到半 中間,叫小廝拿色盆來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見拿來。小山問什麼緣故?小廝道:」 一向用不著,不知丟在哪個壁角頭,再尋不出。「小山罵道:」沒用奴才,還喜得 是吃酒行令,若還正經事要用,也罷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須著惱,我拜 匣裡有一個,取出來用用就是。「說完,就將拜匣開了,取出一副骰子,一個色盆。 小山接來一看,那骰子是用得熟熟滑滑、稜角都沒有的。色盆外面有黃蠟裹著,花 梨架子嵌著,擲來是不響的。小山大驚道:」老客帶這件傢伙隨身,莫非平日也好 呼盧麼?「客人道:」生平以此為命,豈特好而已哉!「小山道:」這等,待我約 幾個朋友,與老客擲擲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賭。「小山問哪三不賭,客 人道:」論錢論兩不賭,略贏便歇不賭,遇貧賤下流不賭。「
小山道:「這等不難,待我約幾位鄉紳大老,把主碼放大些,賭到二、三千金 結一次帳就是了。」客人道:「這便使得。」
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什麼銀水,待我好教他們照樣帶來。」 客人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四隻皮箱一齊掇出,揭去綿紙封。開了青銅鎖, 把箱蓋掀開。小山一看,只見:銀光閃爍,寶色陸離。大錠如船,只只無人橫野渡 ;彎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長天。面上無絲不到頭,細如蛛網;腳根有眼皆通腹,密 若蜂窠。將來佈滿祗園,盡可購成福地;若使疊為阿堵,也堪圍住行人。
小山道:「這樣銀水有什麼說得,請收了罷。」客人道:「這外面冷靜,我不 放心,你不如點一點數目,替我收在裡面去。輸了便替我兌還人,贏了便替我買貨。」 小山道:「使得。」客人道:「我的銀子都是五兩一錠,沒有兩樣的,拿天平來兌 就是。」小山道:「這樣大錠,自然有五兩,不消兌得,只數錠數就是了。」一五 一十,數完了一箱,齊頭是二百錠,共銀一千兩,其餘三箱,總是一樣,合成四千 兩之數。小山看完,依舊替他鎖好,自己寫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廝掇了進 去。當晚一家歡喜,小山夢裡也笑醒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頭,就往各鄉紳家去道:「我家又有一個好主兒上門,請列 位去贏他幾千兩用用。」各鄉紳道:「只怕沒有第二個王竺生了。」小山道:「我 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只是賒、現二字也就有天淵之隔了。」各鄉紳聽見, 喜之不勝,一齊吩咐打轎,竟到小山家來。小山請客人出來見畢,吃了些點心,就 下場賭。眾人與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輸與客人,當日客人贏了六、七百兩, 次日又贏了二、三百兩。到第三日,大家換過手法,接連贏了轉來,每日四、五百 兩,賭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該結帳了。」就將籌碼一數,帳簿一結,算盤 一打,客人共輸四千五百兩。小山道:「除了箱內之物,還欠五百兩零頭,請兌出 來再賭。」客人道:「帶來的本錢只有這些,求你借我千把,我若贏得轉來,加利 奉還;若再輸了,總寫一票,回去取來就是。」小山道:「我與你並不相識,知道 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還,我哪裡來尋你?
這個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場,不消再賭。五百兩的零頭,是要找出來的,不要 大模大樣。他們做鄉宦的眼睛,認不得你什麼財主,若不稱出來,送官送府,不像 體面。「客人道:」你曉得我只有這些稍,都交與你了。如今回去的盤費尚且沒有, 教我把什麼還他?「小山變下臉來,走進房裡,將行李一檢,又把兩個家人身上一 搜,果然半個錢也沒有。只得逼他寫一張欠票,約至三月後,一併送還,明曉得沒 處討的,不過是個拖繩放的方法。眾人教小山拿銀子出來分散,小山肚裡是有毛病 的,原與眾人說開,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面前, 不好分得。只得對眾人道:」今日且請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來取就是。 「眾人道:」這等,要你出名,寫幾張欠票,明日好照票來支。「小山道:」使得。 「
提起筆來竟寫,也有論千的,也有論百的,眾人捏了票子,都回去了。小山當 晚免不得辦個豆腐東道,與客人餞行。客人道:「在下生平再不失信,你到三個月 後,還約眾人等我,我不但送銀子來還,還要帶些來翻本。」小山道:「但願如此。」 吃完了酒,又問客人討了那四把鑰匙過來,才打發他睡。
到次日送得出門,眾鄉紳一齊到了。小山忙喚小廝掇皮箱出來,一面取天平伺 候。只見一個小廝把四隻皮箱疊做一撞,兩隻手捧了出來,全不吃力。小山驚問道 :「這四隻箱子有二百六七十斤重,怎麼一次就掇了出來?」小廝道:「便是這等 古怪,前日掇進去是極重的,如今都屁輕了。不知什麼緣故?」
小山吃了一驚,逐只把封皮驗過,都不曾動,忙取鑰匙開看,每箱原是二百錠, 一錠也不少,才放了心。就把天平上一邊放了法碼,一邊取銀子來兌。拈一錠上手, 果然是屁輕的,仔細一看,你道是什麼東西?有《西江月》詞為證:硬紙一層作骨, 外糊錫箔如銀。
原來面上細絲紋,都是盔痕板櫻看去自應五兩,稱來不上三分。
下爐一試假和真,變做蝴蝶滿空飛荊原來都是些紙錠。小山把眼睛定了一會, 對眾人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被鬼騙了,這四皮箱都是紙錠,要他何用?」
眾人都去取看,果然不差,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也不做聲。
小山想了一會道:「怪道他說姓田,田字乃鬼字的頭;又說在酆都縣住,酆都 乃出鬼的所在,詳來一些不差。只有原籍蘇州的話沒有著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 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麼裝這個圈套來弄我?」把紙錠捏了又看,中間隱隱約約 卻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頭底下仔細一認,果然有印板印的七個字道:不孝男王 竺生奉。
小山看了,嚇得寒毛直豎,手腳亂抖,對眾人道:「原,原,原來是王竺生的 父親怪我弄去他的家事,變做人來報仇的。
這等看來,又合著原籍蘇州的話了。「小山只說眾人都是共事的,一齊遇了鬼, 大家都要害怕。哪裡曉得鄉紳裡面有個不信鬼的,大喝一聲道:」老王,你把客人 的銀子獨自一個藏了,故意鬼頭鬼腦弄這樣把戲來騙人。世上哪有鬼會賭錢的?他 要報仇,怕扯你不到閻王面前去,要這等斯斯文文來和你玩耍?
好好拿銀子出來,不要胡說!「眾人起先都在驚疑之際,聽了這番正論,就一 唱百和起來道:」正是,你把好好的人打發去了,如今說這樣鬼話。就真正是鬼, 也留他在這邊,我們自會問鬼討帳,那個教你會了下來?這票上的字,若是鬼寫的 就罷了;若是人寫的,不怕他少我們一厘!「小山被眾人說得有口難分,又且寡不 敵眾,再向前分剖幾句,被眾人一頓」光棍奴才「,教家人一起動手打了一頓,將 索子鎖住,只要送官。小山跪下討饒道:」列位老爺請回,待小人一一賠還就是。 「眾人道:」要還就還,這個帳是冷不得的,任你田產屋業我們都要,只不許抬價。 「小山思量道:」我這雞蛋怎麼對得石子過?
若還到官,官府自然有他體面;況且票上又不曾寫出『賭錢』二字,怎麼賴得? 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也是我數該如此,不如寫還了罷。「就喚小 廝取出紙筆,照王竺生當日的寫法,一掃千張,不完不住,只消半日工夫,把賭場 上騙來的產業與祖父遺下的田地,盡銅鑄鐘,送得乾乾淨淨,連花園也住不成,依 舊退還原主去了。
文書匣內剛剛留得一張欠票,做個海底遺珠,展開一看,原來是田客人欠下的 五百兩賭債,約至三月後送還的。小山看了,又怕起來道:「他臨去之時,曾說生 平再不失信,倘若三月後果然又來,如何了得?」只得叫幾個道士打了三日醮,將 四皮箱紙錠連欠票一齊燒還,只求免來下顧。虧這一番懺悔,又活了三年才死。那 些贏錢去的鄉紳,夜夜做夢,說田客人要來翻本,疑心成病,不上三年,也都陸續 死)荊*可見賭博一事,是極不好的。不但贏來的錢鈔,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 人家,也損於陰德。如今世上不知多少王小山在陽間趁錢,多少王繼軒在陰間歎氣。 他雖未必個個到陽間來尋你,只怕你終有一日到陰間去就他。若閻羅王也是開賭場 的便好,萬一不好此道,這場官司就要輸與原告了。奉勸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樁 樁做得,只除了這項錢財,不趁也)好。
「評」
這樣小說,竟該做仙方賣。為人子弟的,不可不買了看;為人父兄的,更不可 不買了看
第九回 變女為兒菩薩巧
詩云:夢兆從來貴反詳,夢凶得吉理之常。
卻更有時明說與,不須寤後攪思腸。
話說世上人做夢一事,其理甚不可解,為什麼好好地睡了去,就會見張見李, 與他說起話、做起事來?那做張做李的人,若說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裡生 出這許多形象?若說果是鬼神,那夢卻盡有不驗的,為什麼鬼神這等沒正經,等人 睡去就來纏擾?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誘人以財,或是動人以氣,不 但睡時攪人的精神,還到醒時費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驗也沒有,這是什麼緣故? 要曉得鬼神原不騙人,是人自己騙自己。夢中的人,也有是鬼神變來的,也有是自 己魂魄變來的。若是鬼神變來的,善則報之以吉,惡則報之以凶。
或者凶反報之以吉,要轉他為惡之心;吉反報之以凶,要勵他為善之志。這樣 的夢,後來自然會應了。若是自己魂魄變來的,他就不論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 一味只要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變做劉伶、杜康,攜酒來與你吃;你若所 好在色,他就變做西施、毛嬙,獻色來與你淫;你若所重在財,他就變做陶朱、猗 頓,送銀子來與你用;你若所重在氣,他就變做孟賁、烏獲,拿力氣來與你爭。這 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自己騙自己的,後來哪裡會應?我如今且說一個驗也驗 得巧的,一個不驗也不驗得巧的,做個開場道末,以起說夢之端。
當初有個皮匠,一貧徹骨,終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燒香禮拜道:「弟子窮到這個 地步,一時怎麼財主得來?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過替人上兩雙鞋子,打 幾個鞍頭,有什麼大進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銀子,方才會發積。就不敢指望 上萬上千,便是幾百、幾十兩的橫財也見賜一主,不枉弟子哀告之誠。」終日說來 說去,只是這幾句話。忽一夜就做起夢來,有一個人問他道:「聞得你要掘窖,可 是真的麼?」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處地方有一個窖在那裡,你 何不去掘了來?,」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數目?」那人道:「不要問數目,只還 你一世用它不盡就是了。」皮匠醒來,不勝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見他禱告志誠, 曉得那裡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辦了三牲,請了紙馬,走到夢中 所說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動土。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個蒲包,捆得結結 實實,皮匠道:「是了,既然應了夢,決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幾十、幾百,連上千、 上萬都有了。」及至提起來,一包之下,並無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興 先掃去一半了。再拿來解開一看,卻是一蒲包的豬鬃。皮匠大駭,欲待丟去,又思 量道:「豬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錢,怎好暴棄天物。」就拿回去穿線縫鞋,後來果然 一世用他不荊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 著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厭煩,有意設這個巧法,將來回覆他的,總不可知。 這一個是不驗的巧處了,如今卻說那驗得巧的。
杭州西湖上有個於墳,是少保於忠肅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夢,再沒有一個不 奇驗的。每到科舉年,他的祠堂竟做了個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 在地下打鋪,午後去的,連屋角頭也沒得蹲身,只好在階簷底下、亂草叢中打幾個 嗑睡而已。那一年有同寓的三個舉子,一齊去祈夢,分做三處宿歇。次日得了夢兆 回來,各有憂懼之色,你問我不說,我問你不言。直到晚間吃夜飯,居停主人道: 「列位相公各得何夢?」三人都攢眉蹙額道:「夢兆甚是不祥。」主人道:「夢凶 得吉,從來之常,只要詳得好。你且說來,待我詳詳看。」
內中有一個道:「我夢見於忠肅公親手遞個象棋與我,我拿來一看,上面是個 『卒』字,所以甚是憂慮。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罷了,難道還要死不成?」那 二人聽見,都大驚大駭起來,這個道:「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那個又道: 「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夢,原是為功名;如今功 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主人想了一會道:「這樣的夢,須得某道人詳,才解 得出,我們一時解它不來。」
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哪裡?」主人道:「就在我這對門,只有一河之隔。 他平素極會詳夢,你們明日去問他,他自然有絕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對門, 何須到明日,今晚便去問他就是了。」主人道:「雖隔一河,無橋可度,兩邊路上 俱有柵門,此時都已鎖了,須是明日才得相見。
三人之中有兩個性緩的,有一個性急的,性緩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 :「這河裡水也不深,今晚便待我涉過水去,央他詳一詳,少不得我的吉凶就是你 們的禍福了,省得大家睡不著。」說完,就脫了衣服,獨自一人走過水去,敲開道 人的門,把三人一樣的夢說與他詳。道人道:「這等夜靜更深,柵門鎖了,相公從 哪裡過來的?」此人道:「是從河裡走過來的。」道人道:「這等,那兩位過來不 曾?」祈夢的道:「他們都不曾來。」道人大笑道:「這等,那兩位都不中,單是 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樣的夢,為什麼他們不中,我又會中起來?」 道人道:「這個『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詳了。從來下象棋的道 理,卒不過河,一過河就好了。那兩位不肯過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過河來,自 然中了,有什麼疑得?」此人聽見,雖說他詳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掛 出榜來,果然這個中了,那兩個不中。可見但凡夢兆,都要詳得好,鬼神的聰明, 不是顯而易見的,須要深心體認一番,方才揣摩得出,這樣的夢是最難詳的了;卻 一般有最易詳的,明明白白,就像與人說話一般,這又是一種靈明,總則要同歸於 驗而已。
萬曆初年,揚州府泰州鹽場裡,有個灶戶叫做施達卿。原以燒鹽起家,後來發 了財,也還不離本業,但只是發本錢與別人燒,自己坐收其利。家資雖不上半萬, 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數千,這是什麼緣故?只因灶戶裡面,赤貧者多,有家業者少, 鹽商怕他賴去,不肯發大本與他;達卿原是同夥的人,哪一個不熟?只見做人信實 的,要銀就發,不論多寡,人都要圖他下次,再沒有一個賴他的。只是利心太重, 燒出鹽來,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燒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產屋業,利上盤起 利來,一日富似一日,灶戶裡邊,只有他這個財主。古語道得好:地無砂,赤土為 佳。
海邊上有這個富戶,哪一個不奉承他?夫妻兩口,享不盡素封之樂。只是一件, 年近六十,尚然無子。其妻向有醋癖,五十歲以前不許他娶小,只說自己會生,誰 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個。直到七七四十九歲之後,天癸已絕,曉得沒指望了,才容 他討幾個通房。達卿雖不能夠肆意取樂,每到經期之後,也奉了欽差,走去下幾次 種。卻也古怪,那些通房在別人家就像雌雞、母鴨一般,不消家主同裳共枕,只是 說話走路之間,得空偷偷摸摸,就有了胎;走到他家,就是閹過了的豬,揭過了的 狗,任你翻來覆去,橫困也沒有,豎困也沒有,秋生冬熟之田,變做春夏不毛之地, 達卿心上甚是憂煎。
他四十歲以前聞得人說,准提菩薩感應極靈,凡有吃他的齋、持他的咒的,只 不要祈保兩事,求子的只求子,求名的只求名,久而久之,自有應驗。他就發了一 點虔心,志志誠誠鑄一面准提鏡,供在中堂。每到齋期,清晨起來對著鏡子,左手 結了金剛拳印,右手持了念珠,第一誦淨法界真言二字道:?g 藍念了二十一遍。 第二誦護身真言三字道:?g 嚙臨也是二十一遍。第三誦大明真言七字道:?g 麼? v缽訥鉻吽。一百零八遍。
第四才誦准提咒二十七字道: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g 折隸主隸、准提娑婆訶。也是一百零八遍。然後念一首偈道:稽首皈依蘇悉帝,頭 面頂禮七俱胝。
我今稱讚大准提,惟願慈悲垂加護。
諷誦完了,就把求子的心事禱告一番,叩首數通已畢,方才去吃飯做事。
那准提齋每月共有十日,哪十日?
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若還月小, 就把廿七日預補了三十。又有人恐怕瑣瑣碎碎記它不清,將十個日子編做兩句話道 :一八四五八,三四八九十。
只把這兩句念得爛熟,自然不會忘了。只是一件,這個准提菩薩是極會磨煉人 的,偏是不吃齋的日子再撞不著酒筵;一遇了齋期,便有人情他赴席。那吃齋的人, 清早起來心是清的,自然記得,偏沒人請他吃早酒;到了晚上,百事分心,十個九 個都忘了,偏要撞著頭腦,遇著葷腥,自然下箸,等到忽然記起的時節,那魚肉已 進了喉嚨,下了肚子,挖不出了。獨有施達卿專心致志,自四十歲上吃起,吃到六 十歲,這二十年之中,再不曾忘記一次,怎奈這樁求子的心事再遂不來。
那一日是他六十歲的壽誕,起來拜過天地,就對著准提鏡子哀告道:「菩薩, 弟子皈依你二十年,日子也不少了;終日燒香禮拜,頭也嗑得夠了;時常苦告哀求, 話也說得煩了。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今生不該有子,難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 這個小小份上也講不來?如今弟子絕後也罷了,只是使二十年虔誠奉佛之人,依舊 做了無祀之鬼,那些向善不誠的都要把弟子做話柄,說某人那樣志誠尚且求之不得, 可見天意是挽回不來的。則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無益,反開世人謗佛之端,絕大眾 皈依之路,弟子來生的罪業一發重了。還求菩薩捨一捨慈悲,不必定要寧馨之子, 富貴之兒,就是癡聾瘖啞的下賤之坯,也賜弟子一個,度度種也是好的。」說完, 不覺孤?起來竟要放聲大哭,只因是個壽日,恐怕不樣,哭出聲來,又收了進去。
及至到晚,壽酒吃過了,賀客散去了,老夫妻睡做一床,少不得在被窩裡也做 一做生日。睡到半夜,就做起夢來,也像日間對著鏡子呼冤叫屈,日間收進去的哭 聲此時又放出來了。
正哭到傷心之處,那鏡子裡竟有人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子嗣是大 事,有只是有,沒有只是沒有,難道像那騙孩童的果子一般,見你哭得凶,就遞兩 個與你不成?」達卿大駭,走到鏡子面前仔細一看,竟有一尊菩薩盤膝坐在裡邊。 達卿道:「菩薩,方才說話的就是你麼?」菩薩道:「正是。」達卿就跪下來道: 「這等,弟子的後嗣畢竟有沒有,倒求菩薩說個明白,省得弟子癡心妄想。」菩薩 道:「我對你說,凡人『妻財子祿』四個字,是前生分定的,只除非高僧轉世,星 宿現形,方才能夠四美俱備,其餘的凡胎俗骨,有了幾樁,定少幾樁,哪裡能夠十 全?你當初降生之前,只因貪嗔病重,討了『妻財』二字竟走,不曾提起『子祿』 來,那生靈簿上不曾注得,所以今生沒有。我也再三替你挽回,怎奈上帝說你利心 太重,刻薄窮民,雖有二十年好善之功,還准折不得四十載貪刻之罪,哪裡來得子 來?後嗣是沒有的,不要哄你。」達卿慌起來道:「這等,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 法子,懺悔得來麼?」菩薩道:「懺悔之法盡有,只怕你拚不得。」達卿道:「弟 子年已六十,死在眼前,將來莫說田產屋業都是別人的,就是這幾根骨頭,還保不 得在土裡土外,有什麼拚不得?」菩薩道:「大眾的俗語說得好:」酒病還須仗酒 醫。『你的罪業原是財上造來的,如今還把財去懺悔。你若拼得盡著傢俬拿來施捨, 又不可被人騙去,務使窮民得沾實惠,你的傢俬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還你有兒 子生出來。「達卿稽首道:」這等,弟子謹依法旨,只求菩薩不要失信。「菩薩道 :」你不要叮囑我,只消叮囑自家。你若不失信,我也決不失信。「說完,達卿再 朝鏡子一看,菩薩忽然不見了。
正在驚疑之際,被妻子翻身礙醒,才曉得是南柯一夢。心上思量道:「我說在 菩薩面前哀懇二十年,不見一些影響,難道菩薩是沒耳朵的?如今這個夢分明是直 捷回音了,難道還好不信?無論夢見的是真菩薩,假菩薩,該懺悔,不該懺悔,總 則我這些家當將來是沒人承受的,與其死了待眾人瓜分,不如趁我生前散去。」主 意定了,次日起來就對鏡子拜道:「蒙菩薩教誨的話,弟子句句遵依,就從今日做 起,菩薩請看。」拜完了,教人去傳眾灶戶來,當面吩咐:「從今以後,燒鹽的利 息要與前相反,你們得七分,我得三分。以前有些陳帳,你們不曾還清的,一概蠲 免。」就尋出票約來,在准提鏡前,一火焚了。又吩咐眾人:「以後地方上凡有窮 苦之人,荒月沒飯吃的,冬天沒棉襖穿的,死了沒棺材盛的,都來對我講,我察得 是實,一一捨他,只不可假裝窮態來欺我;就是有什麼該砌的路,該修的橋,該起 建的廟宇,只要沒人侵欺,我只管捐資修造,煩列位去傳諭一聲。」眾人聽見,不 覺歡聲震天,個個都念幾聲「阿彌陀佛」而去。不曾傳諭得三日,達卿門前就捱擠 不開,不是求米救饑的,就是討衣遮寒的;不是化磚頭砌路的,就是募石板修橋的 ;至於募緣抄化的僧道,討飯求丐的乞兒,一發如蜂似蟻,幾十雙手還打發不開。 達卿胸中也有些涇渭,緊記了菩薩吩咐不可被人騙去的話,宗宗都要自己查劾得確, 方才施捨與他;那些假公濟私的領袖,一個也不容上門。
他那時節的傢俬,齊頭有一萬,捨得一年有餘,也就去了二千。
忽然有個通房,焦黃精瘦,生起病來,茶不要,飯不貪,只想酸甜的東西吃, 達卿知道是害喜了。問她經水隔了幾時,通房道:「三個月不洗身上了。」達卿喜 歡得眼閉口開,不住嘻嘻地笑。先在菩薩面前還個小小願心,許到生出的時節做四 十九日水陸道場,拜酬佛力。那些勸做善事的人,聞得他有了應驗,一發踴躍前來。 起先的募法還是論錢論兩的多,到此時募緣的眼睛忽然大了,多則論百,少則論十, 要拿住他施捨。
若還少了,寧可不要,竟像達卿通房的身孕是他們做出來的一般。眾人道: 「他要生兒子,畢竟有求於我。」他又道:「我有了兒子,可以無求於人。」達卿 起先的善念,雖則被菩薩一激而成,卻也因自己無子,只當拿別人的東西來撒漫的。 此時見通房有了身孕,心上就躊躇起來道:「明日生出來的無論是男是女,總是我 的骨血,就作是個女兒,我生平只有半子,難道不留些奩產嫁她?萬一是個兒子, 少不得要承家守業,東西散盡了,教他把什麼做人家?菩薩也是通情達理的,既送 個兒子與我,難道教他呷風不成?況且我的傢俬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 說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饒了的,菩薩以慈悲為本,決不求全責備,我如今也 要收兵了。」從此以後,就用著欲語二句:無錢買茄子,只把老來推。
募化的要多,他偏還少,好待募化的不要,做個退兵之策。
俗語又有四句道得好:善門難開,善門難閉。
招之則來,推之不去。
當初開門喜捨的時節,歡聲也震天;如今閉門不捨的時節,怨聲也震地。一時 間就惹出許多謗詈之言,道他為善不終,「且看他兒子生得出,生不出?若還小產 起來,或是死在肚裡,那時節只怕懊悔不及。」誰想起先祝願的話也不靈,後來詛 咒之詞也不驗,等到十月滿足,一般順順溜溜生將下來。達卿立在臥房門前,聽見 孩子一聲叫響,連忙問道:「是男是女?」
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不見有礙手的東西,就應道:「只怕是位令愛。」 達卿聽見,心上冷了一半。過了一會,婆子又喊起來道:「恭喜,只怕是位令郎。」 達卿就跳起來道:「既然是男,怎麼先說是女,等我吃這一驚?」口裡不曾說得完, 兩隻腳先走到菩薩面前了,嗑一個頭,叫一聲「好菩薩」,正在那邊拜謝,只見有 個丫鬟如飛地趕來道:「收生婆婆請老爹說話。」達卿慌忙走去,只說產母有什麼 差池,趕到門前,立住問道:「有什麼話講?」婆子道:「請問老爹,這個孩子還 是要養他起來、不養他起來?」達卿大驚道:「你說得好奇話,我六十多歲才生一 子,猶如麒麟、鳳凰一般,豈有不養之理?」婆子道:「不是個兒子。」達卿道: 「難道依舊是女兒不成?」婆子道:「若是女兒,我倒也勸你養起來了。」達卿道 :「這話一發奇,既不是兒子,又不是女兒,是個什麼東西?」婆子道:「我收了 一世生,不曾接著這樣一個孩子,我也辨不出來,你請自己進來看。」達卿就把門 簾一掀,走進房去,抱著孩子一看,只見:肚臍底下,腿胯中間,結子丁香,無其 形而有其跡;含苞豆蔻,開其外而閉其中,凹不凹,凸不凸,好像個壓扁的餛飩; 圓又圓,缺又缺,竟是個做成的肉餃。逃於陰陽之外,介乎男女之間。
原來是個半雌不雄的石女。達卿看了,歎一口氣,連叫幾聲「孽障」,將來遞 與婆子道:「領不領隨在你們,我也不好做主意。」說完,竟出去了。達卿之妻道 :「做一世人,只生得這些骨血,難道忍得淹死不成?就當不得人養,也只當放生 一般,留在這邊積個陰德也是好的。」就教婆子收拾起來,一般教通房撫養。
卻說達卿走出房去,跑到菩薩面前,放聲大哭。哭了一場,方才訴說道:「菩 薩,是你親口許我的,教我散去傢俬,還我一個兒子,我雖不曾盡依得你,這二、 三千兩銀子也是難出手的。
別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捨一個柱,就要祈保許多心事;我捨去的東西,若拿 來交與銀匠,也打得幾個銀孩子出來,難道就換不得一個兒子?便是兒子捨不得, 女兒也還我一名,等我招個女婿養養老也是好的。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祈保不來, 素性不教我生也罷了,為什麼弄出這個不陰不陽的東西,留在後面現世?「說完又 哭,哭完又說,竟像定要與菩薩說個明白地一般。哭到晚間,精神倦了,昏昏地睡 去。那鏡子裡面依舊像前番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我當初原與你說過的, 你不失信,我也不失信。你既然將就打發我,我也將就打發你,難道捨不得一份死 寶,就要換個完全活寶去不成?「達卿聽見,又跪下來道:」菩薩,果然是弟子失 信,該當絕後無辭了。只是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法子懺侮得麼?「菩薩道:」你 若肯還依前話,拚著傢俬去施捨,我也還依前話,討個兒子來還你就是。「達卿還 要替他訂個明白,不想再問就不應了,醒來又是一夢。心上思量道:」菩薩的話原 說得不差,是我抽他的橋板,怎麼怪得他拔我的短梯?也罷,我這些傢俬依舊是沒 人承受的了,不如丟在肚皮外散盡了他,且看驗不驗?「到第二日,照前番的套數, 菩薩面前,重發誓願,呼集眾人,教他」不可因我中止善心,不來勸我佈施,凡有 該做的好事,不時相聞,自當領教。「眾人依舊歡呼念佛而去。
那一年,恰好遇著奇荒,十家九家絕食,達卿思量道:「古語云:」饑時一口, 飽時一鬥。『此時捨一分,強如往常捨十分,不可錯了機會。「就把倉中的稻子盡 數發出來,賑濟饑民;又把鹽本收起來,教人到湖廣、江西買米來賑粥,一連捨了 三月,全活的饑民不止上千,此時傢俬將去一半。心上思量道:」如今也該有些動 靜了。「只管去問通房:」經水來不來,肚子大不大,可想吃什麼東西?「通房都 道:」一些也不覺得。「達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來道:」我捨的東西雖然不曾滿數, 只是菩薩也該把個消息與我,為什麼比前倒遲鈍起來?「
忽一日,丫鬟抱了那個石女,走到達卿面前道:「老爹抱抱孩子,我要去有事。」 這孩子生了半年,達卿不曾沾手,因他是個怪物,見了就要氣悶起來。此時欲待不 接,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緊急,不由家主情願,丟在懷中竟上馬桶去了。達卿把孩子 仔細一看,只見眉清目秀,耳大鼻豐,盡好一個相貌。就歎口氣道:「這樣一個好 孩子,只差得那一些,就兩無所用。我的罪業固然重了,你在前世作了什麼惡,就 罰你做這樣一件東西?」說完,把他抱裙揭開,看那腰下之物,不想看出一場大奇 事來。你道什麼奇事?那孩子生出來的時節,小便之處男女兩件東西都是有的,只 是男子的倒縮在裡面,女子的倒現在外邊,所以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如今不知什 麼緣故,女子的漸漸長平了,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來,竟不知是幾時變過的?他母 親夜間也不去摸他,日間也不去看他,此時達卿無心看見,就驚天動地叫起來道: 「你們都來看奇事!」一時間,妻子通房、丫鬟使婢,都走攏來道:「什麼奇事?」 達卿把孩子兩腳扒開與眾人看。眾人都大驚道:「這件東西是哪裡變出來的?
好怪異!「達卿道:」這等看起來,分明是菩薩的神通了。想當初降生的時節, 他原做個兩可的道理,試我好善之心誠與不誠,男也由得他,女也由得他,不男不 女也由得他。如今見我的傢俬捨去一半,所以也拿一半來安慰我。這等看來,將來 還不止於此。只是這一半也還是拿不穩的。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焉知伸得出來 的縮不進去?如今沒得說,只是發狠施捨就是了。「當日率了妻子通房,到菩薩面 前嗑了無數的頭,就去急急尋好事做。
不多幾時,場下瘟病大作,十個之中,醫不好兩三個。薄板棺材,從一兩一口 賣起,賣到五、六兩還不祝達卿就買了幾??木頭,叫上許多匠作,晝夜做棺材施 捨。又著人到鎮江請明醫,蘇州買藥料,把醫生養在家中,施藥替人救治。醫得好 的,感他續命之恩;醫不好的,銜他掩屍之德。不上數月,又捨去二三千金。再把 孩子一看,不但人道又長了許多,連腎囊腎子都褪出來了。達卿一來因善事圓滿, 二來因孩子變全,就往各寺敦請高僧,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酬還夙願。功德 完日,正值孩子周試之期,數百里內外受惠之人都來慶賀。以前達卿因孩子不雌不 雄,難取名字,直到此時,方才拿得定是個男子,因他生得奇異,取名叫做奇生。 後來易長易大,一些災難也沒有,資性又聰明,人物又俊雅,全不像灶戶人家生出 來的。達卿延請明師,教他誦讀,十六歲就進學,十八歲就補廩。補廩十年,就膺 了恩選,做過一任知縣,一任知州。致仕之時,家資仍以萬計。達卿當初只當不曾 施捨,白白得了一個貴子,又還饒了一個封君,你道施捨的利錢重與不重?可見作 福一事,是男人種子的仙方,女子受胎的秘決,只是施捨的銀子,不可使它落空, 都要做些眼見的功德。
如今世上無子的人,十個九個是財上安命的,哪裡拚得施捨?究竟那些家產, 終久是別人的,原與施捨一樣。他寧可到死後分贓,再不肯在生前作福,這是什麼 緣故?只因有兩個主意橫在胸中,所以不肯割捨。第一個主意,說焉知我後來不生, 生出來還要吃飯;不知天有生人,必有養人,哪有個施恩作福修出來的兒子會餓死 的?第二個主意,說有後無後,是前生注定的,哪裡當真修得來?不知因果一事, 雖未必個個都像施達卿應得這般如響,只是錢財與子息這兩件東西,大約有些相礙 的。錢財多的人家,子息定少;子息多的人家,錢財必希不信但看打魚船上的窮人, 卑田院中的丐婦,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那兒子橫一個,豎一個,止不住只管生出 來;盈千累萬的財主,妻妾滿堂,眼睛望得血出,再不見生,就生了也養不大。
可見銀子是妨人的東西,世上無嗣的諸公,不必論因果不因果,請多少散去些, 以為容子之)地。
「評」
施達卿是個極有算計的人,前半段施捨也不妙,後半段施捨也不妙,妙在中間 歇了一歇。若竟施捨到頭,明明白白生個兒子出來,就索然無味,沒有這樣好小說 替他流芳百世了。如今世上為善不終之人,個個都可以流芳百世,只要替做小說的 想個收場之法耳。
第十回 移妻換妾鬼神奇
詞云: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
閫內烽煙何日靖,報雲死後班師。
欲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
醋有新陳二種,其間酸味同之。
陳醋只聞妻妒妾,近來妾反先施。
新醋更加有味,唇邊咂盡胭脂。
這首詞名為《何滿子》,單說婦人吃醋一事。人只曉得醋乃妒之別名,不知這 兩個字也還有些分辨。「妒」字從才貌起見,是男人、女子通用得的:「醋」字從 色慾起見,是婦人用得著、男子用不著的。雖然這兩個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 竟咀嚼起來,妒是個歪字眼,醋是件好東西。當初古人命名,一定有個意思,開門 七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婦人主中饋,凡物都要先嘗,吃醋是她本等,怎麼比做爭 鋒奪寵之事?要曉得爭鋒爭得好,奪寵奪得當,也就如調和飲食一般,酯用得不多 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覺其美而不覺其酸了;若還不當爭而爭,不當奪而奪,只顧自 己不管別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婦人安排飲食,只向自己的心,不管別人的口,當用 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可見「吃醋」二字,不必 儘是妒忌之名,不過說它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 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鉗 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慾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大 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做 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妻 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商 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之腥膻,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 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 姜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損, 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哪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 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陳醋是 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有文理。況 且她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 那種滋昧,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 大。她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浙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 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 的少。她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於她, 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她守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 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 說得!」她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他中止的。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 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嚴的旨意,哪裡還肯認做假話,調 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床,大做 生日去了。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 在丈夫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於中而形於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作一樁怪事,不說她的丈夫被我佔來十年,反說我的丈 夫被她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 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 她離心離德。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 走到廚下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 救火。她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什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 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她房裡睡,就得計了。不想水火無情,放得 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份人家化為灰燼,連四鄰八捨的屋宇都 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什麼夜頭夜晚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 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地 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 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什麼緣故?」丈夫聽了這些話,才曉得是奸狠婦人做出 來的歹事。
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 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淮清 門外居祝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十 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她父親是個皂隸,既 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 一卿家富,就許了他。陳氏的姿色雖然艷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 此時進門與瘋皮癩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姆了。治家之才,馭下之 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伎倆。進門之夜,就與他斷過:「我在你家, 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你娶別個了。」一卿道 :「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一醫得好,我與她是結 發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罷了。」陳氏曉得是決死之 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她先來,我後到,凡事自然要讓她。莫說一邊一 夜,就是她六我四,她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曉得她醫不好,故意催 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她同睡。楊氏只道是個 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她。一日對她道:「我 是快死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 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再醫不轉。」陳氏問哪 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 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床,這是他慳吝的毛病;他眼睛 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來問我借銀子,見 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不想被他張見。 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為什麼附耳講話? 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才中止。
這樁事至今還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 他的性格,時時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 「陳氏得了這些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是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 好,教我割股也情願。「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 竟停住了。又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只因丈夫命該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 第二房,你的擔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 內裡好不擔憂,就是她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 去浸潤她,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她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 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她,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 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 去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 狂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 地,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 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
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 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黃 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 美貌佳人了。陳氏見藥她不死,一發氣恨不平,埋怨父親,說他毒藥買不著,錯買 了靈丹來,倒把死人醫活了,將來怎麼受制得過?一卿見妻子容貌復舊,自然相愛 如初,做定了規矩,一房一夜。陳氏起先還說三七、四六,如今對半均分還覺得吃 虧,心上氣忿不了,要生出法來離間她。思量道:「她當初把那兩樁毛病來教導我, 我如今就把這兩樁毛病去擺佈她。疑心之事,家中沒有閒雜人往來,沒處下手,只 有慳吝之隙可乘,她爺娘家不住有人來走動,我且把賊情事冤屈她幾遭,一來使丈 夫變變臉,動動手,省得她十分得意;二來多啕幾次氣,也少同幾次房。他兩個鷸 蚌相持,少不得是我漁翁得利。先討她些零碎便宜,到後來再算總帳。」計較定了, 著人去對父親說:「以後要貴重些,不可常來走動,我有東西,自然央人送來與你。」
父親曉得她必有妙用,果然絕跡不來。一卿隔壁有個道婆居住,陳氏背後與她 說過:「我不時有東西丟過牆來,煩你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東西謝你。」道婆曉 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應承。
卻說楊氏的父母見女兒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來親熱她。陳氏等她來 一次,就偷一次東西丟過牆去,寄與父親。
一卿查起來,只說陳家沒人過往,自然是楊氏做的手腳,偷與來人帶去了。不 見一次東西,定與她啕一次氣;啕一次氣,定有幾夜不同床。楊氏忍過一遭,等得 他怒氣將平、正要過來的時節,又是第二樁賊情發作了。冤冤相繼,再沒有個了時。
只得寄信與父母,教以後少來往些,省得累我受氣。父母聽見,也像陳家絕跡 不來。一連隔了幾月,家中漸覺平安。鷸蚌不見相持,漁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陳氏 又氣不過,要尋別計弄她,再沒有個機會。
一日將晚,楊氏的表兄走來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後來見城門關了,打發不 去,只得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收拾一間空房,等他睡了。一卿這一晚該輪著陳氏, 陳氏往常極貪,獨有這一夜,忽然廉介起來,等一卿將要上床,故意推到楊氏房裡 去。一卿見她固辭,也就不敢相強,竟去與楊氏同睡。楊氏又說不該輪著自己,死 推硬束不容他上床,一卿費了許多氣力,方才鑽得進被。
只見睡到一更之後,不知不覺被一個人掩進房來,把他臉上摸了一把,摸到胡 須,忽然走了出去。一卿在睡夢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來道:「房裡有賊!」楊氏 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裡,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披了衣服, 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如今為何開 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閂好的。心上思量道: 「若說不是賊,二門為什麼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什麼不開?這樁事好不明白。」
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她,所以開門相等。及至這 個畜生扒上床去,摸著我的鬍鬚,知道幹錯了事,所以張惶失措,跑了出來。我一 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想到這個地步,哪裡 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床上拖到地下,不分 皂白捶個半死。那人問他什麼緣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 「妹子來救命!」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 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什麼緣故。哪裡曉得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 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 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 不想一把頭髮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不數。楊氏 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情。直等 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緣由,方才說出楊氏與她表兄當初附耳綢繆、 如今暗中摸索的說話。陳氏替她苦辨,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事。」一 卿只是不聽。
等到天明要拿姦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 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楊氏道:「我不曾做什麼歹事, 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姦夫都扒上床來,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 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 他,把二門開了等哪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不曾開門,一卿哪裡肯信?不由她 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 休我,也等訪得實了休也未遲。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 聲音,糊里糊塗,焉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 可知。我如今為這樁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 我在家,細細地查訪,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 就是了,何須休得?」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 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她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她 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她, 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她進房去了。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床,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 其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她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 名,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 「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 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 有什麼災難。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 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 是一般取樂,為什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只 說她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什麼緣故?她究竟不 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睡到天明,正要 問她夜間的緣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卿嚇了一跳。思量昨 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床,一齊睡去,為什麼換了她來?想過一會,又疑心道:「這 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過去,把她送了來, 一定是這個緣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身離開了。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人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從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 睡在一處,只說他念我結髮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 的。所以丈夫問她,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 唯有痛哭而已。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床 上,又疑心又沒趣,急急爬下床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 己的衣服半件也沒有。
正在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她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 :「奸巧烏龜做的好事!你心上割捨不得,要與她私和,就該到她房裡去睡,為什 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她扯過來,難道我該替她守空房,她該替我做實事的 麼?」
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趁我 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夠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變下 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鋪,為 什麼把我的氈條褥子墊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 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 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什麼緣故。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她,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 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 兩人脫衣上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裡也不肯放鬆,只怕自己被人抬 去。上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哪裡去了? 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 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 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 著的。陳氏罵道:「奸烏龜,巧王八!
教你明明白白地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 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 動一動,為什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 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 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 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 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 裡面加栓,脫衣上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因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 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才睡去。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 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
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及至尋到茅坑隔 壁,只見她披頭散髮,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 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她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 ;要丟她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守她醒來。
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她,二來與一卿做伴。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份人 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 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土個 個是騙人的,哪裡有什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 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得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 身邊把她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地應 道:「我不是什麼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她做 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她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 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 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她。她又 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 了丫鬟的頭髻,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丫鬟喊道:」二 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 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她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 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她。她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 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 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她做起,待我教她招來。」 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什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而把她醫好, 這是什麼緣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她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 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 初嫁來的時節,原說她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她不死,所以買毒藥 來催她,不知什麼緣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 二樁怪事,你為什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 哪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她瘋病未好之 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她啕氣;啕氣之後, 定有幾夜不同床。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佈她。這 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 歹事,那晚她表兄來借宿,你為什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鬍鬚,累她受那樣的冤 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 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她有私。後來她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 她。這樁事是她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她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只有 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哪個做的,也求神道 說個明白。」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她伸冤, 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她,自然會驚心改過。 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 今日把她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 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 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嗑上無數的頭。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她又不 曾到哪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哪個替她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 哪個替她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邊疑惑,只見她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 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她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她終身 之事。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髮,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 一面問道:「毒藥是哪個買來的?東西是哪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 肯說,後來被她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才曉得 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 也不動。眾人只說她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地睡, 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眾人只得把她抬上床去,過了一夜,方才甦醒。
問她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一 卿道:「可曾教你招什麼話麼?」她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哪裡曉得隱微之事, 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 小異,只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她;她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 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床。你道陳氏她染的是什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 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她,雪白粉嫩的肌膚,變做牛皮蛇殼,一卿 靠著她,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 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 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 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她也夠了,哪裡還肯幫襯她?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 那身癩瘡,焉知不是她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 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 的註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
「評」
這回小說,天下人看了,都要怪他說得不經。世上哪有小反醋大之理?不知做 大的醋小,一百個之中有九十九個;做小的醋大,一百個之中也有九十九個。只是 做大的醋小,發洩得出;做小的醋大,發洩不出。雖有內外之分,其醋一也。這回 小說,即使天下做小的看了,也都服他是誅心之論。
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
詩云:古雲有子萬事足,多少煢民怨孤獨。
常見人生忤逆兒,又言無子翻為福。
有子無兒總莫嗟,黃金不盡便傳家。
床頭有谷人爭哭,俗語從來說不差。
話說世間子嗣一節,是人生第一樁大事。祖宗血食要他綿,自己終身要他養, 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這三件事,本是一樣要緊的,但照世情看起來,為父為 子的心上,各有一番輕重。父親望子之心,前面兩樁極重,後面一件甚輕;兒子望 父之心,前面兩件還輕,後面一樁極重。若有了家業,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慇勤, 死後追思哀切,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也都看銀子面上,生前一樣溫衾扇枕, 死後一般戴孝披麻,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若還家業凋零,老景蕭索,無 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喪容欠戚,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也都冷面承 歡,愁容進食,及至送終之際,減其衣衾,薄其棺槨,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 不干我為子之事。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就逢時遇節, 勉強祭奠一番,也與呼蹴之食無異,祖宗未必肯享。這等說來,豈不是三事之中, 只有家業最重?當初有兩個老者,是自幼結拜的弟兄,一個有二子,一個無嗣。有 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待他輪流供膳;無嗣的勸他留住一分自己養老,省得 在兒子項下取氣,凡事不能自由。
有子的不但不聽,還笑他心性刻薄,以不肖待人,怪不得難為子息,竟把家業 分拆開了,要做個自在之人。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一味要做人家,不顧爺娘死活, 成年不動酒,論月不開葷,那老兒不上幾月,熬得骨瘦如柴。
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無嗣的問道:「一向不見,為何這等清減了?」有子 的道:「只因不聽你藥石之言,以致如此。」就把兒子鄙吝、捨不得奉養的話告訴 一遍。無嗣的歎息幾聲,想了一會道:「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只是古語云:」五 十非肉不飽。『你這樣年紀,如何斷得肉食?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倒還孝順, 酒肉魚鯗擁在面前,只愁沒有兩張嘴、兩個肚。你不如隨我回去,同住幾日,開開 葷了回去何如?「有子的熬煉不過,顧不得羞恥,果然跟他回去。無嗣的道:」今 日是大小兒供給,且看他的飲饌何如?「少頃,只見美味盈前,異香撲鼻,有子的 與他豪飲大嚼,吃了一頓,抵足睡了。次日起來道:」今日輪著二房供膳,且看比 大房豐儉何如?「少刻,又見佳酥美饌,不住地搬運出來,取之無窮,食之不竭。
一連過了幾日,有子的對無嗣的歎息道:「兒子只論孝不孝,哪論親不親?我 親生的那般忤逆,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只是小弟來了兩日,再不見令郎走出 來,不知是怎生兩個相貌,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可好請出來一見?」無嗣的道: 「要見不難,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就向左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在 左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又向右邊喚道:「請二官人出來。」伸手又在 右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對有子的指著道:「這就是兩個小兒,老兄請 看。」有子的大驚道:「這是兩包銀子,怎麼說是令郎?」無嗣的道:「銀子就是 兒子了,天下的兒子哪裡還有孝順似他的?要酒就是酒,要肉就是肉,不用心焦, 不消催促,何等體心。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也只當自家骨血,當初原教他同家 過活,不忍分居,只因你那一日分家,我勸你留一分養老,你不肯聽,我回來也把 他分做兩處,一個居左,一個居右,也教他們輪流供膳,且看是你家的孝順,我家 的孝順?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不曾把我熬瘦了,到如今還許多請人相陪,豈不是 古今來第一個養志的孝子?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說完,依舊塞進兩邊袋裡去了。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不覺兩淚交流,無言可答。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時常請他 吃些肥食,滋補頤養,才得盡其天年。
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 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的話。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 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為什麼緣故?只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 負米養親、采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 有暗合道理的去處,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 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
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哪裡曉得當初曾、 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粱紈?F ,不可把金銀產 業當做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 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明朝萬曆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 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 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 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 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百順走過一兩遭,就 與老江湖一般慣熟。
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 不在面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字,叫做順之。做到後來,反厭龍溪 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 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只管總數。
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 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 債了,哪一世還得清潔?
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僕猶如父子一 般,他不曾以寇仇對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 一發敬重他。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 不做,又怕帳目難討,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 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 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 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只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他平日待百 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 只想到銀子上面,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僕畢竟是奴僕。心上思量道 :「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 裡,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哪裡去查帳?不如趁我 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 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吩咐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 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閒,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 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 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爹的話極說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 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干受系,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 「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上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 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只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面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哪裡曉得穿 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什麼山水之樂。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 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 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二人跟了出門, 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不好好在家快活,為什麼 領人出來,受這樣苦?」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 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 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 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 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 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 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哪裡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自己知 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只當死 在家裡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 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干沒。我 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只得講在你們 肚裡。我有銀子若干,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 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只等無常一到, 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 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 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 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 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龍溪不曾設身處地,哪裡 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 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佔了先著。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哪裡還留 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 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裳棺諄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 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 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地去了。
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緣故,懊悔出言太早,還歎息道:「孫 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只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 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 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並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錢財是 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 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 財之為害,亦至於此。歎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 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面前,待我 告訴一番,死也瞑目。
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籤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 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哪裡?為什麼 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 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遺生 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緣故。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 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 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百順見他慌慌 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緣故,並不答應,直到尋不見銀子,與遺生 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緣故。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數 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中生喜, 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聞 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又對眾人道:「我舍下的傢俬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 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 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轉了。這一份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我 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公做個見證,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 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 掃,省得靠了不孝子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 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 說,只怕我到陰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說完,眾人齊聲讚道: 「正該如此。」百順跪下嗑頭,力辭不可,說:「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 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掛齒。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 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了,如何使得?」龍溪不聽,勉強掙扎 起來,只是要寫。
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佈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 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 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前面半篇說子孫 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 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 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 面。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走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 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 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 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 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 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 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 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 「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 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 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 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 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只有子承父業,哪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 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 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眾人知道勸不住, 只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 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 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 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
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 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 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 來唸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 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 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 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 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 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 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 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別了眾人,雇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 必說。一日到了同安,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不想走進大 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問到哪裡去 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緣故。原來遺 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 血而死。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 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殮, 未曾殯葬。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o 葬 龍溪左右。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 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 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 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
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
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百順因她無子,也不
好勸她守節,只得各尋一份人家,送她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 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 一倍。後來家業興隆,子孫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
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 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 》。齊桓公卒於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 不能殯殮,屍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鑒》。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可 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 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 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 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這等看來,小說就不 是無用之書了。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捨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 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 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評」
看了百順之事,竟不敢罵人奴才,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看了單玉、遺生之 事,竟不願多生子孫,恐有如單玉、遺生者在其中也。然而作小說者,非有意重奴 僕、輕子孫,蓋亦猶《春秋》之法,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於夷狄,則 夷狄之。知《春秋》褒夷狄之心,則知稗官重奴僕之意矣。
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
詞云: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衝霄漢上,切齒磋牙。 及至戴喪?p ,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她。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閒,不 可使她動一毫邪念。
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妨勸她改嫁。她若是個 貞節的,不但勸她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 莫說禮法禁她不住,情意結她不來,就把死去嚇她,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陰 間說話」,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當 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她分香賣履,消遣時日,省得閒居獨宿,要 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想他當初 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哪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之中,若 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
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六官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適。」那些女子豈不 分香刻像去屍祝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
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個字露出一生醜態, 填人笑罵的舌根。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姬妾 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她到披麻帶孝時節,把哭 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她一激。
激得著的等她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她自嫁,背後也不罵我 「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 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著,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 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眾, 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能享 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妨了。
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 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 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 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 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 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 指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人,只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哪一個肯替我撫養? 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 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死了, 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口道:「相公說的什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 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 比他們婢妾不同,她們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耽擱了她, 要去只管去。
有我在此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什麼朋友,托什麼孤兒,惹別人談笑。 「麟如點點頭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 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她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地,不結髮便怎地?大娘也 忒把人看輕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 跟別人不成?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 得。相公若有差池,尋一份人家,打發她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 沒有第二句說話。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 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嘖嘖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 她應付幾句,她竟低頭屏氣,寂然無聲。麟如道:」碧蓮為什麼不講,想是果然要 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 強你守節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才大娘,二 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 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 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親多不過,哪稀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 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份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 ;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馬家有什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 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 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
總來做丫鬟的人,沒有什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 其自然罷了。「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她老實,卻也怪她無情。心上酌量道:」 這三個之中,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 碧蓮是個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她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 我死之後,還記得什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她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 之理?莫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才 去得。
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 她的年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 孤者,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 氣。
誰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吃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 公然好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於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 主的心,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她。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 那農忙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 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星 相醫卜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歧黃一道,極肯專心致志。
古語云: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消 一兩貼藥就醫好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 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決,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了藥方, 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麟如前程 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此失意之時, 離了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有我這 雙國手,何愁不以青囊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要往遠處行醫, 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 「就與他收拾行李。麟如只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 學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 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麟如 「的招牌。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病,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 換一個醫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麟如走到,只用 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帖,知府病勢退完,依舊升堂理事,道他有 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只得一個醫生,其餘都是劊子手。麟如之 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 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付藥的,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 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布客人,是自家鄉裡,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 與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 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病好,一發不疑。 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 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了。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 爺帶去了,為什麼還在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 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 邊,轉薦一個捨親叫做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 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 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 盡為雇工人與地方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柩。
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只托葛布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儘夠安家,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布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 指望翻個觔斗,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 地方,遇著大伙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主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 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老僕往揚 州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 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什麼不見回來,如今到哪裡去了?」
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 在後,相隔數千里,哪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 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 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 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 淒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生,徒哭無益,大娘、二 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路 去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 好心,反討一場沒趣。
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她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 她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 開言。還只道她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 喪」二字。碧蓮忍耐不過,只得問道:「相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幾 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 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哪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去, 托他焚化了稍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哪裡做得爭氣之事?」 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 再做主意。」碧蓮平日看見她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 作舟車之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 把大義至情責備她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她出門,以後的過失就 沒人規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她,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 扶櫬之事,若要獨僱船只,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金 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只怕也 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 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 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她這幾 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如 今見她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夠, 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什麼說 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 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她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開開箱 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 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 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她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 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她起來。遣嫁的話, 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她出門, 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她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 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 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她的當嫁不肯嫁,大似她的要嫁不好嫁, 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還有 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哪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 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哪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 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慾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 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 羅氏、莫氏見她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她,後來怨恨她,再過幾時,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她。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 她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她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 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羅氏心上也恨這個 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 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 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 加消縮。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 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 晚間騙他同睡。那孩子只要疼熱,哪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 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哪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 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 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 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求大娘與 她說個明白。她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她,只當是她親生親養,長大之 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領在身邊,厭 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 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什麼馬家的 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 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什麼定 要累你?」羅氏聽她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她如今既肯擔當,明日嫁她之時,若 把兒子與她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她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 害怕起來。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 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她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她,再把幾句軟話求她,索性 把我的事也與她說個明白。她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她,省得一 番事業作兩番做。」就對她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 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 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 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 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願不情願,後面懊侮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 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於我。」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 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纔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她的,如何認做 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 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 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 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 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 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 少不得也要尋份人家打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 養一日,跨出門檻,就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 要個丫鬟服事,為什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份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 氏見她問到此處,不好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她去之後你 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 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 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什麼不 真?
有什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 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道:」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 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 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
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什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 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 十歲的老蒼頭,沒有什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 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 生物議。等得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 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 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份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 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譏諷我們 的話,依舊作不得準。」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 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挺然直受, 連「萬福」也不叫一聲。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 丟了重擔,哪裡松桑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 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 人見他氣度春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土,閒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 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什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 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 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名之志?
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考期, 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
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 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 復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 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授餐,不減緇衣之好,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
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 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 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 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只得吩咐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那地方鄰 捨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然大驚,還只 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哪裡曉得其中就裡?及至回到故鄉,著家人先去通 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 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裡亂走,豈不聞『疾風暴 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有人讀書,別家中舉幹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 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稟,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 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復,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裡。誰想跨進大門,把 老僕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 了!」碧蓮正要問他緣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魂不附體,縮了幾步, 立住問道:「相公,你有什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 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她們帶去。」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僕相 一會,方才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言,說我死在外面了麼?我好好一個人,如今 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什麼緣故?」只見 老僕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 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 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什麼育天白日 走回來嚇人?
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裡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
殺了他,不干我們的事。「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緣故。」就對碧
蓮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什麼末了之言,講來就是。 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撫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 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
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 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 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備細說了一遍。又道: 「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蓮此時滿肚子驚疑都變為 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老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 離麟如一丈多路,嗑了幾個頭,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才說大娘、二娘嫁了, 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
麟如又問老僕,老僕道:「若還不真,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她為什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僕道:「只因信以為實,所 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她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她兩個之中,還是哪一個要嫁起?」老僕道:「論出門的日子,雖 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凶信之時,各人都有此 意了。」麟如道:「她肚裡的事,你怎麼曉得?」老僕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 見她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她既捨不得銀子,這棺材 是怎麼樣回來的?」老僕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 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老僕就把碧蓮倡儀扶柩,羅氏不肯, 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引 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 講,待他問了才說。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僕道: 「她的好處還多,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荊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她此時 還在家中,就曉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她為什麼緣故,肯把 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我又不曾有什麼好處到她,她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 個淫婦要出門的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老僕又把羅 氏、莫氏一心要嫁,只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 磨得骨瘦如柴;碧蓮看不過,把他領在身邊,抱養熟了;後來羅氏要嫁莫氏,莫氏 又怕送兒子還她,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她肯挑重擔,情願把 守節之事讓她,各人嗑她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 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 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才敘話。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 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 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接過孩子,抱在懷中道:「我兒, 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磋粉了,怎麼捱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面?快和爹 爹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 永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 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 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時也還過意得去。為什麼無事 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 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 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她們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她們的, 怎麼當做真話?她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 寡的梅香,分明見得她們是節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只許她們做, 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她們一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她們不信,連 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裡藏針的話,一來譏諷她們,二來暗藏自己 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 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 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 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 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 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
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
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 你贖她們轉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才是個正理。「麟 如慚愧之極,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繼 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人人 爭看。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 也怕麟如的勢焰,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 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 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出,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 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復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她,好待她 存站不祝常面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 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 哪裡有什麼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傳個 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捲到別人家去了。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 活離,還不折本。」
羅氏終日被他凌辱不過,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 :「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 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 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過, 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為何不來認一認?」兒 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哪裡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 那是領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 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 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 從她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前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 搶白之後,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 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 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評」
碧蓮守節,雖是梅香的奇事,尤可敬者,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污自處,而以貞潔 讓人。羅、莫再醮,也是婦人的常事,最可恨者,是在丈夫面前以貞潔自處,而以 淫污料人。跡此推之,但凡無事之時嘵嘵然自號於人曰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 其人者,皆有事之時之亂臣、賊子、姦夫、淫婦之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