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東度記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 東度記

Author : active 17th century Qingxidaoren

Release date : January 10, 2008 [eBook #24233]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Kai-Yao Ko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東度記 ***

Produced by Kai-Yao Ko

東度記

清溪道人著

第一回 南印度王建佛會 密多尊者闡禪宗

話說混沌初分,天地為兩儀,日月星辰為四象,山川草木,飛禽走獸,數不盡的萬物, 生於其中。即人亦萬物中一物,只因人靈物蠢,人有知覺智識,能言善語,故配天地為 「三才」,乃最靈者。以本來原有個正大光明的道理,自生來在孩提時,混混樸樸,未 凋未漓。光明一理,包含五內。及至長大成人,知誘物化,邪魅外侵,本真內鑿,把個 大道喪失。所以萬聖千真,立言行教,只要人克複本來,見性明心。這克復的何事?明 見的何物?就是為臣的,既受皇王官職,盡心事主,忠義報國,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 等,貪位慕祿,希圖富貴,惜身家,不顧國。哪知根本既壞,枝葉終傷,後世子孫寧保 不壞?為子的,要思身從何處來,乃父母生育。且說那十月懷胎,三年乳哺,何等深思 ,孝敬不違,勞而不怨,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等為子的,貪妻愛,縱私欲,不孝雙親 ,哪知天鑒不宥,王法無私,報應卻也不小。為弟兄的,應該念父母血脈,同胞生來, 弟敬兄,兄愛弟,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爭家產,為錢財,視弟兄如陌路,待手足 如寇仇,哪知天合的弟兄既失,人合的財產怎長?為夫妻的,陰陽配偶,子孫相承,相 愛相憐,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貪淫縱欲,棄舊憐新,憎妻寵妾。更有淫妒婦女, 不守妻節,敗壞風俗,多有性命不保。為朋友的,要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大道何等 光明!乃有一等,勢利交,酒食友,處富貴親如手足,當患難視如路人。哪知天道好還 ,災難莫測,誰為救恤?這五倫道理,正大光明,人能永保不失,自然邪魅不侵,災害 不作,福善資身,以完全生人道理。便是聖賢仙佛,也不過克全了這道。少有所失,便 入邪宗。後有清溪道人五言八句,指出克複光明要法。

詩曰:

大道原明徹,邪魔擾世緣。

莫昧菩提樹,須開寶葉蓮。

五倫同此理,三省即先賢。

克復工須易,予欲又何言!

且說東京孝武帝寧康年間,天下廣闊,海宇遐荒。出中華外國,有五印度國。一個南印 度國海邊,有一漁父名叫卜老。因他終日面無慼容,見人只是嘻嘻,人稱他做笑不老。 他夫婦兩個,日以捕魚資生。一日捕得巨口細鱗,將欲烹食,只見那魚有乞哀貪生之狀 。夫婦憐慈動念,乃計議放生,把這活魚仍投海水。那魚洋洋游去。夫婦二人,便思持 齋改業,怎奈邊海無策贍生。正窘急處,忽來一個老僧到門化齋,只是大笑不止。漁父 雖笑,這日卻有些慼容。老僧笑問道:「漁翁,貧僧素知你好笑,今日何故面色淒淒? 」漁父強陪笑臉,那漁婦便答道:「師父你有所不知,我夫婦原以捕魚資生,近為捕得 一魚,將欲烹食,那魚狀若乞憐,我夫婦不忍,放它歸海。因思人生世間,有可充腹之 物,有可治生之事,何必傷物性命,以養人身?棄了此業,又無計資生。我夫為此戚戚 。但我夫平日好笑,他道:『有魚便有酒,有酒便有笑,有笑乃不老。』人所以因他姓 名,遂呼他為笑不老。不知長老也笑不休,卻是何因?」老僧笑道:「貧僧打從中華來 ,到一處白蓮社,遇著一位遠公和尚,他有『虎溪三笑』禪機授我,因此學他之笑,一 路化齋到此,逢人便笑,海邊村戶人家,都叫我貧僧做笑和尚。」漁父笑問道:「師父 ,我笑有個話頭兒,你笑不知可有?」老僧笑道:「貧僧有幾句話頭。」漁父道:「請 念念我聽。」老僧一面笑著,一面口念著,乃念道:

笑,笑,笑,誰人識得這關竅。遠公傳我這根因,我因笑得笑中妙。豈是癡,非是傲, 說與漁翁休見誚。你今向我笑笑人,我向你笑有玄奧。笑嘻嘻,自知道,非是笑九流, 乃是笑三教。不笑為臣忠,不笑為子孝,不笑白髮自紅顏,不笑賢愚並不肖。也不笑矜 驕,也不笑勢要,也不笑東施嫫母效顰,也不笑子建潘安才與貌。那笑陶朱猗頓富多金 ,那笑范丹蘇季貧無鈔。非是笑愚頑,不學甘棄暴。非是笑旁門,詿誤入左道。非是笑 喑聾瞽目不成人,感歎悲嗟怨天造。仰天終日笑無休,今笑漁翁寄長嘯。這呵呵,有獨 樂;這哈哈,有自好。只為太平時序樂雍熙,但願豐亨無旱澇,四時佳景物色奇,風花 雪月堪歡躍。一身丟開名利關,煩惱憂愁俱不效。古往今來只如斯,家風落在這圈套。 你也嘻,我也笑,笑的是,浮生空自忙,是非閒爭鬧,人生何苦縐雙眉,且學老僧腔與 調。

笑和尚念畢,乃問漁父:「你的話頭兒,也念念貧僧聽。」漁父笑道:「長老,我的話 頭兒,卻是四個《西江月》。」乃念道:

歎世悲哀憂慼,怎如哈哈嘻嘻。人生縱有百年輛,幾被憂愁奪易。

智者雖教看破,人情自古難齊。得歡笑處且怡怡,好個呵呵生意。

滿屋哄堂大噱,一人獨自向隅。世間惟有這鬚眉,他也立身天地。

笑伊禿髮何事?笑我終日漁魚。只有沽酒落便宜,因此呵呵為計。

笑和尚聽罷,笑道:「漁翁,你既呵呵為計,怎的又面帶憂容?」漁父道:「師父你不 知,我前捕得一巨口細鱗,將烹而食,那魚狀若乞憐,我夫妻一時不忍,縱放它生於海 。那魚得水,悠悠癢洋而去。因此我夫妻要持齋改業,又慮資生無策,因此憂慮不覺見 於面,使師父見知。」笑和尚笑道:「漁翁,你夫妻既發慈悲,放生活物,我貧僧自有 個與你資生計策。昨游海岸,見一物放大光明,近前看是何物,乃是一件寶貝,欲要把 這寶埋藏海岸沙中。你夫婦既有放生活魚的仁心,貧僧豈無為你資生的好意!你可將此 物上獻與國王,大則授你一官半職,小則賜你些金銀。何慮養生度日?」漁父笑問道: 「師父,你見的是何寶貝?」笑和尚答道:此寶不是凡寶。你聽我道:

一粒如粟,千劫不壞。堅牢不說,金剛九轉煉就,萬道霞光,照耀堪同日色。問根緣, 從靜定中生出;說奧妙,自虛靈處發祥。如如不動,行無所住。才有這樣圓通,豈是那 般虛幻。總來一個老禪和,留卻久修舍利子。

漁父聽得笑道:「我也曾聞僧家久修得道,化火自焚,必留一粒舍利,萬劫常存。但這 寶貝,上獻國王,安知他受也不受?且這寶今在何處,何計取來?」笑和尚笑道:「此 寶遠則九萬鵬程路尚近,近則一剎那間取即來。人人皆有,個個不無。」乃自胸襟內取 出,付與漁父道:「舍利此物就是。漁父好去獻王。」漁父接得寶貝在手。那和尚化一 道霞光而去。漁父得了舍利,打點進獻國王不提。

且說南印度國王歷代傳來,崇奉三寶。到一個國王,名德勝,生一子,心愛出家,修行 成道,法號「不如密多」。這尊者誓願普度群迷,同歸大道,後成正果,位證二十六祖 ,演化東印度,此係前東度二十七祖成道。嗣後南印度國王,又傳位一個香至王。生三 子,其季子名菩提多羅,也只愛出家,法號「達摩」。這老祖得二十七祖法器,欲繼普 度之願,乃率弟子,演化本國。雖本無言之教,一意度人,明心見性,遵行正大綱常。 自西竺東來,遇梁武帝,言論未合,摘蘆渡江,遺留聖跡而去。此乃後東度,今且按下 不提。

再說二十六祖不如密多尊者,聽得海邊漁父進獻舍利子,乃到國王殿前,果見王坐朝。 執事多官拜罷,一官朝王奏道:「今有海邊漁父進獻舍利子。」國王聞奏,道:「國以 賢為寶,民以食為天。進獻的,不以賢、不以粟,那舍利子要他何用!」令執事官不得 傳呼。正才傳令,只見殿階前一個僧人,身披著錦襴袈裟,手執九環錫杖,卻不是近地 來的禪和,也不是外國到的長老,乃是密多尊者。國王一見便問:「汝有何意見朝?」 尊者答道:「臣僧聞漁父進寶,特來謁王。」國王道:「予正在此說這寶無用於國,免 傳他進。」尊者答道:「我王以何為有用?」王曰:「進賢治國,獻粟食民,這卻有用 。」尊者答道:「信如王言,但臣僧願王收此舍利,蓋座浮屠寶塔藏了,建個佛會道場 ,以修功德,以遂臣僧普度化緣。」國王聽得尊者道場功德之言,乃問道:「道場功德 何在?」尊者答曰:「在王一心。」王曰:「予一心只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尊者 答曰:「王心敬天,自然風雨調順。王心法祖,自然民國泰安。」王笑道:「這道場, 予知之矣。但不知此外更有何功德。」尊者答道:「建立道場,小則悔過消愆,大則超 亡薦祖。功德甚多,卻也說不盡。」王又笑道:「予嘗聞子有普度化緣之願,且說佛會 道場,俱為外務末節。」尊者答曰:「佛會功德,即是度己、勸世、化俗,於功德最大 。」王又問道:「怎麼最大?」尊者答曰:「君子遵守王法,小人犯禁行惡。縱有刑加 ,藐然容有不畏。及聞佛會,便起敬心。不說三尺之嚴,頓悔一朝之過,有助政教,故 云勸世。若上智不須佛會,君子可無道場,化善信,修陰功,前人留下這功課,願王遂 臣僧普度化緣之行。」王乃笑道:「據汝此說,予正欲使四民守法,或有藐然不遵,使 他同歸於善。便就修建一個道場,以答謝天地,未為不可。」乃令眾僧依據科儀,建立 法事,立尊者為班首。尊者辭曰:「臣僧時有靜功,未便班居眾首。」王作主乃立眾僧 中有德行者,職司班首。以尊者主壇。道場既建,水陸畢陳,雖遂普度化緣,實乃祝誕 王壽。

按道場功課,燈燭虛儀,菩薩豈拜念所乾,佛祖非香花所愛。只是善念在人心,昭格在 禱祀。那一念投誠修建,陽長陰消,福緣善慶,盛世不廢,功德有些。

按下尊者為王啟建道場不提。且說崑崙演派,蓬島分流,海有五嶽四瀆,名山勝水,哪 一處不藏隱著神僧高道。有座崆峒深峽,削壁懸岩,中藏著一個全真道士,法名玄隱。 這道士,他服氣不服氣,已列仙班;修性復修命,將成正果。一日偶出洞門,忽聞香信 ,把道眼遙觀,便知南印度國中修建勝會,乃向道童說道:「國度焚修,我與汝當隨喜 。我駕青鸞先行,你可深鎖洞門,身騎白鶴後來。」道童唯命。只見道真駕著青鸞,頡 頏霄漢,上下玄穹,霎時到了國中。入得道場,先禮聖像,後接眾僧,便問主壇。眾僧 答道:「主壇尊者入定未出,道師當謁國王。」道士依言,先朝見國王,方來壇中拜謁 尊者。此時尊者出定,兩人各敘禮通名。道士乃向尊者問道:「禪師,你佛會何因修建 ?」尊者答曰:「為王得舍利,且因貧僧有願普度,故建此道場。」道士道:「何樣科 儀?怎生功課?」尊者答道:「酌水獻花,焚香課誦。」道士笑道:「此燈燭倉耳。」 尊者亦笑道:「道門依樣,也有醮事。」道士笑道:「吾門固有,但其中如導氣運神, 水火煉度,還有一種實用工夫,如龍虎坎離,嬰兒姹女,九轉還丹,一真朝聖,便與師 尊空門大異。」尊者答道:「道師說的果然不差,只是吾門豈專焚修課誦,徒張鐘鼓香 花,也有入定出靜實用功德,與道家共派同流。只是後人分門立戶,各顯其宗,毫釐之 差,千里之謬矣。」道士道:「果如師言,吾門抱元守一,即是釋家萬法歸一。釋家言 五蘊皆空,即是吾門常清常淨。又何差別?」尊者道:「無始以來,我與道師心同此理 。但願後人各歸正向,勿入邪宗。若有矛盾爭歧,須引他轍轅共孰。」道士唯唯稱善。 後有稱兩教事異功同五言四句。

詩曰:

道行正乙法,釋修勸化因。

有如撫共剿,總是正人心。

第二回 道童騎鶴闖妖氛 梵志惺庵留幻法

話說道士與尊者闡明真宗,僧道眾信各各開悟,都說兩教原自合一。國王傳令旨,齋供 了道士,給賜了眾僧。當時見聞的,也有披緇入釋門,也有簪冠投道教,尊者與玄隱俱 各指示各人入門路逕,各各感歎稱揚。道場既完,玄隱便駕青鸞,回歸洞府。只見洞門 深鎖,不見了道童、白鶴。把慧眼四顧,屈指一推,道了一聲:「呀!道童誤入旁門, 白鶴倦投蜃腹。雖然是邪魅迷真,卻也是他貪癡被誘,本當敕援歸正,一則道童有誤入 旁門之難,一則丹鼎有鉛汞將成之功。且效羲皇,北窗高臥。」後有駐玄隱修真樂處七 言四句。

詩曰:

快活仙家遠俗塵,茅庵草舍養精神。

任他童鶴迷邪魅,且作羲皇枕上人。

話說道童騎鶴,蹁躚雲漢,只因領師旨鎖閉洞門,那青鸞先去,他與鶴未逐鸞飛。一時 離了海島,在那半空觀望景致。只見那空中樓閣重疊,樹木森森,不說洞府之居,儼似 神仙之宅。乘鶴逕投,哪裡是雕樑畫棟?睜睛去望,原來是氣化虛形。卻不是別物,乃 是雉鳥化生的海蜃,邪迷逞弄的妖氛。樓台盡皆幻設,樹木都是詭裝,引那鳥倦投林, 便張喉吸腹。那蜃也不知是道童人類、靈機應物,怎肯與蜃吸吞?兩各渾攪爭強。畢竟 人強物弱,鬧不過人。故道童得鞭鶴仍出蜃口,登得海岸。卻把個精神被蜃爭奪耗散, 那白鶴也力倦心疲,俱在海岸上喘息。有分教:

邪魅迷卻真常性,萬種因緣變化生。

卻說天地生育萬物,既有個陰陽消長的道理,便有個胎卵濕化的根因。乃人從胎類,禽 屬卵生。一切昆蟲或因濕化。人在胎生,那上一等王侯卿相,或是神聖臨凡,或是星辰 下降。又一等富貴中人,多福多壽,或是善人轉化,或是忠孝脫生。那最下的一等,疲 癃殘疾,困苦刑傷。縱然說五行是坎坷,二所乖張,卻也多有心地黯淡,過惡昭彰。若 不知改行從善,把心地明正,這陰陽五行,卻也真個奇怪,不變轉在自身,就更張在後 代。世間既有這陰陽變轉的道理,就在個主宰這道理的聖神。故此冥冥中有個掌脫化死 的主者。只說這國度,海隅有一地方,名喚惺惺裡。裡中有一姓卜之家,人屍眾多。那 漁父笑不老便是其族。只為他夫婦捕魚資生,一時感發善心,放生活魚,冥冥就遇著神 僧,與他個舍利寶貝,進獻國王,賞了他金銀歸家,改了這捕魚生理,做些有本營業。

卻說這卜老有個族弟,名喚卜公平,只因他心地淺窄,行事刻薄,村裡起了這個姓名。 卜老年近五旬,尚然乏嗣。冥司掌管脫化主者,一日檢閱善惡簿中,觀見漁父積善根由 ,得了神僧舍利致富,乃道:「此等善良,一富未足以報。」及查卜公平,無甚過惡, 只為心地不明,行事刻薄,便道:「此等寧無報應?」乃查他二人後嗣,俱該不絕,遂 於脫生簿上注筆:「卜公平將雉化蜃為他後嗣。卜漁父把迷蜃鶴作他兒郎。」注定生期 ,令投胎舍。為何把這兩種脫化?只因蜃逞妖弄詭於生前,便教暗幽冥於再世。那鶴本 白海島,素有清修,既從羽化,免墮卵生。又因漁父善念感召,卜公平刻薄因由,報應 昭彰,誠為可畏,後有歎蜃狡脫化一詞《黃鶯兒》道:

蜃氣化為樓,誑飛禽,吸入喉。亭台花榭皆虛謬,飛鶴倦投,道童誤游。險些兒做他糧 糗。轉輪愁,狡奸脫化,頑鈍沒來由。

卻說白鶴與海蜃俱化。道童見白鶴望空揚去,也只道他回歸海島,自己一個被那蜃氣奪 蔽真靈,終日海上往來。卻遇著一個道者,乃海上修行之輩,他連毛髮,若似全真;剃 髭須,又同長老。想是半從釋教半從仙,半悟禪機半悟道。這道者遊方海上,遍謁村中 ,到得這惺惺裡,卻遇著卜公平老者正產一男,生下來渾渾沌沌,夫婦心情不喜。見了 道者入門,忙延他上坐,乃問道:「師父何方來的?何姓何名?有何道術?」道者答道 :「小道邊海人氏,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長,人都呼我『長爪梵志』。若論道術,有 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法,只因我兩教雙修,又好些旁門外術,故此未成正果。昨 游海岸,到得貴村,見有毫氣漫空,卻從善人居屋上出,知必有好事在門,因此來一則 抄化,一則訪賢。」卜老答道:「正是。日前我族間生一子,清標雅致,只是略有些瘦 弱。我也產了一個兒郎,卻渾渾沌沌,似一個頑鈍之子。不知這是何說?」梵志笑道: 「小道善醫調,管你這瘦弱的強壯,懞懂的聰明。」卜老大喜,便留在家供養。

一日遍會裡中親友,各捐金錢,蓋造一庵,名喚惺惺庵。怎喚做惺惺庵?只因裡喚惺惺 ,使就庵同其裡。惺惺之義,實乃方寸一竅通靈。這梵志住在庵中,依方調治,這頑鈍 之子日益昏矇,那瘦弱之男尤然憔瘁。心下思量良藥,卻好正行海上,尋取仙方,遇著 一個道童,行走到來,向梵志稽首。梵志問其來歷。道童卻是蜃氣蔽了靈機,不能應變 ,便把笑和尚指為師,說道:「自幼出家隨僧,迷失父母籍貫。」梵志見其伶俐,乃留 在惺惺庵,收為弟子,教他些障眼幻法。這道童卻也心地聰明,都是妖蜃邪魔在腹,那 移變幻甚精。梵志一日見醫兩子不效,久住意懶心灰。又見道童法術倒比師高妙幾倍, 思量攜了徒弟遠去遊方,又恐笑和尚來尋道童。於是心生一計,對道童說道:「你隨我 日久,學法頗精,但你師父來尋不便。我與你且離此地,前往別方修行。只是這卜老等 愛厚未酬,二老之子藥醫不效。我欲小試一法,使他不疑不怪,方與汝去。」道童答道 :「師父要行何等之法?」梵志道:「必須把他兩個小子病根除去,得些金寶謝他,方 才快樂。」道童道:「這有何難廣卻好兩個雀兒在屋簷飛躍,道童把氣一吹,那雀兒頃 刻跳下地來,變化兩個孩子。一個肥胖胖,跳鑽鑽;一個俊聰聰,伶俐俐。道童喝道: 「速去遮瞞了來。」只見二雀變的孩子飛空去了。梵志喝采稱妙。他卻也就念動咒語, 平地下裂一穴,擁出金銀無數。

師徒正笑間,只見庵門外,一個漁父,一個卜公平,同著三五會友,笑嘻嘻進庵來,見 了梵志師徒,又見滿地金銀,這幾個人利欲心動,你搶我袖,便忘了親友情分,幾乎爭 毆起來。搶奪了一會,去的去,留的留,漁父與卜老方才稱謝梵志道:「師父好妙劑, 好藥方!兩家孩子俱病癒,就如換了個人一般。不是師父建此庵,我們怎得這許多金寶 屍梵志隨答道:「正是。小道久在貴地,多承供養,無因報答。天教二位令郎病癒,且 賜許多金銀,足以酬謝列位高情。今日良辰,欲要攜徒前往名山洞府,訪拜高賢。」眾 人苦留。梵志只是要行。留的是金銀,動了眾人心。梵志當時拜辭了眾老,攜著道童前 去,又恐笑和尚趕徒弟,乃留下一種幻法。他怎知道童妄說舊禪師,幻法空留遺笑柄。 梵志與道童偽弄的機巧,不但使人喜喜歡歡離別,且令眾老各各忘義搶爭。後人有歎利 欲動人世法障眼一詞,乃是《沁園春》詞曰:

世道堪嗤,利名可知。金銀未見,甚契闊情愛,抖然物欲,動心貪癡。那顧親朋,爭少 攘多,恨力綿勢弱,一腳踢倒道心思。且遂卻,我眼前富有,管甚奸欺!

按下梵志攜著道童離惺惺裡前行。且說尊者,白道場圓滿,國王賞賜了漁父,把舍利於 建塔安瘞了。一日朝會大眾,只見丹陛之前,尊者立地,口稱辭王東遊行度。國王問道 :「子欲行度,當於何所?」尊者答曰:「臣僧隨方而化,因類而度,無有成心,安有 預所?」王曰:「汝試說明,予因知汝去向。」尊者把慧眼一觀,乃答曰:「臣僧行度 ,多在東方,去來有日,願王保愛聖躬,毋忘調攝。」國王首肯。於是尊者稽首辭王, 收拾衣缽,擇日啟行。當時門下有四個徒弟,尊者只欲帶一個隨行,乃設一問難以試。 卻將手內數珠,喚四徒近前,說道:「汝等隨吾日久,個個體愛,但東行不能俱隨,欲 同一個外游。今以禪機為試,汝等說是何物。」當時一徒名喚元湛,答道:「師父手中 卻是數珠兒。」一徒名喚元同,答道:「師父手中卻是菩提子。」一徒名喚元空,答道 :「師父手中卻是念頭兒。」一徒名喚元通,答道:「師父手中卻是不忘佛。」尊者聽 畢,乃令三徒侍奉香火,共守常住,只帶元通一人隨行。三徒不樂。尊者道:「汝等三 人不須懷慍,後有繼吾東度僧人,汝等因緣,終成再劫。」三徒各各惟命。至期良辰, 乃辭朝及諸宰職並僧俗人等,出了國門,望東前進。後有五言八句贊歎尊者東度勝舉。

詩曰:

世俗染多迷,何獨東印度。

各具明鏡台,苦被紅塵誤。

尊者大慈悲,指引光明路。

願佛一朝新,而無有恐怖。

九九老人讀記,有七言八句贊功德。

詩曰:

莫言東度事荒唐,縛魅驅邪正五常。

悖理亂倫歸孝悌,移風易俗樂羲皇。

格心何用弓刀力,化善須知筆舌強。

更有虔誠勤禮拜,敬天敬地敬君王。

話說玄隱道士高臥北窗,忽然覺來,想起童鶴未歸,乃喚青鸞近前,囑咐道:「誤入蜃 氛,固是道童;翱翔住翮,卻乃白鶴。你與他兩個同逍遙吾門,今他迷卻故鄉,你寧無 拯救?」那青鸞聽得仙旨,即便六翮凌空,片時到地。在那海岸左眄右顧,白鶴杏無蹤 跡。道童卻在惺惺庵。乃一翅飛來,直到庵前,未提防梵志已留幻法,道童久離庵門, 偶然絆索飛來,把個青鸞兩翅雙足,牢拴緊縛,掙扎不脫。那看守惺惺庵火居道人,忙 將青鸞捉住,剪了翅兒,階前畜養。這正是:

邪氛迷去千年鶴,幻法牢拴兩翅鸞。

不是聖僧行普度,山中怎得好音傳?

且說尊者與元通弟子自出東郭,望前行走,到得一村落人家。這村落,左環高山,右臨 瀚海。尊者與元通見了,說道:「你看這村人家,樹木森森,風煙蕩蕩,山明水秀,犬 吠雞鳴,卻也好個村落!」元通答道:「果是好個村落。」怎見得?但見:

蒼蒼山繞屋左,玉壁何殊;茫茫水演居右,銀河渾似。綠樹擁出,青煙縹緲,繩樞甕牖 ;碧波橫飛,白霧縈回,東岸西洋。鳥韻鏗鏘,應谷聲,和律呂;魚鱗閃爍,翻錦浪, 鼓精神。樵子漁夫,東歌西唱;山光水色,朝變夕更。都鋪敘的滿村景致,足見的一境 風光。且是逕通大道,往來何必問津;只見庵閉重門,清幽可堪寄旅。

尊者與元通走到村口,不見居人,但深入林間,只見一座茅庵,門懸一匾,上寫著「惺 惺庵」。尊者乃令元通擊門。庵中忽應聲開戶,卻是一個火居道人。見了尊者師徒,便 請人內堂裡坐。尊者瞻禮聖像,道人隨捧出清茶。尊者接茶在手,便問:「此庵何人所 建?何宅香火?」道人答道:「這庵昔有位道者,在這鄉村化緣進道,村間檀越發心, 蓋造這庵,與他棲止。他居此日久心煩,日前辭了村裡眾檀越,往東去了。」尊者問道 :「道者講的何道?」道人答道:「他隨人詢問,應對卻也不窮,只是法術果然高妙, 神通真個不凡。他有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術,不是那平常掛單僧人,豈同而今化 緣道士。」尊者聽了,微微笑容,問道:「你這村間,卻是哪個檀越重僧?哪個善人庵 主?小僧師徒路過此間,也要拜訪一二高賢。」正說間,只見庵外一叟走進門來。見了 尊者,便施禮問道:「二位長老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哪寺院出家?甚姓名呼喚?」 尊者不言。元通乃答道:「貧僧打從南印度國中而來,要往東印度國內而去。自幼本國 出家,名號不敢隱諱,偶造寶庵,不勝輕妄。請問老施主高姓大名?」老叟答道:「老 夫姓卜名公平,這村間,只因往年來了一位道者,深有道術德行,在此化緣。我們幾個 道友,蓋造此庵與他棲止。近來因他收留一個迷失道童,教習他些幻法,被人識破,故 此辭別這方,往東去了。」元通笑道:「適才道人甚誇他法術高妙,老叟因何說他幻法 ?」卜公平笑道:「比如老夫產了一子,甚是頑鈍,他道能醫,日久不癒。乃設幻法把 個雀兒變做孩子,哄誘我家。一時甚喜,及他離庵去遠,這孩子即露本相。又道久擾我 輩,平地現出金銀,誘哄我們爭奪一番,也待他去遠,俱是些磚石。故此這道者,損了 一去之名。若猶在此,有何面目屍尊者聽得不言,只是微微而笑。元通乃向卜叟問道: 「叟!孩子如今卻如何?」卜叟答道:「犬子只是渾渾沌沌,蒙然不曉。」元通道:「 醫此何難!」卜叟笑道:「日前道者也是此話。師父你又來調謊。」元通答道:「本僧 不敢欺詐。古人說得好:『大病用功,小病用藥。』若叟孩子這恙,可以不藥而愈。」 卜叟聽說大喜,便留尊者師徒在庵居住。次日眾老齊來探望。卻好漁父在內,他認得尊 者,乃道:「原來是道場主壇的師父。且問治療孩子何方?」元通又把前話說出。尊者 笑向元通說道:「徒弟說差了。兩個小孩子,既不用藥,卻行何功?」元通答道:「藥 既不用,功自有方。」乃向尊者面前,把胸上一摸,尊者點首。卻是何義,下回自曉。

第三回 蒲草接翅放青鸞 槍棒化蛇降眾少

話說元通手摸胸坎,尊者點首。眾老中一人問道:「師父明白見教,功是何用?藥是何 方?摸胸是何主意?」元通答道:「功乃出定人靜,孩提之童,襁褓之子,不識不知, 況且渾沌,如何教行?藥固有方,難醫冤孽,如何得愈?摸胸之意,小僧愚見,要老叟 自揣。此胸內曾有大聰明、過智計之處麼?」這老者聽了,把卜公平看了一眼,也點了 點頭,又問道:「比如我這笑不老的孩子卻伶俐,奈何憔瘁瘦弱。」元通不能答。尊者 道:「這亦有因,何勞老施主過問。貧僧既有願行方普度,自有治療良法,異日當細與 施主詳明。」眾老唯唯,各去商量齋供。尊者乃與元通尋個潔淨居室,方鋪下蒲團,只 見一隻青鸞,被道人剪禿雙翅,飛揚不起,在雲堂階廡行行走走,似有悽慘之狀。尊者 見了,說道:「青鸞,你何事悽慘,必是冤枉在心。想你展翅雲霄,棲形海島,餐鬆飲 泉,與鶴為侶,何等極樂。今日到此,豈是貪茫茫之苦海,戀擾擾之紅塵,苦被凡情羈 留在此?」尊者一面說歎,一面把雙翅梳理,短處將蒲草接長,一口氣吹在鸞身,那鸞 抖一抖羽毛,展一層雙翅,騰空飛起,翱翔上下幾回,直向海南而去。

忽地道人走來,見尊者放了青鸞,急得大驚小怪,說道:「師父,你如何放飛了我豢養 的青鸞?」尊者不答。那道人不住口的咕咕噥噥,瑣瑣啐啐。元通乃說道:「道人,你 既入庵門,當宗釋教,我佛以慈悲為念,方便為門,只有開籠放雀,那有豢鳥為歡?且 道人不知你我心情與飛禽何異,譬如人被羈囚,苦惱何狀,飛禽被縛,所以慘淒。」道 人笑道:「禽鳥心情,師父緣何得知?縱有心情,蠢然時有時忘,非比人類。」元通笑 道:「你可謂無慈悲矣。出家人第一功德在這兩字。你若見得透,參得明,何必敲鐘擊 鼓,焚香禮懺,以求超脫?若執迷不悟,一時便沉淪萬劫。」道人聽罷,便向元通稽首 。後有感此警勸一律。

詩曰:

世間何事最行非,豢鳥籠禽事可悲。

剪翅拔翎繩絆住,黏膠編竹鐵絲圍。

為伊取樂消閒晝,害我同生性命虧。

勸世三春休捉烏,巢中子望母飛歸!

元通與道人正講完放鸞功果,卻好眾老捧著蔬食素饌,到庵來齋尊者師徒二人。坐間便 問:「二位師父既往東,卻為化緣,還是訪道?」尊者答曰:「化緣乃事,訪道亦心。 只為小僧有願普度,故此東行。且問眾檀越,貴村喚惺惺,這庵亦喚惺惺,其義小僧知 矣。只是其間怎麼有些渾渾濁濁氣味?」眾老笑道:「師父如何說此話?」尊者答曰: 「小僧望氣,欲要推情,不是居此庵者有物欲之染,便是構此庵的無正大之心。」一老 笑道:「師父也說得有理,見得頗真。就如往日,那長爪梵志居此,釋非釋,道非道, 不聞他講道參禪,每見他收徒演法。居庵日久無驗,往東去了。」尊者道:「不是,不 是。常言道:『出家清淨,那有塵氛。』這濁氣另在別項情由。」一老道:「這情由可 礙甚事麼?」尊者答曰:「礙事。比如濁濁就礙惺惺。」一老笑道:「是了,是了。」 乃向卜公平說道:「老友你莫怪,我說就你身上便可知矣。你為人平日行為少厚,智計 太深,難怪你生的卻是個懞懂之子。我常見人家,父若渾厚,生子必聰。父若刻薄,生 子必魯。公平每日卻有些不公平。」卜老聽得,便向尊者問道:「師父,我友此言,信 有信無?」尊者答曰:「寧可信有,不可信無。」卜老道:「可更改得麼?」元通答道 :「小僧摸胸,就乃此意。梵志師徒,未得醫此妙法,空費方書,徒施幻法不驗,毋怪 其去。」卜老道:「老夫便認這冤愆,望師父搭慈航、垂普度,但求先將孩子醫好,自 然不忘功德。」元通答道:「欲醫孩子,當先醫父。欲療凡私,當行鎮定。老叟若肯效 我小僧,行一片靜定工夫,把凡私動於昔年者,借這工夫一時掃盡。再悔卻昔年冤愆, 急行些今朝的寬厚,這是欲茂枝葉,先沃本根。根本既沃,枝葉必榮。轉暗為明,這感 召分毫不爽。」卜老贊歎信服,便拜跪庵堂,求師開度。只見那笑不老漁父近前說道: 「師父說家老是了。只是老夫也生一子,卻不鈍,但瘦怯多災,這是何因?」元通道: 「老來生子,必是你陰德所感,冥冥自有脫生主者,豈肯誤你?這老來精血,不比壯歲 ,瘦弱何妨!但把心術常端,自然孩壯。」漁老點頭。眾老吃罷素供,隨散。只有卜公 平要求靜定工夫,他卻存後。尊者師徒也不拒他,便口傳定靜之訣。後有誇揚尊者師徒 開度卜老洗心改厚八句五言。

詩曰:

刻薄生愚昧,因緣最不差。

洗心由卜老,普度羨僧家。

刻薄還忠厚,根修自好花。

人能存善念,跨灶必由爺。

話說卜老者得了師徒十之一二靜功口訣,回家倣效打坐。老婦問道:「老官今日庵中回 來,如何不睡?卻曲膝盤足,有何說話?」卜老答道:「庵中師父傳我坐功道理。」老 婦道:「這道理有何好處?」卜老答道:「那師父說,坐功便是修養,一則保命延年, 一則消愆悔過。好處說不盡。」老婦道:「如你這半夜不睡,坐得可有好處麼?」卜老 道:「有好處,有好處。比如我方才坐著,三年前人頭上欠我的本利,都想明白了。」 老婦道:「這果然有好處。」按下不提。

且說梵志攜著道童,行到一村莊,名喚岐岐路。怎叫岐岐路?只因途逕繁多,路中有路 ,便立了我個名色。這地方路既多岐,人卻也稠密。村中聚著三五少年,閒遊浪蕩,弄 棒舞槍,跌對走拳,正在那裡戲耍。卻遇著梵志到來,便問道:「道者何處來的?要往 何處行去?你這一個長指甲,又帶著一個小道童子,遊方化緣,若撞見不良之徒,如何 抵對?」梵志答道:「不良之徒豈肯傷害我出家之人?」少年道:「不良徒或有看你出 家面上饒你,倘若山林曠野,忽然虎狼相遇,它卻不饒,如何行得?就如我們武藝精強 ,拳腳利便,思量要出外行走,也怕不良狼虎。」梵志答道:「貧道自有不怕手段、對 敵行頭。莫說貧道,就是這小小道童也有來歷不怕。」只見一個少年聽得,變了面皮, 笑道:「道人誇嘴,你兩個怎敵得當坊一村人眾!且莫說眾人,比如只我一個在此,你 敢比較拳腳麼?」道者道:「這怎敢與施主爭能,但貧道遠遊訪賢,也要收攬一兩個門 徒,修行了道。」只見又一個少年說道:「道人,你既說小小道童也有來歷不怕,如今 就與他比對個拳腳。」梵志猶上前謙讓,道童乃動嗔心,說道:「施主莫要輕視出家人 。憑你誰為比對。」一個少年乃近前一掌打來,說:「我與你比對。」這道童不慌不忙 ,仲一隻右手去擋,那少年手掌蕩著道童右手膊上,就如鋼鐵一般,擊得痛不可忍,縮 了回去,便飛起腳來,踢著手膊,如前添一聲響,那腳疼痛,站立不住,往地坐倒。眾 少年見了,大怒道:「諒此小道童有何手段,打倒我們朋友。」齊執棍棒起來,說道: 「道童,你能使棍棒麼?」道童道:「請施主先使一看。」一少年忙掄起棍,左旋右轉 ,使個五路。道童也接過棍來,前花後攪,開個四門。少年中又一個拿過棒來,舞一回 蛟龍出海,虎豹奔林。道童隨也舞一回泰山壓頂,枯樹盤根。眾皆喝采。此時喜壞了梵 志,卻惱了眾人。一少年執過一桿明晃晃、鋒刺刺長槍,直向道童戳來。道童一跳在高 阜之處,答道:「善人如何動了嗔心惡意,卻莫怪我小道動粗魯了。」把手一揮,只見 那槍棒盡變做長蛇,張牙吐舌,直去咬那眾少年。眾人慌怕起來,齊齊跪倒,只叫」饒 命「。越叫,那蛇越咬。梵志笑將起來,吩咐道童收了法術。道童依師之言,收了法術 ,這蛇依舊是槍棒,在少年手內。

眾少年互相計議道:「這遊方僧道哪裡是武藝精通,都是障眼法術。我們雖學盡十八般 武藝,怎敵得他這樣神通。不如拜入他門,做個徒弟,學幾件法術,卻也好遠走江湖。 」計議定了,便齊齊下拜,說道:「我們村野凡夫,不識聖人,請二位師父到我村裡閒 宅靜居,少住幾時,胡亂齋供,休罪唐突褻慢。」梵志正欲再招一二門徒服侍,滿面笑 容,答道:「貧道正欲借個草舍茅簷,靜居閒宅,修真講道,打坐參禪,便是招一二個 門徒相共修行,這也是夙願。」乃隨眾少年人得村來,果有空閒草屋。師徒進屋,眾少 年齊齊禮拜,要做門徒。梵志乃開口問道:「吾門原要清淨,吾道本欲正修,只是你等 立意何向?」眾少年開口,也有願學道成仙的,也有願參禪拜佛的,也有願習燒丹煉汞 的,也有願彩陰補陽的,也有願築基煉己的,也有願呼風喚雨的。卻又有願演習幻法的 ,說道:「方才槍棍變蛇、手膊化鐵,這法兒甚妙,我若為弟子,先求傳授這兩種神通 。」梵志笑道:「我們中道理甚微,法術頗多,盡教你學。只是我卻容納不多。看你眾 人修煉習學,待各相得手精妙時,再有進退去留之術。」眾少年唯唯各退,隨願去學。 梵志與道童住在此空閒屋內,教習眾少年法術、諸家道理。後有譏旁門幻術非修道正務 五言四句。

詩曰:

正道原當習,旁門未可由。

清時有名教,何事不來投?

話說尊者與元通住在惺惺庵,時常把定靜工夫教這村老。眾中也有得法能行的,也有魯 鈍不能的,惟笑不老與卜公平兩個得了幾分傳授。一日,卜公平坐入靜中,偶然入了個 境界,似夢非夢,見一座公堂上坐著一位官府。公平向上謁見。只見那官府檢閱一本簿 籍,說道:「你,見我的可是卜公平?」卜老答道:「小人便是。」官府道:「你這人 平昔用心太過,刻眾成家,當報你個黯淡之子,不通世務。可喜你遇神僧點化改過,寬 厚存心,當使汝子由昧復靈。」卜老稟道:「小人怎該得此子,因何黯淡?」官府道: 「此子乃海蜃化生,只因海蜃生前詭設樓台,誘吞飛鳥,故此這般報應。」卜老道:「 蜃乃昆蟲,既詭譎害物,當降罰它,如何反投人道?」官府道:「只因它吸了白鶴,得 了道童仙家些正氣,故此不便泯滅。」卜老道:「蜃既吞了白鶴道童,這童鶴卻歸何處 ?」官府道:「道童投入蜃氛,邪以生邪,忘卻歸島,因他有誤人旁門之愆,久後自有 度化之救。只是白鶴倦飛,迷入蜃腹,當年雖為蓬島仙禽,今日卻為塵凡人子。」卜老 道:「他究竟若何?」官府道:「有日妖氣消散,終是復歸仙境。」卜老又問道:「如 今化生何地?」官府乃低頭復閱簿籍道:「汝不問,我已忘了。當年汝族業漁,只因放 魚積善,老得一子,雖然血氣少衰,久後自然發達。」卜老笑道:「陰陽之復,轉化之 因,未必至此。」官府也笑道:「雀化蛤,雉化蜃,此猶物類相從。乃有美女化貞石, 蒼狗變白雲,其怪誕虛幻若此!汝於世人,莫疑莫異。我冥司,卻也成真。但轉囑你族 ,切莫廢棄善因,致生他變。」卜老領諾,猛然驚醒,急奔庵中,把這夢境盡說知尊者 ;師徒但舉手合掌,望空稱贊:「善哉!善哉!夢由心作,雖幻實真,念我同生,但從 正道。」卜老道:「師父,正道何人不從?愚昧怎能會悟?」元通正色厲語道:「老叟 ,你不陰會提引,怎能陽悟懺悔?」卜老明悉,只是下拜。後有《鷓鴣天》贊此:

幽冥問答假和真,夢幻須知作受因。惡念自然成惡境,仁慈畢竟報仁心。天堂近,地獄 深,深處何如近處親?誰人不樂途由近,爭奈行非墮入陰。

元通聽了卜老夢境言語,看著尊者,歎道:「可畏!可畏!幽冥報應有如此分明彰著。 」尊者道:「理須不爽,只是二老信受,不變前修,我與汝不負傳授他一片好心,久後 還共登彼岸。」元通道:「弟子卻也不知蜃化人、人化鶴,將來作何度脫?」尊者道: 「雖是各從化緣,如今卻迷正道。少不得使他得聞正道,仍復真元,自成正果。」元通 稽首稱謝。尊者乃辭別惺惺庵眾老,往東路而行。眾老苦留不住,卜家二老涕泣不捨。 尊者但安慰,叫他勿忘靜定,父子真傳,自有善緣在後。二老謝教,仍求尊者再賜一言 垂後。尊者乃留四句偈語,二老拜受而別。

偈曰:

知善貽聰,識惡生晦。

念夢警因,不忘逢惠。

話說卜公平只因刻薄,不明心地,便生個愚昧之子。雖遇尊者開度,冥府宣明,他半信 半疑,少改前非。這愚昧子卻也未盡變化氣質。笑不老漁父,放生改業致富生子,他卻 得了尊者開度,在家時演靜定工夫。老婦習知,也能打坐。故此孩子漸漸病癒。他孩子 卻是白鶴迷入蜃氛,與道童同忘歸島。道童誤入旁門,這鶴卻棲遲海畔。卜漁父夫妻得 了尊者開度,孩子病癒。這白鶴一靈雖化作人身,他原形尚存。卻說青鸞被惺惺庵道人 拴縛,得尊者救度,飛起在雲霄,忽然見白鶴在那海畔,懨懨如病;又見那鶴旁枯魚蜃 殼。他原是一類同氣,故此飛下。白鶴見了,也不覺展雙翅,隨鸞歸島。玄隱道士見青 鸞引鶴歸來,卻不見道童,他已識破妖氛迷鶴、道童誤隨旁門這些因緣情識,卻故意把 白鶴喝道:「這畜逐邪成病,我且不說破你去向的靈根,只是你且去靜守鬆林岩谷,吸 露餐霞,再勿犯清規。久後真靈自復。」那鶴聽了,狀若點首而退。玄隱乃喚過青鸞, 囑咐道:「汝領吾仙旨,逍遙雲漢,又不知貪戀紅塵何項,被人羈絆到今。看你彩翎多 損,薄草尚留,縱然尋得鶴回,道童因何未返?速去找尋,不得遲誤!」青鸞兩眼望著 道士,一嘴兩腋搜翎。玄隱便知他意,乃吹了一口氣在鸞身上,那鸞翅根根長出,頃刻 鳴舞起來,展翅直飛上端而去。後有誇道法神通、青鸞長翅詩五言四句。

詩曰:

鸞鶴非凡鳥,神仙豈等閒?

一吹生兩翅,妙寶出丹田。

第四回 眾道徒設法移師 說方便尊者開度

話說長爪梵志在岐岐路村內,教授各家少年道法。那願學道希仙的,苦於金丹難煉;那 願學參禪的,苦於佛法甚深;那習燒鉛煉汞的,難於火候;那要彩陰補陽的,沒處尋偶 ;那要學築基,又難煉己;那要學喚雨,不會呼風。只有幾個演習幻術的,他倒精通。 俱是那少年心性,好怪務奇,故此學成了幾般法術,能指出成路,畫路成河,呼邪遣怪 ,撒豆成兵。遇景生情,真個玄妙。一日,梵志見道童長成,眾少年習熟,但冗冗雜雜 ,不是個出家修行規矩,乃設一計,向眾徒說道:「吾門原要清淨,吾道原欲正修,汝 等隨吾多精幻法,終是未得成佛作祖。我意欲試汝內中一二人,誰有些智量,能繼吾道 ,便傳授要訣,隨吾方外一遊,歸來了道。」眾徒答道:「弟子等蒙師教授道法,得入 門牆,俱要隨侍,誰肯異心撇眾,獨受要訣?」梵志道:「不然。出家修行,也不是多 人,曉行夜聚,覺來不便。」只見道童開口問道:「師父以何法試我弟子等?」梵志道 :「汝等分作左右兩班,吾試汝一計。比如吾坐在這屋內堂中,誰能移我出大門之外。 如能者,班居左;不能者,班居右。」眾少年想了一想,居左班者四五人。梵志道:「 居右班者是不能移的,自是沒智量,難承受吾傳授,一個也隨帶不去。你這左班,是有 智量,必能移的,我且坐這堂中,你哪個能移我出大門之外?」只見左班一個徒弟道: 「小徒能移。」梵志道:「你移我。」這徒把手一揮,只見屋內猛虎跳出,張牙舞爪, 直奔梵志。梵志身也不動,把手也一揮,那虎弭耳攢蹄伏地,一時出去。梵志笑道:「 移我不動。」只見班中又一徒道:「小徒能移。」把手一招,屋內火光裂燄,直飛出來 ,望梵志身來燒著。梵志眼也不覷,把手一招,那火如遇天河水一般滅了。梵志大笑道 :「移我不動。」班中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師。」口中叫一聲:「金甲力士何在?」 只見半空裡飛下一個金甲大漢,把梵志將要扯出屋外。卻不防梵志也叫一聲:「黃巾力 士何在?」頃刻就是一位黃巾力士飛下救護。各各散去。梵志又叫:「移我不動。」班 內卻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師。」他口中唸唸有詞,只見左屋高山壓頂,右屋大水傾潮 。眾徒見了俱慌,梵志越發大笑,也口中唸唸有詞。頃刻大水倒流,高山平塌。口中只 叫:「移不動我。」卻只剩下道童在班中。梵志道:「你也沒有智量移我。」道童雙膝 跪下,說道:「小徒怎敢把屋內師父逐移出大門之外,自取不敬師長之罪。縱有法術, 也都是師父平日所傳。只是萬一師父外來,不肯進屋,坐在門外,小徒們設法移師進屋 內,這於情理不背。就是師父有通神法術,不肯進門,小徒卻道法玄妙,非師傳授的一 用,不怕師父不往屋內飛走。」梵志聽了,笑道:「這小小徒弟,倒說得有理。」便走 出大門,坐在地下,叫一聲:「道童徒弟,何智量移我,看你使甚神通?」道童笑道: 「師父在屋內,小徒已移出門外,又何有甚神通法術屍當時笑倒了眾徒,喜壞了梵志。 這眾少年方才問道童名姓來歷。道童乃說道:

小道自幼入仙門,蓬島山中拜道真。

然雖日侍丹爐鼎,也有閒工習正文。

餐霞服氣為靈藥,煉得虛無養谷神。

大道未成火候嫩,仙師點化也曾聞。

只為隨師赴法會,身騎白鶴駕彤云。

白鶴未隨青鳥去;誤將蜃氣假為真。

樓台樹木皆虛幻,畫閣雕樑盡蜃氛。

也是小童災難著,貪他景致入他身。

渾攪一場蜃性滅,我生蜃滅鶴飛溟。

撇卻師真忘海島,詐言漁父是嚴親。

惺惺庵裡為徒弟,棄卻前師拜後真。

今師道比前師大,前不忘恩今更深。

若還問我名和姓,本智名兒也姓孫。

眾人問出道童名姓,梵志方才看著道童說道:「原來今日汝方說出真名真姓。那漁父笑 和尚,俱是假說,卻乃蓬島玄隱道士徒弟,我知這玄隱,久修清淨,法宗正乙,丹道將 成。若知你隨我外游,縱然他看破世法,物我無間,只恐他失你道童,或來追取。」道 童道:「人之徒弟,即己之徒弟,推恕總是一般。且從彼從此,也在徒弟之樂從。縱我 前師來追取,小徒不去,也由不得他。」梵志心喜,笑道:「縱來找尋,我自有法。只 是久住眾徒村屋,心卻不安。」意欲辭眾前行,乃把左班移師會法的,檢留兩個,其餘 盡皆辭散。眾中也有苦苦要隨的,梵志只是推辭道:「此行我少不得回歸,後會有期。 」眾徒只得依從。梵志同著道童,便將他名字,呼喚叫做孫本智。又收了這兩徒,便起 名一個喚做本慧,一個喚做本定。師徒四人,離了岐岐路村裡,向東前進。正在路途, 本慧與本定二人私議。本慧說:「法術勝如槍棒,智量高出法術。想這智量卻乃臨機應 變,非可預設先籌的,總在這個心腸。」本定道:「正是。槍棒是人習學可能,法術是 揣煉可得。這智量,是生來的靈變。」二人正議,只見半空裡一隻青鸞飛來。本定見了 說道:「乘鸞駕鶴,本是仙家樂處,你我既隨了師父出家,又習了許多道法,便使個法 兒,把這青鸞攔下來,跨著前行,有何不可屍本慧道:「青鸞跨它何難,只是師父在前 ,我一人跨著,到何處去?」本定道:「便跨在半空,隨著你們行走,可前可後。就是 順風乘雲去遠,再展翅飛回,有何不可!」二人一面說,一面走,那鸞卻只在頭頂上飛 來飛去。

本定忍不住,便作起法術,把手一招,要鸞飛下。哪知青鸞來意是要接取道童,他見了 道童,本意要飛下,又見道童非昔日未冠之時,只見三個布巾道扮,故此遲疑。任那本 定行法,只做不睬。本定心疑道:「曾聞師父在惺惺庵變化金銀誘哄村老,去後不驗。 今日教授我們法術,怎麼出了村口,便就不靈?」正在心疑,恰好本智道童聽得,方才 仰頭,看見青鸞故舊相逢,又想起白鶴雖是蜃迷妖邪,尚存在心。這一種念舊心腸一動 ,忽地便自地下飛騰鸞背;那青鸞見是舊日道童,展開六翮,直奔九天而去。驚得兩個 道徒說道:「怎麼行法,也不如本智。」那梵志正行之際,只見本智乘鸞飛去,道:「 呀,這是玄隱道士命鸞來取道童也。」事已到此,隨向樹枝摘得一葉,喝道:「變!」 頃刻一隻青鸞,便叫本定騎上,向他吹了一口氣,只見青鸞也騰空,趕上道童。兩鸞相 遇,真鸞兩眼看假鸞背上,分明是道童。自不能見,便疑錯了,他卻不歸海島,依舊飛 回岐岐路。梵志卻在那村口地方坐等,只見道童回來,又恐是假的。正疑問,青鸞卸下 真道童,一翅雙展,又騰空去。道童總是妖氣未除,心志不定,便也坐地,不問因由。 少頃,假鸞飛回,本定復舊。好個梵志,肚裡明白。四人依舊前行。這真鸞不得真童, 尚翱翔雲漢。這惱了梵志,把假鸞一指騰空。真假兩鸞雲端攪鬧一處,假鸞到把真鸞困 倒。梵志再加添些幻法,把個真鸞纏縛在樹枝頭,道童也不知。梵志也不顧而去。此叫 做:

青鸞再寄尋真信,尊者重施普度仁。

後人有歎世假事換真四句《西江月》:

堪歎世情詐偽,無情將假欺真。想來都是稱鉤心,叵耐人而無信。

話說尊者與元通離了惺惺庵前行,一日來到一個地方,遠望利落,密密雜雜。近前徑路 ,邃邃深深。越走越遠,越多越長,不見屋廬,但見森森樹木。師徒正走間,只見那林 內長蛇擋著去路,及回頭,劍戟又阻著歸途。元通慌懼,向尊者說道:「弟子從未遠遊 ,怎麼外方有這樣奇怪去所?」尊者道:「世路險惡,人情變幻,你我出家人,任他罷 了。」正說間,只見一個老叟在樹林槍刀之內,叫道:「長老,可是尋道童徒弟的?」 元通答道:「僧家不是。就是找尋徒弟,必也是個沙彌。如何是道童?」老叟聽了,把 蛇喝退,那劍戟仍舊是些樹木枝條。便問道:「你既是遊方僧人,怎麼不知路逕,入我 這岐岐路來。」元通乃問:「老善人,這地方如何叫做岐岐路?」老叟答道:「二位師 父,你且班荊席地,聽我說個長腳話。」他道:岐岐路,路多岐。比做人心最險惡。方 南北,忽東西,朝發秦韓暮楚齊。方寸也,有程期,何須又處復生枝。惡蛇當路皆虛幻 ,劍戟叢叢盡自迷。澹台不由曲逕道,墨子悲絲為路啼。勸世人,莫狐疑,大道遵行莫 待遲。若問路頭何近大,聖人在上有唐虞。盡卻綱常倫理暇,回頭趲步念阿彌。

元通聽畢,便問老叟:「小僧方才想是走路腹饑眼花,見了這些惡蛇劍戟、叢雜當前, 這一會得善人指引,便都消散。且問老叟明說,怎麼找尋道童?」老叟答道:「長老若 是找尋道童,切莫前去;若是遊方化緣,坦行坦行。」元通道:「找尋道童,與化緣卻 是何說?」老叟道:「這都是前日在我這村庵住的道者留下的幻法,要阻甚麼和尚。你 若不是,前面林內煙炊人家,可去化齋。」元通回頭,那老叟化陣清風而去。尊者與元 通歎說神異。只見前面果然林內茅屋數楹,煙火幾處。元通走近前來,只見三五個年少 漢子,正在那裡講梵志師父法術高妙、道童智計神奇。尊者與元通上前化齋。這少年漢 子便問道:「長老,化齋事小,你卻有甚法術?」尊者不答。元通乃答道:「小僧們出 家,修行念佛,遇緣化齋,那裡有甚神通法術!」少年漢子笑道:「我這村間,若沒些 道法,怎生化得齋供?日前有一位師父,帶著一個道童,甚有手段,方能化動。我這地 方人眾,縱是有手段,只帶了村間兩個弟子去。我們正怪恨他拋棄。叵耐他去遠,不然 也不甘心。」元通便問:「這師父有甚手段?」少年乃把他道法一一說出。說一處,誇 一處,說到妙處,獨誇道童更奇。尊者笑道:「出家人為何事修行,原為了生死大事。 若專在法術上誇揚,便錯了路頭也。」

正說間,只見深林大屋內走出一個白鬚老叟,向少年漢子說道:「我在屋內見這兩位師 父行狀,聽他言詞,卻不是前日那半釋半道師父。」元通聽得,便問:「半釋半道,是 怎說?」老叟道:「他說的彌陀,念的彌陀,行的卻是仙家奧妙。只就他收的門徒,打 坐參禪的甚多,燒丹煉汞的不少,還有一等,移山倒海、呼風喚雨、神通妙術的盈門。 更有一個小道童,智量頗遠。」元通答道:「小童兒智量若深,便失了渾樸。殊不知出 家人全要存這渾渾樸樸。」老叟問道:「渾樸何事,老漢不知,望長老明教。」元通指 著尊者答道:「我師化緣,有願普度,他明白渾樸,叟當拜問。」老叟依言,乃向尊者 頂禮。尊者道:「老僧卻也不知渾樸是何說。我僧家只有老實修身,廣開個方便法門。 」老叟與眾漢子答道:「就是這方便,我們卻也不知,望師父明白說罷。」尊者本欲不 言行教,至此不得不言,乃合掌道個」善哉,善哉「,眾善信聽我道:

這方便兮這方便,渾渾樸樸惟一善。

子當孝親臣要忠,兄弟怡怡夫婦勸。

朋友交情不可欺,富貴休忘貧與賤。

五倫理外有師尊,禮隆道重居無倦。

處己待人一恕推,內無怨尤外無間。

士農工商分各安,兢業常存勤與儉。

常行好事勿為非,休犯王章存惡念。

存惡念兮天地知,暗有神明國有憲。

縱然逃得五刑加,怎欺轟轟雷與電?

那時悔過事須遲,不如早把明心鑒。

明心鑒兮鑒頗明,人何自把靈明玷。

本是渾樸被貪嗔,癡愚蔽了這方便。

尊者說罷,眾人個個點首稱贊道:「日前道者只講些幻法,徒念些經文。若是菩薩下降 ,必定也來聽講這段方便的因果。」後有誇揚尊者方便開門、指人迷津一律。

詩曰:

方便何如東度經,指人迷境智光惺。

靈山功德非他奧,鷲嶺慈航只此靈。

智者能循歸大道,凡人覺悟可長齡。

高明莫厭書言誕,惟願相看兩目清。

第五回 三尖嶺眾賊劫庵 兩刃山一言化盜

按下尊者在岐岐路,大開方便之門,指出修行之路。且說梵志師徒,望前行走,逢人問 途,遇店住宿。卻來到一個地方,四顧無一個人家,兩灣有三條路逕。梵志見了,對徒 弟說道:「自岐岐路村口出來,也不曾詢問嚮導,此處兩灣三叉,不知哪條正路。」本 慧答道:「弟子每聞這去處,卻是三尖嶺、兩刃山地方,三條路兒,要往中間行,便就 直通大路。」梵志道:「徒弟也只耳聞,未嘗身歷,我們且坐在這三叉處路頭,等一個 行人,問明前去。」按下師徒坐地。

且說這三尖嶺三阜高排,兩刃山兩巒齊聳。稠密的是林木森森,出沒的是虎狼陣陣。這 三條路兒,惟中路可通往來。有一個道人,法號純一,招徒四五,在中路結構一庵,就 喚名純一庵。終日閒時,遠近與人家做些善事。只因積聚的金銀充囊,也是道人貪婪招 災,恰遇著嶺外有弟兄二人,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叫做百里聞。他二人因何叫這名字? 只因地方鄰里家,有甚酒食事情,他便知道,來吹來吃,來攬來管,以此起了他二人這 個名色。他二人不耕不種,沒處吹吃。騙慣錢鈔,何曾長有;吹慣酒食,哪討常來?一 日計議,兄教弟說:「阿弟,度日艱難,何計可救?」弟對兄道:「資生無策,何事可 為?」兄對弟說:「借貸奈無門。」弟對兄說:「行偷又畏法。」兄對弟道:「投人為 奴,嫌我好吃懶做。」弟對兄道:「削髮為僧,又要把素持齋。」兄對弟說:「怎得個 現成寺院,出家也罷。」弟對兄說:「便是得個不要本錢的生意,也做一場。」二人計 較了半日,乃附耳低言說:「除非如此如此這個買賣。」後有猜著他這個買賣的四句口 語說道:

弟兄計議好買賣,果然有穿又有戴。

馬羊美酒盡吃些,只是要去天靈蓋。

且說弟兄兩個附耳低言,說道:「三尖嶺上有個純一庵,道眾富足,我二人結納幾個弟 兄,行劫他些金寶,足夠受用一生。若是盤據得此嶺,行劫往來客商,卻也受用不盡。 」二人計議定了,遂結伙多人,拿刀弄杖,逕奔嶺來。這純一道人正坐庵中,與道徒受 用人家帶來的法事素供、齋食點心,徒弟們你買一壺,我沽一甕,猜枚說令。只聽得庵 前喊叫,鑼鼓轟天。徒弟門縫裡一望,叫道:「師父,不好了!有強盜爹爹來了。」這 徒弟中有個道人,眇一目,跛一足,他膽大,去看。只見眾賊中擁著一個為首的,他眉 稜雙聳,青白環睜,掄著一口鋼刀張路境;又有一個做頭的,他輪廓分明,聲聞遠達, 橫拖著兩扇大斧聽風聲。眾伙齊擁庵前,只叫:「道人獻寶!」眾徒慌忙進屋內,但說 :「徒弟關門。」那眇跛道人搖手道:「師父!莫怕,莫怕。我有解圍計策,都是普救 寺法聰長老傳來。」你看他,歪側橫斜一隻眼,高低平垫半雙脛,張了一張,道:「快 取梯子來!待我趴上牆頭,說他幾句好話,他自是回去。」眾徒依言,取一木梯,撮他 上梯。他上了梯子,叫道:「列位強盜爹爹!聽小道一言。你們做這生意,都是綠林豪 傑、樑上君子,何不一心歸正。不去邊塞立功,便在家門做些經營手藝。何乃做此不仁 不義之事,污名遺臭之行?聽小道一言,請各拋棄刀槍,丟卻棍棒,回家思想,嘴頭酒 食可忍,身體破絮可遮。五更牀上睡個快活覺,天明心裡抱個沒事牌,敲門也不怕,狗 叫也不驚。趁早回去。若迷而不悟,悔之晚矣!」眾盜聽得怒起,罵道:「村野瞎道! 前恭後倨,好生大膽!」磚頭石塊亂打上來。眇目看得不真,那堪一足又跛,翻斤鬥跌 下梯子。眾盜齊擁庵前,道士驚惶無措。

卻說梵志師徒久坐道上,沒個行人問路,只得深林等候。偶然聽得中路上喊聲震天,隨 叫道童去看。原來是伙強人,劫擄庵廟。說道:「早知此處有廟,便是路頭,我若不救 ,如何得解?」乃吹了一口氣到庵前,就是一天大霧,對面不見人蹤。道童乃步至庵前 ,敲門叫道:「道友開門!莫要驚怕,我來救你。」純一師徒門縫裡偷看,卻是個全真 道童,又恐是強盜裝扮哄門,遲疑半晌,只得開門放人。道童進了庵門,觀看動靜,問 其平日何修。純一隻是說貧訴苦。道童笑道:「你若貧苦,只招穿窬小賊,哪引強劫大 盜。必定是你貪財饒積所招。我且救你一時之難,留些做三生後日之緣。」乃走出大門 ,又吹口氣,將手望上一指,只見白霧全收,紅輪高現。那東嶺畔,左條路叢林密箐, 沉沉隱隱,虎狼鹿兔,種種繁繁。道童又把手望這條路上指來,只見那樹林內顯出一庵 ,虎狼變作美婦,鹿兔變作丫環,猿啼鶴唳,宛似琴瑟簫韶。這盜見了,乜斜著兩眼, 愛那嬌嬈;那盜聽得,橫側著雙耳,喜那音韻。這盜笑說:「原來道人有別室,藏著佳 人。」那盜笑說:「果然徒眾會音樂,響得清奇。」一齊棄了庵門,都往林中奔去。道 童叫純一:「且閉戶。待我請了師父來,與你相會。」乃回林中,把事情一一說與梵志 。梵志隨到庵來。純一師徒接見,各各敘禮,打點齋供。梵志便問:「徒弟,你便使法 救得純一師徒一時,怎能救得他日後?」純一也說道:「師兄法術高妙,萬一你前行去 ,他後又來,如之奈何?」道童答道:「老師父,小道原是救你一時,讓你把金銀細軟 搬移別處藏躲,把這空庵讓了他罷。」純一道:「這庵是我辛苦募化,拮據蓋造,怎忍 捨棄?」道童道:「只為你這般貪戀,便惹出這等冤愆。我師徒要趕前程,那法術卻難 久等。快走,快走,莫生疑慮。」純一依言,收拾金銀,打點細軟,領著徒弟下嶺去了 ,只剩了一個瞎道人在庵裡。道童看是磚石打傷腿腳,梯上跌損骨筋,說:「你如何不 走?」道人只是哼。道童正要使法救他,梵志道:「且留他防後邊舊師遣人趕你。」道 童笑道:「小徒已說明,舊師假指笑和尚。」梵志答道:「新今卻有真青鸞。」這一句 便打動在腹蜃氛,卻又生出一番枝節。後有笑瞎道人退盜一詞《如夢令》說道:

盜賊原無行止,單想金銀去使。勸他盡是忠言,反覺揭他廉恥。活死,活死,幾乎跌出 狗屎。

卻說梵志師徒救了純一,問得路逕,卻仿青鸞那樁故事,步步要留幻法。道童仍被蜃邪 迷舊,隨師徒往東行去。他既去,這法便解。那眾盜攻庵,忽然奔那林間,你搜尋美婦 ,我拉扯丫環。忽然,房屋窗楞盡是原來樹木,簫韶音樂俱乃猿鶴聲音。那美婦妖嬈都 變惡狠狠狼虎,把眾賊驚得跌跌倒倒,那盜頭也踉踉蹌蹌,看見舊庵飛奔而來,千里見 走忙了,被密箐戳破腳筋。這百里聞走慢了,被小鹿兒撞傷心膽。他兩個哼哼嚌嚌,入 得庵來,卻是一座空廟。只有一個傷殘瞎道,在那後屋咕噥,按下不提。

且說尊者在岐歧路被老叟少年們供養,深信方便道理。少年漢子不去使槍弄棒,卻做些 營業。這老的念佛持齋,乃辭別眾人,前往東路。只見老叟道:「師父要往東行,只是 離村百里,有座三尖大嶺,兩刃高山,三條路,中間正道可通往來。上有一庵廟,主道 喚做純一。這道士結納遠近地方施主,掙得幾貫銀錢。只因他蓄積饒多,人舍受用,聞 得近日被兩個強徒占了。往來行人有幾分難走,師父們須要仔細小心。」元通道:「我 小僧門出家人,哪有金銀與他劫掠?老施主既說,也只得隨步行去。」當時辭別出村口 。尊者與元通正行,只見前樹林中,繩縛著一隻青鸞。尊者歎道:「這地方卻也鸞多, 怎麼樹枝上又縛著一隻?」元通道:「前庵放鸞,被道人絮聒,這樹上纏縛,恐又是村 人捉鸞誘鸞的法兒。」尊者道:「我等原以慈悲為念,好歹解放了它。」元通乃上前, 爬上高樹枝頭,解那繩索。忽然索解,鸞飛而去;那索卻把元通雙手縛住,兩腳又似膠 黏在樹一般。元通笑道:「怪事!怪事!」看著尊者說道:「解索自索,這個冤愆何故 ?」尊者笑而不言,但口默念了一句梵語。元通隨下樹來,拜問師尊,點明這段公案。 尊者笑道:「順以順應,逆以逆投者常。逆以順應,順以逆投者變。不為順,安不為逆 ?懼其變,自解。」元通拜悟。師徒依道而行,正舉步走,只聽得林中說道:「強中更 有強中手,青鸞又放了去也!」師徒回頭一看,見一個老叟林中走來。元通上前施禮, 問道:「樹林上鸞,想是老施主畜養的?」老者答道:「是一個師父,縛住寄養在這裡 的。他道法高妙,指使老夫與他照管。你方才那位老師父,德高道重,故此老夫憑他飛 去罷了。」元通問道:「正是小僧解索放鸞,到被索牢拴,何故?」老叟道:「這是防 範放鸞人法。」元通道:「世路險惡,人情變幻,我師徒方離國門,便有許多不濟不遇 無情之感。」老叟答道:「早哩,早哩。我老夫有幾句閒言,念與你聽。」乃念道:

人生莫厭相逢異,萬狀千般兩眼遇。

行在東鄰飽飯餐,倏過西村耗血氣。

張家養的李家眠,大雨紛紛雪又霽。

漢子懷胎婦長鬚,牛馬牽絲蜂蝶戲。

啞口擊缶唱清詞,瞽目張眸眺遠地。

穿青說是白衣郎,坐地講道天邊際。

白頭傅粉啟朱唇,心作猿猴馬作意。

師父莫異路逢奇,總是夢中說夢記。

老叟說罷,元通聽了,回頭尊者已前行,乃謝辭老者。哪裡有個老者?只見那青鸞,尚 在雲端裡磨。元通走近前,備細說知尊者。尊者只微笑不答,但叫:「徒弟,在三條中 路前行,莫要惹動強徒。」正說間,卻好撞來一個帶傷的道人,見了尊者,稽首問道: 「師父們,想是要過此嶺?」尊者答道:「便是要過嶺去。」道人道:「如今不比前番 ,日前我師父純一住在此庵,應接往來行客。也是我師父不該,見理不透,出家人蓄積 金銀作甚?惹了強人,把庵占搶去了。」元通道:「你卻如何在此?」道人道:「純一 師父逃避去了,丟下我殘疾之人。這盜卻也有仁心,不害我,說道:『你只與我嶺上嶺 下訪看過路客商。』有金寶的,叫我通報他信。師父們若是空身,他也不傷。你若是有 寶,卻也饒你不得。」元通道:「你便曉得,遊方的可帶得有多餘金銀?」道人說:「 也是,也是。還有一件,這兩個為首的,一個叫做千里見,一個叫做百里聞。他兩個你 卻也瞞不得。你有寶無寶,自是我知。只是又有一件,他日前來搶庵時,卻有三四位僧 道經過,哀憫我師,使了個神法,把對面兩刃山樹木變化成一座庵、美女、音樂,障了 眾盜眼睛,都奔去占庵的占庵,搶婦女的搶婦女。待我師父逃躲去了,他們也前途而去 。依舊是樹木,倒惹得狼虎出來。眾盜心慌,飛奔到我舊庵而來。不光慌急,跌的跌, 跑的跑,傷筋動骨,如今兩個頭兒害病。今日曾說,哪裡尋個僧道與他祈禳禱告。師父 或者有這緣法救解,未可知也。」

正說間,只見兩個嘍囉,執著一面銅鑼,兩桿槍刀,走近前來,叫一聲:「大膽和尚, 有寶獻來!」道人乃說:「二位長老東行,無有金寶,到會與人禳解災難。你大王正要 尋僧覓道,這卻正巧。」嘍囉聽得又是道人說的方便,就答應:「也罷,你就同二位到 庵中去見大王。」

他二人說完,下嶺自去。道人卻領著師徒走到庵前,一路也不知遇見幾處嘍囉,俱是道 人說明放過。

卻說二盜,只因奔庵躲那狼虎,驚懼傷了足,破了膽,懨懨成病,藥餌不靈。二人正議 ,尋兩個僧人道士禳解災難。嘍囉中有的說:「做強劫,怕傷甚天理?且神靈豈佑我這 一等人?」有的說:「劫了客商猶可,奪了庵廟豈無神靈?」因此二盜主意已定,恰好 道人領著兩個僧人進得庵門。嘍囉稟報,二盜忙叫請僧到後堂相會。尊者與元通人到後 堂,只見二盜臥病在榻,一個捫心叫苦,一個摸足叫痛。見了尊者,便問來歷。尊者隨 答道:「僧人自國度而來,要往東行,化緣出家,身邊無半分行李,料大王必知真實。 今既蒙大王以慈悲哀憐僧人,敢不實言吐露?」二盜說:「二位長老在此,別話休提, 只是我病原始末,料道人必定明白,如今只求你禳解。若得病痊,還當酬謝。」尊者道 :「大王不必憂慮,貧僧自有禳解經咒懺文。只是病痊恐又復發,一發便無法可療。但 願大王先發一誓,病癒不生悔心,自然游災病消除,福壽無量。」二盜聽得,笑道:「 只願長老懺悔,禳解通靈,我二人一一聽教,大大發個誓願,不差不悔。」尊者大喜。 卻是怎生發誓,下回自曉。

第六回 本智設法弄師兄 美男奪俏疑歌妓

話說尊者要與二盜祈禳疾病,卻先要二盜發誓,方才焚香課誦。二盜說:「只要長老救 得病好,誓願決不敢悔。病癒如悔,便如此如此。」當下尊者經咒科儀,行持幾日。只 見二盜起來,拜謝尊者道:「承師道力,病已愈九分。」一面吩咐嘍囉備齋,一面親捧 金銀作謝。尊者不受,辭道:「貧僧東行,願為化緣行度,金銀無處使用。但前二位大 王曾發有誓,病癒依僧一言。如不依犯了咒誓,病再復發,不能解也。」二盜答道:「 咒誓果是我們發過,這金銀請師父且收。」只見瞎道人在旁說道:「這金銀我們出家人 更愛得緊,師父因何苦辭不受?」元通笑道:「怎麼我們出家的更愛?」道人說:「敲 梆擊缽,說陰果,唸經文,上門乞化,恐施主有悔心,還要注名姓在疏頭,這樣的還好 哩。你們更有一等,閉關拖索,燃指燒臂,苦乞苦化哩。」道人又扯元通,附耳悄言道 :「這強盜的金銀便收他些兒,也不傷天理。」元通笑道:「我師父不是這樣出家心腸 。」二盜見尊者師徒堅意不受,乃問道:「師父,我二人誓發在先,決不敢悔。你只說 一言何事。」尊者道:「人生世間,此身難得,正道難聞,一失人身,萬劫不再。若聞 正道,行些善事,保愛這身體,莫種惡業。這惡業有十不赦法。一是行劫。不安一日之 貧,偶動片時之暴,圖不義之財,恣無益之費,那知被獲遭刑,百般苦惱,呼天不應, 叫地不靈。若當饑寒窮困之時,咬牙關,存忍耐,一思再忖道:餓死事小,犯法事大,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皇天后土,若叫這樣守死善道之人饑寒凍餒,萬無此 理。二位大王,當時想必為饑寒所迫,沒奈何做了這王法不赦之事。若肯依貧僧之勸, 散去眾伙,回心向善,尋個薄業,以養終身,這病就永遠不發。」二盜聽得尊者之言, 一時雖動了善心,點頭服義,不依又恐病發,依從又捨不得這營業買賣。兩人再三籌想 ,也畏王法,還有些天理,使慨然答道:「師父說的真是苦口良藥,依你,依你。」一 面吩咐嘍囉,散了積聚的衣糧,焚毀了傷人的器械,說道:「你們眾人各尋路去罷。我 二人回鄉尋生理去也。」後有稱贊尊者一言化盜四句。

詩曰:

世人誰肯昧良心,故作非為害此身。

若聽老僧一句話,剎那打破這迷津。

卻說二盜信尊者好言,散了眾伙,他二人辭了下嶺而去。瞎道人收拾些素供,款待師徒 吃畢,吩咐叫他打掃巢穴,仍作雲堂。道人依言灑掃,以待純一復歸。尊者當時下嶺東 行。這散伙的小盜,有贊歎的,說:「好心腸,和尚言言切當,句句達理,真是苦口良 藥,散得是。」有怨恨的,罵道:「這禿子甚來由,饒口饒舌,說家常,管人閒事。散 了伙,叫我們哪裡投奔!」那悔前非的,果回鄉別尋生理;那不安分的,依舊別處非為 。

按下尊者師徒離嶺前進。且說梵志、道童,救了純一遠避,他師徒收了法術。過了三尖 嶺,不勞找尋路境,望東大路前行,一面誇道:「徒弟,這耍弄賊盜法兒,到也伶俐。 」一面說道:「往前去,卻也要尋個好處安身。」正說間,只見那前林內,懸著一面白 粉招牌,上寫著兩行字。梵志叫:「徒弟,看那招牌上寫的是甚麼兩行字跡?」本意隨 去看了來,說道:「師父,是開店人家招引行商過客的牌兒。上寫著:『尋花問柳無雙 美,把酒烹茶第一樓。」梵志道:「我們出家人,尋甚花,問甚柳,把甚酒?若是烹茶 ,這行路饑渴,還可去吃一杯。」師徒走近林來,遠遠望見深林裡面,卻有一座樓閣, 四面虛窗,半卷圍幕。梵志說:「倒也好座高樓。」怎見得?但見:

簷飛雲樹,棟接山光,窗開四壁透風涼,人在半天觀景致。笙簫弦管,聲繞半空;清歌 雅唱,腔盈兩耳。樓下往往來來,多是喬妝打扮;店中吆吆喝喝,盡皆喚酒呼盧。那裡 是,曉催夜撞鼓鐘樓,梵中禪林僧道院。

梵志師徒到得樓前,向店主問道:「店主,我們過路師徒,身心勞倦,不吃你的葷酒, 可有素食,求賣幾貫錢鈔。只是鬧烘烘樓閣,我們出家人愛清淨,不便當,可有潔淨別 室,願借一坐。」店主見他師徒行狀閒雜,便答道:「有潔淨處所,只是也有兩個師父 在內借住,卻是你一家,這也不礙。」梵志道:「既是我輩,便一處少坐,真也無妨。 」乃隨著店主引入側首一個小門,乃是三四楹小屋。師徒恰才到屋,只見屋內道了一聲 :「呀!恩師們到了。」梵志師徒睜睛一看,原來是純一庵避賊的道徒。見了梵志,便 笑臉躬身說道:「托賴師父們救拔,得打點了些金銀財寶,躲避那強人。都是恩師道術 高妙。正想恩無可報,不期此處相逢。」道童便也問道:「師父們如何在這熱鬧處居住 ?」純一道:「此乃門徒施主之家,相留避難。熱鬧是他從來生意,與我小道無干。」 當下店主外去,叫走堂的捧了些茶食點心,到屋中鋪起桌子,列開凳兒,眾道吃的吃, 說的說。吃的是芝麻餅、饊子箍、素油面卷粉饅頭;說的是吹玉簫、敲檀板、唱粉紅蓮 帶錦纏道。道人緣何說這些話?只因這店家開張,酒館招牌上既寫道」尋花問柳「,卻 不虛言。委實樓上兩個婦女弦歌雅唱,侑酒舉觴,村間少年,都被她引魂;鄉里浪子, 盡被她動興。也有雅致騷人墨客,借登樓玩景,浮白賦詩;也有豪放富家清客,假嘲風 弄月,喝雉呼盧。那愛妖嬈的,挾紅裙,買笑追歡;這做引頭的,落青蚨,幫閒湊趣。 一時說動了那本慧、本定二人。他兩個原是愛槍棒的少年,學了些障眼兒幻法,未到修 行路,如何聽得眾人樓上說的話兒,就動了他羨樂心腸。瞞著梵志與道童師兄,兩個假 說出外方便,卸卻出家衣帽,換了個深褶服巾,混上樓來。果然見兩個婦女,陪伴著一 席酒客。一個紅裙綠襖的婦人,手捧著一杯酒,送與一個酒客,口裡便唱出一個曲兒。 本慧二人扶欄傾耳而聽,唱的卻是個《晝錦堂》詞。他唱道:

雨濯紅芳,風揚白絮,日日飛眸前。懊惱一春心事,都鎖眉尖。愁聽梁間雙燕語,那堪 歌枕孤眠。人憔悴,獨倚欄杆,怕風透入珠簾。

本定聽得,向本慧誇道:「絕妙好詞!且聽那個可會歌唱?」少頃,只見那一個紅衫大 袖的女子,敲著檀板,接著《晝錦堂》詞尾,也唱道:

怪的是,鐵馬聲鬧吵,終朝永日長天。吩咐丫環服侍,怎奈懨懨。妝台對鏡愁無語,龍 簫鳳管沒心拈。怎能夠,蕭郎到,這時節兩意俱歡。

本慧聽了,也向本定誇揚:「唱的好詞。」只見這兩個婦女唱罷,便起身走近本慧二人 面前,道一個萬福,便問道:「二位官人,有的是空席閒座,何不喚店家整治杯盤,待 我二人也來奉陪一會?」婦人說了,又走過去。本定便就動了歡情喜意,與本意計議道 :「我們隨侍師父出來,走了無邊遠路,費了多少腳頭,難得今日到這地方。師父遇著 純一講道,道童本智又不幫襯。我等如今乘暇,且叫走堂的上樓,備辦些酒肴,快樂一 會,有何不可!」二人計議已定,卻好一個後生走上樓來,說:「來的二位客官,可吃 酒麼?還是要甚新鮮肴品?」本定答道:「吃酒?吃酒。不拘甚肴,只要美味的,備辦 而來。」少頃,後生捧著酒肴鐘箸,看一座潔淨桌兒擺下。他二人方才入席,酒尚未斟 ,卻就有一個青年,標標緻致,穿一件長衣大袖,諢名」湊趣「,走到席前,諂著肩, 陪著笑,拱著手,靠著席道:「二位,貴處到此何事?我小子卻有些面熟。這東道不消 費鈔,一定都是小子備辦奉敘。」一面說,一面在袖中取出一個骰盆兒,內放著六個骰 子,便坐在末席,叫後生快添一個杯箸。本慧見了這個景象情節,便想起道眾說的做引 頭,幫閒湊趣,這人必是。一來他原是弄槍棒,少年英氣尚存;一來他隨師學了些幻法 ,卻也有趣。乃暗與本慧道:「我二人瞞著師父與本智,這樓上吃一杯解辛苦,偏就惹 動他們。」本慧聽得笑道:「此事何難,只是我們未曾吃下一杯,怎肯先與他吃?」乃 乘湊趣方才釃下一杯,尚未到口,這本慧弄個法兒,袖中取一把刀子,對湊趣說道:「 擲骰行令,我遠方人不知甚令。只是似我的飲酒。」乃把刀將下唇割下,放入酒中,說 :「似我方飲酒。」本定見了,就把刀子割下些舌尖兒來,放在酒內,道:「似我方飲 酒。」湊趣見了驚慌,把骰盆忙籠入袖,倒退兩步,說道:「這割嘴割舌的酒食,小子 不敢吃了。」本慧、本定大笑,隨收了法兒。他兩個方才把盞,湊趣忙跑下樓,向店主 眾人說:「樓上有這古怪奇事,把唇舌割去下酒。」眾人哪裡肯信,齊上樓來觀看。卻 好好兩客吃酒,問婦女與別座,都稱未見。店主眾人反罵湊趣道:「青天白日,何故說 這樣鬼話,破了我生意?」湊趣笑道:「我也不是白日見鬼,說這怪話,聞得古有兩個 勇士吃酒無肴,一個道:』汝非肴?『將刀割其肉下酒。一個說:』汝非肴?『也將刀 割其肉下酒。頃刻割盡。古人說:』有如此勇,不如無勇。『看來似此的也有。」店主 笑道:「此是古人喻言。」湊趣道:「也休管他喻言有的沒的,只是我沒這幫襯的緣法 ,撞著這樣怪事,湊不成趣了。」乃下樓而去。本慧二人方才吃到興頭上,只見兩個婦 人近前來,拜了兩拜,便坐下,袖中取出檀板兒來,方才啟朱唇要唱。卻說本智伴著師 父,與純一道人敘話,一時不見了本慧二人,忖道:「他從師未久,道規尚生,莫要花 酒樓前壞了出家行止。」乃向師父說道:「二徒久不在座,那裡行走,待小徒看來。」 梵志道:「正是,正是。」本智隨出小屋側門,卻也聽得樓上笙簫熱鬧,乃走到樓梯上 ,悄悄一望,只見他二人把杯弄盞,旁邊坐著兩個婦人。乃笑道:「原來果然不老成, 不守道規,在此破戒。」本智把臉一抹,將身一抖,卻變了一個青年,未冠的美貌小官 ,手裡拿著一架太平車兒,走上樓來到本慧二人席前,便去與本定按摩修養。那本慧看 見這小官生的俊俏,不說佳人,比這兩個婦女十分清雅,便動了奪趣淫心,把手扯著小 官身衣,道:「也與我修養一番。」那小官出個妖媚態度,說道:「客官休要羅皂,我 們修養的,學得師父按摩,到這酒樓上來,無非要趁幾貫錢鈔。客官不拘哪位,但是有 錢鈔,我自然用心服侍。」本慧聽得,也不管本定體面,向桌子吹了一口氣,把那肴饌 取得三五塊,就變做幾貫青蚨。小官見了青蚨,隨即陪著笑臉說道:「這位客官果然有 鈔。」乃走到本慧身邊,把太平車兒渾身背滾。本定見了,就動嗔心,說道:「你會弄 玄虛,變青蚨,偏我不會?」乃把口向瓷杯吹一口氣,頃刻就變了一隻銀杯,放在桌子 上,叫一聲:「修養的小官,這銀杯若愛,便賞了你罷。」小官見了銀杯,比青蚨多十 倍,乃就走過本定身後,兩手揣捏。本意氣不過,也把瓷杯變兩隻銀杯,斟兩杯酒,遞 與兩個婦女,說道:「送你二位做唱錢。」哪知兩個婦人正在那裡心疑,說道:「何處 來的這一個小官?」心裡卻又愛他,眼裡不住看他,雖然歡喜銀杯,卻又忿不過小官兒 奪愛,攙他生意。本智弄手段,心裡暗笑。那本慧二人為欲忘真,哪裡顧得,把些不肯 捨與湊趣吃的酒饌,都被修養吃了。本智弄了一會神通,不覺的笑了一聲,就復了本相 ,把個本意二人羞得面紅耳赤,往樓下而走。那兩個婦人也驚怪起來,叫店主說:「湊 趣言語不差。這兩個酒客與修養小官,都是妖怪。」店主問眾席:「可有此事?」眾席 俱說:「只見好好的兩客吃酒,後又添一客,哪裡見甚修養小官?」店主卻怪二婦說謊 ,驚駭酒客,壞了生意。

樓下吵吵鬧鬧,梵志與純一正講談道法,聽得店外人吵,正問眾道。恰好三個徒弟進屋 ,面俱帶紅。梵志乃道:「出家人守規循矩,如何去吃酒?惹出事來不便。」正說間, 只見店主人進得屋來,見了本意等三人,道:「呀!原來就是師父們,我一時忘了。湊 趣與二婦所說不假,必是三位師父有妙法神術,捉弄她們。」三人在師前不敢答應,只 是低頭暗笑。店主道:「看純一師父份上,酒錢決不敢要。只是兩個婦人被你耍了,那 與她的錢鈔,都是油肉骨頭,污她衣袖。那銀杯卻是我店瓦器瓷壺,走堂後生不見了杯 壺,卻在這兩婦身邊搜出,壞了她們行止。師父當與她們說明,還求賞賜幾貫錢鈔。」 正說間,果然婦人家有老婦來說道:「小男婦女唱曲供筵,要趁兩個錢鈔。哪裡道人弄 出邪術騙人酒食,引誘男女。」梵志聽得,便與了老婦幾貫鈔。老婦接鈔,叫聲:「多 謝。」臨去說道:「我聽得三尖嶺使法術捉弄強人,卻是幾個道扮。近又聽得,強人散 了眾伙,又是甚道勸化。」只這句話,梵志聽了暗忖道:「想是玄隱來尋道童。」正抬 頭,又見那青鸞雲端裡飛來飛去。他便向本慧耳邊說了一句話。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七回 純一報恩留長老 酒傭懷忿算高僧

話說青鸞未得接取道童回島,又被假青鸞渾攪一番,他只在雲端跟隨,無能回島。尊者 勸化了眾盜,訛傳前路說是道人勸化,就動了梵志留徒弟的心腸,乃向本慧耳邊說:「 你可收拾行李前行,莫要生事招非。留個法術兒在這店中,以防來尋你師兄本智。」本 意聽得,依師吩咐,隨收拾行李,謝了店主,辭別純一,往前大路東去。後有笑梵志處 處留法算人五言四句。詩曰:

算人恒自算,推己每推人。

俱是出家子,何勞枉費神。

且說純一在店中躲盜,遇見梵志師徒,正是受恩當報,他盡以禮待梵志師徒。梵志見徒 弟酒樓弄法,恐生出事來,又恐本智舊師來找,故此別去。純一忽聽得有人傳說,三尖 嶺庵被行路僧道勸化散去。他聽得此信,心中大喜,對眾徒說道:「庵既平復,我們當 還,不知又是何方聖僧高道救拔我們,你輩當打聽明白,以便收拾回庵。」

且說尊者與元通別了庵中道人,由大路行了兩日,恰也來到酒樓招牌之處。尊者見牌上 寫的字,向元通說道:「這地方花柳店肆倒有,怎麼就沒有個庵堂道院?」元通道:「 師父,想是此方好虛花,不尚正務,必定吃齋念佛的少。」正說間,只見林中走出一個 道人來,見了尊者,上前稽首問道:「師尊可是三尖嶺庵裡過來的?」元通便答道:「 我們正是從此處來。」道人說:「聞知此庵被二盜劫奪,今遇甚高僧勸化二盜散去,庵 原歸道人,不知確否?」元通答道:「果是不虛。」便指著尊者說:「這就是勸化二盜 的老師父。」那道人聽得,便拜尊者:「請到店中,待我師父相謝。」尊者答道:「隨 緣開度,原無成心。度者既去,事已泯忘。又何勞汝師?況酒樓村店,非我僧家所人。 」道人答道:「此樓雖係酒店,店外卻有潔淨小屋,正是我庵純一師父借居避盜在此。 師尊萬勿推拒。」尊者聽得,一則行路饑渴,一則拒人不可太甚,乃隨道人入得屋來。 那道人忙說知純一,純一聽得,急走出小屋門來,只見一個僧人,卻也比眾不同。但見 他:

豐頤闊額,圓頂高顴,眉高八字平分,耳列雙輪與廓。天中呈舍利,腹內隱禪機。身穿 一領錦襉袈裟,手執百顆菩提珠子。毗盧帽光放白毫,棕油履雲飛紫電。宛如羅漢臨凡 ,真似彌陀出現。

純一道人見了尊者,色燦真金,光輝滿月,恭敬作禮。尊者師徒敬答相同。清茗出獻, 蔬食隨供,便問二盜勸化根由。尊者但云偶爾。一時傳引坊村善信,都來觀看化盜僧人 。內中卻有一漢子,名喚酒傭,往日原在這酒店傭工,只因店主生有三個女兒,長與次 嫁了兩個女婿,在遠村開店,卻留第三個女子在家,要招一婿。因為開店的是酒肆,招 牌上有這」問柳尋花「,又有侑酒弦歌婦女,遂種出來個淫私因果。這酒傭欺心短意, 每懷著鑽穴窬牆的私念。無奈店主家嚴肅無隙。這酒傭遂結交了五六個弟兄,大哥就是 千里見,二哥就是百里聞,還有兩三個。他諢名酒傭,真名實姓喚叫馬義。為此投托入 伙,在三尖嶺盜劫,希圖趁便搶擄店主的三女。誰料二盜被尊者度化回心,眾盜散去, 這酒傭只得回家。又誰料女子已招有別婿。酒傭正忿忿不平,恰遇著尊者路過到此。他 隨這村坊人眾來看和尚,卻原來就是尊者。他見了不勝忿恨,暗想道:「這破人好事, 仇恨不可不報!」便對店主說道:「這兩位高僧,我久知他為人禳災祈福,薦祖超亡, 十分靈驗。」店主聽得大喜,說道:「我正要請僧超亡薦祖,祈福消災,卻也遇巧。」 乃向純一備細說出前情。純一笑道:「從來施主有功德齋醮,都是我小道等做,今承款 留,正該效勞。乃欲絕僧功德,置小道於何地?」店主方沉吟遲疑,無奈酒傭一心要算 計尊者師徒,極力暗薦。

且說純一自顧不暇,豈能為人祈禳!內外對他求說方允。店主把尊者請入內堂潔淨處, 設起道場,漂水花燈,一依法事。至夜尊者方入靜時,忽見黑氣侵入道場,頃刻白雲裹 去。尊者把慧光一照,忖道:「堂中善事,怎有淫妖邪念,破戒污齋情因?雖有白雲解 散,只恐元通弟子不知防範。」乃向元通說破情景,元通拜受。後有說禎祥妖孽俱有先 兆、惟聖神早見七言四句。詩曰:

世間妖孽與禎祥,都有先機果異常。

君子前知惟善改,凡愚縱惡入淪亡。

話說酒傭馬義,只因尊者勸化二盜回心,解散他眾伙,不得遂他私淫惡念,忿恨僧人, 今見了僧人,突生惡計,卻又是梵志留下了幻法防人。他在三尖嶺見尊者師徒不飲酒茹 葷,突生一計,忖道:「五百大戒酒為尊,我今乘他素供內暗著幾點葷油窨酒在內,破 了他戒,再作計較。」哪知聖僧高道自有臨齋護法。那店主祖先於靜定之初,拜禮尊者 之前,道:「承二位師父經功懺法,幽魂超度,但酒傭奸計暗傷戒行,不但於幽魂相礙 ,且於功德大損。僧家一沾染曲櫱,萬種塵情敗壞於此。二位師父當謹防範。」尊者把 心印結起,說道:「汝等但候生方,我們自有準備。」那幽魂謝去。

尊者一夕靜定功完,店主已擺列下齋供。尊者與元通只吃清茶淡飯。店主進食,尊得辭 謝道:「貧僧俱是一味清齋,暫不重品。」主人再三苦勸,師徒毫不沾唇。

酒傭奸計不行,乃復生一計,悄入婦房,盜婦白金戒指,戴在自己指上,從堂外窗隙伸 將入來,卻扯元通禪衣。不意店主傍過,誤扯其衣。驚見窗隙戒指,女手入窗,大駭, 忖道:「婦人淫亂至此!」乃解身縧,扣住其手,牢拴窗內。忙出堂看,卻是酒傭之手 ,頓時痛打大罵。尊者師徒反行勸解。道場事畢。辭別純一。純一道:「小庵復得,皆 賴師尊。雖遠不能屈轉雲軺,請乞少留一日,以伸私謝。」尊得哪裡肯,正待辭行,只 見店主樓上已設備清茗蔬食,苦求尊者登樓敘別。元通力辭,說:「家師自不登酒樓花 塢,就是小僧也隨師受戒,不敢違犯。」店主哪裡肯,那純一師徒,強把尊者、元通衣 袖扯著上樓。尊得只得和容,隨著眾意,上得樓來。方才獻茶奉食,只見兩個紅裙妖妖 嬈嬈,走近席前,拜了幾拜,便坐下,敲著板兒,歌唱起來。這卻是幻法根由,哪裡知 高僧道行。尊者啜一杯清茶,吃了幾品蔬食,隨起身下樓,給眾人與店主再留幻法。那 妖妖嬈嬈、裊嫋娜娜、邪邪媚媚兩個婦人要來扯留尊者。哪知護法緊隨,靈道虛應,那 兩婦一似膠黏的手,釘住的腳,怎近得僧身!尊者下得樓,辭別眾人,方才展開腳步, 望前大路行去。

卻說酒傭馬義暗害高僧,被店主識破,打罵一番,頓時逐出店去。這酒傭忿不解,跟隨 尊得後塵而來。元通正在路間,問師父:「適早店樓污穢婦女邪氛,在弟子心胸渾擾, 雖然驅除得去,只是也被她侵擾了一番。」尊者答道:「早間何處店樓,哪裡婦女?我 便未曾登、未曾見也。倒是茶食飽心,尚懷著那眾人之敬。」元通聽了,稽首謝師。只 聽後路酒傭叫道:「師父且慢慢走,待小子一同前行。」元通駐足,酒傭走近前說道: 「夜來偶戲誤犯,卻被店主打罵趕逐,不容在店。今只得前途再尋投托度日。料師父們 出家方便,慈悲宥過。」尊者笑道:「我僧家不但無怨無惡,且亦無煩無擾。夜來何事 誤戲,並不知也。」又問道:「此去前途,何處地方?」酒傭答道:「此去還是這花柳 店一處地方。這地方名喚一體村,有三家店,昨日師父功德處是一家店。此去乃二家, 卻是店主第二個女婿開的。過去還有三家店,乃店主的大女婿。兩店小人俱幫作過。昨 店主既不留我,古語說的好:』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二位師父既往前行,小人 自當陪伴。若到前店宿歇,當照顧些清淨茶飯。」尊者道:「多承,多謝。」大抵人生 一種機械,便生一種愆尤。這酒傭懷著忿恨,口裡甜言,心下卻想道:「二家店夫婦, 兩個面貌醜陋,心性兇惡,每每不喜人低頭不視。若是看他的,他道不嫌丑便心喜,茶 飯件件小心奉承。若是不看他的,他道憎他陋便性惡,不但茶飯粗惡,還要下毒藥害人 。」酒傭懷恨,便生出一種機械,向元通說道:「前去二家店,茶飯清潔,店主賢德, 只是有一件毛病,他夫婦貌丑,最怪人看他,若是看了他的,茶飯就不潔。師父出家人 ,料是不看婦女,便是這店主也不有視。」元通道:「我們出家不惹煩惱,過去古廟深 林也寄一宿。」酒傭道:「這卻又難,我這地方,虎狼夜出,庵廟稀少,只有這店。他 夫婦不許行商過客他宿,恐惹出事來連累。」尊者說:「便住他店有何礙!」元通乃隨 著酒傭引路,看看來到二家店,只見村口也掛著一面招牌,上寫著:「獨角店中真美酒 ,一體村處最佳餚。」尊者與元通說:「酒肴店我們不便投止,過去卻又無處安身,你 可問他有潔淨素飯?」元通聽說,隨酒傭入得店來,果然夫妻二人面貌醜陋,乃忖道: 「酒傭之言未足深信。」乃和色歡容,向他夫妻問道:「遠方吃素僧人,葷酒有戒,店 主可有潔淨飯食?」兩眼頻看,那店主便答道:「有潔淨的。請坐,請坐。」尊者入門 ,卻與元通不同。那夫妻喜喜歡歡,正要起伙茶飯,只見尊者低頭不視,便起毒心,將 飯中下了些蒙汗藥,要害尊者。他哪裡知道聖僧前知。飯方擺下,師徒念動咒食真言, 尊者把手一招,那婦人捧著幾碗飯,叫丈夫與酒傭吃,又將幾碗送在尊者面前。師徒吃 罷無恙,進屋去打坐。只見酒傭與女人丈夫,迷困伏幾。女人把繩索將丈夫、酒傭反捆 推入屋內。比及天明,尊者師徒收拾起程,婦人驚疑去看,捆縛的卻是丈夫、酒傭。兩 個沉迷不醒。婦人連聲叫苦,急解繩索,用藥解醒。二人心明問故,婦人道:「我為怪 老和尚,明明藥他二人,如何錯投你碗?且連人都更變,這記分明是聖僧顯化。我夫妻 兩個,平日毒人,做此歹事。」酒傭笑道:「哪有此理!明是你為一店逐我,故意不留 ,用此卻人計策,我便去罷。」遂出店門而去。夫婦兩個乃向尊者拜跪道:「凡人不識 聖僧,平日過惡,望乞開赦。」尊者問道:「店主,你平日有何過惡?」夫婦齊答道: 「我夫婦只因生得醜陋,憎人低頭不視,便起忌妒。行商過客投宿的,不知多少被我愚 夫婦噁心毒害。昨見師父低頭,故此行出惡事。不知反著在自己人身上。只恐這過惡, 將來還有報應。」尊得聽了,笑道:「算人算己,自作自受。將來報應更大。你夫婦此 悔心一動,將來美心遂意,卻不在面貌醜陋也。貧僧行道心急,不暇細說,有四句偈留 與你,你二人當謹記在心。」店主夫婦拜謝:「願聞師偈。」尊者乃說偈曰:

貌陋心良,諸凶化祥。

心惡貌美,妖屍魑鬼。

話說酒傭兩計不成,雖疑丑婦不留,乃忿心益動。出得店門道:「一不做,二不休。和 尚此去,必往三店投宿。須率再算一遭,料他就是活佛,也難逃我這計策。如今且坐在 這大道路口,等待和尚。」尊者師徒行至路口,酒傭見了,便陪著笑臉,說道:「店家 婦人恨丈夫留住他家,逐出工人,卻連夫帶我一起捆縛,我只得出他店門,再尋別路。 想起有一親戚,在三店居鄰,三店夫婦極賢,平日最敬僧道,房屋又潔,飯食更精。二 位師父必從他店投宿,我親與店比鄰,叫他看份上,外加些款待。」元通聽了,向尊者 說:「此人語又是奸魔來了。」尊者說:「浮雲蔽天,青空自在。汝慮道,莫慮魔。」 元通道:「師父,何以驅除?」尊者說:「我於未始有魔來已知魔去。這癡漢徒自魔耳 。」尊者口雖教誨元通,心裡恐元通道力尚淺,乃把慧眼遙觀,果見前有個三家店,店 內一婦,嬌妍異常,恐徒弟亂了道心。卻好近店有座傾頹古廟,僅存半廈,幾塊頑石, 尚存基址。尊者道力無邊,把手一指,只見金烏西墜,玉免東升,天色黃昏,煙雲暗淡 。前途樹杪,明見一個招牌有字,茅屋數間相連。酒傭一見,便道:「二位師父,那前 面是三家店,我小子先去探親,你們慢慢走來。我叫店中燒下好茶等候。」酒傭那裡是 探親,燒下好清茶,卻是設計愚僧,先送信。怎見得,下回分曉。

第八回 巫師假托白鰻怪 尊者慈仁螻蟻生

話說酒傭先行,要騙和尚。他哪裡知道尊者道力宏深,手指處,古廟店家都是化現假設 。酒傭只道是真,一直奔來。是屋婦人毫不差異,他從後門而入,只見店中婦人獨坐, 見了酒傭歡天喜地,便叫一聲:「馬義哥!久不見你,何處行走?」酒傭道:「在你娘 家幫作。」乃問:「娘子如何獨自在店?丈夫哪裡去了?」婦人道:「丈夫邀游東印度 國,去久未回。這店我自支持,正此無人,想個幫手。你來甚巧,我看你少壯伶俐,便 做個夫妻也好。」酒傭大喜道:「多謝娘子美意,只是有件不平的事在心,今夜要報復 他。」婦人問:「何事不平?」酒傭道:「我當初在你花柳店幫工,其實要貪你三妹, 豈知你家嚴肅,乃結交幾個弟兄,入伙劫盜,指望擄成婿。不料國度中來了兩個和尚, 勸化了寨主,解散了眾伙。我事不成,忿恨和尚。誰想他一路來投宿兩店,我兩次報他 仇恨,都未遂計。今幸路過此處,必然投你店中,指望你夫婦替我報這仇恨。誰想你孤 身在家。」婦人道:「此事何難?和尚們哪個不貪色,待他來,我把個風流態賣弄出來 ,你可尋幾個強鄰來,捉拿出氣。但如今丈夫未回,我且與你權做個夫妻。」酒傭聽了 這話,動了欲心,哪顧人言,就同婦人入內屋同寢。這哪裡是三家店裡一佳人,卻是五 戒門中千變化。後人有幾句說明尊者聖僧,哪會欺人幻術,只因人心險,便有人心印。 尊者之心,坦然明白在耳。詩曰:

禪心原不幻,安有幻弄人?

只為人情幻,因開幻化門。

如如常自在,妙妙莫須真。

嗟彼凡愚漢,徒勞精氣神。

按下酒傭與婦人入屋同寢。且說尊者,只因酒傭計較、元通說魔,道力自然變化出廟宇 、村店現前。酒傭見了飛走先去。尊者卻與元通慢慢行來。天色尚明,偶遇一老漢子, 雪鬢蓬鬆,麻鞋竹杖,走近前來,道:「二位師父,天色將昏,欲往何處?」元通答道 :「東行化緣,少不得望門投止。」老漢道:「我地人家稀少,往來只有一個三家店住 宿。此店夫婦非良,卻不是你出家歇的。」尊者道:「前有古廟可安。」老漢道:「頹 廟難存,怎禁風露?不棄草茅小舍,暫留一宿,便齋不潔,聊供行廚,有何不可?」尊 者合掌稱謝。師徒隨著老漢到得他家,便問道:「二位師父哪裡來?到何處去?」元通 備細說了一番,隨問老漢姓名。老漢笑道:「我姓鄭名修,世居此鄉,耕種為業。」一 面說名姓,一面修齋款留,收拾淨室,安宿師徒住下。那酒傭被婦人扯入臥房,恍恍惚 惚,歪纏了一夜,及到天明,睜眼看時,哪裡是客房三殿,原來半廈廟堂,婦人是一塊 大石,壓著他身,哪裡掙扎得動。叫喊無人,苦惱萬狀,方才想起長老必是高僧。一念 歸正,叫了一聲:「救苦慈尊屍這尊者正在老漢淨室裡打坐,偶然叫苦的「慈尊」二字 入尊者之耳,偶向元通說道:「業障自作,當須自受,何人苦你。悲哉!悲哉!是你添 了我這一種因緣,反反覆復。元通,你可往村店之後,古廟半廈之間,方便癡愚,無礙 普度。」元通領師旨,走到古廟半廈處,果見酒傭被石壓住。遠通用力掀石救起,酒傭 拜倒在地,口口聲聲只問:「老師父哪裡?」隨著元通到尊者面前,磕頭謝罪,說:「 小人惡念害僧,自作罪孽,願師尊赦宥。」尊者答道:「汝投幻妄,吾自無心,既悔前 非,即是善己。」酒傭拜謝而去。後人有感頌尊者普度七言四句。詩曰:

石頭原是石頭塊,破廟如何有婦人?

想因普度成功德,感動高僧護道神。

且說尊者在鄭修家裡度化了酒傭,早起要行。老漢願留供養幾日。尊者見他意誠心敬, 便住下不提。

且說梵志師徒在花柳樓混擾一番,恐徒弟不守道范,生出事來,乃繞一彎,迂逕小路而 走。讓過三家店,卻來到一邊海的地方,問鄉里居人,復找大路。居人說道:「師父們 ,你錯走徑路;反遠正途。我這地方喚做巨鼋港,一向好行,近日只因海洋潮發,擁來 一條白鰻,約有五丈餘長,十圍粗大。這鰻,也不敢說它。」本定便問:「怎麼不敢說 它?」居人道:「厲害,厲害。說起來神通廣大,變化莫測,卻不是鰻,竟成魚怪。我 鄉村居人,若是不說它,敬奉它,便求它降些好事,一一依你。若是慢了它,再說它, 就怒起來,丫頭孩子,也吃你一兩個。」本智聽了,向師父說:「想是個精怪。我們既 聞知,須要與地方除害。」梵志道:「事便好,只是行路之人管這閒事?」本智說道: 「師父差矣!我們為甚出家?遇害不除,逢災不救,空為慕道。」本慧道:「本智說的 是。」乃向居人說:「我們出家人,極善驅邪縛魅,便與你鄉村掃除患害,也是功德。 但只是借那空閒居宅一住,方便行事。」居人不敢應承。少頃,聽見的傳說,就來了十 餘居人,這人方敢悄悄說出。眾居人內中有一老者說道:「遊方僧道,多有除妖捉怪的 ,也是緣法。大著膽尋間屋,住下這四個師父,再作計較。」本定道:「作甚計較?」 老者也捫口不言。居人說:「老頭子,你講又不講明,難道我們是不怕的。」本智笑道 :「且依老翁借空屋住下再議。」師徒乃問:「宅子何處?」居人趑趄,欲走不走,待 言不言,總是乍相逢,不識眾道神通,怕口快,惹惱妖精作怪。等了半日,方才領著師 徒到一空宅。梵志住下,便問老者:「白鰻如何作怪?」老者道:「離村五里,就是巨 鼋港。這港口有個巫師居住,專與居人禳解災福。只因潮擁這鰻來,成精作怪,居人被 它害得不安。若是師父有本事,可除得,便去惹它。若無本事,莫動它也罷。」梵志道 :「可有廟宇麼?」老者道:「無廟宇。若有廟宇,居人侍奉,便是降福正神。他卻只 附著一個巫師。惱了它,只求巫師,方才免得。」梵志聽得老者之言,乃向徒弟說道: 「這巫師便是怪鰻使從,要除它,須探巫師的來歷。」當下居人收拾齋供,師徒住在空 宅不提。

卻說哪裡是白鰻作怪,原來是巫師有些幻法,煉的耳報,但凡居人有甚事情,這耳報便 向巫師報說,因此居人若說他不是,便作威福,騙人祭祀,假托白鰻獲利。這日,巫師 正與人祈禳,耳邊忽報:「地方遠來了四個遊方道眾,計較要除妖滅怪。」巫師聽得耳 報,大驚,忖道:「好好的生意,何處道眾來此攪擾屍隨使一法,叫兩個徒弟,帶了四 把鐵鉤子,走到梵志空宅處,把師徒四人,方才要鉤著頭髮扯去。哪知他四人都會法術 ,手眼快的,一轉變,倒把兩個徒弟四腳四手倒吊起來。好本智,手執著一條大棍,盤 問他:「白鰻何故成精作怪?你們何故聽他役使?」巫師徒弟泣道:「哪裡甚白鰻,皆 是我巫師設騙村人。師父們饒了我罷。我巫師卻也有些本事,只恐他不饒你。」本智笑 道:「也罷,放你回去報信。」乃將鉤子放下,三人得命奔回,備細說出。巫師卻早已 有耳報先知,大怒道:「何處野道,如此無禮!若不處他,怎在地方行教?」隨在港內 取了些蚯蚓,共有二三十條,叫一聲:「變!」都變成大蛇,直奔梵志住宅,把一個宅 子填塞將滿,都張牙吐燄,向師弟四個逼來。本定、本慧未曾提防,被蛇束手足,裹腰 腹,掙扎不得。梵志與本智便使出法來,就把他前來鉤子一撒,叫聲:「變!」只見那 鉤子,一把變十把,將蛇條條鉤出門外。卻不曾救得本慧二人,被那蛇纏縛住了,不由 得自己走出宅門,望港上巫師處去。居人不見是蛇,只見兩個小道捆手縛膊,就如妖精 捉去的一般。梵志與本智見了,沒法救援,只得隨著本意二人,也來到港口。但見巫師 立個壇場,坐在壇內,叫道:「白鰻大王吩咐,把遠來侮慢大王的野道,送入港內深水 ,賞賜小鰻。」跟去看的與居人老者,都上前哀求,說道:「遠來道眾經過此方,不識 威靈,冒犯獲罪,望乞赦宥。居人願備牲醴祭奠謝過。」巫師道:「大王發怒,說爾等 容留野道,亦當加罪。還為方便,太是無知。」說畢,又叫快把野道推入港內。只見本 慧二人昏昏沉沉,兩眼看著師父。梵志忽然叫一聲:「本慧徒弟,何不仗出慧劍!本定 徒弟,切莫要亂了刀哇!」又看著本智道:「徒弟,你為何不放出大光明來?」梵志一 面說,一面口中唸唸有詞,把手望東連招了幾招,只見海港上陡然狂風大作。眾居人看 了,個個立不住腳,都叫:「好大風!」怎見得?但見:

吼聲震地,聒耳轟雷,海揚波浪滾千層,樹連根葉飄萬疊。屋瓦飛空成蝶舞,行人竄耳 作獐慌。那裡是:千林靜息鳥和鳴,但見的:八面威揚妖盡掃。

大風刮處,陡然本慧跳鑽走起,打得個壇場舉物粉碎。本定雄赳赳發作,倒把那巫師背 捆起來。本智執著大棒叫:「巫師!你何處學來手段,敢在我們跟前鬥寶?」巫師卻也 不慌不忙,把肩背一抖,猛然手內也執著一根大棒舞將起來,照著本智一棒打來。本智 掄著棒劈空迎去。他兩個在港岸上使出武藝,只見本智氣餒棒亂。這舞槍弄刀,卻是本 慧二人原來在家本事,近又習學了法術,便掣出劍來,望巫師斲去。巫師徒弟甚多,一 齊簇擁上前。梵志也拔出慧劍相敵,眾人攪鬧一團。眾居人看著說道:「原來都是些成 精作怪的,冤家撞著對頭,必定看兩家誰勝誰負。」看著巫師敵不過本智,眾徒棄棒要 走,被梵志使了一個縛魅神通,帶了巫師歸來空宅,審白鰻來歷。巫師乃實說道:「假 托鰻精,要求祭祀「。眾居人方才明白,卻又替巫師告饒。巫師只是磕頭求釋,情願入 門為個弟子。眾居人備齋拜謝。

梵志師徒辭別要行,乃問大路。居人指引:「過了巨鼋港,轉過一山,山有重關,便通 紅牆廟路前行。」梵志謝了眾居人。巫師惶恐,再不講白鰻舊話,卻隨著本智,要做個 弟子。梵志說道:「汝要皈依,吾亦不拒。但只是門徒已多,行道不便。汝既發心,此 去到了大路。凡見青鸞摩雲,或是道士尋徒,你當為吾輸力。吾自有報於汝。」乃附耳 向巫師云云而去。後有譏梵志一心只是不忘趕道童者五言四句。詩曰:

長途行已遠,門弟久既收。

青鸞無翅跡,何苦法頻留?

按下梵志師徒問道前行。且說尊者在鄭修老漢家,連住旬日。老漢見尊者開度酒傭這件 奇事,乃閒相問道:「酒傭何故石壓?師尊道力卻也甚深。老漢日前也有兩件奇事請教 。」尊者答道:「酒傭機械迭出,欲傷人,卻先害自己。世事以無端出,自無端人,釐 毫不差。倒不知老叟兩件奇事何也。」鄭修蹙著眉道:「老漢平生辛苦,掙得幾畝田產 ,耕種度日。村間有一豪強大戶,倚勢凌弱,每每侵占許多,他家益富,我地日削,天 理不知何處。日前我這屋後,當初不知何地,偶鑿池塘,掘出金銀一甕,當時鄰眾皆知 ,便各爭搶。忽然金銀盡變為魚蝦,眾心駭異。就是老漢為此著惱成病。師尊有何道教 我,且療這病。」尊者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勢利迷人,乃人自迷,奪人之有 ,終有人奪。」鄭老又問道:「病卻何療?」尊者答道:「元無有病,又從何療?還以 無療,其病自愈。」鄭老不解,乃問元通。元通答曰:「吾師之意,明明說莫仗勢侵, 冥自有報,莫迷財利,最是病人。」鄭老笑道:「老漢終是不解。」元通答曰:「只當 原來無有。」鄭老方才點頭明白。師徒一日與鄭老閒行田間,徑路小道,草茨亂生。尊 者舉步輕慢,一步數觀。鄭老問道:「師尊你一步三看地,且行慢足輕,何故?」尊者 道:「荒田徑道,人無足跡,多有螻蟻。重足急行,所傷實多。貧僧心念在此,故不覺 舉步輕慢。」鄭老歎道:「不踐生草,不履生蟲,仁獸且然,況有靈者?師尊善念,老 漢敬仰。」又行幾步,見一池塘,涸乾徹底。尊者道:「天旱無雨,池塘乾涸。」鄭老 道:「我這村有雨不旱,且是水窪污地,只因當年畜養魚蝦,被人偷取。老漢恨忿罵道 :』魚賊你只偷個有,若池無魚,你有何竅?『古怪古怪,自發此言,三載蝦也不生一 個。雖絕了偷的,卻害了畜的,如今池水也不存。師尊,這段情理何故?」尊者答道: 「魚蝦雖濕化,亦秉性靈。你畜種殺機,他盜種惡業。只因你巧中一語,咒罵兩種惡消 。池乎,涸乎,成就善知識的功德。」鄭老問道:「師尊,這功德何見?」尊者答道: 「如水灌禾,為日漸長,自見在老叟之子孫。」鄭老聽了,把手一指道:「師尊!你且 看那前邊高房大屋,氣燄騰騰,子孫蕃衍,善功何在?若論種惡,卻也說他不盡。」尊 者舉眼觀看,只見那高屋上,祥雲卷出,瑞氣飛揚。尊者道:「這人家善解不祥,何言 種惡?」鄭老道:「這就是侵占我產之家,受他害者莫不欲食他之肉。」尊者道:「惡 固如老叟之說,但不知他曾行有何善?」鄭老想了一想,道:「他也曾行了一件善事, 未必就解了他惡。」元通道:「老叟,這家卻行了一件甚善事?」鄭老將欲說,只見遠 遠一人走來,乃道:「要知是甚善事,老漢記不切,問這來人自曉。」來者卻是何人, 知他何事,下回自曉。

第九回 擾靜功頑石化婦 報仇忿眾惡當關

卻說尊者與鄭老,正講那大戶一件善事,遠來了一人,乃是大戶家僕。元通便問此人: 「你家主,鄭叟說他過惡甚多,卻曾行了一善,乃是何事?」僕人道:「若論我家主, 侵入田地,奪人家產,過惡真說不盡。只因往年一僧到門,叫他莫絕人後,我主人問僧 :』怎叫莫絕人後?『僧說:』老施主,你家僕若無妻室的,當娶與他;若無弟兄的, 當使還族。『我主人一時感動,果依僧言,散了三五家僕,止留有弟兄宗族的使喚。後 僧復來,甚稱功德。」尊者聽了,合掌稱贊道:「如此善行,不小不小。侵奪損人,尚 然昌後,況正人善信陰功,寧有窮際?」尊者與元通贊歎一番,回到鄭老家中。方入靜 定,只見元通身體動搖,卻似心意不寧之狀。尊者乃喚了一聲:「元通徒弟!何故把持 不定?」元通答道:「弟子方人靜定,恍惚坐中見一婦近前,說:』何故破我姻緣,揭 吾身體。『弟子問其根由,他道:』與酒傭漢子邂逅廈中,被你拆散。今夜孤形隻影, 荒涼破廈,誰之罪過?『弟子聽了他詞,乃說他是頹廟頑石,怎幻化人形,以迷人性。 今復以幻生幻,亂吾靜功,反說誰之罪過。其婦復向弟子說道:』石自石,婦自婦,誰 幻生幻?只因僧動傭嗔,惹出這段姻緣。你快還我酒傭漢子。『弟子正與他爭講,師父 喚醒。不知弟子何故生出這段根因,總是返照未充。師父何以垂教?」尊者答曰:「徒 弟何得把持不住?頑石化婦,本吾充滿化緣,以懲惡業,今酒傭業解,石當還石,婦宜 還婦。何乃入徒弟將定未定之中,又示出個出幻入幻之境?何不充滿返照,見怪不怪, 怪自壞矣。」尊者說畢,乃以手向空一指,說一偈曰:

幻自歸幻,空自還空。

原若本來,本來原若。

尊者說罷偈語,與元通安然各自入定。次日出靜,辭別鄭老,望東行去。此時正值春光 明媚,物色鮮妍,師徒行在途中,見樹木綠襯紅芳,禽鳥聲相和應。元通向尊者問道: 「師父,這時光物景,較那酷暑隆寒,人情物理,自是不同。你看往來道路行人,這心 舒意暢,從何處發來?」尊者聽得,把手內數珠看了一眼,半字也不答。元通即悟,隨 又問道:「師父,暑往寒來,皆是天地自然的氣化,怎麼烈風淫雨,時復變更?」尊者 也不答,卻把手內數珠,掛在項上而走。元通道:「弟子了明也!」正走間,只見後有 三五個人,急喘喘,氣騰騰,趕道而來。這幾個人哪裡顧甚麼春光,聽甚麼鳥韻,他心 裡惟恨路長,又恐怕力倦。且說這幾個人是何人?卻是巫師帶領著幾個徒弟,趲路趕梵 志師徒。為何趕他?只為梵志師徒攪擾了這一番,村居人識破了他詐偽,存身不住。又 且壇場興建不起,那耳報又不靈。這徒弟幾個向巫師說道:「師父,你在這鄉村做壇場 一番,卻被過往野道攪擾道法,你既不能報仇,反要投他做弟子。他臨去耳邊咕咕噥噥 ,又不知與你說甚麼秘密招兒。你安然受冷淡,我徒弟們也甘不得這般寂寞。你拜野道 為師,我們便降了一等,卻是他徒孫了。這氣難忍!」巫師道:「汝等意見卻要如何? 」徒弟道:「我等意欲尋兩個舊契弟兄,到前途攔阻他去路,結果了他師徒,以報這一 番仇恨。」巫師道:「正是。我一時也只為法力不如他,省這口氣,說投入門為弟子, 哄他傳法些術。看他臨去,耳邊叫我但遇過往僧道,若是找尋道童徒弟的,看青鸞摩空 為記,便與他隨機應變,弄個神通,阻回他去。這等看來,也非出家正道。依你徒弟計 較甚好。只是你尋那個舊契弟兄,設何計策,到前路何處地方阻攔,怎個法兒把他們結 果?」只見一個徒弟說道:「弟子往日結義相交兩三個弟兄,一個叫做雨裡霧,一個叫 雲裡雨,一個叫做沙裡淘,便是小徒弟也與這三個排個名字,結誓為盟,患難相顧。不 料他三個外游,聞說在甚靈通關做些買賣,因此小徒投入師父門下。今日師父遇著這樣 嘔氣事情,好歹趕上他,傳信我那弟兄,叫攔阻結果了他,與師父出這口氣。」巫師道 :「我一向也不知你這些事情。便是你與三個,排行叫做甚名?」徒弟道:「弟子排行 ,叫做膽裡生。就是同在師父門下這幾個弟兄,都隨著弟子,受不過那野道這一番欺侮 。」這說得巫師動了報仇的心腸,同著眾人,從小路抄大道,來趕梵志師徒。到這地方 ,遇見尊者師徒行路,他急喘喘也不顧道途遠近,氣哼哼只是奮勇前奔。尊者見了,與 元通道:「徒弟,你看這幾個人氣燄光景、狀貌情形,我知他皆非心腸中潔白。讓他前 行,莫要招惹。」元通領諾,師徒緩步徐行。忽然見一座石橋接路,橋下流水清淺,僧 家無纓可濯,有渴可消,乃走近橋上,扶欄觀望。但見:

路接長堤,溪流淺水,往來彼通此達,多少東向西奔。盡是磨磚砌就,白石裝成;真個 徒槓利人,徒梁濟道。巧工創就渡頭船,善信洪開方便路。

尊者師徒觀望一番,便坐倚石欄憩息。卻說東行梵志師徒,前走到一個地方,名喚靈通 關。這關卻是一山險道,十里高崗。那高崗裡,隱著幾戶人家,都做些不良的買賣,剪 逕為生,截路過活。就是巫師徒弟結交的那雨裡霧、雲裡雨、沙裡淘,這三人聚黨成群 ,專一白日劫商,黑夜截客。一日正在崗子里計較劫人,只見關前幾個人洶洶飛步奔來 。雨裡霧看見,對雲裡雨說道:「崗前來人何洶?想到買賣到了。」正要上前捉住,看 來乃是膽裡生。見了便問道:「兄弟別來日久,何處安身?聞道你在巨鼋港投師行教, 卻怎得暇前來?這幾位何人?」膽裡生道:「這是巫師並我師兄師弟。只因前日有幾個 過路道眾,道又非道,破了我師壇場,受了他一番磨折,今想著眾位契兄,必能為我報 怨,因此遠奔投托。料他必經過此道,所以抄小路而來,急騰騰,哪顧氣喘喘。不知這 起道眾可曾過此?」雨裡霧答道:「這道眾還未曾到,只是聞得你巫師有耳報通神,你 們也有些法術手段,如何就敵不過他們?」膽裡生把眉蹙著,說:「他們手段法術更高 ,敵他不過。」雨裡霧道:「莫要怕,我們弟兄便不濟,卻有一個新結義的哥哥,叫做 賽新園,他離十里崗五里廟修行,我這位哥哥手段甚高,若喚來,料道眾怎生敵得,便 是結果他何難屍膽裡生聽了,便問道:「這哥怎喚做賽新園?」雨裡霧答道:「我這崗 頭,有一個大戶,造了一座花園,樓閣花榭,極工甚麗,名喚新園。我這哥偶在園戲耍 ,園主怪他往來頻擾,閉門不納。他便顯個手段,在崗頭堆了幾塊磚石,插了幾枝花木 ,吹了一口氣,揮了幾揮手,說著變出一座花園來,地方哪個不去戲耍!便起他名,叫 做賽新園。」說畢,才請過巫師,眾弟子相見敘禮,到雨裡霧眾人家裡,燒茶煮飯,釃 酒烹肴,大吃大嚼,一心等候梵志師徒。

卻說楚志師徒依居人指路前行。一則辛苦,一則逢春遇景,師徒們登眺行遲。走了兩日 ,方到這山崗,要過靈通關去。有人傳到雨裡霧家,說:「崗前來了幾個道眾。」膽裡 生便惡狠狠起來,叫聲:「師父,你仇人來也。」巫師帶應不應。他因何不應?只因他 手段不甚高強,又為日前磕頭謝罪,弱了些氣兒,且許做徒弟,故此同眾徒弟,來便來 了,心尚有些怯懦。當時雨裡霧率領三個弟兄走到關前,見梵志們坐在地下石頭上,恰 好本智一個在關側淨處出恭、撒溺。雲裡雨瞥見,便使個潑天網罩將下來,把個本智蓋 在網裡。才要捆手縛足,哪知本智原是個伶俐道童,雖然被雲裡雨罩住,他卻手段高強 ,把身子一撐,兩手一扯,網破數窟,走到關前,見本定與本慧各各裝束,要與雨裡霧 、沙裡淘廝打。卻便叫道:「師弟,莫要輕敵,這來頭卻大。」梵志道:「徒弟,怎見 得來頭大?」本智道:「他會使潑天網兒,徒弟方才撒溺,幾被他溺也撒不成。」本定 聽得,向本慧說道:「我們須要在撒溺處防他的潑天網漫空罩下。」本慧笑道:「我不 撒溺,任他網來。」師徒正商議間,只見雨裡霧執著大棍喝道:「大膽野道,敢闖此關 屍那膽裡生便也喝道:「前日受了你們凶毆,今日卻也到此。早早把行囊卸下,叩首關 前,饒你的性命!」梵志便問道:「你是何人?阻擋行客,執棍傷人,豈無王法?」雨 裡霧哪裡理睬,掄棍只要打來。好本定,裝束了,也執一根棒,上前抵敵。雨裡霧便問 :「來道何人?」本定答道:「你要識何人,聽我講來。」雨裡霧將棍架著棒,道:「 你講來,講來。」本定道:「我講,你聽著。」乃講道:

自小生來瀟灑性,年未三旬正當令。

平生好使棒一根,刀槍劍戟都相稱。

爺娘管我莫持凶,師父傳來越添勁。

使出蛟龍不敢侵,打進虎狼誰敢近!

岐岐路裡遇吾師,跟隨出家到東境,

純一庵中救道人,巨鼋港處饒巫命。

有些道法治強梁,吃得軟來不怕硬。

有齋趁早去烹庖,有鈔獻來說你敬。

若還怠慢我師徒,你這山崗沒趣興,

往來買賣做不成,結伙弟兄都要病。

你今問我甚姓名,半路出家名本定。

本定執棒,也架著雨裡霧棍,說道:「你叫做甚麼姓名,也須通報與我。」雨裡霧便道 :「我也有姓名,你聽我道。」乃道:

情性從來我最憨,終朝曲櫱口中貪。

曾向蜜淋淋打辣,也曾茅草釀中山;

也曾麻姑謁中聖,也曾香藥造還丹。

陶潛白社愁眉解,樊噲鴻門仗劍談。

腰下金貂須可換,甕邊吏部不須攙。

穆生懷忿辭丹陛,太白酣醺寫黑蠻。

能使英雄生俠氣,從教蹙額解和顏,

相逢不飲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姍。

若問我名並我姓,聖君曾惡不須甘。

蕩著棍兒教你倒,難過崗中第一關。

本定聽了笑道:「原來你是個囊包。」雨裡霧道:「且請教你是哪裡人氏,何方鄉語? 囊包是罵,是稱?」本定笑道:「我與你異鄉各地,談說不明。只就中華土語,你是飯 袋的弟,醉漢的兄。我也不怕你。若不是我出家心性,一口吞的你無影無蹤。」雨裡霧 道:「口說無憑,量你吃不下。」本定也微微冷笑道:「包你有憑,吃得下你。」便將 棒去直打,關前大鬧一會。雨裡霧漸漸力弱,叫一聲:「雲裡雨兄弟,上前相助!」雲 裡雨乃舞動那把刀,奮身照本定砍來。本慧見了,忙挺長槍,直撞上去。雲裡雨見了本 意,便也問道:「來道何人?」本意答道:「你要問我姓名,聽著我說。」雲裡雨道: 「說來,說來。」本慧乃說道:

我乃岐岐路少年,家中頗有幾文錢。

不宗經史學文字,情性生來好走拳。

打盡世間無敵手,名聞海內不須言。

刀槍使得風難透,棍棒開來浪不漩。

正在村鄉演手段,遇我明師把道傳。

也會唸經並禮懺,也會遊方去化緣。

巨鼋港上傳名姓,降了巫師拜我賢。

要往東行過此路,何物妖魔擋住關?

有禮送行須早辦,折乾也是你心虔。

若問我名並我姓,灑家本意姓辛田。

本慧說罷,把長槍也架著雲裡雨那把刀,道:「你這淫污惡物,須也有個姓名,早早報 來!」雲裡雨道:「我也有名,說來你聽。」本慧道:「你說,你說。」雲裡雨乃說道 :

問我名須也有名,平生好樂不邪淫。

假做陽台夢裡會,巫山借喻雨和云。

曾把千金買一笑,莫須妖冶說傾城。

餘挑食處楚王憂,書簡傳來君瑞情。

只因結契三兄弟,靈通關上阻人行。

兩把鋼刀腰下係,守關鼙鼓夜間鳴。

誰敢關前誇好漢,快輸珍寶與金銀。

莫教惱了兄和弟,手內鋼刀不奉承。

活捉道徒名本意,還拿師父捆麻繩。

休說雨裡雲名姓,說起當關第一人。

本慧聽了笑道:「你原來是個饞癆,只可恨當時何人把你譬喻。這兩字名姓,傷毀好人 ,損壞天理,今日好好備辦齋供,送我等過關,便饒你性命。」雲裡雨將刀直斲,本慧 挺槍相迎,兩個戰了半晌,雲裡雨漸漸刀法亂了。沙裡淘忙掣劍在手,舞上前來。這裡 本智也舞起青鋒寶劍,上前對敵。沙裡淘見了本智,便問道:「野道莫要亂舞亂斲,我 也聞知你名姓,你只把你武藝法術說來我聽。」本智道:「我的名姓如何你知?」沙裡 淘道:「你師父附耳說與巫師知道,明明叫來找尋你的,因此知道。」本智笑道:「你 要知我手段,我說你聽。」沙裡淘道:「你說我聽。」本智乃說道:

手段生來我最強,十八般藝出遊方。

煉就渾身生鐵柱,打成道體發金光。

只因騎鶴臨法會,蜃氣妖氛弄海洋;

為貪景致投它腹,混攪三軍鬧一場。

降卻蜃妖離海島,遠隨師父走村鄉。

若說法術無邊妙,應變隨機件件長。

入水不沉火不毀,刀槍劍戟怎能傷?

來到此關你說峻,我心覷作矮垣牆。

莫教使出神通手,快早低頭來受降!

本智說畢,把劍停著,道:「你這髒物,也通個名姓來。我卻不知你的神通手段。」沙 裡淘笑道:「說我名姓,真真嚇壞了你,卻又喜壞了你。」本智道:「既嚇壞,如何又 喜壞?」沙裡淘道:「我說你聽。」卻低頭不說,思思想想。怎麼思想不說,下回自曉 。

第十回 賽新園巫師釋道 靈通關商客持經

話說本智停著雙劍,聽沙裡淘說名姓,他低頭不語。本智道:「髒物,你便說罷,何故 低頭沉思不語?」沙裡淘道:「我的名姓,說了也要想,想了也要說,便是你伶俐聰明 、術精藝妙,聽我說出,也要思想。」本智喝一聲道:「說便說罷!我們出家人不想, 想便亂了道行。」沙裡淘笑道:「莫騙我,只恐你們想了又想。」本智怒起,把劍就斲 去。沙裡淘道:「莫性急,難道我終不說,我說你聽。」

我名那個不深知?走盡乾坤東與西。

有我寒冬如挾纊,歲荒枵腹不能饑。

戲能逆兒成孝子,我能妒婦作良妻,

弟兄有我相和睦,朋友有我不奸欺。

有我安康無疾病,有我憂愁轉笑嘻。

我有雕樑並畫閣,我有牛馬與豬雞;

我有莊田多僕妾,我有林木共山溪;

我有綾羅綢緞錦,我有金石寶珠犀。

說起我名誰不想,尊富榮華無盡期。

本智聽了,」啊「了一聲,道:「你原來是個虛利阿堵,我本智與你再續兩句。」沙裡 淘道:「你怎與我續兩句?」本智道:「君子固窮誰想你,小人貪你反增淒。」他六個 人在關前大鬧。沙裡淘也劍法亂了,膽裡生看見,便惡狠狠鼓起胸膛,怒洶洶睜著兩眼 ,口裡噴出一道煙,肚內忉量三穴狡,思量也要執一根棍,去幫助三個弟兄。又見梵志 雄赳赳模樣,也像要尋敵手似的,乃忖道:「巨鼋港巫師輸了與這幾人,特來煩弟兄們 報仇,卻又輸了,怎像模樣?」想起救兵,早早去尋賽新園師父來救。膽裡生離關方行 了半里,卻好賽新園這道人,正在他十里崗頭五里廟內打坐,猛然想起雨裡霧弟兄,崗 中有人傳來關前敵鬥。他便取了幾件法具,走近關前,卻好遇見膽裡生。相見後,-- 面敘久闊私情,一面說當關急難。賽新園聽了道:「阿弟休要怕,待我去救。」飛步到 關前,只見他六個人轉燈兒相鬥。賽新園袖中忙取出一個小瓶子,往上一擲,只見那瓶 變得缸大,把本定當頭罩下。本定措手不及,倒悶在瓶下。道人又將袖子裡綿索一根, 往空一擲,那索飛空而下,把本意捆倒在地。又在袖中摸出幾塊鋼鐵金銀大塊,把本智 亂打,三個人無法施展。梵志見了,叫徒弟何不使法術,三個徒弟同口一詞,說道:「 師父,弟子們不拘甚利害能解,惟有這三宗沒法驅除,望師父解救解救。」梵志便怒道

:「這三宗不能解脫,還出甚家!」隨口中唸唸有詞,自己頃刻變得赤面紅腮、圓眼耷 耳,口裡噴出火燄,萬道毫光,那三個徒弟越發叫:「不濟,不濟。瓶索銅塊愈加緊了 。」梵志道:「誰人緊你?你自己放鬆些才是。」當時急得三個人抓耳撓腮。

道人賽新園也口中唸唸有詞,只見梵志那噴出來的火燄,漸漸消滅。三個徒弟道:「好 了,好了,師父口裡沒有火燄,我們徒弟日子這回好過了。」膽裡生仍要賽新園道人作 法,說:「把這四個野道,結果了罷。」道人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巫師便也 說道:「刀下且留人,想當日巨鼋港,也只因我假設白鰻作懌,愚騙居人,惹動這道徒 惡狠,雖然惡狠,他也是為居人縛魅驅邪。況我那時投誠降服,他就好意寬恕。今日徒 弟膽裡生苦苦要結果他們報仇,也沒甚來由。古語說得好:』省一時,免百日。『依我 巫師,饒恕他過關去罷。我當日也有些法術弄他們,他們法術也不小,他今日弭耳攢蹄 ,只恐假詐。」賽新園便把繩瓶收了。只見本智三個人好好的站起,立在關前。梵志道 :「徒弟何故不使出手段?」本智答道:「這道人仗著他四個弟兄,勢力惡狠狠,這關 無法打得過,好歹忍受他些兒,哄過關去,再作理會。」梵志道:「便是我心也如此。 」巫師見賽新園收了法術,梵志師徒卻小心下志,上前躬身道:「列位若要金寶,我們 設法不難,只怕哄你們不得。若要行囊,料值不多。若是要報仇,我們與列位無干。就 是相逢列位,必然恭敬。」雨裡霧道:「你們時常遠慢我等,今日過關,敵我弟兄不過 ,說出好看話兒。依我膽裡生兄弟,定要結果你們,出他一腔仇恨。依我巫師,念你日 前放他,他今日反來勸我們饒你。也罷,放便放你們過此關,只是莫冷淡我們弟兄。」 梵志道:「我貧道既過貴關急切,與列位相逢甚少,冷淡時有。」雨裡霧道:「別方遠 處,有相知相厚,作成親熱,莫要說破戒,便就不是冷淡。」梵志道:「領命,領命。 」兩下講和。巫師依舊請了梵志師徒,到賽新園道人小廟,設備齋供。雨裡霧弟兄哪裡 肯吃素齋,乃治辦葷食,要強梵志師徒們吃。梵志不肯,力辭道:「若是開了齋素,便 難過貴關。」沙裡淘笑道:「只要有小弟,怕甚關難過屍眾人吃了齋供,梵志辭行。巫 師遠送幾里,回到關下,眾兄弟便留住巫師。巫師忽然耳報說道:「關前有幾個販珍珠 瑪瑙商客,要過關去。」巫師笑道:「你如何幾日不報事,哪裡去來?」耳報道:「只 因梵志師徒在此,我邪不敢犯。」巫師道:「他們也非正。」耳報道:「雖然他們今受 了些妖法,卻日後要遇正還真。」巫師聽了耳報之說,隨說與雨裡霧弟兄。眾人便知巫 師有先知之術,因此留在賽新園廟住。

卻說國度中這起商販珍寶客人,各販貨物在身,要過靈通關。也聞得關前有截路剪逕強 人。這離關三里,卻有一大戶人家,眾商計議先來投托,借勢過關。這大戶卻是鄭修的 兄弟,名喚鄭齊,此人家累千金,田園頗富,俱是倚強凌弱,占奪起的。年近六旬,尚 無子嗣。一日正坐在家,計算人頭上花利。家僮忽報,南路有幾個商客拜訪。鄭齊聽了 ,忙出戶相見,各敘賓主之禮。鄭齊開口問道:「列位到舍,有何見教?」眾客答道: 「小子們販得些珍寶,要過此關,久聞關前有伙截路惡人,不敢輕過,願借勢力保護過 關。謹備薄禮相酬。」鄭齊聽了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勞厚禮!便是保護過關, 有何難處!」眾客大喜。鄭齊隨備酒飯款留眾客,把行囊俱放在鄭齊家,少歇一日兩夜 。哪知鄭齊未曾保護,先起奸貪,暗約歹人要劫商寶。這商客中卻有一人,平生吃素, 好誦經文,早起望空禮拜。這善心感動天地,幽冥中卻有保護之人。卻是何人?乃是尊 者師徒,正別了鄭修。鄭修臨別,卻也說道:「我有一弟,在靈通關住,平日心術不正 ,師父們若過關,可會則會,如不可會,便過關去罷,不要沾惹他更好。」此時尊者一 面叫元通記了,一面行路,卻又見三五個趕路之人,便稍停緩步,或歇息林間,或棲遲 道路。恰好離關前三五里遠,只見一個高房大屋人家,隱隱在林中現出。元通向尊者說 道:「師父,高大房屋,想必是鄭老弟家。他叫我們不要會他。如今趁早過關去罷。」 尊者聽了元通之說,抬頭觀看,果然高房大屋,在那深林密樹中隱隱現出。怎見?但見 :

瓦獸雄飛,粉牆迭出,層樓巨閣連雲,峻宇高垣接漢。居非府第,總是村落沒遮攔;家 有金錢,且做快心違制屋。

尊者看見大屋,向元通說道:「徒弟,依鄭老之言,可以不會。論普度之心,怎教放下 ?我且見那大屋之上,若似日前那還僕繼後的祥煙,卻又伏著闇昧妖邪的氣燄,我且與 你到他家,探望一番亦可。」當時元通便隨著尊者,走到大屋門前,只聽得屋裡誦經聲 出。尊者乃道:「善哉!人傳鄭惡,怎有善行?」正說間,內裡卻走出兩個客商來,見 了尊者,便問:「長老尋誰?」尊者答道:「施主莫非地主?」商人道:「我等非言, 乃是過客。長老要謁地主,少待家僕傳報,主人自是相見。」尊者依言,便坐在大門外 首。果然,少頃家僕出來,尊者便煩他通報。那鄭齊心方在算計商客,又聽得遠來和尚 ,不知是化緣的,還是販寶的,便延捱不出。師徒聽這誦經聲止,乃有一人走出,也是 個商客。他見了僧人,與他誦經吃齋情意搭合,便邀尊者到他客寓,備問師徒來歷。尊 者一一答應,卻兩眼看那客人,面帶暗晦氣色,乃問道:「客官有甚心情?貧僧望色而 見。」客人便把過關的情由說了一遍。尊者聽了,暗記在心,只候主人出會。少頃,鄭 齊出屋。見尊者師徒莊嚴相貌,不同凡僧,乃延人正廳堂上,敘問來歷。尊者備細說了 一番,卻說到鄭修身上,與那侵占他產的大戶,縱還家僕繼人後嗣的功果。鄭齊便笑道 :「功果之說,似有似無。且問師父,比如一人饑餓,為因無粟;一人飽足,乃是多金 。得金易粟,怎教人不攫金?攫金換飽,怎便就無功果?」尊者笑道:「人人依施主這 說,白晝所以有傷害之事,罪惡無端,何言功果?」鄭齊問道:「功果可有報?罪惡可 有應?」尊者不答,只合掌誦了一聲:「善哉!善哉!」鄭齊不能解,兩眼卻看著元通 笑道:「長老合掌怎說善哉?我卻莫解。」元通乃答道:「我師父已是明白說與施主了 。」鄭齊大笑起來,說道:「往常見僧道們說啞謎、糊塗話,令人猜解,愚昧的解不來 。」便磕頭禮拜說:「長老師父度化他了,他哪裡知道都是他暗裡起發佈施的行頭。」 只這一句,尊者就答應道:「施主,這講道理說糊塗,雖是闇昧,比那闇昧使心、用奸 騙人的,大不相同。」鄭齊道:「闇昧使心,怎麼不同?」尊者道:「施主備細問小徒 自知。」鄭齊乃問元通。元通答道:「使心闇昧在冥間,報應昭彰在世上。小僧有幾句 三字語,施主須聽。」鄭齊道:「小師父,你說來我聽。」元通乃說道:「施主,小僧 隨便說,你莫怪和尚家多口饒舌。」鄭齊道:「任小師父饒舌。」元通乃說道:

漫饒舌,三字勸,願仁人,端正念。富休奢,貴休僭,勢毋驕,貧毋怨。德莫忘,愛莫 戀。創業勤,處家儉。禁邪私,謹災患。若瞞心,將人騙,財貨侵,田產占,起奸謀, 暗裡算,天不高,舉頭見;神不欺,目如電。自禍淫,必惡套。怎如心,一慈善。子子 孫,永無間,高門楣,增福算。

元通說罷,鄭齊忽然自忖道:「僧家說話,卻也明白。若果有善惡報應,何苦我闇昧存 心!」乃口中說道:「師父講便講的有理,只是人面不同,有如其心。我以善待人,人 卻不以好待我。俗語說得好:』虎無傷人意,人有傷虎心。」元通道:「畢竟人遭虎啖 ,哪曾有虎被人吞!」鄭齊笑道:「人多食虎。」元通道:「虎不能逃人機阱,終是獵 家食。獵家多是遇著大蟲,卻也放它不過。」鄭齊道:「解脫何如?」元通道:「不如 莫生機阱。」兩個辯難了半晌。鄭齊心地覺明,便道:「小子且留二位師父在舍;多住 幾日,願聞教誨。」當下家僕擺出素齋,款待師徒,收拾靜室留住。

卻說鄭齊心裡要串同雨裡霧這一伙人,阻截商客,被元通一番三字勸語,開明瞭他心意 ,自想道:「我生平侵占人田產,謀騙人錢財,雖然積累富饒,叵奈尚無子嗣。」又想 :「和尚在哥哥鄭修家,說那縱放家僕、不絕人後的子孫蕃衍,我今日卻又暗算商客, 天理何在?」這心腸想便想的端正了,只是三心二意,善根還不堅固。一面且不行暗約 串同之計,一面且徘徊睡臥之間。這夜就做了一夢,明明夢中見他亡過祖父,托夢叫道 :「鄭齊,你惡滿災殃大至,何不勇往遵奉僧言,急早回心瑩白,廣修方便善事,不但 免墮輪回,必且後接榮昌。」鄭齊聽得「後接榮昌」四字,便想起自家六旬尚無子嗣, 一念動了善心,道:「謹領夢中之言。」早起安排飯食,請客商人屋內,寫了數字帖兒 ,付與商客道:「過關若遇強梁,此帖必能解救。」眾商接帖,吃了飯食,辭謝方行。 只見那誦經商客忙忙入屋,到靜室中來謝尊者,說道:「夜於夢中見一僧人,持一卷經 授我道:『勿間誦念之功,自有風波不擾,虎豹強梁不加害之報。』暗想得過此關,卻 要借賴師父之力。」尊者與元通以好言回答,這眾客方才欣然而去。眾商客辭別時,鄭 齊又叮嚀附耳幾句,明說「莫忘了簡帖中話。」商客謝了又謝。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十一回 凶黨回心因善解 牛童正念轉輪回

話說鄭齊聽了元通三字善言,感動良心,丟開奸計,寫了一個帖兒,付與商客過關。商 客謝他禮物,一毫也不受,臨行耳邊仍與他說幾句附耳低言。這商客持著帖子,大著膽 兒,行到關前。只見把關的說道:「客商們過關須要小心些,我這地方卻有不良之人乘 黑剪逕。」商客聽了,口裡答謝,心裡驚怕。那吃齋的客商,口裡咕咕噥噥只念著佛。 眾人走過關來,天色黃昏,正欲前奔宿店,只見深林裡走出幾個人來,一個丟瓶,一個 擲索,一個打磚石,一個開口叫道:「走路的,好生看傢伙!」商客把眼一看,只道是 槍刀棍棒,卻原來這樣傢伙。心裡雖然不比器械驚人,卻又不知這傢伙怎樣厲害。只見 那傢伙,套的套,拴的拴,打的打,把客商行囊搶去,卻丟下這客商在僻路之中,奔店 又遠,退走又遲,只得坐在深林地下。這幾個人搶了行囊回到家裡,開了一看,只見一 紙簡帖兒,卻是寫與賽新園的。上寫著:「今有客親眷過關,其中有一商人修善,感動 高僧神力警戒,小子已回心向善,道兄可方便這商客過關,日下商僧過關,再圖面謝。 」這幾個人,卻就是雨裡霧等等,見了書簡是鄭齊的,乃道:「癡客如何不當面說出鄭 姓親眷?既是有來歷,便將行囊仍包封起來,送到林間,付與眾商,叫他往大道去罷。 」

卻說眾商得了行囊貨物,心喜神歡。他怎的不說出鄭齊名姓?只因鄭齊臨行,附耳叫他 不要提名道姓,使眾各爭奪行李,所以商客不言,反得方便過關。雖然是鄭齊的方便, 卻感激長老功德。畢竟是商中一人誦經的報應。詬人有四句五言贊歎靈異。

莫異誦經文,紙上空聒聒。

善念到靈通,神哉諸惡化。

卻說鄭齊方便了眾商客過關前去,留著尊者師徒,在家敬奉齋供,誦唸經文,懺悔平日 過惡。尊者要辭行,鄭齊道:「家兄處師父也多住旬,小子處便求多住幾朝,未為不可 。只是褻慢高賢,得罪得罪。」尊者稱謝。一日,與元通到村鄉善信人家,課誦經懺, 歸來天晚,只見遠遠有幾個人,來的氣燄兇惡。尊者乃向元通道:「天色夜晚,前面人 來的氣燄不良,多是關前截路剪逕之輩,我與你當迴避。」元通道:「此地都說不良的 多,弟子與師父也不當夜晚歸來。」尊者道:「為人功課,須當盡心。完了齋醮法事, 豈有為天晚路遙,便怠慢簡略善事?」乃與元通避於深林大樹之後偷看。那幾個人手執 著兇器,口裡罵的卻是鄭齊侵占他田地,欺厚他弟男。怒氣衝衝,要去報仇。這幾人前 走,後邊卻跟隨著許多兇暴惡怪,那形狀真是怕人!尊者向元通悄悄說道:「善哉!善 哉!徒弟,你看做歹事的凶徒,後邊就跟著些兇惡。」元通答道:「師父,這兇惡既去 害鄭齊施主,我們當去救護他。」尊者道:「出家人如何救護?手不能格猛,身不帶寸 鐵,鄭施主惡結日久,勸化已遲。況這兇惡不可近,萬一遷怒我們,反為無益。我這幾 日見商客去後,鄭施主面色光彩,覺似有些善念感發,定然不招兇惡。你與我且歇息深 林,聽這究竟。」元通領了尊者之言,雖打坐林中,卻也心神不靜。怎似尊者,如常入 定,跏跌而坐。卻說這兇人持械直奔鄭齊家來,要把鄭齊快心泄忿。恰好走至大門前面 ,只見他家門首兩個勇猛大將,頂盔貫甲,把住門口。這幾人看見,嚇了一驚。只見那 兩個大將怒眼環睜,虎鬚倒插,若有吞牛食虎之狀,宛然天丁力士之形。眾人心怕起來 ,說道:「鄭家如何有人防範我們?想是他平日結交的好漢。」及抬頭望上一看,又見 他房屋上,祥光瑞氣蒸蒸現出,都在那尊者靜室之處。內中就有一個計較道:「列位且 不消動手打進他門,聞他近日留著路過僧人在家修善,這祥光是僧人臥房。又聞道僧人 有手段法術,萬一弄出事來,非但不能報仇,恐反害己。」眾人也有見大將怕的,也有 聽聞僧人手段的。既說到僧人身上,便也有悔心要做好事的。一時各相息忿,道:「且 回家去,再作計較。」眾人回到深林前過,這元通哪裡打坐,只在林前窺探。忽然眾凶 回來,元通忙入樹後偷看。只見眾人頭頂上祥光爍爍,後面卻跟著些善眉善眼福神,待 那起人過去,乃走到尊者前。恰好尊者也出靜,元通乃問道:「師父,方才徒弟見那起 人都回來,後邊跟隨,不是前邊兇暴惡怪,都換了善相福神。又聽得他內中說道:『鄭 齊家門前有防守的頂盔貫甲大將,房屋上有騰起的瑞氣祥云。』這是怎說?」尊者微微 笑道:「這就是解也。只是解便解了,還要費我們一片苦心,方能成就他無窮的功德。 」元通問道:「師父一片苦心,卻是師父開度的美意,無窮的功德。卻是怎說?」尊者 隨說了四句偈語道:

天地無窮盡,善根無了期。

人能常固守,葉底又生枝。

元通覺悟。當時天漸明亮,師徒乃回鄭齊靜室。此時鄭齊尚寢未起,只見鄭家一牛童走 出屋來,向尊者說道:「師父,我有一件事情,敢請師父去看。」尊者問道:「何事? 」牛童道:「事卻在靈通關前一座破庵堂內,請師父去看。」尊者道:「有事便講。」 牛童哪裡肯講,只要尊者同去看。尊者見他意專,卻又是庵堂內事,便叫元通同他去。 元通同牛童到得破庵堂前,只見庵久頹傾殿塌,聖像風雨淋漓毀壞。牛童便向元通說道 :「師父,小子別無他說,只因往日放牛,遇雨躲避這殿中,見雨淋聖像,小於不忍, 發了個心願,欲修理這殿,裝塑聖像。叵奈無有錢財,意欲煩師父們轉說知主人,把一 二年放牛的工銀先借出,修理這一件事情。」元通聽了牛童此話,合掌向聖像念一聲「 彌陀」,滿口應承,回見尊者,備說這一件事情。師徒歎道:「一個村野牛童小子,起 這一片善心,鄉村多少富室大戶,偏無一人動念。」乃隨候鄭齊出屋,相見了。鄭齊問 道:「二位師父,昨日歸來天晚,卻在何處經宿?」尊者答道:「便是昨夜歸來天晚, 昏暗難行。貧僧師徒,只得在深林打坐,天明方來。」鄭齊道:「深林恐有蛇蟲虎豹, 師父們不當住此。」尊者笑道:「貧僧出家人,隨所住處常安。但只有一件奇怪事情, 小徒於黑夜間,見有數人,各執兇器,口稱報仇,往林邊過去復來。小徒見這數人去時 ,身後有許多兇惡邪怪隨著,回來便換了許多福善人形。這人卻是何處行兇,要報哪個 仇恨?貧僧想:這兇人去時一種惡意,便是一種惡報的怪孽;回來時必是事未曾遂,悔 心發萌,便是一種福善隨身。但不知貴村鄉,誰與人仇?誰存惡念?老施主若知些緣由 ,也當暗行勸解,免教積忿,生出這種根因,不但後悔已遲,且於陰功亦損。」鄭齊聽 了,渾身冷汗交流,一心小鹿兒亂撞,便道:「半夜犬吠,想是此因。」半日沉吟,乃 向尊者前稽首,說道:「實不瞞師父,此事情亦幾乎弄出。明明夜夢祖先說道:『不遇 二位師尊,此惡怎解?』卻實實是小子平日中了些惡毒與前村這幾家人也。但此事如何 化解,望師父指教個良策。」尊者道:「語云:『一善能解百惡』。施主但行一善事, 自然化解。試想你平日,與你結仇的何事?懷忿的何人?天地間,財產容易得,便虧欠 了些微,也是小失,萬一傷損了心術,占奪了人便宜,弄出惡報,為害不小。」鄭齊點 頭說道:「而今而後,小子知過隨改。」元通乃開口說:「施主,如今卻有一件事情, 要施主慨然行去。」鄭齊問道:「甚事要小子行去?莫不是有甚緣要化?小子一一奉承 。」元通就把牛童的心腸說出來。鄭齊慨然道:「這個愚蠢牛童,怎麼發出這點心腸! 小子既承師父說,一一應承,把三年顧他工錢算明與他。」這牛童接了工錢,便遞與元 通道:「師父,你便與我計算裝修聖像工價。」元通道:「這還是你家主計算興工為便 。」乃擇日興工修理。後有誇牛童感發善心五言四句。詩曰:

嗟彼放牛童,而有此發善。

富貴具鬚眉,陰功能幾勸?

話說冥有報應神司,專掌人間善惡。這神司卻是楚大夫伍員,生為忠義,死做神靈。一 日,正檢善惡報應簿籍,見上面鄭齊過惡多端,當遭凶害,只因毀心救放商客,受僧教 戒,且解凶報,卻又成就牛童一點善心,遂查他身後根因,當作何報。見他注下尚無子 嗣,遂降他一子。正吩咐侍從,將應脫生人類的,送令投鄭婦之腹。忽然西邊毫光爍爍 ,金甲護教神人下降,神司執香拜迎。只見那神人說道:「報內司神,既查出鄭齊修善 解凶,成就牛童功德,如何不查牛童,善心作何報應?他以愚蠢傭兒,發大善行,當從 厚報。」神司接了護教旨意,隨查牛童前世,乃奸盜詐偽之屬,身死名滅已兩世,水淹 虎咬報應矣。這轉應當同鄭齊受殺傷兇惡之報。鄭齊以供奉聖僧,受教行善,解化凶徒 。牛童尚未勘報,將有兵刑之加,卻喜他發了這件善念,當免其死於兵刑也。護教聽得 神司之說,乃道:「裝修聖像,苫蓋神殿,其功德非小,今鄭齊既無嗣,應給其子。何 不便把牛童為其後裔。」神司領旨,護教金光從西而去。有此一段根因,這鄭齊與元通 到得破庵堂,看見聖像雨淋毀壞,殿宇風打傾頹,自己也動了不忍心腸。隨喚木匠、泥 工、裝塑匠人,估工修理。便傳到大村小裡,老幼婦女齊來觀看,莫不稱贊道:「鄭家 一個愚蠢牛童,發這一種善念。」各各捐錢鈔的,施米谷的,同他一樣斲柴牧羊的孩子 ,也出心來幫拾磚瓦,運漿泥,成就這件功果。不數日功完。這村裡善信人等,見鄭家 做這好事,又有尊者師徒在其中化緣幫助,便商議,功完做個圓滿道場。尊者依擬行數 ,遂修建善事。這日,村裡大小婦女、老幼男子,齊來隨喜道場。只見牛童歡歡喜喜到 庵堂禮拜聖像,忽然倒地,奄奄絕氣身死,把村裡眾人歎的歎,說道:「好心的如何沒 好報?」笑的笑,說道:「牛童微賤,有何力量做此僭妄之事,褻瀆聖賢?」惟有尊者 微笑不言,把慧眼四面一望,向元通道:「善哉!善哉!報應神速,亦至於此。」元通 問道:「師父,這牛童事奇怪,灰了眾心,如之奈何?」尊者道:「頃刻自明,眾心自 解。」卻說鄭齊的妻子久未懷孕,十月之前,懷著一個積惡來的冤家,只因善根充滿, 牛童忽死,隨投其腹。鄭齊正坐在廳上,忽見牛童從門外直入,鄭齊見了,說道:「庵 堂道場善事,你在彼處瞻拜,如何回家?」那牛童全然不答不睬,直入臥內。鄭齊疑怪 ,隨後跟入。牛童忽然不見,只聽得哇哇之聲,出自臥內。婢妾歡天喜地,說道:「孺 人生產個小員外來也。」鄭齊一面大喜,卻又疑牛童入內不見何說。正忖度間,尊者師 徒道場事畢回來,鄭齊出會。元通不知鄭齊生子,便把牛童身故事情說出。鄭齊聽得, 吃了一驚,向尊者說道:「這事卻蹺蹊古怪,奈之何也!」尊者問道:「施主何事蹺蹊 ?怎生古怪?」鄭齊便把牛童入內之話說出。尊者合掌道:「善哉!善哉!施主作福有 種,行善有根也。這事也不消貧僧細說,料施主心地自明。」鄭齊也合掌稱揚尊者功德 。元通道:「施主生子陰騭,卻不是與貧僧稱揚功德的。」當下鄭齊備齋供款待尊者師 徒。因此鄉村傳開,都說牛童行善,鄭齊得子,牛童死時,入鄭齊臥內,這善功感應真 實不妄。那執兇器要報仇的眾人,不但懷忿頓消,且各各暗地稱贊。又遇著鄭齊被尊者 師徒勸化,他把侵占人的田產,盡行退讓還人,以此好名反震動鄉村遠近,都稱鄭齊為 老佛。尊者見鄭齊行善聲聞村裡,乃與元通辭行,鄭齊苦留不住。師徒決意前行,方近 靈通關口,只見四個人捧著香爐,上前問道:「二位師父,可是在鄭員外家裡來的?」 元通答道:「貧僧二人便是鄭員外家裡來的。」這四個人執香拜倒關口。尊者忙答禮, 說道:「眾善信何為恭禮貧僧至此?」眾人道:「凡愚墮落火坑,無從解脫,聞鄭員外 供養高僧,成就了無邊善果,解釋了萬種冤愆,某等欲遠投瞻仰,只為塵情羈絆,今日 幸得寶蓋遙臨,故此焚香迎接。望發慈仁,降臨敝處,開度愚蒙,幸甚!幸甚!」尊者 但拱手謙讓。元通乃暗向尊者說:「弟子聞關前有一伙剪逕歹人,這眾人形貌卻像,語 言何文理溫恭?」尊者道:「這言辭情景,正是此輩著人的去處。」卻是何事著人,下 回自曉。

第十二回 元通說破靈通關 梵志擴充法裡法

話說這眾人說了些溫和道理言辭,把香爐焚著沉檀速降,往前引導,尊者師徒只得舉步 隨行。到了一處,崗子林深,茅屋數楹,眾人請尊者入內。卻早有兩個道者出現。尊者 師徒看那道者,打扮得齊齊整整,舉止卻肅肅雍雍,上前恭迎道:「久仰高僧功德道行 ,今見莊嚴色相,果然人聖。」尊者亦以禮答。坐定,尊者乃問道:「檀越高姓大名? 從未識荊,何緣過辱迎侍?」只見兩個道者答道:「小道一個喚做巫師,一個喚做賽新 園。這四個,一喚雨裡霧,一喚雲裡雨,一喚沙裡淘,一喚膽裡生。」尊者聽得,已知 這幾個行徑,平日攔阻過客,劫掠行人,今日如何謙恭下氣,接待我等。想是鄭齊的交 契,曾有幾行信寄先容。乃正色問道:「久聞列位洪名美譽,未曾會面,今覿英風偉貌 ,果是名不虛傳。只是貧僧師徒借行關前,直探大道,望列位關照一二。」賽新園便開 口說道:「小道與這幾弟兄,結納契交,只因這膽裡生兄弟,有些小忿到此。如今忿已 解去,終日與巫師在此。因見雨裡霧弟兄,雖日日相逢,過往不虛,未免勞憂度日。小 道與巫師閒居在此,也虛度了時光。聞二位師父在鄭員外家大開方便,感化有情,伏望 不吝慈航,一垂普度。」尊者聽得,一句不答,只把手內數珠兒輪著。賽新園叩問再三 ,元通見尊者不答,心已了明師意,但新園等不解,便把眼看那新園,貌似蓮花,形同 菡萏,不像個五蘊皆空,倒似有百千變化。更見他那三寸舌爽朗高談,把幾個人行藏盡 吐。他便指著雨裡霧,向元通說道:「師父,你看我這契弟,他性秉醇濃,情高放達, 待人真是識冷暖,行事卻也甚和同。只因他與人過於情愛,壯添顏色,反使人顛狂忿戾 ,今日請教個解脫,意欲與師父結個契交。」元通答道:「雨裡霧檀越,莫怪貧僧說, 你今後只一味淡淡相識,薄薄時光,令那受你惠愛的不困,得你情意的不見罪於你,莫 造鴆毒傷人,釀作極佳待客,自是人不病你。你多與人有益。」雨裡霧聽了,便拱手說 道:「師父可謂知己,小子欲與你結個往還兄弟。」元通道:「貧僧出家人,局量褊淺 ,久已謝絕交情,不敢攀援親近。」雨裡霧聽了惶恐,起身道:「空費了虛文,接待這 沒緣法的和尚,不如離了這關,再尋度量大的去也。」乃避席飛走而去。賽新園又指著 雲裡雨,說道:「你看我這個契弟,他態度風流,情懷嫻雅,常結交幾許同氣連枝,亦 且成就人家佳偶。也只因人為他縱情過度,逞慾勞傷,反使人荒亡多病。今日請教個解 脫,意欲與師父結個婚姻。」元通答道:「雲裡雨檀越,莫怪貧僧說,你今後只是正心 寡慾,保命養神,令那愛你的毋勞其形,貪你的毋搖其精。你勿作邪荒嬌媚,勾引浪蕩 春心,自是落花流水,兩作無情。」雲裡雨聽了,便整衣上前道:「師父可謂情深,小 子與你結個通家契合。元通道:「貧僧方外人,嗜慾不染,淫私無挾,難做通家契合。 」雲裡雨聽了,羞澀滿面,道:「沒趣,沒趣。可惜興頭,空與這和尚講,不如棄了這 關,另尋婚媾去也。」乃慚面汗顏而去。

賽新園卻又指著沙裡淘說道:「你看我這個契弟,他生來富家大戶,貴重華美,常托忖 著幾個貪戀儉嗇之交,壯了人多少顏色膽子。也只因他勢利炎涼,嫌貧愛富,反令人驕 傲的輕狂,窘乏的寂寞。今日請教個解脫,意欲與師父結個神交。」元通答道:「沙裡 淘檀越,莫怪貧僧說,你今後只如貧賤交情,潔廉自守,勿做孔方兄之勢,免教人間堵 物之稱。任人滿櫃盈箱,只當空囊竭橐,自是說伊有禮。」沙裡淘聽了,便和容悅色說 道:「師父,足見你語言寬裕,小子欲與你結個忘懷合意。」元通道:「貧僧已超塵外 ,久處空門,不慕奢華,焉敢趨教?」沙裡淘聽了,斂容屏息,道:「著甚來由,不自 安享充饒,與這和尚搶白一場?不如別了這關,附個鄙吝哥哥去也。」乃抱頭竄耳而走 。

賽新園見他三個都被僧人參破,使性而去,把手將欲指膽裡生,說他生平來歷。只見膽 裡生豎起兩道眉,橫睜一雙眼,大叫道:「師兄不必說我的行徑,說起來,這長老難免 一番騰騰火性,直燒岩廟,我敢不能忍一朝忿忿不平,赳赳心腸。」賽新園只得吞聲忍 耐,不敢多談。卻惹得元通和顏悅色,降心縛志,說道:「膽裡生檀越,你莫怪貧僧說 。只因你見理不透,不忍一朝之忿,行事欠明,頓發五內之煙,不是傷了交情和好,便 是損了頤養天真,浩然空做了暴戾睚眥,一腔盡成了強梁跋扈。萬一遇著英雄豪輩,豈 不鼓動彼此閒爭?戒之!戒之!少年免淘勿鬥。」膽裡生聽了,笑將起來:「師父你教 誨極切骨入髓,真淪肌洽膚,小子實是敬服。欲要與你結納攀援,無奈你坦然謝卻。也 罷,既承點化,我也難據此關。別處去投個暴躁心性、不忍耐的弟兄去也。」急走如飛 ,不顧而去。

元通見這四人遽然而走,便辭賽新園與巫師,要過關前去。只見巫師向賽新園說道:「 我與師兄往日會著的那道徒,雖說逞妖弄法,卻還有些情意,與我們結個師徒交契。今 日這長老們,把我們幾個結交,都說得沒興趣去了。只有膽裡生是我個徒弟,他如何也 離關而走?」賽新園道:「正是,正是。如今之計,孤立無伴,在此地無用,不如我與 師兄往東趕那道眾去罷。」說了一聲,二人不顧尊者與元通,往關前直走而去。元通見 二人逕去不顧,乃向尊者問道:「適才弟子與這幾個阻關之眾講辯,這一番都離開散去 。師父以為何如?」尊者但答道:「是你做徒弟的本來,是那阻關的去往。他們既去, 我且與你暫留住空宅,明早東行。」

卻說巫師與賽新園離關往東路趕長爪梵志,巫師道:「他們前去已遠,怎趕得上?」賽 新園道:「趕路隨路,再作道理。」正說間,只見雲端裡兩隻青鸞飛來飛去,當初原是 一隻青鸞,尋取道童,如今緣何兩隻?這一隻,原來是梵志摘的樹枝葉幻化的青鸞,與 假道童騎回。兩個拴縛林間,真假莫辨,被尊者解救。那真的,一心要尋道童,未歸海 島,在這雲間飛來飛去。巫師見了,便與賽新園說道:「當日在巨鼋港我拜梵師,他托 我留了幻法,但逢青鸞便教阻攔,莫令東飛。今我與道兄既趕梵師,何不就借鸞作馭去 趕?」新園聽了,抬頭果見兩隻青鸞雲端裡雙飛,卻向巫師說道:「好一對青鸞!」你 看它:彩翎鋪錦,青翮凌雲,乘風蕭蕭,參差上下,摩空對對,並偶和鳴。雙足直逼翅 間,兩眸遍觀宇內。一隻是:海島奉真仙令旨迎童;一隻是:樹林被道人變成幻化。他 兩隻巧遇有心情,這二人恰逢多罣礙。

話說賽新園抬頭果見兩隻青鸞,聽了巫師說話,把手一招,只見兩隻青鸞雙雙飛落在地 。他二人各跨一隻,飛騰霄漢,往前直趕梵志師徒。梵志師徒自離了靈通關往東行走, 正走間,只見雲端裡雙鸞飛來,卻跨著兩個道士。梵志見了,向本智說道:「罷了,那 海島老仙兒來也。」本智道:「來也無用,弟子久已隨師,無心舊業。師父何不仗一法 術,使他迴鸞而去?」梵志聽得,忖道:「本智既發此念,我且使個神通,把飛鸞攝下 ,叫他跨鸞的跌下半空。」一口氣望空吹去,哪知假鸞跨著新園,真鸞騎著巫師,真鸞 那口氣不下來,假鸞原是林葉,被梵志一口氣,原來還歸原去,把個新園半空跌將下地 。也是新園晦氣,跌得頭破血流,及使法術,已遲不及。那巫師跨著真鸞,在雲端裡見 新園跌下受傷,忙從空飛下。梵志師徒見了,笑道:「原來是巫師兩人。」急救起新園 ,新園陡然發起怒道:「我有情奔你,你如何不以禮待,卻弄術傷人?」把眼看那青鸞 ,卻是樹枝枯葉。他從地上跳將起來,分明是賽新園,卻把臉一抹,就變了個海島玄隱 道士的模樣,叫罵起來道:「何處山野村夫,如何把我道童徒弟拐騙前來?」梵志見了 ,也只道是真玄隱假托新園來尋取徒弟,卻又見巫師近旁解勸。只有本智,他原跟隨玄 隱師父日久,雖然被蜃氣妖氛迷亂真元,卻還認得舊師道貌,且忖道:「吾舊師道力洪 深,大宗正乙,他怎肯跨假鸞被梵師使法跌落?定然是新園使法。他既會弄神通,難道 我偏不會?」也便弄法,只見賽新園抹臉假變玄隱,一面嚷著,一面看著本智道:「你 是我道童徒弟,如何忘卻舊恩,不歸海島?」

本智也把臉一抹,隨變了個新園,道:「你是哪裡來的無名野道,妄認徒弟?」兩個渾 吵亂爭,巫師哪裡分辨真假,只是心疑亂勸,與梵志幫著本智假變的新園,反來攻說假 變的玄隱。這賽新園見了本智變的卻是自己,笑了一聲道:「晦氣,真渾帳,如何他卻 是我,我卻是誰?」只因一笑,就復了本像。本智也笑了一聲,復了本像。

巫師方才明白。梵志師徒都笑將起來,乃問道:「二位緣何跨鸞趕來?」巫師半句不提 尊者師徒事情,只答道:「雨裡霧四個離關各散,我與新園道兄思慕師父道范,特地趕 來,不意兩隻青鸞飛空,借他四翮遙臨,卻怎一隻枯葉、一隻又騰空而去?」梵志道: 「我以假渾真,纏繞他忘歸海島,你今誇真,他見假,自然揚去。只是新園誤跌,反為 我等之罪。」新園方知這情節,心方息忿,說道:「弟子二人願隨師父前行,伏乞教誨 ,乃求不隱。」

正說間,忽見前村路口有個界石,乃是海外印度國五處通道。師徒們往東行去,見一村 落人家,彩幡高掛,鐘鼓聲聞,卻是許多火居道人,輪修法會。梵志眾人見了,逕奔前 來。道人們見了梵志師徒,便邀入堂中,各相敘禮,乃問道:「眾師何方來?欲往何方 去?還是禪宗,還是道教?」梵志答道:「吾門傳教,不論禪宗道教,俱在修行。」眾 道人道:「師父既不論何宗教,請問可會甚法術麼?」梵志道:「乍爾相逢,怎便問起 法術?」道人說:「我這地方,常常有遊方異人到此,弄甚障眼法,使甚五遁術,因此 我等也學習了幾樁,在此輪流作會。若是師父們有甚神通妙法,使一兩樁與我等一看, 我們卻也不敢怠慢。」梵志聽了不言。只見本智答應道:「法術我們也會得三兩樁,不 知道眾友要如何作起?」眾道說:「我這村裡,人人都知弄法,卻只是一法,不能法裡 通法。師父們若能法裡通法,便請試一二。」本智不知,兩眼看著本慧、本定,他二人 也不知,卻看著梵志。梵志笑道:「這有何難?」乃向賽新園說道:「此法裡通法,道 友知否?」新園答道:「知道,知道。但被假鸞跌損,不能神運,乞借梵師法力顯示。 」梵志乃對眾道說:「貧道能法裡通法,就請道友示個法來,貧道能通。」只見眾道中 一人說道:「我等請師父示一法。」梵志乃叫本慧:「汝試演一法。」本慧不敢違教, 隨演出一法,只見茫茫大海現前。眾道人齊稱:「好大海水!」梵志卻叫:「誰人能法 裡通法?」眾皆不應。梵志仍叫本意:「汝能麼?」本慧也不答應。梵志隨把手一指, 只見水中一隻老虎咆哮出來。眾道人看見那虎,金睛白額,鐵踞斑毛,吼一聲,威震山 谷;跳兩步,勢搖林莽。眾人且驚且喜。驚的是,惡狠狠狀若撲人;喜的是,氣馴馴形 如蹲伏。莫不稱:「師父好法裡法也。」眾道中一人道:「再求一法。」梵志便教本定 :「汝試演一法。」本定也不辭,隨演一法。只見騰騰烈燄燒來。眾人齊道:「好大火 燄!」便求師父也示個法裡通法。梵志不辭,把手一指,只見火裡一條赤龍盤旋出來。 眾道人看那赤龍,紅鬣金鱗,赤須白角,舒四爪,柱若擎天;展雙眼,光如飛電。眾人 齊誇齊看。看的是,從來未見火中鱗;誇的是,梵師好個法裡法。」只見眾道人中,又 有一個問道:「師父的法裡通法,我等盡見,不知此外更有何法?」梵志答道:「吾法 無窮,各隨理現,這才龍向火裡,虎出水中,若要推廣,自有妙道。」本智便向眾道人 說:「小道能推廣吾師法外之法。」道人便問道:「師兄以何法推廣?」本智道:「誰 能再演出火龍、水虎。小水道試演一法,請看。」賽新園道:「我能演。」乃口中唸唸 有詞,只見半空火龍出現,水虎示形。本智把手一指,那龍現處彤雲飛漢,虎嘯處烈風 揚空。把眾道喜得聲聲叫喚:「好妙法!」梵志見眾道叫好,便說道:「貧道遊方過此 ,豈在試演無用幻法,實欲借勢修行。眾位道人不修些有用的道理,卻只教貧道演法, 非貧道遊方之本意也。」眾道聽了梵志之言,乃斂手問道:「師父欲借何勢修行?」梵 志答道:「貧道說來,乞眾位垂聽。」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十三回 指迷人回頭苦海 持正念靜浪平風

話說梵志見眾道人乃習俗染成,好奇弄法,雖然敲鐘打鼓,結彩揚幡,卻是個燈燭的道 場,那裡做得實用因果。見這眾道人齊齊整整,威儀體面,都是有家私勢利的,可以借 些來歷,遂他遊方修行之志。乃乘他誇好道妙,就跟進一步說道:「修些有用的道理, 必須借勢能行。」眾道人問:「道何勢?」梵志乃說道:「貧道欲借個大大施主、富貴 檀越,與貧道成就了這九轉還丹、一真合聖的功德。」眾道人聽了,個個不答。梵志復 又說道:「如眾位力量不能一人成就,便是三五人共力合成也可。」只見道人中一人答 道:「師父,你要尋大頭腦施主,我這村卻少,往東百里,有一村,名喚勢裡。這裡中 富貴人多,有一廟叫做通神廟,廟有一僧在內出家,頗知道術。師父們若到彼處,可以 如意。我等此地結會,不過是火居有家眷,焚香課誦,修祈來世因果,況師父說的九轉 ,不知還甚麼丹?一真,不知合誰家聖?」梵志聽了他言,笑了一笑,便起身辭謝要行 。眾道說:「師父既來,請安坐。待我們供奉素齋而去。」梵志師徒聽得前行百里,有 勢裡、通神廟,哪裡肯久住,吃了些素齋,師徒們往前行去。後有指明水火龍虎道法詩 。詩曰:

火屬心兮水屬腎,龍虎坎離交相認。

風從虎嘯雲從龍,識得玄詮當謹慎。

按下梵志師徒往勢裡行來。且說密多尊者與元通在靈通關度化了雨裡霧四人,暫住空宅 ,次早東行在路,師弟子閒敘一路來相逢的人物事跡。元通乃問道:「師父,我等離國 度行來,並未見個光明正大善人君子,都逢著些瑣瑣屑屑。如昨日這關前一起有姓名的 眾人,雖被弟子說破了他去,他這心腸,生來不悔,又不知何處去算人!可憐愚昧的, 被他勾結坑陷,怎是師父法力,驅除了這業障。」尊者答道:「徒弟,我若不言,你卻 怎曉!我若說出,此業人了昏愚,殊為可憫。我如今言與不言,只教你自省悟。」師徒 閒敘間,卻走到一處,見四面沒有行人,乃是荒沙去所。尊者道:「徒弟,怎麼這路的 大道只因講話迷失?」元通道:「徒弟看來。」元通左望右顧,找尋大路,卻走到一處 海沙淺處,見一人踉蹌在水中行走,漸入深洋,若艱難形狀。乃想道:「海中行走,莫 非捕魚?試叫他--聲,問個路境。」大叫數聲,那人不應。元通又想道:「此不像捕 魚,莫非泅水?卻又如何掙掙銼銼、踉踉蹌蹌,宛似迷路失水,無目之人?他一心驚恐 ,何暇答我!」乃裸衣人海去扯這人。這人摸著元通之手,方才開口,氣喘喘的說道: 「老哥救命!我是個聾瞽之人,往時到海邊,等販海的商船,乞化些錢來。今早到此, 被狂風把我刮倒,不知如何失腳海中。只因雙目不見,哪知東西南北!兩耳不聞,怎聽 水響人聲!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往左不知,往右不識,驚惶苦惱,怕的淹沒死亡。大 哥救我登岸,得了殘生,陰功保你福壽。」元通聽了他說,便扯他手,引上海岸。這人 上得岸來,謝了元通,就問道:「大哥,哪裡是紅牆廟?」元通問道:「哪個紅牆廟? 」這人聽不見,只問紅牆廟,兩個正渾問莫解,卻好尊者近前。元通把這人失水聾瞽事 情,說知尊者。尊者道:「此人為利失水於茫茫苦海,何不探水勢早早回頭是岸!他既 遇救得生,尋家找道,幸喜還不昧良心。這紅牆廟必是他來的路境,指與迷人,便就還 了我們大道。」元通聽得尊者之言,乃登阜處,向四面觀望,果然見南來東往,正中左 處一座紅牆小廟,便引著這深深拜謝。後人有五言四句叫明。詩曰:

茫茫苦海內,世法迷昧多。

岸頭有紅廟,取道必須摸。

話說聾瞽人摸著廟牆,便大膽前走,行近半里,就有人來,見這人渾身水濕,便問情由 。元通卻把前情說出,因說他耳目不見不聞,失水的寒冷苦楚。行人歎息,因問元通來 歷。元通說出東行迷失途路。行人道:「師父,你們走雖大道,此去東路迂遠。近來因 人奔新開邪逕,便迷失此途。不是此紅廟尚存,行商過客誰不錯入迷途。前走卻無處棲 止,須是這紅廟清淨可住。」元通聽得,與尊者回走紅牆廟來。遠看窄隘,近前卻也不 小。高門大殿,宛然一座禪林;邃宇重楹,卻是滿堂聖像。師徒進了廟門,只見殿內走 出一個僧人,相見敘禮,便問尊者來歷。尊者一一答應,因問僧人道號。僧人答道:「 弟子法名正持。」也敘出家始末。尊者見廟臨海岸,果是塵情不擾,主僧賢德,可共安 居,便與元通住下。日間化緣,夜裡打坐。卻說這正持和尚,與尊者師徒終日講些靜定 工夫,他方知空門的實行,乃向尊者說道:「弟子雖披剃多年,終日只知接待施主,有 時誦唸經文,叫行者敲鐘打鼓,喚沙彌點燭燒香。今朝方識得修行的本業。卻只是有一 件,請教師父。弟子禪關未透,凡念每生,習靜不靜,求靜反抗。這卻怎生持守?」尊 者答道:「師父?你思名顧義,入道何難?你若求靜,其心即動。」這正持和尚哪裡解 悟尊者玄旨,卻又夜夜隨著習靜。一日打坐天明,尊者見他色相變常,靈光卻似入幻景 象,乃與元通說道:「正持入定不出,必是業魔纏繞。」元通答道:「正持入定不出, 正乃得彼常清,何為業繞?」尊者答曰:「色相失了真常,靈光必有他向。」元通問道 :「師何以度?」尊者答曰:「待他出靜,吾自有度。」後有說:

化緣禪和子,幾個識修真?

靜修識得處,須忘貪與嗔。

卻說這正持僧人,雖是披剃出家,終日忙忙應教,哪裡知道靜定工夫。只因伴師徒學習 ,勉強跏跌,便成幻境。卻說他靜中,一靈飛越,有如駕霧騰空;五體端凝,卻似木雕 泥塑。忽來嶺畔,偶見白鶴凌霄,遂賞心樂事,誇道:「好白鶴!」怎見得好?看他: 毳毛弄雪,丹頂呈珠。摶風摹漢,上盤桓於九天;展翅垂眸,下瞻視乎四野。山明水秀 ,都在他頡頏之下;樹頭林杪,盡教的俯仰之間。

這正持方誇揚好鶴,不覺便入了鶴竅,卻飛在半空,遍觀海島。恰好玄隱洞間那一隻病 鶴,正在青鬆深處,白石洞前,往來行走,見了正持這靈人的白鶴,意氣相投,便抖擻 六翮,屈伸雙足,一翅直上虛空。他兩個翱翔霄漢,俯仰乾坤,見山林樹木蔥翠,崗阜 巔巒凸凹,賞心樂處雖多,卻有一纖介意。雌鳴雄不應,乃是一種伴道根因;彼樂此不 知,只因兩意不通言語。正持化鶴,雖遂了誇揚心腸,卻入了邪迷境界。又因這心中喜 悅,樂處不似人能言語,說出最樂極佳,乃是個不言語的物類,把心一急,便出定覺來 。見尊者師徒在堂中對坐,方才說出這段情景。尊者不言,元通乃笑道:「正持,你持 守不正,已入幻門,幾成物化。」正持也笑道:「弟子們出家在這廟內,只曉撞鐘打鼓 ,念佛看經,答應一村施主,收些月米齋糧,哪知止靜坐禪,祛魔絕妄。」尊者聽得, 也微微笑道:「坐禪止靜,正是僧家本領,脫卻生死機關。若只攻鐘鼓香花,化緣秉教 ,便與在家凡俗,只多了幾根鬚髮。」正持了悟,稽道謝教。

一日,與元通海岸閒行,見大海汪洋遼闊,正持乃問元通道:「師兄,你看大海茫茫, 無涯無際,世間可有與他比並的?」元通答道:「我與你心胸寬廣,比並也無差。只是 莫生風浪。」正持問道:「怎麼莫生風浪?」無通答道:「廣大光明,怎麼教他波濤光 湧嚴正說間,只見兩三個海鷗飛來飛去,隨波上下。正持便問:「海鷗來往,是戀海不 去,還是海戀鷗來?」元通答道:「還是海鷗相戀。」正持答道:「鷗戀海,海豈戀鷗 ?」元通也笑道:「如何叫海闊從他來往,有以使他不去?」忽然風生浪湧,見兩隻海 舟泊淺。正持又問道:「舟人在海裡,還是海在舟人眼裡?」元通答道:「總是海、舟 、人都在這裡。」正持不能解。卻好尊者見二僧閒行海岸不歸,恐其世事觸目亂心,乃 步至海邊。果見他二僧站立海之上,見了尊者,端莊恭伺。尊者便問:「正持師有見解 否?」正持答道:「弟子與元通師兄,正在此辯難不解。」尊者道:「何事辯問?」正 持道:「弟子說:『大海茫茫無邊無岸,世間可有與他比並的?』師兄道:『我與你心 胸廣闊可比。」』尊者笑道:「此內大包,法界比不得,比不得。」正持道:「弟子見 海鷗來來去去,狀如不捨,不知是海戀鷗、鷗戀海。師兄道是海鷗相戀。」尊者道:「 誰教海引鷗、鷗來海、你二人戀戀。」正持又道:「舟人在海裡,還是海在舟人眼裡。 師兄說:『總是海、舟、人都在這裡。」』尊者道:「誰教你我都在這裡?」尊者與元 通、正持三個海岸上閒講。

只見海舟裡幾個客人,見海岸三個和尚站立,俱各猜疑。一個說是抄化的,一個說是做 道場、吃了齋閒走消食的,一個說是庵廟裡招商接客的。只見一個客人道:「何必猜疑 ,淺沙可登上岸,相會一問自知。」眾客上得岸來,彼此敘禮。客人便問:「三位長老 站立海岸,講論何事?」正持便說:「紅牆廟住處化緣貧僧。」尊者也答應:「附搭在 廟居住,欲東行前去。」客人道:「小子們卻也東行販賣貨物,偶遇風波,暫泊在此。 二位師父必善法事,便順搭小舟,我等正欲修一善功,祈保風恬浪靜。」尊者聽了,順 舟東行。一面謝辭正持,一面附搭海舟。上得船裡,狂風不息,尊者合掌,念了一聲佛 號,頃刻風靜浪平。眾客大喜。後有稱揚尊者登舟、平風息浪功德五言四句。詩曰:

海浪洶洶日,天風烈烈時。

慈悲有尊者,靜定仗阿彌。

風既平,浪自息,舟人駕船東撐,卻來到一海洋港口。客商要停泊販賣貨物,尊者便辭 別舟人登岸。客商見尊者平定風,同聲乞求道力,擁護行舟。尊者乃將經文一卷,送客 供奉。客商方捧經在手,果然天風效靈,轉順而去。尊者上得岸來,方欲問東行大路, 只見港口一座牌樓,上有三字篆文。元通識得,向尊者說道:「東行有了路頭。師父, 我們行舟,搖搖心倦,且在這牌樓下,少歇息片時再走。」尊者道:「正是,正是。你 可將經文取出,誦念幾卷。」元通依言,取出經文,方展卷誦念,便引動港內多人都來 聚觀。只見高樹枝頭,一個烏鴉聲叫不休。眾聽經的擲石打飛鴉去。傾又飛一靈鵲來枝 ,聲叫不住。眾人聽經如故,毫不介意。經文誦畢,尊者乃問元通:「徒弟,你見鴉鵲 枝頭同一聲叫。緣何眾人,一惡擲石打鴉,一喜任鵲聒噪?」元通答道:「眾心惡鴉聲 惡,故擲石打鴉。眾心喜鵲聲好,故任其噪。」尊者道:「汝言又拘在海舟,都在這裡 ,哪裡知道善惡?在鴉自取好善,惡惡出自人心,鴉豈自知?況它乃無心音聲,便動了 十方法界之憎;人若有心作惡,未有不動了萬年之臭也。」

正說間,只見鴉鵲去又復來,那聽經多人又擲石打鴉,連鵲都驚飛而去。元通偶發一言 說:「列位善人,由它罷了。或者禽鳥也來隨喜。」只見眾人中一個老者說道:「你這 和尚,怎麼說鴉鵲也來隨喜?我等在此隨喜,便也是禽類也。」元通忙陪笑說道:「貧 僧也只為說,人與禽鳥,各隨其性,既飛來,卻被善人以石打去。這其間根因,便有個 兩失其性也。」老者道:「如何兩失其性?」元通道:「鴉鵲被石驚去,善人因鳥怪貧 僧一言之犯。」那老者聽了元通之說,笑道:「這和尚講的倒也有理。」把手望空一指 ,說道:「長老,我便還了你個兩全其性。」只見空中飛來兩個鴉鵲,連聲不住。眾人 聽得,齊叫:「好老道!」尊者見了,把慧眼一看,對元通道:「此幻法也。海港老人 ,如何會法?」乃把一手捻了個心印,只見那鴉鵲,化了兩塊石頭落地。老者怒起,說 道:「和尚!如何破了我法?」元通笑容恭敬起來,道:「老善人,貧僧往東行度,偶 順海船,到貴方化緣,少坐歇息,有何力量敢破老善人之法?且問老善人,何等道法被 貧僧們破了?」老者道:「我們有幾個會友,都是在家修行火居道人,平日雖結會焚香 課誦,卻人人都拜了師,習學幾種法術。方才見長老坐地誦經,走來觀聽,只因鴉鵲根 由,是我偶施小法,怎麼仍還化石?必定長老又有高出我的手段,破了我法。既說東行 化緣開度,且請到小村,與我眾道友相會,供奉些素齋,指一條大路前行。」尊者聽了 ,便起身跟隨老者,過長街,轉小道,卻來到一座高門大戶人家。果然有幾個火居道人 ,在門前站立講話。見了尊者師徒,都迎入屋內查敘來歷。尊者便說出名號、東行緣由 。眾道乃問同來老者,如何得遇二位長老。老者方說出鴉鵲根因。只見一道人說道:「 遊方僧道法術手段,強中更有強中手。比如我們有幾件法兒,哪曉得有個法裡法,如前 日去的那幾位道眾。」只這一句,有分教,惹出慈悲念度,盡有情因,下回自曉。

第十四回 破幻法一句真詮 妙禪機五空覺悟

卻說道人說了日前過去的幾位道眾,又誇自己有幾件法兒。尊者見他弄幻術,以石化鵲 ,便忖道:「這起人聚會講法,必定是方才那石化鴉鵲的術兒。卻又說日前過去的道眾 ,想也是走方耍戲、撮桶子的。且問他個明白,方好度他。」乃問道眾:「有幾件甚法 ,貧僧們卻不知,可見得麼?」眾道答道:「長老有甚奇妙法術,請試演幾個我們-看 。」尊者道:「貧僧卻不曉得法術,只知誦唸經文,化緣行度。」眾道說:「誦唸經文 ,我等全曉。化緣是長老的疏頭,行度卻是何法?」尊者道:「比如道眾會法,貧僧就 會隨你法類行度。」眾道說:「隨類而度,可礙我法?」尊者道:「只恐貧僧行度,你 法就不靈。」眾道說:「這等講來,卻比那法裡通法又高出一等。」尊者便問道:「如 何法裡通法?」眾道說:「日前有幾個道友過此,我等行一法,他便推廣一法。如大海 汪洋,乃我等演出的法,他就海中咆哮猛虎。我等演出大火烈燄,他就火裡盤旋蛟龍。 」尊者道:「這何足奇!若是貧僧,虎裡還有水,龍裡還有火。」眾道笑道:「長老這 是何說?」尊者道:「水原還水,火原還火。但使水火各安,莫叫彼此爭勝。」只見一 道說:「長老誇張,隨口答應,我等既學習了幾分法裡法,便演出來,看他們如何抵對 ?」尊者聽得,乃向元通耳邊說了一句真詮。元通點首道:「謹領師旨。」這眾道中一 人說道:「長老,我如今先演一法,你卻莫要心慌。」元通答道:「貧僧不慌。」只見 那道人口中唸唸有詞,頃刻天昏地暗,烈風暴雨,轟雷掣電。眾道一面誇揚好法,一面 心驚膽顫起來。尊者閉目靜坐,那雷電直近元通身來。元通只把左手一張開,頃刻風雨 靜息,依舊白日。又一道人,口中也唸唸有詞,頃刻狂風大作,黑霧漫空,見幾個兇神 惡鬼,手持軍械枷鎖,直奔元通,若似捉拿之狀。元通卻把右手一張開,頃刻兇惡消散 ,依舊青天。

二道方演了兩法兒,皆被元通破了,便拜跪在尊者面前,說道:「老師尊,我等已知你 神通高大,只求你方才與高徒耳邊說的一句,不知是甚話。我等法術,入火不毀,入水 不沉,怎麼到得高徒身邊,只見他把手一張開,法便解散?」尊者答道:「貧僧閉目靜 坐,便就是妙法,也未嘗見。若是附耳一句言語,問我元通徒弟自知。」二道方跪在元 通面前,求說明張開手是何法。元通被二道乞求不過,只得把手張開與二道一看,那左 右手心中,卻是二字。道人齊來觀看,墨跡未乾,乃」忠孝「二字顯明手心。眾道不解 ,齊向尊者說道:「求明附耳一句話說。」元通忙答道:「列位道者,何必深求!我師 父附耳一句,叫我徒弟應答眾法,只鬚髮見一個正大光明心腸。小僧想來正大光明,莫 過忠孝,一時便填寫手心之內,卻也不知怎便解了妙法。」二道聽得,頓首說道:「忠 孝二字,果是正大光明,連我等法也破了,又何必結社做會?只是有一件,拜求師尊說 明了罷。」尊者道:「何事又要說明?」二道說:「為官的須要盡忠,有父母的須要盡 孝。我等鄉村小民,哪裡去盡忠?久失雙親,哪裡去盡孝?」尊者不答。二道叩問不已 。尊者道:「還去問吾徒。」二道乃問元通。元通笑道:「何必為官,豈拘親在?與人 謀盡己即忠,終身不忘於親即孝。」二道點首。尊者乃向元通說:「和尚家何必嘵曉呶 呶、講文說理,入了學士家風,為此耳提面命?只就你手內二字,任他百種幻法、萬句 經文,都叫他遠退千里。」眾道齊齊拜謝,半字也不敢說會使法了。

尊者見眾道了明正道,方才問:「日前何處道眾路過貴方?能演甚法裡通法,誤了列位 向道之心?」那石化鵲的老者,便道出梵志師徒的行徑。尊者聽得,說道:「貧僧離了 印度國中,正要普度化緣,可不知何處遊方行教,不做修行實果,敗壞玄門釋教!貧僧 本當住此,與眾道講究玄理,只恐旁門惑亂正宗,少不得前行開導。且問道友:這眾道 從何處去也?」眾道說:「去日已久,趕恐莫及。只是他要尋大檀越施主,前往勢裡行 去。」尊者聽得,便辭眾道,欲投勢里路走。眾道苦留,要做個課誦功果,尊者只得留 住。道人中有一個老者問道:「師父,我見幻法無用,一心要拜投你做個師父,與我弟 子剃個光頭,披師父這件衣服,隨你方外化緣。只是一件,我年過六旬,恐已老邁,若 是師父不拒我這點真心,收做個老大徒弟。」說了便跪拜在地。尊者忙扯起老者來,說 道:「出家,在家,總是一件道理。年老,年少,不過這點真心。你老人家,若把三惑 輕看,便就五空不擾。剃這幾根短白頭毛何用?披我這一件破緇布衲何為?」尊者說畢 ,只見眾道說:「師父,你便收這老徒弟也好。這老者生有五六個子女,俱各自衣食, 一個也不供贍他。他每每要包個布巾出外求食。」尊者只聽了這幾句話,便動起慈心, 說道:「你眾道叫貧僧收他做徒弟,卻帶他去不得。我們饑餐渴飲,曉行露宿,老者如 何行得?」眾道齊聲道:「若是師父肯收他,我等各捐資財,啟建一座小庵,與他出家 。況我這地方,只因好弄法術,故此無個庵廟。尊者依允,便與老道披剃出家,揀個良 辰,修建善事。一時傳到鄉村大家小戶,都來佈施。尊者師徒為此多留旬日。只見眾道 說:「師父,既收了徒弟,也當與他起個法名,受他個戒行。」尊者聽了,乃道:「我 前說他老人家若把三惑輕看,便就五空不擾。可叫做法名『五空』。這三惑,即是戒行 。」眾道不解,求尊者指明。尊者乃說一偈:

酒色財三惑,雖然老者輕。

尚有未了者,五蘊怎空清?

按下尊者與老和尚起名受戒。且說梵志師徒,聽了往東百里村鄉有大頭腦人家,便趲步 前行。到得村口,問人地名,指說勢裡,就問通神廟。村人指道:「前轉彎,後抹角, 自知廟所。」梵志聽了,同眾徒找路走來,果見一座廟宇,在那勢裡鬧處。正走間,遠 遠只見一個僧人來迎接,道:「列位師父,是投小僧廟裡來的?遠路辛苦,小僧有失遠 迎,得罪得罪。」梵志聽了,一面答謝,一面與本智說:「這僧卻有些古怪,怎麼先知 我等,遠來迎接。且到廟中,再查他來歷。」入得廟中,參禮聖像,即與僧人稽首。梵 志便問:「師父法號?」僧人答道:「小僧法名妙虛,在此通神廟出家已久。」便問梵 志師徒名號,梵志一一答知。反問妙虛上人,往來的施主何等名第。妙虛一一說出,盡 是些富貴高門,這就欣動了梵志們的心腸。卻說這勢裡高門大戶,第一有個趙一品,第 二個有個錢百萬,卻常與妙虛講究,也只因這和尚有些道術。一日,正在家閒暇,思欲 到廟走走,忽家僕報道:「廟裡來了幾個非僧非道之人,狀貌不凡。」趙一品聽了,即 傳與錢百萬知道。他兩家來廟,便引動多人,內中也有富貴的,也有貧寒的,入得廟門 ,妙虛長老只向那富貴的趨迎,把貧寒的怠慢。梵志見這光景,便也動了勢利心腸,向 那趙、錢起敬起畏,把貧寒的藐視不睬。卻不知本慧、本定原是個豪俠少年,出家隨行 梵師,並未曾見這勢利態度,今偶然見了,兩人暗說道:「原來梵師尋問大頭腦只為勢 利。勢利二字,豈是修行出家本意?我們既為他弟子,怎好參破了他?不如試一個小法 兒取笑。」正在妙虛敬那富貴的之際,慢那貧寒的之時,他二人看他情景,便使出一法 ,只見一個寒士坐在堂中,衣衫襤褸,面貌慘淒,眾不為禮。被本慧把手從外門一指, 本定袖中扯幾塊碎紙飛出,頃刻,門外車馬僕從填門,擁入廟堂,見寒士跪倒,口稱: 「奉印度國王旨令,幣聘先生,入朝講道。」這朝士便更衣冠,那眾人陡然刮目,趙、 錢二家乃近前盡禮,那廟主何等樣奉承。只有梵志見了,微微笑道:「徒弟,饒人不當 如是,夠了夠了。我師父倒受你教誨了。」賽新園也笑道:「一家人算一家。」巫師說 :「這叫做師不明,弟子拙。」本智道:「師怎不明?弟子怎拙?」正講笑處,只因一 笑,那法便解了。車馬僕從頃刻無蹤,寒士情形依然傍坐。

眾人正疑,妙虛陡然發笑道:「原來梵師高徒捉弄妙法,貧僧也知一二。」梵志道:「 妙虛師父,你既知一二法術,我徒弟們便也與你賽個玄妙。」妙虛道:「小僧試演一法 。」把口望香爐吹了去,只見那爐煙騰起半空,化成紅霞萬道。這裡本定也把口望空吹 去,只見狂風大作,把紅霞刮散。本慧把衣袖一指,頃刻只見堂前變成一沼紅蓮。妙虛 也把袖一指,那沼內紅蓮盡化作錦雞飛去,原是廟前階地。妙虛卻又喝一聲:「金刀子 何在?」只見廟堂屋內,飛出兩個紫燕,雙飛雙舞,漸漸飛近本智頭上,化成兩把刀子 ,去剃本智鬚髮。本智也不慌,便叫一聲:「葫蘆兒何在?」只見天井中葫蘆架子上, 跳下一個大葫蘆,直去撞那妙虛的頭。妙虛也不忙,叫一聲:「金刀子,快快剃他鬚髮 !」本智也不急,叫一聲:「葫蘆,著實撞他頭腦!」眾人看見,齊聲喝采。也有那眼 乖的,只看見剃鬚髮;也有那近覷眼,把耳聽,只聽得撞頭聲。笑得個趙一品、錢百萬 隻叫:「好手段!收了罷,莫當真剃光了!」眾人有笑倒的,說道:「好神通!再變別 項罷,莫要撞破光頭。」梵志見幾個鬥法,心裡也要弄個手段。妙虛卻早先知,只叫一 聲:「青鸞跨著一個道土來尋徒弟了!」只這一聲叫,打動了本智真情,駭倒了梵志舊 念,把眼望空四方一看,哪裡有甚青鸞跨著道士!乃笑容向妙虛問道:「師父,你的法 術固高,小徒們也鬥賽得過。只是你緣何叫出青鸞跨著道士來,搜出我們師徒的根腳。 」妙虛道:「實不相瞞,貧僧有個未卜先知的法術。比如師父未來時,我便知你到廟前 ,故此離廟遠接。」梵志聽得,乃稽首請教,問道:「玄隱道士可來?」妙虛道:「來 便來,尚早。只是我輩有兩個從後而來。」梵志問道:「這兩個從後來何事?何人來也 ?」妙虛道:「禪機未可盡泄,小僧有幾句話兒,當作偈語,師父留驗。」說道:

相彼白毫光,騰騰高法界。

此際動王公,徒勞頂禮拜。

梵志聽了,不解其意,要妙虛說明。妙虛道:「貧僧受這法,未曾修到靈通處,只能說 出,卻不能解。若能解,便成超凡入聖也。」梵志道:「比如前知小道來,又知青鸞事 ,這卻如何又說能驗?」妙虛答道:「小事則能。」梵志乃請教前途去事。妙虛只念這 四句偈語。卻好趙一品見了梵志眾徒演弄幻法妙處,方才問梵志來歷。梵志乃說,修行 實事,不在這設奇弄詭的法兒,卻要尋個大頭腦的外戶。趙一品笑道:「我便肯與你做 個外戶,只是外戶也做了幾次,俱未成的。」錢百萬笑道:「要成的,我也千千萬了。 」梵志聽了,也笑道:「一位也做不得大頭腦。」趙一品道:「你說我們做不得大頭腦 ,卻做個小施主麼?」梵志道:「貧道不求小施主。」一品道:「比如東印度國,有個 左相,他執掌國度之綱,把握王侯之紀,此人可做得麼?」梵志道:「差不多可以做得 。」一品道:「左相與我契交,我以一紙薦引,何難得個外戶。」梵志聽了大喜,當時 便乞求一品薦引書簡。一品道:「薦書容易,只是法術再請師徒饒幾宗兒我等一看。」 梵志道:「我門下法術頗多,哪裡演試得盡!」一品道:「有數目麼?」梵志道:「有 數的,三千八百。」錢百萬道:「只求再試三兩件罷。」梵志聽了,便叫巫師:「你也 有些手段,莫教空游此處。」巫師道:「弟子便演個金寶法罷。」把手一指,只見廟門 外山崗,盡變做金山銀嶺。眾人看見,莫不歡欣鼓舞。惟有錢百萬面帶愁容,你道他為 何愁容,後有猜著他的,賦一《西江月》說道:百萬貲財不少,此何山積饒多。顯他不 顯我如何,怎得這山幾座?

趙一品見了道:「師父,你們既有這手段,何不收貯,自家做個大頭腦?」巫師道:「 我這是眼前虛幻,沒用的。」一品道:「再求那一位試一法。」梵志便叫賽新園:「你 也有些手段,莫使人笑你不能。」新園道:「小道便演個天人法罷。」把手望空一指, 只見白雲天際,碧漢空中,現出玉橋金殿。眾人看見,個個稱奇道好。一品卻悶悶不言 。你道他為何悶悶,後有猜著他的,也賦一《西江月》說道:

一品當朝極貴,榮華也有歸期,暗思昔日拜彤墀,今日閒居家地。

錢百萬見了道:「原來天宮景象這等榮華。我空有百萬,怎能夠腳踏金階,山呼舞蹈? 」趙一品道:「我卻見過,不如你多得幾貫。」一時收了幻法。一品寫了薦書付與梵志 ,辭別妙虛,離了勢裡,望東前進。師徒們在路,只見三春花紅柳綠,許多遊人玩景, 雖然異鄉花木,外國時光,辨理譯音,也有吟詩作句。梵志因也賦出七言四句。詩曰:

紅桃綠柳應春妍,粉蝶游蜂未許閒。

只有道人心緒淡,任教妝點兩眸前。

第十五回 茶杯入見度家僧 一品遺書薦梵志

且說尊者收了老道,披剃做了個和尚,起法名叫做五空。眾道要與他建個小庵廟,他不 肯,說道:「我現有子女,如何住庵廟,惹人笑子不養。」乃拜禮尊者,問道:「弟子 既披剃出家,必須也要明白些禪機玄妙道理。若徒在庵廟,如常敲鐘打鼓,禮懺誦經, 有何用處?」尊者答道:「汝手能敲鐘打鼓,口能禮懺誦經,便是禪機,自有用處。」 五空言下大悟,稽首拜謝。眾道卻不解,乃問五空:「你為何往日愚昧,今日做了和尚 ,就明白師父禪機妙理?」五空答道:「經文內多少禪機,口能誦,難道心不想?鐘鼓 響多少叫醒,手能打,難道耳不聽?」眾道中也有點頭的,也有笑的。點頭的說:「我 明白。」笑的說:「我尚不知。」五空說:「道友,只恐你打不得、誦不得,那時要打 要誦,遲了無用。」眾道齊叫:「明白!明白!」尊者見五空受度,又想前行有弄法術 變壞人心的,卻辭眾道東行。五空要隨行,只因披剃為僧,便動了他子女本來天性,哭 泣不捨,各相供養,遂別了尊者。

尊者與元通趲步趕行,來到一處地方,四顧荒僻,不覺腹中饑餓,乃叫元通尋個人煙去 處,抄化一齋。元通道:「師父且在這路頭少坐,徒弟去尋些齋供。」卻走得一處,平 平山逕,漸入鬆林,望那深處,卻似人家。走近來看,乃是山堂空屋。急回舊路,只見 一個兔子奔來,直向元通身袖鑽入,似有躲避之狀。元通想道:「莫不是人家養的家兔 ?」乃坐地摸那兔子,哪裡肯出袖。忽然兩個獵人從山逕走來,見元通坐地,問道:「 長老,見一隻兔子來麼?」元通就知兔子是獵人趕捉,慌來躲入袖中,乃答道:「小僧 未見有甚兔子。」獵人道:「明明兔子入這林內,莫非長老藏了?」一個道:「我們鷹 犬弩矢,尚不能捉住這狡兔,長老空拳,量怎捉他?」元通道:「善人說的正是。動問 善人,小僧是東行道遠,無人煙處所化齋,不知何處方有人家。」獵人道:「此荒僻去 處,哪有人家?往東十餘里,到大灣口,方才人煙輻輳。」說罷,獵人走去。元通卻摸 袖中兔子,兔子已閉息死在袖中,扯將出來,僵死不動。元通歎道:「兔子,想你是畏 獵奔來,破膽喪氣,能知我僧救你,不知你喪在袖中。如今棄你林內,只恐為鷹犬所食 。欲帶你去,僧家又無用處。也罷,掘地藏埋,使你原歸於土。」元通乃掘地,把兔子 埋藏,又把往生咒語念了一遍。哪知狡兔臨埋,忽然脫手飛走。元通見了,一面心喜, 一面心歎。喜的是慈悲心見兔復生,歎的是想物情這般狡詐。後有比喻世情狡詐,豈止 一兔貪生,總是一般仁人,當行惻隱,五言八句:

狡詐在心間,豈止一兔子。

蟲蟻豈作僵,蜘蛛善裝死。

蠢物尚如斯,人情豈無此!

念我同生人,惻隱推元始。

元通歎了一回,復走到尊者前,說:「此荒僻處所,無有人煙,再行十餘里,到大灣口 ,便人煙輻輳。」尊者乃與元通前行五六里,到一水涯去處,三五隻漁艇泊岸。元通近 前,只見男女相雜說笑:「兩個和尚來了。」元通乃上前說道:「小僧們乃東行的,腹 中饑餓,此地沒有人家,善人舟中可有便齋,願化一餐?」漁艇上無一人答應。元通與 尊者只得在岸上打坐片時。漁艇上來一漁人問道:「長老們果然饑餓,我這魚籃內,有 小魚食,胡亂吃幾尾充饑。」元通道:「善人,我們出家人不吃魚腥。」漁人道:「你 不吃魚腥,卻吃何物?」元通說:「只吃水飯素食。」漁人道:「為甚只吃水飯素食? 」元通說:「出家人念佛看經,五葷三魘不染,況魚蝦乃是血肉活物,與人共一生靈, 食它肉,害它生,僧家不忍。」漁人道:「魚蝦乃水中無知蠢類,應該人食。若依你僧 說不吃,則我等無此何以資生?」元通道:「善人,莫說蠢類無知,它在這水涯中,洋 洋知樂,涸水處,乞憐知苦。驚人駭影知避,畏冷附泥知暖。怎說它無知?可憐它只為 貪餌被釣,誤入網罟,坑於漁公之手,為人之食。」漁人笑道:「長老,你說的雖是, 怎曉得世間物物相食甚多,我們食魚蝦,魚蝦食水蛭,大的吞小的,強的食弱的,總是 天地間消長道理。無生不滅,無滅不生。若依長老不食,反於生機窮矣。」元通被漁人 說得不能答。尊者乃向漁人說道:「善人,你說食魚總是力,我徒弟說不食總是心。食 也罷,不食也罷,何必連累了心力!」乃謝漁人,起身行去。卻到了一個大灣口,果然 人煙輻輳。師徒方到村邊,見一老者撚鬚坦腹,立於戶外,見了尊者師徒二人,趨迎上 前,問道:「二位師父,往何處去?」元通答道:「貧僧欲往東印度去,順過寶方,偶 因行路饑餒,便齋乞化一餐。」老者乃請尊者入屋,喚家童烹茶、具齋供奉,便問師父 道號來歷。尊者一一答應,隨問老善人姓名。老者答道:「老漢姓名叫做家僧,只因喜 談禪理,未曾削髮,又有這世法難丟,在家結幾個老友做會。雖然在家出家,興味蕭然 ,卻也不異。」乃手捧一杯清茶奉尊者,尊者方接茶在手,家僧隨問道:「師父,道從 何處見?」尊者隨答道:「從茶裡見。」家僧又問:「從何處入?」尊者道:「從茶裡 入。」家僧道:「老拙未曾見,卻怎生入?」尊者答道:「善人,未曾入卻怎生見?」 家僧忙向尊者茶杯內一看,照見鬚眉,笑道:「老拙見了入了。」尊者搖首道:「未真 見,豈能真入?」家僧聽了,隨拜於地,道:「老拙求師父開度。」尊者道:「貧僧已 開度了善人也。」後有贊歎尊者答禪開度五言八句說道:

杯影見人道,鬚眉豈是真。

離卻杯中影,又侵物外因。

杯中與物外,總歸仁者心。

慈悲贊尊者,開度實恩深。

家僧感尊者開度,一時傳知老友說:「東行的長老講道參禪,大有見解。」許多老友齊 到家僧堂上,相會尊者。見其狀貌莊嚴,都說:「比趙一品舉薦那起道眾不同。」元通 聽了,乃問:「趙一品是何人?那起道眾是誰處來的?」家僧便答道:「日前有幾位道 眾路過前村,卻都有手段法術,在通神廟住了旬日,與廟僧賽鬥,卻也無窮妙處。」元 通便問:「前村何處地方?廟僧何名?」家僧道:「離此三十里,地名勢裡,廟僧叫做 妙虛。這師父有無限量的道法,卻有一件最神的是先知,比如師父們在這裡,不想到他 廟去便罷,如一心要去,他便未卜先知。你來歷若是有些勢頭,便遠遠來迎接。」元通 聽了道:「這等說來,廟僧卻有些勢利了。」家僧笑道:「正是,正是。這廟僧卻也有 些道行,怎麼勢利,想是地名風俗使他如此。」元通道:「貧僧也少不得路過彼處,與 他相會。」尊者道:「徒弟,那廟僧既有先知法術,我等不當預期到彼,入他術中。」 家僧道:「師父你一意到彼,他便前知。」尊者說:「正是。莫先舉意,他自然不得前 知。貧僧也有使他不得先知的道力。」家僧聽得,忙合掌求尊者破解。尊者乃合掌說了 四句偈語,說道:

五內我不出,一外人怎知?

於我且不知,靈通自莫測。

按下尊者在家僧屋裡與眾道友講論不提。且說梵志師徒離了勢裡,望東前進。當春花柳 鮮妍,不覺賦詩幾句。有遊人聽聞,便道遊方道人也解吟詩,卻傳語一個公子,這公子 叫家僕來請。梵志師徒借此便前去,到得一座花園,甚是華麗。怎見得?但見:

百畝垣圍,千林逕接。朱門內,藏著萬卉奇葩;粉牆中,長成千竿嫩竹。薔薇架繞層台 ,芍藥亭連邃閣,綠樹深蔭,黃鸝聲巧,紅芳簇錦,粉蝶飛忙。荷香池裡錦鱗游,柳色 堤邊玉驄係。假山石排列雕欄,流水橋清分玉砌。真是數不盡的畫樓朱檻,看不了的當 景名花。

梵志師徒進得園來,公子卻也有禮,見他師徒狀貌不凡,便問其來歷。梵志一一道出名 姓,卻才問公子姓名。公子答道:「某係當國左相之子,偶爾遊春郊外,適間眾道吟詠 甚工,故此令家僕奉請。」梵志聽得是左相公子,便說出趙一品現有薦書,即時取出, 遞與公子一看。公子見有一紙薦書,乃留梵志師徒在園居住,款待齋供。帶書回衙,傳 報左相。左相拆書讀過,把書往幾上一擲,說道:「趙通家閒居,何不親近些正人賢士 ,怎麼與方外僧道往來?就是與僧道來往,必擇高僧高道、了明玄理的,為何書中誇揚 他丹汞。且說他的法術玄奇,若不接待他,又恐一品體面。也罷,且從容相會,再作計 較。」梵志師徒在公子園中居住,連謁左相,只推政事不暇。公子供奉有限,一日巫師 與梵志計議說:「師父,我等久候左相消息,供給不支,俗語說得好:『三日賣不得一 件真,一日賣了三件假。』想我徒弟在巨鼋港,假托白鰻,哄誘村裡多少財物,今日也 說不得弄個玄虛,哄騙些金寶度日也可。」梵志笑道:「往日雖弄法術,不過物來順應 。人以法愚我,我以法弄人。今日卻教我先設幻詐人,情理有礙,豈是你我出家人做的 ?況我有大道在手,如何性急!料左相事暇,自然容見。他縱拒人千里,難道不看一品 之面?」梵志雖說,無奈這眾徒弟各動了邪心,借口外游,都去賣弄手段。只有本智, 他原是海島真仙道童,立心還正,終日隨師守法。這巫師與本慧、本定、新園哪裡熬得 寂寞!巫師和了些泥丸,賽新園熬了些膏藥,本慧去做戲法,本定去撮桶子。

且說東印度國中,往來稠人廣眾,都來看本慧做戲法。只見本慧當場把一枝枯樹叫一聲 「開花」,頃刻枯枝發蕊,開了滿枝桃花。又叫一聲「結果」,頃刻花落,結成滿枝桃 子。摘將下來,賣與看的眾人。眾人爭買,將口去吃,都咬著手指。本慧頃刻得了許多 錢。本定見本慧手段,便把兩個桶子放在地下,望東取了一口氣吹入,只見桶子裡飛禽 走獸陣陣出來。本定去要看的出錢,方才弄法。一時好勝的,便爭相出錢。本定得了錢 ,與本慧歸來甚喜。那巫師與新園泥丸子膏藥,賣了一日,哪有人要!二人見本慧、本 定弄幻法得錢,忿忿不平,道:「你會弄法,偏我們不會?」

次日,本慧二人又當場作戲。巫師與新園雜在眾人中去看。恰好本慧又將樹枝插在地上 ,叫一聲:「開花!」只見枝上桃蕊密密匝匝,頃刻花開。巫師與新園齊誇道:「卻也 好手段,莫要與他騙人錢鈔,待我破他的!」把口氣吹去,只見本慧正叫「結果」,那 花落處,卻不結桃子,都變做大蜂,飛擁去亂叮人。眾看的一齊驚笑飛走。本慧見了, 忖道:「是哪個破了我法?」把枯樹枝撥起來,望空一擲,那樹枝即變做狼牙棘刺,逕 去尋破法的頭面上亂刺。卻不知是巫師。巫師眼快,便使個五遁法,把身子一抖,樹枝 哪裡尋得著。便是本慧,也看不見巫師在眾人內。本定見本慧桃花落處,盡變了大毒蜂 ,知他法做不來,乃將桶子放在地上,望東取了一口氣,叫一聲:「飛禽走來!」只見 桶子裡飛出黃鶯兒對對,紫燕兒雙雙。眾人喝采。新園與巫師說道:「他們原來弄這妙 術騙錢,待我也破了他的。」本定正看著桶子,叫一聲:「走獸出來!」新園忙也吹口 氣去,本定連叫幾聲,哪裡有個走獸出桶子?只見鑽出一條大花蛇,張牙吐燄,眾人害 怕起來。有的說道:「昨日飛禽出後,便是兔子、獾兒出桶。今日如何這等惡蛇,好怕 人!」看的走了大半。本定見了不靈,知有人破法。忙把桶子望空一擲,那桶子即變做 大鐵罩,從空尋破法的罩將下來。賽新園卻因騎了假青鸞跌傷,眼害花蒙朧,一時照顧 不到,卻被鐵罩罩將下來,把個新園罩在地下。眾看的驚走散去。本定卻把桶子揭起來 ,口裡罵著:「破我法的,破我生意,你卻也被我桶子罩住了。且拿出你來打一頓,消 這一口氣。」揭起桶子,原來是新園,二人大笑,說道:「本慧師兄桃花變蜂,必也是 你,如何棘刺卻不尋你,想是棘刺傷了你頭面眼睛,故此看不見桶子罩下。」新園道: 「桃花變蜂,乃是巫師。」本慧聽了說:「他如今想是刺截了去也。」本定說:「刺若 截了他,怎肯放他去。想是先去了。」哪知巫師仗著隱身法,與他三人對面站著,便說 道:「先去了不是好漢,被刺截著的也不是好漢。」本慧聽到巫師聲音,說:「破人生 意的卻在哪裡說話?」三人齊看不見,巫師只一聲笑,便現了本相。四個人正講笑間, 不防對面樓閣上,有一人看見他們這樣手段,歸家說與妻妾,妻妾們聽得,都悄悄出來 ,觀看撮戲法。不是看戲法。有分教:邪迷奪卻本來面,點化弘開善度門。那樓閣上看 的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第十六回 弄戲法暗調佳麗 降甘霖眾感巫師

話說本慧四個瞞著師父進城,鬧熱去處使弄戲法,騙人錢鈔。一時傳到左公子耳內,叫 家僕尋一樓閣,卻好本慧們弄法。公子登樓看見,誇妙道奇,歸家說與妻妾,都來登樓 觀看。其中卻有兩個美妾,一個喚做天香,一個喚做國色。他兩個偏好賣嬌妝俏,占眾 妾之前,露出頭面出那高樓之外。這本慧、本定二人,卻是在花柳店被歌婦引惹過的心 腸,一時見了,把持不住,就動了邪心,放蕩禮法之外,不記修行此中。他兩個手裡弄 法,眼裡瞥樓,乃對巫師二人說道:「泥丸子膏藥,師兄們既賣不得,又忿忿不平我二 人弄法。我如今把這變桃撮桶的法兒,料你俱會,且讓你做出騙錢,我二人卻把你丸子 膏藥到城外賣去。」巫師、新園不知他二人卸擔子與他,便答道:「好情,好情。」把 丸子膏藥交付與本慧二人。二人接了丸子膏藥,哪裡城外去賣,走到樓前,便一個隱身 法,他便見人,人卻不見他。走進大門,直奔樓上。見兩妾一貌如花,花不如貌。他二 人飽看了一會,說道:「徒看何用?不如耍她二人,回去房櫳裡再作計較。」乃取兩丸 泥丸,變做兩個磕睡蟲兒,飛入二妾鼻孔,兩個即盹睡起來,便回衙去了。本慧、本定 仍仗著隱身法,直跟入臥房。兩妾是公子寵愛的,見他盹睡歸衙,隨跟入臥內。本慧二 人只得隱身等候,怎敢戲弄!他為甚不敢戲弄?豈無幻法算公子?只因同伴的能中有能 ,恐又被巫師們忌妒,知道了,又來算他,只這一個心腸,也是二妾不該點染。卻好本 智在梵志面前忽然想起四個人,終日外游,做的何事。乃向師父說道:「本慧四人瞞師 外游,聞知弄法騙錢,萬一惹出事來,與師不便。徒弟去探訪看來。」梵志道:「正是 ,你去看來。」本智出得園門,進入城內,四處探訪,只見巫師與新園在熱鬧街市賣桃 撮桶,賺哄人錢。卻不見本慧、本定二人。他一壁廂怪巫師弄法,一壁廂找尋慧定二人 。找尋不見,只得見了巫師,盤問詳情。賽新園道:「我們作法,對面樓上有美貌婦女 觀看,本慧二人眼不住的睃看,莫不是動了春心,去弄巧術?」本智道:「這二人日前 曾在花柳村店,若非我看破,幾乎壞了門風。我與你到那美婦處探個消息。」當下巫師 收了戲法,同本智、新園到得樓前,找問誰家婦女。有人說是公子衙內。本智與巫師計 議:「門第深邃,如何尋訪?」乃作起隱身法,逕入內宅。會法的便看見本慧二人,在 臥房伺候公子動身。公子坐久不出,他兩個將膏藥變做兩個大蝴蝶,飛到房內,又飛出 房外。那公子見蝶,心裡喜愛,出房來看。蝴蝶飛飛引引,直出堂外。公子跟隨出堂。 他二人正要假變公子調弄美妾,卻未防巫師。巫師把臉一抹,變出公子的正妻,帶著丫 環進房來。本定見了,卻是巫師假變,大家一笑,即現出本像。這驚得兩婦大叫起來: 「有賊!」只見房外走了幾個家婢來,慌得本智、本慧、本定三人忙使隱身法,往外走 了。只丟下賽新園,被婢妾們拿住。新園如何被捉?只因笑不休,便隱不著。眾婢捉扯 到公子處,問他來歷,新園乃招出是梵志的徒弟,只因做戲法,誤入衙內。公子聽得是 梵志徒弟,不便處治,乃帶到園中。本智此時已回園與本慧三人方便,瞞過梵師。只有 新園被公子帶到園中。他想有何面目見師父,把身一抖,騰空一路煙飛星馳去了。公子 見沒有對證,不如不言,只得飲忍氣回衙。後有誇眾道徒弄法虛幻真乃妙術七言八句:

道有法兮真玄幻,人有靈兮神萬變。

化羊跨鶴太史慈,籠鵝吐婦稱陽羨。

長房騎竹化條龍,隱娘神劍飛雙燕。

莊周夢蝶莫言虛,雙鳧化履人曾見。

按下梵志與徒弟在園中,只候左相一會,也知眾徒生事,賽新園逃走,進退正在無計。 卻遇著東印度天氣亢旱,人民望雨。一日,國王坐殿,執事官奏王,國中無雨。王問: 「無雨當作何事?」左相奏道:「當竭誠祈禱。」王曰:「祈禱上在予,下在各臣修省 。」左相奏道:「我王固要修省,還須著令僧道祈禳。」執事官道:「近日國中僧道有 道行的少,往年旱澇,畢竟是我王虔誠,祈求得雨。」王曰:「一面予自修省,一面出 令,不拘遠近僧道,會祈禱的,令來求雨。」當下執事官朝散,寫一張榜文,令有遠近 不論僧道,能祈求雨澤的,准來祈禱。榜文張掛,卻好巫師見了,到園與梵師說知。梵 志大喜道:「大頭腦檀越,可相會也。」乃令巫師揭下榜文,傳入王內,執事官乃喚巫 師,問其來歷,合用壇場器物。巫師道:「俱各不用,只求我王,誠心朝天叩拜,焚一 炷香,大雨隨到。」執事官聽得說道:「往日祈禱雨澤,僧人道士設壇行法,這個道人 如何俱不用?」一時傳到國城內外,都來看道人祈雨。公子卻也到園中,看梵志師徒如 何祈禱。只見巫師手執楊枝,口裡念著經咒,從園門出去,遍走國城裡外街坊,頃刻雲 霾蔽日,大雨淋漓。那雨隨著巫師大下一日一夜。人民哪個不稱好道人。國王大喜。因 此,公子在左相面前舉薦道:「趙一品薦來道家,果是道行不凡。」左相聽說,乃到園 中相會梵志,請到衙內,大設齋供款待。因講些修煉丹汞工夫,說些保和性命的道理。 原來這梵志是個旁門外道,口能講得天花亂墜,哪裡有半分道行,專靠著些障眼幻法, 引動到處人心。這左相只聽得他講的合道,遂留他衙內,終日談論。後有譏外道惑人五 言四句。詩曰:

道原不可道,講論何所稽。

只因愚不悟,多被外旁欺。

按下梵志在左相衙終日談論內外事理不提。且說海島玄隱道士丹鼎已成,將證真仙,偶 出洞門觀看,見白鶴形孤,青鸞影絕,乃想起道童久逃在外,心裡卻也知他誤入旁門, 乃又憐他邪迷歸路。把慧眼一觀,歎道:「這劣徒,原來在東印度國。我若不度他回島 ,豈不叫他入了邪宗?」乃將仙丹一粒,先度了白鶴,只見白鶴得丹,抖一抖羽毛,一 翅直入雲端,頃刻把青鸞引歸。玄隱正欲跨鶴來尋道童,只見毫光朗耀,一個童子從蓬 萊仙境處來,坐於鬆蔭之下。玄隱道士看那童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頭挽著個小髻兒 ,身穿件百衲衣,項上掛一串纓絡,只疑是道童歸來,近前卻不是。乃問:「童子,何 方來的?」童子便答道:「何方來的。」玄隱把慧眼一看,隨稽首道:「童子往何方去 ?」童子便答道:「往何方去。」玄隱也不問,卻把青鸞喚過來,道:「童子,我小道 知你東方去,順便青鸞奉騎。只是一事敢求。小徒道童得度,乞度他回島,料童子慈悲 ,定然不拒。」童子只聽了一聲「慈悲」二字,也不問,也不辭,跨上青鸞,向東而去 。玄隱依舊洞中高臥。

這童子跨鸞直到東印度國中,遊行間裡,乞化齋供,昂昂氣象,不同塵俗,行路如飛。 人問他姓名,答道:「與汝同姓。」人問他:「你行何急。」答道:「你行何慢。」人 見他語言隨口而答,必要問他名姓。童子道:「何必苦苦詢名問姓?只我這纓絡,便是 名姓。」人遂稱叫做「纓絡童子」。一日,梵志同著本智閒遊城中,童子見了本智,笑 道:「這道童迷癡在腹,怎怪他忘卻舊境?」乃將手把本智腦後一打,說道:「玄隱道 士尋汝。」本智聽了,陡然喚醒,道:「呀!我如何忘卻海島,只管浪遊在此?」也不 問童子來歷,把眼望空一看,只見一隻青鸞從天飛下,本智即跨上青鸞,飛騰霄漢,望 海島而去。梵志見本智跨鸞飛去,知是日前光景,隨手路旁取樹葉化鸞,叫本定變做本 智,依舊去趕。哪知纓絡神通廣大,把手一指,那海洋即現出一座海島,也有一個本智 ,跨只青鸞。真假渾攪海島空中。本定眼看海島在前,越奔越遠。梵志見本定去久不回 ,心內疑惑,把幻法收來,只指望本定與假鸞飛回,哪知本定被假樹葉墜地,化作南柯 一夢,脫胎換骨,又入了別姓人家去也。梵志見本定不回,悶悶不樂,回到左衙與巫師 、本慧商議,說道:「新園走了,本智、本定無蹤,左相道心未見堅固,如今不如遠去 名山,再作修行之計。」巫師道:「弟子祈了一場雨澤,功德及民,難道國王不加獎賞 ?」師徒正議,只見左相出得朝來,與梵志說:「國王要喚祈雨道人,想必有執事官來 宣你。」梵志聽得,忖道:「除非這個施主,方才算大。」果然執事官到了左衙,傳國 王令旨,著梵志進朝。

梵志領旨,次日換件道服,頭垂半發,進朝國王。王見梵志,狀貌卻也昂揚,舉止卻也 端莊。乃問道:「汝出家幾載?」梵志奏道:「貧道出家五十載。」王曰:「汝年歲多 少?」梵志答道:「貧道八十春秋。」王曰:「觀汝面貌,不過四五十歲,乃云八十, 以何修如此?」梵志答道:「貧道性命雙修。」王曰:「修性何如?」梵志答道:「天 如賦,使常醒。」王曰:「修命如何?」梵志答道:「人所稟,使常保。」王曰:「汝 當傳予雙修之術,予試學習。」梵志答道:「貧道欲傳不能傳,我王雖學不能學。」王 曰:「何為不能傳,不能學?」梵志答道:「貧道所修,即父不能傳之子,子不能學之 父。道家說得好:『萬兩黃金買不得,十字街頭送於人。」

王聽了梵志之言,乃笑道:「予不能解,汝還有他道麼?」梵志答道:「貧道有三千八 百種道,惟王意取。」左相在旁奏道:「王欲學道,不當空言,必須以師禮相待,然後 道可授受。」王聽左相之言,即令執事官,擇日設壇郊外,拜梵志為師。一時鼓動大小 臣工民庶,僧尼道俗,都來瞻仰敬禮。梵志洋洋得意遂原。且莫說投教拜門的接踵,只 說饋金獻幣的填門。後有誇梵志得時、又悲他未能證道七言四句。詩曰:

論道非難體道難,得時正好證三三。

想因未諳玄玄理,空負當年郊外壇。

按下東印度王師事梵志不提。且說尊者度了家僧師徒,要趲路前行,家僧道:「前去三 十里便是勢裡,這裡中富貴之家不少。聞日前經過的僧道,俱到通神廟住幾日,講經論 道,師父必須去隨緣一遇。」尊者道:「出家人隨路遇緣,不當預設何處。」家僧口雖 答應,心裡只要往通神廟去。元通也只得隨走。

到得勢裡村口,妙虛早已迎接,說道:「久已知這位師父同家僧老施主到來,小僧有失 遠接。」說罷,看著尊者不言,暗想:「這個老師父從何處來,怎我便不先知?」乃問 家僧:「這老師父從何處來?」家僧道:「同來的便是這位師尊。」妙虛疑道:「小僧 因何不知?」進得廟中,再敘來歷。妙虛一面獻齋,一面恭敬家僧與尊者,禮貌甚隆, 哪裡簡略。元通乃忖道:「人言此僧勢利,僧豈勢利?人有取世的勢利,比如天地生物 ,載者培,傾者覆。即人之養嘉禾、去稂莠,理之自然。吾等莊嚴,不同凡俗體貌,自 爾起人之敬。」元通私自忖度,尊者見了他思思想想,乃微微笑道:「徒弟動了妄想, 妙虛師遠事且知,難道近事不知也。」妙虛聽了,乃稽首問道:「老師父,弟子先知, 何不知師來歷?今乃知師天人佛也。元通師兄私議非妄,委實是天地間一派正理。」乃 向家僧說道:「小僧向來原不以勢利待人,實欲人自警省,把生人事業,努力向上做一 番,莫要使人以勢利加我,亦勸化世情耳。」家僧聽了,乃向尊者問道:「妙虛之言, 老師尊信其是否?」尊者答道:「出家人自有真知。」妙虛拜謝,方才認尊者天人,以 師禮稱拜。

正說間,只見妙虛忽然道:「弟子失陪,廟外一品、百萬來也。」忙出迎接。家僧乃問 尊者:「妙虛百事先知,如何師尊來便不知?尊者道:「他亦知我,只是我在汝家,汝 說他有先知,我便示他一個無始有的道理,他便不知也。」家僧聽了不解。尊者道:「 汝若不解。」便把幾上香丁一把,不知其數,遞與家僧,說:「妙虛進來時,汝將此香 暗令他射猜。」家僧依言,只見妙虛迎接一品、百萬入得堂來,與尊者各相敘禮畢,家 僧便把手中香丁與妙虛猜。妙虛笑道:「此香丁也。」家僧道:「既是香丁,卻有多少 數?」妙虛不能猜,口中渾答。家僧乃向尊者拜謝道:「妙虛先知,弟子解也。」一品 與百萬聽了,乃問家僧:「你解的卻是甚理?」家僧乃向他二老說道:「解的是無始有 的理。」卻是怎麼無始有,下回自曉。

第十七回 賽新園復修舊廟 東印度重禮真僧

卻說尊者以無始有的道理,度明家僧。一品不解,問家僧,家僧既悟,乃向一品說道: 「先神先鬼,先稽我智,我智乃我知。我知,即始有;我不知,乃無始有。無始有,天 地也不知。妙虛不過一幻法,焉能知道?」一品聽了,乃問元通:「家僧這議論可是? 」元通答道:「是則是矣,恐未盡是。」家僧乃向尊得稽首請教,尊者不答,但說一偈 。偈曰:

未始有無始,無始猶然後。

盡此是仍非,知悟總皆謬。

尊者說偈畢,只見妙虛垂膝而坐,仰望尊者道:「師父,弟子此時五內若蒙,不復知來 事矣。」尊者見他垂下一膝,乃答道:「妙師,你這會蒙然垂膝處,便得了無始有未始 矣。」妙虛點首謝度。趙一品乃說出梵志在東印度,國王以師禮拜他,眾徒弟法術高妙 的一席話。百萬也說是一品薦書、左相引進這一種的根由。尊者只是捻著指珠兒不答, 一面辭謝眾人,一面與元通往東印度國行來不提。

且說賽新園被公子捉住,怒他弄障眼法隱身入他妾室房內,到園中來見梵志。新園心愧 ,使了一個脫殼金蟬法,一路煙飛星走了。他卻走到靈通關,原住在崗前小廟兒裡。乃 收拾廟堂,打掃房屋,說道:「我久離廟內,你看這鼠穴蛛絲,把個房屋傾頹,可見要 人居住。」乃歎了幾句。後人遂為新園代作了古風一律,說道:

生來有房屋,居此屋者誰?

靜省三更夢,安常四序時。

晨修明德廡,久輯太平基。

屬耳休頹壞,明堂未可倚。

毋令鼠作穴,莫使蛛網絲。

勤勤時灑掃,刻刻莫輕離。

百年常固守,合宅得撐持。

奈何人好動,鑽穴隙相窺。

傷卻原來宅,仳離故遷移。

久去不復返,致令房屋虧。

牆垣頹乃塌,樓閣參且差。

及時忘葺輯,老大徒傷悲。

寄信知音者,克復莫教遲。

重整百年業,安居永不衰。

話說新園復歸舊廟,意欲再尋雨裡霧弟兄,據獎隘處。忽然陰風慘慘,形影淒淒,一個 人魂立於其前。新園喝道:「吾久未歸廟,何處精靈,敢侵吾廟宇?舊主已歸,尚敢白 日現形?」這個魂漸漸顯明,答道:「新園別來不復相識耶?」新園定睛一看,原來是 本定,忙驚道:「師兄,我為遁法一時計拙,幾弄出丑。惶愧隨那梵師,故不辭,逃復 舊廟。你緣何不跟隨梵師,來此何干?想是梵師不棄我新園,或者公子不執我作對,使 你來尋我?卻如何藏藏躲躲,弄些悽慘陰風。」本定乃泣道:「青鸞假馭樹葉不靈,跌 落塵埃,南柯夢裡,想梵師迷入外道,眾徒誤入,怎得超凡?我如今四大無收,想你為 吾指個脫離,故此來尋契交。」新園笑道:「師兄,你當初如何投拜,卻為的何事?既 入梵師之門,做的卻是何道?今日所欲脫離,何等方向,你自不明說,我如何指你個路 境?」本定道:師兄我不說,果然你不知。你聽我道:

當年生長岐岐路,未識人倫把自誤。

拳打高山猛虎降,劍揮大海蛟龍怖。

只因戲法賽神通,要學修行拜師父。

三尖嶺上救道人,花柳樓上原吃素。

巨鼋港裡戰巫師,撮桶街前迷美婦。

樹葉兩扮假青鸞,前趕獐兒後失兔。

法收樹葉復原來,一夢南柯本定數。

本定說畢,新園笑道:「師兄,原來苦苦為弄幻,誤投門路,我新園自己尚錯,今日方 整理舊屋,有甚教誨指你!你莫若權安小廟,待有行教的,不拘僧道,指點你個方向可 也。」本定聽了,忽然不見。新園歎怪嗟異不提。

且說東印度國王名堅固,我國王愛民禮賢,素稱有道。既為雨澤蒼生,聽左相薦引梵志 ,立壇瞻禮。一日坐朝,梵師上殿不趨,國王迎侍恐後,乃設玉團花寶座,尊梵志坐了 。國王問道:「國師所談的性命雙修,予一時未便得就會。聞說你道法能指滄海變桑田 ,指高山成平地,予欲國師演試一二觀看。」梵志道:「我王畏修道之難,欲觀法術。 不知這法術,只可愚凡俗,未可使於王所。」國王不聽,再三要觀。梵志乃喚徒弟演法 。徒弟只有本慧、巫師在旁侍立,乃問道:「師父叫弟子演個甚法?」梵志道:「就把 王言滄海桑田、高山平地,試一法來。」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階前茫茫大海,汪洋邈闊 。本慧卻又一指,只見波浪洶湧,即時變阡陌井畝。那桑田中人民濟濟,分勞任苦。巫 師也就把手一指,只見那桑田即時變成高山,巍峨形勢,險峻崗巒。又把手一指,依舊 桑田平壤。國王一見,說道:「國師且休作法,予聞桑田乃民生大事,予見此法,雖說 是變幻虛設,卻動了予憫念人民分勞任苦。」乃即傳命執事官,排齊鸞駕,出郊勸課農 桑。執事官奏道:「桑田乃海變平壤,法術假托。」國王道:「汝道說假,予心卻真。 」乃命駕出郊,與梵志同車共輦。正行之際,只見城外白氣漫漫,自南而東,貫於上下 。王見了,問梵志:「此何祥瑞?」梵志早已知是尊者自南來,將入國境。恐怕國王改 了念頭,懈怠拜師的禮節,乃佯言答道:「這白氣蔽空,毫光直射,哪裡是祥瑞,是魔 王妖氣耳。王可傳諭各門城外,但有外來僧人,即是此妖魔來到,勿容其入。」王依梵 志之言,即傳諭四門,勿得縱放外來僧道。四門把守官役遵諭,但遇僧人,更加盤詰。

國王退朝入內。梵志乃歸私寓,對巫師、本慧說道:「勢裡妙虛曾遺四句偈語,說出白 毫光事。今日與王出遊,見南來白氣,果應此偈。我想自岐岐路收你本慧,本定不知駕 青鸞作何究竟,新園又愧心逃走,如今門徒寥若晨星,這般稀少,萬一南來僧道應此白 毫,我等事體必被他奪。汝二徒有何計策,能阻逐他去?」本慧道:「師父不必多慮, 料小徒法術能驅逐他去,何足為患!」巫師道:「不然,往日有本智、本定、新園眾弟 子,今日五去其三,勢孤力寡。萬一來的妖魔力大,可不徒勞了國王這一番頂禮!」巫 師只這一句,便動了梵志凝心,說:「徒弟,你言越合妙虛之偈。如今之計,只得能中 顯能。你與本慧,多方延攬幾個徒弟,演習些法裡通法,阻遏南來的僧人道士,堅確王 心,勿使更改。」巫師依梵師之言,便設方法延攬弟子。這城中只因巫師祈禱雨澤,哪 一個不認得,且眾見國王師事,往日要入門為弟子不可得,今見巫師明言廣收博錄,一 時便動了那少年浪蕩游閒、不顧父母之養的,或博奕飲酒、花費了家產的,或無計資身 、有過欲逃罪躲避的,紛紛亂投。一時便動了纓絡童子憫眾之心,也隨著這些投名拜門 的眾等,混入郊壇。

巫師正入壇場,端坐問道:「汝等欲拜師學道,心各不同。只是吾師以大道傳度入門的 弟子,汝等以何智力進門?」眾人哪裡悟巫師的言語,各各面視不答。纓絡童子便越次 答道:「我等以正進門,以大求教。」巫師道:「何為而正?」童子道:「不外不旁便 正。」巫師道:「何為而大?」童子道:「盡卻生人,皈依無量。」巫師聽了,忙下座 來,一手扯著童子說道:「吾師得汝,傳道有人矣。」扯衣要走。那眾人見了,齊齊說 道:「師父,你廣收博攬門徒,緣何不容我等,只扯著一個童子?」巫師道:「汝等來 意在外,我便知內,做不得吾師門徒,就是我也不收你等。惟這童子,可以收入門中, 做個徒弟。」巫師正說畢,要起身,只見童子說道:「我非投師,實來收徒弟的。」巫 師聽了道:「童子如何說此妄言?你有何能,敢誇大口!」童子道:「你便是妄收徒弟 ,徒誇大口!」巫師道:「汝敢比法較術麼?」童子道:「比較便生嗔心,法術豈為正 大?」巫師哪裡覺悟,把手丟了童子衣袖,只一指,只見黑氣漫空,對面莫見。少頃那 黑洞洞處,青面朱發,山精水怪,無數見前,嚇得眾做徒弟的,走不敢走,站不敢站, 只叫:「好師父,怪道,祈雨頃刻就風雲雷電,若像這樣神通,便是真仙活佛。」童子 見了,把手也一指,黑氣即變做金光,青面朱發即變做善男信女,各引著寶蓋長幡。乃 喚眾人道:「你們從哪門投入?」眾人見了道:「爺爺呀,怎麼巫師見的那等惡?童子 見的這等善?惡的嚇人,善的快意。罷,罷,罷!我等隨童子去罷。」童子見眾人要隨 去,乃飛走離壇,眾人趕來,哪裡得近!巫師也顧不得,喝一聲:「疾風快云何在?」 只見風從壇起,雲自空生,巫師駕風雲,直追南向,哪裡見個童子!只見尊者師徒行來 ,將近國城之外,白毫光頂上騰騰,緇色衲風前擺擺。巫師忖道:「這光景,便是師父 那樁兒事也。」他不趕童子,竟回梵志寓處,備將這事說出。梵志沒奈何,只得靜聽。 後有替揚惟天惟地乃正大功果五言四句:詩曰:

玄黃正之色,洪荒大之形。

於此有功果,昭昭屬聖人。

話說尊者與元通走近國城,只見宮牆黑氣騰騰,乃對元通說:「弟子,你可見宮牆黑氣 麼?」元通答道:「弟子目見,但不知主何兆?」尊者微微笑道:「妖孽計吾等小難耳 ,何足介意!」乃大踏步入城。把門人明明看見兩個僧人入城,正欲攔阻,卻又不見僧 人,只見兩個執事官員把僧人且迎接過去。尊者直至王所,國王忽然見了尊者莊嚴色相 ,也不疑怪,便問道:「師來何為?」尊者答曰:「將度眾生。」王曰:「以何法度? 」尊者答曰:「各以其類度之。」國王聽了,方才叫執事官供具素齋在朝堂正殿。只見 梵志進入朝堂,見了國王,卻與尊者稽首,隨問道:「僧人到此何事?」尊者也把答王 的話說出。梵志聽了,不勝大怒,說道:「何方野僧,敢到此誇張大話!」便叫本慧徒 弟:「何不以法壓之!」只見本慧把手一指,頃刻化了一座大山現前。怎見得大山?但 見:

巔巒接漢,崗阜齊云。高聳不說須彌,廣闊過如泰岳。登峰嶺,只訝天低;覽形勝,偏 嫌地小。飛漢倒影,宛似萬丈懸岩壓下;峭壁層巒,有如一天泰岳飛來。

尊者見這大山,漸漸從天壓將下來,只把手一指,那山忽然皆從梵志師徒頭上壓去。梵 志慌了,忙跑在地,道:「凡道不識聖僧,望賜指教。」尊者憫其愚感,再以手一指, 那山隨滅。國王見尊者開度梵志,便問道:「梵師誨予性命雙修,此道非道麼?」尊者 合掌答道:「性命雙修,他原未嘗非道。只是有道修,要有道行。口能言,而心不能應 ,徒自遠道耳。」王曰:「心何為應?」尊者答道:「王所為問,即是應己。」王聞尊 者之言,乃拜尊者為師,願聞其法。尊者曰:「王欲問法,法有法要。」王曰:「願聞 法要。」尊者曰:「當趣真乘,即是要己。」國王信受回宮,著令執事官役修葺潔淨寺 院,延尊者師徒居住。後有僧名懶雲,歎是法要,因贊一偈。偈曰:

本無有為法,如何為有要?

如如何為如,即是法要己。

卻說梵志聽了尊者法要,又見本慧、巫師幻法不能阻真,辭王從海島而去。本慧與巫師 ,不忿尊者指破他化山,他卻也不隨梵師,各自懷忿散去不提。

且說本智,原是玄隱道真的道童,只因誤入蜃氛,迷了原性,忘卻舊師,跟隨梵志為徒 弟子。梵志道術原來也正,只因他門類繁多,時演幻術,亂收徒弟,遂入旁門。道童跟 隨著他,起了法名本智,兩次青鸞接引他回島,只為蜃氛堅固,且以幻法迷留,今既為 纓絡童子度脫,復明原宗,遂跨著青鸞,回歸洞裡,謁見玄隱真師。玄隱見了道童回還 ,憫其誤被蜃氛,妄宗外道,今感纓絡度回,他卻知纓絡非凡,且令道童仍守丹爐,卻 往蓬萊赴會。後有妙真道士贊歎五言四句。詩曰:

妖氣聚仍散,道童去復還。

不教仙聖引,迷昧怎超凡?

話說東印度國王重禮真僧,一日聽尊者說法,要論真乘,心地了明。忽然左相朝王,說 出城市中有纓絡童子,遊行閭裡,莊嚴色相,若常不輕。市有人見他臨水欲渡,棄履赤 足,浮水而行,登高山嶺,未見跋涉,突然行於巔上。閭裡焚燒,能輕身入救不毀。見 孤苦乞兒,乃哀憐說道:「汝如風刮楊花,入投糞穢,雖然是你遭遇,卻也有一種惡孽 因緣積來。」市人與的飯食即施與乞者。王聽得左相之說,乃問尊者:「有此事麼?」 尊者答道:「此國中當有聖人繼我,即是此婆羅門子也。」國王乃吩咐排列車輦,與尊 者共轅而出。正才到通衢大路,只見一人,直闖車前,左右哪裡阻遏得住。卻是何人, 下回自曉。

第十八回 二十七祖傳大法 達摩老祖度元通

尊者正與國王同車在道,忽然纓絡童子立於車前,望著國王與尊者稽首。尊者一見,便 問道:「汝憶往事否?」童子答曰:「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摩訶般若,我轉甚深 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前因。」尊者點首,乃顧謂王曰:「此童子非他人,即大勢至 菩薩是也。此聖人之後,復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緣在震旦。四五年內,卻返此 方。」國王聽罷,隨下車敬禮。童子復向尊者求度,尊者乃以昔因,遂呼童子名為般若 多羅,說道:「吾為普度化緣特行到東,來來路路,世法紛紛,度不能盡。我於光中已 知我國後有東度之人,能繼我志,願汝其留意。」隨付法眼藏偈曰:

真性心地藏,無頭亦無尾。

應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

尊者付法眼與般若多羅畢,乃辭王曰:「貧僧化緣已終,當歸寂滅,願王於最上一乘, 毋忘外護。」王聽了尊者之說,乃道:「師何遽然辭去?我方欲大建道場,奉師廣演上 乘,普度群生,以昌國運。」尊者道:「法器吾已付般若多羅,道場功果尚有元通。」 元通聽得,亦求終始度脫。尊者道:「汝尚有東來一路因緣,返國須當收拾,莫遺因中 之因,以造未完之度。」元通志記了。國王乃命車載般若多羅,同歸國內。尊者到得國 內,入得寓中,即還本座,跏趺而逝。國王之下無不悲泣。元通亦慘然落淚。惟有般若 多羅說道:「我王不必悲泣,元通也未可哀號,俱是滯泥凡情,未曾燭照。吾師已返未 始有始,到彼極樂世界。我王當以龕輿送出南郊,吾師自有神化。」國王乃造木龕送尊 者郊外。元通等香花圍繞,只見龕中尊者化火自焚。王乃收其舍利,造塔瘞之。後有僧 名覺義贊歎一偈曰:

本來何處,既往何處。

未始有始,是往去往。

話說東印度王安瘞了密多尊者,乃建道場,崇修佛典,拜般若多羅尊者傳度國中。多羅 尊者辭謝王曰:「吾師原自南印度來,今彼度復有聖出,吾當行化彼度,這道場當付元 通主之。」言罷,向王一稽首,如風行電掣而去。元通只得完了道場別王,王亦以禮送 出東郊,辭謝方行,回歸南印度。時德勝王已賓天,繼國度後王,名香至,賢明好道, 崇奉佛乘,尊重供養度越倫等眾僧。一日查閱庫藏,見有無價寶球,乃命臣工佈施僧眾 ,有此功德。國王先是生有二子,長名月淨多羅,次名功德多羅。這日元通回朝,王問 不如密多尊者東度事跡。元通一一啟王。王聽畢,合掌稱贊。忽然後宮祥光繞殿,異香 襲人。宮人來報,生產一子,國王大喜。當時起名菩提多羅。賞賜一領錦斕袈裟與元通 ,令其淨剎養道不提。

且說香至王自生了三子,長大卻與兩子不同,穎悟非常,仁賢出眾,一心只要出家為僧 。父王及妃嬪屢勸不從。一日到淨剎中閒行,見元通閉關入定,乃問左右服侍行者,都 說:「師尊自隨二十六祖東度歸來,多年閉關入定。」王子聽了,把手指彈關門四下, 不言而回。左右不敢啟問。卻說香至王喜捨寶珠,忽然一個僧人來乞寶珠,口稱自東印 度來,且求會三個殿下。國王隨傳諭三個王子,迎進僧人,入得朝堂,望上稽首。國王 答禮賜座,問其法號。僧人答道:「貧僧法號般若多羅。」國王聽了,合掌道:「原來 就是吾國不如密多尊者法嗣。元通禪師回國,備稱功德。」隨奉寶珠,尊者接了寶珠。 三位王子出得宮來,見了尊者。尊者欲試其所得,乃以所受寶珠,問三位王子:「此寶 光有能及此否?」第一月淨多羅與第二功德多羅同聲答道:「此寶七寶中貴重無二,非 尊者道光力,孰能受之?」惟第三菩提多羅答道:「此是世寶,未足為上;於眾寶中法 寶為上。此是世光,未足為上;於眾光中智為上。師如有道,其寶自光;眾生有道,心 寶亦然。」尊者歎其辨慧,乃復問道:「於諸物中何物無相?」答曰:「於諸物中不起 無相。」尊者又問:「於諸物中何物最高?」答曰:「於諸物中人我最高。」又問:「 於諸物中何物最大?」答曰:「於諸物中法性最大。」尊者知是法嗣,以時尚未至,且 默而混之。即以寶珠拜還王所,不受。稽首辭王並三位王子,出朝飛步而去。後有贊揚 菩提多羅三殿下辨慧五言四句。詩曰:

莫載惟法性,人我皆具中。

天生菩提祖,獨悟無上宗。

卻說三王子,自與般若多羅尊者辨論法性,尊者知是法嗣,辭謝王去後,他卻在宮朝夕 只是打坐修道。一日,香至王厭世,二王及諸妃嬪等號泣欲絕。惟獨三王子在父王柩前 入定七日七夜,出定來,對眾說道:「汝等休要悲號太過,當盡事死事生的道理。我於 定中已知父王賢聖,上登極樂。」眾方安慰。三王子乃求出家,二王苦留不住。正才出 得國門,忽遇般若多羅尊者,道:「汝來也。」三王子喜不自勝,乃拜尊者,從行到淨 剎中,受具戒。尊者告曰:「如來以正法眼付大迦葉,如是輾轉,乃至於我。我今囑汝 聽吾偈曰:

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

果滿菩提園,葉開世界起。

卻說三王子菩提多羅,正名開士,非他凡等,乃是初祖達摩大師。般若多羅便是二十七 祖。般若尊者既以大法付達摩祖師,祖師因問尊者說:「弟子得法後,宜化何國?」尊 者答日:「汝得法後,俟吾滅度六十餘年,當往震旦國闡化。」祖師曰:「彼有法器, 堪繼吾宗,千載之下,有留難否?」尊者答曰:「汝所演化方,得菩提者,不可勝數。 吾滅度後,彼有劫難。水中文部,善自降之。汝至時,南方不可久留。聽吾偈曰:

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淒淒暗渡江。

日下可憐雙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

尊者說偈,一日呼達摩近前,復演八偈,皆預為訐言。即於座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 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人目。踴身虛空高七多羅樹,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當時 眾信收了舍利,建塔安瘞。達摩祖師自尊者示寂,乃於國中尋得一清寧觀宇,在內面壁 而坐,按下不提。卻說元通自受了不如密多尊者度語,回國閉關入定多年,被祖師彈關 四下,不言而去。一日關內有聲。左右行者忙啟關,只見元通開眸問道:「誰到此動吾 關門?」行者答道:「有三王殿下到此,手彈關門四下。」元通道:「曾說何話?」行 者道:「不言而去。」元通合掌道:「善哉!善哉!吾師昔日示寂,已盡言矣,吾豈忘 失?」行者便問師尊:「這是何意?」元通答曰:「吾昔年遠隨吾師東行,化緣普度, 一路根因緣識,尚有未盡變化。乃今閉關,非示寂忘卻前因以遺後也。正為了明此緣, 尚留世法。殿下之四彈關門者,教吾不忘四緣不了之因也。」行者聽得,又問師尊哪四 緣。元通答道:「汝等只知出家雖然是了生死大事,哪裡知道是報四重大恩。」行者問 道:「何謂四重大恩,我等不解。」元通答道:「人生在世,要知天地蓋載之恩,日月 照臨之恩,皇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若不知報此四重大恩,出家何用?」行者道 :「我等出家念佛修善,就是報恩。」元通道:「這雖是,未盡為是。」行者道:「如 何方盡了是?」元通答道:「只要莫使人說我等不忠君王,不孝父母,只要我等苦行實 修,要完全了這』忠孝『二字。」行者聽了,合掌稱贊。又問道:「師尊,殿下彈關, 豈止這四重大恩一件,卻還有他意否?」元通道:「四彈之意,四事之教我者頗多,非 汝等所知。我自收拾於不言不知之境,所以殿下不言,正謂他不言之教耳。」元通言畢 ,依舊閉目入定。左右行者仍閉關門。

這元通哪裡是入定為自己成就功行,卻乃為東行完了未結之局。四彈之教,他卻推廣到 「四里」身上,說:「我當初隨師到靈通關,說破了那雨裡霧四人。彼時雖開度了他, 只恐他們尚未盡化,流蕩著在不明人心地。我如今只得神行遠近道路村落,把個寡慾廉 靜四德,變更這』四里『心情,方為不滲漏的功德。」只這一片心性,假作閉關,乃神 遊道路,卻來到昔日惺惺裡中,見卜漁父、卜公平已故。漁父之子,得了笑不老靜定之 方,弱體復壯。卜公平之子,只因他父刻薄,不明心地,雖得了靜定功夫,卻又時作時 輟,那刻薄舊病兒尚然未改。既故了,留害其子,蒙然愚昧。況又是那奸巧海蜃輪回化 生。元通神遊到得裡中,雖說是神遊,他卻不是凡人陰魂,乃是久修和尚,陽神顯化有 形。這愚昧之子雖然頑冥不靈,卻因其父在日,得僧普度微力,偶發一念,與漁父之子 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漁父之子信其言,乃設齋供。次日,果 有一僧到門。卜家大小都說:「呆子說話,今日如何奇中?」漁父之子見和尚進門,便 把呆子話向元通和尚說道:「我家有一個愚昧之人,卻說了一句奇中話,今日果驗。」 和尚問道:「何言奇中?」答曰:「他說道:』往劫真僧,將復至此,當修齋供以待。 『今日師父到來,想是前因。」和尚笑道:「果是前因。」漁父之子乃問道:「師父法 號?從何方來?」和尚答道:「山僧無號,只以和尚稱便是。-若問我何方,也無定處 。且問施主何姓何名?」漁父之子答道:「小子姓卜名垢,這是我族弟名淨。曾聞先世 有聖僧過,度脫父老輩。不知師父到此何事?」和尚答道:「山僧有未了之願欲完,路 過到此,因而化緣。」卜垢道:「已設下齋供,請師父少留一飯。」卜淨見了,卻又昏 昧,問道:「和尚哪裡來的?因何留他齋飯?」卜垢笑道:「真是愚頑!早時說的,此 時如何便忘?和尚道:「闇昧覺照反覆,俱從未淨根因。」卜垢問道:「師父,根因何 在?」和尚乃合掌,口誦一聲」彌陀佛「!那卜淨也隨著和尚,口念了一聲,便破愚頑 而啟慧,開昏昧而成聰,乃向和尚稽首道:「小子生來黯昧,惟知饑索食、寒索衣,不 知天高地厚,安識古往今來?今聞師父一聲佛號,便似幽谷見天,寒霜遇日。往昔根因 ,從此識也。」和尚道:「你既識了根因,能歸淨業,行行不昧,真如自成正覺,若忘 彌陀正念,恐又復障礙。」卜淨稽首禮謝。後有贊歎一聲佛號頓開愚蒙小贊:

佛即是心,無心佛在何處?心即是佛,有心佛又非真。有有無無,何處是佛?只在那一 聲感應,便啟愚還覺;又恐定靜不常,昏愚復昧,所以千聲萬句,念念叫省。

卜垢見卜淨禮謝和尚,說的言語合理,且是明白,便也合掌稱誦功德,說道:「蒙然蠢 陋,承師一言,大開覺悟。小子不知此大因緣自何感召,卻是靈通垂庇,卻是眾生有緣 ,還是偶然奇中?」和尚道:「感召之因,為義最大,說之則小。凡惟慧照,自得其因 。」和尚說畢,齋供已備。吃了齋飯,忽然屋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來,向和尚說道:「師 父,我方才午困,見卜公平丈夫托夢與我說,只因他在日刻薄,自恃伶俐太過,當有此 子,往劫就是師父點明他定靜功夫,他不當時行時止,這刻薄依舊未改。今承師父道力 宏深,得度明瞭他子,叫他又不可復恃伶俐刻薄,又使他不能往生善地。」和尚道:「 汝不夢不說,山僧已久知這段因果。只是靜定功德,汝等到今尚復知否?」卜垢道:「 小子深知。」卜淨道:「小子卻未深知。」和尚道:「往業未消,空費口傳心授。」這 卜淨勉強習學跏趺,妄演靜定,方才閉目端坐,忽然似夢非夢,見兩個赤發藍面精怪, 一個口稱渾沌子,一個口稱睿智生,兩個在卜淨面前,爭鬧不息。只聽得混沌子把睿智 生罵道:「你這精細怪,怎麼斲破我本來囫圇竅?」那睿智生也罵道:「你這愚蠢物, 怎麼蒙蔽我虛靈不昧真?」一個道:「你馳神耗精,聰明何用?」一個道:「你幽昧昏 暗,懞懂何知?」一個道:「我悖慤自守,一任春秋來往,被你開發得知來知往。」一 個道:「我推測為用,頗知上下古今,被你蒙蔽得遺今忘古。」一個道:「操戈逐儒生 ,只因你提撕警覺。」一個道:「朽木比宰予,只為你寤寐晨昏。」一個道:「似我樸 素渾堅,乃入道之質,比你澆漓成性,天真喪而壽算虧,豈能長生不老?」一個道:「 似我靈通虛應,乃察理之姿,比你魯鈍癡呆,穎悟少而智識昏,怎能參玄了道?」混沌 子大怒起來,罵道:「你誇圓活,乃是個雞卵,外活潑而中混沌。」睿智生暴躁起來, 罵道:「你逞堅確,乃是那翁仲,外人類總塊石頭。」混沌子道:「我是石頭壓卵,彼 惡敢當我?」睿智生道:「我雞卵樣鐵錘,把石頭擊成齏粉也。」和尚見卜淨眼前現了 這段情景,便看著卜垢,他卻綿綿若存,寂然不動,便叫一聲:「卜垢!清寧觀宇,靜 剎關中,自有你功果!」把卜淨也喝一聲道:「蜃妖兀自留氛,你不九轉彌陀,其如怎 成淨業?」和尚說畢,倏忽不見。他兩個都坐地驚醒,卻不見了和尚。卜垢於定中,明 明聽得和尚說:「清寧觀宇,靜剎關中,自有功果「,乃默記在心。這卜靜被兩怪爭鬧 了一番,便復昏憒,懨懨成病,反恨和尚糊塗說壞,遂而一劫遠投,按下不提。

且說卜垢得了和尚靜定功果,一心想起淨剎清寧去處。知國度中有,乃離家別業,走到 國中,訪入淨剎。只見一個行者,守著個禪關,他便問行者:「關內師尊可得瞻仰否? 」行者道:「師尊有戒,我不敢啟關與你瞻仰。」卜垢只得在關門前稽首。方才禮畢, 只見半空中一道毫光,自個觀宇處飛騰而起。卻是哪座觀宇,下回自曉。

第十九回 清寧觀道副投師 輪轉司元通閱卷

卻說達摩祖師在清寧觀中,面壁而坐,忽然出定起來,向聖像前叫一聲:「當仁樣子。 」乃想起四彈老和尚關門,卻是教他不能完普度之局,當指引四個向道之人。元通和尚 推原雖錯,因緣卻也自然湊成。祖師叫畢一聲,只見聖像頂上放大毫光,騰騰如白練虛 空。卜垢見到毫光,遂隨光處找道而來,乃是清寧觀內。入得觀來,見祖師跏趺坐於蒲 團之上。卜垢稽首師前。祖師便問:「汝自何來?」卜垢答道:「未明來處,止識惺惺 。」祖師又問:「汝今何往?」卜垢道:「未知所往,志願皈依。」祖師道:「時日尚 早,汝且到廚房,吃常住齋飯去。」卜垢復稽首,求立法名。祖師乃與他起個法名」道 副「。卜垢當時三稽首。祖師道:「汝三稽首,乃三皈依也。」道副拜求問道:「弟子 止知今皈依我師也。」祖師曰:「佛法僧,汝今從此進步。」道副拜謝,方才到廚房吃 齋,晨夕侍奉祖師之側。後有稱揚卜垢皈依正覺五言四句:

佛法僧三寶,總是一皈依。

一從何處入,豈南北東西。

按下祖師收了道副大弟子。且說人情本來清靜中和,能知恬澹自守,不汨於私欲,不迷 於貪嗔。綱常倫理,是人性份中物,能不虧缺;富貴貧窮,是世間儻來的遇,一任有無 。卻也古怪,能盡了本來自然,便成個富貴延年注福,毫髮不爽。有等貪戀私欲,鑿喪 本真,使盡心機,希圖富貴,逞剛愎不仁,動暴戾不忿。卻又古怪,冥冥就有地獄,劫 劫便入輪回,一入輪回,豈無主宰?這輪回的,比如有這理,就有這事;有這事,就有 這事的根由。卻說元通和尚神遊十方法界,天堂地府一任他往來探視。他自指引了卜垢 ,警戒了卜淨,逍遙雲際,忽然俯觀,見一座大第公廳。老和尚到得面前觀看,只見那 大第:

巍巍閥閱,聳聳門楣,鹿角分排八字,螭頭高列兩楹。白茫茫玉砌長階,綠蔭蔭鬆連甬 道。東西廊廡,列著許多青衣牙皂;南北坐向,儼然一個赤服郎官。案頭堆集,山樣公 文;廳下輪旋,風車物件。元通進得門來,見了這風車兒物件,心下不識,便大踏步直 上廳來。只見赤服主者忙下廳迎接,各相舉手。主者便問:「高僧來自何處?有何事故 到我敝廳?」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只因未完普度,偶爾神遊到此,見貴廳傍列旋轉車 輪,從來不識,故此直趨台階,唐突威靈,慚懼惶恐。」主者微笑答道:「此世間生人 善惡輪轉,高僧未見,難道不知?」元通道:「老僧久識在心,頗知其理,但未見其事 ,未觀其物。今神遊物接,願明府把風車兒輪轉幾轉,老僧一看。」主者笑道:「高僧 久見性明心,寧不知這輪轉一轉,即是世人善善惡惡,一劫死生。比如善心一轉,自下 而上,你看那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在車輪頂上,這就是三十三天、王侯將相、富貴福 壽的境界。比如惡念一轉,自中而下,你看那牛頭馬面,長槍大戟,在車輪底下,就是 十八層地獄、疲癃喑啞、貧窮苦惱的行頭。」老和尚聽了主者之言,合掌稱道:「善哉 !善哉!一至於此。」便問道:「據明府所說,山僧所見,如是凜凜可畏,那世人愚昧 的怎得曉?明府卻不明明的與他說,乃暗暗的變化,這一件形象兒世人怎知怎見?」主 者大笑起來,說道:「高僧,這何必要我細說!難道世間一個睜著眼,觀盡色相,何等 爽心!一個閉著目,不睹光明,何等苦悶!若想生前,寧無來歷?」老和尚聽了,又合 掌道:「善哉!善哉!無病無災,便無眼界,猶還是好。有一等饑寒困苦,又有一等遭 刑受法,看起來,這分明說白了,叫他回頭一看。再請問明府,可憐世人受此苦惱,可 有個解救的方法?」主者道:「有個解救的方法,也只在他自己。我當初自他脫生人道 時,便就與了他一個風車兒輪轉樣子隨身,他如是能自家往上轉,莫下轉,自然下的往 上,便離了苦惱。若是上的不回頭,把那下的比並一比並,說他也是生來秉受,我也是 秉受生來,他如何這愈趨愈下,我必定要越轉越高,這便是我明明白白與他說了。」老 和尚只是合掌道:「善哉!善哉!果然不是暗暗變化,真乃明明說知。只是老僧從東度 ,見了些善善惡惡之輩,不知可曾輪轉?」主者笑道:「輪轉一日,百千萬億,善惡各 有其類。高僧既要知,卻也不在你那東度,一時能有幾件!」乃喚旁邊吏役:「可將那 善惡文卷,取過來看。」老和尚展開來一視,乃合掌念了一聲佛號,道:「世事人心, 幽幽曲折,有如此瑣瑣細細開注在此。乃有一善至百千萬善,小善大善的,有一惡至百 千萬惡,小惡大惡的。有一善解了百惡的,有一惡壞了千善的。有有心為善的,有無心 作惡的。有他人善,在自己的;有自己善,在他人的;有他人惡,在自身的;有自己惡 ,在他人的。俱無富貴貧賤異等,卻有尊卑大小殊途。」老和尚見了,又念一聲佛,乃 去尋那南印度自東行的善惡人文卷。見那紛紛錯錯,四海九州,昆蟲鳥獸也載在上面, 哪裡去尋一個舊知故識!便向主者又念了一聲佛號,問道:「老僧閱卷,萬國九州,廣 注善惡生人,如何不見一個知識?」主者道:「人有一聲彌陀,改了一劫惡業,不曾往 上往下,尚在五行中,未超三界外的。即就高僧這一聲,看來文卷便注著惺惺裡卜淨的 根因。只因他父刻薄,生他愚昧,又以一聲佛號度脫原來,雖免惡道,他卻未堅信心, 又復障礙。」元通和尚閱得文卷根因,乃乞求與他輪轉個善地,使他完了度脫之局。主 者道:「高僧德力,便轉他善地,卻要他堅心修行,莫教怠惰前因。若是舊惡不改,孽 障再新,縱是彌陀萬句,怎得上通天界,必定下墮地獄。」老和尚合掌稱謝,說道:「 老僧也是神遊奇遇,望明府把這百千萬億大善小善、大惡小惡賜教,何者為大,何者為 小,何者一善解得百惡,何者一惡壞了千善,怎的叫做有心無心,怎的叫做他人自己, 明分細剖,不獨老僧受教,且利益眾生。」主者笑道:「高僧要知大善,無如綱常倫理 、子孝臣忠,小善便是安分守己、濟人利物。能安分守己,何惡不消?不能濟人利物, 何善能稱?有心求佛佛也靈,無心之過過即改。種種根因,高僧豈不久識,何須問我? 」老和尚道:「他人自己,老僧卻尚未知,望明府備賜教言。」主者聽了,便往廳上把 手一拱,道:「高僧,你明明知識,故意呶呶問我,你豈不知善積兒孫,惡辱宗祖?」 說罷,把袖一拂,竟入廳去了。元通和尚心生歡喜,喜的是出家,得證了慧覺;又動哀 憐,哀的是愚昧,不種下善根。後有清溪道人發明善惡、輪轉在心五言八句。詩曰: 天堂問何在?在此靈明中。 地獄問何在?在此闇昧中。 靈明與闇昧,俱在轉輪中。 惟有善知識,不墮惡趣中。 話說元通和尚識了風車兒輪轉根因,俱是世間善惡輪回、百千萬劫,他的慈悲心腸,怎 得家傳戶喻?叫醒了凡愚,無奈天地遼闊,生人繁多。只這慈心卻復到靈通關上,想起 昔日度脫的」四里「因緣。只見賽新園仍居廟內,乃到廟相見。賽新園一見元通老和尚 非復昔日,老和尚見新園也不似日前,兩人俱熬過春秋 。雖是出家道體,卻也改變了些形容。話敘生平,便入玄論。新園乃問道:「師父你到 何處化緣?見了些何方的光景?」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實不相瞞,隨師功行已滿,只 是願未終消,東行道路光景,料師兄也遊覽過。只是善根惡孽,師兄恐未盡知。」新園 道:「地方風景不殊,果是善惡根因,真未盡曉。」老和尚便把輪轉司的話,備細說了 一番。剛剛說到卜淨的因果,只見卜淨與本定兩個站立廟廡之下,齊道了一聲:「師父 ,你修道的陽神安逸快樂,我二人迷昧的陰魄苦惱悽惶,望乞慈仁,指明超脫。」老和 尚見了,笑道:「誰教你一個誤入旁門,一個佛心不固。若知修省,還可度;終若不悟 ,只恐你再墮無明,便沉苦海。」兩個聽了,口應心卻懷疑。頃刻只見陰雲漠漠,黑氣 蒙蒙,兩個辭別新園與和尚,道:「生方去也。」臨行,和尚囑他勿忘正念,他恍恍惚 惚,化一陣業風而去。元通和尚微笑了一笑,乃問新園:「四里形跡,尚在何方?」新 園道:「這』四里『弟兄輩,無形少跡,到處便安。他卻哪裡顧甚人情物理,只是要陷 害生人。師兄若要滿遂化緣,完了師尊的普度,說不得借勞神力,廣尋遠找,莫使他昧 了大道,阻了善心。我弟子也要探尋我師真並同門的道友,叫他要知風車兒輪轉惡業, 莫昧了大道善根。」老和尚道:「正是,正是。」說罷,倏忽陽神起在半空,莊嚴色相 。賽新園道:「呀!原來是元通師父顯靈塵世,想是本定師兄脫生人天去也。我在這廟 中,徒老歲月,不如再探梵志師弟們下落。」說罷,鎖了廟門,方才要走,只見雲端裡 老和尚道:「新園哪裡走!前已一誤,安可再誤?清寧觀宇,勝似山崗小廟,何不往 正路?」說罷不見。新園一念警省,離了廟門,過了山崗,四下裡找問清寧觀宇。有人 指說,國度中有座清寧觀,新園乃飛奔前來。入得觀內,見一僧侍立雲堂之上,蒲團上 坐著一個禪師,閉目入定。新園乃向僧稽首,問:「打坐禪師是誰?」僧答道:「吾師 入定,汝從何來?」新園道:「小道從靈通關來。」僧問:「到此何事?」新園道:「 有舊識僧人指引清寧觀宇,來投正路。僧何法號?」答道:「小僧法名道副,入定禪師 乃吾師,道號達摩大師。汝若要投拜,當俟出定。」新園將」元通指引「四字說出,道 副方知是老和尚度來,乃道:「大師出定尚早。元通禪師在靜剎閉關,汝當趨拜。」新 園聽了,便往淨剎投來,只見老和尚緊閉關門,他兩廡叩問,只得暫住淨剎,寄食行者 。見行者們晨夕課誦如來,新園偶生歡喜,隨行者晨夕焚修。一日,走到清寧觀中,適 遇祖師出定,新園上前稽首,備細說出來歷。祖師道:「我豈不知汝來,但你一片塵情 未化,不是你入淨剎焚修,把念頭歸正,安可與語?只是吾教無言,汝當自悟。」新園 想了一會,雙膝跪地道:「祖師不言,弟子終是不悟。」祖師不言,依舊把壁手彈了四 下,道:「汝在這裡清寧了道,吾方納汝。如不能了,終是不納。」說罷,又復入 新園依舊不悟,苦苦哀求道副度脫。道副卻也不解師言,新園只得暫住觀中,又隨著道 副晨夕功課,曉夜思想祖師彈壁四下。忽然想起元通老和尚在廟講到」四里「根因, 發一念道:「是了,是了。祖師之意,叫我清寧了』四里『因緣,方才收我歸正。想這 』四里『弟兄,泛泛萍蹤,何有定跡,何處尋他?怎生勸化?說不得還尋我往日梵師、 同門舊友,求他們幫助勸化了他。」乃向祖師前稽首,辭別了道副,出了清寧觀,走得 力倦,坐在地下,猛然想道:「向來全仗些幻法飛空,只因要歸正棄了,今到此勞倦, 且要找尋舊日師友,只得重理法術。當時在地上練一個天馬行空之法,氣厲青雲,便飛 騰直上,來得疾,去得快,不勞剎那之間,便歷山海之內。他抬頭一望,只見個青鸞與 白鶴盤桓鬆蔭之下,乃想起昔日乘假鸞誤跌情由,因知本智歸島事跡。乃按落雲頭,下 臨鬆嶺,只見白鶴叫了一聲,那洞裡走出一個小道士,新園見他打扮整齊,玄巾道服, 真乃神仙中人。聽得那小道士口裡唱幾句道情,新園躲於鬆蔭,聽他唱的哪裡是道情曲 兒,原來是仙家道語。他唱道:

養氣忘言字,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復,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那小道士唱了念,念了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總是怡情養性,逍遙在洞口。新園聽 了,卻走出鬆林,上前一看,原來那小道士不是別人。乃是那個,下回自曉。

第二十回 陶情逞能誇造酒 風魔設法警陶情

話說新園上前看那小道士,原來是本智。本智卻也認得新園,兩個笑敘別來多時。本智 道:「師兄因何憔悴,不似往日?」新園道:「自弄法入公子衙被獲,無顏見師,走回 小廟,見本定陰靈,備知他被假鸞誤墜而殞。今與一卜淨墮入輪回。小弟得元通和尚指 引清寧觀,投歸正覺,那祖師又不納,教我幾句法言,尚未明悉,細想莫非叫我勸化』 四里『舊交。我一人哪裡去找尋這』四里『,望師兄指教幫助。」本智道:「我只因妄 投蜃腹,迷了道心,撇卻舊師,誤隨旁門,今承師真度脫,復歸島隨師,日守丹爐,怎 得閒暇幫助?況那』四里『,見了我等,遠避不敢相親,師兄既無投托,何不候我師真 蓬萊會回,求賜收納,做個徒弟。」新園大喜。正敘間,只見鸞鶴飛鳴,舞跳起來,彩 雲靄靄,果然玄隱道真回島。本智接了,便引新園上前稽首。玄隱問是何人,小道士備 言來歷。玄隱聽得,笑了一笑,說道:「這』四里『行蹤,我已洞曉。收服極難,勸化 怎解?你不該設新園而弄幻,投左道而迷真,聖僧不納,也為此一件。只是你有一點道 緣,我且指汝個投向。我於八極普照見這』四里『,各分境界,迷惑人情。汝一人力量 ,焉能開化?還當仗托老和尚高僧道力,方得度脫。」新園拜倒在地道:「師真,弟子 也不願去找尋這』四里『,也不能開化這』四里『良心。方才在前聽得小師兄唱念的詩 句兒,其實有味。望傳授了弟子,且暫借這海島閒洞,待弟子且做個閒散逍遙也罷。」 道真聽了,笑道:「小徒自與汝等渾跡東行回來,想是學得我仙家些妙訣,閒吟歌唱, 汝既要學,當叫他授你。只是我這海島,汝在小廟止可暫居,只恐』四里『未化,終是 汝要勤勞一番。」新園拜謝,在海島暫居。

且說這「四里」,自靈通關被和尚參破,各自離關,分頭散去。那雨裡霧走了些地方, 沒個資生道路,一日來到一國度鄉村,他迷失路頭,只見鄉村人煙鬧熱,許多人叢雜生 理,都是牛羊豆谷交易,往往來來。自思:「我遠投到此,又無個知識投托,欲待要交 易些市物,又少本錢。」四面看了一回,猛然想起,說道:「這個鬧熱村鄉,人煙這等 叢雜,卻怎麼沒一個酒肆茶坊?我想我生平技藝,會造醇酒美釀,何不設法弄幾斛豆谷 ,造成些春夏秋冬美味,滑辣香甜好酒,賣與這鄉村人家受用?」雨裡霧想了一會,恰 好一個老漢子坐在那市上,手裡拿著一杯水吃。雨裡霧看見道:「這老漢子吃的不是茶 ,定然是酒。」乃上前問道:「老尊長吃的是茶還是酒?」老漢答道:「老兄說甚茶酒 ,我這地方,不長茶芽,無人吃酒。老漢杯中吃的是些白水。」雨裡霧道:「地方無茶 ,也難怪你。豆谷頗多,為何不造些酒賣?」老漢道:「我這地方原不吃酒。」雨裡霧 道:「酒乃世間一件美物,如何不吃?」老漢道:「這東西為何是世間美物?」雨裡霧 道:「老尊長不信,我有四句古詩說得好。」說道:

酒是人間祿,神仙祖代留。

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老漢聽了笑道:「你誇酒好,其如我這鄉村不吃,奈何!」雨裡霧道:「老尊長,你這 鄉村難道一個人也不吃?」老漢道:「不但不吃,還有聞名不知是甚物的。只我老漢曉 得,不吃他。」雨裡霧又道:「老尊長,你為甚不吃?」老漢道:「酒乃爛腸之物,伐 性之斧,吃了它,顛狂放蕩,助火傷神,好好的一個白面郎君,頃刻成一條赤臉漢子。 蕩著些兒,不是踢腳掄拳,便是拿刀弄杖。」雨裡霧笑道:「我聞糟物能久不壞,何云 爛腸?散悶陶情,怎說伐性?佳人一朵,桃花上臉;好漢三杯,壯起威風。合歡、結盟 ,哪個不要他兩相和好,卻怎說踢腳掄拳、拿刀弄杖?」老漢道:「這還是小事,還有 幾件大事,都是它弄出來的。」雨裡霧道:「甚大事,請老尊長說了罷。」老漢道:「 干名犯義,都是它弄出來;爭強鬥勇,都是它使出來;傷災害病,都是它生出來;倒街 臥巷,都是它發出來。」雨裡霧道:「倒街臥巷,小事小事,怎麼也說大事?」老漢道 :「你卻原來不知,威儀濟楚,倒街像甚模樣?街頭破面臥巷,成甚男子?」雨裡霧聽 了道:「實不瞞老尊長,小子路過到此,見交易處這等熱鬧,如何不沽釀賣酒?小子卻 會造曲櫱,釀蜜淋,只少些本錢,老尊長若肯扶持,我逆旅窮途,有這造酒手段,假貸 幾貫,備辦傢伙,倩間房屋,開一個酒肆,得以資生,便是大恩大德。」老漢聽得道: 「老兄,莫怪莫怪,我這國度中,原禁吃酒,便是我這地方,個個莫說不吃,連酒字也 不出口。其實安你不得,且要快快走去,莫教有道行的知了,把你指做酒頭,不打逐你 ,便送了你性命。」雨裡霧聽了,涕泣起來,道:「老尊長,你可憐我窮途逆旅,懷抱 不開,不肯借本經營,求指引個吃酒的地界。」老漢聽了道:「鄰我這國吃酒的,我還 要勸化他,如何反指引你?快去,快去!莫要撞著天性不吃的來。」老漢說罷,忽然不 見。雨裡霧把眼四下一望,只見半空裡卻是一個老和尚,雲端現身。他定睛一看,卻認 得是靈通關被他說散的僧人,乃道:「走罷,走罷,莫要又惹他了。」後有士人說酒可 飲不可飲的五言四句,說道:

漫道酒爛腸,伐性亂方寸。

能調五臟和,智者不為困。

雨裡霧見這鄉村不吃酒,卻是元通老和尚化做老漢子,又與他辯駁這一番。乃想道:「 我當初不該起這個霧字名姓,惹那和尚惡到底,走到這個地方,他又來撥嘴撥舌。不如 改個名姓,過了這國度,到個吃酒的所在,或是自造,巧立個名色,寫在招牌,引人來 賣。或是零買治備些肴饌,引那饞嘴見菜來沽。」想了一會,乃自己起了一個名姓,叫 做「陶情」。他一路走去,未過十餘里,只見漸漸有醺酣之人,陶情乃上前,聞那人口 內,噴出一團酒氣,便扯他衣袖要問個路境,那人袖內卻藏著一個酒瓶。陶情見了,怎 肯放過他,說道:「你這村鄉不吃酒,你如何酒氣噴噴,袖裡又籠著壺瓶?」那人慌了 ,答道:「老兄,你休怪我。我是沒奈何,好吃一杯的。只因我村鄉不吃酒,有戒,漸 漸過來,便有偷著吃些的。再過百十餘里,就通行大飲。此去十里,也有零沽藏賣,小 子悄悄偷買些吃。不想撞著老兄,莫怪!莫怪!」陶情聽得,滿心歡喜道:「不吃酒村 中尚有偷吃的,那通行大飲地方,不知吃得怎個樣子?」乃忖道:「我一個孤身,又無 資本,不如扯著這人,做個伙計生理。」乃問道:「老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漢子 問我名姓做甚?」陶情道:「小子會造酒,欲到前村去賣,實不相瞞,孤身無本。若老 兄方便,做個伙計甚好。」那人聽得,笑道:「小子姓吳名厭,平生好吃一杯,只因居 住不吃酒村鄉,沒奈何,袖著壺瓶做個小人計較。老兄既是高手,會造佳釀,正遂我心 。願出資本,伙計管生,落得終朝痛飲,早晚醺酣。強似在家裡,躲躲拽拽,吃不快活 !」陶情大喜,隨到吳厭家裡。吳厭收拾些本錢,與陶情出門,望前路走去。行到百里 境界,卻又是個國度地方,他二人辛苦道途,正思吃這幾杯,卻好樹蔭下一個牌坊,上 寫著兩行字。陶情近前看那兩行字,說道:

過客聞香駐馬,遊人知味停舟。

二人走入樹蔭深處,卻好一個酒家。入得門來,吳厭道:「有好酒釃來!」店家忙釃暖 酒,擺出些下酒肴饌,他二人輪杯把盞。只見陶情攢著兩道眉,摸著一個胸,說道:「 哎啊!蜇殺人也,脹壞人也!」吳厭問道:「老兄如何這等模樣?」陶情道:「掛真牌 ,賣假酒,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店家聽得,忙走到二人面 前,說道:「二位,吃我這好酒,比眾店不同,如何說是醋、是水?」陶情道:「比如 你這酒,造作可有個舊方?」店家道:「怎無舊方?」陶情道:「我那敝地舊方,卻是 一斗糟。」店家道:「是一斗糟。」陶情道:「便是三擔水。」店主道:「也是三擔水 。」陶情道:「卻要一擔穀。」店主道:「便是只少這一擔物件。」吳厭笑道:「這等 還喜得一斗糟不少,才有這些些酸味。」大家笑了一回。店家便問陶情來歷。陶情才把 會造酒,與吳厭做伙計的話說出。店主便道:「小店雖開,來沽的甚稀,想因造作不如 法。陶兄如肯與小店代造幾甕,若是生意通行,卻也不忘大德。我這國裡,都卻會吃, 只要造得有些名頭。名頭若好,便是』金生麗『,也要來買些嚐嚐。」陶情道:「我小 子造出來的,名頭卻也多。」店主問道:「請說幾樣一聽。」陶情乃說道:

蜜淋淋,打辣酥,燒壇時細並麻姑。

蒲桃釀,薏苡香,金華蘇壽各村鄉。

惠泉白,狀元紅,茅柴中聖不相同。

珍珠露,琥珀漿,玉蘭金橘果然香。

店主聽了陶情這許多酒名,大喜道:「老兄有這手段,小子願把店中傢伙本錢,交付與 你,大張起個門面,攜帶小子起個家業,襯個興頭。」陶情應允。當時就寫立一紙券約 ,糴谷造酒,開張發市。一時吃了陶情的美酒,大家小戶,遠鄉近裡,都來買酒,真是 填門塞巷。吳厭把些本錢,也交付陶情,他只是終朝要吃,醉了便去,羅攬事端,卻好 逞醉在那街坊生事。只見一個風魔道士,似醉非醉,如癡非癡,手內拿著一個葫蘆,口 中叫賣幾丸靈藥。吳厭也不管個好歹,向前把葫蘆搶入手裡,便倒那丸藥。那道士笑了 一笑,把拂塵一揮,只見那葫蘆中倒出許多大胡蜂,滿頭滿臉,把吳厭蜇得手慌腳忙, 那裡趕得他去!那葫蘆如火熱,丟又不得脫手,只叫:「好道士,饒了我罷!」街市眾 人看見,齊來幫助吳厭,說道:「你這風魔道士,如何使障眼法兒,捉弄我們地方酒客 ?」陶情與店主知道,也來看吳厭,被道士的葫蘆兒黏著手掌,火燒般痛。那吳厭始初 還求饒,見燒的又痛,胡蜂蜇得又狠,越發怒罵起來。道士只是大笑道:「只蜇得你酒 醒,蕩得你住口,方才饒你。」眾人與陶情都怒道:「這風魔道士好生無禮,不打他, 怎生饒恕!」你一拳,我一腳,頓時把個道士打得直僵僵無氣。

哪知國法不饒,那村鄉卻有官長,即時把吳厭拿去,供說是陶情酒櫱致醉,致生出一種 事端。一時把陶情也捉將到官,五刑三拷。可憐陶情那裡叫屈,係在獄中。他猛然想起 ,在靈通關賽新園與他結義,遇僧人一番議論,在前村中那老漢化出和尚的根因,便道 了一聲:「新園道兄,你如在此,可也與你道友說個方便,饒了胡蜂火葫蘆,也不使吳 厭醉狂,惹出這一番禍害。」正才說了,忽然市上來報官長,說風魔道士活了。官長乃 押著陶情去看,只見那道士把臉一摸,叫一聲:「雨裡霧契兄,及早改業,訪問高僧, 莫叫墮落,作吳厭干連。」陶情一看,原來是賽新園道士。他乘此機會,只答應了一聲 ,問也不問,一陣煙飛星去了,丟下個吳厭,到店家去住。風魔道士昂昂而去。後有歎 逞醉生非弄出禍害,都是這陶情釀美酒五言四句說道:

萬事無過酒,生非惹事端。

不飲從他美,安居天地寬。

卻說元通老和尚,一心悟那彈關之教,只是運陽神尋那四種根因。見陶情國度鄉村造酒 ,卻有那新園得真仙妙訣,也能變化,去度他,可怪他迷尚不悟,得道士救了,便飛星 逃走。恰好老和尚在雲端遇見新園道士,說:「雨裡霧更名陶情,這一番事跡。如今他 不悟玄機道性,犯戒生非,不如罰他到輪轉司,與他個異劫警省,這卻又不是我僧家慈 悲方便。」新園道:「師兄此言,也是成就他的方便。不似我們門中正法剿除。」元通 老和尚聽得,只念了一句梵語,頃刻陶情被神司捉到。陶情見是昔日辯論的僧人,便說 道:「小子不曾違背了昔日之盟,雖然廣造多方博名的飲,原教人薄薄酒勝茶湯,誰教 那吳厭醉狂,惹出禍害。」老和尚道:「雖是你自作自造,未嘗叫人生事,怎教你造出 醇櫱,使那吳厭顛狂?我如今不教如來,只戒得沙門弟子,卻也難禁世人。你且去輪轉 司,異變一劫,不飲人天。那時也注個無量功德。」陶情不敢作聲,抱頭竄耳,跟著神 司,直到那輪轉司。主者正在那裡閱寶卷瓊書,查世間有情無情、機緣脫化,乃查到垢 信道不篤,本定幻法迷真,一個尚有一句彌陀救解,一個也有梵師雙修的玄功。主者查 到此有情,說:「叫轉輪使者,且把他二人輪轉中上,一個不離道岸,一個不出僧門。 」使者方才要把那風車兒左轉,只見級下神司押著陶情。主者見了,怒道:「你這業障 ,坑陷了多少風流浪蕩,鼓動了無限暴戾顛狂,應付異劫漂沉。」陶情泣道:「信如官 長之言,只是陶情卻也有一種好陰功善果。」主者道:「汝有何功果?」陶情道:「散 抑鬱不伸之氣,救好了無限災屯,解吳越莫大之仇,合歡了兩家世好。」主者聽了,笑 道:「也只因你有這一種功勞,便救了你萬分的罪案。你既說有功,便查你的功罪。」 叫吏役取過化卷來看,其中卻也載著百千億萬,功是功,罪是罪。主者乃叫開注明白, 自有處分。卻是如何處分,下回自曉。

第二十一回 妾婦備細說衷腸 王范相逢謀道路

話說戎狄造酒、大禹惡之者,恐後世被它迷亂,乃酒固迷亂人性,卻是世間一件要物。僧家戒它,正為亂性。世間又有一等豪放縱恣,哺糟啜釀,飲無曉夕,沉湎荒淫,不但迷亂,而且為害不小。惟有仲尼至聖,說「惟酒無量不及亂」,又曰「不為酒困」。大哉聖言!界於可飲不可縱之間矣,誰叫人縱飲,入於迷亂,造下這輪轉之業!再說冥司主者處分陶情,將他功罪查勘。罪大則輪轉自中而下,功大則輪轉自中而上。司吏執卷,主者展開,從無始以至於今,世人被他迷亂,放肆邪移,無所不為,卻也盈盈滿卷。主者怒目視著陶情,說道:「你造出這等惡業,罪如丘山,怎肯輕恕!」叫把陶情推入輪轉而下。陶情哪裡肯服,說道:「官長以罪加陶情,造此惡業,卻也要說出何業。」主者便把文卷中注載的,念與他聽。說某人酗亂逆親,皆因陶情所造。主者只念了這一宗文卷,便恨了一聲道:「罪何大於此!以下注載百千萬宗,卻也不小,左右可把陶情推入輪轉!」陶情又辯道:「逆親的,王法不赦。這一宗,卻也消磨了。」主者道:「王法所誅的是故犯的,還有溺愛的、柔懦的,不曾犯出。幽有鬼神,怎肯輕恕!」
正叫牛頭執叉,馬面操戟,來推陶情,只見西邊白毫光燦燦飛來,黃封冊明明投下。主者忙恭禮仰視,見一個神司,說:「陶情功可折罪。」主者拆開黃封,上注著:「孝子慈孫祭奠祖考,酹地獻神,一種誠敬,都在陶情所造將出。」主者道:「他逆親以下注的違法,百千萬宗不小。」神司道:「他誠敬之外,解鬱卻病,和餌療人,卻也百千萬宗不少。」主者聽得,回嗔拱手,謝去神司,隨把陶情放了,道:「諸事且看黃封赦你。只有你有』四里『,俱係一黨,在世弄人,惟有雲裡雨、膽裡生,皆是你造出他迷人惡業。我如今且放你,速去改正了他們。這綱常倫理所關,保命護身所係,都在你就正他不小。若是他縱欲敗度,好勇鬥狠,不就你的規正,或你故違,有以使詐鼓舞他,罪卻也在你不輕。」陶情口裡連聲答應,心裡卻有幾分狐疑猶豫,忖道:「天生我這個招風惹草的惰性,撞著我的,能有幾個斯文典雅?入我門來,投了意氣,便是斯文典雅,不覺的手舞足蹈。如今要脫離這輪轉,只得且口應了主者而去。」方離了大第公廳,走未十里,陶情見一人踉踉蹌蹌走將近來,後邊跟著四五個美貌婦女、清俊兒郎。陶情想道:「這人跟隨許多男女,若是妻子,也該攙扶他。若是僕婢,便是富家,也該用個轎馬。若是同行走路,怎麼讓他慢慢行走,卻都退後?」正在疑猜,恰好那人遠遠望見陶情,叫道:「舊相契!你何處來也?」陶情方才睜眼看明,道:「原來是雲裡雨契兄,你如何這樣瘦弱伶仃、行步踉蹌?一向何處安身?」雲裡雨愁著眉,苦著臉,答道:「小弟自靈通關被那和尚瑣瑣碎碎說得沒趣,離了關,走到甚麼巫山地方,遇著高唐、孟禮兩個男女,惹了些風月機關,撞著甚麼冰人月老,把我勾引到一處,叫做甚麼陽台地界。沒奈何,只得跟隨著這幾個,在那地界做了幾載伐柯生理。誰想這買賣順利,便起了千百兩家產,沒來由,自恃有幾貫錢鈔,動了那風月情懷,今朝娶一個美妾,明朝買一個侍兒,被他們朝也來尋雲,暮也來尋雨,便惹了個門戶在身。這門戶難當,弄得鼻塌嘴歪。裹了幾兩銀子出外,別尋個事業,他們如今還跟著我不放。我再三苦苦哀求,饒了我罷,他們越不肯放,口裡還說,要押解我到甚麼超生地界。正在此噓噓氣喘,懨懨要病,卻喜幸逢舊契。沒奈何,替小弟方便一聲,到此地界,饒了我罷。」陶情聽得,笑道:「老兄原來有此苦情,何不當初緊咬牙關,強制慾火,莫做這超生的買賣,怎得到這個境界!你放心放心,待小弟與你說個方便,叫他們放鬆你些兒罷。」乃問跟隨的婦女侍兒,方才要開口,但見那婦女侍兒果然生得美麗:
一個個,千嬌百媚,多趣多情。烏雲半垂雙飛,粉黛淡妝濃抹。十指露纖纖春筍,兩鞋尖寸寸金蓮。一個個,藕絲嫩織羅裳,蘭蕙香熏玉袖。不說,蕭娘風韻,真堪楚女標題。
陶情見了,上前唱了一個喏,說道:「眾位娘子,為甚跟隨我這契兄不放?」婦女道:「誰叫他狂蕩不禁?」陶情道:「難道是他鑽穴相窺?」婦女道:「他縱不是鑽隙相窺,誰叫他房櫳充棟?」陶情道:「齊人丐子,也有一妻一妾。」婦女道:「宋弘義士,生平只個糟糠。」陶情道:「他居累千章,便多置幾寵也無害。」婦女聽得,把眉一攢,道:「你這引頭奪脆的,都是烘動他淫心,勾惹他春興,害得他如此。你哪裡知道世間陰陽配合,男女婚姻,只該一夫一婦處室,誰叫他吃一看二。你怎知,他多占了我們一個,世上就有個鰥夫。」陶情道:「自古一妻三媵,原該有的,假如人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妾生子,理該情當。這難道不許他?」婦女道:「許便許,你卻不知嫡妻生妒,能有幾個得完全的?」陶情道:「這完全的道理,我陶情倒不知,請說!請說!」婦女愁著眉說道:「娶妾納寵,你道世間最樂?殊不知其間傷害倫理處,十有七八,最苦最苦。嫡妻賢德,知自不育,為丈夫捐簪珥,納妾生子,以繼公姑之脈,以續丈夫之嗣。若是不賢德,悍婦不容娶,淫婦心不忿,妒婦生謀害,惡婦動鞭楚。可憐人生嬌生嬌養,也是父娘一塊肉。或為官錢私債,沒奈何嫁了人家做妾。且莫說這女子做了人妾,不能夠一夫一婦,白頭廝守,心腸裡怨恨,只說遭逢嫡婦妒惡,百般樣欺凌,千般樣謀害,這其間說不盡的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染病亡身,也不知多少。」陶情笑道:「做男子的,只要自家風流,哪管妻妾相妒!還有一等嫡妻良善,寵妾惡狠,再加丈夫愛俏喜新,寵妾嫌妻,難道做妾的只是苦惱?」婦女道:「這越不好。男子寵妾,傷害了正嫡,夫婦倫虧,本當有子,只就這倫理虧處,便生了個絕滅根因。多妾必多欲,多欲便傷精耗神,身心失養,這叫做粉骷髏伴著死骷髏。」
婦女說罷,陶情又把眼看那侍兒,哪裡是侍婢丫環,卻是幾個龍陽小子。陶情看著他,也裝媚做嬌,便向雲裡雨說道:「這卻是老兄放蕩禮法之外,損傷元氣之根。怎怪他們齊齊押送你不放?」乃對婦女道:「小子聽了眾位娘子的言語,實是有理,千萬隻看他平日恩情,饒了他押解罷。看起來,為後嗣娶一個偏房,也是情理所該,比如一妾不生,再娶一個,也未為傷害倫理。」婦女道:「你此話差了!一個不生,再娶一個,便替他淫欲開門路。娶一個,可該打發那不生的出門,與他個門路。誰叫他三個五個都留在家?這其間許多不完全處。」陶情道:「又有甚不完全,請說完了罷。」婦女道:「老夫不能遍及少妾,間有調私,其中還有妾妾相妒不容,怎得完全?」陶情聽了,方才點頭。只見那婦女侍兒彼此亂打起來,你道是我不容你,我道是你不容我,你打我,我打你,先把侍兒打得一陣風去了。婦女只剩了一個,看著雲裡雨說道:「我叫你寡慾養心,節欲生子,你不依勸,以至於此!」雲裡雨答道:「從今依你,只是免押解,就得生路。」那婦人又看著陶情說道:「十個九家,都是你使作的他淫心,助起他的春興,以後他也該節,你也該戒。」說罷,那婦人把臉一抹,哪裡是婦人,原來是賽新園道士。陶情見了,笑將起來道:「師兄,你活活騙殺人!我前開店被你把吳厭捉弄一番,帶累我費了多少磨折。今日卻又來捉弄雲裡雨契弟。」雲裡雨也說道:「娶妾近侍兒,雖也是小弟近日病根,只是婦女們哪裡會多嘴饒舌,與陶情兄辯論這一番,卻原來都是你。我想靈通關自被那和尚辯難了幾句,便別了道兄,你如何今日有這等法術神通,能變婦女,說一派道理的話?」新園答道:「話長,話長。」陶情道:「便是長腳話,也請說來一聽。」新園乃說道:
自從別卻靈通關,投托梵師為徒弟。
巫師與我同入門,共師還有意定智。
修行本欲證大羅,誤入旁門終未濟。
跨鸞幾被假鸞傷,隱身法調佳人麗。
弄術迷人自著迷,左衙偶被公子係。
愧心怕見那梵師,一路煙走知迴避。
小廟久離狐鼠傾,重新再整安居計。
因懲本定墜鸞亡,清寧觀裡求了義。
僧家不納道緣深,海島相逢舊結契。
歌吟指出大丹歌,暫居洞谷真師地。
元通和尚出陽神,將吾摩頂授四記。
普願勸化「四里」身,寡慾廉靜保精氣
假婦化身說盡情,特來度你無他意!
新園說罷,一陣風蹤影不見。陶情也要走去,雲裡雨說道:「契兄,當初也是你作成,入這門路,雖然道士教誨這一番,只他個個離了我身,莫說免了押解,便是心腸也快活許多。但好言好語聽了,也該三思省改。只是我生成骨格,長成心性,鰥寡難過,慾火又騰,說不得學老兄,也改個名姓,前途再更換個計較,完此一世事業。」陶情道:「事便是好,只是我改名換姓,做了一番事業,倒墮入輪轉。主司責我勸化你等回心向善,方才饒我。今若依你,又隨你計較個事業去做,萬一再犯,如之奈何?」雲裡雨笑道:「料你事也只如此,有罪過,卻也有功勞。只是我弄得小男幼女沒顛沒倒,畢竟要完全了一樁事業。」陶情道:「你正該在幼小時養精蓄力,莫要弄到老來精力衰朽,悔之晚矣。」雲裡雨只是不聽。陶情道:「你且三思,我如今要去勸化浪裡淘、膽裡生兩個去哩。」說罷飛走。雲裡雨乃改個名姓,叫做「王陽」,他只因婦女侍兒離了他身,心裡又不愁這幾個押解他超生的地界,一時便四體舒暢,大脈平和,哪再踉踉蹌蹌。他走步如飛,往前行去。後有說婦女侍兒離身、便康健善走兩個歎世《西江月》說道:
可歎人生在世,遭逢美色無情。火坑明曉要邪行,多少因他成病。者遠離保命,寡慾百體康寧。東山健步藥雖靈,怎比這神藥性!
話說雲裡雨不聽陶情勸化,改名王陽,獨自一個走在路途,想一世的事業。走了十餘里,見一人獨坐在路口小亭子上呻吟,若有所思。王陽也來亭子上坐。那人問道:「何處去的?」王陽答道:「小子原離此處百里,一向伐柯生理,頗賺了幾文,娶了幾房家小,門戶難當,裹得幾貫出來,要尋些一世的事業。請問老兄何方人氏?獨坐在此,若有所思何意?」那人答道:「小子名喚范俏,也為裹幾貫鈔,出外尋個事業。叵奈這地方近日事業難做,正在此思量。老兄若是有高見,小子倒與你計較個事兒去做。」王陽答道:「三百六十行,小子都會,只是勞碌辛苦。倒是當年做伐柯生理,見有等快活道路,思想這事倒做得。」范俏道:「甚快活道路?」王陽道:「如今不如買幾個婦人女子,販賣與江湖上做妓為娼,盡有些利錢,還討些好便宜。」范俏道:「有甚利錢便宜?」王陽道:「比如人家有好婦人女子,或是有丈夫的貧窘,養持妻子不能,央求伐柯,賣與外方客人,明說為妻作妾;或是女子父母欠了官錢,少了私債,也圖幾兩銀子,賣與遠鄉人氏,明說做妾為妻。買將過來,帶到別地,賣與娼家,買一販三,利錢頗多。那明說的意思,卻是買過來,一日未轉販,權且一日做夫妻。這卻是便宜幾倍。」范俏聽了,笑道:「原來老兄道路,就是小子道路。今日正在此想,一向這道路傷害天理,比如窮迫賣妻,貧窘鬻女,這個苦惱情景,莫說那骨肉兩分異鄉,生死莫得再面。只說這賣與娼家,老媽子要他接客,婦女非他親生骨血,若有不順她心情,棒打鞭敲,苦情向誰說訴?」王陽道:「既接客,便有客人的情意,妓女可以說訴,計較逃走的,也是娟妓的常事。」范俏道:「老兄莫要說這計較逃走,娟家老媽兒心計逆料,卻也周密。比如買得一個婦女,叫他接客,訪他向來細說鄉土姓名來歷,乃叫伙中假裝嫖客情厚,詐出婦女實言。老媽兒次日說破,痛打三番兩次,便真客情實探問,婦女也不敢說。」王陽道:「我做了一生伐柯生理,便不知這情由。可憐,可憐!」范俏道:「老兄若憐她,這道路卻真做不得。」王陽道:「我想有個憐她的道路。」卻是何道路,下回自曉。

第二十二回 詠月王陽招諷誚 載酒陶情說轉輪

話說范俏、王陽他兩個計較販賣的事業,說出買良為娟婦女的苦情,老鴇兒的行徑。王陽想了個憐婦女的道路,范俏聽得,便問:「老兄憐她,有何道路?」王陽答道:「買良為娟,明有王法,只要個清廉官府,搜奸剔弊。」范俏道:「哪個地方沒有廉明執法?怎奈作姦犯科的智藏巧隱。」王陽笑道:「說起來,這個道路,不如不去謀他做到,也免傷天理。」范俏道:「正是。我見傷了這天理的,縱然逃了王法,卻也逃不過幽譴鬼責。報應卻也多有,不是官非,便是疾病。或者逃亡死故,把本錢都消折。」王陽聽了,把頭一搖,打了個寒噤,說道:「這生理做不得!便是我當年做伐柯生理,與他天理一般傷了多少!」范俏道:「正是,正是。我們做媒引頭,比他販的還大。」王陽笑道:「話便是這般講,腰囊這幾貫,怎生與老兄計較?」范俏道:「買幾畝田地,耕種度日去罷。」王陽笑道:「這固是老兄本份事業,只是小子心性與他的情景婦女侍兒,種出來的根因。如今既無事業可做,老兄無事,地方可有勾欄院,不如去做個風流嫖客。」范俏答道:「老兄,這嫖客有甚好?且莫說他破財損鈔,蕩費家業,親友笑恥,妻妾憎嫌,玷厚了門風,傷壞了宗祖。只說他貪風流可意,愛美麗春情,涸髓枯脂,耗神喪智,受片時有限淫樂,討一世無窮苦楚。我這地方,既無勾欄,哪有行院,小子也不會做這引頭經紀,伴客幫嫖。」王陽笑道:「地方既無勾欄,或者老兄相知相識,闇昧巢窩,得以了卻小子這一腔春興、半日情懷,便花費了這裹來囊橐,也無悔無怨。」范俏聽了,把眉頭一蹙,說道:「老兄,這事越做不得,耗財損神,事還是小,便生出一宗大禍害,傷天理,更甚更甚。」王陽問道:「怎便傷天理,大禍害?」范俏道:「我小子有幾句口號說與老兄一聽。」說道:

世間男女原有別,男效材良女貞潔。

鑽穴相窺天理傷,逾牆相從人倫滅。

男兒百行備於身,女子耽兮不可說。

閉戶不納誦賢良,坐懷不亂真清白。

斷髮劓鼻女丈夫,秉燭待旦真英杰。

清風萬古正綱常,大節無虧上帝悅。

可怪夫婦愚不知,奸私邪淫大道絕。

摟其處子逾東牆,不惜身中精氣血。

明有國憲幽有神,報應昭彰墮惡業。

范俏說罷,王陽聽了笑道:「老兄也是一個買賣道路與小子同行,這會怎說出這許多道理文辭?」范俏道:「老兄實不瞞你,我小子名叫做富有,托名范俏,乃適早一人路往這村過,說後有一人,來尋事業做,只是腰裹幾貫,平生酷受風流,把老兄來歷備細說出,托小子勸化你回心,莫要愛那風流,貽累他人了輪轉。」王陽道:「原來老兄有人囑托你。如今世上,能有幾個清白賢良,不愛風流?便將地獄放在他眼前,推春磨磨,與他明看,他若是心地不明,怎知保守?我小子非不領教,只是這幾貫在腰,少不得要往前途,再作計較。」說罷,方欲辭富有,只見遠遠一人飛奔前來。見了王陽,大笑起來說道:「阿兄別來無恙?」王陽見了,便道:「原來是浪裡淘阿弟,自靈通關別後,一向在何處?」浪裡淘道:「小弟久已改了名姓,叫做艾多。這富有乃我近日結交的契弟。想我自那日別來,被一個相知留我在家,始初敬重,如膠似漆,終日不離,我替他引類呼朋,成了一個大家行止,誰料他刻薄寡恩,把我幽禁起來,鎖在個庫房之內數載,天日也不得見。」王陽道:「阿弟,你卻怎得出來?」艾多道:「只因他恃財倚富,生事凌人,惹出禍端,要我們解救,方才出得他庫房門外,到得這鄉村,結交富有契弟。日前聞知陶兄與阿兄勸解免押解等情,方才知你路過到此,故此他托這契弟假名托姓,勸化你少愛風流,節省精力。」王陽聽了道:「陶情大兄到此,阿弟卻怎不留他,如何又放他去了?」艾多說:「他來時,我被那相知幽禁不得出,陶兄千方百計要我相會,送相知錫壺、銀盞也不收,惠泉、金華也不受。」王陽道:「送的可謂精妙貴重,他如何不受?」艾多道:「他生平不飲,且不延客,所謂齊王好竿,客來鼓瑟,禮物雖精,其如王之不好!故此陶兄未得相會。幸喜我這富契弟與陶兄相合,日日共飲,刻刻銜杯,卻又引得這村鄉典衣當物,花費無算。陶兄自知,說道:』莫叫又犯了甚麼文卷?『打聽膽裡生契弟,在甚麼分心寨做強人,他到彼處去了。既然阿兄到此,細想我們』四里『弟兄,不可久拋各散,趁此囊中有餘,且往分心寨探望一番。」王陽道:「有理,有理。」乃別了富有,與艾多找路行來。時當三五良宵,見一輪明月中天,他兩個走到一村店人家,王陽只是想著偎紅倚翠,艾多見他念念不絕於口,乃叫店家沽得一壺酒,說道:「阿兄,客邸無聊,你且收拾起春心,飲一杯解興。小弟自離關,虧了這緣法,淘得多金,相處些山人墨客,學得幾句詩詞。你看今夕明月,試題一個小詞你下酒。」王陽道:「阿弟,你試題來。」艾多乃題出一個詞兒,卻是個《念奴嬌》牌兒,名詠月。他題道:

今夕何夕?豈尋常三五,青空遼闊。看那雲收星曜斂,何人玉盤推轉。照我金樽,清香獨滿。有藥得長生,煉起丹爐,萬斛珠璣,黃金一點。

王陽聽了艾多題詠,笑道:「阿弟,我雖不知詞句,細玩你丹爐一點,明明的發你衷情,難道我的心情,可辜負這一天皓月?依經傍注,也學你韻一個。」乃吟道:

煙村靜息,扶疏桂影滿,素娥煉就。怎生簫鼓環佩遠,教人單吹玉管。年少追歡,空忍繾綣。縱然滿樽前,何處嫦娥,枉作雲收,爭如霧卷。

王陽吟罷,艾多笑道:「總是你一派心情有所出,只恐不能遂你衷腸。」二人正把杯,再欲歌吟,只見店家一個老漢走將出來,說道:「二位哪裡來的?吃酒把杯,吟風詠月,人誰管你?只是這一位吟出來,句句都是淫風邪韻,我老漢聽著何妨,小男婦女鄰坊聽了,豈不敗壞他心腸?從古到今,淫詞豔句,勾引出傷風敗俗之事,為害不小。老漢願二位守目前本份,飲一杯客邸清醪,莫要邪思亂想,胡歌野叫,非理言語,調引春心。」王陽笑道:「老人家七顛八倒,妄譏亂誚,責備行客。我們路逢,到你店中,偶酌兩杯,見此明月歌吟幾句小詞,賞心樂事,有何勾引傷風敗俗之事?況窈窕之句,明月之章,亦是古人寄吟豪興,我們便歌唱侑酒,有何傷害?」老漢道:「古人樂而不淫,歌吟何害!只是人口是心非,言端行違,尚然作罪。老兄你借擬嫦娥,寄情繾綣,不可!不可!」王陽被這老漢說得閉口藏舌。艾多乃問道:「老尊長,我動問你一聲,分心寨在何處?離此坊有多少路程?」老漢答道:「二位客官,你問這分心寨做甚麼?」艾多道:「我們要找尋個契弟。」老漢道:「分心寨,原是我這國度地方,叫做分中河,五處分界,只因河道淤塞,長起平灘,地界荒僻,不知何處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叫做膽裡生,他在此剪逕,自稱做分心魔王,便立名叫分心寨。這魔王好剛使氣,人有過路,遇著他的,一時激義,便和好相待,還給你路費銀錢。若是遇著他一時心裡不平,暴躁起來,卻也厲害。」艾多道:「正是膽裡生,便是我契弟。」老漢道:「老兄,我看你一貌堂堂,行端表正,卻怎麼與這魔王結為契弟?」艾多道:「老尊長,我不說你不知。我們弟兄四個,大兄叫做雨裡霧,後改名陶情。第二叫做雲裡雨,便是這王陽二兄。第三就是小子,叫做浪裡淘,因也改名艾多。這膽裡生,便是四契弟。當年我四人在一處地方,叫做靈通關,也做些不要本錢的生理。後來遇著兩個僧人,被他三言兩語,把我們弟兄說散了,各尋頭路。到如今東三西四,你無我不成,我無你不成。我想起來,相歡相聚,還須要我,何患不成!所以今日要找尋我這契兄弟,但不知分心寨離此處有多少路。」老漢道:「不遠,不遠,半路程。」說完,二人到客房宿歇。那老漢猶自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說道:「風騷人何苦吟風弄月,歌那邪詞豔句,惱亂人腸,造下風流罪孽!」艾多聽了,對王陽說道:「二兄,你聽這老漢還不住口,只是在你身上發揮。我小弟想,你也該自悔生前不自好德,造下這風流罪孽。」王陽被說,使起性子,大叫道:「生來骨格,情性難改。阿弟,由我罷屍艾多笑道:「由便由你,只恐押解的又來,陶情哥不在,無人說方便。」王陽道:「三弟睡罷,莫要饒舌。我如今又要想到高唐、孟禮處去也。」艾多不言而臥。後人有說淫詞喪德五言四句:

麗句工詞藻,德言養道心。

胡為風俗惡,邪語誨人淫。

按下王陽、艾多在殿過宿,次日找路前行。卻說膽裡生自被元通和尚說破了他,離了靈通關,四下裡尋個道路。他哪裡知道,為人到處俱要心地和平,度量寬厚,四海春風,何人不敬?哪個不容?這膽裡生只因存心窄小,性度躁急,半步不能容物,一時難忍吞聲,四下裡交情觸著他性,便怒從心上,惡向膽邊,故此沒個道路。偶然走到這分中河地方,招集了幾個嘍囉,立個寨柵,起名叫做分心寨魔王。在這道路把截,生事招非。過客有忍得他的,讓他惡狠,獻他些金寶。有不忿他的,與他抵敵,爭鬧一場,倒搶奪他些財鈔。一日正坐在寨內,嘍囉報道:「寨前有個販酒的客人,推著一輛小車子,載著幾十瓶打辣酥。」魔王聽得,隨叫嘍囉搶來。嘍囉聽令,走出寨門,方欲去搶,那客人道:「好漢莫要搶!便搶了去,也只是吃。若是魔王刻薄,你搶了去,他獨自受用,一滴也不與你下小沾唇。不如待我開瓶,與你們吃些倒好。」嘍囉聽了,便問道:「這酒可是一樣的?」客人道:「幾等幾樣。」乃開了一瓶,道:「這一樣是五香藥燒酒。你們好漢吃了,許多好處。」嘍囉問道:「怎見得許多好處?」客人說道:「有個誇頭你聽。」造出五香美味,甘鬆官桂良姜。陳皮薄荷與飴糖,吃了渾身和暢。

嘍囉聽了,有的說,且拿去獻魔王;有的說,依客人好言,且吃一瓶看。一時,四五個嘍囉,吃了藥酒,個個倒地,昏沉不醒。魔王見嘍囉出寨無回信,差盡左右,都被酒醉倒。乃發起怒來,自出寨外。卻原來客人乃是陶情。二人大笑起來,各相進寨,敘說別後衷情。陶情卻把改名換姓的事,備細說來,說到輪轉司叫他勸化幾個的話,魔王聽得大忿起來,說道:「人生在世,孰五個剛強不餒的情性?怎教我做個委靡不振的懦夫?誰來干犯我,難免撲簌簌怒填胸臆。」陶情道:「丈夫志意充滿浩然,誰不誇你得所養!或騰青雲,或衝牛鬥,不縮不餒,為國家鼓出些英雄豪邁。你卻不如此,往往匹夫為諒,競短爭長,不忍一朝,陡生五內,為爭名也是,為爭利也是,小不忍也是,報不平也是。還有鬱鬱莫伸,懨懨成病,都是阿弟忍耐不住。仔細忖量,倒不如吃我陶情兩杯,消磨了這衷腸悶損。」二人正在寨中講論,那嘍囉忽然醒覺,一個道:「誤事,誤事!貪這瓶中,忘了寨令。」一個道:「好酒,好酒!吃兩杯,益壽延年。」一個道:「沒情,沒情!醉得我昏昏睡夢。」一個道:「有趣,有趣!能使我解悶消愁。」嘍囉們你長我短,說笑不了。忽然寨前來了兩個客人,問道:「這寨可是分心魔王住所?」嘍囉見了兩個客人,笑道:「自來衣食,往常過客聞風遠離,這兩個癡客反上門惹事。」幾個嘍囉扯拽兩客,到得寨內。陶情一見,原來是王陽、艾多二人,一齊笑了起來,說道:「久別多載,幸喜今日此地相逢屍分心魔王便叫嘍囉擺起筵席,大吹大擂,吃了一夜。次早相聚寨中,只見陶情開口說道:「列位弟兄,我有一句話兒奉勸,若是肯聽依從,不獨免遭輪轉,大眾有益,不動無明。」王陽便答道:「大兄有何事見教,請說!」陶情乃撫掌高談。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二十三回 貪嗔癡路過分心 清寧觀僧投老祖

話說陶情撫掌高談,說道:「我們四個弟兄,在人世間也是個好漢子,怎麼心情都不一?好酒貪花,逐利逞忿,終日營營,在我們自己身上,只當原來不曾有也罷了,怎麼結構在世人心上,叫他生出許多禍害?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苦被個吳厭伙計,朝夕酩酊,放肆顛狂,惹出莫大事來,連累我官司受拷,逃不過明有王法。卻又被冥官較個功罪,幾乎轉推到地獄,受無限苦楚。幸虧神司黃封冊籍解救,叫我勸化列位弟兄,各各心歸於正,勿苦了自身,兼害了他人。列位契兄弟,若肯聽我勸,小弟從今日守我本份,做些淡薄生理。王陽阿弟也寡慾養心,葆合太和,資些壽命。艾多阿弟量人為出,無吝無奢,一任天生,莫多克己。惟有阿弟,你這分心魔王做不得,做不得。大則性命不保,小則災殃受苦,都是你忿忿不平,自家惹出。依我說,今後放個汪洋度量、闊大心情,自然人親人愛,果是虛懷善柔。」王陽聽了,拍手笑道:「阿兄,你可謂恕己責人,口是心非。我們三人個個都是你勾引。只說小弟日前在客店,偶見明月,只因沽得一壺,便惹動數句,扯出一段情詞,受那老漢咕噥了半夜。」艾多道:「便是小弟,也只因你這三盞,想起那萬斛。」魔王道:「不消講,只方才嘍囉被阿兄這瓶兒,弄得七顛八倒。」三個人把個陶情說得主意不定,恍恍惚惚,說道:「是我勾引。我那車子上瓶堆瓶滿,一發取來,我們弟兄盡醉方休,且在這分心寨盤桓幾日,再作理會。」正說間,只見嘍囉來報,寨前又來了三個客人。魔王便叫:「拿了他來屍嘍囉方才去拿,卻被這三人打倒。魔王聽得大怒,執了一根棒,走出寨門,大喝一聲:「何處行人,不獻金寶,反恃眾生事!」這三個客人也大喝一聲道:「我們也是世間好漢,去尋些買賣做的。你是何人,有金寶快早獻些出來,與我過客做贐禮,便饒你這毛賊性命!」分心魔王聽了,道:「哎呀!倒騙起我們來了。你是甚好漢,也留個名姓。」只見三個客人,一個開口說道:「你問我有名,說與你聽。」

好漢名兒說你知,世間有我正當時。

利名場裡稱獨好,富貴叢中肯讓誰?

偏多那敢爭吾少,計較誰能把我欺?

飲酒從來先我醉,逢財到處佔便宜。

尋花問柳般般耍,美味珍饈件件齊。

喜我盈廂並滿庫,教人退讓且差池。

弟兄三個人間世,一個真強一不癡。

你如問我名和姓,吳厭名兒說與伊。

魔王聽了,笑道:「原來是一個害不足症候的客官,倒想我們的金寶。」吳厭也問 道:「你是甚人,阻我行客?通個名姓來!」魔王道:「問我名姓也有,我說你聽。」

我姓名兒天下曉,父娘生來出世早,

從來心性不和平,蕩著些兒便作惱。

也曾仗劍鬥牛衝,也曾衝鋒山嶽倒,

也曾浩然塞兩間,也曾怒髮安屍掃。

誇我好剛使出來,說我逞忿動不了。

那知我是英雄豪,赫赫威風真不小。

靈通關上知我名,分心寨內要金寶。

結交四個契弟兄,名喚分心老太保。

兩個通名道姓,正要動手動腳,爭打起來,卻好陶情在寨前看見,道:「休要動手!原來是吳厭老伙計。」吳厭見了陶情,笑道:「老伙計,你如何在這裡剪逕寨中?」陶情便把別他的事情說了一番,乃問道:「老兄,你別後在店家,還是開店?還是另尋生理?杯中物還是終日不離麼?」吳厭道:「自別了老兄,終日醺醺,也還仍舊,把幾貫本錢,也只為這些忍不住,都消磨了,無計資生,懊悔不及。因此前往遠方外國,尋些生理,卻遇著這兩個朋友,也是無策度日,我三人遂結納做個忘年友,離了家鄉,投托個人家過活也好。」陶情問道:「怎叫做忘年友?」吳厭道:「這-個朋友,說起來與你分心兄弟性格差不多。也只因他著怒好惱,少年心情慣了。這一個朋友秉性愚拙,站便站個呆,坐便坐個呆,他年紀老大,有幾分直樸,故此不論老少結交,所以謂之忘年友。」陶情聽罷,便請三人入寨,尚有餘瓶,隨排小宴。大家計較本分生理,卻沒本錢,都看著艾多,說道:「如今要生理,非艾多兄弟設處,斷乎不能。」艾多道:「本錢不難,只是要尋個地方。」吳厭道:「小弟也訪得有個國度中,盡好做生意。」陶情道:「哪個國度中?」吳厭道:「離此數百里,有個震旦國度,人民廣眾,三百六十行,件件可做。」陶情道:「便散了這寨中嘍囉,守本分生理,是個千穩萬穩上計。」分心魔王依從,一時散了眾嘍囉,燒燬了寨柵,裹了些金寶本錢,前往國度中走。他七個人正走上路頭,便錯了行境。恰好一個白鬚老漢走近前來,陶情便問道:「老翁,我們是往國度中尋生理的,錯了路境,請問一聲:「這幾條路從哪條走是正道大路?」老漢道:「從中走是大道,這幾條是小路。近來地方人要近便,皆從小路,把個大道不走,他說大道迂遠,殊不知大道坦坦,該走該走。小路兒雖近便,卻邪僻險峻,天氣晴明,尚有高低難走,天陰雨雪泥泞,其實難行。你列位卻是做甚生理的?」陶情便把本行說出。老漢聽了,便罵道:「你這傷天理的,只圖賺人錢鈔,哪裡管人損傷!且莫說你一心忠厚,把醇釀美味賣與人,那人貪你美味,多少傾家害病!只說你們,不忠厚的,把水攙和在內,吃了你的,淡薄可當,泄瀉難忍,破人腸腹,致人疾病,罪過萬千。可恨!可惱屍老漢說了,不顧而去。陶情笑道:「真正晦氣,方才出門,便撞著這個撥嘴老漢。」吳厭道:「陶兄,倒是我與你做過伙計,知道攙水情弊,哪裡就有百千罪過?世間做假攙水的生理甚多,難道都是罪過?」陶情道:「正是。莫說吹肉、灌魚、挑蔥、賣菜和水,就是販綾鬻緞也用些水,何獨責備酒家作罪?」王陽笑道:「這些和水不傷人,惟酒卻滲人腸腹,罪過在此。」艾多道:「誰教吃它,又費了我?若知情不隱,便攙盡井泉,何有於我!」七人口說步亂,便不覺走人邪僻小路,按下不提。後人有七言四句嘲飲水酒說道:

饞口流涎貪味美,圖錢害理攙和水。

費財腸腹又遭傷,不飲免教醉後悔。

按下陶情眾人行走僻路小道,前往國度中各相尋生理。他其中卻有生平不善經營,專廠倚靠人身過活;學好本份,把主人件件做來合當;不學好挾邪,把主人種種行去逆理。按下眾人在路不提。且說元通老和尚陽神廣照,見」四里「改名換姓遠投異鄉去了,他四彈之教已明,普度之因既了,入定關中,一塵不擾。一日,在淨剎中,偶然出靜,吩咐行者:「是日當淨掃焚香,只恐國王到來。」說罷,仍復入定。那行者偶然失記,地也未掃,香也未焚。卻說國王,名號異見王,乃是達摩老祖之姪。王素不重釋門,一日命執事官導引,到清寧觀裡看叔。老祖知其來意,乃命徒弟道副出觀迎接。不意王先到淨剎裡來,看見剎中行者懈怠,不掃殿焚香,大怒,便問:「主剎僧道是誰?」行者答道:「只有老和尚閉關入定。」王走至關前,見關門封閉,乃叫左右啟關。只見老和尚盤膝閉目,端坐關中。王一時怒起,叫左右打關,剎外用火焚燒。左右把關扛出剎外空地,行者泣哀求饒,王怒不解,方才叫左右舉火,只見那關內,火騰騰燄起自焚。火光中一朵白蓮現出,蓮開,一個和尚望空而去。當時左右回報,異見王不信,喝令將報信執事官拿下拷罪。一時便驚動了達摩老祖,正在觀中,命徒弟道副接王,忽然叫一聲:「徒弟,我姪王懷不信心,焚了元通和尚。他那裡知正當和尚示寂,化火自焚?左右回報,王即將其欺,下執事於獄,汝能救否?」道副答道:「弟子雖有救心,卻無救計,料王駕來,我師會面,自有方便。

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走入門來,向老祖恭禮三拜。老祖見了,便問:「汝自何來?」僧人答道:「弟子自震旦國來,名喚波羅提,以夙因得投師門下,望賜收錄,備弟子數。」老祖道:「夙因果是不虛,只是汝方來此,便有一事用汝。汝能正王不信三寶、救下報信官之拷麼?」波羅提答道:「師命不敢違,願往救正。」老祖問道:「汝以何計救正?」答曰:「世人不信,總自懷疑。火裡生蓮,道本不謬,蓮開見僧,理實不虛。只以未始有見,因以啟疑。弟子微以神通力攝他歸正。」老祖點首道:「事成而返,當以功錄。」當下波羅提即走至淨剎。時王在剎中,正吩咐駕臨清寧觀,只見一個和尚立於階前,望王稽首。左右都不知僧從何來,王越發大怒,左右不報。僧即言曰:「臣僧能上不自天,下不自地,左右前後,四方不自。我王左右,怎得知而報?」王曰:「誰也?人不有實立之地,怎生而來?汝見立階前,何云下不自地?」波羅提聽得,即踴身而起,浮於空中,道:「我王見臣僧所從何處來否?」王一見,即舉手招僧,說道:「予知僧神力矣,司下地相與一談。」波羅提乃自空而下,問道:「我王疑和尚化火自焚,火裡蓮生,蓮中僧見,下報事者於獄,有之乎?」王答曰:「予正謂其誑。」波羅提乃把手一指,只見空中大火炎炎,光內蓮花百千萬朵,朵朵上都現出僧人,盤膝而坐。王見了,笑道:「此空幻耳,豈為實有!」波羅提答道:「世事未見,原屬空幻;見後又豈為實有?比如王不焚關,空也;焚關,後空也;執事未報,空也;報而王疑,疑而拷,後空也。即王駕坐剎中為有,返駕而回,皆屬空幻。」王笑曰:「此論可推廣否?」波羅提曰:「可推而廣。比如王前齋供,食畢放箸即空。只是懷不信而拷執事,雖說空而可憐,執事蒙不白疑冤,受諸苦惱,願王發信心,開天宥,原屬空來,著些實報耳。」王曰:「既屬空幻,又何實報?」波羅提答道:「一慈著善,善自有種,種善得善,即是報也。」王笑起來,吩咐饒了報信之拷,駕臨清寧觀看叔,仍命僧眾與元通和尚修齋,令波羅提主壇。後人有談萬法皆空五言四句:

萬法眼前實,過眼即皆空。

只有善因果,報應不空中。

卻說達摩老祖令波羅提救正,國王不信,去後乃面壁入定。左右到觀中,見老祖入定,隨報王:「老祖入定。」王此時便信左右之言,回殿而去。波羅提主壇,齋事既畢,回觀適遇老祖出靜,波羅提上前參拜。老祖道:「我知汝微現神力,正王信心,他日演化功成,自見汝一臂之力。今日吾徒道副修持,當借汝切磋功果。」波羅提拜受。老祖又問:「汝自震旦國來,彼國秉教善良否?」答曰:「善良固多,作業時有。非師大闡化緣,只恐迷而不悟,眾生染著,墮入無明,多生障礙。」老祖道:「一切惡業,不獨異國眾生,誤造迷染,便是本國多有。予欲演化本國,賴汝首開方便之功。」波羅提聽受謝退,老祖面壁而坐,二師各歸靜室。正才放參,只聽得半空笙簫聲響而來。道副聽得,便問波羅提道:「師兄,你聞得樂音否?」波羅提道:「聞在師兄之問後,不聞在樂音之響先。」道副道:「既已聞音,響來何處?師兄能辨其音,作何凶吉?」答曰:「響自空來,其音多吉,近地必有喜慶之事。我以神力通聞,其乃送子於善門者乎?」道副問道:「人間育子,空動笙簫,何人吹送?」答曰:「積善應以和風,萬籟自成佳韻。積惡應以厲氣,一門必有怪征。壽夭貴賤,皆兆於此。」道副聽得,合掌誦了一聲:「祖師,積善降祥,積惡降殃,人可不知修積?我當於靜定中,游觀善因何在。」說罷,波羅提一笑而去。

卻說道副發了這游觀善因志願,果於定中根尋笙簫音響之處。他縹縹緲緲在虛空中,果見祥雲靄靄,一簇長幡寶蓋,躋躋人來。乃上前觀看,見無數童男童女,擺列前行,後邊一位神司押著。道副稽首問道:「神司押這些童男童女何處去?」神司答道:「此皆善人所積,吾今送與他為子為孫。」道副道:「僧聞世有善人,亡後自歸善道。比如那善人,不論士農工商,富貴貧窮,卻都是些長者,怎麼俱是些童男童女?」神司答道:「此未始有劫也。比如善人尚存在世,只就他善功一造,善念一舉,冥官注筆應有子孫,隨降誕佳兒佳女。待他積善不倦,且莫說他長生注福,只說他百年回首。卻是輪轉後劫,前亡後化的司主。」道副又問道:「比如這童男童女,俱是一般形貌,其中寧五個大小高下、參差不等的?」神司道:「又在他善功大小,自成個高下。只要世人固守善因,莫教悔改。」道副合掌念了一聲佛號,說道:「此是現在善功,僧知報應神速,如此不差。若是世間為惡的,卻是怎樣送子送孫與他?」神司聽了道副這一句,便皺著雙眉,卻又怒恨了一聲,說道:「我已說與你僧人,惡的自有轉輪一劫,這其中條款卻多,僧且靜聽吾說。」乃是幾般條款,下回自曉。

第二十四回 神司善惡送投生 和尚風魔警破戒

神司乃說道:「作惡也有大小,冥間報應條款卻也不少。有等應送幾個子孫與他,只因惡減其少,或少滅其無,甚且奪其已有,或送幾個頑劣的與他。若是送頑劣的與他,還是照他惡根頑劣,也還他個頑劣。此又冥報之小者。」道副又問道:「世間大惡小惡,想必有個條款?」神司道:「大小果是有條款。」道副問道:「大的何惡?」神司又恨了一聲道:「不忠君王,不孝父母,不敬日月三光,不義昆弟,不和夫婦,如種種十惡不赦之大。」道副聽了道:「善哉!善哉!信如神司之言,只說作惡之大,神必不肯送子孫與他。比如他已有多子多孫在先,卻作了大惡在後,如何奪得了?」神司聽了道:「僧何魯鈍至此!只就個不忠君王罪惡最大的,王法可饒他一個?」道副聽了,便稽首稱謝,說道:「小僧知也。還有小惡條款,望神司說了罷。」神司道:「小惡多端,如何說得盡!只是世間,凡有逆理,便是過惡。」道副又問道:「大惡無可解救,小惡可有解救麼?」神司道:「早知不做,便是大惡也可救。若是明知故為,便是小惡也莫解。」道副道:「大惡斷乎莫救,除是不做。只是小惡,世人或有不知誤做的,卻如何解救?」神司道:「不知誤為,知道即改,罪可消除,仍復無惡。」道副連拜三首,道:「神司,請教個小惡能解的道理。」神司道:「僧人靜聽,我說解救的道理。」說道:

莫雲惡小為,些小不可作。

種種自招尤,造罪無可活。

有等無心愆,良心須早覺,

改過不宜遲,舊污一旦濯。

嗟哉此冤纏,世或多染著。

惟願我仁人,一惡一善奪。

比如貪嗔癡,廉靜能分豁;

比如驕傲奢,寧我安舒約;

比如奸狡私,須存正大樂。

種種眾惡生,種種眾善駁。

寧使一理明,莫教一欲潑。

神司最聰明,報應無擔擱。

諸惡永消除,種子長生藥。

神司說罷,道副道:「善惡大小,僧備知矣。善能解惡,僧知理矣。只是輪轉這惡 業與那轉輪這善信,僧卻未知。」神司把手一指道:「我要送善知識家孝子慈孫去,無 暇工夫與僧談也。你看那黑氣漫漫在下,便是造惡業赴輪轉;那白光爍爍在上,便是修 善行赴轉輪。」神司說罷,笙簫音響、幡蓋飄搖半空而去。道副停住了腳頭,定睛看 那白光冉冉,隨著神司也去了。只見那黑氣悠悠不散,飛卷前來。把眼一看,黑氣中無 數的軍械枷鎖、男女哭泣,那苦惱情狀,真是難觀。道副方才合掌念佛,只見那黑氣 分開,那些男女分頭往下方各處散去,其後卻也有位神司押著。道副見這神司,比前那 一位形像大不相同。只見他:

赤發金冠頂束,皂袍鐵甲身披。手持利器怒威威,專押心瞞己昧。

神司見了道副,怒容轉變笑顏,道:「僧自何來,攔吾去路?」道副稽首答道: 「小僧偶聞音樂之聲,暫發游觀之意,妄觸雲軺,罪過!罪過!請問神司,方才這些男 女,情態十分兇惡,僧已知是輪轉變化,但不知分頭散去,何處脫生?作何究竟?」神 司道:「此時世間作孽惡因誇原該轉輪自下再下,入於六道末處。只因他尚有可原處, 故此押他生方還在人道。只待他悔過前非,一孽有一善解來,仍復還他個樂境!若是一 誤再誤,便是吾神也不知他究竟也。」道副道:「這等說來,於眾男女還是小惡,從 他改行從善;若是大惡,久已入六道之末矣。」神司道:「正是,正是。」道副方欲再 問何處去,那神司鞭風駕雲,去如火速,便道了一聲:「去的路境,僧師自識。」道副 聽罷,忽然出定,道:「哎呀!我只因笙簫音響根因,便入了塵情夢幻,染此一番境 界,這卻也顯明。莫謂塵情夢幻,果是真實不虛的根因,吾已久歷師門,怎還有這一番 夢覺?」說罷,天明到得祖師座前,只見老祖出靜,轉過身來,見道副侍立在旁;乃對 道副說道:「波羅提曾云震旦國度善惡根因,吾於此度中緣熱,今欲與汝到彼演化,恐 汝又多了一番塵擾。」道副答道:「恩師演化,正當攜弟子們知識。」祖師道:「汝於 靜中已自知識,又何必外游,把眼見反作空花?」道副聽了祖師參明瞭靜中知識,便跪 倒說:「弟子隨師外游,怎麼眼見反做空化?祖師道:「徒弟,你眼見後何殊夢幻?」 道副答道:「實理卻在於斯。」道副這一句,祖師便知他覺悟,乃問道:「汝既知非 夢幻,便知塵世真因。」道副答道:「弟子知也。師以何法令眾生不染?」祖師道: 「吾止有演化普度之願。願化本國一切有情,各發善心,成就無上菩提歹共登彼岸, 然後再化他國,以消滅惡業真因。」道副乃拜受而退,卻得了波羅提指授許多道術, 便欲隨祖師演化本國不提。後人有眾生幸聞真因、願復正覺五言四句。詩曰:

菩提具妙法,萬劫最難逢。

幸有聞見者,莊嚴與佛同。

話說東晉孝武帝改元寧康年間,有北魏拓跋氏國王名硅,一日坐朝,群臣見畢,王 問道:「天時當夏,酷暑蒸人,予欲尋個清涼地界;避此炎熱,汝等臣眾有知何處清 涼,可堪避暑?」當下一臣奏道:「近地有座名山,名曰五台。這山高出雲表,廣占方 輿,上有石洞遮蔭,松筠蔽日。王欲避暑,此地實便。」王聽了,乃發騶從車輿,到得 山間,設起錦幕,鋪著繡墩,正才高坐,與臣下談經邦正務,講治國嘉猷。忽然一個梵 僧來到王前,朝上稽首頂禮,乞化一坐具之地,以創修行之所。王聽了道:「僧人,你 要創個修行之所,須也要十餘畝之山。一坐具不過一蒲團,寧有幾許?便鋪具自坐,何 必來向予乞化?」梵僧答道:「寸山尺土,皆王所有。臣僧不明白乞化,是欺占也。 」王遂允其化,說道:「一坐具之地,恁你自便。」梵僧乃謝王退去,把蒲團鋪於山巔 之上。次日只見那蒲團,頭出星辰,尾搖日月,方圓五百餘里。臣下見了,忙來奏王 ,說道:「梵僧鋪坐具在山,甚是廣大,周圍丈量,不止五百餘里。」王聽了,說道: 「此必聖僧,予已允乞施地。但不知此僧何聖也。」乃下令,有識得此聖僧的說來。 臣下哪有人知?只見一臣奏道:「我王要知聖僧來歷,臣有一知識僧人,法名神元,見 在山腳下,結丈餘草屋修行。王可召他來問。」王依言,召神元來問。神元到得王前, 說:「臣僧只聞得坐具鋪山,卻也未知梵僧何聖。」王曰:「汝既是僧,如何不識?必 要汝去查來,勿使予心疑惑。 」   正說間,只見半空中祥雲靄靄,梵僧顯化法身,莊嚴坐於獅子身上。眾臣與王都 見。神元忙下拜頂禮,少頃不見。神元乃奏王說道:「臣僧知是文殊菩薩化現也。」王 乃令臣下焚香禮拜,即傳令啟建寺院,修演道場。王回朝稱贊不已。寺院道場事故,皆 付與神元料理。當時便有好善士民,發心捐金的,捨身披剃出家的。工程卻也浩大,寺 院卻也不小。神元做了方丈住持,工完事畢,朝見國王,國王乃命神元與晉通聘不提。 卻說輪轉司自放了陶情,叫他勸化「四里」,便查卷內有情無情、應轉因緣,有六道四 生,上自天人道,下至畜生道,各有個去向。也有一念善解諸惡業的,也有一念惡仍悔 了善因的。分項各投生在人間,仍看他造作更改。卻有卜淨、本定一類的,冥司說他信 道不堅,發他陽世,若再造作惡業,便墮入惡道;若改修善行,還復他福緣。卜淨領著 百千一類,卻脫生在晉、魏二國之間。這些性靈,那裡知識本來善行固有,惡念不無。 晉國中就有一所庵寺,名喚湛虛院。院內有一僧,名猶然,他便是卜淨後身。只因他蜃 化迷真,後有一聲彌陀之解,仍還他這一善根因。誰想他妖氛猶未淨蕩,名在院出家, 依舊不守僧戒,外示人齋戒,暗實茹葷,貪財好色,不說俗人。一日,正在院門外立, 只見一個僧人,跟隨一個行者,近前稽首,說道:「老師父,我弟子是外國而來,朝聘帝主的,欲借上剎,暫住旬日。」猶然見這僧自遠來,行囊富麗,又聽得是朝聘僧人,便邀人方丈,彼此通問法號。僧人乃答道:「弟子係魏主遣來上國通聘,法名神元。請問師父,上剎何名?道號何稱?」猶然答道:「小庵名』湛虛『,猶然便是弟子法名也。」當下備齋相留神元,次早報名朝見孝武帝。帝問僧人:「汝國有多少寺院?」神元答道:「臣僧國內無有寺院。」帝問:「如何無寺院?」神元答道:「臣國自來未聞佛,止臣僧一人,原係南朝,遊行北地。只因國王避暑五台,感動菩薩,乞化山地。創建寺院,實始臣僧。今特通聘修好。」武帝聽了,令臣下賜宴管待,給與來文。神元拜謝辭朝,回到院中,猶然接著。兩僧正講菩薩化現、道場功果,只見院門外走進一個風魔和尚來化齋。猶然便將款待神元的素齋與他。這風魔和尚將素齋傾落在地,說道:「我不吃素,有葷食,快將些出來。」猶然變色,說道:「我院中皆齋僧,哪有葷食?」和尚笑道:「明齋暗葷,瞞得他人,怎欺得我?只說你吃葷一罪,欺瞞二罪,墮此惡孽,還不省改?輪轉卷上分明,不淨因中怎解?」猶然聽了,哪裡肯認,便怒起來,說道:「何處顛僧,破我清行!」神元也說道:「和尚,你要葷吃,這明是犯戒,且又冤人。我在此客寓,如何有葷你吃?」風魔笑道:「你是胎素,我自知你。他是口齋,我豈冤他!」乃叫一聲:「黃犬何不銜出骨來!」只見一隻狗子從門外飛走入猶然臥內,銜出幾塊肉骨。神元見了心疑,猶然赧顏覺愧,便發起怒來:「這顛和尚,不知是哪家狗子,從外銜了肉骨,卻來此處冤我!」和尚笑道:「你自作孽,何人冤你?」猶然師徒不忿,便把和尚推打。和尚乃問神元:「汝那方可有這明齋暗葷的僧人?」神元道:「我處無僧。便是有,也只是我寺幾個初入禪門弟子。」和尚笑了一聲道:「休推休打,我去也!」忽然化一道毫光而去,嚇得猶然跪在地下,只是磕頭,口稱:「弟 子再不敢也。」神元方才說道:「猶然師父,這分明顯化,不是你藏肉在內,必是你徒 弟如葷。急早回心,莫造惡孽!」猶然信服謝教。一時坊中僧俗,便就知風魔點化,猶 然明吃素、暗茹葷,把他行止傳壞,立身不住,乃候神元出境三五里遙,他便同著三兩 個徒弟趕上前來,道:「師父,我弟子們要到貴地一遊,望乞攜帶攜帶。」神元知他來意,卻也不辭。

眾僧往前行走,天色黃昏,看看月起,猶然便問神元說:「師父,天色已晚,怎無 個住頭宿店?」神元答道:「我來時算定地方,有個住宿村店,卻怎不見?莫非往來人稀,我與你錯走了路頭?」方才說講,只見前面現出村落人家,神元道:「此是住處了。」乃趲步上前,越走越遠,月色明而復晦,不覺黑暗難行。走到一個店家門首,那店外點著一盞燈籠,上寫著「安歇客商」。眾僧進得店門,方才打點了宿歇之處,擺出些素食饃饃。猶然忽叫腹痛,要尋地方便,乃出店家後門,只見門後兩個男女,哼哼唧唧,若有苦楚情狀,向前跪倒,叫一聲:「師父,救我二人性命!」猶然問道:「你二人何事求救於我?」男女道:「實不相瞞,我二人往年負欠店主些錢債,好意今歲來還,已算償不少,他卻幽閉我二人,要害性命。師父出家人,若肯救生,決然報德!」猶然聽了,問道:「你往年欠店家甚債?今歲如何還他?既已算償不少,卻怎要害你性命?」男女道:「實不瞞師父說,我二人當年路過到此,借寓一宵,吃了他兩次饃饃飯食,只因他客眾人多,渾騙了一宵錢鈔。偶然今復過此,被他拿住,我二人產了幾個小男女,被店主算了個利上起利,盡被他賣了,如今還要計害。」猶然方才答應。忽然,門旁一個黑漢子出來,把男女罵了一聲道:「你這作怪的,騙了他飯錢事小,你卻騙食了他二卵情深。比如我不欠他債,在此吃了他些無功之食,也遭他一日之害。」說罷,把眼看了猶然一看,便上前來扯衣,說道:「你這和尚,是我仇人,如何到此?你可記得你口食甚美,不念我死者甚苦,你方且要填還我命,尚能與人救生。」猶然聽了,嚇得把手將那黑漢一推,往前邊飛走,便把這情節說與神元。神元聽得,忖道:「這店家必是個不良善之家,謀害過客的。」乃秉燭往後門去看,哪裡有甚男女,也無個黑漢,只見一個罩內兩隻肥雞,半堵土牆,一豬倒臥。神元看了道:「是也,是也!猶然道行不備,遇此種因,求救是僧人形貌,說仇乃銜骨根因。」隨出得堂前,把二雞一豕事情,說與猶然師徒。他半信半疑,全未有個慈悲之念;一驚一怕,都存著個畏懼之心,巴不得天明起身,離店前去。此時卻動了神元向道心腸,乃向店家說道:「小僧有件事兒,欲與店主商量。」店主問道:「何事商量?」神元道:「今已暮夜,待明日說罷。」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二十五回 神元捐金救雞豕 道士設法試尼僧

眾僧宿了一夜,次早起來,神元乃向店主說道:「世上有一種往因,店主可信?」店主道:「師父,甚麼往因?」神元道:「比如騙挾人財物,負欠人債垛,當世不還,劫後須償。」店主笑道:「人欠人財,人還人債,世上有的,小子如何不信?只是當世不曾還,劫後怎生償,這卻難信。即如我被人騙,安知非劫前我欠他未償?師父,你且說劫後償還的當作何狀?」神元道:「俗世說得好,』欠債變驢變馬填還『。譬如店主家有驢馬,甚至犬豕雞鴨,應與你賣錢食用,都是負欠不還根因業障。」店主道:「師父,你僧家議論太迂,信定了個往劫,那裡知財寶為世資有無通義,若負欠了不還,便變人畜生道。這等果報,是個陷人機阱,不太刻薄至此!」神元笑道:「店主人,你只知有無通義,那裡知騙挾機深,變畜填還,不在那不還債負,卻在這害人的機心。人心善良,無奸無狡,便是佛祖。人心奸狡,有債有負,便入輪回。我小僧在你後屋,見雞豕在圈,偶動慈心,只恐是來還你夙債,我願代還,免它殺害。」店主道:「師父,我今日正要殺雞宰豬延客,且後池尚有魚蝦千百,你能盡免得他今日之網否?」神元道:「小僧願捐金救免。」店主道:「我這地方雞豬少有,魚蝦無多,便受你金也要尋買,萬一無得,何以延客?這難從命。」神元見他堅執不從,只得念了一聲「彌陀」,出店門前行去了。這店主果是延客,盡將雞豕宰殺,又網盡池內魚蝦,只希圖充滿食前杯盤,哪知根因果報。這果報根因,卻有不同,豈是食一牲物就有一牲根因,乃是殺一性命便有一命果報。這根因果報,後有知其義的老衲,說了幾句偈,道:

論根因,有果報,老僧說與人知道。那裡是:食他肉便就還他,那裡是:殺他性命他也要,總是憐他一氣生,也是陰陽成鑄造。把豬圈,將雞罩,他也識憂愁並安樂。人因故殺害慈仁,人因特殺供心好,殺機一動血淋漓,物豈無人這靈竅。求不饒,苦誰告?仇恨冤愆終報效。一還一報總關心,是以仁人遠廚灶。

卻說神元意欲捐金免雞豕生命,店主堅執不允,一念慈心,無處能用,只得同猶然師徒並隨侍行者,趲路前行。在路卻才與猶然講論吃齋不茹葷這一片善心。猶然道:「師父,你說得固是,只是世間豪門富屋,珍饈百味,殺牲宰豕,充滿五齊,誰不說天生物以養人!比如禽獸昆蟲,大食小,強食弱,俱隨口豢。」神元道:「天地生物之心,豈不願人物各安其生。你說大食小,強食弱,不過以力勝。猛虎食人,豈是天生人以養虎?人力不能勝虎,便為虎食耳。」猶然又道:「不生不滅,不滅不生,生生滅滅,如四時迭運,二氣流行。只生不滅,萬年賢聖猶存。只滅不生,一去陰陽頓息。不幾於把化機窒了?」神元道:「聖賢有這仁物之心,雖萬劫不滅。凡俗無這慈祥之念,便沉淪不返。我釋門專以果報根因勸人,畢竟是為法門開個方便。」猶然的徒弟也多嘴饒舌,說道:「師父,人靈物蠢,見刀杖何知死具,說精魄也不甚多,豈比得生人性命?」神元笑道:「你等淺識,安知大義?獨不見傷弓之鳥高飛,漏網之魚遠逝,鼯鼠五技何心,狡免三穴何意。物既有性命所關,人豈無慈仁共視?」神元說了這一番,猶然師徒也有點頭的,也有口應的。

眾人走了一日,看看天晚,到得一村店人家,神元進得店門,只見一個老漢迎著,叫了幾聲:「好師父!請人內上房住宿。」便說道:「老漢合家是吃素的,敬僧的,今日遇著師父們,好,好。」神元道:「客店來往,豈皆必其食素?」老漢道:「正是。吃葷的客到此,見小店無葷,多是外市買來。昨日幾個客人買來一隻活雞要殺,老漢見雞有悲鳴之狀,不忍,勸客莫殺,寧可以飯食准算求換,可喜客有慈心肯換,此雞得免殺戮。師父,你聽五更雞鳴求曉,也是個活潑潑的性命。」神元合掌稱善。正說間,只見一人敲門求宿,老漢開了店門,那人入得門來,看見上房宿的是僧人,各屋尋了一番,道:「善根!善根!」往門外走去。猶然見這人光景,便跟出門來看。只見那人前走,後邊跟著幾個黑漢,無數男女往前飛去,口裡尚說:「善根!善根!便少這一個也罷。」猶然疑懼,進得屋來,與老漢說了,又與神元說。神元聽得,乃向老漢說道:「這一雞善根,不知救了老店主家中甚麼性命。」老漢答道:「一雞怎麼救了小店性命?」神元道:「老店主方才說,昨日救得客人一雞性命。方才這人進門,各房尋看說:』善根!善根!『猶然出門,見他跟著許多黑漢男女,便是昨店後門一類根因。猶然師父,你兩次警戒,我見你師徒心葷未化。老店主,你一雞之善,寧無家中事故可征?」老漢道:「師父,你不說,我不知。自昨日救了這雞,我一女久病,昨忽少安。」神元道:「此即是征。」老漢笑道:「師父,難道一隻雞,便救了一女?」神元道:「還不止,還不止。」老漢道:「怎麼不止?」神元道:「一女尚不足報你一念慈仁。」猶然道:「師父說的,無乃太甚?」神元道:「猶然,你獨不知干城棄於二卵?」老漢道:「這卻何解?」神元道:「古有干城大將,吃了人二雞子,便使主疑見殺;救了一雞,其功大矣。」神元說罷,老漢善心越堅

眾人住宿,次早辭店前行。旬日,神元卻早到了國中,朝見了國王。國王備問通聘事實,神元一一奏稱,卻好說到風魔和尚警戒猶然僧吃葷之話,國王大異。便敬信沙門,一時興建寺院,就有三萬餘所;遠近人民披削緇發,不止二百餘萬;譯經律論一千九百餘卷。自古佛塔之盛,無出於此。後人有說道:「為僧超九祖」;又說道:「為僧病四民」。獨有九九老人五言四句說道:

予不勸人僧,亦不於僧妒。

惟願僧人心,無忘君與父。

話說長爪梵志得不如密多尊者度化,離了東印度國,從海島遠去尋訪高真了道去訖,遺下本慧、巫師二人,也各自尋路。只因這二人弄幻出拙,誤入旁門,少不得輪回劫轉,卻又記恨尊者指破化山,滅了他手段,這一種恚忿根因,便思想個報復的究竟,他二人物化一靈,向方復歸人道。卻說拓跋氏傳至太武燾,即位年間,嵩山有一道士姓寇,名謙之,字輔真,卻是本慧更生。他早年心慕仙道,術修張魯,服食餌藥,歷年無效。他在雍州市上賣藥濟人,尤善祝由科,與人騙病。但凡有疾病的,吃他藥不效,便行祝由科,畫一道靈符,吞了便愈。或是人家有邪魅攪擾,便求他靈符驅逐。一日,正在街市賣符,卻遇一個漢子,近前道:「師們,你這符可驅得白日拋磚擲瓦精怪麼?」謙之道:「我的靈符專一治此。」漢子買了一張回家,貼在堂中。次日到謙之處,說道:「師父,你的符不靈,精怪更甚。」謙之不信,親自到漢子家來看,進得門,方才開口,只見屋內大磚大瓦拋打出來。謙之忙念咒步罡,哪裡治得!磚瓦越打得緊,幾被打傷。急出來,叫漢子閉門方止。謙之心裡疑懼,忖道:「我的符法怎麼不驗?」正在思想,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化緣。謙之見那道人打扮卻也整齊,相貌卻也古怪。怎見得?但見:

青廂白道服,蜜褐黃絲縧。

沉香冠籠發,棕草履懸腰。

葫蘆拴竹杖,符藥裹綿包。

為何雙足赤?好去捉精妖!

謙之見了這道人生得古怪,便上前稽首道:「師父何處來的?要往何方去?弟子也是在道的,望乞垂教。」道人道:「觀子一貌清奇,是個修真人物,為何面貌清奇中卻帶些驚懼顏色?且問你名姓何稱?一向做的何事?」謙之答道:「弟子姓寇,謙之名也。幼慕仙道,未遇真師,日以符藥資生。今日正為一件異事不能驅除,所以心情見面。請問道師名號。」道人答道:「吾名喚成公興,修真年久,頗有呼風喚雨手段,驅邪縛魅神通,驚人法術也說不盡。吾觀子貌,可喜為徒弟子。且問你今日有甚異事,不能驅除?」謙之便把漢子家打磚擲瓦精怪說了一番。成公興笑道:「諒此小事,何足介意!」便在那綿包內取了一張符,遞與漢子。漢子接了符,方才開門,那大磚一下打出來,把張符都打破。漢子飛走過來,看著兩個道人,說道:「越發不濟,不濟。磚瓦連符打破了!」成公興聽了,把竹杖變做一桿長槍,左手執著葫蘆,右手執槍,赤著雙足,飛走入漢子之門。那磚依舊打出,被道人把葫蘆迎著,塊塊磚瓦,都收入葫蘆,只收得磚瓦打盡。道人兩個打進房裡,哪裡有個妖怪!卻原來是個奸盜賊頭,見人往房上去了。公興見了這個情景,已知其故,乃將符焚了一張,只見那屋內黑漫漫,若似個妖怪模樣,被符驅逐,行空走了。便向漢子道:「汝婦被邪,吾已驅去,只是速把婦移他所,以防復來。吾自有法與汝,驅逐其後。」漢子與鄰人都知屋內妖氣逐去,盛稱感謝成公興。只有謙之背說:「師父法術,葫蘆收磚神妙;明見奸賊,怎麼指做妖氛?卻又與婦人掩護?」成公興道:「我等修行人,心地要好,便就是常俗人心,也要為人掩垢隱患。我方才若明出奸賊,不但壞了婦行,且是傷了漢子名聲。汝遇這樣事情,當存方便。」謙之道:「師父說的固是,無奈婦不守節,奸又復來,卻不虛負這一番法術?」成公興道:「婦不守節,自有惡報,萬萬不差。奸賊得來,只是要費吾一妙法術,永絕其根。」乃將葫蘆內磚瓦盡倒出來,叫一聲:「變!」那磚瓦盡變做狼牙鹿角尖刺,叫漢子鋪在房簷臥內,道:「此物防妖,偏能捉怪。」漢子拜謝。

成公興與謙之離了他門,望著路行走,到得一座庵前,謙之叩開大門,內走出一個比丘尼來,道:「我這是個尼庵,師父們請山門少坐,不敢留入庵內。」成公興見那尼生得青年貌美,乃忖道:「謙之道貌雖近,道心未知。」乃把自己面一摸,卻又把謙之面也一抹,頃刻二人嬌滴滴、如花似朵起來,對尼說道:「我二人也是兩個道姑,今有公子衙內夫人外游,喚我們陪伴,迷失了路頭,望尼師容留少住。」尼僧茫然忽略,便邀人庵內。眾尼齊相見了,敘其來歷,成公卻也伶俐,對答不差。尼僧即具素食,他二人卻也不辭。吃了,看看天晚,兩個只是不出庵,說道:「路遠,怎衙內不見人找尋而來?沒奈何,求尼師借宿一宵。」尼僧慨然留宿,公興卻又把謙之吹了一口氣,只見謙之頃刻燈下變了一個俊俏道士。那少年尼僧見了,都走入房去,道:「怪哉!怎麼道姑這會卻是道士也?男女有別,況我等既已離父母,不慕丈夫,入了空門,皈依三寶,當謹守禪規,牢持節介,莫教男女混雜,玷厚清修。」真好貞潔尼姑,個個躲入臥內,只剩了老小兩個,在外支應。公興待謙之打坐,他卻變那青年尼僧,執著一枝燈燭;走近謙之前,問道:「師父,老師父前堂打坐,你卻在此。若是嫌僻靜寒冷,我屋內可以避寒。」謙之聽得,正襟端坐,作色道:「優婆尼,你說的何話?小道因天晚借宿,彼此都為何事出家,既已絕欲修道,不但不可發此言,當不可舉此意,須要端正了身心,勿要犯了暮夜四知,入了姦淫十惡。」尼僧道:「我見師兄是個道姑,你卻是個道士。我只曉得春心一點,哪曉得甚麼暮夜四知?」謙之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傷風敗俗的事,做不得!」謙之越辭,那尼姑越嬌嬌媚媚起來。謙之心不覺也動,忽然想道:「成師父會弄假裝幻,萬一他假尼試我,豈不自壞家風?」乃真作怒容,堅心辭絕。成公興見他正氣,乃把臉一抹,現了本來面目。謙之忙起身投拜,道:「師父捉弄弟子,實是度脫弟子。」公興笑道:「我觀汝貌,今見汝心。」乃各相打坐,天明辭尼出庵。那尼姑見是兩個道士,懊悔在心,卻又見他們變化多端,疑神疑怪,不敢怠慢,送出庵門,緊閉入內。成公興乃稱道:「好貞潔尼僧!」謙之道:「師父,果然這庵尼貞吉。世可有一等不貞潔的。」公興道:「有貞潔二字,原對著沒貞潔一惡,這惡,作罪不小,比那在家沒貞潔更大。」謙之道:「總是一般過惡,如何更大?」公興道:「他污穢禪門,比玷厚夫綱更過,所以不小。」謙之道:「師言至教。」公興道:「汝聽我言,不但戒尼,亦且自戒。我於那試你之際,也曾見你到了個把持不住的境界。那時虧你一轉念返正,如今才生出這一番隨緣論道的功果。只要你從今以後,更要蕩滌到個純一不亂的境界;便入了修行正宗。」謙之唯唯聽教。後有說:「色慾迷人,人若能咬定牙關,只在那相逢一刻之時正了念頭,便過後無災罪惡。」有八句詩說得好:

人情多愛色,淫欲總皆癡。

貪戀成災罪,清貞免禍危。

牙關牢咬定,心地緊修持。   不獨僧和道;還戒比丘尼。

第二十六回 公興五試寇謙之 正乙一科真福國

話說成公興道士與寇謙之離了尼庵,一路講論一番道理。謙之問道:「師父,弟子投拜入門,只為往年慕道無功。今日願求個不老長生方法。」成公興答道:「弟子你既要求長生不老方法,須是到個山中靜室,修煉服食藥餌,方得不老長生。我聞華山僻靜,當與汝封彼處藏修。」謙之拜謝,當時隨著成公興師父取道而行,到了華山腳下。只見那山:
巍巍頂接碧天齊,鬆檜森森路境迷。
鶴唳猿啼禽鳥噪,雪深石峻洞幽淒。
成公興與謙之到了山下,公興想道:「謙之雖然投拜我為弟子,他道心真實,尚未深知,不三番五試,這道術萬一妄授匪人,彼此罪過不小。」公興乃把手一指,只見那山腳下,隱藏著一座茅草小屋,門外立著一個老婆子。成公興到得面前,向那婆子問道:「老婆婆,借問你一聲,這山上可有狼蟲虎豹麼?」婆子道:「有的。」又問道:「可有寺觀麼?」婆子答道:「沒有寺觀,捉有仙人留下的石室,又問道:「石室可有人住麼?」婆子道:「無人住。」;又問道:「上山到石室有多少路?」婆子道:「二三十里近路,只是過兩條嶺阜。」公興聽了,便叫謙之:「你可上山,看石室可潔淨幽僻;堪以居住?我因走來倦怠,且借茅屋暫歇。」謙之聽從,乃登岩涉嶺,上得山來,越走越遠,腹中又饑,思量進前力倦,退後不能。他正在嗟怨之時,只見一個山猿,在那石磴之上蹲著,見了謙之,攀援鬆檜枝上,望著謙之,唧唧噥噥。鬆下頃刻一隻白鶴,蹁躚跳舞。謙之也坐於石磴之上,觀聽那猿啼鶴舞,不覺脫了雙履,盤膝磴間。方閉目,不知那猿跳下樹來,悄悄把雙履拿去。謙之開眼見了,不覺怒從心起,道:「山猴孽畜!你拿了履去,我卻如何走這山嶺石逕?」乃去趕猿,這猴子趕便走,不趕又住,只把雙履穿上又脫,脫了又穿,及至謙之走近,他又往那峻石險崖飛越蹲著。謙之急得紅汗交流,乃怨道:「師父要我上山,他卻在婆子茅屋安坐,這回吃茶吃飯,叫我忍餓受苦。卻又被這孽畜偷了履去,如何走路!」
正怨間,只見公興走近前來,說道:「徒弟,為何不尋石室,卻在這裡閒坐?教我茅屋久等。」謙之道:「師父,我弟子只因山嶺險峻又遠,力倦腹饑,坐此石上少歇,苦被猴子竊去雙履,在此沒計奈何。」公興笑道:「出家人時時謹戒,刻刻提防,雙履是身外之物,你未免不因它動了身內之火。如今你雙履在何處?」謙之乃指道:「那猴子在那裡穿穿脫脫的便是。」公興見了,便把自己的雙履脫將下來,望平坦嶺傍一擲,那猴子見了,也把雙履脫下來,望嶺傍一擲。公興乃叫謙之取履,謙之方才取得雙履,師徒穿上,過得嶺來。謙之問道:「師父,以你的道法幻術,諒一個猴子如何難治!為何把雙履設個狡計算它?」公興笑道:「弟子,你既知狡計何異幻法,總屬欺詐。目前不是個正大修行,人有個自然道理,你時尚未至,心地未堅,且自安常取順。」謙之拜謝,乃道:「師父,弟子走了許多遠嶺,腹中饑餓。公興把手一指,只見嶺下青茸茸細草,公興先拔了一束自啖,卻叫道:「徒弟,此草可以充饑。」謙之依言,彩而食下,即時腹飽,雖膏梁不美過草。師徒正行,只見峭壁懸岩處一個洞門,公興道:「此石室也。」乃與謙之入得洞來,只見洞裡幽僻潔淨,卻似個仙家屋室。怎見得?有《西江月》二律說道:
石室幽深淨潔,石牀石磴依台。仙人居處有誰來?洞卷白雲自在。簾掛珍珠滴漏,棋分青白安排。丹成瀟灑任徘徊,都是仙家境界。
卻說海島真仙玄隱道士,一日赴蓬萊會去,吩咐道童徒弟謹守洞門,叫新園收服這些邪魔外道,不得渾亂正大真機。新園道:「弟子心願收服邪魔,只是道力微小,望師真傳授幾般微妙正法。」玄隱道:「仙機高妙正法,輕易難聞,汝非修立藥餌丹爐、九轉純一,何由得道?」又對道童說:「自汝復歸正乙,已自了明大道,尚差片步未登,將也有授受因緣。只是勿傳下土。」玄隱說罷,駕鶴凌空赴會。道童卻與新園思想,也要招個門下徒子徒孫。新園忽然一想,與道童說道:「本智師兄,我於往昔會中,見』四里『遠投異度,擾亂人心情性,都叫人迷了這酒色財氣。近又附合了貪嗔癡,敗壞禪門,我力不能驅逐,想昔本定轉劫,卜淨投生,或可點化歸真,當圖共力。」道童道:「非人莫傳,師有明戒。師兄須要慎重。」新園點首。
卻說謙之得了公興指的青草,彩食不饑。一日向公興說道:「師父,弟子久隨師父,每患肚饑,即得草食,止可因饑得飽,不能長飽無饑。」公興笑曰:「汝欲長飽不饑,亦非此草。」乃將手望鬆樹下一指,只見那鬆下長出許多茯苓藥草,叫謙之服食。謙之道:「師父,這物徒弟常賣市間,豈足以服了不饑!還求些異味。」公興道:「飽腹豈獨茯苓,長生還須柏葉。便是柏葉,也堪服食。」謙之不信,還求師異味飽腹。公興道:「我姑試汝,卻也不甚差訛,奈汝不信。也罷,吾昔有一師修行海島,能修藥餌,若得他傳授,修煉服食,可以延年無算。」謙之欣然,求師訪海島真仙。一時二人離了華山石室,望海島趨來,渡海盤山,也不記時日。二人到得海島,依崖而上,只見洞門深鎖,道童本智門外兀坐。公興與謙之上前詢問真仙。道童道:「吾師赴會未回。二位問的何人?」公興道:「吾昔有賽師,法號新園,久未會晤,聞他近在海島,故此來投。」本智道:「新園亦吾師。令吾暫留此地,責令收服邪魔歸正。他因想也要尋個門徒弟子,向在此間,今往別山去也。二位當於他處找尋。」公興便把謙之饑餓求飽的情由說出。道童道:「吾門謀道,自有餌藥,若為饑餓求謀,便是誠心未至。吾師回洞無期,便是我也不授這般弟子。當速尋新園,他只恐也不收為饑飽的弟子。」道童說罷,把衫袖一拂,煩刻那海島洞谷形跡連道童均不見,只見懸崖峭壁,密樹叢林,沒有路逕人跡。二人只得望洋四顧,公興看著謙之道:「到此光景,只得駕個幻雲,回華山石室。」乃作起法術,駕雲起在半空,公興低頭一看,說道:「吾師在此山也。」謙之也低頭一看,果見一座大山在海,二人停雲落阜,依舊住足山腳下。謙之道:「師父,腹饑了,此地無那草,便是柏葉也無,如之奈何?」公興把手一指,地間忽然長出那青草,叫謙之彩吃。謙之不肯去彩,道:「弟子吃此,日久厭心,且問師父:這山是何處?遠近可有人家化緣賣藥,可以充腹?」公興道:「此嵩山也。我與汝登高峰,尋石洞,恐新園賽師在此,未可知也。」
二人上得高峰、果見石洞裡坐著一個全真。公興上前拜倒,說:「弟子有失瞻依,為罪萬千。」全真曰:「與汝別久,正你懸想。」乃顧謙之曰:「此為誰?」公興答曰:「弟子招來徒弟。」全真曰:「既是新招徒弟,乃吾徒孫,只是以孫名汝,失了劫前相共患難之義。汝今來意,卻是為何?」公興又說謙之腹饑欲飽之意。全真道:「汝既為此,當以長生不饑藥餌之。」公興曰:「正惟師望。」全真乃具藥食。謙之一見,嚇得魂飛天外,膽顫心驚,向公興說道:「師父,怎麼是些毒蟲惡物?臭穢不堪,看著嚇人,還要入口!」自忖此非全真,必是山妖石怪,乃往外就走;全真見謙之要走,把口吹了一氣,只見石洞就有幾十層,全真與公興都不見了。謙之哪裡出得洞來,心慌跪地,叫:「成師父救我!」只見公興在石洞之外,遠遠聲應洞中,說道:「徒弟,你未可成批止可為國王卿師相。」言畢,公興也不見。謙之獨自在石洞中,只得打坐修煉,想道:公興師父三番五次試我,我不能專心致志,只在個饑飽。今在這洞中,如何得食?」正然心慮,只見那柏葉青草,廉蒙茸茸,長入洞來。他彩麵食之,得以不饑。
一日,正在洞中修心養性,忽然那洞開峻石,謙之走將出來,見一大神,乘雲駕龍,導從百靈;集於瞄便,啟稱太上老君,謂謙之曰:「自天師道陵升遐以來,地上曠職,汝文身直理吾故授汝王師之位,賜汝雲中新科二十卷。自開闢以來,不傳於世,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子合氣之術,大道清虛,寧有斯事!專以正大禮度為首務,加之以服食閉煉。」使玉女九疑十二人授謙之導引口訣。謙之拜受忽然大神不見。謙之乃奉法辟谷,不復言饑。年餘,在石洞中,精神色澤大異昔時。一日,自想居此山中無事,乃出洞閒步,忽然見山憐之上,又有一個神人端坐,旁有童子,執著許多經冊籍。謙之投拜嶺下,請問:「上聖何神,顯化弟子?」神人答曰:「吾乃老子孫,名號李譜文,因見子有仙風道骨,特齎圖篆真經、天宮靜輪之法與妝,汝若能敬奉正教,恪守真科,福國利民,永持善道,吾當與上界天仙導引汝超凡成聖。若或離經叛道,不但奪汝之祿,且有降罰於汝。」乃以經文六十卷賜謙之,謙之既拜受了圖篆真經,隨離了嵩山,望魏地而來。到得-座寺院門前,只見幾個僧人,在山門之下立地閒談。謙之近前,聽那僧人講談的不是別話,乃是迎接官府。謙之乃問道:「列位禪師講接官府,卻是哪位官府?」僧人見謙之是個道流羽士,衣衫卻因久在洞谷不甚整齊,便輕易答:「接官府是個官府。」謙之一時便忍耐不住,說道:「世俗炎涼,只敬衣衫,不敬人品,且是勢利。官府管得他著,便伺候迎接。我無干礙。便答應,也沒好言。」乃弄個幻法,猛然換了一個整齊全真。那眾僧見他:
仙冠道服,白拂黃縧,兩道眉清分八行,一雙手長尖十指。體貌如蓬萊道眾,丰神似大羅真仙。小童兒捧著經文,大體面妝來圈套。
眾僧一時忽略,見道士人物整齊,衣衫新麗,便起敬起畏,躬身上前問道:「老師真何處降臨?請入方丈隨喜。」謙之答道:「吾乃官府相邀到來,僧人迎接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往山門,搖搖擺擺進來,後便跟隨兩個和尚,一個說到小房少坐,一個說到山居奉茶。謙之到得方丈,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杯茶來。謙之接茶在手,不覺笑了一笑。行者瘋瘋顛顛的問道:「老師父笑誰?」謙之道:「世態炎涼,後恭前倨。」行者也笑了一笑,道:「誰教狡詐?病則一般。」謙之聽了驚異,方欲再問,那行者聽得山門外清道聲傳,往外飛走,說:「官府來也!」只見眾僧凜凜排班迎接,那官府昂昂直進方丈而來。眾僧只道是官府邀請來的全真,不敢叫謙之迴避,哪知是謙之詐言!這官府卻是魏朝官長,姓崔名皓,進得方丈,見個道士坐在堂中,那謙之卻又弄個法兒,依舊是洞中出來的破服。崔皓見了怒起,便叫左右,一邊捉串道士,一邊睬過僧人。方才開口,謙之聽得,便叫:「官長休得囉唣!貧道不是與你捉拿的。」崔皓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謙之道:「官長若問我貧道,聽我說來。」說道:
家住嵩山石洞裡,清淨幽深無可比,
饑餐洞口萬年鬆,渴飲山頭一澗水。
我師公興本姓成,傳教譜文名說李,
煉就金丹得九還,能延壽算成千紀。
賜我圖篆與真經,掃除偽法租錢米,
雲中新科二十宗,開闢以來不傳起。
謙之道士是吾名,特到塵凡來度你。
崔皓聽得,隨叫左右備車馬,把謙之請到府中,盤問他三藥二火之微妙,六時百日之深功。謙之隨問隨答。當時崔皓大喜,納頭便拜,請謙之的科儀圖篆、真經等卷看閱。謙之答道:「官長要看貧道這科儀等項,卻不是輕易看的。」怎生樣看,下回自曉。

第二十七回 行者點化崔夫人 魏王約束中軍令

卻說崔皓要看科儀等項,謙之道:「官長要看,須是齋戒沐浴,拜入道門為個弟子,方才看得。」崔皓哪裡肯依謙之之言,只是要看。謙之見不肯依言,乃使法術,只見空中黃巾力士,擁護著焚香童子,捧著許多經卷,只是在雲端現出,卻不下來。崔皓見了,方才下拜,願意尊謙之為師。謙之乃招手,叫童子捧經卷下來。那空中童子,方才落下彩云。崔皓一一看閱科儀等項,稱贊禮謝。後有說道法真偽總在道者之心五言四句:
大道原非假,清虛果是真。
但問修行者,可是道真心?
卻說拓跋氏太武燾臨朝,執事官奏道:「今有臣下崔皓上書,陳啟嵩山道士寇謙之道法靈異,圖篆經卷非世所有,且辟谷輕身,若欲修仙學道,非此人導引不可。」太武准奏,即令臣下召謙之入朝。崔皓又啟道:「這道士高傲自重,非可呼召而至,望王以禮待他。」太武依言,隨令謁者、執事官厚幣延來。只見執事官與謁者領了王命,備齊金緞表禮,兩員官私自一個說道:「王聽崔官長書薦一個山野道士,如何不召而禮請?若是禮請,這道士必是個公相,有經國安邦之略,治眾牧民之才,我們也安心上門去敦請。」一個道:「不然,賢能之士,養高抱道,厚幣延請固是。若是有道的全真,他能呼吸陰陽,旋轉造化,運神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便是以禮延請,要學他長生不老,這也說不得奉令莫辭勞苦。只是如今有道的,他不在深山窮谷完他的修行,來你這塵凡作甚?」一個說:「修仙之人也有尋外戶的。只是這一件外戶之事,便就生出多少奸狡,壞了教門宗旨,那知道些法術,曉得些內養。他便裝體面,立崖岸,做模做樣。若是不知道的,與他相親,便就化緣,要佈施。」兩個執事官,說一回,笑一回。只見左右捧表禮的一個隨從人聽了,說道:「小的知這道士有道行,有法術,不肯輕易見人,便面也難會。」執事官聽了,乃問道:「你如何知這道士有法術?」從人答道:「這道士能驅邪縛魅,降怪除妖。」執事官聽了道:「我正有一怪事,他若能除,也不枉了奉令禮請。」謁者便問道:「先生有何怪事?」執事官答道:「山妻近日懷孕,臨盆之日,夢有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分門散戶與人家鞠養。『這無數孩童,都是醜陋惡像,並無一個清秀容顏。山妻檢得一個,生下來,卻是精怪一般,不吃乳,不食飯,如今只要葷酒吃,便止啼哭。若是道士有法術,也要問他個原來情節。」
當下執事官與謁者到得崔皓府中,通知謙之說:「國王表禮延請師真赴朝。」謙之哪裡肯行,說道:「吾未別謝嵩山,安可輕造王朝?」乃出府門,說道:「且回山去也。」執事官只得回奏。國王問崔皓,說道:「予以禮請道士,如何不來?」崔皓道:「道士曾說,未辭謝嵩山石洞,未便入朝。」國王乃命執事官同崔皓奉玉帛牲牢,往祭嵩岳,仍命禮官鼓吹,迎謙之於平城之南,起建天師道場重台五級。一時招集道徒眾盛,國王遂改稱太平真君,親至道壇受箓。崔皓既薦寇謙之,大得寵於國王,晉封官秩。二人得國王寵幸,終日講談法術。國王一日問謙之:「道場法事這等齊備誠敬,天神可來享受?」謙之道:「不來享受是臣道與王徒修虛設也。」國王道:「既是來享受,凡人可見得麼?」謙之道:「見得,見得。」國王道:「既是見得,道師何不施一法術,使予與那天神交接見面,這才見費了許多醮事,不虛設逐日功果。」謙之答道:「王欲交接天神,必須要起建個宮殿在半空裡,雞犬音聲不聞,凡俗法氣不犯,天神方肯下降,王方得交接。」國王聽了大喜,隨命崔皓督工,以國城東南之地,建座道院,起名靚輪天宮,令極高大,不聞雞犬之音,勿近凡濁之氣。當下興工。土木之費,工力之作,不說千百萬計,小民力竭,百姓愁怨,道蹄興嗟。卻有個瘋顛行者走到崔皓府前,口裡說的是瘋顛話,手裡捧的是一卷《金剛經》,要見崔皓。卻遇著崔皓公出,夫人郭氏偶在堂前,這瘋行者一直走近堂前,左右把門人役哪裡阻攔得住!夫人見了行者,問道:「行者何處來的?」行者道:「我道人有處來,只恐夫人沒處去。」夫人怪怒起來,道:「這瘋道人說瘋話,我一封誥夫人,官長又是當朝顯秩,怎麼沒處去?」行者道:「夫人,你聽我道人說幾句瘋話。」
說瘋話,不是瘋,卻是幾句正道宗。執笏當朝官長事,脫簪直諫你家風。罵汝夫,理不通,薦寇道,建天宮,民力繁傷怨氣衝。福國安民有正乙,一誠感格在心中。哪有天神來接見,徒高台殿在虛空。沒處去,你夫翁,急早回頭秉至公。我有彌陀經一卷,能保夫人得所終。
郭夫人聽了,方才叫侍婢接得行者手中經卷,行者化一陣風,影跡不見。夫人望空下拜,取經一看,乃是一卷《金剛經》,便供奉家堂,時時看誦。卻說這瘋顛行者是何人?便是那寺中捧茶,說謙之狡詐的行者,呼犬銜骨的瘋魔,總是隨密多尊者、未了普度的元通。他雖被印度國王焚化,陽神卻也週遊世間,他見國王寵幸崔、寇二人,那執事官說的許多玢門散戶孩童,都是那輪轉的貪嗔癡等一派,吳厭、陶情等眾脫生,恐引壞了這方僧人吃葷酒,破戒行,做出墮地獄的根因,故此屢屢顯化度人。
卻說崔、寇二人得國王寵幸,一個專恃威權,一個矜驕傲慢,朝臣大小無不怨懟。一日,二人正在靚輪天宮下來,到得府中,私說宮殿這等高廣,科儀這般誠敬,卻不見神人交接,恐王說道不靈。二人正議,忽然陰風晦晝,目不見人,只聽得空中若忽聲言說:「汝等當竭忠事主,正道安民。吾奉正教仙戒汝等以正,則順而獲祥,以邪則逆而受禍。赫赫正氣,豈容汝等怙寵驕恣!」崔皓見了這光景,往內堂抹壁飛走。寇謙之聽得這音聲,把案一拍道:「吾自有法!」只見聲止風息,依然白晝。崔皓進得內堂,見夫人在堂中諷誦經文,聽得卻是釋門品第,乃問此經卷何自而來。夫人便將瘋顛行者說話備道一番。崔皓哪裡肯信,隨把經文焚毀,叫投諸廁內。只見那火燄飛空,化作祥去西去。郭氏無奈,只得退歸閨閫。後有說崔皓焚經、獲罪根因果報不小五言數句,說道:
佛開方便門,演此真經寶。
見聞得受持,消災增壽考。
奈何崔皓愚,偏邪信妖狡。
焚毀投廁中,造孽非輕小,
一朝寵幸衰,王怒檻車討。
按罪投廁坑,道涂以溺攪。
自悔溺經因,傷心已遲了。
卻說崔皓毀溺經文,造下無邊罪孽不知,乃與謙之專尋僧家過失。一日,正相談論在府內,忽左右傳稟,有執事官王炫要見寇師。崔皓令其入。王炫參謁了崔皓,便以常禮相見寇謙之。謙之恃寵驕傲,心中不快,便問道:「先生顧我,有甚事情?」王炫道:「久聞師真除妖降怪,小官家有一怪事,只因山妻懷孕,臨盆之日,夜夢四個漢子領著無數孩童,口裡說道:』把這孩子分門散戶,都與人家鞠養。『便把一個醜惡的與山妻。山妻嫌其陋,再四揀擇,哪有一個可觀,不得已受了一個。生出來,果是醜陋惡像,如精似怪。如今卻不吃飯食,專要葷酒。如無,啼哭不止。為此求師真鑒別何因,可有個法術懲治?」謙之聽了,答道:「這事情必有根因,吾有道法,只是不輕易為人驅除。先生須是費百千金寶,建一個九轉大大道場,方能知這詳細,救解汝子葷酒啼泣。」王炫聽了,說:「小官職卑俸薄,哪有百千金寶,望師真從簡行事,也是莫大恩功。」謙之面允,王炫退去。謙之乃向崔皓說道:「執事官卑,傲慢見我,我以厚費難他,仍要查他家門產子果是何怪。」隨畫了一道符焚去,只見符使喚得四個漢子到來。謙之乃問王炫孩子事情。四漢齊齊答道:「我等皆前劫』四里『,輪轉未了根因。能亂正而卻畏正,能導邪而復陷邪。」謙之聽了,說道:「汝等我已知矣,只是昔日寺僧炎涼,今日王炫傲慢,行者兩次弄瘋作顛,來侵吾教,吾今本當用剿,只得留汝,報復那驕傲、炎涼。」四漢道:「我等也只因渾亂人情,重罰輪回異劫。今道師正當存正大光明,以修真教。不當以些微小忿,希圖報復,甚失出家修行之體。」謙之不聽,乃復問王炫孩子如何不吃飯食,專以葷酒免啼。四漢道:「師真既已知我等情由,只因王炫妻平日妒潑,他生產臨盆,惡氣上升,邪氛入念,夢寐不自悔改,產育自是怪妖。」謙之道:「吾且不治汝以邪投他,且令汝去把他邪陷。」四漢唯唯退去。卻早王炫復來,泣拜謙之前,說:「小官無禮,望師真開宥。」謙之回嗔作喜,說道:「先生,莫非孩子有說麼?」王炫泣道:「孩子連葷酒不吃,只啼不止。」謙之笑道:「無慮,我有一符,可執回宅,焚之自安。」乃以符與王炫。王炫依言焚符,其孩不啼,吃飯。因此,國人皆曰:「寇道師不可輕慢,國王且師事,況臣下乎?」」一符除怪,止卻孩啼,真好道法!」紛紛嚷嚷,遍滿國城內外。
哪知元通和尚屢屢顯化陽神,一則為普度之已完、未結,已完的,是密多尊者前度化緣;未完的,乃達摩老祖四彈之教。四彈乃無言之秘,叫和尚一靈,作不了之因。卻不知謙之道名雖大,而心地欠明,附和著一個偏僻挾邪的崔皓。元通和尚陽神雖遍徹有情,只可惜不能操輪轉劫奪,挽回那狡詐心腸。這和尚苦了神魂,那邪的恣其心性。元通長者憫他異劫漂沉,有生居釋流,不明禪戒;有長在道品,不諳仙宗。又見謙之、崔皓挾偏樹黨,仇懟空門,並那行者規諷,攪亂閫中,只這一種深仇,便成矛盾。無奈海島真仙與正道蓬萊赴會,達摩老祖又面壁多時,那輪轉冥司止據陰陽往返、善惡輪回,一死一生,不虛時刻。這」四里「哪管甚九流三教,六道四生,沾著有情,便迷其性。此時若不是聖人道治、仙佛陰功,妖魔怎生蕩定!卻說長安之西,山野之僻,有賊叛名喚蓋吳。這伙人不知父母生身,當保首領為孝,王法嚴,宜安本份為良,苦被四孽轉劫得這一派惡迷,導引得稱兵為亂。可憐涸轍鮒魚,自取糜爛,只是有道仁心,於茲甚憫。卻說神元聘晉回還之日,魏地創寺之多,有道真僧不遭三途之陷,卻也有萬萬千千。那更與」四里「為契的,卻也有千千萬萬。這崔皓既師拜謙之,敬尊他法,便與釋僧有如仇敵。神元是一個過世僧靈,怎敵見生官貴!且是被迷塵情之眾,一靈難挽。如是因緣結構人世,便有一種么魔小丑。這蓋吳稱亂山野,魏主興師親伐,當日傳令三帥,統馭五兵,果是整肅的弓刀,犀利的劍戟,堂堂陣擁旌旗,烈烈炮轟天地。左列著崔、寇,僭擬軍師;右擺著孫、吳,盡皆贊畫。當下魏主傳令中軍,兵將靜聽約束。卻傳的何令?他傳道:
兵戰場中止屍地,王師所誅為不義。
勿恣擄掠劫民財,勿肆傷殘將人斃。
可憐兵火到村鄉,夫妻子母驚逃避。
割恩割愛哭啼啼,死別生離無解計。
家園田產且丟開,寶貝金珠難帶去。
奔逃漫說貴為官,號泣難誇勢與利。
願爾枕席過王師,凱歌此去先得意。
卻說魏主興兵親伐蓋吳,傳令五兵免恣屠戮,兵到叛賊即除。真也是義師所指,反側自安。不想兵師住紮在一座大寺院相近,這寺院方丈卻是神元通晉帶來的茹葷長者。風魔戒諭不改,店肆警省不悛,留下業障,積出冤愆,卻遇著統兵來的官員,叫方丈設席會客。方丈辭稟說:「僧房長素,不便治葷。」這統兵官有甚忌諱,便鋪設酒饌,酒酣,推入方丈小門,逼近僧臥房密地,見有兵器陳設。再通小屋,一石磬傍懸,兵官擊了一下,只見小屋門開,一個丫鬟出來,見是官員,即閉門入內,隨把僧人扭到崔皓軍前。僧人口口申冤。怎禁謙之在旁,指唆成案,啟知魏王。魏王大怒,說道:「丫鬟之事,雖稱冤,白誣猶可。陳設兵器,此明明與蓋吳同謀為亂。」隨命有司按誅寺眾,執事官抄沒僧人財產。見家家俱有釀具酒器,及州郡富家大戶寄頓財物,不說萬計,又為窟室藏匿婦人,又使崔皓之讒得以信王。乃進說曰:「佛法虛誕,為世道害。況此沙門藏匿兵器,犯此大戮,宜悉除之。」魏王信崔皓之言,乃盡毀經像,芟夷長安沙門,回宮敕台下四方,命一依長安法,詔曰:昔後漢荒君,信惑邪偽,以亂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未嘗有此。誇誕大言,不本人情,叔考之世,莫不眩焉。由是政化不行,禮義大壞,九服之內,掬為丘墟。朕欲除偽定真,復羲農之治,其餘一切蕩除。有司宜告征鎮將軍刺史,諸有浮圖形像及一切經卷,悉皆破毀;沙門無少長,悉坑除之。
魏王將頒詔,只見寇謙之諫王詔且莫要下頒。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二十八回 崔寇惡報遭磨滅 忠孝投師入法門

話說魏王將頒詔滅僧,寇謙之上前諫曰:「臣蒙主公信重,感崔官長薦引,敢不奉詔!但西方實有聖僧,即臣教實有道祖。重此輕彼,恐非立教之意。」崔皓在旁說道:「寇師差矣!仗吾正,應合祛邪。不當互操兩可。」寇謙之向崔皓私說:「司徒不可偏執太甚,安僧實所以固道。」崔皓只是勸王莫聽。只見階下跪著一人涕泣。魏王問是何人,左右奏說是太子晃見王。王問:「有何事奏?」晃曰:「臣聞西方聖人果是慈悲,救度眾生,宣揚正教,供奉猶恐未盡一誠之感,況可滅乎?我王不可聽信崔皓,有傷釋教。」魏主只是不聽。太子見諫不從,乃退與近臣計議,將詔書緩宣遲發,使遠近寺院僧人預先知道,躲避為計。沙門因此多獲救免,收藏經像,只是塔廟在魏地者殘毀殆盡。後人有詩說道:
佛法原無厄,惟僧自召災。
不因藏婦窟,怎惹禍根來?
清溪道人歎盛衰八句,說神元聘晉,僧寺太盛,乃有此衰。說道:
世事有盛衰,陰陽成反覆。
倏爾春冬寒,忽然夏秋酷。
憂樂自何常,有餘生不足。
惟有這光明,正大長生福。
卻說太子晃諫王莫聽奸臣崔皓之言,傷滅釋教。這惹惱了崔皓,他乘著太子緩宣遲發,向魏主說道:「太子違詔,私與沙門交結。」魏主大怒,把太子幽禁起來,將欲賜死。太子果師事一僧人法名玄高,這僧卻也非凡,能知過去未來善行妙法。太子事急,求救玄高。玄高曰:「王信崔皓之讒,禍及太子,皆因沙門被酒色,起釁非小。吾有懺法,能解救其難。」太子道:「懺法如何解難?」玄高曰:「吾懺名金光明法,能使王回心轉意,自是讒言不入,其罪得免。」乃咒水獻花,禮佛作懺,果然魏主夜至三更,夢其先祖責魏主曰:「太子仁孝,汝何聽信讒言,疑害太子?若太子有差,吾當禍汝。」魏王驚醒,隨喚群臣,說夢中先祖之言。群臣皆稱太子無過。魏王乃釋放太子,待之更厚。太子得免於罪,乃謝玄高。玄高曰:「太子罪解,只恐奸佞讒及吾僧,吾其不免!」果然,崔皓在府中與寇謙之講論道法,崔皓問謙之說道:「師真,你的道法,吾見其外,未見其內。」謙之道:「信如官長之言,科儀經皆外也,修性立命卻是在內真功。」崔皓道:「這真功如何修立?」謙之道:「此功非靜養深山僻谷、煉精化氣成神,如何能得?若是司徒,營營祿位,便見了也無用。」
二人正講論之間,家僕忽來報太子免罪,崔皓聽得驚問道:「他緩宣遲發,是我奏王,怒他違詔幽禁著他,為何赦免?」家僕道:「聞說太子師事一個僧人,這僧道法甚高,能使王夜夢警戒,故此太子得免於罪。」崔皓聽得,隨差左右打聽太子與哪個和尚謀免。左右探聽的確,把玄高禮懺情由,魏王做夢事實,一一報與崔皓。崔皓大怒,隨白知魏主曰:「前違詔書,私與和尚交結,暗行妖術,致令先祖托夢恐嚇我王。若不早除,恐為大害。」王聽崔皓之言,乃命執法官收玄高。玄高早已知覺,恰遇著太子到來,乃叫一聲:「殿下,吾數當不寂,只是吾徒弟玄暢居於雲中,離此六百餘里,半晌如何得到?」正說間,執法官奉王命將玄高拿去。玄高到了法台,卻跏跌而坐,那些刑具毫不沾身,閉目示寂。忽然一個和尚走至面前,泣曰:「和尚神力,當為我起。」忽然,玄高開眸,說道:「大法應化,隨緣盛衰,盛衰在跡,理恒亙然。但惜汝等行如我耳,或恐過之矣。惟玄暢戶,渡,汝等死後,法當更興,善自修心,毋令中悔。」言訖即化。眾徒弟哀泣號呼曰:「聖僧去世,我等何用生為?」只見玄高現形雲中,說道:「吾不忘一切,寧獨棄汝?」眾徒曰:「和尚當生何所?」玄高曰:「我往惡處救護眾生。」言旋不見。崔皓既讒害了玄高,乃勸王盡除釋氏經像。王聽其言,可憐沙門大遭屠戮。
卻說元通老和尚神遊八極,見沙門在遠近寺院持齋修行的,被茹葷破戒的連累,都是那陶情等一班勾引壞教。他已知盛時如彼,衰時乃此,雖然都是不守戲的做出,卻難道不動慈悲!雲間見這戮僧光景,乃顯神通,附靈於一個沙門,法號元會,名曇,振錫到魏宮門。魏主見了,即傳武士斬之。武士奉令,刀斲不入。王乃自抽佩劍去斲,毫不能傷,劍微有痕如線。隨令武士收捕,投入虎檻中,虎皆怖伏,不敢瞬目。左右請以謙之試之。王准奏,隨召寇謙之入虎檻,虎即咆吼起來。魏主始大驚,延元會上殿,再拜謝過,送元會於近城寺中。元通老和尚陽神仍返清虛極樂,不提。
卻說崔皓專恃威權,魏主太武以皓為監秘書郎官。一日,其僚屬姓閔名湛,勸皓刊刻所撰國史於石,以彰直筆。皓從之,乃令工人刊石,立於郊壇,書魏先世事跡詳實。往來見者咸以為言,國人無干忿恨,相與讒皓於魏主太武,以為暴揚國惡。太武大怒,使執法按皓罪狀,崔皓惶惑不能對。乃執皓檻車,置於城南道廁,使衛士路人行溺其面,呼聲嗷嗷,徹於道路。皓乃歎曰:「此吾投經溺像之報也。」盡法以處,仍坐收僚屬百殺人,寇謙之並坐。其黨正要弄幻法逃生,忽然雲端裡見玄隱道真帶著道童本智多人,道:「吾奉正乙驅除嚴惡。」謙之求饒,說道:「小道也曾受圖箓、崇正教。」玄隱道:「正為你假正入邪,壞吾道教。」道真說畢不見。謙之遂罹於崔黨之害。後人有說報應善惡、禍福不差五言八句:
崔皓興讒日,沙門被害時。
善有福善應,惡有惡神知。
經像何冤溺,科儀空受持。
寇崔遭業報,糜潰不收屍。
話說達摩老祖在清寧觀,一心只要普度有情,演化本國。一日,卻與弟子道副說道:「我本天竺南印度王子,出家修繼多羅大法,今吾師已滅度六十餘年,聞知震旦國眾生,若被邪魔擾正,以及東土諸有情破戒毀教,吾欲自西而東,隨緣度化,須是擇吉日良時,辭別姪王,然後啟行。」道副唯唯奉教。忽然見一人自外而入,見了老祖,哀哀泣跪於地。老祖憫其情景,乃問道:「善男子何為哀泣,卑禮師前?」這人說道:「小子幼失怙恃,長又無能撐達,欲報父母深思,無由可報。千思萬想,惟有投拜佛門,做一個和尚,報答生身養育。」老祖聽了,說道:「一子出家,九祖超脫,固是善功。只是你父母望你生生繼後,一入佛門,便守戒行,恐於繼續有礙,反稱不孝之大。」這人說道:「小子家有弟兄,或可為繼,望祖師憐情收錄。」老祖聽他言辭正大,來意真誠,便欲收做弟子,但不知他意向可專不變,乃令道副以法試其心志。
道副領了老祖法旨,隨向這人說道:「出家不難守戒難,你既要投托佛門,須先在廚房供行者之役。」這人聽了,隨走入廚房,劈柴運水,便問道:「師兄,你說出家不難守戒難。我想出家,是我一心要報父娘恩。發了這願,就離了家園,到此觀中,做個行者。挑水也不難,劈柴也不難,便是敲梆念佛也不難。卻不知守戒難,守的何戒?怎便叫難?」道副說道:「出家人既入佛門,便要遵守禪規,堅持戒行,不飲酒,不茹葷,不淫欲,不偷盜,不妄念,不貪嗔。雖說五戒八戒,卻也種種甚多。你若能持守,不犯這戒,便是真心出家。若是不能持守,一犯了這戒,比那在家罪孽更大。人心變幻,見了這種種淫欲易亂,所以說守戒難。」行者道:「我只是把報父娘恩的心腸,時時警省,說為何出家,為何又犯戒。師兄,你說這個可難?」道副道:「是,這卻不難。比如劈柴挑水,還要費力。這持守戒行,只在這心一主定不亂,不費工夫,不勞力氣,何難之有!」行者道:「師兄,我從今以後,只是存著這個心罷。」當時道副把行者這話向老祖說明。老祖道:「萬法千緣總在這一點。彼既說言相合,可喚他來,收為弟子。」道副乃喚行者至老祖前,老祖道:「汝為父母出家,只這一念與那為生死出家的,公私略異。但由此入彼,進步更順。今起汝法名尼總持,披剃隨時,汝既知戒,當無變亂。」總持拜受,退與道副靜室悟坐禪之理,習入定之功。後有贊總持出家念正五言四句說道:
出家為生死,誰為報親恩?
知得身從出,總持一念真。
話說尼總持拜受老祖教戒,擇個吉日,披剃為僧。清寧觀僧眾及地方善男子善女人,得聞喜捨,都來慶賀。觀僧諸眾遂建道場佛會。只見善男子中一人,向道副問道:「尼總持師父為父娘恩出家,我小子也有一種恩未報,不知老祖可收留做個徒弟?」道副答道:「善男子有何恩未報?」善男子道:「我家自祖到今,歷過十餘世,都在這村宗族同居,耕種的國王田地,代代不絕衣食、供納錢糧。若遇著荒旱,便赦了免征。算計到今,田產日增,人口益眾。只說我父母弟兄,享莊家豐年富足之樂,卻也不知是哪個賜汝。往日有幾個賊盜來村攪擾,一村性命幾乎傷害。感得官長髮倉給廩,招集兵馬驅除,一時把些賊盜平服,我村得以安堵,大家小捨得保守了田園性命。這都是國王的深恩。我想受了這恩,要盡個忠心報國,我卻又無官職,不如削髮為僧,做一個報君恩的和尚。師祖若是肯收留,我小子情願入佛門為弟子。」道副聽了,說道:「你可謂不忘根本,真乃善良,待我轉達祖師,與你說個方便。」乃向祖師把這善男子的話稟知祖師。祖師笑道:「遵守王法,勤耕田地,莫拖官府錢糧,孝順見在父母,便是報答國恩。何必削髮為僧乃為報答?」祖師正才與道副講說,只見這男子雙膝跪於老祖之前,說道:「祖師所言至教,只是弟子心堅於此,望乞收留。」祖師笑道:「也罷,汝心既堅,汝願頗正,由此正願入門,堅心向道,彼岸何難登到!」乃喚道副:「乘此道場功果,與總持一同披剃,起法名道育。」當日眾心無不歡悅。後有贊道育出家心堅五言四句說道:
佛法無難入,端在一心堅。
師言皆至教,帝德實無邊。
按下祖師收得二徒弟子在觀,欲要辭王演化別國不提。且說西竺勝地,原是佛祖成道國度聖境。一日,佛在祗園聚集菩薩聖眾,演說無上甚深微妙法寶,天花繽紛,異香繚繞,旁列著十八位阿羅尊者,得以聽聞。偶然世尊發一句慈悲功德,說道:「吾於未來世已知竊名逃俗、七情染惹、六欲交攻、因邪害正、作諸惡業之眾,誰能解救,度脫這苦等等?」只見十八位尊者齊發弘深正願,合掌長跪,向世尊作禮說道:「諸弟子於慧光中已知魏法滅僧,非魏之過,乃奸皓之讒,實逃俗竊名、有傷釋教的和尚自作孽耳。今有達摩演化,收錄忠孝入門這一種正大光明,正好乘他有東度之願,與他解救可也。」世尊道:「他一人素聞緘默,欲仲無言之教,怎肯盡紛紜辨析之勞?」尊者齊道:「彼有三大弟子,皆明正道,頗通妙法,縱有紛紜析辨、水火文部之難,善自降伏。」世尊道:「雖然這三大弟子有能,只恐他法力尚微,道心未固,汝等當為一試,用助其普行東度之功。」當下眾尊者拜謝世尊,願遵法旨,各於鷲嶺顯靈,乘雲駕霧,到得下方,互相計議說道:「世尊以慈悲方便,念諸有情,自取罪業,令我等協力助成高僧演化之功。但崔寇已滅,釋教復興,其興吾等自知有神僧力,只是三僧演化東度之願當令助成。但恐他隨行,道心法力尚淺,未入精微,道路迂遠,邪魔頗多,萬一被迷,演化功阻,而東度之願何能成就?我等當隨方以試,三弟子果具神通力,能降眾邪魔,便助他演化前行。」眾尊者各發無上聖心,齊聲道:「善哉!善哉!」當時眾尊者,隨問第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卻如何答,下回自曉。

第二十九回 扶演化阿羅說偈 尼總持擾靜赴齋

話說眾舉第一位尊者,問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跏正坐,旁有一蠻奴侍立,有鬼使者稽顙於前,侍者取其書通之。尊者乃說一偈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書所通。   魔邪呈色相,葷擾靜定中。   第一位尊者說偈畢,便問第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合掌趺坐,有蠻奴捧牘於前,老人發之,中有琉璃器,貯舍利十數。尊者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舍利寶。   光中生覺悟,因以度諸老。   第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扶烏木養和正坐,下有白沐猴獻果,侍者執盤受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果中。   辭廉知供養,頓教地獄通。   第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側坐,屈三指,答胡人之問,下有蠻奴捧函、童子戲捕龜者。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三摜答。   明指在指端,大道從茲發。   第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淵濤抱膝而坐,神女出水中,蠻奴受其書。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神女出。   兩處試禪心,道心無言觸。   第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右手支頤,左手拊稚獅子,顧視侍者,擇瓜而剖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瓜因。   昆弟既和合,總歸愛敬心。   第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法器內。   衣缽不相爭,清廉出智慧。   第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並膝而坐,加肘其上。侍者汲水過前,有神人湧出於地,捧盤獻寶。尊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獻寶盤。   清流供祖飲,不受望外貪。   第八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九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食已撲缽,持數珠誦咒而坐。下有童子構火具茶,又有埋筒注水蓮池中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沙老僧。   贈以寶瓶茗,滅卻怪獰猙。   第九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執經正坐,有仙人侍女焚香於前。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執經地。   仙人侍女香,誦經解不義。   第十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一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趺坐焚香,侍者拱手,胡人捧函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見世因。   數珠作舍利,助化噁心人。   第十一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二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正坐入定,枯木中有神騰出於上,有大蟒出其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前世定。   枯木有神騰,大蟒亦云性。   第十二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三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倚杖,垂足側坐,侍者捧函而立,有虎過前,有童子怖匿而竊視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度猛獸。   性善能皈依,人天可成就。   第十三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四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持鈴杵,正坐誦咒,侍者整衣於右,胡人橫短錫,跪坐於左,有虯一角,若仰訴者。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雲端內。   多保誦如來,免致傷物類。   第十四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五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鬚眉皆白,袖手趺坐,胡人拜伏於前,蠻奴手持拄杖,侍者合掌而立。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定因。   為解諸冤業,指明淺與深。   第十五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六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橫如意趺坐,下有童子發香篆,侍者注水花盆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供花心。   童子發香篆,指明果報因。   第十六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七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臨水側坐,仰觀飛鶴,其一既下集矣,侍者以手拊之。有童子提竹籃,取果實投水中。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靜中覓。   無言勝有言,為上乘第一。   第十七位尊者說偈畢,乃問第十八位尊者以何法試。只見尊者植拂支頤,瞪目而坐。下有二童,破石榴以獻。以一偈說道:   吾以一法試,於諸佛會中。   荒沙流墨跡,福善助成功。   眾尊者說偈畢,慧光遍照萬方,神力永扶九有。照萬方,眾生仰福;扶九有,萬壽無疆。各生歡喜之心,以成東度之願,專視達摩老祖演化、三弟子隨師功果。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清寧觀宇,一日出定,對三弟子說道:「吾觀國度眾生因緣情識,多被眾欲交功,致使罪孽牽纏,吾心甚憫。今欲辭諸姪王群臣,往彼震旦國中,隨緣而化。汝等當白王吾行之日。」三弟子唯命,白知異見王。王於老祖行日,枉駕來臨,老祖因與王說道:「王當勤修福行,護持三寶。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異見王聽了,涕泣揮淚曰:「叔既有緣,在震旦國非吾所留,惟願不忘父母之國,演化事畢,早早迴旋,免懸吾望。」老祖點首,當時辭別姪王及眾宰職,離了清寧觀宇,前出城郭,望東大路而行。王又具大舟,實以眾寶,泊於海濱,聽老祖泛海而駕。後人有五言八句贊揚祖師東行普度。詩曰:   佛子何因緣,而為眾生度。   慈悲具提撕,有情生覺悟。   一覺悔前非,一悟知來路。   萬劫不沉淪,人天一轉步。   話說祖師法駕一動,人天歡喜無窮,邪魔亂性有正,盡在這慈悲普度之行,演化眾生之願。師徒出得郭內,到了一處郊外地界,只見一座寺院。道副上前觀看,見那座寺門上懸一匾,大書」萬聖禪林「。祖師進得寺內,參謁聖像,方丈眾僧迎接師徒堂中坐下。尚有遠送眾等辭別回去。按下師徒在萬聖寺住下。且說紅塵擾擾,人心鑿去本來;世事紛紛,邪魅偏來亂正。人若不堅持正大光明,以完生人大道,誰不被那邪魔引惹,喪了本來,迷了天性?小則災疾相纏,大則性命不保。這邪魅豈能亂人?都是世人持守不固。   卻說陶情、吳厭這些七情六欲,劫劫輪轉,不分等等。世人投入心胸,便亂人智慮,引邪了崔、寇諸人,迷害了不明僧眾。當時守戒的得緩宣逃救,孑巳戒的遭業障亡身。這些業障紛紛亂竄,仍要迷人。卻聞得普度演化真僧東來,乃生計阻,哪知邪不勝正,魔豈敵真?邪正相並,如紅爐燎毛,沸湯化雪,自取滅耳。祖師師徒駐足萬聖禪林,傍晚各自習靜。乃有一魔擾道副靜中,道副見其人生得怪形異貌,手持書簡,向道副說道:「我城外官長,為父母建延生大會,禮請十方僧眾享三晝之齋,備一縑之贈。聞知師眾道高德重,特遣小人持書禮請。」道副於靜定功久,哪裡聽聞!這人書如電光一掣,他卻端坐不動。魔見道副不理,即去祖師身前,但見祖師端坐,如太陽正照,陰霾哪敢近侵!卻又去尼總持身前,持書也照前說了遍,只見尼總持雖是為孝出家,但未久入菩提門路,道心尚未堅真,只因請者為父母延生一句,便答了一聲:「我等初出郭門,焉敢妄叨齋供?」魔道:「逢道場隨喜,是僧家因緣;我官長以書簡奉請,乃是敬禮真僧聖眾。還有一等僧人,聞風赴會,遠路找來,受享齋供,飽上求飽,雖然似饞口餓眼,總是成就檀越善功。」尼總持一接了書簡,動了赴會根因,那目中不見在堂端坐身形,惟有去赴齋的這一番情景,隨這人行走,便問:「吾師父、師兄何在?」魔隨答道:「已前行。」總持飛走上前,果見師與兩個師兄先走。到得城外官長府前,只見一大衙門,威嚴整肅,左右列著長幡寶蓋,正中擺著門對榜文。雖然是官府衙門,卻乃道場佛會。   尼總持進得府來,官長接著,周旋曲折禮儀,都是師徒們平昔交接。忽然擺出齋供,尼總持方才要舉箸,只見那經堂上一位老僧,貌似闍黎,說道:「那弟子,怎不參謁聖像,又不念句祝食咒文?你獨不聞見腥風穢氣,怎便唐突舉箸?」總持忽然驚覺,依然端坐堂中。只見琉璃燈燄輝煌,照著滿堂聖像。總持睜睛一看,左列羅漢尊者,第一位聖像,宛然闍黎,莊嚴色相。當下總持銘刻在心,想道:「這一番靜中塵擾,萬一後遇道場齋供,不當唐突舉箸,須要參聖咒食,以防魔業不淨之擾。」總持穎悟在心。卻又見第一位阿羅尊者面前稽顙的鬼使,形怪貌異,宛似持書之人,乃乘在堂眾僧早起功課回向之時,他便向尊者前俯囟作禮,贊歎不盡。到得天明,眾僧參禮祖師,俱各復位,惟有尼總持向祖師長跪,把夜來事因說出,求祖師度脫。祖師半句不答,也向第一位尊者前,合掌稽首,道了」慈悲「二字,復位而坐。正才坐下,果有使人持書,來請祖師師徒赴齋。祖師辭以匆匆東行,不得荷愛。這使人哪裡肯退,苦苦哀求說道:「主人誠意具齋相請。」祖師方才啟函,書中說道:「草舍茅簷,凡夫俗子,得聞聖僧東度,一則素齋奉獻,一則異事相聞。倘駕下臨化解,不勝幸遇。」祖師拆書,見說」異事求解「,便動了慈悲演化之心,慨然允去赴齋。道副乃問使人:「汝主何事怪異,求我師尊化解?」道育也問使人:「汝主何姓何名,卻是何等職業?」使人答道:「我主人姓向名尚正,曾為國度中執戟郎官,解組多年,生有二子,長子名喚向古,次子名喚向今,二子生來極孝極弟,娶有二妻,又極賢極和。只因主人娶了個繼室,忽然變異,如今二子二妻,狠的狠,惡的惡,全然沒個道理,把個老主人氣惱成病,求醫罔效,符懺不靈。今聞師父們東行演化,特來啟請。」道副二人聽了,乃向尼總持說道:「夜來曰師兄有擾靜根因,今此須應這段功果,莫要勞我師尊。當借你神力,解脫這老郎官災病冤纏。」總持口中答應,心裡卻疑:「莫非又是非靜之擾?」正講說間,祖師同三弟子到得向尚正家門,使人已先報知向老。向老出門迎接祖師,師徒入得門來,只聞得腥風一陣,祖師把智光大照,已知怪情異事,端在主人一念所招。自不發言,一任徒弟們驅除芟解。那向老迎祖師師徒到得堂中,納頭便拜,說道:「病體不恭,望師真恕慢。」祖師師徒各相答禮。茶罷,即擺出素齋,上首一席,安了祖師坐;旁邊三席,三位徒弟坐;老者一席,斜對著。祖師便問:「老大人,郎君如何不設席一會?」向老聽得祖師之言,便把雙眉一蹙,道:「師父且請用齋。心腹事情,一言難盡。」祖師便不舉箸,一毫不沾。三個徒弟也看著祖師不箸吃齋,便也不動。總持欲動箸,他卻虧了靜裡一番警戒提撕而起。向老只是舉箸請齋,祖師只是要添郎君一席相會。向老無奈,只得備細把衷腸異事說出,道:「師父在上,聽我老拙一言。我當年生得兩個兒子,娶了兩房媳婦,個個孝順,只因近日續了一弦之故,一個狠似一個,都變了孝心,成為忤逆。老拙為此氣惱成病。」祖師聽得,只是合掌,道了一聲:「善哉!善哉!這冤愆有自,道副徒弟當為發明。」道副方領師旨,只見屏風後一個漢子嚷罵出來,說道:「和尚吃齋只吃齋,管人家閒事,問人家門風作甚?」把上席一桌齋,一手掀倒在地。尼總持便說道:「善人莫要躁性,這也與僧輩無干。」言未畢,屋內又走出一個漢子來,看著這漢說道:「大哥何必與他講理,打了罷!」這漢子也把幾桌齋都掀倒,舉手就打道副。道副只把手一推去,那兩漢子便似有繩索縛定手足一般,動也難動,口裡只叫」救人「。屋內又走出兩個人,手裡拿著大棒,惡狠狠罵出。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第三十回 道副論忤逆根因 祖師度續弦說偈

卻說屋內走出兩個婦人,手執大棒,口裡亂罵道:「和尚家吃甚齋!方才素食內,是我們著了些葷油,你都吃了,仍要管人家閒事。卻又弄甚手段,打我的丈夫?」向老口裡便罵道:「惡婦無知,怎麼毀僧謗佛,破人齋戒?幸喜長老都未曾動箸,天使你們掀倒了。」那兩婦聽得向老怒罵,便執棒要打,被道副念了一聲:「善哉!」只見兩婦棒隨手落在地,二婦目瞪癡呆。向老見了,只叫:「好聖僧!好聖僧!」祖師乃向徒弟們說:「這事原不異怪,自有根由。我等且回寺。」尼總持說道:「不是靜中阿羅尊者先有警悟,方才弟子舉箸,被他欺也。師父,他家既有不孝之子、不良之婦,我等回寺,收拾東行去罷。」祖師只是不言,辭謝向老道:「老檀越當洗心自思平日冤愆,以至於此。我等回寺,再與你持誦焚修化解。」向老見齋已掀倒,幾個兇惡悻悻亂嚷,好生惶愧,只得送祖師出門。道副乃對向老說道:「小僧見你這二子二婦惡生有因。方才見他行兇,沒奈何聊施道術,定住他身,卻難造次開豁他心。若不解了這術,便是終年他身也不得動一步。」向老道:「這等忤逆子媳,便送了他也當。」道副笑道:「我師尊以演化為心,度脫眾生為事,怎肯行霸道剿滅不善之人?你進屋叫他回心轉意,便活得心,動得足。」乃在向老手心中,用指畫了一個」順「字,叫向老莫開拳,只叫他可恭敬二親,皈依三寶,他如應允,把拳一開,包他定身即解。
向老依言,送師徒出路回寺,他卻進門,只見二子尚立地不能展足,二婦猶然癡呆似醉。向老乃問道:「你們今後回心轉意,不作兇惡地麼?我請高僧吃齋,你卻破他戒,又行兇打出堂屋,是何道理?你哪知高僧有道能法,定住汝等身體。方才說看我面情,不遣陰兵剿你。你如回心,還有法救;若是不轉意,便定住你只到終身。」二子聽得,慌懼答道:「依你回心轉意。」向老聽了他這一句,也不再問他如何回心,如何轉意,把平日兇惡事情如何改省,便把拳頭一開,只見二子二婦即時活動,依舊嚷罵起來,且說道:「好了,這幾個和尚去了。」正鬧吵間,只見屋外走進一個人來,卻是二子母舅,見向尚正一家鬧吵,他卻不行解勸,也幫著向古、向今二子毀罵向老,氣得個老者往門外走去。後有人說:「人家遇著這忤逆冤愆,當察其根由。有根由自父母使來的,能有幾個似大舜聖人,孝順瞽瞍。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身從何處生來,雖父母偏心,故意難我,到了個撻之流血,更要起敬孝,只等父母悔心。若是那不明白道理的,或為錢財,傷侮父母;或溺愛妻子,不敬父母;或好勇鬥狠,以累父母;或因偏心弟兄姊妹,怨懟父母;或為自身口腹,欺騙父母;或為酒色邪非,不聽父母教訓,違背父母;或起坐顏色,傲慢父母。天下的道理古怪蹺蹊,這等惡業便生出無端的禍害。那為錢財傷侮父母的,貧苦斷然在後;溺愛妻子、不敬父母的,不作鼓盆鰥夫,定招責離逆子;那好鬥與怨懟父母偏心的,越使父母嫌惡,致入法網,蹈罪不赦;為口腹欺瞞父母的,多生病,食不下咽;那不聽父母教訓的,為非多犯,王法不饒。還有一等,過於和睦,父立子坐,為他事遷怒,見父母顏色尤厲,不即改容和悅。這一件道理不明,使父母心情不快。一或致父母不快中生出災疾來。這段根因,為惡不小。這皆是為人子的,愛己身不孝養的過惡。」後有勸人警省,如清溪道人五言四句詩說得好:
父母我前身,我身父母后。
欲肥我後身,安把前身瘦。
卻說祖師同三個徒弟,回到萬聖寺中,眾僧接著,道副把請齋未吃,向家子婦兇惡的事,說與方丈僧人,甚責二子不孝之罪。眾僧說道:「向古弟兄不孝,理法難容。只是其父有以使然,事無足怪。」道副道:「其父何以使他不孝?」僧人答道:「向尚正這二子,乃前妻所生。只因前妻棄世,續娶後室。婆媳不睦,生出這一種冤孽。」道副道:「此情果是其責在父,為子的也當委曲和順。」僧人道:「二子兩婦,當後母未娶之先,卻也極孝。如今兇惡異常,親鄰勸解,官法警戒,都反做仇。」道副道:「我師尊以度化前行,見此逆理亂常,必須要降伏了他兇惡根因,消除了這忤逆業障。」僧人道:「比如師父要勸解他父子,還當在哪個身上究正。」道副道:於理法只當究子正媳。」僧人道:「有何理法究正?」道副道:「子不順親,法所不赦。何必論父母有不是使然?只就他不得親心,便該罪死。若論以理究正,便是生母棄世,父續後母,人子有八母之義,安可不循義孝敬?縱遇著妒惡不賢,專在這為子的感格。若是子有一片孝敬真誠,蹈湯赴火不辭,那為父的娶了後妻,難道忘前,不顧其子?子再孝敬不違,這其中便積出無量福祉,家門自生吉慶。若是子不明理,怨父繼娶,再加繼娶妒惡,或生有己子溺愛,或唆使子父不和,或姑媳不相親愛,再加不賢媳婦懟公怨婆,丈夫易聽,或帶前夫之子,侵克後夫財產,為子的正當合忍遜順,更加和顏喜色,親愛過於平常。乃若理法不明,多起忤逆,子媳無鈐治長上之權,卻有干犯違拂之事。人倫既逆,家道豈昌?所以還當究正於子。」道副與僧人正講論一派道理,只見向尚正老官長來到方丈,先稽首聖像,隨稽首祖師,後謝罪三位高僧,說道:「老拙正為家門不幸,出了這頑子惡媳,衝撞列位師父,罪過萬千,求聖師慈悲開赦,仍求度托。但不知這種冤愆可得消釋?」祖師只是不言,合掌道一句「善哉」。向老再三哀求,祖師但云:「問吾弟子。」向老只得請求道副師解化。道副乃對向老說道:「老檀越,你這事情莫怪其異,實有根因。當初你先室棄世,身既有二子佳媳,正當因其孝以正其倫,誰教你斷弦再續?世間斷弦再續的,第一無有子嗣,只得娶一繼妻為傳代計。或中饋乏人,房櫳缺侍,不得已尋一個鋪牀疊被之婦。你豈不知續娶情苦,補房事難,守義賢夫良婦,寧甘鰥寡。」向老答道:「師父,你出家人哪知我俗家閨閫中情苦!當初前妻在,中饋有人,衾枕有伴,裳衣飲食有條。前妻棄去,百事關心,雖有子媳之賢,卻少閨閫之助。沒奈何尋一繼室,誰知生出這番怪異!」道副道:「老檀越,你說怪異,小僧卻說是平常事理。比如娶得繼室是個女子,你以老年納個幼婦,縱賢也知半世孤孀,不賢便生嫌忌。只這嫌忌中情節,或與老夫不合,或與子媳為仇。孝子順孫,能有幾個愛敬!人倫多從此壞。若娶個再醮,他兩夫較量,其中愛憎偏多,一旦拂意,就裡機關難測。再加前妻子媳,少有不順其心,嫌隙易生爭競。世間多少佳兒佳婦,為此更變了孝順初心,做了個不明道理匹婦匹夫,以造下逆天犯法之罪。其初原為閨閫有助,到底反成了不幸家門。愚哉,莫此為甚!」向老聽了道副之言,合掌道:「師真說的,真是慈悲方便,法門至道。老拙句句明心,言言合我。只是事已到此,悔交遲矣。求示一個解救功德,把子媳仍復善良,不再兇惡。便是這繼娶的,也叫她安常處順,使老拙免得氣惱,除去病根。」道副乃向祖師合掌長跪,道:「望乞吾師大垂惻隱。」祖師閉目坐久,聞得徒弟惻隱之言,開眸又見向老亦拜求度脫。乃說了四言四句偈語。說道:
續弦續弦,勿聽其言。
無傷子婦,親友宜賢。
向老聽了祖師偈語,如鏡照衡平,陡然心地朗徹,氣宇和平,憂容變作喜色,病體頓復精強,謝了祖師師徒,辭別眾僧,到得家內。只見二子二媳與那外來的人,氣尚不平,惡狠狠的問道:「老沒正經與和尚議論我等不孝,那和尚不是執法官府,訴冤究罪我等。」向老嘻嘻笑道:「這和尚卻不是平常僧眾,乃是國叔聖僧,有緣震旦國中,欲東行演化,度脫有情眾生。方才我受不過你等氣惱,尋他求個解救,他師徒如此如彼講論了一番,總說是我不明道理,做了個聽信繼娶之言,傷害了前妻子媳。我想那高僧四句偈語更是明切,他道一末句說』親友宜賢『。我想人家親友賢德,也勸解幾分。比如繼娶的有人唆使,致生嫌隙。再加丈夫聽信讒言,果是把孝順子媳多有變作忤逆兒郎。我如今聽了高僧之言,便解了我平日之忿。」向老說罷,往屋內飛走。只聽得在內聲聲叫繼娶妻室:「好生和睦人家父子,安靜老幼家門。」這二子聽得,乃對舅氏說道:「這等看來,方才是我二人無禮,也不曾聽那和尚們說些甚話,便造次打出來。若據我父方才言語,果是高僧。我二人合當去寺中探望,也求個方便解脫。」舅氏也道:「我既是親戚,須問個如何是賢。」只見兩婦說道:「我方才不當暗置葷腥,破了僧戒,罪孽怎消?也當去懺悔。」一時各生歡喜,到得萬聖寺來。卻說寺中眾僧,見祖師師徒演化普度有情,不講禪機微妙梵語,專講人倫善惡根因。也有向道的,執經問難,祖師句句開發其疑。也有隨喜的,就事論事,徒眾宗宗指明善惡。這方丈眾僧便設個道場,請祖師登座演說上乘法寶。祖師道:「何必費此一番唇舌勞擾,滿眼空花。鑒懸堂廡,往來任緣,照人無私,彼此隨覺。」祖師說罷,眾僧依言靜聽。當時四方善男信女,卻也隨喜甚眾。只見向古、向今同著舅氏,入得寺門,見了祖師跏趺坐於殿側,眾弟子侍立兩旁,他三人便稽首師前,拜謝前非。祖師只是袖手,笑容不答。向古又參禮三位高僧,彼此各各相答。只見向古開口說道:「師父,我方早輕妄觸犯,罪過萬千。師父們有所不知,只因我父喪了前母,繼娶這後母,甚不是賢,搬唆是非,惑亂我父,計害子,凌賤二媳,還有說不盡的不仁不義之處。以致我二子氣忿不過,也顧不得違了些人倫道理。」道副答道:「善人,莫要傷害了綱常倫理,造下了逆天罪孽。三父八母之義要知,五倫一孝居先為重。豈不知舜帝事親,呼號大泣;文王大聖,視膳問安。二位善人,你當盡子道,莫要傷了二親。若是傷了親心,王法自是不容,幽冥豈無鬼責!」向今便說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說現成美語,那舜帝文王,都是聖人天心。我們凡夫俗子,度量窄狹,父母既偏心,不念我等是他前妻遺愛,我等難道甘受這後娶的欺凌!一時衝撞些兒,他便百般唆害。其實含忍不過,以致如此。」尼總持聽了道:「善人,你二位為親某蹈不孝,小僧為報恩出家,只說如今事勢到此,你要一家和睦、昌盛為好,還是要一家吵鬧禍害為好?」向今道:「我等豈不願一家和睦昌盛,只是他為父母的心腸偏狹不好。」尼總持笑道:「善人差矣!不必論如今彼此成隙,只說你母棄世之後,子媳若孝,仿那問安視膳的心情,莫使你父憂中饋之無人,房闈食息之無托,他便也不思續娶,以忘前姻之好。只因子無問視心情,便起了續弦之意。」向今又說道:「不欺師父,我弟兄從來也孝,誰叫他娶了這繼母不賢,唆使一家不睦?」尼總持道:「且問善人,你父繼娶她入門時,難道她便起個不賢的心腸,唆使你父子?她初見你二子二媳,何等愛厚,必是你們存了一個晚繼心腸,不使出個孝敬實意。古人說得好:親娘為兒搔禿,血流滿面,人見了說愛之也。若是晚娘,人便說妒。看這根因,還是善人弟兄不看她始初入你門待子媳之意,嫌以生嫌,隙以生隙,浸淫以至於此。依小僧之言,回家乘你老父悔心,急行順母孝道,你母若不回心轉意,報應卻又在她也。」向古、向今聽了拜謝。
尼總持只見那舅氏在旁笑道:「師父說我甥,叫他盡卻子道是矣,你卻不知這婦心情惡毒,連我也欺。」道副乃問:「善人是誰?」其人答道:「吾向古舅也。」道副笑道:「我師偈語末句,正為善人發,說』親友宜賢『。人家遇此事,消禍起禍,都在這一種根因。若是親友賢,自勸解中生出許多方便,方便不獨一家安其陰功,於親友亦不小。若是親友不賢,唆使成仇,不獨一家受害,他自身也難必善後。萬一被唆使的看破,這仇恨又不了。」舅氏聽了,便點首說:「師父真是度脫我等。」三人贊歎出寺而去。方出寺門,只見許多婦女,口念著阿彌,手內捧著香帛,見了他三人,乃立著問道:「東度聖僧可容婦女瞻拜?」向古答道:「瞻拜得。」卻是哪方婦女,下回自曉。

第三十一回 度向氏一門復孝 化鬱全五子邪心

話說向古三人得了聖僧度脫,不獨反逆為孝,心情便正大起來。出了寺門遇見許多婦女,老的、小的,丑的、俏的,那小的執扇遮面,這老的捧燭拈香,可憐那丑的無人顧視,獨嫌那俏的偏惹人觀。他三人便道:「是誰家沒禮義男子,放縱閨門婦女外游?有這等不知羞婦女,借口燒香,庵觀混雜。雖然是釋門,清淨慈悲,普度善男信女,只恐藏奸導欲,引惹市井無賴頑心。女菩薩有這善心,何不守婦道,不出閨門,在家堂焚香拜聖;何必瞞丈夫,信僧尼,入寺觀,出身露面,見像焚修!清白世家說無,恐有村鄉小戶,傳引偏多。」他三人正說,只見這些婦女中有兩個乃是向古弟兄妻小。妯娌二人,見了丈夫,便問道:「演化高僧在何處?」向古答道:「在殿上。為何你二人到此?」其妻答道:「昨見公公回家,回心轉意,說了一篇好言好語,都是這東度師父勸化他的。我想這僧人定是高賢聖眾,我們前怪公公請和尚來家,說我們不孝,故此把素齋內放了葷腥。誰知他不舉箸,天使給你們掀倒了。今日鄉村奶奶、大娘,傳說萬聖寺有高僧演化,故此我們來瞻拜燒香。」向古三人聽了,說道:「你為何不同婆婆來?這便還是你等不孝。」二婦道:「我們與婆說,反被她說了幾句沒好氣的言語。」三人道:「聖僧在殿上,你們既有村鄰伴來,我們且回家勸母,也來隨喜。」舅氏道:「你我方才講婦女不可出閨門,卻怎不叫二媳回家,任她們進寺,還要回家勸母來隨喜?」向古笑道:「二婦既回心信佛,已來寺內,且就她這好意。萬一高僧再有開度她們好言語,從前罪孽或可消除。我們回家勸母,他係老人家,便出了閨門,也無甚大過。」向今笑道:「千載難逢高僧聖道,只要我們父子們跟從出來,以免嫌疑。」三人回去,兩婦同著眾女人到了正殿,瞻拜聖像,便走到殿旁。見幾多男女,來來往往,觀看祖師師徒。二婦上前合掌深深拜倒,口內念佛,懺悔前愆。道副卻認得是向古家執棒打出屋來的二婦,便對尼總持說道:「化轉二婦之心,便是他一家之幸。」尼總持道:「這理真當,人家每每忤逆公姑,唆使不明的漢子。若是漢子賢孝,不聽長舌婦言,世間哪有說公道婆,背前面後搬是非,唆男子,還是個良婦。為丈夫的,只是一味不聽,把那偏心溺愛私情,做個光明正大道理。」道育在旁也說道:「人家三代五代積出富貴兒孫,都從此造。」尼總持道:「哪裡等三代五代之後,只說眼前,一門歡慶,災害不生,婦女產育無難,丈夫家道興隆,皆出於此。」祖師聽得,開眼說道:「徒弟言,太迫切了。」當下二婦只是磕頭,眾婦個個稱道好言語,起身出殿門而去。後有贊揚漢子莫聽長舌一篇道:
切莫聽,切莫聽,是非都是婦爭競。
說長道短漢遮攔,枕邊耳內何時靜;
數公道婆罵小姑,吵鄰聒噪親姻聽。
敗家門,夫不幸,聽了是非亂了性。
多少不孝出此門,多少不義由斯逕。
聽了不辨惹官非,聽了果是生空病。
身家若是行得正,除卻忠言俱莫聽。
話說二婦聽了師徒言語,個個自思,悔想己身不是。回家把這好言,你勸我,我勸你。就有鄰家媽媽娘子,說向嫂不當才悔公婆。這二婦省悟,便去孝敬晚婆。卻說這晚娶婆子,果然初嫁入門,見前妻子媳雖也賢順,只因些小拂意,當自想不守前夫之節,失身再醮鰥夫,百事含容忍耐,以圖過個平安日子。乃有心情強狠的,說我是母,我是婆便欺凌子媳;遇著那道理不明的,道他是晚,他是繼,不忿生嫌。後夫忘了前妻遺愛,只要後娶心歡,偏聽成隙,日長歲增,真乃家門不幸。賢的做了不賢,順的成了不順。婦人家水性積了些,無處解散悶氣,多少染了些沒來由的疾病災危。向家晚婆子正是這宗根因孽障,自揣不明,積忿成病。卻得向老聞知祖師東行普度,請齋解救這怪異,誰想子婦又不明,鬧吵這一番。費了師徒唇吻,化解得一家復舊歡好。這婆子見了向老,來說些好話,二子一舅又來問安,兩個媳婦雙雙悔過前非,都借著和尚的良言,聖僧的勸解。這婆子一時也悔過更新,心和意快,疾病安愈,梳洗起來,也去會兩個尼姑道婆,往寺裡懺罪保安。向老好生歡喜,忙備香燭幣帛,跟隨婆子到萬聖寺來。哪知向老平日一家父慈子孝,只因他既有子媳,又復續弦,除了這淫欲根因,便惹了那王陽輩陰中攪擾。他這輩怕聖僧東度,人人崇信正道,不得遂他迷亂人心,乃遇著事機暗生魔阻。卻說向老同著婆子入得寺來,她不便上前謁聖,乃叫尼姑引著婆子,近師前瞻拜。祖師知其為向老續娶,釀成這一種根因,乘她悔悟前來,乃說一偈道:
前節既失,後悍作禍。
自不忍心,於人何過。
婆子聽了偈語,哪裡知道?只是合掌望著祖師拜禮。同著尼姑道婆出得殿門,把偈語念與向老聽。向老卻明白說道:「高僧偈語,只要你忍耐免災,把你與二子、兩媳從前以後是非過惡俱消釋了。只照你初到我家看待子媳的心腸,便無氣無惱,那疾病也不生。」婆子滿口答應。向老一心歡喜到家,一門仍舊和好。卻說人生五體,有個「三屍」魔孽。這三屍不喜人鎮靜長遠,專一鼓弄人作孽為非,鑿喪天真,所以修真悟道之家,屏卻三屍之魔。世間好事,他使的人不去做,便是那七情六欲,種種邪魔,都依附人心,弄得人七顛八倒,他才遂意。卻說王陽輩混跡世間,分門逐類,結構在那不明道理人心。這向家一戶,都也是他。今被聖僧點化了,他這些業障,計議道:「世間有正原無邪,有善原無惡,只因人心不古,已生出我等,既有我們,怎肯容他?這僧人一念要演化度脫人心,從了正道善行,必然福壽資生。我輩怎得容留,把世人愚弄?」這些業障,乃就乘著國度中寺院遠近,不明道理的愚夫愚婦,使作的那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養;使作的那博奕好飲酒,不聽父母訓;使作的好勇鬥狠、惹禍生非,連累父母傷;使作的那作惡犯法,把父母身體髮膚毀;使作的那違和遷怒,不把父母柔聲悅色待;使作的那為利為名、爭忿輕生,為父母憂。種種愚夫,不孝之罪滔天。還有一等愚婦,被他使作的偏愛子女、忘孝公姑;使作的妒夫納妾,老至無兒;使作的咒公詛姑,中饋不潔;使作的偷饞抹嘴、暗地藏葷;使作的在家不奉母儀,出嫁不聽婆教,般般惡孽。雖說是「三屍」鼓噪,總是這七情六欲吳厭輩附和。因向尚正父子婆媳復舊孝順歡好,一門興旺,六畜滋生。這種種男女,有聞知度化的,惡念不悔,反生譏誚;也有誤遭邪惑,一念省悟的,到寺超脫,望求釋前非。
祖師於靜室中,慧光普照,洞知這不齊情由,乃向尼總持道:「徒弟,汝為父母出家,不當完一身之孝。若能充此善行,普及一切眾生,同歸正道,功德無量。」尼總持領了師旨,乃向道副問道:「師兄,這善行如何充滿?」道副答道:「可度化的,須要言說;不可言說的,須要法力。師弟自揣近來道心善行,積成法力何如?若尚淺,當仗佛祖慈心方便,贊成功果。」總持道:「我知師兄道力弘深,仰仗扶持。」
二人正說間,只見許多善男信女,到殿中瞻拜祖師,紛紛雜雜。一個老漢說道:「聞知師父度化向老官長,父子婆媳悖逆復孝,老漢卻也遇著這宗怪事。老漢夫妻兩口,生了五子二女,也無一個孝順。若是師父慈悲,救正他們,也似向家一般改悔,老漢夫婦定然厚備金帛酬謝。」總持答道:「老善人,世間凡事有因,譬如地中布種,種豆出豆,種瓜出瓜。你前輩祖父,恐有失了孝順的,後代定然生出不孝不順子孫。」老漢答道:「先世無有這樣祖父,便是老漢也不敢誇口。」總持道:「為何不敢誇口?」老漢道:不是誇口,我老漢為子時,父母在堂,師父聽我說:
父母在,不遠遊,戲彩斑衣解憂愁。
飽食暖衣供早夕,下氣和顏聲更柔。
這孝敬,在心留,少有違拂獨自尤。
只願雙親心喜悅,福壽康寧到白頭。
老漢說了笑道:「師父莫怪老漢誇口,其實祖代傳來並無不孝的。」尼總持道:「世間怪事,多從積惡牛來。只恐老善人祖父積來過惡。」老漢道:這也不敢欺瞞,我祖父--
都積善,不行惡,代代務本不逐末。
無有奸盜與邪業,寬厚居家常守約。
不趨勢利與炎涼,安分守己為生活。
老漢說罷,尼總持道:「據老善人說來,祖父都行善,無有過惡,宜子孫代代孝順。今五子二女無一個行孝,想是老善人溺愛不明,未得教子之方,縱放他的良心。你莫知他惡,這去難勸化。教訓已遲,其實在老善人,修省也無用。」老漢道:「師父,如今仰仗道力,與老漢做個功德,使他們悔過前非,也見佛法無邊。」尼總持道:「善功德力固可感化,將來只是轉變得你五子良心發見。我佛門不設怪誕,不行成令,順善心自然,成就菩提已耳。」道副聽得,乃對尼總持道:「師弟你答老漢之言,雖是一團至理,卻只是收拾已壞之人心,不得不行個激濁揚清之術。比如雷霆懲惡,天道無私;五刑禁奸,王法不赦。若只拘於我釋門慈悲方法,一聽其自化,只恐那幼失教訓,執惡堅意不回的,卻怎生覺悟他悔改?」尼總持聽了,哪裡有個主意!兩隻眼只看著老漢。老漢乃自袖中取出寶珠十數顆,奉尼總持說道:「師父,你定是能教誨我子女轉心改意,有道法的。願以此珠奉獻。」尼總持見老漢手捧著寶珠,卻又把眼看那右廡,見第二位阿羅尊者合掌笑著,傍有琉璃舍利之光,乃生覺悟,便向老漢說道:「小僧們為生死出家,一切世法金珠寶貝俱以塵土視之,受此無用。老善人何不把這些寶珠分給你子女,世間父子分顏生出那違拂情狀,多係財帛愛多竟少。」祖師聽得總持說出這兩句,便睜眼看著那老漢,道了四句偈語說道:
種惠生愛,種施生因。
為失愛施,何不反惠?
祖師說偈畢,依舊閉目端坐。老漢哪裡知解?只求師父超脫他子女回心轉意。道副說道:「老善人,我師尊說偈之意,也叫你回家分佈些金寶與你子女,他自然孝順敬愛你。」老漢道:「實不瞞師父說,老漢莊田地土也不少,金銀財寶也略充,每每分給子女,反惹得他們怨懟,毫無遜順,每每干犯我老漢。」道育在旁聽得笑道:「老善人,此情易測,人心無有厭足,易起爭端,只恐你分佈不均,偏多偏少,得少便憎。若是有教訓,知道理,安分受惠,方且感父母之遺愛。若是失教誨,不明理,爭多嫌少,便生起木均之怨恨。」老漢道:「我從來公平,哪有偏多偏少。師父總是你說得好,人心無厭足。又且少年失了教訓,他個個不明白道理,如今釀成了個忤逆的性情。欲要呈明官府,只恐王法不宥。他卻反說我老漢不慈。」道副說道:「老善人,你請回家,我小僧親來拜探你五位善人。」老漢大喜道:「老漢姓鬱名全,家住地方,就呼做鬱全村。師父若肯降臨,當齊相候。」老漢說罷回家。只見五子已有人說與他道:「你父在寺與僧人備細講你弟兄不孝事情,卻也一問一答,都有道理。」五子聽了,個個生嗔,說道:「我等有何不孝之事?與和尚家講甚道理?」他這五人,心胸都是那邪魅鼓弄,三屍魔倡,一個個忿恨起來,直奔到寺。只見殿上:
香煙雲繞,鐘鼓聲敲,聖像莊嚴,高坐蓮花寶座;僧人凜肅,分誦海會經文。傍列著一十八尊阿羅漢,位位金身;背坐著五十三參觀世音,活活菩薩。兩廡廓塑十殿閻羅,一山門排四金剛聖像。護法執杵降魔,彌勒開顏笑世。笑的是,忙忙愚俗墮紅塵;降的是,昧昧邪心沉苦海。
話說這五人忿恨,走到寺來,見無數善男信女,燒香禮懺,又見了許多佛像菩薩,心裡便有幾分敬畏。及至到得祖師前,見眾人瞻拜,只得也合掌敬禮。便向祖師前說道:「我等五人,即是鬱家老父之子。聞老父在師父這裡備細講說我等不是,不知有何不是?故此特來請問。」祖師閉目只是不答。尼總持便問道:「列位善人名號?」五人齊聲答應。卻是何名,下回自曉。

第三十二回 執迷不悟墮酆都 忤逆妖魔降正法

只見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們弟兄五人都是鬱家老父所生,第一名富,次名貴,三名福,四名祿,五名壽。」尼總持聽了,便合掌道:「善哉!善哉美名!都是轟轟烈烈奇男子,怎麼使老尊不得全享五位之愛?」只見鬱富開口問道:「師父何故發此言?想必說我等不是。便是這寺內,你哪知我父母一般生出我五人,內中又無一個乞養外來不明之子,每每偏心不均。比如有幾許金寶,你多我少,說幾句言語,你是我非。又不是老人家顛倒,又沒有甚讒佞刁唆。我弟兄家常或有一句兩言衝撞他老人家,便說我們不孝。」尼總持聽了道:「列位犯了逆天大罪,卻怎生解救?當即向佛前誠心懺悔,歸家孝順父母,只恐從前罪孽還解救不得。若再遲時日,便墮入一十八層地獄,受諸苦惱。」只見鬱貴聽得笑道:「師父,你僧家專說沒對證、費思想的話,地獄何處?苦惱何罪?只講個眼見的,方才可信。」尼總持道:「見在的便是王法,你若忤逆了父母,一字入公門,五刑憑受用。這便是眼見的苦惱,有據的地獄。」鬱貴笑道:「不瞞長老說,我鬱貴,也有個小小前程,我父母便怪我不是,卻也不送入公門;便是入了公門,五刑卻也免加。」尼總持聽了道:「先生既是有前程,難道不求前程進一步?這個方寸被這不孝壞了。又恐不能前進,挨時日過了。倒退幾步,那時公門也入得,五刑也加得,悔是遲了。」鬱壽在末坐聽了,笑道:「長老,你說挨過時日,到了前程退步,那時人已老邁,公門五刑也人不得了。」尼總持聽了,把眼看著鬱壽道:「善人,你可知仁者壽?你心術既為干名犯義,傷壞了這仁,安知可能到那老邁?」五個人,你一言,我半語,空費尼總持講說,都是那邪魅盤據在心。道副見這光景,深知難以口舌化。乃向十殿閻羅聖像前把手合掌,道了幾句梵語,這五人見眾僧顧左右,言他事,乃笑語離了寺門回家。時天色已暮,五人越走越遠,迷失路境,不覺來到一所大衙門前,他五人抬頭一看,但見:
門樓高聳逼雲霄,階砌坦平鋪玉石。
戶擁金釘和獸環,檻橫鐵段如蛇直。
獸頭飛瓦出千條,鹿角橫木圍三尺。
牛頭左列做公差,馬面右邊為皂隸。
寒風冷冷似人號,陰氣霾霾不見日。
他五人心下慌疑,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回頭一看,那裡是原來之路,左右又皆大水汪洋,只得坐地,彼此商議。鬱富向鬱貴說道:「兄弟,都是你向僧家,不信公門,這卻明明公門,只是我等如何到此?」鬱福也說道:「阿兄,都是你說地獄何處,這莫非是地獄?」鬱祿也說道:「阿弟,都是你說老邁,這卻是老邁的行境。」五人正說,只見十餘個青臉獠牙鬼使趕將前來。一個喝道:「你們要老邁不走這行境,何不早念救苦慈悲世尊。」一個道:「家中也有兩個救苦世尊,便是肯恭敬念他一聲,也不得到這境界。」鬱富乃問道:「列位,此是何處?你們卻是何人?」鬼使道:「此是陰司,即名地獄。誰叫你干犯雙親,蹈了逆天罪過?我們奉勘問冥司,特來提你。」說罷,兩個押一個,繩索牢拴,扯拽前走。鬱富乃泣道:「鬼使哥,我平日雖有一兩句衝犯父母,卻也無甚大過。」鬼使怒道:「人子見父母面上略帶些不和柔氣色,便入了不孝之罪,還說一句兩句衝犯言語。」鬱貴也泣道:「鬼使哥,縱我有一時誤犯,卻也念微末前程,放鬆些繩索。」鬼使怒道:「若說愚俗凡夫,不知誤犯,還可哀憫;你有前程,故作誤犯,該罪加一等。」那繩索越扯得緊。鬱福也泣道:「望賜寬些,多奉些金寶。」鬼使大怒道:「汝等正為心地不明,父母弟兄分上,重利不顧義,被這金寶陷害,卻又來愚弄我等。你哪裡知道,我這冥司,金寶無用。」鬱祿問道:「鬼使哥,怎麼說金寶無用?世間燒錢化紙,卻在哪個項下?」鬼使道:「這都是生入耳目,敬祖心賜,代代不忘。先世借冥資表這敬念。若是冥司有用,富家到底是富,貧鬼到底是貧。且要這金寶買值何物?為人子的生不肯捨金寶供養生身父母,死後焚紙,金錢何用?反造了惡孽。那佛祖要你這金寶也無用處。」鬱富道:「依鬼使你說來,這金寶冥司無用,世人便不當焚修。」鬼使道:「汝愚不明至此,世人敬天祀祖,只看你心,不問你寶。你心無寶,不將出敬,故存你金寶玉帛。」
五人聽了,心裡略明。被鬼使扯拽,入了大門,走到一所官廳去處。抬頭看廳上,有大粉匾,上寫著「勘問冥司」。五人伺候一刻,冥司掌勘問主者登堂,鬼使押了五人,階下跪著。司主取文簿一看,大怒起來道:「扶持乾坤,振場世教,專在五倫。這正大光明道理,你等如何背亂?當押入十八層地獄,與他備受孽因,輪轉到畜生之道,歷劫不饒。」主者一面叫左右,押他五人下地獄,一面卻把簿子點名,叫一聲:「鬱富,你為何只貪貨財,不捨養親?粉骨碎身,不足以消這惡孽。」鬱富答道:「小人貪貨財是真,卻也未嘗不養親,朝魚暮肉,也曾供父母,如何不捨?」主者道:「你供親,實為自供。雖比那不供的罪稍減,但曾款客,以剩殘之食食親,致父母少有不豫之色。此與不捨養親何異?」叫左右押去。鬱富又辯道:「即以款客之餘養親,勝如不養。」主者喝道:「你非貧子,安效家常?不敬之罪難恕!」叫左右押他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貴,說道:「你為何只知求名,不知榮親?馘首刳心,不足以償這惡孽。」鬱貴答道:「小子求名是實,名尚未就,如何榮親?」主者道:「你求名之念,一派要高官厚祿、治產蔭子心腸,何嘗念及榮封父母、盡忠君主?」鬱貴又辯道:「小子雖是有此心,卻也未嘗到此地。比如到此地,榮封父母自是有的。便是盡忠君王,也須成了名位。難道名位未成,便責我不忠?」主者喝道:「人世遺孝於忠,忠臣出於孝子之門,你立心未入孝道,自知你揚名,不入忠公。這罪也難饒。」叫左右押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福名,主者怒道:「你欲安逸,勞苦二親。」又點鬱祿名,主者也怒色道:「你欲肥甘,不行視食具膳。」又點鬱壽名,主者猶色未解慍道:「你欲免三災九厄,為何不行問安侍疾?你這一行人,只圖為已,不念生身。殊不知你愛富得貧,要榮反辱,只因不孝所招。不但利未得,名難就,這罪孽,倒天河難洗。」叫左右把這五人押人酆都,再察輕重,分派地獄。左右正才把五人繩索捆起來,只見吳厭、陶情這一種冤纏,齊齊跳躍出來,歡天喜地說道:「送了他們下地獄,我們又去世間,另尋別項。」正說間,只見半空中來了一個僧人。眾人看這僧人,如何色相:
頭戴著一頂毗盧帽,身穿著一領錦讕衫,
腳踏著一雙棕油履,手捧著一隻椰子瓢,
口念著一聲彌陀佛,眼看著一起作孽人。
這僧人看著押解的,叫一聲:「且慢!」眾押解只得暫停。僧人向主者稽首,主者立起身來,拱手道:「聖僧何因到此?」僧人道:「小僧從師東行普度,暫寓萬聖禪林,前化向氏一門為孝,今度鬱宅諸子回心。只因他偏執不信陽因,故此陷入陰果,但念未離正覺之門,且恕他尚昏之業,與他個自新正路。」主者道:「陽造惡因,陰陷惡道,毫不差忒,救所難解。可恨他一種惡根,正在此押解他酆都,遍歷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聖僧何得來說方便?」僧人道:「司主固乃陰間執法,但吾門以慈悲為主。即如司主仲尼,不為已甚,有過許令自新。鬱氏五子雖犯彌天大罪,其實也因其父未行教訓,當年溺愛不明,故縱其惡莫知。他哪裡曉得人間世為父母的,未曾臨盆,其子尚在七八月間,便有胎教。為父的或歌詩誦書,向妻說些五倫道理,那子在腹,母聽他也聽,氣備混沌中,便生出一點靈覺,所以生育出來,十有八九聰明秀麗。若是為夫的葷酒終朝,淫欲徹夜,腹內黯黯不明,一團血肉生出來,多是頑鈍愚蠢。及生出來,三六九歲,不令他從師習禮,終日與他放蕩嬉游。義禮不明,誰為孝子?或有孝子順孫,必是他父祖積德,冥冥善功所召。若無積德善功,萬萬無有好子。還有那不肖的生將出來,連累祖父災殃氣惱。」主者聽了,拱手說道:「高僧之言,真如金石,且請問好子如何?何為不肖?」僧人答道:「勤儉攻四民之業,榮親耀祖,便是好子。博弈為非,傾家蕩產,便是不肖。這不肖,便是不孝。」主者拱手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之言。今看佛面,且免他押解地獄。這地獄中,都是不明那正大光明道理的,我陰司也不願設此以待不肖,只是他自作自投。聖僧若肯一概慈悲,方便他們,超生出世。」僧人道:「慈悲方便,是我門中宗旨。只是司主這地獄中,都乃已結證發覺,情無可矜,法所不赦,難以一概度脫。」僧人說罷,只見陶情這一班業障,齊吆喝起來,道:「和尚家,不去自己修持個見性明心、歷劫不毀的大法,卻來這裡說人的孽根,管人的閒事,把我們弄送的冤孽、結構的窩巢提明說破,長你家志氣,滅我們威風,是何道理?早早脫卸僧帽禪衣,入我伙來,受用些葷和酒色。你那清門淡飯,有甚好處?」僧人聽了,大喝一聲道:「孽障,你是何方鬼怪?哪裡妖魔?在這地獄門前,不知覺悟,早早修省,尚敢毀我僧人,亂人正覺!」只見陶情這一班隊裡,走出一個邪魔來,看著僧人道:「你是哪寺和尚?何廟閣黎?法名何叫?甚處生人?」僧人道:你這業障,問我來歷,我且說與你聽:
我身南印度中降,早年父母齊齊喪。
士農工商總不為,不思出將並入相。
一心只要入禪林,為報親恩做和尚。
清寧觀宇披剃時,投拜師真有名望。
教我出入靜定中,傳我心神不可放。
久久煉得悟禪機,世法盡教無礙障。
一心不欲在家門,隨師普度朝東向。
出得國城暫止棲,萬聖禪林參佛像。
阿羅尊者顯慈仁,試我扶持驅魔障。
執戟郎官延我齋,葷油攙入素食餉。
我師老祖識腥風,道力除卻妖和妄。
度脫父子婦和妻,孝道仍還一門向。
相傳指引鬱全村,五子不明仍放蕩。
祖師慈悲度脫他,設此地獄將他放。
我今見聞憐卻愚,指引回頭超若浪。
你若問我姓和名,總持法號多名望!
尼總持僧人見這個邪魔生得:
紅頭髮,藍面臉,兩隻金睛燈盞眼。
一雙肉角插天庭,十個指頭青靛染。
一嘴尖,兩耳卷,鼻子朝天額下掩。
獠牙露出兩腮前,叫了一聲如吶喊。
尼總持看了他,乃大喝一聲:「邪魔,你也生長何地?喚甚名誰?」邪魔道:長老你要識我來歷,我說你聽:
問我姓名原有向,不是無根沒聲望。
自從盤古天地分,那時便有我色相。
只因人皆直樸純,孝順父母忠君上。
大舜大孝貫古今,空勞斯時身附象。
文王視膳問安康,伯魚當年哀泣杖。
郭巨埋兒天賜金,丁蘭刻木為娘像。
董永傭工葬父親,感得嫦娥從天降。
世間都是這般人,與我魔王全沒帳。
分心寨裡遇陶情,惹出我等多魔障。
本來只要附人心,落得一身稱豪放。
送了一個入幽冥,又送一個地獄上。
我名忤逆有名邪,不怕道尼與和尚。
無父無君說你們,蕩著些兒叫你喪。
尼總持聽了喝道:「原來是你這邪魔。我想,天地間除了正人君子你不敢亂他些毫志意,再除了我等出家僧道你不敢侵近色身,世上被你陷害了多少愚夫愚婦墮這十八層。墮這十八層,還是逃得王法的,若是逃不得王法的--」尼總持說到這一句,便攢眉泣涕起來。那魔笑道:「和尚是個哭膿包,怎麼說一句逃不得王法的,便哭起來?」卻是為何,下回自曉。

第三十三回 試禪心白猿獻果 墮惡業和尚忘經

尼總持泣道:「世上被你這邪魔陷入天羅,萬種苦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體髮膚受的是父母的,被你弄得毀傷萬狀。可憐他在公廳,受那五刑三拷。有一等惡狠父母,仇視其子,恨不得食其肉。有一等動了天性恩的,哀憐已遲。為父母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自己身體?為子的,哪裡知道刑罰的是父母髮膚?此處愚夫,至死還有不悔不反自己過惡,甚且仇恨無端。可憐他怎知不盡的王法,還有地獄在後。」邪魔聽了,大笑起來,道:「我生就反常背道,專要逞弄著這等。世上愚夫送一個,再換一個,才有些精神滋養。」尼總持便厲色起來說道:「我僧家不迷入真境,如今遇著你這邪魔,只得哀求正法除你。」乃合掌望著空中贊了一聲:「護法大力尊者!」只見空中現出一尊神將,手執降魔法器,專擊忤逆邪魔。邪魔見了尊神,匍匐在地,口稱:「遠離紅塵,再不向人間鼓弄。」尊神怒道:「汝等變幻不常,隱顯叵測,何足為信?」乃叫鬼使押入黑暗地獄,這邪魔涕泣求饒,尊神怒目不解。只見他黨中陶情輩低聲囑道:「何不皈依僧人,還求他方便。」邪魔乃叫一聲:「總持師父,方便方便。」總持道:「你自方便,誰能與你方便!」乃向神將說道:「驅此邪魔,仰仗神力。如此斬草除根,免其再發。世間凡夫俗子,不明綱常倫理,被他鼓惑迷弄,今日費神力之剿蕩,勞聖僧之唇吻,皆此邪魔猖獗。」神將道:「若以吾神力職掌,專剿滅此魔,但既屬僧門,聊存方便。即此地獄昭然見在,借勞僧步,一一押赴,使他目見被陷之人受諸苦惱,自生悔心。須是大借神威押赴,不然此妖邪又復逃避支吾。」又道:「吾要護持三寶,日赴千壇,鑒觀大地逆理亂常之輩,以伸吾剿滅驅除之權,不暇留此。吾僧若隨師演化,後再有便化眾生,不得已而用吾神,當稱揚梵語,吾即來臨扶助。」神將說罷,飛空而去。
尼總持乃向主者說道:「鬱氏五子,小僧本欲乞求免押陰曹,令其自悔。乃其實是被忤逆邪魔鼓弄,今押此輩遍遊地獄,使他目擊被陷凡愚,不得不連他順帶,使他也經目警省。」主者拱手,隨喚鬼使去押邪魔。鬼使方才去扯那邪魔,陶情輩等邪一陣煙走了,只剩得一個邪魔被鬼使押著。鬱氏五子也被鬼使鎖押。尼總持見了,乃復向主者求寬,說道:「望司主垂念他未離禪林寸地,尚在慈悲我師光照之中,免其鎖押,容小僧保領,遍遊示戒可也。」主者道:「既是僧以方便為解,姑領其教。」乃喝退押解鬼使。五人見總持與他方便鎖押,又且身邊無一惡狠狠解人,乃低頭拜謝,說道:「昨日在寺中承師父教誨,只是我等固執不明。今陷於此,乃承救拔,得免押解,不知前途何處去所?這押解的何等邪魔?」總持道:「汝等便是這邪魔迷惑,鎮日朝昏不捨,你等如何不認?可喜他離了你身,你且前去,看那被地坑陷之輩受苦。」當下總持辭別主者,叫鬼使押著忤逆邪魔前行。這鬱氏五人隨後。走不多時,只見前面一座大城,攔著去路。怎見得大城,但見:
石砌堞高百雉,金釘門掩三開。東連西接海天寬,上逼青霄不斷。黑霧漫天籠罩,寒風侵首無端。城門外設許多般,刀戟精靈無算。
鬼使押著邪魔,手執著一面押解牌兒,那精靈看了,便放他進城,卻攔著鬱富等不放其進。總持向精靈說道:「小僧保此惡孽,欲遍遊地獄,以示警戒,汝等不必阻攔。」精靈道:「人間自有地獄,僧人何不指與他看?」總持道:「人間犯法者眾,牢獄習以為常。上官三令五申,耳提面命,詳細在那申明亭內,懲創在那軍械枷中。善者自善,惡者不畏,所以小僧乞求前司主者,保得這輩觀游,乞賜容放,不致差池。」正說間,只見一個白猿手執一桃,獻與總持,說道:「僧食此可免入此城。」總持暗思:「廡殿有阿羅三位尊者受白沐猴獻果,我何人斯,敢當受獻?」只這一念,那白猿飛空而去。城門洞開,精靈拱手,聽僧人帶五人入城。總持入了城門,逕直走去。只見一座大門樓,上寫著「酆都地獄」。傍牆上貼有許多告示,上寫著:「一禁欺誤君國、忤逆父母、不忠不孝眾生。」總持看了,便叫鬱富等:「你等觀看。」那邪魔便欲掙脫繩索,說道:「鬼使哥,此處禁止我類名色,理不當入,乞放了我罷。」鬼使怒道:「此正是送你萬劫不超生的境界。」只見鬱富等說道:「人間欺君誤國,忤逆父母,也有個重輕,怎麼一般示禁?就沒個等第?」鬼使怒道:「獄裡禁著的,自有等第,你怎得知?要知,須待獄主升廳,僧人稟白過,方才現形與你見知。」正說間,果聽得雲板三聲,獄主升廳。眾人在門外觀見那獄主:頭戴金冠黑翅,身穿絳色紅袍,白玉帶上係青縧,足下雙靴染皂。左列著文書掌判,右列著善惡功曹。階下擺著戟和刀,專候罪人拷較。
獄主升廳,鬼使押著邪魔到了階下。門上哪裡肯放總持入去。總持方才合掌,念了一聲佛號。只見廳上主者見了門外僧人,便問左右,鬼使乃答應前情。主者聽得,忙叫左右延入總持,以禮相待。乃問:「高僧白何而來?到此何事?」總持便把前情說出。主者道:「僧不言,吾已備知。但你要觀看,只是色相難觀,垢穢難近。又恐你僧家慈悲不忍,發出一個方便來,破了迷情,走了這惡孽。」總持道:「即如司主說,我僧家原除了俗情煩惱,不忍觀看惡業自作自受,只是為吾師有度化情因,不欲叨叨口耳,每欲緘默中示人一種道理,令使自化。苦奈群情不慧,眾生迷昧者多。故此我徒弟輩,隨師演化,發師未發之旨,以開眾生有情之路。望乞見原,把獄中不忠不孝惡孽,與此鬱富等一觀,滌慮洗心,或者在此警省。」獄主聽了,笑道:「據僧所言,當放出縱觀,但已結證、未結證、已發覺、未發覺,輕重不等,刑罰亦異。那重的,已結證的,或發在畜生道,或發在餓鬼道;那輕的,未發覺的,或使他活受災害,或使他見刑世間;那已發覺,尚未結證的,乃幽囚地獄中。此地獄中,雖似世獄一般拘係,卻與塵世不同。塵世人情多為利誘,禁卒與主者公私不同,受賄徇情,容有把罪犯安置閒散之處,苦了那貧苦的,禁押他在那甕隘湫底之間。若我這冥司,不逐利賄,不受私情,貧苦愚氓,還憐他個少訓失教;富貴奸頑,反恨他逞凶肆惡。總是一般幽囚,無分彼此。」獄主說畢,乃叫左右把獄中忤逆罪犯,不分輕重,放出獄門之外。左右奉令去放罪犯,主者乃拱手延僧廳上側坐,把鬱富等五人並押的妖魔,分佈兩階。只見那虎頭犴狴之中,軍械枷鎖,爛腿折腳,愁眉苦臉,哼疼叫痛,一個個挨挨擦擦,哭哭啼啼,走將出來。
尼總持見了歎息,向罪犯說道:「人生世間,乾父坤母,乾即是天,坤即是地。天地蓋載之恩,高厚無極,所以父母配合,天地一樣罔極恩深。有此父母,就有此孝順人子,職份當為,一毫之外不可加,一毫之內不可少。要加添無處加添,若少了一毫,便入罪犯。可憐你這眾中也有不明故凶的,也有明知故為的,受這若惱。可恨你自作自為,不自覺悟,不畏王法,不怕冥譴。」眾犯聽著點首,鬱富等見了寒心。只見眾犯把眼往階下一看,向主者訴說道:「我等生前豈不知父母生身?只因一時酒色財氣、貪嗔所染,卻被那階下押來的忤逆邪魔,坑陷了我等好好心腸,清清世界,都被他鼓惑弄壞到此。」邪魔見了眾犯,已自驚愧,卻又聽了眾言,乃答道:「你們自心無主,與我何干?想我那來鼓弄你之時,你父母也曾把好恩情言語與你說;那好親戚鄰里,也曾把甜言美語與你勸;那知道義的好朋友,也曾把綱常倫理與你講;那賢惠妻妾,也曾把忠言苦口與你諫。誰叫你執邪罔化,不聽良言?自作非為,與我何干?」眾犯聽了,只是咬牙切齒道:「分明是你鼓弄我等,迷了本家,送在這苦惱去處,還要多嘴饒舌。」主者聽了,大喝一聲道:「這些業障,到此還行強辯,你豈不知俗語說,』門裡君子,門外君子至。『又古語說得好,』貞女在室,狂夫禁焉。『你眾犯若便正大光明,那邪魔敢無端勾引?」喝叫左右仍押入獄。卻叫把那忤逆邪魔押赴陰山背後,永遠莫使他出世。這邪魔聽了,苦屈皇天,叫:「高僧方便。」尼總持道:「我僧人無法可治,還有何法方便於你?」獄主乃吩咐鬼使寫了一道牒文,把忤逆邪魔押去。乃喚鬱富等過來,說道:「汝等不孝之罪雖未發覺,然已跡著,特勘問司主未結證定罪。聖僧為汝等堅執罔化,故設報應因緣,為汝等警戒。你可知逆理犯順,無邊罪孽,皆從你不孝中積出。今我這地獄中,第一禁欺君誤國不忠的,忤逆父母不孝的,汝等犯了不孝之條,故押出這黨罪犯,欲使汝等各知悔悟。若復執迷不改,須置汝等生王法,死地獄,汝無後悔。」乃向總持拱手,道:「高僧不便久留,諸獄總皆罪惡幽係,睹一自知。若必欲遍令此輩游觀,恐見了這許多罪案光景,動了你釋氏慈悲,顯得吾執法不存忠厚。但保助你祖師演化,此行水陸國度,若有見聞善惡苦惱,有情等眾應得度脫,解罪消災,但誦梵音,吾自顯應。」獄主說罷,尼總持合掌稱謝起身。只見獄主復留住總持,說道:「我亦有一事,在勘問司尚未勘明發過,須與聖僧有三分瓜葛,少留待發過來,當仗方便。」尼總持乃問道:「司主有何事要小僧方便?」獄主道:「吾在陽世一門行孝,故此百年得襲此職。今聞吾子不改先志,為父母持齋,延請僧人持誦諸品經咒。有寺僧法名輕塵,得受經資,棄置不誦,已入惡孽勘問,只是未完此件公案。敢煩順寄僧徒,續完此功德。
正說間,只見兩個公差押著一個和尚,手執著公文,呈上獄主。獄主拆覽公文,乃叫推過那和尚來,便是輕塵不誦經文,妄受貲財這宗公案。尼總持見是僧家,不待獄主清審,便開口請饒。獄主笑道:「地獄無私,安行囑托?想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總持道:「僧家方便存心,見俗且救,況一門同宗,安忍坐視?」一面求饒,一面看那和尚滿身都是鐵釘釘著,無一皮膚好處,苦楚萬狀。總持不忍,哀求獄主釋放,去了鐵釘。獄主道:「事關於我,我正也躊躇;若要去他鐵釘,還須叫他徒子若孫補定經咒。」總持道:「小僧既認他做一門同宗,便是代他持誦經咒諸品,也是小僧披剃到今習熟。」乃隨口誦出諸經一過,只見那輕塵身上鐵釘根根自脫。獄主乃謝總持,叫左右且放了和尚,在那壁間發落。一面喝鬱富等,說道:「汝等信陰陽一理,報應不差麼?」鬱富五人磕頭,滿口答道:「深信,深信。」獄主道:「且饒你一十八層之解,幸喜你尚未離足佛門。」說罷,把袍袖一拂,頃刻公廳不見,他五人原來出了寺門,見天色昏暗,朦朦朧朧,復走入寺廊,在那左廡下就宿。寺僧見他五人睡臥,只當借宿,也不驚動他。尼總持打坐殿上,又復入了這種根因。祖師見總持出定,乃笑道:「徒弟雖把持不定,卻也於度化有功。」乃說一偈道:
自種有因,因以成眾。
受魔卻魔,為靜之動。
尼總持起身,先拜了左右阿羅尊者,隨向祖師稽首,卻信步走到十殿閻羅聖像廡下,見鬱富五人方才睜眼起身,一個道:「詫事,怪異,怪異!」一個道:「在此聖像前,便做這景像夢?」一個道:「做夢只一人知覺,哪有五個通同?」一個道:「明明顯化我等。」一個道:「只看那長老可知?」五人正說,只見總持走向跟前道:「小僧如何不知?若不是我小僧方便,押解一十八層。」五人聽了道:「爺爺呀,地獄昭然,我等罪惡何解?須是到殿上求告祖師。」總持道:「這才解得。」五人乃走上殿來。卻是何等求解,下回自曉。

第三十四回 求課誦報本回心 說忠欺災祥果報

話說祖師趺坐在大雄寶殿之上,旁左兩楹之間來往善信瞻仰不斷。寺僧焚香懺,借師演化,因而交攬檀越施主,也有許願酬恩的,也有齋僧結緣的,也有問道求度的,也有悔過消愆的,也有為自身祈禳疾病痊癒的,也有為妻子保安修醮的。那祝延聖壽牌位設在正中,和尚只持科文,晨夕誦念一遍。那曾見為父母的來叩大慈,恩光普照,又見那僧眾奉承勢利,忙忙碌碌,道人行者奔走,躋躋蹌蹌。祖師大展智光,乃向三個徒弟道:「世態人情百千變幻,我等欲行度脫,只管得目前。即此目前尚漏,如何普及萬方,永垂歷劫?」道副答道:「師盡師心,一隨萬變。」尼總持答道:「只據現在,任其去來。」道育答道:「有我有人,無人無我。」祖師聽得道:「汝三人意見雖別,理實不殊。只是於三世慈尊原意少異。」尼總持便合掌稽首,拜問三世原意。祖師道:「為父母出家,今已披剃在佛門,那些地獄中有情,寧忘了演化?」尼總持當下穎悟,乃兩眼看著鬱富五人,上殿來瞻禮。祖師卻又一心裡想著輕塵的課誦根因,只見鬱富五人上得殿來,跪拜在祖師面前,也不言語,只是磕頭。祖師大放光明,備知來意,但口誦一偈。說道:
知心便問心,云何墮此獄?
反此不正經,消愆在慎獨。
鬱富等不知偈意,惟鬱貴叩首師前道:「小子知也。」乃起身向寺僧告許經願,祈保雙親康健,災難無侵。當時就有一個僧人近前道:「施主要建一會經願道場,還是建一藏課誦功德?」鬱貴道:「一會怎麼說?一藏怎麼解?」僧人道:「一會乃是一時修個法會,一藏是課誦經文五千四百八十卷為一藏。一時法會燈燭香花齋儀,與一藏課誦的功德費用多寡不同。」鬱貴說道:「只要功德廣大,我祈求得益。」僧人道:「如此,須是與施主課誦一藏經文。」尼總持聽了僧人課誦之言,乃向僧人道:「莫要似輕塵的課誦。」鬱貴笑道:「師父不言,小子也忘了,但不知可有此事?」那僧人聽得,吃了一驚,忙向尼總持問道:「師父如何說輕塵的課誦?輕塵乃吾師也。見今疾病在房,師父這言說得有些古怪蹺蹊,請畢其說。」總持但合掌不言。鬱富便說道:「我等為不明孝道,誤犯雙親,被陰司冥譴,已墮成獄。幸未離善地,得聖僧救度,於冥冥中見獄主懲治一僧,說他為人課誦得賄,不完經功,把週身鐵打遍釘,得聖僧救解。我們影響之間,尚記得他名號輕塵,叫他徒子若孫速補完經文,以釋前罪。」僧人聽得,問道:「施主,此言卻從何處見聞?」鬱富道:「便是夜來山門廡廊處,明明顯化。」僧人道:「果是吾師為人課誦經文未完,偶患惡瘡,遍身疼痛,將已垂亡。昨夜忽然瘡口合愈,住痛得生。細思冥冥報應不差,我等為師續經懺罪,自顧不暇,尚敢又攬施主經文,重複造孽?」僧人乃稽首尼總持,說道:「師父既解救我師於冥冥,這鬱施主經文一藏,借道力與他成就了功德罷。」總持道:「我等隨師東行,功夫不能久留。」僧又向道育前稽首說道:「望三師父與他課誦罷。」道育答道:「此係吾總持師兄攬來的功果,小僧未敢承攬。」時在堂尚有眾僧,齊道:「我等不必推讓,何不稽首祖師前,聽教何人課誦?」眾意乃定,齊到祖師前合掌啟知祖師。祖師與道副正閉目端坐,眾侍左右。忽然祖師開眼道:「得四句偈語。」說道:
誦經本孝,為誦則忠。
失卻忠孝,須歸仁者。
祖師說偈畢,乃看著道育說道:「徒弟,汝當推廣本來善願。」道育道:「祖師為東普度,法駕將行,弟子為人課誦,恐坐日遲延,未為事便。」祖師道:「吾雖為東行度,但與本國夙昔有緣,順道演化,只要成就眾善,何忌遲延?」當下道育向師禮謝,遂承應課誦經文。只見眾僧知輕塵果報,又見鬱氏五子回轉孝心,為親修建功果報本,鬱老夫妻得知,遍傳引得遠村近裡僧尼道俗、善信男女,各出金粟,建一個祝延聖壽報本的道場。眾信僧人都拜請祖師登座,為眾說法。祖師道:「既令吾徒弟承行課誦,一切科儀悉聽他行持,吾暫移靜室打坐。」乃令道副隨身,按下不提。
且說阿羅三位尊者見尼總持以口舌化鬱富等五人不回,動了嗔念,向十殿聖前念了幾句梵語,現出真實不虛地獄,警戒他五人。又為出家高僧,安可令他遨遊地獄?那犯法罪惡,污穢僧身,只為救度眾生,說不得廣施方便,乃以白沐猴獻果試他禪心。尼總持那時若見了白猿桃果,說吃了免入地獄,一時吃得,便入貪癡。只就他一心自忖,不敢僭受聖真之獻,便成就了他這一件功德。也是鬱氏五人之幸,又得道育高僧與他課誦經文,修建法會,阿羅三位尊者乃向四位尊者道:「尼總持以孝化忤,以順懲逆,吾故試以法,以扶其教。今道育課誦,雖為鬱氏五子報本根因,實為輕塵和尚消愆。尊者慈悲,曾云法試,毋使他禪心不力,又被邪魔亂正。」第四位尊者生歡喜心,允首答道:「俟彼誦持演化,吾自有法以試。」
卻說輕塵和尚為受賄課經不完遭譴,被聖僧救度。這一端情由,往來寺中無一個不知。他自己也省悟悔改,一時瘡痛已痊,入堂參拜聖像,懺悔罪逆。乃謝尼總持畢,隨上道育法座前合誦經咒。恍恍惚惚,只見一個蠻使手捧二函,上寫著一行字:一函開著」經資三金「;一函開著」經儀七金「。七金者,置於道育座前;三金者,置在輕塵前面。那輕塵看了又看,道育端誦不顧。少頃蠻使與函不見。道育經文誦畢,乃向鬱氏及眾信說道:「小僧奉師旨承攬經功,此心惟恐心與經文不一,或生慢心,或生妄心,或生利欲等等邪心,或生育我種種私心。口雖誦念,眼實外觀,經隨眼去,孽隨誦入。自保不暇,焉能與人度脫?諸善信當鑒小僧真誠,切莫惠布金錢,不但受領入了貪邪,只一入眼,恐起了無明之妄。」道育說罷,只見眾信中一男子開口問道:「聖僧之言,果是真誠。為十方眾生,課誦功德實行。且請問:我等佈施金珠,供養三寶,聖僧課誦經文,代消災罪,與受原屬至情正道。祗園長者也曾佈施,我佛慈尊也曾受納,彼此利益,不背人天。聖僧方才說入貪起妄,不知墮入哪項孽因?」道育道:「小僧出家,原為感皇王水土之恩,無有個職名之報,願以一忠披剃。今只就這忠之一字,為諸善信開陳。人生世間,這個方寸,無形無聲,斂之至微,發之至大,百千樣變幻,皆從此出。只就這忠道,對著個欺罔,這忠有百千樣福祥,欺有百千樁業障,福祥多少榮,業障無限苦,總在這方寸。人何為自苦!」男子聽了,合掌稱謝道:「願聖僧把這忠字,為何有百千樣?這福祥卻是何等樣受?這欺字為何有百千樁?那業障卻是怎幾樁苦?」道育道:忠有第一樣,眾善信,你聽小僧說來:
第一為臣子,願得稱為良。
上事堯舜主,仁義佐贊襄。
登庸賢哲士,綏猷及萬方。
惟知道事上,那念家門昌?
入相或出將,雄名著邊疆。
每念身殉國,不問家與鄉。
為牧及為尹,萬民命所當。
廉靜普慈仁,不貪酷與贓。
莫雲民易虐,微疵若自傷。
抱此一赤節,名傳萬載香。
善男子聽了,心生歡喜,說道:「聖僧說的一團道理,果然正大。我這寺中往往有高僧來講經說法,有一等只講些禪機梵語,愚昧的聽了打盹瞌睡起來,那有敢輕藐釋教的,只是磕頭念佛,哪裡明白?雖說禪機深奧,有緣的自悟入道,不肯輕泄匪人。世人一登善地,一聞梵音,便超凡界。只是不如聖僧明明白白教道。且再請問第一樣忠道之下還有多少?」道育答道:「忠道多端,比如為人,謀事盡自己一個實心,把他人事如己事做,便就是忠。一存個為利的心腸,或無終始,或反傷壞,或畏嫌忌,或貪酬報,便是不忠矣。比如小僧們為人課誦,那善信一種求佛的志誠,何等厚望你完成,你卻貪利,不盡實心,這罪孽怎生懺悔?」道育說到此處,只見輕塵與徒弟子,俱各合掌瞻拜謝過。男子聽了,便懇求聖僧備細把盡忠福祥與欺罔的罪孽苦惱一一教道。道育道:「眾善信既要備細聽聞,小僧也說不得刻薄,攻人之短,有礙慈仁。但存忠是世人自己享福免苦,小僧便喋喋呶呶,寧甘罪過。你聽我說來。」
說忠良,護厚福,百代金紫何須卜。
好名萬古永流芳,為聖為神為仙佛。
想高官,貪厚福,功名富貴何時足。
一心只顧保身家,那念公庭與民物。
肆貪殘,逞暴酷,不恤黎元遭荼毒。
一朝天網說恢恢,難保身家無刖戮。
縱然漏網在生前,身後寧逃災病促!
道育說罷,男子合掌稱善。只見一個士人,名姓喚做昌遠,向這男子叫一聲:「錢定兄,你今備問,高僧備答,固然陰陽報應,善惡不爽。只就你方才說的,忠良與欺罔,福祥罪孽,如今卻有一宗不明白,請教請教。比如我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慤,告諸天地不悖,質諸鬼神無疑,怎麼累世貧寒,前程阻隘?我這隔海沙村,一富厚世家,說起他積惡,真是挽西江之水,罄南山之竹,也寫不盡。你看他代代拖金衣紫,個個蔭子榮妻。看這報應,卻又何在?」道育聽了,問道:「先生有怨心否?有妒意麼?」昌遠答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小子何怨?彼或固有這富貴,於我何與?又何妨?只是就高僧言事論事,這一件不得明白。」錢定說道:「五行秉受,世運變幻,或者僥倖苟免。」道育笑道:「若如此說,造化又私,陰陽報應復舛矣。先生但固守君子之行,不入怨尤之地,安心靜聽,終有見聞。縱不在一時之因,自有百年之應。」昌遠也笑道:「高僧見教,一團正理。只是小子刻間不明白,難免日後不生疑,看來報應還在個有無之間矣。」道育聽得,乃看著輕塵說道:「師兄,你的一宗公案未消,這宗事必須借重昌先生明早心胸,定然明白。」道育說罷,乃續課誦。在堂僧眾也有聽了這一番說話的,道忠良奸欺、福祥罪孽,真真不爽。也有聽了昌遠說的,尚懷不信心。還有私議法座,被士人參駁倒了,又不知何事借重輕塵,莫是答應不出,把輕塵甚麼公案推托也。當下天晚,眾各散歸。
卻說道育退下座來,進入靜室,稽首了祖師,復入蒲團坐位。卻想起昌遠之一宗問答,乃端坐默念了一聲梵語,只見一尊神將立前,說道:「吾僧有何委托?」道育道:「前所臨獄主一宗公案,乃寺僧輕塵災罪未決,今已為他度脫,便是這種根因。但又生出一宗,使眾生不明因果。敢借神力押那輕塵和尚往前獄,消了這宗公案。仍復查明一個昌遠土人不明白的因果,以伸了吾師演化之願,成了我等扶助東度之功。」神將便問:「何事士人疑惑辨問?」道育說道:「據這士人自稱,三世善良,一生忠慤,怎麼累代受貧,前程不利?海村富貴,積惡多端,如何代代金紫?這報應差殊,他心地穎惑。」神將聽得,隨化了一道金光,直到輕塵和尚房中。只見那和尚自在堂中課誦了經文,吃了晚齋歸到僧房,不肯調攝方愈的身體,乃便碌碌查收割的稻穀帳日,叫那徒子若孫攬張施主家的經,送李施主家的疏,罵行者不掃地,嚷道人不燒茶。徒弟好的,不作聲,讓他聒聒噪噪。不忍耐的,說道:「老師父,瘡才好了,痛才止了,早早安息罷。」和尚方才收拾欲臥,朦朧閉眼,只見金甲神人近前,把他陽魂攝去,復問他昌遠士人何處。和尚指說:「近寺不遠。」神人押著和尚到了昌遠家門。只見那士人在那書房中:
青燈獨守,黃卷自溫。寒氈坐破,了無慍戚之容;石硯磨穿,那有憂貧之色。展彩錯落,文房四寶;呻吟吁歎,義理千篇。只見他:玉漏頻催殘夜,金猊已冷香煙。那士人,猶挑盡寒燈不輟;這神將,但喚那障眼來魔。
神人見了這士人窮居陋室,破壁寒窗,對著聖賢經傳,不忘誦讀功夫。一念慈悲,不忍他這勤心貧困。但受了高僧之托,只得攝引他魂,忙叫睡魔把他精神疲倦。昌遠不覺打了一個呵欠,於夢寐中便隨著神人來到一座公廨去處。只見一位主者,正在那廳上拷問許多善惡情由,左右報稱神將降臨。那主者忙出階恭接,道:「上界尊神,何事降臨?」神將道:「一為高僧代誦經咒,押這和尚消了罪孽;一為士人昌遠不明忠欺報應,稽查這種根因。」主者聽得,延神將上坐,隨喚過輕塵和尚到階下,戒諭他一番,說道:「你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經文咒語,三寶真言,登善信於天堂,救罪入於地獄。可是你貪金錢,便是賣錢焚香禮聖可也,怎教你指經不誦?分明貪詐人財。那托你焚修課誦之人,心念一舉,你豈知冥冥中隨注筆立卷。你不誦,怎銷功果?今幸東度高僧與你消釋,你當苦守禪規,勿效凡愚鬻利。」主者說罷,便叫左右取出一簿子,注上一個」銷「字,喝一聲:「縱放你回,再看你後!」卻是如何,下回自曉。

第三十五回 輕塵和尚消罪案 伯嚭奸魂被鐵鞭

昌遠聽得主者戒諭和尚說課誦功果,心念一舉,冥必注筆,便自裁度:「怎麼經卷,世人立心課誦,便注筆立卷,要銷了這功果,看來皆是紙上陳言,豈有此理!」昌遠方自裁懷,那主者便知。乃問神將,帶此士人何故。神將便把他不明忠欺報應的事說了一遍。主者乃喚士人到階前,說道:「汝執迷不明,皆由執理太迂。汝豈知經者,心也。世人誦經,即是誦心。經者,善也。世人誦心,即是行善。吾冥冥豈取其經,蓋取其心之向善。」昌遠又道:「噁心善心,作受在人。冥冥何必諄諄與他計較?」主者笑道:「汝不敏慧,亦至於此。世間善惡兩心,關係甚大。怎知一善感發多少生機,一惡念萌多少殺機。比如,見一胎卵濕化眾生,或陷於水火、刀砧,性命危亡;人心發一慈悲不忍,救度了他,便合了上天好生至德。若是見危不救,且生殺害他的心腸,這段惡因,便拂了聖神慈悲正念。推廣這個善心,不但存個殺害心,便是存個不救心,就入了忍心害理。這忍字在心,欺魔邪妄,就猖狂作橫,把個正道昏昧。所以聖神扶持世道,注作經文,與人課誦。那上智之士,會至理,得悟上乘,超凡人聖;中智之士,借經功,端正念,體慈悲,行善果,長生獲福;就是那下愚之人,得聞人課誦,也不知經意淺深,只聞現在功果,捻土焚香,見像作佛。他這一片真心,便成善道。善道充滿乾坤,眾生安福無量。天地成物,至意不虧,聖神參贊,化機不息,孰謂經功無補?若是不明經文,違背旨意,忍心害理,報應不差。即如輕塵和尚,受賄不誦,入了不忠,自當欺詐之報。只因聖僧度脫他罪,尚要他撫助善門,故此且從權釋放。」昌遠聽了道:「既是忠欺,冥冥必報,因何若海村世家,代代作惡,見今富貴接踵,金紫盈門?若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直,貧寒每至,捉襟露肘,饑餒多見,枵腹枯腸,莫不是幽有炎涼,阿諛勢利?不然,報應何此不均?未免使寒士有偏畸之歎。」主者聽了笑道:「報應冥冥豈差?世人昧昧未覺,汝自不知,何怪增歎!」乃叫左邊案吏,把沙海世家與昌遠歷代所行善惡文簿,查過來看。只見案吏查了一宗文卷過來,眾目展開一看。只見:
簿籍陳陳已久,條開款款如新。分明善惡注根因,都是奸欺忠信。前代忠奸貽後,後代善惡觀心。增增減減不差分,好似執圖索印。
案吏取過簿籍,當著眾面展開,一行行注著:某人行某善,應否貽子若孫榮富;某人行某惡,應否貽子若孫禍害。昌遠見了說道:「祖父積了善惡,難道自身不承受,乃貽於子孫。若子孫再行了善惡,卻怎麼報應?」主者道:「世人積了善惡,一觀他善惡大小。若小,在自身承受;若大,乃餘及子孫。子孫若是行善,以繼祖父之善,這榮富增長何須疑說?若是行惡,傷了祖父之善,難免災危。若祖父以惡貽,子孫以善改,卻也要稽察他個重輕大小。這其間有個增減報應。」昌遠聽了,便求個增減公案一看。主者乃在那簿子上翻前揭後,卻尋出昌遠的祖父積過的事實一看,乃皺著雙眉說道:「可惱,可惱。」便把簿子指與昌遠道:「汝看,汝看。這一派名姓,可是汝祖汝宗的?」昌遠忙看,果是祖宗名諱。一行上注著:「昌國不忠,以才能殺害兵眾,不行安撫,流禍後代,應報以殄滅。」昌遠一看,汗流浹背,驚惶無地,卻逐行看到他祖父下面注著,有為人謀事盡心者,有為友以忠告諫言者。又看到自己名下,注著」安貧守志,篤實不欺「。主者乃轉過悅色,道:「幸也,幸也。汝果三世良善,只是沒有大善功,准折了前代百萬生靈命脈。汝若能於善良外,再積個大大功德,即使汝富貴榮華,乃繼祖公門第也。」昌遠聽了,忙拜倒,請問個大善功。主者道:「善功何可預說名狀?總在汝一念救百萬仁心。」昌遠道:「百萬豈是易得的?」主者笑道:「一念慈仁,若是一命能救,志量便就充滿。人心豈有一物慈,不慈萬物的?細觀汝家報應,應以惡增。今因三代善良,合當減矣。減盡再積汝善,善報自然不小。」昌遠拜謝,乃求世家所注一看。
主者依言,乃檢閱到世家文卷,說道:「善哉,善哉。他祖忠公,曾安撫窮民,救荒濟饑,一疏活了百萬生靈,當代代金紫,世世榮華之報。乃看他一行行列後,只因積惡減小,有請求囑托,得賄不效,以失人望的;有見父行為過惡不行諫阻的;有自逞豪勢、凌辱貧寒、占奪人產業的,種種多端,難以盡述,報應當減,猶不失衣冠榮富。若現今不改行從善,災禍之來不輕也。」昌遠道:「觀他豪惡,就當絕滅,如何慢慢消減?」主者道:「他公祖活人陰功重大,後世雖有小不忠,幸未傷害了一人性命。若是逞勢凌人,傷了一人,便壞了百萬根因也。此文卷汝當信記,乃冥司不爽分毫道理。」昌遠拜謝道:「小子心地明白了。」只見神將坐在殿上道:「汝既明白,當遵依獄主,好去抱忠存赤,以自取榮名。」神將說罷,化一道金光不見。主者乃叫鬼使指引和尚與士人從舊境回去。昌遠醒了,乃是一場夢中警戒。天早到寺,禮聖像,拜僧人,明白這增減報應之理,一心存忠心,抱赤意。果然後來成名榮顯。後有說不忠良的人心,俱是那欺罔邪魔作橫,若論忠良正氣,充塞宇宙,何物邪魔敢於作橫?但忠良近在渾厚,一邊欺罔的心偽,奸狡百出,世法人情不古,忠直者少,敵他不過。所以聖賢治世要剿滅邪魔,以扶正氣。清溪道人為此五言四句說道:
人心嗟不古,忠良被邪魅。
能伸至大剛,么魔自遠退。
話說崔皓不忠,已正王法。其毀經溺像罪孽,自墮酆都。他豈無血心在世,只因歷古來的奸邪魍魎流害於後人,他這邪魔,便自坑陷了伯嚭。為人不忠的,被吳厭、分心魔等交結入了他腸,送了他性命。他這精靈復又東闖西投,卻遇著伍相國忠神,正執著鋼鞭,追捉伯嚭形魂,陡然遇著。卻說人死形魂,善者上登天堂,生極樂國;惡者墮入地獄,受諸罪孽,怎麼又復在冥間,西投東闖?不知人有三魂,墮地獄者,一魂;守屍骸者,一魂;那一魂,卻遇著分心魔等正結聚思量,又去鼓惑世人,乃遇著相國忠魂。這伯嚭精靈見了就要逃躲,被相國手執鋼鞭,撾倒在地。旁邊卻惱了分心魔等,大驚小怪起來,見相國捉住伯嚭,齊計議奪救他。這邪魔哪有器械?卻也會騰挪,走到萬聖寺內,把祖師眾僧徒的降魔錫杖、戒尺等器械,偷了出來抵敵。相國見這眾魔洶湧出來,抖擻神威,搖身變化,眾魔齊齊看見。只見相國:
頭戴襆頭光閃耀,身穿金甲紅袍罩。
腰間寶帶虎獅蠻,腳下雙靴貔虎套。
手執長鞭節節鋼,口喝一聲星火暴。
一心只要捉奸回,那顧青紅與白皂!
相國見了眾魔,執杵的執杵,拿錫杖的拿錫杖,還有雙舞著戒尺的,跳趲趲一似山猴子,也來逞弄精怪。乃笑道:「佛門無此輩,是何處詐冒來禪林傢伙?若說是僧,卻又有鬚髮,若說是俗,卻又有須沒發,有發沒須,想是佛門廣大。」這些邪妖影射在裡,相國見了,乃以一腳,把伯嚭形魂踢倒在地,卻執著鞭,撾得無影蹤。少頃,孽風一陣,又復聚出個伯嚭的形像,被相國抓翻,用索子捆縛在地。卻來向眾魔說道:「我為奸佞不忠坑陷報仇,汝等何魔,敢來放肆?」只見分心魔道:「我等各有姓名,你當初為甚被他坑陷,還是你坑陷了他?」相國怒道:「他不忠吳王,讒邪害我,如何是我坑陷了這賊?」分心魔道:「他不忠吳王,與你何干,滿國多人,偏你與他相拗,自取災危,如何嗔他坑陷?就是坑陷你,你在世既忠良,吳亡你也亡,你生為忠義,亡為正神,受帝封於萬劫,享忠名於百世,倒是他成就了你這美名盛德。為你這忠義,倒陷得他人亡家也亡:受的美女死了,得的金珠散了,治下的富貴榮華,子孫不能長久。坑陷得他萬劫漂流地獄,輪回畜生道,苦楚不盡,遺臭萬年。這如今還受了你鞭打腳踢,卻不是你坑陷了他?」相國聽了怒道:「我為吳臣,恨不得捐軀報吳,成就他國社萬年有道。被這賊弄得越復滅吳,恨不得食他肉,寢他皮。你倒說他成就我這萬年美名,這美名豈是我臣子所喜所願?正是榮我百世,恨他百世。豈獨我恨,便是百世有一點良心的,無有不恨。」
相國說罷,舉鞭就向分心魔打來。分心魔側身躲過,乃向崔皓的形魂說道:「來打伯大夫的,乃是忠良正氣神道,卻是你反常逆了他。你當為伯大夫出力,與他抵敵。」崔皓道:「我固與伯大夫一體,究根找源,卻是你們勾引,還是你們上前,敵那神道。」分心魔與陶情輩計議道:「崔司徒也說的是。」乃舉起禪杖去迎。哪知禪杖是真正僧人械器,這魔哪裡能使?被相國鞭打得無影無蹤,一鞭一個。都棄了傢伙,化了一陣怪風走了,只剩了一個崔皓孤魂,猶執著兩柄戒尺,正要擋抵鋼鞭。忽然陰風颼颼,只見許多僧尼、和尚魂靈近前來,把崔皓的戒尺奪去,罵道:「你這奸賊,生前毀我們經典,此時又借我們戒尺何用?」崔皓手內沒了戒尺,那相國的鞭便及他的身。這奪戒尺的和尚,反將戒尺亂打。可憐崔皓打得如泥,頃刻孽風一陣,又復了身形,被相國用鞭挑了崔、伯兩個,說道:「且送他地獄受罪去也。」
相國既去,這些僧尼和尚冤魂,卻是崔、寇陷害的僧眾,有情無情因果。無情的,是在當時出家,當守五戒八戒,誰叫他吃葷酒,藏婦女,犯了大惡,與崔、寇何干?有情的,是因不守戒的和尚,連累學好的含冤。這些精靈,也是東飛西越,恰好來到國度,遇著這一宗因由,見了那些分心魔等。陶情邪輩,卻也知是他這一種鼓惑了他心。方才要扯打魔等,卻被相國鞭走,棄下了僧家杖戒等器,各執在手中,沒個來歷,不知頭向。正疑思間,卻好萬聖寺中鐘聲鼓響。眾靈飛越寺前,欲進山門,只見兩位把守山門大神喝道:「何處精靈,妄來福地?」眾靈看大寺齊整,山門潔靜,把守的大力神王卻也威猛。怎見得?但見:
射目金光冠勒明,纏腰玉帶錦袍成。
手中寶杵降妖孽,足下雲鳧壓怪形。
坐列嚴嚴生殺氣,守山凜凜不容情。
若問尊神何上將,禪關把守大靈神。
眾僧靈齊上跪地,說道:「僧等不幸,遭崔、寇讒捏被屠,飛越到此。不知這寺何處禪林,誰家香火,住持何僧?若肯容留掛單,願上聖俯容進寺,瞻仰金容。倘沾法露,也是恩及宗門。」神王聽得怒道:「寺中大眾被妖邪竊去戒尺、禪杖等器,只因吾兩位西參佛祖,一時不在,被妖盜去,正在此稽查何方妖孽,卻原來是你等邪魔。」神王舉起寶杵便欲就打,眾靈乃泣道:「上聖且息霆威,我等實不曾來盜眾器,只為在前途偶遇吳國伍相國追捉伯嚭,瓜藤蔓引扯出許多邪魔,各執著這些器械抵敵相國不住,各自逃形,丟下這器械。我等不知來歷,執著尋個頭項,不想就是上剎中眾師的器械,如何被他們竊去?我想出家人惺惺不寐,便就是入定,這隨身械器也不當被魔竊奪。」神王道:「汝等不知,上等高僧不用械器,便是械器也不用,可有可無。若入靜定,與魔爭器,便入癡因。惟中等僧人,用此戒尺、禪杖。有等外像示人,專用心在這械器上,裝體面。你不知寺裡高僧,在內演化本國,又欲東土度人。你等衷情,吾神已燭照不虛。若要懷冤度脫,須是投誠,另作計較。我這門中,一概魑魅魍魎難以輕入。」眾靈道:「吾門慈悲,攝孤施食,專為普度魑魅,便容其入,何為不可?」神王道:「攝孤施食,須也要看那法主有無道德,若是有道德的,念動真言咒語,萬里孤魂,頃刻到壇。一粒法食,遍滿十方。若是無道德的,攝自攝,孤自孤,誰來食他那沒手眼的法食?便是對面也不能攝他。」
眾聽了道:「上聖,據你這般說,寺裡既是高僧演化,東土度人,我等正是東土被崔、寇的冤僧,合當求度生方,乞放入山門,以瞻高僧法像。」神王道:「不須亂講。若要進吾山門,須是看你眾靈緣法。」卻是甚樣緣法,下回自曉。

第三十六回 神女化婦試真僧 冤孽逢魔謀報怨

話說萬聖寺山門神將,不容眾和尚陰靈入寺。眾靈哀苦求告。神王道:「須是看你們緣法,這寺內一個輕塵和尚,受賄賣經,墮了罪孽,被高僧開度救解。事必醮謝道場圓滿,定然攝孤。乘此機會,汝等仰仗道力,方得入門。」眾靈大喜。
卻說道育為鬱氏五人課誦經功,上通三界,感動諸佛聖眾。第五位阿羅尊者,正在洋洋大海觀濤,抱膝而坐。只見波中現出一位神女,向著尊者拜舞。尊者問道:「法身何自,色相何為?」神女不答,但袖出一書。尊者令侍側蠻使受其書,看了亦不語。良久,只見蠻使說道:「尊者問女而不答,女出書看而不語,何以示侍使?」尊者乃說一偈道:
法身色相,即道之在。
海洋神女,隱顯何礙?
阿羅尊者說偈畢,把手向寺前一指,說道:「試法座課誦之禪心,濟山門有情之冤孽。」那神女聽得,忽然出波飛空到得寺門,分身顯化,變了一個婦女。但見他:
國色妖嬈,形容窈窕。蛾眉橫翠黛,粉臉映紅桃。額上花鈿,妝出多嬌多媚;風前繡帶,飄掛傾國傾城。顫巍巍斜插鳳頭釵,輕盈盈緩動金蓮步。宛然月裡嫦娥,恰似廣寒仙女。
卻說阿羅尊者神光照察,山門外有情冤孽,未得高僧度脫,終是阻隔在一種魍魎孤魂之內。護教威靈,監門嚴肅,又何敢妄進山門,受領高僧法食?但他在世,披剃入教,尚爾有情,所以還動了阿羅大慈悲意,指示神女到寺,正為有情一節。神女原屬道體法身,不言覺悟,化身逕到寺中。天龍八部,位位都知這神女奉尊者道旨,只見她雜在眾信男女中,等候眾僧香幡導引,道育上殿。道育出了靜室,緩步中行,上得殿來。先參禮世尊金容,便合掌兩廡聖眾,然後端坐法座,朗誦經文。眾僧敲鐺擊鼓,齊誦諸品。這神女越出眾善信男女班中,爽爽朗朗上前,扭扭捏捏出眾,合掌跪拜,把一點秋波左右四顧。此時只有捧茶侍眾的行者眼睃,隨喜的男女偷看道:「誰家這等個婦女也來聽經?」這神女聽聞經畢,只見眾僧中一個首座和尚,起身走近道育座前,說道:「道場圓滿,眾信欲要施一堂法食,以超度孤魂魍魎。」道育道:「我為報本者課誦諸品經咒,心願既酬,這法食功果,眾師自有道法兼全的一憑勝舉。」此時輕塵和尚受過警戒,自投誠向道,乃出一班答道:「弟子願施法食。」神女乘空兒上前說道:「我為丈夫客外,保佑公婆,願施一堂法食。」眾僧方才抬頭一看,道育在法座上,只如不曾見聞。輕塵忙說:「女善信,我這道場俱是僧房,共湊功果,不受外方分文錢鈔。你若為公婆保佑,便是孝;為丈夫立心許願,便是忠。只須道個姓,通個名,我們法會中,自與你通稱保佑。女善信,且請回家,不必在寺中伺候。」神女聽了,一面稱謝,一面把神力普照。見那眾僧班中,上等信受佛祖修持,自然不動色慾心性;中等見道育高僧對境兩忘,他也禁止邪私,就是有一等顧盼色相的,畏宗教禁戒,不敢萌一毫淫念。神女遍照中情,單單暗誇道育:「真是西方有手眼的長老,那見眾等禪心不亂!」乃走出山門。果然見許多長老沙彌,冤魂罪孽,乃問道:「汝等既是削髮出家,宜歸善道,何為狼狽到此?」眾靈泣道:「某等俱是遭崔、寇讒誅,亂竄至此,伏望女菩薩攜帶進寺門,瞻仰勝會。」神女道:「汝等生前皆是釋門弟子,出入寺剎,本無阻礙,為甚汝不守禪規,謹持戒行?生負釋教遭誅,死後尤難入寶殿。你且靜聽,俟施法食。若及汝等有情,那高僧自有慈沾一類。」
神女戒諭他們一番,飛空仍復歸海。見了阿羅尊者,方開言說道:「尊者大慈,令我試僧禪心,度脫冤孽。果然守真的,自守其真,毫髮不亂;冤業的,自取冤業,當有度脫道場。只是命我試僧,這一番色相,反設出幻化不情,非道心所有。」尊者笑道:「將欲匡助其功,必先探試其德。功由德著,試乃德因。世尊以慈悲演教,愛人無已,盛心正見於此。」阿羅尊者說罷,那神女散去,阿羅仍復歸聖位不提。
卻說道育經功圓滿,眾僧議施法食。乃虔誠入靜室,拜請祖師登座,攝孤施食。祖師方出靜,問三弟子:「這兩朝上殿作何功德?」眾僧便把課誦功德備說一番,仍乞祖師登座。祖師微微笑道:「施攝科儀,吾從前未演;經文諸品,吾能誦未專,吾於慧照中見汝等見色相把持不亂,即此一念,渾忘人天兩合,有情無情皆從此度。本不當又生別法,只是可憐那冤愆愚昧魍魎,尚守山門外地。盡汝眾心,自去修建。我當令徒弟子,助一時之力。」眾僧聽了,唯唯退出靜室,各相計議修建圓滿施食道場。向、鬱二氏父子及遠近村鄉善男信女,喜捨功德,眾僧卻也不辭,也不募化,當下就尊輕塵為班首,上法座攝孤施食。經文咒語,這輕塵和尚果是精熟。但見他:
毗盧帽頂戴莊嚴,錦袈裟身穿齊整。
口裡誦咒語梵間,手上結牟尼心印。
卻說輕塵和尚向來心性不明,墮了罪孽,被尼總持救脫,祖師演化,自悔前因,頓修淨業,在施食壇上顯設法力,開度孤魂等眾。那山門外這些冤孽,有當初在世學好的,只因被那不學好的連累坑害,雖然是限數莫逃,劫難適值,到底好的有情,精靈未投六道,偶逢道場勝會,還得神力慈悲,沾及佛門法食,免沉餓鬼道中。那在世不學好的,已違戒犯規,墮入不明罪孽,卻被正氣神王,不容他渾擾道場,阻攔不放他進。這冤孽,見內中生前好的,個個容入山門;攔著的,都是那吃葷飲酒、邪淫犯戒、避王法、躲差傜。他道釋門廣大,豈知冥冥鑒察,更是個惡業。這一種惡業不得進山門,鬧鬧吵吵,在神王前哀求道:「上聖可憐我也是無主孤魂,放進山門,瞻仰勝會。」神王道:「你生前不自憐,此際誰憐你?」眾孽答道:「我愚,不知生前何不自憐。」神王道:「這憐字,乃慈悲方便第一個正大道理;這自字,乃是你心中一點獨聞獨見。比如那既受戒行,切不可吃葷肆殺,減卻了慈憐,不念那眾生受諸苦惱,只要快口充腸。中心既忍不憐,到此又誰憐你?」神王一面說,一面把降魔寶器打逐這些冤孽,這孽中就有一種憊賴的說道:「方便門口攝孤普度,原不論有情無情,一概超度。他既不放我等,難道沒處去走?世語說得好,』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幾多冤孽被神王打逐的,沒遠沒近跳竄。且說那陶情輩這些邪魔不服,押解地獄,乘空飛越,到得一座邊海極處,冷落空山相聚,自羞自愧,各各說一番,笑一會,惱一場,哭一頓。那陶情說道:
笑我陶情,昏沉日行。
只貪解悶,不惜損神。
今朝把盞,明日提瓶。
厚交曲櫱,結契醁醽。
滔滔皆是,陶令同盟。
正喜交歡,遂欲逞淫。
誰知薄倖,遇著僧人。
直拒不染,使我孤伶。
還押地獄,滅我令名。
這宗仇恨,心實不平。
王陽對著眾魔也說道:
哭我王陽,不聽人勸。
終日邪思,姦淫眷戀。
別室專房,後庭充院。
喜的青樓,親的粉面。
龍陽西施,枕席日薦。
刮髓枯精,是吾之願。
誰料寡情,遭僧下賤。
不近分毫,反取憎厭。
押赴冥司,威生慧劍。
恩愛成仇,一揮兩斷。
艾多對著眾魔也說道:
怪我艾多,為世奔波。
囊廂充裕,有笑有呵。
生涯寂寞,受辱受磨。
有馀父母,夫妻以和。
交朋搭友,愛弟敬哥。
我因恃此,為世所呵。
誰知命蹇,遇此禿魔。
不貪為念,絕我奈何。
似欲示清,廉靜無苛。
可笑可恨,想有刁唆。
分心魔對眾也說道:
說我分心,剛暴結姻。
好使忿戾,怒把仇侵。
三皇伊始,盤古到今。
干犯吾淺,報復要深。
些微不耐,動輒生嗔。
好勇鬥狠,不顧辱親。
誰知自餒,和尚根因。
綿綿火性,不起半分。
還要滅我,押出迷津。
太和靜定,斂息存真。
分心魔說畢,看著貪嗔癡眾邪魔許多種類,卻也會說笑,會嗟歎,個個也要說一番。他便禁止眾魔,說道:「你等也該容你訴說心中抑鬱情節。只是你們久與和尚隔別,縱有一等與你們沾染的,卻是自上門的生意,他來尋你,不是我等到入門上尋人。」陶情們正講說,怪恨和尚絕滅他,一心裡偏要尋,趁和尚過惡,報復仇恨。卻遇著神王打逐的這些冤孽,飛空到得這海山冷處,聽得陶情等咕咕噥噥,笑笑惱惱,說的一篇情話,乃見形與眾相見。陶情卻認的是往日鼓弄他們舊主顧,奪了他們搪鐵鞭,偷得戒尺等器的一班熟腳。乃問道:「自往日相別,今朝乃會,一向的風聲,聞知你們得以類度,何事又到此來?」冤孽泣道:「我等只因與列位交納,雖快一時心情,卻墮落無邊罪孽。昨在萬聖寺山門,把守神將不肯放人。他道我等污穢道場。」陶情道:「山門出入,莫說你等,便是我們若回心向善,也得入方便之路。」冤孽道:「莫要講他,正是說我們知法犯法,比列位又加一等,不肯放入。如今事已到此,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想當時不受戒行,吃葷飲酒,與列位相親,倒不致如此。如今反被戒行誤了。我聞他師徒演化震旦國度,因欲東行,不免附搭著列位,阻撓他東行去路,教他們難行演化。」陶情道:「你們叫做當坊欺壓當坊。世語說得好,』若要佛法興,除非僧贊僧。『你自家人要害自家,只恐行不得。」冤孽道:「如今既到列位這處,萬乞見容,仍同舊好。」只見王陽說道:「我等混跡紅塵,恣情清世,往年曆一劫,起一名,改一姓,想在那靈通關,被元通和尚嘴嘴舌舌,講他不過,躲離了他。聞知他隨師行教,善功已滿。卻又悟了上乘,騰雲駕霧,找尋我等找尋不著,如今往西方去了。」艾多聽了笑道:「那和尚若是悟了上乘,何勞找尋我等?我等自有神王押解與他。」分心魔問道:「艾多哥,你如何知他不曾悟得上乘?」艾多道:「上乘就是達摩四彈禪關之旨,當時便是叫他把我等四個會意。」陶情道:「聞知元通和尚也悟得廉靜寡慾,四個我們對頭。」王陽說:「悟便悟了,還未悟徹。聞知如今這達摩老祖,隨有三個弟子得了四彈家教,所以誓願演化。」眾冤孽問道:「四彈之教,果是何意?」王陽道:「高僧尚未覺悟,我等何知?但只聞得他師弟子,往往開發世人正大光明,莫不就是這四彈道理?」冤孽又問道:「正大光明卻是何等道理?」王陽道:「就是世人孝弟忠信這一派道理。」冤孽笑道:「和尚家,為生死事大,自有修行先天最上一乘。不去度脫凡愚,卻在這後天人道上勞心。可惜我等生前被列位蒙蔽,迷而不悟,失卻了先天道理。如今悟又遲了。」只見貪嗔癡等邪魔聽了,也說道:「你們生前連人也不悟,還講甚麼先天。你那裡知他師徒著意後天人道,演化世人,正是培植世教,格正人心,積累後天之理,以超上乘之基。」眾冤孽聽了道:「你們如何知之明?」貪魔道:「我等也只因他們守之固,與我等相謬。」冤孽道:「我等正在此不得入門,說不得甚麼知之明,守之固,借一位與我等報個冤仇。」只見嗔癡邪魔道:「小子幫你報個怨罷,好歹鼓弄幾個不正大光明的,阻攔著他師徒演化。」分心魔道:「如今也難阻攔他了。」怎生難阻,下回自曉。

第三十七回 公道老叟看妖魔 獻身行者陳來歷

卻說眾冤孽,只因神將打逐他,不容入山門,受領高僧法食,抱怨在念,來到海山,與陶情等相逢,得嗔魔扶助他,阻攔高僧演化。分心魔說:「如今難阻了。當時我等,有那件逆邪魔,欺罔妖魅,正犯著這幾個和尚戒頭,今被他押解到酆都受罪,鞭打到陰山滅蹤。我們空有移山倒海之能,怎奈世無干名犯義之輩,忤逆被他化為孝順,欺罔被他化為忠良,大道坦坦,如何阻礙?」眾冤孽道:「一事與列位計議,你等冷落海山,我輩又不容入善地,世縱無不孝之人心,或者尚有不信不悌等惰性,好歹使作幾個,勞他師父口脗,費他徒弟精神,阻攔他東行,延宕他時日,叫他西來沒興,東度無緣,也遂了分心嗔魔一念。就是列位也不被他四個字兒趕逐得躲躲拽拽。」陶情等聽了,道:「也說得是。」乃各弄精細,一陣風大家散了,按下不提。
卻說向尚正有前妻二子,家業又有二媳能支。一官既解,王福當安。難道房櫳無伏侍之奴,早晚無呼喚之婢?畢竟被王陽領了個妖嬈入夢,使了個慾火迷心,卻又被那媒妁甜言美語誘哄,引動春心,續弦了這個撥嘴拔舌的後婚婦女,耗精損神,把個元陽枯竭,一命歸陰。留下金珠財寶,理當向今、向古均分。他二人孝道,被高僧點化,雖名美讓,卻也幾分未諳。哪裡是未讀聖傳賢書,不知義理;哪裡是忘卻同氣連枝,罔念父母情分。都是那不悌邪迷與那不遜妖魔,盤據在二人心內。卻說這兩個邪魔各據著一個,乘那向古、向今分產之際,向古要占東園,向今偏奪不讓;向今要占西囿,向古偏爭不遜。家私,兄說弟多;田舍,弟說兄廣。他兩個心氣方平些兒,卻又被那邪魔鬥狠。一日正分析之夜,只見他弟兄臥房上,兩個邪魔在空中,猙獰面目十分惡狀。但見他:
一個光亮亮燈盞兩隻圓眼,一個蓬鬆鬆刺蝟樣一個毛頭。一個查耳朵,似蒲扇揚風;一個竅鼻樑,扣冬瓜倒地。一個藍臉,靛染何差;一個紅髮,硃砂無異。一個齜著獠牙,只叫我,要多些;一個挾著尖嘴,罵道你如何占我。
他兩個邪魔都是艾多之黨,迷亂在弟兄二人心內,被親友勸解不開,官法懲治不怕,只嚷出他臟腑之外,蹲在那房屋之高,你罵我,我嚷你,你揭我平日心間違法的事,我揚你暗地虧心短行的非。吵鬧得鴉雀兒也不敢往他房上歇,貓兒也不敢他家瓦上行。卻有鄰家一個公道老叟起早到寺來燒香,只看見這兩個邪魔大嚷大罵。老叟躲在門裡,悄悄聽他罵到興頭,一個往屋下,執了一把大桿刀,跳在屋簷上,左舞右旋,要去廝殺;一個到房內,拿了一柄長槍,鑽出天窗外,前戳後刺,只要爭鋒。老叟看了一會,聽了多時,想道:「原來他弟兄爭產奪財,歲無寧日。我只道是他父在,偏心不均,他弟兄全無義氣,忍心害理。原來卻是這兩個妖魔在他身上作變。我想向尚正老兒在日,也忠直積善,冥冥不當有這家鬼弄家神。緣何這邪魔猖獗,必然是他存日瞞心昧己,占人駢邑,死後有這冤孽作橫。他弟兄怎怪得終朝爭競,勸解不省。」這老叟,一則起得天早,一則看這二魔怎生解散。他把門兒半掩,身子躲著,只露著一隻眼耳聽勸。這二魔罵了一番,各顯手段,一個把刀斲去,明晃晃有如電掣;一個把槍戳來,光閃閃宛似星飛。兩個乜乜斜斜,卻不是個久慣將家子,使出那十八般武藝,又不是個積年老教習,賣弄那各家的槍法神通。挽住弓,你扯我拽,真似小鬼奪索;搪著槍,我爭你推,如同餓虎撲食。
他二怪爭鬥了一會,彼此氣力漸衰。只見分心幾個妖魔來相解勸,道:「你二妖何故自相魚肉,當家子相害?我等原叫你盤據在那分財產的心胸,迷亂他爭鬧,擾那演化的和尚向方。誰叫你兩虎相鬥,終有一傷,倒放還了那爭長競短的人。」乃分開兩下,帶著不悌邪魔往空飛去,說道:「前村又有幾家不敬長、有愛弟的,在那裡梗化,須率去也。」卻只丟了一個不遜妖魔,坐在那屋簷上呻呻吟吟,自思自想道:「我當初原與不悌同出一門,為何反與他相競?如今不悌邪魔既被分心魔帶去,撇卻我一個,如今且投入向古身上,搬弄一番去罷。」乃往屋下去了。這公道老叟聽了邪魔說的是不遜話,又見邪魔行狀這等惡,乃一面歎息道:「人家昆弟忘義爭財,我只道他是不讀詩書,不明道理,把金寶產業當做生命,把昆弟看做路人。也不想金寶失去可掙得來,昆弟傷了怎能再得?卻原來都是不遜邪魔在他心胸鼓弄。我早起欲往寺中參禮高僧,如今既見聞這樣古怪事情,鄰里情分,且往向家勸解他二人一番。」公道老叟走到向家,只見家僕傳人,向今出屋來相見老叟。老叟便開口問道:「崑玉連日家事何處?」向今聽了,歎一口氣答道:「老尊鄰莫要提起,我想先父存日,這些家私原該二均分。如今我兄恃長占強,侵匿父遺的財寶,且又撿肥饒田產,侵奪了去。有屈無伸,如今說不得要告官司,與他分理。」老叟道:「事果是你兄沒理,但家事讓長,你做弟的讓他幾分罷。」向今答道:「尊鄰見教,敢不聽從。只是我兄侵占了我家財也罷,又明欺我懦,把上腴田地又奪了肥己。這如何甘忍?」鄰叟道:「父母份上,只當尊翁原前不曾有這家產,你如今將何以爭?他將何以占?」向今又道:「便是占了去也罷,他且惡狠狠,恃長凌幼,毆辱小子。」鄰叟又勸道:「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便是打了你幾下,忍一口氣,也不是外人。」向今被老叟勸了一番,他心胸那不悌邪魔,被分心魔帶去別處成精,他便信理,聽鄰叟之勸。往屋裡吩咐家眷治一杯酒,留鄰叟。卻好向古從內屋出來,見了鄰叟,沒好沒氣,說道:「老官兒與我那不才兄弟講甚麼話?」老叟道:「正是為你崑玉和睦些,看父母份上,把家私田產從公均分,莫要爭多角少,惹人恥笑。」向古聽了,便動了嗔色,卻不是那不遜邪魔在他腹內,說道:「家私原都有分派單帳,哪個肯讓?有一宗田產,卻是我當年幫著老父掙的,他卻年小,沒有功勞,難道如今讓他?」老叟道:「便是同居無異財,就讓一半與弟,也見你長兄的義氣仁心。只看令尊份上。」老叟方說出「看令尊份上」,向古才動了高僧日前勸化的孝心,口正欲答句好話,卻被那不遜邪魔在他肚內,又使作他起來,便道:「老官兒,我知你為我弟作說客,聽他在家殺雞為黍,款待你也。」說罷,往屋內進去。老叟沒奈他何,自家沒趣要走。向今卻忙走出屋來,苦苦留住。卻說那不遜邪魔在向古腹中搬弄,猛然想到:向古被老叟勸化,幾動了孝父心腸,隨口欲讓,被我使作的忿忿進屋,如今不免再到向今腹內使作他一番。乃乘向古氣昏昏要睡,便出他腹,到得堂前,見向今與老叟對酌,難入他腹。卻是怎難?只因他被鄰老一番「看父母份上」正大光明的道理,把住了咽喉關,不容他邪入內。這魔正在無計,卻好半空來了陶情。這邪魅,他與分心魔在別地迷人,見分心魔來,便說道:「使他兩個搬弄向氏二人,尚恐力弱。為何帶一個來,叫那一個孤立無援。非計也。」乃飛空來探不遜邪魔作何情景,卻遇著不遜魔正在向今席前,想入肚計。陶情見了,問道:「不遜魔,如何不在他肚搬弄,卻乃立在席前,想是圖些哺啜。」不遜道:「當初兩魔不同一氣,反相爭鬥,被分心魔帶了一個去,叫我兩下裡做魔難。向今被這老兒勸化得將次回心,我要入他腹卻難入。你有何計?」陶情道:要進何難?我有一計授你,你聽我道:
曲櫱從來亂性,莫教滲入柔腸。饒君懦弱性偏剛,乘著杯中直向。
不遜魔聽了,笑道:「好計!好計!」只見向今滿斟一杯酒敬鄰叟說道:「動勞尊鄰勸解。小子怎敢不聽從?便就是克讓也是個美事。」鄰叟也回斟一杯與向今,說道:「老拙直言,莫非要崑玉和睦。」向今接過杯酒,方飲入肚,那不遜邪魔乘著酒力,一直飛滾入腹,便在向今心裡,就比那刁唆兩家是非的還狠,戳嘴弄舌的更凶。向今被酒作引子,便動了不遜心情,問鄰叟:「我家兄方才卻如何說?」老叟吃了他一杯兒,乃直言說出田產,當年他幫助有功,今日便占兩畝肥腴也應得的。向今只聽了這一句,乃發怒起來,說道:「甚麼有功!這明明欺我幼弱。」便跳起身,要進屋去嚷。老叟見他惡凶凶的,忙扯住他,說道:「老拙好言勸你,終無惡意。」向今哪裡依從?往門外飛走,說道:「不申明官府,終不得出這口屈氣。」只見向古從屋內走出來,說道:「我小子在內,聽得老尊長善處人昆弟,句句說的忠言直語。叵奈惡弟悻悻的要去申明官府。敢煩尊長,勸他莫要使這不明道理的心性。便是田產,憑老尊長親鄰公處,小子讓他些也罷。」向古這幾句好言,卻是那邪魔鑽出來了。老者聽了向古之言,口中答應,心裡裁度,說道:「他弟兄難勸,一個順從,一個又拗,多是那屋樑上兩個精怪作橫。我如何降服得他?且到寺中與高僧計較,再作道理。」乃到萬聖寺來,參禮聖像燒香。
卻說祖師在靜室端坐,道副上前說道:「師尊為演化本國,寺中這兩日善信往往來來頗眾,聞知向、鬱二家子弟改心行孝。雖虧了兩個師弟度脫,也是師尊功德甚深。但人心非古,這遠近村鄉人民且眾,難道一概良善?若知向、鬱報答改行這些根因,家家孝順之子,忠義之人,也不枉了演化這一功德。」祖師笑道:「演化在我等,改行在人心。卻如何強得必得?只是我等原意前行演化,久在寺中,費他常住,引勸方人,生一方騷擾,非吾本意。你三人可打點行李,往前途去,順風赴大舟可也。」三弟子正要收拾行李,只見一個老僧,同著一行者,手捧著兩個大西瓜,走入靜室,向祖師前說道:「天氣酷暑,剖瓜而食,以薦高僧師父。」道副便問老僧:「此瓜何自而來?」老僧答道:「乃行者得來的。」尼總持便問行者:「此瓜何處買來?」行者答道:「我於市上見一人持此二瓜,故買來敬師。師不敢自食,故持以獻高僧。」道育道:「昨見瓜園有罵偷瓜之賊,只恐偷來,賣與行者。我等不食嗟來之食,況竊來者乎?」行者乃道:「我自捐價以買,何必問瓜竊來?況偷的未必是此瓜。」道育道:「已蒙疑念,終不吃疑在腹。」行者道:「必如何來的方食?」道育乃把手指著六位尊者聖前,道:「你看必如這尊者,方受侍者剖瓜之獻。」
道育說罷,那老僧與行者持瓜退出靜室。只見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汝等見道矣,得驅魔矣。」道副聽了,便拜叩見道驅魔之旨。祖師道:「我於靜中,已早識其故。汝等方才若不審瓜之所從來,但據其敬獻一言,欣欣剖而食之,便入了許多業障。」道副又問道:「祖師靜中何見?」祖師道:「此瓜果係市人偷賣,行者貪其賤債而買。這老僧哪裡是敬獻我等好心?卻是一種邪魔,使作他來迷弄我等。這其間若不問破他來歷,不指那六位尊者,莊嚴色相,愛那正大法食,哪裡驅逐得這邪魔退去?」道副又問:「這邪魔怎生來迷弄人?」祖師道:「室外有公道老叟,抱邪魔之疑,又要費汝等驅除力也。但汝等得阿羅尊者道庇,可出廡榭,便知公道人來。」道育聽了,忙出殿上,向六位尊者俯首作禮。正拜間,只見一個老叟上前問道:「師父,你可是東行演化的?」道育見那老叟:
身穿著白布道袍多褶,腰繫著黃絲縧子拴結。頭頂著氈絨帽兒齊眉,鬢插著剔牙棒兒歪塞。
老叟見了道育,近前問知,乃隨著道育進了靜室,望著祖師禮佛的一般,合掌三拜。祖師答他,卻只合掌高拱,道:「善信安福。」這老叟便開口說道:「聞知高僧度脫向氏父子一門孝順,這功德甚深,只是孝順之家,便當生出餘慶。怎麼向老物故,遺下二子,便各相爭競起來?兄不遜弟,弟不讓兄。如今不至訟至官府,不肯甘休。若是經官動府,不是傷了弟兄和氣,便是破了產業。高僧以普度存心,這宗功德若行得使他不致爭競,卻也真見方便門中。」祖師不答,閉目端坐半個時辰,乃開眼看著道副,說了四句偈語,道:
邪魔梗化,展轉人心。
詢此獻瓜,因消不悌。
老叟聽了不知何意,乃問道副說:「師父,你老祖禪機,我下愚不悟。」道副也不答,乃看著尼總持道:「些事當師弟勞一番心意。」尼總持點頭允意。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三十八回 聖僧不食疑心物 神將能降不遜魔

話說尼總持點頭允意,他是了明祖師偈意,乃向公道老叟說道:「我師偈意,乃是說向氏弟兄心地不明爭產,入了不悌不遜邪魔,以致如此。」老叟聽了,便笑道:「是了,是了。我今起得早夜,開了大門,見向家房屋上兩個兇惡狠怪。我始驚為盜賊,細觀竊聽,乃是兩個精靈相爭互罵,拿刀弄槍,卻又不會廝殺。一會卻去了一個,只見這一個口稱不遜魔王,往他屋下去了。你老祖神僧想先知道,故發此偈。只不知詢及獻瓜,這是何意?」尼總持道:「方才正為寺中一老僧同一行者,來送瓜與我師解暑,我師未受其獻。」老叟道:「人來獻瓜,乃是恭敬,況出僧心,如何拒卻?」總持答道:「只因我弟子們盤問行者,恐其來歷不明,故此未受其獻。今我師偈意,說』因消不悌『,當詢問獻瓜。我與老善人去問行者。」當時總持乃同老叟走出殿來,左廊下恰好一人在那裡與獻瓜的行者爭嚷,說道:「你如何偷我的兩個瓜?」老叟乃近前問那人:「你如何說他偷瓜?」那人說道:「老尊長,我不說你如何知道?你曉得今年村鄉家家不結瓜,只我這地上結了兩個西瓜。我這地卻也是有來歷的,也不是等閒人家。我家主人,當年父祖居宦,掙有多過,惟此瓜田最良。生有二子,一心偏愛少子,私把這瓜田給與少子,就是我的主人。我主人心極忠厚,不肯偏多受分,每年收熟,把瓜暗分,送與長兄。今長兄不在世,他卻念舊不忘,見今年結了兩瓜,叫小人下一個去奠兄,乃今不知何人盜去?昨有人說,寺中行者摘了來,故此與他爭嚷。」行者說:「我是用價市上買來的。」尼總持乃問道:「瓜值幾貫?」行者道:「二十貫買來的。」尼總持乃向老者身邊借得二十貫鈔,付與行者贖瓜。行者道:「瓜已吃了一個,尚存一個。」那人乃說道:「有賊證便是賊。」行者道:「市上賣瓜人見在。」便扯著這人,往市上尋那賣瓜人。
老叟與尼總持也只得隨著走。他兩個意念,一則是祖師偈意,要明瞭獻瓜行者情由;一則是見他二人爭嚷,要與他方便解紛。只見行者同這人走到市上,那賣瓜的在一個藥店取藥。行者一見,忙拽住道:「偷的人瓜,如何詐我鈔,又連累於我?」這人見了,滿口認過,說:「是我一時見瓜,陡起了盜心,望恕了我罷。我賣的瓜鈔二十貫,已取了藥也。」尼總持笑道:「世人心地不仁,偷人瓜、詐人鈔,乃贖了藥。若是藥不能醫病,得了人鈔,又不知作何項用矣。」醫藥者聽了道:「你這長老,如何說這話?此人偷瓜賣鈔,事雖違法,情有可矜。他有兄病在家,無鈔取藥醫治,想是盜瓜賣鈔,此二十貫,吾不取,當還他作瓜價賠償罷。」那瓜主人見有了賊,扯著往他家裡去。眾人齊勸解,他哪裡肯放?說道:「我主人說我匿了瓜,又說我不小心看守,如何放得?」眾人一齊隨著,到得瓜主人家,只見一個士人走出門來,見了眾人,彼此把這些情由說出。瓜主士人笑了一聲,教放了偷瓜的罷,乃對眾說道:「我為士人,因先君愛我,分此瓜田與我。我有長兄,理當讓長,我兄不肯拂了先君意,且說把這瓜田讓了我不會灌溉的書生。我當年要辭,恐反負了先人好意;受了,又欺了兄長。只得每年瓜熟,分敬長兄。今兄不在,遇著瓜少,只結了兩個,我留一以祭先兄,如何被你盜去!今眾人來勸,說你為兄病,盜吾瓜贖藥救兄,寧甘不義之名,而全大節之實。吾又豈忍責你!還當贈汝以鈔。」老叟聽了此言,便叫行者把那一瓜送來還主。士人道:「瓜既是行者用鈔買得,且既入寺門,已作僧家之享,就當祭度吾兄,作福田罷也。」
眾人謝辭了士人,歸到寺中。行者把瓜獻與尼總持,道:「早時高僧們不吃我瓜,果疑者當。今已明白,且出自士人敬僧,當得受了。」尼總持道:「此義瓜也,老尊長可體想吾祖師偈意,攜回向家,備說此瓜情由,或者向氏弟兄悔念不爭,未可知也。」老叟依言,攜了一瓜回家,正遇著向今惡凶凶的要尋代書,興詞訟理,天氣暑熱,坐在那一座避暑亭子上,氣哼哼的。見了老叟,恐怕他又多言說勸,起身要走,被老叟一手扯住,道:「天氣炎熱,有甚要緊事忙忙碌碌,且吃我一塊解暑瓜。」乃把瓜剖開,遞一半與向今。向今只得接在手中,叫一聲「多謝」,甜蜜蜜般吃下去肚去。
卻說這瓜結時,不過一種生物,有命無性之仁根結來,只因世有忠肝義膽精靈,便有倚草附木神異。這瓜為敬讓昆弟這一種根因,其中便附著一個瓜精正氣。始初賣與寺中,行者吃了,倒安靜。只是不明來的飲食,人若不存在正念吃他,便入了不正之食,終有個口腹身災。只因高僧懷疑,正是這個念頭之正。又逢著六位尊者顯化試僧,再遇著老叟這一派勸化向家的忠心義氣,這瓜中便生一個瓜精。這精靈顯神,專攻那不悌不遜邪妖。卻說不遜邪魔正盤踞在向今腹中,使作的墮入欺兄地獄。只等他詞訟一人公門,便遂妖魔心志。不防瓜精在瓜內附著,趁向今一口吞下,邪正相逢,不容並立。他兩個在向今腹中,你執槍,我舞棍,直鬥出空中。
一個罵道,你這干犯兄長,罪比常人加等;一個罵道,你這無知妖孽,躲在囫圇葫蘆;一個罵道,你這不遜弟的,該杖你孤拐;一個罵道,你這皮焦裡不熟的,該碎嚼你身屍;一個罵道,你這背理亂倫的,把你送入油鍋;一個罵道,你這熟過頂的,叫你爛作蛆包;一個罵道,你這避兄離母的,叫你吃了倒吐;一個罵道,你這誇名的,叫你首陽之餓;一個罵道,你這殺舜的,放你有痹之方。
他兩個戰一番,到底邪不勝正。不遜邪魔被瓜精正氣罵敗,便望四方叫救人。只見分心魔、陶情等輩,帶著不悌邪魔,各持器械,都來助陣。瓜精見了笑道:「你這些墮阿鼻的,不明長幼正道,不知遜讓美德,鼓惑世上弟兄,不念同胞共乳,一氣連枝,苦苦為產業相爭,忘了父娘情分;為妻子恩情,失了弟兄天倫大義;為酒肉朋友相交,把嫡親手足不顧;為歌兒舞女、婢妾侍兒交歡,忘了並蒂蓮芳、一脈共派的昆仲。我瓜神秉天地正氣,直叫你墮入陰山,使世間都是知禮男子。你尚敢操鋒執刃,抵敵我威靈?」不遜、不悌兩魔原雖一氣,卻是各附在向氏分爭,到此只得合心共力,聽了瓜精這一番戒罵,乃說道:「你誇你正氣,你且說來,從來和睦弟兄的有何好處?」瓜精道:你要問我從來好處,便把幾位古人說與你聽:
聖舜遭逢傲象,讒言肆害親君。完廩濬井計謀兄,奪卻諸般何用?一朝舜為天子,忘仇把象榮封。聖人德重處心公,天地鬼神欽重。
不遜邪魔聽了,笑道:「世間能有幾個聖人?你卻把小民下愚來比,可笑,可笑!」瓜精道:「如你說伯夷、叔齊兄弟讓國,也是聖賢,不必說了。長枕大被,弟兄共臥,也是賢主,不必講也。只說庾袞撫二兄之柩,病疫不避。楊椿弟兄和睦,旦暮問安。立心仁厚,報應非小,後來俱各昌榮。真是家和萬事興,哪見弟兄不和睦和得久長富貴?」只見分心魔聽了,說道:「不悌、不遜兩魔,何苦與瓜精舌戰。我等天性生來只要圖自己順心遂意,哪管什麼今人古人!既已被你呼來助陣,好歹鏖戰一場,定個輸贏勝負,再作道理。」這些妖孽一齊舉起器械,把個瓜精圍在核心。瓜精卻也不慌不忙,叫一聲:「眾子何在?」只見頃刻一陣小瓜精,紅的似血潑身軀,黑的似烏油肢體,各執著兩扇大斧,好似板門,一齊擁簇上前,把個陶情駭倒,說道:「這些小冤家,曾在人家筵前相會,每每吃他送個甕盡杯空,他的手段大著哩。走了罷,也助不得甚陣,也使作不得甚弟兄。」王陽聽得陶情要走,說戰不過瓜精眾小子,連忙扯著說道:「陶情哥,你卻只說眾小精人家筵上送你,卻不知還是你我送他。我那風流輩中送他的,也不知千千萬萬。他送你不過三杯兩盞,那耍榔頭的、吃下波的,他便稀少;不似我送他的妖嬈浪蕩,看燈走橋,大把滿袖,只叫他舌敝齒酸,還要搜他個寸草不留。如今既來助陣,莫要長他們威風,滅俺們銳氣!」陶情聽了,只得立住腳根,把駭倒要走志念牢拴,便酸心蜇肝也說不得。只見那瓜精與眾子齊攻過來,這不遜等邪魔各舉兵刃迎戰上去,都在那向今頭上半空裡賭鬥。好賭鬥,怎見得:
瓜精正氣似天神,不遜邪魔真鬼怪。這個噴出火燄賽霞飛,那個吐出金光過電掣。使長槍晃晃蛇矛,用板斧片片雪刃。刀來蛟龍伸瓜,棍去鸞鳳穿花。一邊只叫:我迷人管你甚事?一邊大喝:你這賊害了同胞!
諸魔與眾精攪做一團兒廝殺。始初邪魔不能勝正氣,嗣後正氣不能勝邪魔。瓜精看看敗陣,那眾魔個個逞強。這向今同老叟坐在亭子上,猶忿忿不平,恰好瓜精與眾子正要逃走,說道:「這紀綱扶持不成了。」只見空中兩位紅袍神人經過,各執著雙舞劍,看他們廝殺。見瓜精將次敗陣,乃問道:「汝等何事交鋒?有何仇隙?何姓何名?」瓜精便說道:「這一派不遜、不悌邪魔,我以正氣剿他,勿使他鼓弄得手足爭競,以壞天倫。乃今眾寡不敵,奸狡難滅。說不得,只率鏖戰一場。」那神人怒將起來,說道:「原來是這黨長而無述、幼而不遜。我二神非他,乃齊楚管仲、鮑叔。生前以異姓弟兄相愛,如膠似漆。亡後,這一種義氣成神。最恨這一黨邪魔使作的同胞各視。」乃舞劍直奔眾魔。只見艾多執棍,架住雙劍,問道:「來將何人?」二神答道:「吾乃春秋戰國有名管鮑。」艾多聽了笑道:「晦你的氣,你說你異姓契如手足,你只好在朋友中逞能,如何到嫡弟兄內爭勝?我想老管與鮑子,分金占多,且三戰三北,有甚奇能,敢來助陣?」鮑叔道:「管兄縱占金,卻也虧我能讓。」艾多笑道:「你才能自揣不及,故意退讓成名;若是才能高出管仲,你豈不會爭吵?」鮑叔道:「我故知他才能,一匡齊伯,所以讓他。」艾多又笑道:「益見你趨炎敬勢。若是不知他後有大權,你當時肯與交好,讓金不較?」二神被艾多一番譏貶,手雖舞劍,心卻自惶,也要尋空而走。忽然紫袍玉帶一位尊神到前。管、鮑卻認得是伍相國,便叫一聲:「相國,乞借威靈掃蕩。」相國乃揮鞭大喝道:「邪魔休得無禮,且看吾鞭!」只見分心魔笑道:「相國,你莫怪。我說你這鞭,只好鞭那伯嚭不忠,卻鞭不得弟兄不睦。」相國喝道:「我如何鞭不得?」艾多道:「伍尚一弟不能保全,如何鞭得?」相國喝道:「吾能為手足鞭楚報仇,這鞭忠義有夙,專鞭你這妖魔。」乃舞鞭直打。這些邪魔卻也猙獰耐戰,饒著相國名將,卻也被他纏繞多時。眾魔正熬不得眾神正氣,只見西方來了一位金甲神將,威風凜烈。邪魔見了,先有幾分畏怕。眾人共看那神將,怎樣威風?但見:
萬道金光出頂上,一團殺氣湧身前。
手持七寶降妖劍,口喝一聲天地旋。
神將在空中,看見相國與管鮑幫助瓜精眾小子戰那些邪魔,乃大喝一聲道:「邪魔休得無禮,看吾劍來!」不遜等魔乃停住手中器械,顫兢兢的問道:「冤家,這些小子,倒有這許多神將來幫助廝殺。」神將聽了,喝道:「你這邪魔,莫藐視了眾小子,他身形雖小,在母腹中次第分排,各各相讓,不相僭越,個個都有仁心,長大各生枝葉,不似汝等邪魔,各存崖岸,彼此好爭。」邪魔道:「便是他好處,也與你無干。你如何來幫助?」神將怒道:「吾監觀八極,巡遊萬方,專察人善惡。似你這不遜、不悌邪魔,乃吾神痛恨不容一刻在人心者。」說罷揮劍斲來,眾相國等一齊擁上。陶情輩慌了,道:「向古無此魔,都是向今生出不遜來的,與我等不相干。走罷走罷。」一陣煙走了。瓜精與眾子卻把不遜、不悌二魔捉住。神將道:「好了,那幾個邪妖逃走也罷,這兩魔原係正犯,吾神雖職掌滅邪,但勘問原有地獄,借重相國去處治也罷。」相國答道:「吾乃專司不忠之輩,借重管、鮑二位處治他罷。」管、鮑答道:「吾乃亦專司朋友之倫,況冥中未受滅邪之柄,借重瓜精眾子輩處治他罷。原係你們有干涉來的,還當你們完結。」瓜精答道:「我等原與他不空並立,只因勢寡力弱,以致魔等猖獗。今既蒙尊神助力捉住,伏乞借威解下束甲縧子,把魔捆縛送到一個地方處治罷。」神將等問:「何處地方處治他?」瓜精道:「有個不怒而威,不勞刑罰而嚴如刀斧的地方,叫他遠離人心,一歸蕩盡。」卻是何處地方,下回自曉。

第三十九回 師兄師弟爭衣缽 秉教神王護法門

世間最難得,兄弟出同胞。
休生傷弟劍,莫動害兄刀。
財產世未易,妻孥人合交。
怎如天合義,兄愛弟恭高。
神將聽得瓜精之言,笑道:「看你一個青皮夯貨、爛肚東西,說什麼不勞刑罰剿滅他的地方,能使他遠離人心,一歸蕩盡。」瓜精答道:「上聖莫輕覷了我等,雖然外貌青皮,內抱赤膽,在世間專與人解煩消渴,口蜜舌甜,何嘗與世相侮,不分個青白?就是我眾子,個個出世,遇著那潑嘴潑舌的,緊鬥牙關,不饒讓他分毫,他也只是把一點仁心相對。只因有這一點謙遜仁心,便是傷害了他生出枝葉,他也不計仇,不抱怨。我眾子為甚不計仇抱怨?他說道,我同父同母一胞胎流來血脈,弟兄甚多,千百之中,若留得一個兄或是一個弟,生出枝葉來,兄弟生的子便是己之子,一般都是同胞胎來的血脈。只因眾子存了這一點仁心,你看他代代相傳,劫劫不滅,子孫充滿世間。高門大戶,富屋貴階,哪裡不是他積德?」神將聽了笑道:「這精靈語句雖支離怪誕,倒也有幾分合理。吾神日遊萬方,要去監察這不遜讓的弟兄,輕則災殃,重則禍害,不暇在此混擾。汝既有處治這魔的地方,可將邪魔叫你眾子押去。」瓜精道:「願借神力捆縛住他,莫教逃走。」神將乃就瓜精身上摘了兩根藤兒,吹口神氣,變了兩條索子,把二魔拴縛,交付與眾子,乃化一道金光去了。伍相與管、鮑也各相拱手辭去。眾子精把兩個邪魔押著,乃問瓜精道:「多事的老子,費了許多功夫氣力,虧神聖們降服了這魔,你便隨他們剿滅處治,卻又討他這差,押甚麼地方。倘拴縛不緊,遇著那逃走了的一黨來救他們,卻不又費精力?」瓜精笑道:「汝等小子只知說今日現成言語,哪裡知道前輩事實來歷,卻有個緣故。」眾子道:「有甚緣故,我等不知。請說請說。」瓜精乃說道:
自小生來原有種,長在富家膏腴隴。
只因兄弟兩謙和,把吾寶重如古董。
可恨賊人揪斷藤,雙雙偷去將人哄。
哄了人鈔二十貫,贖藥醫兄情亦勇。
萬聖寺內有高僧,行者買去祈恩寵。
高僧不吃疑與嗟,這段根因說惶恐。
公道老叟解紛爭,把吾剖來暗譏諷。
不想正氣遇邪魔,大眾交鋒各逞猛。
金甲神將顯威靈,助我擒邪扶道統。
根因原自出僧人,高僧斷不留他種。
眾子精聽了,道:「原來前情這般委曲。如今押他寺中,憑高僧處分罷了。」
卻說公道老叟在亭子上扯著向今,遞了一半甜瓜與他。他吃得心中涼爽,那老叟見了他意思轉過些好顏色,乃乘著天氣炎熱,說道:「與弟兄爭財奪產,且莫說曲直,只說這炎天酷暑有甚要緊,忙忙碌碌?萬一傷兄,這罪怎當?家私、性命不保,萬一自己受了暑熱成病,卻也真真有甚要緊。」向今一則是邪魔被瓜精逐出在外,一則是涼瓜逼去煩心,聽了老叟公道一語,便省悟起來,向老叟說道:「承尊鄰教誨,小子何苦執迷不悟?只是既已與兄爭競一番,彼此言語成仇,怎便甘休了?老鄰尊,再教誨小子一個和睦方法。」老叟道:「實不瞞你說,你弟兄當年都是孝順的,後轉變了不孝不順情節。雖說是你令尊在日娶繼一宗自錯,卻也有些古怪。我昨日起得天早,見你家屋上有一樁古怪,不必說破。但寺中高僧深知,如今佛門廣大慈悲,須知到寺中請教他們,自有度脫的功德。」當下向今如夢方醒,隨著老叟到得寺來。卻好祖師與三弟子正收拾行李,要離寺前行,卻遇著老叟與向今到來。向今向祖師前稽首,自行懺悔。祖師把慧光一照,已知向今改心轉意的根因,卻又知瓜精押著邪魔來寺的情節,總是方便慈悲度化,便側著道眼之眸不言,過了半晌,乃說一偈道:
無情有情,邪魔妄行。
謙光合德,大道乃明。
向今聽了,拜謝道:「小子回家,只一味做個有情,謙讓吾兄便了。」說罷,扯著公道老叟,拜辭祖師眾僧,往山門外去了。
瓜精押著邪魔,專聽高僧處治,卻遇著祖師說偈,乃悟道:「即如偈意,便是處分。」乃指著二魔問道:「汝聽僧偈,知悟了麼?如不悟,說不得押你赴冥司;若是悟得,當速改正。」二魔泣道:「禪語明明說邪魔生妄,不明大道,以致有情作了無情。我今悔卻,願歸謙讓也。」瓜精聽了,叫二魔發個咒誓。邪魔道:「我已改悔,出自本心。若不出自本心,便發誓何用?古語說得好,信不由衷,質無益也。」瓜精聽了,不覺心生歡喜,把二魔放了捆縛。那藤子原是自己身上的,復還了己身。那邪魔飛空走了,說道:「騙了他去也。」瓜精見他騙走了,卻不敢衝犯高僧陽神正氣,乃與眾子埋怨說道:「都是我包攬了押邪魔到寺中,與僧人們處治他。誰料高僧說偈,只度脫了生人向今,卻不能把這邪魔度化。」眾子精說道:「人心得度復明,惟有這魔心奸狡,非神將威靈,怎治得他?」瓜精聽了,隨向空中禱告,呼動神將來臨,見了瓜精,便問:「你押的邪魔,地方怎生處治?」瓜精道:「實不敢欺瞞上聖,當初根因,原係寺中東度高僧師徒生出。如今解與他們處治,一則知佛門廣大,能度化邪魔,不勞斧鉞,一則我等根因,得以超脫。誰叫高僧說了一偈,只度了生人弟兄心意,這邪魔卻使個騙法兒走了。」神將道:「南方有一派儒門大理,專度生人,西方有這派禪機,專消魔孽。這邪如何不悟?」眾子精道:「悟也悟了,他因叫解了繩捆,我們因叫他發誓。他道:出自本心,咒誓何用?當初只該叫他發了誓,後放繩索。不想放了繩索,他卻騙走也。」神將聽了笑道:「誰叫你以疑招疑,動了他個不信志念?」瓜精問道:「何謂以疑招疑?」神將道:「世有一語說得好,』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人必先疑,而後讒人。你叫他發誓,是先疑也。他奸狡不情,就生出疑來,便騙走了。但這等狡騙邪魔能騙得你,怎能騙得吾虛空往來、監察善惡神將?汝等且不必疑慮了,當抱著吃,心中涼,濟度世人煩渴,將要熟明正理,莫要與生人吃口白舌。」瓜精等聽了神諭,退散去了。
這神將神目如電,便照見二魔脫了索,走在半空,四下裡尋頭路。他看見四海之內,不愛不敬的弟兄頗多,不遜不悌的男女甚眾。莫說俗人,便是出家的僧道,借名師兄師弟,本是異姓同門,有等好的勝如骨肉,有等不好的,爭奪不讓,更俗人。他這一等在道叛道,也都是這邪魔鼓弄。卻好二魔四方觀看,只見萬聖寺中,就是那買瓜行者的主僧,只因他不審瓜之來歷,妄獻老祖師徒。老祖不受他的,回去剖開,徒子徒孫吃了。哪知這瓜卻是那義氣之弟敬祭兄的。妄自吃了,便惹出一種不義不敬的根因。這老僧有三四個徒弟,為分衣缽不均,大家正在那裡爭爭講講。卻說神將照見二魔在半空,隨駕雲追上,大喝一聲:「邪魔行騙逃走,往哪裡去!」二魔見了,魂裡生魂,飛越天外之外,尋地方要走。卻好老僧家徒弟,正吵吵鬧鬧,他卻一直下投,忙躲入眾徒弟之腹。神將見了,笑道:「這業障人生門,你怎知高僧住處毫髮不容?我且饒他,諒自有釋門秉教。」神將一道金光去了。
這二魔潛形在僧徒腹內。後有說出家爭衣缽的邪魔更熾五言四句說道:
既已入空門,當思離世法。
貪嗔何更凶,墮入惡羅剎。
卻說祖師師徒正要辭別寺僧前行,只聽得僧房嚷鬧。道副乃問方丈主僧:「何事僧房這等嚷鬧?」主僧道:「師兄不問,我卻也不敢說。想師父們在寺中開講的是孝悌道理,度化的是不遜讓人心,成就功德,隱顯神通,誰不稱贊?怎麼往來善信聽聞目見,感化的不少,卻偏是本寺中師兄師弟,為分析衣缽,倒爭競異常?」道副聽得,乃合掌向著祖師說道:「這種孽障,說不得還要驚動我師,借重道力。」祖師把慧光一照,笑道:「孽障果是又要費片言覺悟。事在汝等,只恐非一時能化。汝等且把行囊放下,靜室再借一宵。」主僧道:「正欲師尊留駕,多住幾日,把這爭端與他們息了。」這方丈主僧一面說,一面叫行者去喚了爭衣缽的眾和尚來。不移時,只見那獻瓜的老僧帶著幾個小和尚,走到靜室門外,伺候進參祖師。祖師乃向道副說道:「我曾云,獻瓜妖孽是那一等使他來迷弄我等,不可令入吾靜室,使他犯吾秉教執法,汝當令他出方丈之外。除了他們這等邪魔,自然各還個異姓同居的敬愛。」道副聽了,乃問道:「師尊,弟子一向也不曾聞得,靜室中怎麼他們進入便犯了秉教執法?」祖師道:「吾靜室便是不擾執法秉教。我等既奉教居中,豈容紛紛外魔來擾?此魔一人,自是執法,以法滅其魔,豈不於他有損?」尼總持聽了,在旁問道:「師尊,此等邪魔擾亂這不明道理與不知愛敬的和尚,正要剿滅其形,如何倒留其跡,以成其惡?」祖師笑道:「汝哪裡知,正是吾門方便,令其自悟,成就和尚功德,安比世俗驅魔,直滅其黨?」尼總持聽了,便覺悟了,乃出靜室向僧徒說:「吾師尊方才入定,眾位可到方丈外少候。」眾僧依從,出得方丈,到得大殿上來,各各議論。也有說「祖師師徒談禪論道,微妙無窮」的;也有說「祖師師徒正倫明理,演化不孝不忠」的;也有說「祖師不言,但只叫徒弟高談闊論度人」的。眾僧沒有那邪魔在腹的,和容悅色,相親相愛,講一回「祖師未嘗吝教,就是不言,也有授人至妙道理之處」。卻又說一回「那個施主家有經醮,那個師父到甚施主家去募緣」,你道「師兄師弟不可爭競衣缽,分散了門徒」。我道「師父那老和尚,不該暗有偏心」。紛紛講論,都不關心。只有邪魔躲入腹中的兩個徒弟,狠狠的心胸,忿忿的氣色,你嗔我,我怪你。他既聽方丈主僧喚來,又聽得尼總持吩咐,只得在殿上等候下落。
卻說尼總持與道副、道育三個,領了祖師旨意,方才出靜室,到外堂無人處所。只見一個行者捧著一個缽盂,持著一根錫杖,向三師說道:「聞知師父們出殿公評,我家師父們分析衣缽,這缽杖是我太師父叫我送上,千萬公評,說幾句向他的話。」道副見了,笑而不言。尼總持搖手道:「人來僧家無此事理。」道育搖頭道:「這邪魔來迷弄我等。」乃扯那行者出殿,說道:「你看看左右兩邊坐著的是甚尊者?那對看殿門的是甚神將?出家僧人不但無此事,亦且無此心。」那行者一面走,一面說:「缽杖皆是師父們用的,便受了何妨?」三師只是不顧。走到殿上,只見道副向聖像前三拜,再向護法稽首,只說了幾句道:「誰叫那老和尚招了一班徒弟,立出個俗,叫弟兄有俗名,便有俗累;有俗累,便有俗爭。若要不爭,除非異俗。」尼總持道:「師兄,如何為異俗?」道副道:「只叫他代代接下,莫排弟兄,衣缽便世世相傳。」道育道:「今已排定,誰甘退讓?」道副道:「吾門原屬空俗,名原乃假,今爭空假之衣缽,留與後來之異姓。這邪魔,你盤據在無人無我,無眼、耳、鼻、舌之家,逞甚精靈?徒招孽報。」道副只說了這幾句,嚇得二魔出了僧腹,往空就要飛走,卻被護法神王打下,道:「此是何門,你敢來渾擾?」二魔被打,泣道:「爺爺呀,是他們先有爭競不讓之心,我們方敢乘機投入。」神王道:「吾神居此,所司正為嚴肅禪門。誰敢違法,同污類俗?如有此等,吾自不饒。你這孽障當押入地獄。」二魔泣道:「上聖開言,吾等地獄自墮,又何要解押?」說罷抱頭竄耳而去。這殿上眾僧方才迎著三師,拱手說道:「不守禪規,妄爭衣缽,何勞三師評論?我等正在此議說不公,都是他師父多出來這宗孽障。」三師不答,只見兩三個爭競的小和尚齊齊退去。你說道:「不是我父娘掙的家財,少些也罷。」我說道:「既是出了家,入了空門,便這衣缽有也罷,無也罷,何必苦苦相爭?各各自去,都是那邪魔造事。」眾僧等見了,都笑起來說道:「早若回心,也不勞這幾日爭鬧。」有的說:「好師父,一上殿來不言不語,只在菩薩前咕咕噥噥,想是有甚降魔咒語,勸解的法兒,不勞多口饒舌,自家覺悟去了。」三師見爭競的和尚自行退去,便回轉殿廡,見七位阿羅尊者前,有胡僧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乃警悟於心,上前稽首禮拜,說道:「尊者以道示法,弟子輩守法護教,於自心不愧,尊者不怍。」三師正說罷,只見天色黃昏,忽然一陣狂風大作。卻是何故發這一陣狂風,下回自曉。

第四十回 貞節婦力拒狐妖 反目魔形逃女將

道副師等度脫爭競衣缽的和尚,轉回殿廡,稽首阿羅尊者,皆是高僧與佛心一體。忽然起了這一陣狂風,怎見得風狂,但見:
黃昏天色暗,忽地一聲來。穿窗入戶響如雷,折樹飛沙狠似箭。炎天六月冷颼颼,寶殿三層開扇扇。紅日刮西沉,星斗摧昏亂,行見燈燭影搖紅,一剎滿堂滅去燄。驚得敲鐘長老閉雙眸,打鼓沙彌遮著面。頭上吹去瓢帽兒,個個光光明月現。
狂風刮處,眾僧人個個驚魂喪膽,惟有三師心和意平,色相如舊,毫釐不變。三師進得靜室,見了祖師,把僧人爭競回心的事情說了一遍。祖師道:「我於光照中已知其事,只是大風刮處,我等前行,恐於海舟不便。還有一端有情怪事,未免又要我等演化一番。」道副乃問:「有何怪事幹犯師尊?」祖師道:「風雖天地吹噓,大塊噫氣,但清和曰風,狂烈曰暴,有暴風便有妖怪。汝等道力,諒能降伏其妖,驅除其怪,且自靜聽。」祖師說罷,師徒各於室中入定。
卻說近寺山門,有一嫗年近六旬,止有一子,擔柴為業,名喚力生,娶了遠村一女為妻,卻也賢德,事夫敬姑,無半點兒過失。一日,力生擔了柴到遠村去賣,遇著一個朋友,兩相敘情,遂到一個酒肆,吃了些沒菜的寡酒,不覺醉倒在深林靜處。天色黃昏,其妻不見夫回,乃走到遠村尋找。不知這深林靜處原有一個妖狐,只因變了個婦女,引誘了村間一個流蕩子弟,吸了他那風流精血,遂作妖弄怪。有時變女子迷人,有時變男子迷婦。力生倒在深林夜靜,其妻入林,看見丈夫臥地,醉叫不醒。正在那裡獨自一個力不能支,口叫無人,只得坐地,等夫醉醒。看看月上柳梢,忽然一陣大風,風過處,月朗星稀。忽然一個青年漢子走近婦前。他打扮得風流俊俏,怎見得,但見:
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顏嬌,一腔丰韻。戴一頂蘇吳小帽,盡是風流;穿一領綺羅輕裳,果是標緻。說句甜甜美美話兒,賣個斯斯文文腔子。
這漢子上得前來問道:「娘子,這夜靜林深,人家離遠,卻守著一個不省的漢子做甚?」婦人見了也不答,站起身來往林外立著,道:「男女自有分別,且各守嫌,何必問我來歷?」漢子道:「我好意問你,只恐這臥著的是你丈夫或兄妹醉倒在此。你孤懦無力,不能扶架他去。便是問知住處,幫你扶他,也是個與人方便。你為何說拒人千里之話?」婦人見漢子說的話近情理,乃說道:「我丈夫擔柴賣,想是貪多酒醉,倒臥在此。我婦女力弱不能扶去。望乞替我扶出林間,待少醒走罷。」漢子聽得,把他丈夫推了幾推,打了幾下,力生哪裡得醒?這漢子卻走近婦前,賣乖使俏,說道:「娘子,夜靜林深,無人知覺,你丈夫不醒。不瞞你說,我家貲頗富,前邊高樓大屋就是我家。你若肯與我諧個伉儷,成個歡好,大則瞞了丈夫,躲藏我家。小則結個長久,早晚到你家行走,贈你些金珠財寶。就是你丈夫知道,也強如擔柴營生。」婦人聽得,暴躁起來,說道:「漢子差矣。你道夜靜林深無人知覺,無形無聲的是鬼神,有眼有知的是天地。你道不醒的丈夫可瞞,不道睜眼的男子可愧。你誇富有家貲,我守婦女節操。」漢子聽了,笑道:「娘子莫要錯過風流,你看你這等妖嬈美貌,嫁了這個醜陋柴夫,怎如我少年才調。若成就個姻緣,卻也是個佳會。」婦人怒起,連叫了幾聲丈夫,卻又指著漢子罵道:「是哪裡無知惡少,不明道理村夫,不畏神明的癡漢,怎麼清平世界淫亂綱常。快走出林,莫討禍害。倘我丈夫醒來,斷不饒你!」漢子道:「你丈夫斷然不醒。」婦人道:「你若不去,定有禍害。」漢子道:「風流事兒,有甚禍害?」婦人道:「我拼一命,你禍害即生。」婦人言詞真是個賢良,哪裡知道這漢子卻是妖狐變化。他見婦人堅執不允,便生出惡狠心腸,地下抓了一把土泥,把力生滿眼鼻塗了,卻又取力生捆柴一根索子,往婦人身上一丟,看看婦人被妖縛倒。
豈料世事邪正,都有個神靈感應。人若心地歪斜,一時起了個奸心、盜心、邪心、淫心、殺心、害心、騙心、驕心、傲心、諂心、媚心,種種歹心,這冥冥中就有一個神靈管著,真是厲害。就如那奸心一起,偏有一個管奸心的神靈。這神靈卻怎樣管他?是上天賜與他的幾樁寶貝。卻是甚麼寶貝?乃是一條索子,專捆世上姦夫;一把鋒芒利刀,專殺不義男子;一個長枷,枷那和姦兩個男女;一款轉變條兒,卻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一面手牌,上寫著:「押送奸心,墮那抽筋地獄。」一座轉輪,輪轉那姦淫的入畜生道。這狐妖假借人形,迷亂賢婦。哪知賢婦操了一個貞潔正心,這冥冥中也就有一位神靈管著,真是威嚴。婦人堅意一點正氣,這神靈隨執著幾件寶貝,乃是一座貞節牌坊,上寫著「賢孝」二字;乃是兩件珠冠霞帔,叫她好受榮封;乃是一個葫蘆,盛著幾丸長生靈藥,叫她享壽百二;乃是一對長幡寶蓋,引她到極樂天宮;乃是一片鐵石心腸,叫她死不怕,生不轉,專擊那狐妖亂怪。這狐妖方才使出妖法,把婦人捆倒,便驚動那正氣神靈,颳起一陣狂風。林間跳出一隻白額猛虎咆哮,直奔狐妖。狐妖心慌,現出原身,飛奔出林而去。此乃神虎,婦人哪曾看見?
只見林間來了一個老叟,見了婦人道:「娘子夜靜林深,因何守著一個醉漢在此?」婦人答道:「老翁,這是我丈夫,醉倒不醒。我婦人力弱扶他不去,故此看守在此。」婦人也只道漢子去,老叟來,一心歡喜。卻又想道:「倒是守我婦道,一力拒人;若是邪了一時,撞著這老叟來,可不羞殺了人,傷壞了丈夫行止。」老叟聽了婦人之言,乃上前把力生面上土泥去了,說:「怪道你叫他不醒,哪裡是酒醉,原來是鬼迷。」卻去推了一推,叫了一聲,力生頓然酒醒,翻身跳起,抹一抹臉,啐了一口,拿起柴擔索子,方才看見娘子與老叟在前。娘子把因由說出,力生謝了老叟,與妻取路回家。正走到一僻路口,只見月已西沉,遠寺鐘聲初響。卻說狐妖怕的是虎,正才迷弄婦人,哪曾防神靈放虎來救賢婦?他懼怕起來,正走在這僻路,想起調弄婦人情節,卻好月影兒下,夫婦二人走來。他卻曾迷過個邪婦,吸了他精髓,遂變了個婦人。在這路口,見了他夫婦,乃上前叫一聲:「大哥大嫂,沒奈何,帶我一帶,前途家去。」力生便問大嫂:「你到哪家去?」婦人道:「前村張家去。」卻說男子心腸,多少不如婦女的,婦女心腸卻也有多少歪亂的。力生見了靜夜一個婦人,要帶前走。他看婦人妖妖嬈嬈,便就動了淫心,乃哄自己妻道:「你先家去,恐婆婆記掛。我送這娘子張家去來。」其妻信然,先到家去。老嫗見了方才放心,問道:「你丈夫為何不歸?」婦人卻也真個賢德,恐老婆婆怪子酒醉臥林,乃說道:「丈夫因買柴主顧人家,煩他送個家小到娘家去了。」婆婆道:「媳婦如何也去這半夜?」婦人道:「我也是那人家相留,與他家小作伴。丈夫不時就回。」那老嫗聽了,方才去睡。
卻說狐妖變婦,力生領著她,哪裡甚麼張家去,卻來到近寺前一個靜僻小庵倒塌房子處所。這庵中雖供有神像,一向只因在庵住的沒有個正經僧道。神像都是泥塑木雕,哪裡靈應?有像只當無像。乃今高僧師徒們住在寺中,諸聖衛護,便是破廟頹庵,都有聖靈在內。這狐妖只當平常迷人,把柴夫力生引來。柴夫也只當破庵中每常依棲著些過往乞化閒人,動起欲心。誰知柴夫之妻賢守婦道,他這一點良心不獨自家感動,神明保佑,便是丈夫起了淫心,亦能解得冤愆業障。力生同著妖婦一路走到庵前破房子內,他兩個正要調情,只見庵中走出一個黃巾力士,手執大斧,喝道:「無知孽畜!何處地方,敢來迷弄漢子,污穢善堂?」一面把柴夫罵道:「無知癡漢!如何妄起淫心?本當殺汝,但念你妻賢德,能守婦道,姑且饒你。快走快走,莫要污穢了山門。」一面舉斧就斲狐妖。
狐妖翻轉面來,奪了柴夫扁擔,變了一個兇惡大漢,兩個戰鬥起來。柴夫嚇得飛走道:「惶恐!惶恐!」力士與狐妖兩個交鬥半會,不見勝負。只見庵門外忽然來了一個邪魔,自稱反目魔王,手裡拿著一把兩面三刀,也不問個來歷,幫著狐妖來戰力士。力士看看力弱,往空中便走。妖魔也飛空趕上,卻好一位女將手執寶劍,上前大喝一聲:「妖魔,休得無禮!堂堂力士,你怎敢大膽與他爭鋒?」妖魔停著刀,住著擔,問道:「來的女將,通個姓名。」女將道:妖魔要知我姓名,我說你聽:
我家傳來本姓孟,清白家聲為世重。
父娘起我叫名光,三十婚姻猶未動。
只因我貌生不揚,張門不娶李不用。
當時有士號梁鴻,賢能聲名真邁眾。
我心情願入他門,與他百年相守共。
夫妻相愛敬如賓,饋食舉案齊眉奉。
裘褐相配布衣交,百年老後神司頌。
頌我真是梁鴻妻,封我為神威顯重。
世間反目亂綱常,寶劍光芒豈放縱?
反目魔王與狐妖聽了道:「原來是孟光女將。不是你賢,還是梁鴻高節。想你貌丑粉飾,恐怕人厭,舉案齊眉,遮了尊容,豈是恭敬?」女將大喝一聲道:「你這孽障,你哪裡知道,夫即天也,婦人以夫為天,豈有人不敬天之理?只因世有你這反目邪魔,鼓惑得那為夫的不義,為妻的不賢,兩作冤家,乖了好合。最可恨把個三綱五常壞了,生出許多冤愆禍害,叫世上愚夫愚婦不知多少誤入在你圈套。」女將說了,便把寶劍看著邪魔砍來。那力士也把大斧照著狐妖劈頭砍去。妖魔哪裡敵得女將,脫個空兒走了。反目魔王臨去說道:「我也錯上了墳,這狐妖迷人,專一假相親愛,故作歡好,嚼迷人腦髓,啃男子筋骨。與我何干,來幫助他?」狐妖臨走也說道:「我真錯放了箭。這反目邪魔,他常使一個撇嬌撒賴,自恃容顏,說道:便惱了這瘟老公,他自然要來哄我。使得一個噁心歹心歹意,拳大力粗,說道:便打殺這臭婆娘,也值不得甚。他與兩個男女有情,與我何親,管他作甚?」妖魔說了飛走。笑壞了個力士,卻惱壞了個孟光女將,說道:「業障,你走到哪裡去!我專管人世不敬夫的妾婦,不顧愛妻的丈夫,定要撥正了正大光明,如何肯輕恕了你?你便走上燄摩天,我也會騰雲追趕。」說罷,駕雲來趕這反目邪魔。這邪魔,當不過女將威靈,虛架一槍,往空走了,在那空中,尋一個躲女將的處所,做本等事的地方。
卻好那遠近之處有幾等人家夫妻不睦。第一等是夫不義,娶妾多寵,以致結髮有如冰炭;又一等是妻妾不賢,妒惡作大,以致犯了七出條款;又一等溺愛己子,作踐前妻子女,以致丈夫私懷怨恨;又一等淫賭為非,不顧妻孥,以致室家矛盾;又一等夫嫌妻丑,妻憎夫陋,兩不為歡,以致各相吳越;又一等拋妻棄子的,家室咒罵,背夫逃走的。敗壞綱常,都是不明正大道理。這幾等人家,正在那裡有父有母的說兒子的不是;有公有婆的說媳婦的理非;有朋有友的勸他和睦;有妯有娌的教他歡好;有好岳翁岳母的只叫女兒敬女婿;有好郎好舅的只要姐妹重夫君;有好親好鄰的只勸夫妻們相敬相愛。反目邪魔把這幾等人家都看在眼裡,說道:「你這些勸解的,都是些善人君子,積陰騭、存方便,你便招吉祥、積福壽。卻叫我被女將趕捉將來,何處一躲?」正四下裡觀看,卻只見一個人家夫妻兩口,在那裡爭嫌咒罵。邪魔忙奔到他屋簷上蹲著,看他屋內卻有兩個親友在堂中講話。邪魔道:「且休忙下去,只恐是好親良友,勸解得他們正氣起來,卻不教我依棲失所?」乃側著耳朵聽那親友,卻不是說勸解夫妻和睦的,乃是兩個狐朋狗黨,游手好閒,引誘世間良家子弟,搬弄人家夫婦是非。那男子在堂中惡言惡語,罵妻咒妾,那妻妾在房內咬牙切齒,恨友詈夫。卻有兩個婦女在那妻妾旁添言謗語,全沒句好言勸解。
邪魔聽得大喜道:「這家是我主顧,且躲在他家,避女將之鋒。」乃從屋簷往下,直入那男子之腹,不想那男子腹中卻先有個邪魔在內。見了反目邪魔入來,陡然不讓,兩下裡爭競起來。卻是甚樣邪魔先在腹內,下回自曉。

第四十一回 扶頭百輛論風流 改正狐妖談古董

話說反目邪魔投入這男子之腹,不想王陽無處依棲,偶逢著兩個引誘良家子弟的漢子,一個叫做扶閒,一個叫做襯裡。這兩個人全無生活,全靠扶頭,正扶著良家。這男子名喚金百輛,這百輛家頗殷富,只因娶了個妻室,卻是個名門之女。雖說是容貌嬌美,只是性氣剛強,又逞著父兄有些勢頭,每每與丈夫不相歡好。這丈夫又恃著家富,怪妻不知婦隨夫唱,常常不入房中,因此頓生嫌隙。男子被扶閒引誘到那花柳叢中,不分晝夜歡樂嫖風。哪裡是百輛貪愛風流,卻是王陽邪魔被扶閒、襯裡兩個引入百輛心腹。這王陽入了百輛腹中,弄得他春心飄蕩,不倦無歸。這日在堂上正與扶閒兩個談的是:
青樓美人那個妖嬈可意,行院妓女那個窈窕多情。那個輕盈楊柳腰,那個嬌媚芙蓉面。那個笑語噴香人買笑,那個身軀嫋娜客追歡。那個步步金蓮,那個纖纖玉筍。那個羅裳著體輕,那個翠鈿堆眉俏。那個金鳳釵斜插烏雲,那個癡虎妞雙圍鴛頸。那個不施胭粉懶梳妝,那個為愛風流頻賣俏。
金百輛正與扶閒兩個講論嫖風,卻遇著反目邪魔撞入腹內。王陽見了便罵道:「你這禍根到這裡來何干?」反目邪魔見了,也罵道:「你這冤孽據著這裡何為?」王陽道:「我為梗化的不知寡慾,因此容留在腹。」反目魔道:「我為女將威靈,戰敗逃來。」王陽道:「此敗家腹中損鈔肚內,耗精傷性身裡,你躲甚難?」反目魔笑道:「即是這破敗去處,你卻如何存住?」王陽道:「你還說都是你不效好合,我方到他處來。但我初入來時,卻甚完全的家當,只因有你這根因,再加我播弄,怕他百輛也被我們播弄得七零八落,委實容留不得你。」反目魔聽了說道:「老兄你既難容我,乞教我個容留的地方。」王陽道:「房內那個娘子卻容留得你。」反目魔聽了,便出了百輛腹中,入得房內,果見一個婦人生得妖嬈美體,貌態輕盈。不知為何因由,只見他:
兩目愁眉雙鎖,一面脂粉懶搽。沒情沒緒咬銀牙,只把喬才咒罵。
反目魔見了這個景象,卻也不敢直入,且聽這婦人可有甚話說。卻又見旁邊坐著兩個長舌婆子,他兩個一會家說你老公的不是,怎麼嫖風;一會家說你娘子也怪不得你惱;一會家說拋著你孤衾獨枕,真情可恨;一會家說全沒個知疼著熱的恩愛,委實可嫌。這婦人聽了兩個婆子言語,咬牙滴淚,罵聲不止。反目魔聽了笑道:「快哉!快哉!我魔王情性喜的是兩口子冤家一般,怕的是夫妻一心一意。往往躲在婦女身內使作的夫婦不和,卻被旁邊勸解,我便不遂心意。今遇這兩個婆子戳火弄煙,使她長長懷怨,便是我魔王躲難的安家。」說罷,一直入了婦人心內,使作的這婦人氣一回,罵一回,懨懨成病,倒在牀上去睡,反目邪魔存躲不提。
卻說狐妖被黃巾力士抖擻神威。孟光女將顯靈趕殺他,卻與反目邪魔不相干涉。他在僻路之處想道:「我只因林中調那柴夫婦人,可愛他貞潔不變。這樣的婦女生在世間清白,死在陰中成神。你看那孟光女子,陰中只為他敬夫主、守節操,上天封他個女將,神通廣大,專管世間夫妻不和的。他如今既趕殺反目邪魔,我不免變化那夫妻相愛的,他定然不來害我。」這狐妖乃跳到半空觀看,那家夫妻和睦的不可去攪擾他;那家夫愛妻的不可去吵鬧他;那家妻敬夫的不可去纏惹他。卻看到金百輛家夫妻反目,意欲到他家弄個手段。卻看見反目邪魔躲在那百輛的妻身內,狐妖又想到這邪魔躲處,只恐倒惹女將來尋。如今且到那夫妻相和睦的人家走走。狐妖乃變了一個賣花兒的婆子,手提著一個花匣兒,走到這人家來,入得堂前,只見一個小婦人迎著,叫一聲:「花婆,你賣的甚花?」狐妖只因這婦人問了一聲,便動了他邪淫惡念,說道,我賣的是:
通草花夭桃活似,盤線花紅杏無差。
紙剪花荷蓮染色,皮金花梅菊堆黃。
鋪絨花石榴噴火,剪彩花蘭蕙拖青。
翠毛花金鳳生成,珠石花玉蘭做就。
這婆子花匣哪裡有這許多名色?只因見這婦女嬌嬈,又動了壞心腸、傷天理的淫性。他只待婦女開口,說要稱心美意的花兒,他便顯手段,變化婦心愛的名色。這婦女聽了花婆口說的各樣花名,便道:「我正想兩朵珠翠花兒插鬢,盤線花兒簪頭,倒好,倒好。」狐妖即時拔了身上兩根毫毛,變了幾枝盤線花與珠翠花朵,開了匣蓋。那婦女一見,喜上心來,便把那花兒捻在手指,笑道:「婆婆,這兩樣花要多少貫鈔?」婆子道:「盤線花要五貫,珠翠花要三百貫。」婦人道:「不多不多。只是珠翠價重,我買無鈔。」花婆笑道:「聞知娘子與官人和好,官人多鈔,便開口要他買花,他自是順你心意。」婦人道:「婆婆,你不知我官人吃辛受苦,掙的錢鈔養贍妻子,快活茶飯也消受不起,怎麼還要他費鈔買花?我若開口,他不應承,又恐拂了我意;應承了,我心又不安。這兩個心情,人家夫妻們不和都從此起。」婆子道:「雖說一宗買不買小事,便連個夫妻不和。」婦女笑道:「婆婆你哪裡知道,人家事大從小起。」婆子又道:「娘子,聞你官人錢鈔甚多,難道你便不私聚他幾貫?」婦人道:「人家妻室好的,恨不得做女工、省柴米,幫補丈夫掙家業。乃起這不良的心腸,私匿他一貫,便傷了他一貫貲本。」婆子笑盈盈說道:「娘子卻也真真賢德,只是婆子有一句話兒不好說。若說出來,珠翠花兒白送與娘子戴,不要一貫鈔;便是金銀首飾綾羅彩緞,也不要鈔,都是白送。」婦人笑道:「哪有這樣事情?」婆子笑道:「卻有這事情,實不瞞你。我與金百輛家中往來,他如夫妻兩個不和,這金百輛只因妻子在家,恃著娘家貴倨勢力,早晚一些丈夫不是,便就使嘴變臉,狠言惡語不理丈夫;百輛又恃著財多,被扶頭的引到青樓行院人家,那小娘兒見他豪富,款待奉承,比他妻子十分敬愛,故此百輛怪妻,終日曉夜不歸。前日與我婆子說行院人家是個無底坑,多少子弟富貴的邪了正念,破壞了家業。他煩我與他尋一個私窩巢,有那家賢德標緻的叫我做媒,與他相交一個。便是費幾百貫錢鈔,也情願。婆子為此,昨日也走東家、說西家,看了幾個娘子,賢德的又少,容顏標緻的又不賢德。我看娘子容顏標緻,人又賢德,若是肯容我婆子說這一宗私情兒,便是這珠翠白送,還有許多在後。」婦女聽了,即時大怒起來,罵道:「你這老賤貨,原來假做賣花,誘引人家婦女。難怪道有規矩詩禮人家說得好,道婆、尼婆、花婆、賣婆、媒婆,有嫌有疑的,不是那親切有來歷的,不可與她上門,穿房入屋行走。我方才也未審你個來歷,便容你進門賣花。你卻原來是這等老婆子。」說罷,婦人舉起大巴掌劈面打來。哪知這妖狐是個邪魅,雖動色心,卻又正氣,暗誇人家有這樣妻小怎不興旺家門?他被婦女正氣的巴掌,一下便打出原身,現了一個狐狸往外飛跑。不防遇這人家的家神,正在萬聖寺內保護高僧回來,見了妖狐跑將出來,大喝一聲,道:「邪魅如何大膽,闖入善門,調弄人家賢婦?」妖狐見了,他哪裡怕,但誇道:「家神,果如你言,真是善門賢婦,你好生與她把守門庭,我老狐不怕你,卻也愛敬她。你若好好小心,莫離她門戶,莫說火盜雙消,不侵她善門,便是她家災病邪魔也不敢犯,官司口舌也消除,孩提娃子也平安無恙。」狐妖說罷,往外飛走去了。家神聽得狐言,乃歎道:「這精怪說的倒也中聽。」後有說這幾樣婆子,邪正不同,不禁絕往來,恐為奸藪;一概禁絕,恐有正氣的往來,總在家主提防。非有瓜葛周親,不無引奸貽害。因此賦五言八句說道:
正氣不可絕,有道尼與婆。
若非正氣者,其奈妒婦何?
不容家主禁,且聽惡婆唆。
詩禮傳家法,禁忌不為苛。
卻說反目邪魔躲在金百輛妻的腹內,這魔使作的他怨氣沖天。孟光女將正趕邪魔無處蹤跡,卻好神目如電,見邪魔在這婦腹不出頭來,無計可施。忽然狐妖走過,女將卻認得是對敵過的妖精,見了道:「原來是這孽畜。他雖居獸類,不似人形,只因年久山林受了日精月華之氣,遂能多般變幻,常為婦人、男子之形。如今剿滅反目邪魔無計,且哄他過來,幫襯幫襯。」女將乃叫一聲:「那狐狸過來聽講!」妖狐聽得半空叫,抬起頭來看道:「原來是女將。」乃答道:「女將軍,你是好合正氣,理當掃滅反目邪魔,我老狐與你無干。前日與力士鏖戰,也只因邪入正庵,生出許多矛盾。今日你剿魔,我歸林谷,叫我則甚?」女將道:「你現居畜類,假托人形,當思六道輪回,何不實修個上等,把那變男子、調戲婦女邪心,求佛門超度,做一個往生正果;把那變婦女、引誘男子歪念,拜神明慈佑,轉一處人道法輪。你若執迷生奸弄幻,莫說吾神正氣不容,便是你自身難保。」狐妖道:「你趕你的邪魔,我走我的路境,沒相干,休多講。」分開叢刺就要飛走。女將笑道:「料你這些些小獸,何難治你。」乃望西喝一聲:「白額何在?」只見遠遠山中,跳出一隻金睛白額虎來,十分兇猛。但見它:
眼如兩盞明燈,爪似四鋼利鋸,斑斕花滿一身,尖利刺分雙頰。吼一聲如電掣雷轟,跳幾步似越山躍海。百獸見了潛形,哪個敢猙獰相抗?一時聽得神喝,便奮迅咆哮而來。
這虎到得神前,跳躍了一回,把鼻子嗅了幾嗅,聞著那草刺叢中腥氣,幾爪子扒出個狐來。那狐見虎現形,卻向著女將哀求救命。女將喝退白額金睛,乃叫一聲:「狐狸,你如今歸正了麼?」狐妖道:「歸正了。」女將道:「你既歸正,我有用你之處。只因反目邪魔藏於婦腹,使作的他夫妻恩情離異。我以神通大力,追逐不出他來。想你善變有情男女,若是引誘得他離了婦腹,不傷了天倫正氣,不阻滯了東行的高僧,仗此善功,叫你也脫離獸道。」狐妖聽了答道:「謹領神旨,且請回威靈,待我狐從容定計賺他出來,那時再聽上神發落。只是這邪魔也有一分本事,必須得個降他的寶貝。那金百輛夫妻兩個離異已久,也須得個和事親鄰,伏望上神作個計較。」女將道:「我賜你個當年過眉的物件,我夫君在日的書文,有此兩物,不須親鄰寶貝。」狐妖忙忙接了一看,卻是他生前舉的案,梁鴻誦的詩。那詩上載的是周文王匹配后妃,只因后妃生有聖德,求之未得,寤寐思之。既而娶之,親迎於渭,雍雍肅肅,和而有別。那后妃的賢德,真是勤儉孝敬,見於《葛覃》之章;貞一端莊,見於《卷耳》之句;慈惠逮下,見於《欏木》之篇;眾妾稱頌,見於《螽斯》之詠。狐妖接了在手,展開入目,說道:「這女將夫婦原來看誦了這詩章。雖說是后妃貞靜幽閒之德,卻也是文王刑于家邦之化。周家百世昌隆,實本於此。我今既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狐妖想了一計,乃搖身一變,卻變了個賣古董的漢子,走入金百輛家。只聽得百輛在廳堂上說老婆的不是,誇妓者的多情。見了賣古董的漢子,一時眼錯,乃叫道:「張大哥,久不見,你攜些古董到我家裡來賣?」狐妖便隨著口答道:「正是,久不曾到老財主家來。」百輛問道:「可有甚好古董?拿來我看。」狐妖道:「有古董,乃是一本《毛詩》,一件吃飯的木碗。」百輛見了笑了又笑。卻是何因,下回自曉。

第四十二回 誦毛詩男子知書 付酒案邪魔離婦

百輛見狐妖取出一本《毛詩》、一隻木碗,稱道:「有好古董在此。」乃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個沒時的,怎麼把一本書、一隻碗說是古董?這本書,哪個教書先生沒有?便是這只碗,我家喂貓兒飯的也是。」狐妖道:「我把財主當個識貨的,原來是個不識古董的。這《毛詩》不是如今教書先生的,卻是漢時梁鴻讀的書;這木碗,你家縱有千萬,卻怎比得它?它乃孟光饋食舉的案。只因他夫妻相敬如賓,當時顯揚大名,亡後聲稱不泯。莫說倣效他的成佛作祖,說揭了他這書,念他兩句兒,便福壽康寧,夫妻百年無異。把他這碗兒盛了一次飯吃,便災疾不生,男女終世和好。」百輛道:「沒對證,沒查考,我卻不信,且把書拿來我看。」狐妖把書遞與百輛一看,百輛方展開,只見那詩內載著「刑於寡妻,御于家邦」,他方才念了這兩句,便想道:「關雎樂而不淫。」只想了「不淫」兩字,那腹中王陽邪魔便存留不住,往鼻子裡一個噴嚏打將出來,飛空走了。百輛一則王陽色魔離身,一則《毛詩》正念,便悔卻從前,說道:「一夫一妻,乃男女人倫,怎麼我一時不念妻言,便聽信扶閒、襯裡嫖風弄月,有傷風化?這古董倒也是個真正的,只是我便明白《毛詩》所載,曉得梁孟事跡。我妻尚在偏性執拗,便去賠個小心,說個不是,越長她驕。」百輛躊躇了一會,乃對狐妖說道:「賣古董大哥,我把這本古董書留下,這木碗卻沒用處。」狐妖聽得,便知他因書轉意,乃隨口說道:「我聞大娘子也要買古董,望乞吩咐侍兒,攜入後堂,賣與大娘子吃飯罷。」百輛已是回心,聽得這話,便叫侍兒把木碗攜入繡房。娘子正在那牀上氣哼哼的害病。侍兒攜著只木碗走入房來道:「娘子,官人說有個賣古董的,在堂上說這木碗是件古董,乃漢時梁鴻配孟光吃飯的碗,叫侍兒送與娘子買。」娘子聽得,方有個回心的意,叵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哪裡畏懼!娘子因此冷笑道:「甚麼古董?要它何用?我聞孟光舉的案,乃是個酒器,哪裡是只木碗?不要它,不要它。」侍兒只得攜到堂前,付與狐妖。
狐妖見百輛丈夫讀了兩句詩書,便回心轉意。那扶閒、襯裡見百輛買古書、念詩意,卻又把妓家風流事情說出來,倒被百輛搶白了幾句,說道:「老兄,我一向因山妻無禮,恃勢欺夫,偶與你去散心消悶,誰知這家門路難走,連日有些不耐煩。二位可到別處利市利市罷。」扶閒道:「金兄如何說這話?小子見兄納悶著惱,卻不是爭田奪地,受親鄰朋友的氣,乃是與令正娘子反目,故此勸兄到青樓美人之處散心。此是對症用藥。俗語說得好,』病酒還得酒來醫『,你如何不把錢去耍樂,卻買甚古董?便就是買古董,我們也識得幾件周爐漢鼎,如何買這本殘書?」襯裡也幫著說:「青樓美人家,琴棋書畫卻也不少,還有笙簫弦管,比這古董更是散心。我曉得金兄是俗語說的』厭常喜新『。若是這家門路不好走,不耐煩,我卻另有一家美貌無雙、風情出眾的,留著這買古董的錢鈔,且去耍樂散心。」狐妖聽了,只恐百輛心情又被他二人言言語語說轉了,乃向扶閒說道:「我進屋來賣古董,見二位只道是官人的良友,勸官人莫要夫妻不和。男兒漢齊家治國,修身乃能齊家。勸他去嫖風耍樂,身便不修,怎能齊家?莫說夫妻是敵體的,不順從你了,便是僕婢家人,也不服你拘管使喚。二位既非良友,卻又破人生意。」襯裡笑道:「你這人,說我們破你生意,卻不自知破了別人生意。」扶閒道:「正是,他只一人生意,卻破了兩家生意。」狐妖道:「分明你破我賣古董生意,叫金官人留鈔去嫖。」扶閒道:「金官人依你買了古董,便不去嫖,我們坐在此何用?那妓家候著客不來,卻不是破了兩家生意?」狐妖聽了,乃忖道:「這二人原來勸嫖為利。我不免捉弄他一番。」乃隨口答應道:「是小子不該破妓家生意,二位也不該勸村裡家鄉子弟去嫖。他這門兒,原為遠方孤客,離家日久,思家心憂,暫寄情懷,卻也不是個久戀的門戶。久戀失了資本,多少流落他鄉,苦了那父母妻子懸望。若是二位坐在此,為要些用,小子昨日賣古董,遇著一個遠方客官,錢鈔充囊,要尋一個青樓美妓;若是二位肯望他,倒有些用處,小子情願領二位去。」扶閒聽了,便扯出狐妖到堂外,說道:「大哥,你若領我去望那客官,我今作成金官人買你的古董。」狐妖說:「領去,領去。」襯裡見他二人堂外說話,卻也扯狐妖背後說道:「大哥,你若是領我望客官,倘有用處,厚厚謝你。」狐妖道:「領去,領去。」他二人卻不向百輛講嫖風事,只講古董倒是漢物,有鈔該買。笑壞了一個狐妖,忖道:「世間有這等人心,本當捉弄他一番;但我奉女將叫我引出反目邪魔來,怎奈他倒議古董,牢據在婦人心,且把木碗回覆了女將,再作道理。」卻說孟光女將正在空中等狐妖引出邪魔來,只見狐妖走到面前,把買古董勸省了百輛事情說出,卻又把婦人不要木碗的事也說道:「女將軍,聞你當初舉的案是酒杯,為何今日卻與我一隻木碗?那邪魔在婦女腹中盤據著,卻也識貨,聲聲不要,怎肯出來?為甚女將軍不把酒杯與我,卻把一隻木碗與我?」女將笑道:「你哪裡知我當時舉案齊眉,也不止一酒杯。總是敬丈夫,不敢仰視之意。今勸丈夫當以詩書,安可用酒器以勸娘子?」狐妖道:「如何勸娘子不用酒器?」女將道:「婦女家賢德的多不飲酒。」他說:「這酒乃男子漢散悶陶情之物,卻又是敗家伐性之漿,婦女家如何吃它?我恐百輛妻小是個賢德的,用它不著,反惹她怪丈夫勸之以酒,益堅邪魔之意。」狐妖又問道:「婦女家若吃了便何如?」女將道:「酒能亂性導淫。男子吃了,到亂性之處,也看不入君子之眼;若是婦人吃多,到那醉鄉深處,你可看得?我故不與你當年齊眉的酒器,所以說它是散悶陶情之物。」女將只說了一句陶情之物,卻好王陽離了百輛腹中,正探訪眾弟兄下落,聽得「陶情」二字,便去尋著陶情說:「女將點著你名。」這陶情聽得,也不問個來歷,一陣風卻來到半空,聽著女將與狐妖講吃酒酒器。他才伺候個著落,只聽得狐妖要女將的舉案酒器。女將道:「也只得與你去當古董去賣。」便將一隻酒杯兒付與狐妖,說道:「這件古董,若是勸解得夫妻好合,降伏得反目邪魔,便是汝功,卻也免勞我寸弦一矢。」
狐妖接了酒器在手,辭了女將,往百輛家來,依舊變個賣古董的,卻不是張大哥,乃是李大嫂了。陶情備知其情,隨跟著李大嫂到得堂中,只見百輛獨坐在堂,一見了狐妖,便問道:「李大嫂到此,想是有甚花粉兒賣?你不知我家娘子近日與我割氣,推病臥牀,脂粉不沾?你來,他也不買。」李大嫂道:「老身近日不賣花粉,卻賣些古董。」百輛道:「甚麼古董?」狐妖自想前日木碗他既不要,如今卻說是酒杯,只恐他又不要,乃說道:「是個梳頭的油盞兒。」百輛道:「這件古董,我男子漢用不著,女娘家才用的,你且取來我看。」狐妖乃自袖中取出,百輛見了笑道:「這分明是只酒杯,卻也非古董。」狐妖道:「古董,古董。」百輛道:「是哪處來歷?」狐妖見前說梁鴻的書,孟光的案,如今又說是舉的案,恐怕又不要,乃說道:「這古董來歷可久遠了,乃是夷狄造酒、禹飲而甘之的酒杯。只因他惡旨酒,連這杯兒也棄置不用。後來妲己用它做油盞兒,只因聖王金口玉言,說酒不好,連酒杯兒也就不好;妲己用了他,便也不好。雖然不好,卻來歷久遠,可不是個真正古董。」百輛聽了笑道:「這婆子亂說,便說是個漢窯古器也罷了,扯這樣謊話。」狐妖便隨著口說道:「漢窯,漢窯。」百輛道:「我也不管你甚窯,只是我娘子與我不睦,你可到她房中勸得她和好,便是不買古董,我也謝你。」乃叫侍兒領著李大嫂,進房內見娘子去。
狐妖此時方進得房內,那陶情緊隨狐妖的酒杯兒。狐妖進到房中,看那娘子被反目邪魔使作的牢拴心意,只是恨罵丈夫。狐妖一見了,便開口說道:「娘子安福。」娘子道:「甚麼安福,我被丈夫氣得懨懨成病。」狐妖道:「娘子富家大戶,要穿有綢緞綾羅,要戴有金珠首飾,要吃有珍饈美味。你官人又淳良忠厚、親熱多情,有甚氣著你?」娘子道:「大嫂,你不知,我丈夫只因我從來心性不會阿哄人,他嗔我性子不好,便聽信兩個扶頭的,終日青樓飲酒,妓女追歡,氣得我病懨懨,他也不管分毫。」狐妖道:「娘子,你莫怪我說,這還是你作成了官人到妓家去嫖,卻不是兩個扶頭的引誘。」娘子道:「如何是我作成?」狐妖道:「我前日在一個去處,見一個好嫖的官人,當初家私頗富,只因嫖妓弄得精一無二,襤褸異常,懊悔手內無錢,妻子埋怨,父母不理,親友恥笑,鄰里輕罵,卻在那背地裡自解自歎,唱個曲兒。我婆子聽得,暗笑他到此還有這個心腸。娘子不厭聽,我記得,唱與你聽。」娘子道:「願聞,願聞。」狐妖乃唱道:
論青樓美人可意,買笑心恨我當時。只因妒惡不賢的,使作我費家私。到如今懊悔時遲矣,怎得叫糟糠賢德妻,她回心喜,回心喜,我豈肯戀野雉撇卻家雞!
狐妖唱罷,娘子道:「大嫂這是個甚曲兒?」狐妖道:「我聽得這好嫖官人唱了,旁邊有人說道,好一個《解三醒》牌兒名曲子,你當初如何不唱?今日唱來,不自怨你貪淫敗德,卻怪你妻室妒惡。那官人卻也說得好,當初妻室不賢,終日使嘴變臉,便是美貌也難近,被朋友引入煙花。那小娘兒愛鈔,阿哄奉承,便是丑也歡心。因此妓日益親,妻日益疏,到如今無鈔無錢。那小娘兒做的是這家生意,也不怪他慢我辭我,只是依舊還是妻子,守著貧乏。若是當年妻子和好,我怎肯去嫖風蕩產,樂妓拋妻?我婆子今日看來,還是大娘子任性氣,使作官人去嫖。」金百輛娘子聽了,心裡便有幾分轉意,卻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狐妖知道機關,急急向娘子說道:「依我婆子勸,還要娘子回過笑臉兒來,好好敬官人杯酒兒,他自然與你好合。娘子道:「這事卻難。」狐妖乃走出房門,叫一聲:「金官人,你須來賠個小心罷。」百輛聽得,入得房來。那邪魔還使作的婦人把被蒙著面,狐妖便把酒杯兒遞與官人,叫他斟杯酒兒解和。百輛依言,斟了一杯酒在手,揭被去灌娘子。娘子不飲手推,潑了些在被上,那酒氣薰入婦鼻。這陶情乘著空兒,直入婦腹,卻好反目邪魔被陶情看見,大喝一聲罵道:「我當初與他夫婦交個合巹杯兒,今日兩忘其好。原來都是你這邪魔使作的他兩個無情。」反目魔笑道:「你說與你有情,罵我與他無情,怎知我無情卻有情?你有情卻沒情?」陶情道:「你怎有情?若是有情,便相敬相愛,不致反目相離。」邪魔道:「兩夫妻不和,一日兩日,就是半年一月,也有和時。和時日月長遠,可不是我無情中有情?」陶情聽了,大罵道:「你這巧嘴,你離間他夫妻,恨不得終身不會面,才是你本性。若不是我與他兩相好合,豈不遂了你心?莫說是夫妻原該恩愛,一時不睦,喜我勸解,便是吳越仇人,也喜我解忿息爭。你如何說我無情?」邪魔笑道:「你罵我巧嘴,我罵你饒舌,你不知道男子備百行於身,便與你有些過多放肆處還恕得,若是婦女惟守一節,若與你多情,便生出許多惡來。可不是有情中沒情?」陶情又問道:「婦女因我生出許多甚惡?」邪魔道:「世上糟糠賢德的,不與你近;便近你,他卻也有節防邪,不被你誤。若是不賢德的,親近了你,豪縱了你,便小則生妒,大則生淫。婦人到個淫妒之處,我不敢說,可不是你有情做了沒情?」
陶情與邪魔相爭不息,俱難存住,直嚷出娘子身外,卻被狐妖見了,忙拔下兩根毛,變了索子,去拿他兩個。二魔見了笑道:「狐妖,你如何也不分個有情無情,一概來拿,我等哪裡怕你!」三個不分皂白,亂爭亂嚷,只嚷到半空,卻不防孟光女將在空久等,見狐妖引出邪魔,便使兵器來殺,狐妖又助陣空中。二魔慌了,只見陶情口稱道:「我是助老狐引出反目邪魔來的,有功人役。」把眼一看,只見萬聖禪林相近。陶情說道:「此地曾熟,且去躲躲。」一陣風跑走。那反目魔見陶情跑,他也跑。後邊女將帶著狐妖趕來。二魔到得山門口,只見神將把守山門,問道:「何物么魔,敢闖佛地?」二魔求道:「我們是被難的,知佛門廣大,佛心慈悲,特來求超脫救難。」神將道:「你有甚難?」二魔把衷腸事情說出,神將道:「佛門果是慈悲,卻慈悲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你這邪魔入不得我山門,與我禪林毫無相干。你且看聖僧在內,千真擁護,大大小小,多少遠庵近廟,神司普集。你如何容得?」舉起鋼鞭要打,卻說陶情是個久慣會跑的妖魔,蕩著些空兒就走了。他說道:「反目邪魔惱了女將,原與我無干。只因誤聽名色,自取多事,跑了別處去罷。」陶情跑去。這狐妖隨後也趕去,丟下反目邪魔。卻好女將趕上,與出門神將兩下夾攻,把邪魔拿住。卻怎生處治,下回自曉。

第四十三回 授女將威扶懼內 結狐妖義說朋情

世間家道欲興隆,切莫夫妻兩不容。
果是妻賢夫禍少,須知內妒外遭窮。
長城哭倒稱姜女,貴主辭開義宋弘。
自古幾聞梁孟德,聲名天地永長同。
卻說女將與山門神將拿住反目邪魔,叫手下用索子捆了。女將罵道:「你這孽障過惡多端,為甚的使作男子漢無情無義,不念妻室是人倫所重,父母求媒妁,擇門當戶對,行財下禮,何等心腸,巴不得姻緣湊合,成就了秦晉婚媾,與你生下一男半女,後代榮昌!你卻昏迷了他心志,使作的那男子失了夫綱。便有一等妒惡不賢的婦女,也不想丈夫是一身之主,三從四德罔聞,願為有家不念,或是心意不遂,或是穿戴不齊,或是家道貧乏,種種說不盡的不賢。還有不念丈夫無後,不容娶妾,絕了他的香煙。最可恨此一等!都是你使作出來,使她失了婦道。如今既已捆住,宜予重罰。」反目邪魔聽了,搗蒜似磕頭哀求,只叫:「不是我一人,卻是他夫妻兩個你使性子,我變嘴臉,再遇著那平日惱婦女的唆使丈夫,平日惱丈夫的讒謗婦女,使他兩個不和。我魔不過就中攛掇攛掇。」女將聽了,叫手下重加刑拷,那邪魔冤苦喊叫異常。卻遇著寺中輕塵師徒到施主家去做善事,起得早了,在山門下歇息。猛然,輕塵一夢非夢,不但目見其形,且耳聽其實,上前來看,只見索子捆著一個邪魔在地,雲端裡一位女將顯神。這邪魔見山門外來了一個和尚,便吆喝求救,說道:「老師父望你慈悲,開個方便,救苦救難。」輕塵乃問來歷,邪魔備訴苦惱。輕塵道:「你這事情與我僧家毫無干礙,管不得你。」邪魔道:「你僧家攝孤放食,怎麼說一切有情無主都沾法會?」只這一句便動了輕塵善念。況他道場施攝專門,乃向女將求個方便。女將道:「方便雖聽僧家,只是這孽障作如何方便?」輕塵和尚想了一會,說道:「我施攝法會,雖能普及有情,卻不能度脫得這一種大惡。吾寺靜室中有東度聖僧居內,待我天曉求他個方便罷。」輕塵說了,女將隨把邪魔發付與山門神將。她化一道金光去了。後有誇孟光之賢,因何授她女將之職,只因世有悍婦惡過羅剎,故授她個武勇專制一方欺降男子之婦,因成五言四句說道:
最惡是妻悍,而為男子降。
因授孟女將,威扶懼內郎。
卻說輕塵和尚到人家做法事,一心只疑山門外反目邪魔這一宗異事,回到寺中,仍到靜室,只見祖師徒閒坐講論最上一乘道法,因說普度群生功果。忽然輕塵進得室來,把夜間山門外反目邪魔事情說出,便問道:「此等世事,亦於度化有情否?」祖師微笑不答。輕塵再三求度,祖師乃說一句」此魔所關最大「,便看著總持道:「度此魔當借於汝。」輕塵便向尼師合掌說道:「師兄,此事須求道力。」總持道:「此事無難度化,只是老師先到金百輛家,看他夫婦何如。或是和好如初,便綱常已正;或是仍復相爭,這斷根因自有方便。」輕塵聽了這話,隨訪到百輛家來問鄰詢裡。人人都說他夫妻和好如初,便到寺回覆尼師。又問道:「祖師一句說所關最大。請乞師兄教明。」尼師道:「此事易曉,吾師開度甚明。蓋為夫婦乃人道至大,上繼宗祖,下傳子孫。不但關血脈之流演,實係家道之污隆。若是兩相愛敬如賓,夫不縱欲傷元,婦不妒淫損德,自然冥送個麒麟之子,五男二女,七子團圓,桂蘭並馨,家門昌盛。若是兩不相和,冤家債主這情節,不是你我出家人說得,所以老祖說所關最大。」輕塵聽了,合掌贊歎,復向尼師問道:「師兄,反目根因我備知也。只是山門神將尚收管著反目邪魔,既不容他入污佛地,又不放他敗壞人倫,願求方便法門,度他遠離塵世。」尼師道:「此事何難!我小僧曾入靜功,遍遊地府,目見不忠不孝之臣子,不愛不敬之夫妻,個個有應墮之獄,當受之罪。師兄既精攝孤,當借人家道場法會,關召這反目邪魔,備審他歷來幾家反目,卻是為甚不和。我這裡也備開應墮的罪獄,叫他永遠不入反目之門,莫使作人世夫妻不明這一種報應。」輕塵聽了,便求總持開出地獄罪名。總持道:「地獄在心,何勞紙筆?我說與師兄諦聽。」乃說道:
夫不愛妻墮地獄,當審何因行此毒。
或嫌貌陋婦家貧,或娶寵妾將妻辱。
或貪嫖賭拒妻言,或肆驕奢費產屋。
奸盜邪淫總是非,致與妻兒成反目。
此等地獄有酆都,罪下油鍋灸皮骨。
若是妻妾不循良,欺妯辱娌罵小叔。
偷饞抹嘴敗家常,鄰里街坊多不睦。
致使丈夫生厭嫌,因成仇隙犯七出。
此等地獄有刀山,罪入火坑燒肌肉。
當下尼師一一說出,輕塵宗宗記了,二師卻又附耳與輕塵說一句話。輕塵到道場等法事完畢,攝孤施食時,把尼師這些說的地獄罪案開讀了一遍,又炷香關召反目邪魔。只見山門神將押著邪魔,於燈燭光搖之下,隱隱見邪魔畏避,飛空而去,臨去說道:「師父,你也說兩句度脫的話兒,只說些地獄罪孽。」輕塵乃把總持附耳的一言說道:「世間有夫婦,如天道有陰陽。陰陽和,雨澤降;夫婦和,家道成。」只說了這一句,那邪魔方才滅跡。輕塵齋事圓滿,回寺備細把這事與尼師說了。只見老祖向輕塵說道:「我等只為演化本國,因願東度,久留寺中。雖然行所住處,隨緣而安,但非本願。」乃叫徒弟收拾,辭別方丈寺眾,拜謝聖像,出山門大路,往東海前行。時值初秋,地方雖異,風景不殊。但見:
梧桐飄一葉,時序已初秋。
殘暑收微雨,流螢繞遠洲。
寒蟬鳴樹底,野鷺宿沙頭。
老僧隨節令,日與道優游。
話表離了萬聖禪林數十里,卻有個遠村,地名新沙,邊鄰東海。這村人煙輻輳,有座海潮庵,安宿往來僧眾。只因客僧中有一等不為生死出家,卻為衣食落髮。梆子不知怎敲,經文哪知半句,披著一件緇衣,只會一聲佛號。這一日化齋不得,倦餓在庵,歎氣生惱。卻有兩個知道些戒行的和尚,見他這嗟嗟歎歎,乃說道:「這和尚化齋不得,入了貪嗔癡孽。」這客僧氣哼哼道:「甚麼貪嗔癡孽!化齋不出,腹饑難熬。你們吃得飽飽的,還得了人家贈齋錢鈔,卻來說現成話。」只因這客僧不知戒行,動了這種無名火性,遂惹出一宗煩惱。卻說陶情在山門前怕女將威武,一陣風走了。狐妖見他走,隨後趕來,卻好趕上陶情,被狐妖一把揪住,說道:「你這妖魔,如何脫空而走?早早受降,待我老狐索子捆了去見女將。」陶情笑道:「你這忘情的妖狐,想我老陶幫你誘出反目邪魔,與你獻功。我若是該捆的,那女將也不饒我走了。你得了功,反來趕我,還要繩索來捆。」狐妖聽了笑道:「你原來是幫功人役,你叫做甚名何姓?卻是哪項來歷?」陶情道:「若要問我名姓、來歷,我說你聽:
祖上傳流是外苗,只因情性甚雄豪。
有田收得多升斗,採藥鍋中水火熬。
熬成春夏秋冬釀,世上交歡要我曹。
只因不中高僧意,靈通關上把身逃。
四海九州都走遍,多情偏遇沒情交。
相逢不飲空回去,枉費心機四處跑。
相交幾個兄和弟,勝似親生共一胞。
一心只為僧懷念,四下謀為要陰撓。
昨朝誤聽名兒點,助你降魔一盞醪。
你今問我名和姓,一字名情本姓陶。
狐妖雖然一時幫助女將捉拿邪魔,卻是畏那金睛白額,不得不行出個正氣。他聽見陶情這一篇話說,便動了他原來的妖心。乃問道:「陶情哥,你為何要阻演化的僧人?相交幾個甚弟兄?」陶情道:「只為當初受了僧家三言兩語之氣,他又禁絕,不與我們交好,故此知他演化東度,往往又說長道短,把我們弟兄生疏了,東一個,西一個。如今說不得將錯就錯,因機生機,與他做一場。」狐妖道:「陶情哥,你們錯了念頭了。我聞聖僧高道,第一等見性明心,第二等慈悲方便,第三等堅持戒行。僧家既持守戒行,不與你有情,卻也是他本等,你如何反生機變,鼓惑人心,越犯了他演化的真念?逢一個當方便他,便發一個慈悲。是你以度脫的事阻他,反是以方便的事叫他行也。」陶情道:「依老狐,作何主意?」狐妖道:「我一人不得兩人智,你這幾個弟兄如今在何處?必須得他們來計較計較。」陶情道:「我們弟兄一個叫做王陽,聞他在前村,依附著一個好遊蕩的敗家子;一個叫做艾多,他依附著一個嗇吝奸鄙夫;一個叫做分心魔,他依附著一個好勇鬥狠兒郎。當初靈通關上,我們都有個別號,只因各自生心,怕輪轉這劫,都改了名姓。前相聚在萬聖寺山門,指望與那僧人們講個道理。一次把門神將不容,這次又不容,如今尋他們也沒用。」狐妖聽了道:「你們要阻演化的和尚,卻也合了我老狐心意。我老狐昨日助女將降魔,也只因畏虎。今日老陶既幫助了我降魔之功,我難道不助你阻僧之力?如今我與你同心合義,便拜個管鮑之交,陳雷之契。」陶情大喜。
當下二妖正結拜個朋友,只聽前村海潮庵中木魚兒聲響,有和尚在裡唸經。那狐妖側耳順風一聽,只聽得梆子亂敲,經文亂念。他便向陶情說道:「是了,是了。這庵中多是演化的和尚,他都是禪和子,連毛僧也不會應教,胡亂敲梆化緣。我與陶情哥去探個光景,若是可以與他講個道理,倒也免得彼此生嫌。」陶情依言,乃與狐妖搖身一變,卻變了兩個士人,一個青年不上二十多歲,一個老者六十餘春。他兩個搖搖擺擺,直入庵來。卻只見幾個和尚在這庵前幾間空屋裡,坐著的、站著的、臥著的、盤膝打坐的,也有笑和尚,笑的是有齋吃,有襯錢;也有愁和尚,愁的是沒飯吃,沒緣化;也有帶笑不笑,帶愁不愁的。帶笑不笑,是見了性,尚未盡明瞭心;帶愁不愁,是化飯不著便餓了,這不有身何害!狐妖變的是個青年士人,只得伶伶俐俐上前說話。他不向那笑和尚開口,專向那愁容苦臉的問道:「師父莫非是東行演化的麼?」那愁和尚沒心沒緒,見二士又不似個打齋佈施的,便隨口答應道:「東行東行,演化演化。」狐妖又問:「在萬聖寺中,聞知度脫了向家父子、鬱氏兒男,是列位師父麼?」愁和尚隨口應道:「正是,正是。」狐妖乃問道:「聞知師父們七情已斷,六欲已除。如今卻愁眉不展,面帶憂容,有何未斷未除?」愁和尚只是隨口答應。妖狐乃向陶情說道:「人言高僧不言東度,果然不虛。只他這一任外來轉變,只以無心答應,便果是高僧。」陶情道:「真假難測,如今裝樣的不少。已觀其貌,當試其心。內外若一,便是真實。」狐妖道:「也說得是。」乃向眾和尚說道:「小子二人住居不遠,卻是父子相交,忘年為友。只因今歲多收了幾斛麥,想起人生在世,滿目皆是空花,惟有善事,乃為實地。善事不越廣種福田,我想種福田,只有齋僧佈施,是一宗實事。今特到庵要齋些僧眾。」那-眾客僧聽了,笑的也不笑,愁的也不愁,一齊問道:「二位施主原來是要齋僧佈施的,卻也是作福無量,享福無窮。且請方才說父子之交,忘年為友,小僧們只道二位長幼不等,乃今說是交情朋友,怎麼叫做父子之交、忘年為友?」狐妖道:「這位朋友曾與我先人為友,故叫做父子之交。我今年方二旬,他已六十餘春,兩相契合不疑,所以叫做忘年為友。」那笑和尚笑著又問道:「我僧家卻也有個道友,不知二友之外可有甚好友?」狐妖道:「多著哩!」卻是何友,下回自曉。

第四十四回 取水不傷蟲蟻命 食饃作怪老僧貪

狐妖乃說道:朋友乃五倫之一,你聽我道:
人與人同一類,往來便有交情。益友損友六般名,但把勝吾友敬。
狐妖說罷,笑和尚道:「朋友之交果多。」愁和尚道:「多也,少也!我們餓著肚子,這時哪個朋友齋你,送些佈施與你?」狐妖聽了道:「我原意來齋僧,你們問我朋友,方才答應。」愁和尚道:「施主是只齋我等見在,還是大眾俱齋?可外有襯錢?」狐妖道:「大眾也齋,見在也齋,襯錢也有。」愁和尚聽了,便笑起來,說道:「施主,這善事只是一次,卻是長遠而齋?」狐妖道:「今歲盡著收的幾斛麥,若是年歲有餘收成,依舊齋僧。」愁和尚道:「好善心,好善行!只是和尚今日化齋不出,腹饑之甚。二位施主方便,且佈施些錢鈔,買幾個饃饃充饑,便是一般功德。」狐妖聽了,與陶情說道:「人言演化高僧因類普度,怎麼我們講說朋友之交、損益不等,他不借此開發些道理,只是說腹饑要饃饃吃?」陶情道:「高僧妙用不同,莫不是隨你口,試你心?你沒個忠誠的問,他便沒個正經的答。」狐妖道:「高僧高道點化世人,多有裝瘋作癡,隨口諢話,其中卻暗藏著至大至深禪機妙理,要人自悟。」陶情道:「雖然遇著這樣和尚,他試我,我也試他。」狐妖道:「這是自己先存個不信心去待僧家。」陶情道:「你是何人我是誰?一心要阻攔和尚,卻如何講細微曲折?」狐妖笑道:「我原是個聽人指教的。」乃地下拾了兩塊土泥,叫聲:「變!」卻變了兩個大饃饃。那愁和尚見施主袖內拿出饃饃來,乃笑道:「好施主。」便忙來手搶,那笑和尚中一個也來搶。愁和尚嗔道:「你是化緣得齋,肚飽的,且讓我吃罷。」那笑和尚雖難讓,狐妖見他面色卻變,乃暗笑道:「他說也有個道友,怎麼見一個饃饃便動了面色?」這愁和尚拿著兩個饃饃,也不管冷熱,幾口吞下,哪裡知道是邪妖詭計?兩個土泥入腹便作怪起來,疼痛吆喝,聲聞於外。狐妖與陶情笑倒,說道:「演化高僧,原來是假的,阻他何難?」兩個正在庵中弄術兒耍和尚,不防祖師師徒一路行來,見遠遠一座庵堂:
青鬆隱隱,白石堆堆。青鬆隱處見雕簷,白石堆中藏小徑。高出雲中的是鐘樓佛殿,流來澗內的是綠水青萍。往來不見一人行,遠望但聞多鳥噪。
祖師見道:「上一座小石橋,便在橋上少憩。」三弟子依欄傍立。師徒正講幾何見性明心道理,祖師只見橋下清流可飲,乃命道育持缽汲水。道育下得石橋,見那水中蟲蟻雜集,乃循著溝澮而走,說道:「水雖清流,蟲蛭游中,不但不潔,且恐驚傷生命。」乃循流到那潔淨去處取來獻師。道育正舉此念,卻說阿羅尊者隨處顯靈,第八位尊者以一法試道育。他卻為何?只因狐妖以幻法弄愁和尚,為釋門護道,故試道育禪心,因扶演化,乃於水溝傍地,忽然見一人,捧著一個盤子,中有錢鈔數貫,見了道育乃說道:「師父,小子是村間人,為父母災疾,許下齋僧佈施。願以這幾貫寶鈔敬僧,祈保父母。」道育道:「雖是你為父母孝心,只是我僧家遇緣化齋,這錢鈔無處使用。」那人道:「師父說的何話?出家人哪個不貪幾貫鈔?防天陰、備饑餓,就是破了偏衫,也要錢買。」道育笑道:「補破衲是我僧家本願,有齋供何必要錢?善人,你只知佈施我僧家這錢鈔,你哪裡知道替我僧家生過孽?世人囂囂,只為財利,見了錢鈔,必起貪心。我僧家受了你的,必要藏收在身邊,或是密貯在囊廂,是我先生個防人貪盜心腸。不如無有,何等清淨。」說罷,只看著溝渠中清水要取了獻師。那人又道:「師父,你既不受錢鈔,難道不開個方便救我父母?」道育道:「留你錢鈔問醫贖藥,便是我的方便。」那人道:「救不得,救不得。」道育道:「你父母在哪裡?」那人便指著庵內道:「在這裡。」道育抬頭一看,只聽得庵內吆吆喝喝人聲,乃想道:「此是他父母病苦也。」及看那人忽然不見,驚異起來,忙忙取水到橋上,獻與祖師,便把這異事說知。祖師乃把慧光一照,說道:「此神人也。為試汝因而救僧。吾且打坐在石橋,汝等弟子當先到庵中,自然知故。」
三弟子領諾,離了石橋,尚遠庵門,只見庵中來了三五個和尚,迎著三師問道:「列師可是東行的麼?」三師答道:「正是。」和尚道:「我等聞知國王皇叔出國,大小臣工、善男信女、僧尼道俗,千百之多迎送,我等也是等候迎接的。怎麼這些時還不見到?」三師答道:「就是我師,他出家本為修行了道,度化眾生,便是一人前行,連我等弟子也不肯帶,哪裡肯驚動眾人?」眾僧道:「我等是一樣出家的,巴不得說個大頭勢驚動世人,若據三位師父說,真乃高僧也。」道育師便問道:「庵中何人吆吆喝喝?有如病苦?」眾僧道:「小庵前有空堂三間,專下往來僧道。今有幾個化緣和尚住宿,遇著兩位官人說要齋僧,和尚中一個不曾得齋,吃了他兩個冷饃饃,便作怪起來,卻是他在庵中吆喝。」眾僧說了,又問:「祖師何時到此?」三僧說道:「我師在石橋打坐。」眾僧忙步往石橋迎接。卻說三師走到庵前,便聞著一陣腥風糟氣,及抬頭,又見那庵堂屋上一團妖氛現出。道副乃向尼總持說:「此庵中定有妖邪迷人,想那沒道行僧人染惹了。」尼總持答道:「正是這根因,我等須要提防。」三僧進得庵來,卻直上大殿,參拜了世尊聖像,稽首了兩廡阿羅尊者。道育見了八位阿羅聖前,便了悟前因,乃合掌稱揚道:「佛心無處不慈悲,只要僧道家時時警省,行行正念,自然感應甚神。」三僧參禮畢,只見兩廊眾僧知是祖師徒弟先到,各各來行禮,問道:「祖師尚在何處?」副師答道:「祖師在眾師心頭。」那僧們聽得,便笑起來,說道:「東度師父真真的有些撥嘴,我等初相見,問聲祖師在何處,乃是好去迎接。乃答道:』在我等心頭。」副師聽了,乃說道:「眾位師父,不必疑我言語。假使你問我靈山在哪裡,我卻不曾走過,也只得答在你心頭。」只見一個僧合掌拜下,道:「師父,我弟子悟了。」育師乃問:「往來僧人住在何處?」一僧答道:「師父,我這庵通各處地方,往來遊方卻多,前邊有空堂三間,安住師父們,已打掃了。方丈聞知祖師降臨,又收拾殿後一間靜室伺候。」育師道:「出家人莫要兩樣待人,既在佛會,都是有緣,我且與師父看那前堂。若可容我等,又何必他處?」眾僧道:「前堂有幾眾遊方化緣僧,聞知方才有兩位施主,把了兩個冷饃饃與一僧吃了,正在那裡作怪。」育師聽了道:「是了,是了。我們未進庵門,便已知這作怪。」乃直走入前堂,只見那吃了饃饃的和尚,愁著臉,摸著腹。眾僧也有為他愁的,也有說他不是的。為他愁的,便說同行為伴,憐他貪食,受了疾苦;說他不是的,怪他不自愛重,貪食冷物受病。育師見了,合掌道:「善哉善哉!這饃饃是哪裡化來的?」只見堂內走出兩個士人來,見了育師神光罩體,道氣合身,他兩個打一個寒噤。狐妖乃向陶情說道:「這和尚不凡,想乃是演化僧人,我等既撞著,須要做出個手段來。」陶情乃開口向育師問道:「師父們可是東行演化的?」育師道:「正是。」陶情道:「同行有幾眾?」育師答道:「上有吾師,下有吾師兄兩個。」陶情道:「演化行的是何事?」育師道:「隨類而化。若是出家僧道,吾師便發慈悲,指陳上乘道理,令其覺悟;若是士農工商在俗眾等,吾師便說方便,開導人倫正道,這便是事。」陶情笑道:「上乘道理,我等迷而不悟,若是人倫正道,四海九州人民無數,你們一人如何能化?且莫說千萬人、千萬心,便是我一人也有千萬樣心。」育師聽了笑道:「施主,你可知千萬心總歸一心,假如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萬心。」狐妖也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人倫正道,卻是哪樣人倫?」育師答道:「大則君臣父子,次則夫婦、朋友、昆弟,各有個綱常天理,便是正道。」狐妖道:「此時且莫講別理,只說朋友這一倫,便有千百樣心,師父卻如何演化?」育師道:「朋友之交,任他千百樣心,只要盡了我一人之心。」狐妖道:「一人心卻是何心?」育師道:「朋友以義合,只要盡了這個義心。」狐妖明曉得這個義字道理,他卻故意辯問,只要等僧人說出個演化的去向,他便為陶情設阻攔計策。他哪裡知道高僧智慧明靜,自庵前已知妖氣腥風,及進入堂中觀見這兩人形色,乃暗忖道:「何處妖邪,敢青天白日迷亂僧人?也只因這和尚動了貪癡,自取作怪,我如今且探這妖邪何故在此。」乃問道:「二位施主到庵何事?」狐妖把齋僧的前話說出。育師道:「善事,善事。我等東行饑渴,正欲化齋,卻遇著善人,好歹求化一頓飯食功德。」狐妖聽了,私喜道:「陶情要阻攔他正無計,這泥饃饃且要弄他一番,叫他師徒們吃了作怪。」乃取土泥又變了饃饃兩個,雙手遞與育師道:「我與這老朋友在人家吃饃饃省來的幾個,只是冷了。師父可吃得便吃,若是吃不得冷齋,便熱了吃。莫要似這位長老作怪。」道育道:「不妨。我僧家有個缽盂,卻乃是個寶貝,凡遇化的齋飯,不論冷的熱的隔宿的,入到缽內,吃了再不作怪。」乃取了一個缽盂在手。那陶情見了,驚訝起來,說道:「這件器皿卻不曾相會。」乃向狐妖說:「老狐哥,這長老不比平常,俗語說得好,『看風使船』。可算則算,不可算則走路,莫要惹他。你看他這件吃飯的家火,倒有些古怪。」狐妖道:「什麼古怪?我知這是和尚家化飯吃的缽盂。」陶情道:「什麼缽盂?老陶從不曾見。」狐妖道:「你卻見的是何器皿?」陶情道:我見的器皿,說與你聽:
瓦壺瓶,燒窯上。錫壇兒,出工匠。還有銅罐瓷甌葫蘆樣,金銀玉斝瑪瑙鑲廂,琥珀杯兒雕各像。鸚鵡摘桃蜂趕梅,老虎獅駝並兕象。廣筵長席說交歡,我與這器相親傍。缽盂器皿不曾聞,只好盛飯齋和尚。
狐妖道:「你不曾見這器皿,也難怪你。他卻是僧家物,待我假問他個來歷,你便聽知。」狐妖乃向道育問道:「師父,你這器皿有出處麼?」道育道,有出處的:
這缽盂,配錫杖,本慈悲,出經藏,不比尋常器皿盆甌棒,八寶攢成法食盂,五戒如意持齋湯。目連尊者救慈親,餓鬼獄中超業障,一切毒厭化為塵,邪魔見了魂膽喪。道育說罷,陶情聽得,只叫:「老狐,走了罷。你聽他說的這傢伙厲害,不比我的瓦罐瓷甌。」狐妖笑道:「老陶,你的瓦罐瓷甌更厲害多著哩。」陶情道:「瓦罐瓷甌有甚厲害?」狐妖道:「和尚的缽盂,不過化齋盛飯。你的傢伙,蕩著的花錢費鈔。賣產破家的,也只為你這瓦罐;吃醉了撒酒風,生事惹禍也只為你這瓷甌。卻不是比缽盂厲害多哩!」陶情道:「且看他吃你饃饃,若是著了你手,便厲害也沒用。」狐妖道:「說得是。」只見道育接了狐妖兩個饃饃在手,便不就吃,乃放在缽盂內,一手捧著盂,一手半合掌,念動咒食真言,那饃饃在盂內,忽然一陣煙起,卻是兩塊土泥。土泥在缽內,忽然擁出一座小小山崗,那崗上走出一隻小小金睛白額虎來,漸漸長大。狐妖見了,往庵門外飛走。陶情怨道:「我說這和尚的缽盂厲害。」狐妖慌張張的說道:「果然厲害。只是老陶,你既要阻攔他,也說不得計較個策,破他這個厲害。」陶情道:「往前途相候他,再做計較。」
二妖正在庵門計較,忽然一神將近前大喝道:「何物妖邪,敢立在此?」狐妖見了,便問道:「爺爺是何神道?」神將道:「吾乃巡行庵廟感應正神,監視天下庵廟香火,恐有不守戒行僧道,穢污作踐廟堂,衝犯聖像,及護送迎接聖僧、高道往來庵廟的。今有高僧到來,因往迎接。你這兩個大膽妖魔,敢立在此!」狐妖心情靈變,乃說道:「爺爺呀,我等聞有東行演化高僧,專一慈悲度脫有情無情、四生六道,我等也是迎候求度脫的。不知高僧今在何處?」神將道:「尚在石橋坐地,庵中現有僧人迎接。」狐妖道:「庵中現有三四個,卻有一個執缽盂的,不像是演化的,倒是個拿妖捉怪的。」陶情也說道:「他捧著器皿兒,更厲害。」神將聽了,只道果是求度脫的,便發慈悲道:「你等既是向善,當更變個有情,以來求度。」說罷直進庵堂,保護高僧。狐妖乃與陶情計較說道:「老陶,你為甚要阻攔高僧演化?看來這高僧行處有神將擁護,到處有秉教匡扶,你自揣力量,何不更張性情,降伏僧門,修持善果?聞知僧家五百大戒,專滅是你。」陶情道:「老狐,你卻不知,我等因依附著幾個安樂窩巢,被僧家甚麼戒行打破了,不得安身。欲留窩巢,故行攔阻。只是我等力量微薄,難勝他們,堅心忍耐。一向也聞知老狐神通變化,今日如何不能幫扶我老陶一個阻攔的手段?」狐妖聽了陶情這衷腸事實,卻又被他一褒一貶,乃說道:「老陶,放心放心,我有個計較了。」卻是何等計較,下回自曉。

第四十五回 嚴父戒子結良朋 歲寒老友嗔狐黨

狐妖向陶情說道:「東度僧人,我看他們遇著修行訪道的,便指說見性明心道理。若是遇著不在道的,便指陳三綱五常生人的道理。其人若明這道理,他便坦然前行。若是其人不明這道理,他便不行,必要度脫了這不明人。我想五常中朋友也是有關係的。方才既在堂中說了父子交、忘年友,我與你便依附個朋友交。不明道理的去與他們辯駁,誤了他行程,便遂了你攔阻。」陶情道:「此計甚妙,只是要在這村前村後,尋幾個不明朋友之交的,去費他們一番唇舌功夫。」
按下二妖計較。且說副、尼二僧在殿上與眾僧講禪,候祖師駕臨。道育卻在堂中接了狐妖饃饃,放在缽內,念動真言,顯化出虎來。狐妖畏虎,一陣風走了。道育師乃笑道:「我說堂中腥風糟氣,原來果有妖魔在內。」乃向愁僧說道:「師兄,你休怪妖邪,都是你心貪自取作怪,出家人愁道不愁食。經文說得好:我身本不有。身既無有,食便是空虛。有齋無齋,置之度外。誰叫你憂愁,便生出煩惱魔障。」育師說罷,把缽盂向澗中取半盂水來,念一句梵語,與愁僧吃 下,即時安愈。眾客僧方才問師來歷。育師乃把祖師演化東行說出,客僧個個稱揚拜謝,一齊向橋邊來迎祖師。後有稱道育師盂水救愁僧五言四句說道:
貪心招怪孽,盂水蕩妖氛。
度汝愁和尚,寧知不有身。
卻說這邊海新沙村中居人甚眾,農工商賈,遵習道理的不少,結納交友,往來歡好的也多。有一人名喚仁輔,家私頗富,結納的幾個朋友都是財帛相交,酒肉為友。其財帛相交的,阿諛趨奉,真也慇懃。其酒肉為友的,花言巧語,真也契闊。一日,仁輔正在堂中,與這一班交友,講論的不入詩書正道,都說的是些博奕游閒、花柳浪蕩事情。狐妖與陶情在庵門計較了一番,說道:「僧人正講的是人倫、朋友交誼,我與你就在前途觀看那貧窮富貴之人,看他是甚麼交遊,鼓弄他一番,卻與這和尚規正,一則見聞他些話頭,一則廢他些時日。」陶情道:「交遊的事情,惟我極熟,門路卻多。」狐妖笑道:「果然結交朋友少不得你,只是你既知這門路,你且與我講一講,好去尋人。」陶情乃講道:
朋友從古來,五常賴扶植。
有等勢力交,財帛與酒食。
同道或同類,善柔共便辟。
直諒友多聞,三損並三益。
結盟刎勁交,少友忘年密。
故舊生死情,同袍共硯筆。
門路說來多,屈指非只一。
狐妖道:「我也知門路多,如今且與你弄個隱身法兒,走到前村,看哪家堂上相聚的交朋,好歹去鼓弄一番,看那僧人怎麼演化。」陶情道:「卻也要看他是哪一家朋友,親的使他疏,薄的使他厚,這計較方成。」狐妖聽了,乃與陶情使一個隱身法,他見人,人卻不見他。走東鄰,穿西舍,卻好來到仁輔家。只見堂上幾個朋友,也有坐著的,也有立著的,與主人講論。狐妖與陶情聽了說道:「這宗門路得計較了。」他二妖伺候,聽那坐著的講些博奕事情,仁輔笑嘻嘻答應。只見正講間,堂後一個老叟走將出來,也不拱手,也不敘禮,便看著仁輔說道:「交朋友以義,必須彼此德業相勸,過失相規,這方是良友。我老人家在內,聽得你這兩位說的無一言正道,俱是嫖賭事情。青天白日做些正經好事,結交幾個有益無損良朋。若是這樣歪朋,使我老子厭心。你二位快走快走,莫要勾引良家子弟。況我老子這家私,也是辛勤出來,好朋友扶助的。」那兩人口中即答應道:「我小子,講便講了幾句嫖風博弈的話,卻不是這家吹手扶頭,囊家久慣,卻是來叫大官人放些債,生些利的。偶說句耍樂話,老尊長莫疑莫怪。」老叟道:「便是勸人放債,也是個財帛相交,希圖利債。我家若一日無錢,你這耍樂話兒也沒的來說。便是這堂屋之上,也不來坐。」那兩人聽了,往門外咕咕噥噥去了。
狐妖與陶情說道:「這家父嚴教子,與子驅逐無益朋友,不是我等計較,別家去看。」陶情道:「兩個坐著的去了,且看這兩個立著的卻是何友。」只見老叟說了兩個坐著的去了,卻看見兩個立著的,只道是人家後生僕輩,便進屋去了。這兩個乃向仁輔說道:「你老叟說的一團道理,只是不當人前嗔怪大官人的朋友。況你也是有主張的,便是花費幾貫,也自有來處錢補。」他兩個巧語甜蜜,那仁輔歡喜,忙叫侍兒供設酒飯款待。他兩個方才坐下,狐妖看他細嚼慢咽,那些阿諛奉承全沒個道義言語,乃向陶情道:「這二人卻上了我們計較也。」正說間,只見屋內一個婦女叫道:「官人,你也是個聰明伶俐之人,怎麼相交兩個酒食之輩?我為中饋妻房,叫我碌碌勞苦,打點節品,費心烹飪,只道待你多學多識、道義之交,卻原來是有損無益之友。」那兩人聽了,羞慚滿面,手放下酒杯飯碗,口裡忙說道:「大娘子,你也是賢德的,我二人卻不是勸嫖賭樂遊蕩的,卻是早晚過來候大官安福的。」婦女道:「人各有家,人各有安福,我官人因何不到你堂上吃酒飯,問安福?若是沒有這酒飯相待,這安福且從容待候你;若是真真問安福,方才聽那兩個講嫖風的,你便該直言規諫,使我公公聽了不出來動這一番言語,卻不是老者安?我官人不聽得嫖賭之言,不笑嘻嘻答應,必然保守家財,卻不是官人福?我在堂後聽你說的都是巧語花言,便知你等是酒食朋友。」一個聽了就起身要走,一個便扯住道:「話便是賢德,只是壞了大官人體面。女人家只宜居室中規諫,怎麼把官人朋友當面搶白?既已見教,且終了他官人款待高情。」起身的又說道:「罷,罷,去了罷。人家娘子能明明搶白,便能惡惡打來。莫要惹她,去了罷。這酒飯再到別友家去吃罷。」一路煙跑了。
狐妖見這光景,向陶情說道:「這家子不但父嚴,亦且妻悍,不容丈夫搭無益之交。不是我等計較,再往別家去看。」二魔方出堂門,往外欲走,只見一人衣冠齊楚,僕從跟隨,走入仁輔門來。狐妖道:「這來的朋友不同,料又是一等。」陶情道:「只恐是親戚。」狐妖道:「且隨他進堂,看主人何待。」只見這人走入堂中,仁輔忙入內更衣出迎,侍兒僕婢收拾開待客的酒飯傢伙。那一個酒食朋友門外去了。仁輔迎得這人,賓主敘禮。禮畢,便開口說道:「小子一來候安福,二來鄰有宦游解組歸來,欲相交幾個林下老友,盤桓餘年。小子意欲納交,只恐力薄,特來奉約往拜。倘結成交契,早晚也沾他些貴氣。便是我與老兄處在村間,也有些光彩。」仁輔聽了說道:「事便是好,只恐我等扳援高貴,惹人嘲笑。亦且他尊貴體面,拿出傲慢,我等怎當?」這人道:「我聞他與人交好,說我無官守,林下逍遙,便與常情一類。況處鄉里,有何高下?這便是個達尊,有道理的。況我等以勢分納交,原該卑以自牧。」仁輔聽了,滿口應承,便吩咐童僕跟隨,與這人出門望客。狐妖與陶情道:「這計較卻成了。」陶情道:「看此,定是勢利交。」狐妖道:「古語說得好,『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陶情道:「正是,我也聞得,『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們且隨他去,看光景再做計較。」
二妖隱著身,跟著仁輔二人出得門來。只見那兩家僮僕,你也兄,我也弟,兩相交好。陶情便問狐妖道:「你看此輩也有個交好,這卻喚做何交?」狐妖道:「這叫做同類交。」陶情道:「同類交,可有個義字麼?」狐妖道:「生死交,刎頸交,沒有他的;勢利交,直諒交,沒有他的;筆硯交,賓主交,沒有他的。倒是個酒食交,有他的。那主人會席,此輩不空爭食其餘,卻有何義?」陶情道:「這也計較不成,且到那宦家,看他如何,再做道理。」二妖隱著身,隨著眾人,走到宦老門首。只見那:
閥閱高排門第,縉紳首出人家。
朱戶分開環面,彩椽上有雕花。
但觀鶴鹿來往,不聞鳥雀喧嘩。
這廂叩閽有禮,那壁應客無差。
仁輔二人走到大門,小心低問,只見把門的答應了,進去稟知。怎知二妖隱著身,一直到了廳堂上。卻見那尊長陪伴著三五個朋友,閒談笑話。把門的稟知,尊長忙出堂相接。二人入得堂前,下氣柔聲,謙恭遜順,卻也真個十分小心。狐妖與陶情道:「我觀二人實乃諂媚交。」陶情道:「此處可要和尚度麼?」狐妖道:「敬尊長的禮當,做尊長的安受,未足計較,還不動僧人之度。且再看眾坐著的情義何如。」只見那堂上眾友,也有峨冠博帶的,也有穿綾著緞的,也有寬袍大袖的,也有道巾野服的,也有布衣青衿的,許多坐客交談接語。只見那尊長席間敬禮,卻只在那布衣面上專意。陶情向狐妖道:「這尊長矯情勵俗,不與那富貴的交談,乃與那寒薄的接語。」狐妖道:「相交不在貧富,只要有才略,想此布衣多才多略。且聽他借資布衣,是何言語。」乃聽尊長與那布衣講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淡飯黃齏事,寒窗筆硯時。狐妖道:「原來是貧賤交。這尊長不忘舊故,可謂高賢。那和尚見了又何以度?我們計較不成,罷,罷,還到別家去看。」
二妖隱著身,走出尊長大門。二妖現了形,往前正走,只見路口一座亭子裡邊,坐著兩個鄉老。狐妖上前拱了拱手,便與陶情坐在亭子內。只聽那兩老口口聲聲都講的是是非、讒言、謗語,辨白心跡。狐妖仍舊變個青年,乃向那老者問道:「老翁二位,也有幾歲年紀?老人家,時光也見得多了,世事必經練久了。有甚要緊,氣哼哼的講是非、分青白,不自保愛?」那鄉老一個開口說道:「鄉兄,你不知,我相交一個朋友,平日也不曾慢待了他,便是交財也明,往還也不失了禮節,只因些小怨隙,他便背前面後說我的短,講他的長,故此的不得不生惱。」狐妖道:「既如此,便絕了交好也罷。」鄉老道:「既相交為友,如何便絕交?」狐妖道:「老翁叫做匿怨交,最為君子所惡。」鄉老道:「你這人不知道理,怎便說我是匿怨交?殊不知我鄉老當初是三人為友,歃血定盟,歲寒不變。只因小子占了些春光,被幾個風流親愛攜我入秦樓,或拉我到楚館,又教我隨他書齋繡閣,與那蘭蕙爭香。這一朋友還有時相諒,那一個朋友便背前面後說我拋棄交情,逐甚風流,壞了節操,故此在這裡辨白心跡。」狐妖正欲問老者姓名家鄉,只見遠遠又來了一個鄉老。這兩老忙起身,笑語無間。那來的鄉老便看著這兩老說道:「你二老,可該背後議論人短長?我與你二老是結盟交契。只因你炎涼佔先,弄香膩粉,做了個匪人交。我本虛心忠言勸你,你何故在此怨我?」二老只是笑而不答。陶情問道:「三位老尊,大姓何名?家住何處?」三老答道:「山野村老,也悚談名姓,料住在此山中,往來熟識。」狐妖道:「既幸相逢,便通個名姓,以便稱呼。」一老便道:「老拙叫做春魁,這友叫做後凋,這友叫做此君。」便問道:「二位也通個姓名。」狐妖不肯說,只見陶情便答道:「小子陶情,這友叫做畏虎。」狐妖只聽得一個虎字兒,便吃了一驚,變了顏色。三老卻也通靈,便笑道:「畏老兄似曾相識,倒是陶老兄不曾會面。」狐妖一則知三老是歲寒友,無可計較,一則聽老者說似曾相識,恐知自家來歷,乃扯著陶情說道:「別家再看去。」乃辭三老說道:「小子們要前途趕路尋友,不得奉陪。」三鄉老笑道:「你這狐朋酒友,哪裡去?我三老久已知你來歷,你如何妄借人形,傷壞雅道,梗高僧道化,欺我歲寒交情?」狐妖被三老說出來歷,便胡廝賴,亂嚷亂叫,只尋空兒要走,被三老纏住難脫。那陶情是久慣一路煙的,丟了狐妖,一陣風跑去了。這三老扯住狐妖道:「你老老實實說來,方才跑去的是誰?你與他有何緣故相識?」狐妖只得說出真情,說道:
他是破除萬事無過,為助我擒反目邪魔。
因此結為忘年小友,不匡遇著演化頭陀。
我把土泥變為齋飯,被他缽盂破了饃饃。
頃刻盂中長出山嶺,猛虎咆哮跳下山坡。
我狐生來有些畏懼,一路煙走也沒奈何。
誰知撞見三位老友,識破了我來歷根顆。
三個鄉老聽了,大喝一聲,說道:「清平世界,高僧演的也是王化,怎容你這狐朋、狗黨、么魔!」狐妖沒了法,只想要逃走。卻怎生逃走,下回自曉。

第四十六回 正綱常見性明心 談光景事殊時異

話說狐妖見陶情老友一陣煙跑去了,這三鄉老拉住不放他,道:「患難中便見交情,可見這陶情是個面交酒友。」狐妖苦苦哀求三老放手。這三老說道:「你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脫,離了畜生之道,卻還要假借人形,妄托友道嚼人。吾等常與山君往來,須率扯他到山君處,叫他把你碎嚼。」三友正講,只見一人飛奔到亭子上來,口稱「范子」,見三老拉住狐妖,乃問道:「三位老叟,如何扯住這位青年朋友不放?」三老不答,但問:「足下何往?」范子答道:「吾與一友,期二載千里相會,今其期矣,千里赴約。」三老聽了,遂放了扯狐妖之手,近范子前一揖,說道:「君可謂知己交,世上有此信人,吾等當親當敬,又何必與此狐交,作甚計較?」狐妖見三老放了手不睬,含羞退去。范子也別了三老,說道:「吾要趕千里程途,不暇與老叟聚談。」乃飛走去了。三老方才講道:「聞狐妖說,演化高僧過此,他們能發明綱常正道,我等既世稱三友,便把這友道求他們指教一二。」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且說道育在堂中缽盂內現出山虎,嚇走了狐妖,乃向那愁和尚說道:「師兄,你入了貪魔,自取作怪。你只知敲梆化齋,哪知貪迷覺悟?」愁和尚摸著腹,只叫「爺爺呀救難」。育師乃把缽盂盛了些澗水與他吞下,頃刻平安,那眾僧方才合掌稱謝。只聽得山門眾僧迎接祖師進了正殿,參禮聖像,相見了方丈。三弟子上前侍立,頃刻殿前聚集許多善信。也有來歷的,說道:「好一個長老,像貌非凡。」也有來求道的,見了祖師莊嚴色相,便參禮十分。這來求道的,也有一等談空說妙,問法參禪。卻有一等,聽聞得高僧指明綱常倫理,能使不忠不孝等類改行從善。只這一等人,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或子不孝,或夫不愛,或妻不敬,種種家庭不和的,望著演化僧到,特來參謁求教。這些人,只道高僧有奇術神法,把那反常背道、不忠不孝的轉變過來。哪知高僧只據著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一提撕開導耳。當時聚著善信中,便是仁輔與宦尊眾友。那亭子上三鄉老齊來探謁,道副大師一一請問眾檀越姓氏。只見宦尊開口說道:「老子舒中來也,解組歸來,閒居無事,與這位朋友盤桓終日,以樂餘年,聞得高僧自國度遠來演化,特謁蓮座,以聆妙旨。」祖師不答,但說一偈。說道:
俯仰從前,一正而定。
逍遙已後,勿澆乃性。
那宦尊聽得,拜受謝教,說道:「人言不差,果然高僧因類演化,老子知偈意矣。但只是老子與眾友來臨,須是人人求一個超脫。」祖師乃目視副師,副師領悟,乃向宦尊說道:「吾師教本無言,說偈只為尊長有問,不得不言。尊長欲人人盡言,非吾師本意。我小僧代言,且只就老尊長說眾友來臨,小僧看眾位色相不等,有知是上交老尊長,還是尊長下交取友?這友道多端,總歸一義。」尊長點首,說道:「老子曉得了,只是一件事請問你;出家人當講些見性明心的宗教、虛無微妙的禪機。我聞你們自出國門,只講的是綱常倫理之言,演化忠孝廉節之輩,這三綱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諄諄只講這俗家的事?」副師道:「老尊長,就你說見性明心,這性是何物?這心是何物?世人若把這綱常正了,便就是見性明心。」宦尊笑道:「不是這等說,把宗教離遠了。」副師道:「老尊長,你離了道理講性,還是你遠了。」舒宦尊又問道:「師父,你們東度之意何為?」副師道:「我祖師與震旦國度有昔劫之緣,又因崔、寇誅盡沙門,吾師於慧照中,觀見崔、寇不忠君上,自然王法不容。乃若沙門被誅,卻也是他自取滅亡,豈有披剃出家,不守禪規,天道肯與你安然受享?僧等為此遠行,要使這不忠的知王法,鑒報應,改心從善;要使那破戒的守禪規,遵釋教,不墮無明。」舒宦尊聽了道:「人言不差,都說東行高僧如鏡懸照,物隨其來,都在光中。我老子時時想慕,刻刻欲會,今日相逢,聽得教言,實慰我心耳。」副師笑道:「此可謂友道中神交也。」那亭中三鄉老聽了,一齊說道:「交情說到神交,這點精誠,古今能有幾個?古語說得好:『坐則見於牆,食則見於羹。』心同道同,便是交道也。」
眾方講論,只見那堂中幾個和尚都上殿來,參禮祖師畢,便問副師:「從哪條路來的?」副師答道:「自惺惺裡來。」和尚又問:「往何處去?」副師道:「從東路去。」和尚道:「我等正從東來,師父們要小心謹慎。這東路有些阻礙。」副師問道:「有甚阻礙?」只見那愁和尚把臉越加愁容,說道:「難行難走!」
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風波險。
第二宗是剪逕妖孽劫行囊。
第三宗是被難沙門無度脫。
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難化齋。
第五宗是程途遙遠沒處宿。
副師聽了道:「海水風波,我國王有賜的寶舟,可恃以無惑。若是剪逕妖孽,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與他劫掠?被難的沙門要求度脫,正是我等演化夙願。出家人到處,難道饑餓而死?必有伽藍打供。這程途遙遠,隨所住處,便露宿林棲,有何不便?」愁和尚越加哭起來,說道:「依師兄所說,四宗都罷了,只有這被難的卻是那被誅的冤魂,一靈飛越,到這方鄉,倚草附木,迷往來行商過客,我等饒著是逃難一事同人,他鬼尋熟的迷,幾乎被他迷倒。」副師道:「你既是吾僧家,豈不會往生超度真言、驅邪縛鬼神咒,如何害怕?」愁和尚道:「他生前與我等也不同心,死後越加憊賴,說我們吃素看經的得了太子救難,得以逃生,他吃酒茹葷的偏生古怪,神道不饒他,個個被傷。傷了倒也罷,卻還要把他墮入地獄。我等逃來時,正是他們迷人日,只恐如今都墮入地獄,路途清寧好走了。若是還有漏網的,師兄們卻也要小心在意。」副師聽了笑道:「師兄,你說來只會哭,便是不會出家的。豈不知一切盡皆空,凡人見怪不怪,遇邪無邪,自然恐懼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臉,枉吃了素,何嘗看經?」副師說了,眾善信贊歎,各各辭出庵門而去,祖師師徒在庵靜室打坐不提。
且說陶情與狐妖冒居友道,見事不得個計較,又被那歲寒三老友扯著,怕惹出事來,一路煙走了。卻走到東南通道的荒僻路上,舉目無一個識知,自己揣度,說道:「我想當初靈通關渾跡,到今尚無一個著落日子。」只因狐妖講到弟兄朋友處,遂想起王陽、艾多、分心魔這一班結義,不知漂泊何地。正然思想,只見遠遠幾個人來,陶情立住腳,睜開眼看,那來的乃是幾個踉踉蹌蹌酒頭漢子,走近前來,見了陶情便道:「老兄緣何獨立於此?擺脫不似舊時,憔悴大殊昔日。」陶情見了道:「原來是昔年交契老友。一向在何處立腳?」眾人道:「往昔與兄逐日交歡,只因北魏有神元通晉,帶了幾個僧人回國,那好僧持戒,把我等驅逐無所。卻有那不守戒行的,日日與我等相親,遂而留住腳頭。今日那不守戒行的,弄出敗興,我等存留不住,故此遠行到此。」陶情道:「別來已久,眾兄還是往日光景麼?」只見一個道:「時異事殊,我等都改名換姓。便是與一個相親,他也起個別號,就是我當年與老兄相好時,名叫打辣酥,如今改作終日昏了。」陶情笑道:「這等說來,眾兄都有別號了?」眾人道:「都有,都有。」陶情便一個個問,終日昏乃指一個、說一個道:「這位叫做百年渾,這位叫做沽來美,這位叫做只到酉,這位叫做樂陶陶,這位叫做口流涎,這位叫做吸百川,這位叫做吃不盡。」陶情道:「你眾友高興,另立名色,便是我小弟當年叫做雨裡霧,如今也改做陶情。我且問終日昏老兄,你與那不守戒行的相親,弄出甚麼敗興?」終日昏道:「小弟們一言難盡,都有幾句《西江月》曲兒。」陶情道:「怎麼還有心腸做曲兒?」終日昏道:「你知道的,有了我等,再沒個不哼兩句兒的。」陶情便道:「說來,說來。」終日昏乃說道:
原為相親解悶,誰知他朝夕不離。忘卻敲鐘打鼓念阿彌,齋醮全然不齊。
陶情問道:「老兄,你這個曲兒說的是出家和尚與你相親,他卻如何敗興?」終日昏道:「這僧人師徒兩個沒早沒晚與我盤桓。一日施主家請他薦亡,師父道:『徒弟,明日施主家薦亡,今日戒飲罷。』徒弟道:『明早戒不遲。』次日起早,看著甕缸,恨了一聲道:『冤家且忍耐半日兒。』我小弟在甕中只得由他。他師徒到施主家,一日法事畢回來,等不得,點了一盞燈,拿了一把壺來甕邊,我聽著他叫一聲:『徒弟,冷的嗎?』那徒弟道:『熬了這一日,哪裡等得再燒火去暖。』那師父方把燈放下去揭甕,只見一陣風起,我在甕中聽那風:忽地聲如吼,門窗盡刮開。老僧沒計策,只叫點燈來。老僧方揭甕蓋,忽然一陣狂風把燈吹滅,便叫徒弟點燈來。那徒弟道:『堂中燈火俱被狂風吹滅。』急急走到甕邊,只見黑屋中一個亡魂哀哀號泣,說道:『二位師父,好歹再熬今日一晚,免開甕罷。我承功德,道力已接引生方。如吃了這甕中物,不但不得生方,且還要墮入地獄。』那師父聽了害怕起來,叫道:『徒弟,見了鬼也。』徒弟膽大,乃說道:『我等薦亡道場,八眾僧人,卻難道今日都不開甕?』那魂隨應聲道:『六個俱守戒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若是師父二位,只恐自身不保,還能救度亡魂?只是你有一日之戒,便也成就了功德;若是今晚開了甕,不但我無緣法,你兩眾也有後災。』他師徒哪裡肯依?便把甕黑屋裡揭開,也不灌入壺瓶,便把杓子你一杓,我一杓,冷吃到個醺酣方才點燈。他兩個師徒終日昏昏,我小弟所以起了這個名色。只因他如此,後來積出這敗興災殃,我故此離了他到此。」陶情聽了道:「你當初不該與他出家僧相親。」終日昏道:「他來親我,誰去親他?那六個不親我的,我可敢去惹他?」陶情聽了,乃問百年渾說:「老兄想也是師徒們敗興來的?」百年渾道:「小弟另是一家事故。」陶情問道:「哪家事故?」百年渾道:「我也依樣畫葫蘆,說個曲兒。」乃說道:
偶向朱門寄跡,誰知那白社攢眉?相親相愛百年期,只為他下樓不記。
陶情聽了道:「老兄,怎麼他下樓不記?」百年渾道:「我遇著一個貴客愛我,攜我到他家終日款待賓朋。這賓朋中也有尊敬長上的,一團禮節待我;也有天性不飲的,毫不沾染於我。不想座席中一個與我濫交的,他哪裡顧甚貴倨,管甚禮節,只到個甕盡杯空,還要使得人家瓶壺不閒,差家童送到他家裡。這個濫交,到了八九十歲也無一日清醒。將近百年還是終朝酩酊。子孫勸他老人家保重要緊,哪裡肯依?卻好從樓上去,便不記下樓時,一交跌下來,跌個嗚呼喪矣,他才放我。」陶情道:「敗興,敗興。且問只到酉老兄,可也是跌下樓來傷了殘生的一般?」只到酉道:「不同,不同。小子遇著一個風流朋友,盡是相愛。到臨了,也弄得敗興,饒著敗興,也有個《西江月》說與老兄聽。」
適量而止為上,誰教他貪濫恣情。懨懨鎮日不能醒,不到黃昏不定。
陶情聽了道:「老兄,這也是他風流佳趣。」只到酉道:「甚麼佳趣?這朋友秉來瘦弱,性子驕傲,逐日攜我不是青樓樂地,便是紅杏花村。朝朝過酗,夜夜濫貪。那父母愛他,醫家勸他,不好說的。」陶情道:「怎麼不好說?」且聽下回自曉。

第四十七回 祖師慈悲救患難 道士方便試妖精

只到酉說:「他父母愛他,叫他節制些,莫要吃,早傷了性命;那醫家勸他裁減些,莫要到個藥餌難醫。他哪裡肯依?只是逐日懨懨害病一般,好飲食一毫也嚥不下,美味湯水兒吃下也難安,所以說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隨著他起了這個名號。」陶情道:「你既有托,緣何也來?」只到西道:「便是他不聽父母教,不依醫人勸,生出毒病兒來,也到個亡之命矣,才走將來。」
陶情道:「敗興,真個敗興。且問沽來美、樂陶陶與口流涎、吸百川、吃不盡列兄,也都有個毒病兒,方才得放你來?」眾人道:實不瞞老兄,我們也都是一般。但是有節制的,略略不為所困。卻也有一個曲兒你聽:
誰不是沽來美味,那個不快樂陶陶?流涎不盡百中川糟,愛養淺斟為妙。
陶情聽了道:「眾位既是相親的,都是高人放達,淺斟樽節,不為所困,宜乎貧賤相守,淡薄為交,何故又來到此?」沽來美道:「我眾人雖說有相親相愛,古語說的好,『沒有個不散的筵席。』世間萬事總皆空,便是我沽來的美,沽盡也空,樂陶陶,樂畢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盡,便也是我等不盡。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歲,也有了時空。」陶情聽了道:「不差,不差,說得是。」終日昏便問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徑,也說與我們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說個《西江月》罷。」乃說道:
自歎生來遭際,與人歡合怡怡。文齊怎奈福難齊,專與僧人割氣。
終日昏聽了陶情說「專與僧人割氣」,乃道:「老兄,你如何與僧人割氣?小弟卻與僧人相親。」陶情道:「我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終有個空隙兒與你弄倒。若是我遇著的這僧人,沒個空隙兒弄他。」終日昏道:「我們一味消愁解悶,卻也沒個空隙與哪個拿著。」陶情笑道:「正謂我們空隙兒多,被他拿著了,所以我東走西奔,沒個計較。」終日昏道:「我們有甚空隙兒與他拿著?」陶情道:「他說有等人被我們發作起來,父母也認不得,把言語觸了;弟兄也顧不得,把手足傷了;夫妻也忘記了,把恩愛失卻;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絕了。還有不忍一朝之忿,裝醉兒撒潑,惹禍生非,又有不知禮義廉恥,鑽穴逾牆,這都是我們空隙兒,如何計較他?」終日昏道:「這等說來,果是與我親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遠著哩。這僧人如今在何處?」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終日昏道:「我等就到這庵中見他,有何相礙?」陶情道:「難見的,難見的。」眾人道:「如何難見?」陶情說道:「高僧慧眼,見了就知邪正,把門神將、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禪林,以此難入。」眾人道:「我等各有變化神通,哪怕他慧眼與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變化神通,且問終日昏老兄,會變何樣神通?」終日昏道:「我會變臉,行見白就變紅。」陶情聽了搖頭道:「不大,不大。」又問:「百年渾老兄,何變?」百年渾道:「我會變性,一會善,神不欺,鬼不欺;一會惡,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搖頭道:「不濟,不濟。」又問:「只到酉老兄,何變?」只道酉說:「我會變炎涼,一時寒颼颼,玉樓凍破;一時鬧熱熱,銀粟回春。」陶情更搖著頭道:「不見得,不見得。」又問沽來美等:「列位老兄何變?」沽來美道:「我會變乜斜。」陶情道:「怎麼叫乜斜?」沽來美道:「疲纏他入我圈套,騰挪他上我門頭。」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們神通廣大,智慧幽深,老老實實待他出庵,再作計較。」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庵殿上靜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沙海鄰村三五十族,苦罹於患難,雖然在他自作自受,卻也未免動出家人惻隱。吾既居此,且已識故,安可坐觀,不為之救?汝三弟子當往救之。但須得一物將去,庶不費力。」乃舉目視著兩廡阿羅尊者,向三弟子說道:「汝等當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師領悟,即於祖師座前,稽首辭出庵門。尼總持也領悟,乃於兩廡阿羅尊者前稽首,隨出庵門。道育師也領悟,乃於正殿世尊前稽首,隨出庵門。在堂眾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師問緣故的,也有隨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師也不言不答。卻說道副三位出了庵門,往邊海荒沙直走,頭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煙絕跡之處,滿目荒沙。道副便向尼總持說道:「師尊於慧照中見鄰村人民罹於患難,二師弟知否?」尼師道:「我見師兄領師旨,即稽首辭行,料有向方,又何勞疑猜?師尊目視兩廡尊者,說當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羅前辭前。」乃問育師。育師說:「我亦二師兄之意,但思世尊萬法教主救苦救難,到處顯靈,故稽首辭出庵門。祖師既向師兄說,必料師兄亦得慧照。又說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詢問?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鄰村何所,村人何難。師兄諒知覺而來也。」道副大師道:「我聽師尊之言,鄰村料不出東西南北,何敢多問,以逆師尊不言之教?」
三個正說間,只見那沙岸上一個老僧盤膝坐地,手持數珠,口唸經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隻手還答。副師乃問道:「這荒沙何處?前去有村落人家麼?」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經咒念完,乃看著三人問道:「何處行僧,到此不知路頭,還要問人?民間可有個不知止處,便妄自走來?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惡人心雜處,惹了一個精怪,惡的應當受他害也罷了,只是善門之家,畏怕驚惶,卻也不安。你三位要化齋,卻也無齋。便有齋,卻也難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住往來僧道。那村居人頗多,還有緣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師命前來救人患難的,豈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厲害,有甚要緊?便違了師父之命何妨?」副師聽了也不問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轉來說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師道:「天地間君父之命不可違,就是師命又豈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湯,父命之赴火,隨行猶怕遲,尚敢退回?我等師命,便是精怪厲害,料不比湯火的厲害。」正說間,只見遠遠一個童子手持一杯茶來,說是近村人家送與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遞與副師說:「三位遠來,合當受此。」副師辭謝道:「食必讓長,我等安敢當其賜?」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師意救人患難,此去前沙尚遠,這精怪降伏卻也不難。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於其中,蕩邪驅魅,不說甘露,可持而去。」副師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來了?」三人回頭,老僧與童子忽然不見。
副師接過茶瓶,乃想起祖師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禮。向尼、育二師說道:「此九位阿羅顯聖,雖然試我等道心,亦係慈悲民眾。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處。」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且說這海沙村落,地名鐵鉤灣。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魚蝦,食海獸,離海荒沙還出那獐、狐、鹿、免,人恣獵射網罟,卻也好狡異常,取盡生靈,墮成惡孽。卻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婦持齋的不去取,吃葷的家無取具。只說這射獵網罟之家,百樣奸巧,傷生害命,殺氣太重。不但人遭苦極必報,就是飛禽走獸、魚蝦螻蟻,傷害太急了,他也思想報仇。他一物微蠢,豈能報仇?冥冥之中卻有神靈發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傷害生靈之輩,每每降災與禍。可憐這村人,只知非血食不美,非射獵網罟無以資生,恣意妄為,恨不得竭澤而漁,空林而弋。他哪裡知道,殺一生命,便生一仇懟。古語說得好,「人無傷虎心,虎無殺人意。」鵲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計。蚊蟲見人手指即飛,螻蟻遇雨得浮草而渡,他豈無心,不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憫,百計害它,以恣口腹!只因這村人作此惡孽,就生出一個精怪。這精怪卻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卻是一個大蝦精。他一微蝦,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為取他子子孫孫,食者太多,他積怒成仇,積仇思報,便成了一個精怪。一日在海中,與眾蝦計議,說道:「這村人太惡,百計來捉我等。恨我無鵑鵬之翅,蛟龍之靈,以快雄心。聞知這村人,荒沙處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這村人的,或是結個伴兒,或是請教個法兒,把這村人弄得他個七顛八倒,也不饒他。」眾蝦道:「我等正在此懷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蝦精道:「我只見他網兒撒去,叫作一網打盡,大大小小都被他撈去,卻不知他怎樣咀嚼,何等樣苦。」眾蝦道:「他撈將去,大的剪去須爪,去須還不覺,只剪爪便疼痛難忍。」蝦精哭起來道:「是麼,是麼?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眾蝦又道:「剪爪正痛。他卻又送入滾油湯鍋,這疼痛怎忍!」蝦精道:「可憐,可憐。真是難忍,小的被他撈去卻如何?」眾蝦道:「小的無須爪之痛,卻有湯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憐處,說起這苦更甚,不是下磨盤,便是下碓春,放上許多鹽,做成蝦兒醬。這個苦惱真真可憐。」蝦精聽了,收了眼淚,道:「此仇海深,怎生不報?」乃分身一變,變了一個長鬚老人。上得海灘,直投荒沙、深林密處,尋個獐、狐、鹿、兔,四荒觀望,哪討一個?都被村人射獵盡了。蝦精正坐在深林,只見遠遠來了一個青年後生,蝦精觀看那後生:
喬妝打扮,搖擺行來。一裹巾勒著齊眉,夾布衣遮來全體。腰束一根呂公縧,腳穿兩隻羅漢趿。手拿紈扇跳鑽鑽,眼望鬆林來疾疾。
蝦精見後生近前,便問:「小朋友,從何處來?」後生一時答應忙了,便說:「來處來。」乃問:「老漢子坐此做何事?」蝦精聽了便道:「你這後生,調嘴弄舌,必是個不做本等事業,閒遊浪蕩之人。」後生道:「你如何識得?」蝦精道:「唐突相逢,須當敬老,怎麼我問你何處來,你便答我來處來。」後生道:「你這老漢子必定也是個妄自尊大,不合時宜的老漢。」蝦精道:「你如何識得?」後生道:「你先坐此,見人來全五個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動,便問我來歷。我實不瞞你,小子姓狐名狸,來處也遠著哩。」蝦精道:「遠也說說我聽。」狐狸乃說道:
家住崑崙山島,常與鹿豕交遊。
只因性靈變化,偶來沙海灘頭。
有功捉得反目,無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窮反本,還思舊境優游。
蝦精聽了,故意做個假托熟,道:「原來是狐老兄,我一向久聞你與甚麼陶情結為契交,今日如何獨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與他原是個面交酒友,一遇患難,他便高飛遠去,你不知這個人以酒為名,到處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煙無蹤無影。且問老漢子高姓大名?」蝦精道:「若問我姓名,也說說你聽。」
生在汪洋水國,與魚為樂交遊。
只因子孫眾盛,各分湖海潛留。
苦遭網罟傷害,弄得家破人愁。
為此來尋走獸,要與漁獵報仇。
狐狸聽了,笑道:「原來是長鬚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沒處申,我想你生長海洋,不求聞達,苦被村人百計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報。只是你有何手段,會甚神通,把這海村,生他些禍害?」蝦精道:「一人不得二智,正在此無計。我想,我技不若長蛟。他一鼓浪,把這村人漂沒,卻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傷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不瞞老兄說,我一向稱為狐妖,卻也有些變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復了原相你看。」後生把身一抖,只見原是一個九尾狐狸。老漢子笑道:「原來你也是個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個忠厚待你。」這老漢子也把身一抖,卻復了原身,是一個大爪蝦。一個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個直戳起兩須,一個直戳起兩須,在那地下效蟆游。
二精正露原身,卻好一個全真手捧著一個葫蘆兒,走近沙路上來。二精看見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見他:
頭頂黃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雙腳著,絲帶滿腰圍。
蒲垫肩頭擔,拂塵手內揮。
葫蘆盛妙藥,想是走方醫。
二精見了全真來,躲又不及,變又已遲,被那全真看見了狐狸,道:「業障,怎麼捉著個大蝦?吃又不吃,放又不放。」這狐狸原有妖性,乃呱呱講話不似講話,叫嚎不像叫嚎。全真原是仙風道骨,一見便知,笑道:「原來是個多年老狐與一個老蝦。你這兩個業障必有個原故,我聞你多年受了日精月華之氣,善變人身。我且背過身子,閉了雙目,讓你變出個會講話的模樣,再問你來歷。」全真乃背過身,閉了眼,卻又想道:「這業障定然要走。」乃於葫蘆內取出一丸丹藥。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四十八回 仙佛寶器收蛟患 祖師說偈試沙彌

狐精見全真背過身去,乃暗相說道:「我們正講報仇這村,卻撞著這個全真來,如何躲避?卻又不便變化。不如乘他轉身,走了罷。」蝦精道:「我聞全真多會呼風喚雨,降妖捉怪,若走得乾淨便罷了;若走得不乾淨,被他捉將來,倒惹得不乾淨。」狐精說道:「打扮得雖然是個全真,卻不知他可是個有道的真實全真?如今世上好歹念兩句《參同契》,記幾句《悟真篇》,手裡拿著個葫蘆兒,不知賣的誰家藥?裝模做樣,誘哄愚夫,也是個全真。」蝦精道:「我看他是個真全真。他若是假全真,見了你這個狐狸,拿了你去剝皮吃肉,便是蝦兒,莫想饒你。真全真,故此好生存心,背過身閉了目,叫你變出人形,問你個來歷。你看他葫蘆內取了一丸藥在手,全有個仁心愛物,把金丹度人的意思。」狐精道:「依你主意變個人形,與全真度脫罷。」二精乃搖身一變,依舊狐精變個後生,蝦精變個老漢。全真轉過身,睜開眼看見,笑道:「業障果是有能。」乃叫二精近前來,二精逡巡畏縮,不敢近前。全真道:「我出家人,方便好生,決不傷汝,汝不必怕。有何情由,實實說來。」二精乃把前情說出。全真道:「我非別人,乃海島玄隱真仙弟子本智便是。我師蓬萊得道逍遙,我亦成道。昨慧光照出,這鄰近村鄉人心積惡,上天發怒,應有災難。但惡類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恐玉石不分,殃及善類。今聽汝等所說,有個道理。你二精可變作活物,待我變做販賣之人,到這村中試人善惡。若是善人,當脫其難,若是惡人,當降其災。」狐精道:「這等我便變做個兔子罷。」蝦精道:「我還原本身。」全真道:「蝦不可共兔賣,須是變做個野雞,以便我為獵戶賣。」一時各自變化起來,宛然一個獵戶,擔著雉兔,走長街,過短巷,無一家不叫著要買。且說道,荒沙近日不出禽獸,村中因此稀少,爭著叫買。獵戶只是假爭錢鈔不足。
卻好走到一人家門首,只見門內走出一個男子來,看見獵戶,便罵了一聲,說道:「這等一個精壯漢子,不去做些別樣經營,卻擔著兩個活物賣錢。你得了錢鈔,不過買柴糴谷,充你一日之饑,卻叫這兩個性命傷了。可憐也是它出世一番,有眼看著人世,有耳聽著聲響,有口食著草粟,有性知道疼癢,被你捉來送入人腹。」獵戶聽了,乃向二精說道:「走遍村鄉都是要買活物,惟有這家漢子,你聽他口口聲聲何等善言善語。若天降災殃,不救這人家如何過意?」蝦精道:「這漢子言語雖善,不知他家道何如?」全真道:「須是到他家裡觀看方知。」蝦精變的卻是雉雞,便故意飛入這人家。只聽得個婦人在屋內哼哼的說道:「病歪歪的,叫漢子買個雞兒做湯,他道放著魚蝦不做湯吃,偏要活活殺雞害個大性命。」蝦精聽了,嚇得飛將出來,說道:「仇人,仇人。蝦兒、魚兒又不是性命,怪不得這人家婦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報他一場。」全真道:「蝦精且莫躁性,我愛他個不殺飛禽,且全他家室。」只見狐精說道:「這滿村都爭買兔雉,連走獸也殺,此仇我當去報。」全真道:「你如何報?」狐精道:「我與他個好還報他,那好動刀殺的,便報他個項下出血。」蝦精道:「他便有寸鐵利刃,你卻沒刀。」狐精道:「乘他項下生瘡害毒,我便叫他無藥可療,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滾沸湯鍋,我便報他個渾身腐爛,遍體膿傷。」蝦精道:「猶不足以報恨,他盡坑了生靈種類,也少不得還他個大小災病。」全真聽了道:「你這二精也怪不得你還恨思報。只是那不害你的,卻也是個恩家,你如何不報他?」二精道:「我也報他個合家大小安福,善人壽命延長。」全真道:「這是神天主張的,你一物之微,敢操禍福之柄?」二精道:「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總是善惡人心自作自受。」
正說間,只見天風猛烈,海水泛濫起來。煙霧瀠瀠,卻見蛟騰無數。看看村落漂沒,那村人洶洶慌亂。這二精越助風潮。全真獨力救援。正在勢孤力弱之際,只見西南上來了三個僧人,手執著一個茶瓶,口中念著菩薩梵語。那海潮漸平,長蛟化為蚯蚓般樣,也有鑽入全真葫蘆內的,也有收入僧瓶的,頓時村沙寧靜。那村人看見沙灘之上神僧、高道救護,齊齊奔來拜謝。這三僧猶自猙獰,怒目而視。只見那眾村人中兩個老者,說道:「我這沙灘久未起蛟,村中也平安多日,今日禍患,若非眾師救難,村人險葬於魚蝦之腹。」全真乃笑道:「汝等欲免其葬腹之因,當須動一慈仁之度。且問二位老叟,你可認得這一個後生,這一個老漢?」那老者上下看了一看,道:「不相認。我兩老一家齋素,不出屋門,生平交少,故與這二位不認得。」二精聽了笑道:「不是我這眾位師父救了你這村落,還是你二老救了眾人。我等仇心少略消了。」說罷不見。三僧方才與全真相見,各敘道話。後人有五言八句說道:
莫說世間物,蠛蠓乃化生。
亦具血肉性,寧無生死情?
有心思報復,無力與相爭。
仁人多造福,不忍聽其聲。
且說祖師打坐寶殿,庵內眾僧候其出定,乃問道:「老祖師命三位高徒哪處公幹?莫不是化緣?我這庵中頗有常住供養。若是化緣,我等方才跟出庵門,見高徒從東海沙荒處行去,村遠人稀。只要走到鐵鉤灣。叵奈這村落人家行善的少,不但無齋化,且還要受諸苦惱回來。這地方多精怪,捉弄得村人家家不得寧靜。又且長蛟時起,海水泛濫,漂沒人家,走得快些,還得生命,若是遲了,或是黑夜,多被衝去。高徒不當往此村去。」祖師不答,但說:「出家人,莫要揀好地化緣。信步而行,隨所住處。」正說間,只見庵前遠近,善信接踵而來,都是家中六親不和,災病煎熬,不得安靜的,聽聞高僧演化,齊來求度。祖師欲待不言,又因弟子外出,恐辜來眾問道之心。欲言則往往來來,非止一人一事,不勝煩擾。乃於眾善信前,說一偈道:
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
自作自為醫,何須問人藥。
祖師說偈罷,乃側目直視著焚香小沙彌,說道:「小和尚,燒香的心腸在哪裡?難道爐香叫他自己煙焚?」眾善信中,有明白的,點頭贊歎,合掌稱謝;也有不明白的,卻問那點頭的道:「高僧說的禪機梵語,是如何講解?」眾中卻有那宦尊在內,他便向那不明白的說道:「高僧之意說道:各人家不平等的事,都是你自家生出來的,若思想這事根因病患從何起,當從何止,自然就安靜,何須責備於人?比如焚香,焚與不焚,皆在沙彌一心自主。」宦尊說了,眾善信還有不明白的,說道:「聞知高僧有徒弟三個,肯與人備細講解,怎麼不在殿中?」卻說道副三眾與全真救了鐵鉤灣蛟患,全真向副師說道:「師知這村人災患何始麼?」副師道:「作惡之報。」全真又問:「師知這災患何救麼?」副師道:「作善之報。」全真又問:「師既知報惡,卻又知報善。報惡不苦了善,報善不縱了惡麼?」副師道:「蛟患,正所以報惡;我等來救,正所以報善。」全真笑道:「師言尚未盡了。我等來救,是報善,尚未報惡。未報惡者,他惡貫未滿也。小道昨來,見二精怪也非精怪,乃作惡的蓄怨積恨所成。這村人,若是了明這一種怨恨根因,速行改省,物各有性靈,你愛生惡死,他豈獨無?但存方便,就無精怪。若是執迷不悟,恣口腹之美,不顧生靈之命,這精怪怎肯甘休?」副師道:「我等既為救善人,非為報惡人而來。我已稽首世尊前,乞發大慈。須是善人益堅其向善之心,惡人懲創其作惡之念,始終成就了這來救護功德,事在道師作主。」全真道:「聞知三位禪師道力高深,神通宏廣,還是禪師作主。」副師道:「我等僧家一意慈悲救善,即是懲惡,但恐惡的不知因救善而得救,改善之心不堅,還是道師貴教情法並施,功德易就,請勿推辭。我等也須瞻仰道力。」全真聽了,乃說道:「村人善信易化,噁心難改。若不大顯一番神通,怎能更轉他的惡意?如今說不得貧道用法懲惡,禪師用情示度。俗云:救人須救到底。」副師答道:「一切聽道師主持行法。」
全真乃把手一揮,叫一聲:「狐、蝦二精何在?」只見狐精仍舊後生,蝦精依然老漢,二精站立面前,道:「仙師何事召吾二怪?」全真道:「村人作惡無他,非干名犯義之大憝,非反常背道之巨譴;不過是忍心殺害昆蟲,為汝等冤家債主,汝等積恨益深,他那裡恣情不悟。我兩門愍念愚氓,造此惡化,幾被蛟患。還來救護,只是救護了村人,與你等毫未有濟,更存留殺機於汝等。吾今欲五全功德,必須要汝等協力。」二精問道:「仙師,何為五全功德?」全真道:「一全善人無難,二全惡業知消,三全魚蝦免害,四全鹿兔無傷,五全我與禪師皆成了普度之願。」二精合掌贊揚道:「願隨道力驅使,不敢違背。」全真乃叫蝦精說道:「你變這老漢極相宜,可把狐精變個兔子,攜上村間去賣,看是哪家專要食兔,與你狐輩最仇。你可乘他家禍害災殃,加一等作蹺蹊古怪,我把這葫蘆中丹藥與你一粒,恐有法術醫人來救,一憑你將丹相機妙用。」蝦精老漢接了丹藥,正欲辭行,副師乃叫住道:「汝等懲創惡家,恐波及善類,可將我僧這茶瓶攜去,遇有難解之難,也能助一善功。」蝦老接在手而去。
卻說這村名鐵鉤灣,言人心最險有如秤鉤。就有一人姓辛名獨。這人奸險存心,詭詐行事,害人利己,刻眾成家,惡貫滿盈,家中災難迭出,卻也說不盡他的坎坷。一日,夢其祖先說道:「辛獨,你當改過自新,行些善事,救解身家災難,就是宗祖冥中也得超升。你如不改,只恐禍患臨來,悔之晚矣。」這辛獨哪裡信從?一日,妻妾子女災殃不保,他卻遇著蝦老拴著一隻活兔子村中賣,乃叫著:「老漢子拿兔子來,我買。」蝦老近前把兔子遞與他。辛獨見有近鄰幾個人來,只道是來爭買兔的,他忙把兔子收入屋內,卻把錢鈔付蝦老。只見那近鄰人中,一個善老人說道:「辛獨,你不該忍心又買活兔,傷它性命。我看蛟患方安,都是聖僧高道救護,你也當向些善。」辛獨笑道:「家有病人,想此活兔為食。要人病好,哪顧生兔?」蝦老聽了道:「全真為方便善人,因縱了這惡。他只知收了活兔進屋,怎知收了禍害入門?」蝦老拿著丸藥茶瓶,站立在辛獨門前。卻說狐精變了兔子,被辛獨收入屋內。他卻把兔子放在一個罩內,伺候宰割烹庖。哪知狐精變的兔子知這情由,乃掀開罩子走出來,前後屋內觀看。只見辛獨家中妻子大大小小災病異常,卻見許多惡邪凶怪守住不離。見了狐精,這些邪怪便惡狠狠起來,說道:「你這送命的兔子,因何又被他得來?」狐精把身一抖,卻變了一個後生。他把隱身法兒又使出,辛家人哪裡見他?只聽辛獨見罩開不見兔子,大嚷大罵去尋。狐精卻問這些邪怪緣故。邪怪道:「我等皆是辛獨往日恣意殺害的禽獸、魚蝦,苦被他百計咀嚼,一靈飲恨不散,結聚在此,只待時日,報他個合家不救。」狐精道:「我聞這村中傷害汝等的人家不少,如何獨守在他屋內?」邪怪道:「我們做不得主。還有這村中報應大力王神,他執有冊籍,家家都有個次第開載。」狐精道:「冊簿怎樣開載?」一個邪怪道:「今早聞得神王到海潮庵參謁高僧去了。留下冊籍在那鄰家善老兒屋內。且問你:方才是一個兔子,怎麼就變了個青年後生?我知道,莫非你也是被他坑害買來的冤孽?」狐精道:「不是,不是。我是要報仇的走獸。只因皈依了僧道方便之門,為救善人到此。」那邪怪一聽狐精之言,乃大怒起來說:「怪道蛟患不作,我等空守時日,徒抱著仇恨。聞知是甚麼和尚道士救了。據你說救了善人,卻不縱放了惡黨?叫我等被他傷害了的,不得討他命,報他仇。」說罷,一齊搶上來把個狐精拿倒。狐精措手不及,隱身法兒也不靈,依舊復了個活兔子。辛獨家婢見了,忙忙捉拿了去,放在罩內。狐精偷眼看那些邪怪,卻也都是禽獸昆蟲之類,只見家婢把兔子罩住,卻去報與辛獨知道。狐精忖道:「這一回他定要計較我。我若弄起手段來不明不白的,這些邪怪又惡狠狠的怪我壞了他事,只得走出尋蝦精計較。」乃把身子拱開了罩,依舊隱著身走出門來。蝦老見了問道:「你如何到他屋裡,許久不見個動靜出來?」狐精道:「一言難盡。」卻是何言,下回自曉。

第四十九回 善神守護善人家 惡黨聞災知警悟

狐精向蝦精老漢說道:「原來這辛獨過惡,傷害生靈,神王不宥他,把他平日這些被害的冤孽,都守住他災害的妻子,只等他惡貫兒滿,便報應。誰想我等救了一村蛟患,他這冤孽不得討命超生。」蝦老說道:「一村吃魚蝦、獵走獸,千千萬萬,偏生在他家?」狐精道:「我也正是此言。他道神王有冊籍,注定惡人輕重次第,先後大小報應。」蝦精道:「冊籍,你見來麼?」狐精道:「我也要看他冊籍。他道神王參謁高僧去了,把冊籍放在鄰老善人家。」蝦老道:「我也說方才眾人中一老者,說辛獨買活兔的不是。可見善人人喜神也歡。冊籍放在善老家,我與你到他家去看。」狐精乃同蝦老隱了身,走入鄰老善人家。只見鄰老家中,一個善神坐在堂中守護著家堂。那冊籍祥光射目,善神見了二精道:「你這兩個業障變人貌,隱幻身,何敢撞入善門?想你被那咀嚼你的,與你有命性干連。你當入他室,仇他毒。哀此善門,毫無違礙。」說罷,把手內一個鐵如意向二精打來。二精忙忙說道:「善神菩薩,我們雖是要報仇的,卻也不同。」善神喝道:「我看你二怪甚麼不同?」
貌雖老少人形,情卻猙獰古怪。
一似長鬚爪蝦,一似獐麋狐態。
你們冤自有頭,這家毫無你債。
速去他處現形,誰家買你殺害。
二精聽了道:「我兩個在辛獨之家,聞知神王有冊籍報應次第,特來求看的。」善神不肯與他看,狐精便來搶了冊籍,往屋外飛走。善神趕來,蝦精乃執著茶瓶,取出全真與的丹藥一丸,叫聲:「變!」那仙丹即變了一丸石彈子,圓滾滾,直敵那如意,左來打左抵,右來打右擋,兩相戰鬥,卻遇著神王回到取冊。見兩個戰鬥,看了一看,怒道:「何物邪怪,敢與善神相競?」乃執神斧來砍蝦精老漢。老漢忙了,見那彈丸抵敵不住,隨把茶瓶捧在手中。只見那瓶中五色毫光外顯,光中鑽出一朵紅蓮。此時善神與神王停著兵器說道:「救苦難的菩薩寶器,你是何怪,敢竊了來?」蝦精道:「我這寶器乃高僧與的,如何說竊了來?」善神道:「那狐精現搶了冊去,此寶豈不是竊的?或者也是搶來的。」蝦老道:「石彈乃是仙真之丹,茶瓶乃是高僧之器,他們見在荒沙之前,特為善人來救。」神王聽了,乃與善神笑道:「原來你二怪也是學好改行的邪怪。且問你:「高僧仙真既來救護善人,卻又叫你來做何公幹?」蝦老道:「只因救善,恐縱了惡黨。依仙真道法,要剿滅了惡人,以扶持善信。依高僧慈悲,要那惡黨聞災知警,速改行修善,以免災殃。方才因辛獨惡貫將滿,說神王有報應輕重大小冊籍,我等欲看了,以便回覆仙真,故此入這善門,觸犯了威靈。」神王聽了,便收了神斧,叫狐精拿了冊籍來,共同一看。當時展開,只見冊上注得甚是明白,也有合家齋素,全不殺生害物的,乃第一行,應增福壽;也有為父母災疾,不得已宰殺孝養的;也有為王差享祭畜養、犧牲忠公的;也有為祀祖祭先取物,實那籩豆的,俱在二行之上,應當無過無災。以下便注著恣口腹之美,肆宰殺之慘,多寡有數,時日無虛的,應當報以合家大小輕重災難。卻最不善的是辛獨,行事奸詭,立心兇暴。殺戮過多,應當惡報。狐精只看了這一行,把個冊籍交還了神王,扯著蝦精道:「事實有據,我與你報與高僧仙真去,叫他作計較罷。」二精飛走,到了全真前,將這事情說出。全真乃向副師說道:「世事看來善門自有善神擁護,惡家自有邪怪守著,觀隙俟時,料那神王冊籍注定,豈輕縱了?我等已方便了他蛟患,真是那善人成就了他的,且各自迴鸞去罷。」說畢,叫那蝦老、狐精過來:「你二精只俟著辛獨貫滿,應去報仇。我等去也。」遂別了副師而去。副師同尼、育二師取了蝦精茶瓶,乃說了五言四句偈語,發付二精而去。說道:
一害還一害,應作報怨看。
村中有善信,如意寶瓶安。
副師說罷而回,二精贊歎而去。三人來到前路靜處,只見一個老僧面貌不似前的,坐在沙岸上,持著數珠兒念佛。副師見了,向尼師說道:「取瓶尊者在此。」乃上前頂禮,將瓶交付道:「蒙菩薩點化,救得村人,分別善惡,仍得全真道力扶持。那僧只點頭念佛說道:「三眾有齋化餘剩,齋我老和尚一頓。」副師道:「有齋奉獻,怎敢供餘?實未有齋。」那老僧只是念佛。尼師道:「師史看此僧,非昔尊者,為何錯認,又把個茶瓶付他?」副師道:「一任其非是,我以信心為是。此僧若知非是,故認非是即非是也。彼不知非是,我不知非是,一施一家,彌陀豈遠?皆此實心。師弟,你一說非是,我與你便皆有非是。看這非是作何因緣?」那老僧見三眾答以無齋,他仍舊坐著念佛,副師見這光景,也念了一聲佛,辭別而走,到得庵門,只見往往來來,許多善信,都是瞻禮祖師的,說道:「三位師父回來也。」副師三人上殿參禮世尊、兩廡尊者,只見九位尊者前不見童子茶瓶。副師知其意,稽首祝贊未畢,只見那老僧也走回庵,到廡下把瓶兒放在尊者前,向庵僧說道:「我早見這位菩薩前不見了瓶子,只道是人竊去,原來是這三位帶了去救村人。適我沙上化齋,三位還我,我不敢言。今原還了菩薩。」庵僧道:「老師父,你今日得了齋麼?」老僧道:「得了齋。」副師三人見聞不言,但向尊者前又復頂禮,隨進靜室參謁了祖師,說道:「弟子奉師旨,解救了鐵鉤灣村人患難,回來拜復。」祖師點首。只見座中有一善信開口問道:「三位高師救那村人,何等患難?」副師答道:「救他蛟起患難。」善信道:「我這海邊蛟起,定然大水漂沒。不論三五百千家眾,俱要淪喪。這是劫數使然,還是過惡之人造出冤孽?」副師答道:「劫隨惡造,兩相積成。」善信道:「雖然,其中寧無一善人?當年我這村中也曾遇難,有善人家眾,俱被沉淪,此又何積?看來也是適然。」副師答道:「善信大姓何號?」善信道:「小子魏真,實不瞞師父,我家已三代行善,有始善而終卻不善,有為利而善,有貌善而心不善,紛紛不等,安可概謂之善?倒不如平常作惡,一旦悔過向善的,倒真實是善。」魏真聽了又問道:「師父,你且說這貌善而心實不善的,卻是何等?」副師道:「見人笑面,恭身利己,狡貪刻薄,此名為貌善。」魏真道:「這等可有個報應待他麼?」副師道:「有報應,須是見虎而怒目視,皺眉乞憐,此處虎豈哀恕?終是狡貪刻薄無用也。」魏真點首,又問:「名善而實則不善的,卻是何等?」副師道:「名傳齋素,暗地坑人,此名為實不善。他的報應,來不意之禍患,陷眾見之囹圄,此自生前,還有阿鼻繼後。」魏真聽了,駭然驚懼。又問:「始善而終不善的,何等?」副師乃說七言四句,道:
可惜前功高大戶,陡然敗子出家門。倒不如為利為善終得利,一念仁心改昔非。
魏真聽得,合掌道:「信如師父之言,毫忽不差。但我等村鄉愚民,只曉得禍患之來,求神買藥,哪裡知道有這個不消求神買藥的道理?」魏真與副師講說,在座善信甚多。一時聽聞了這善惡真假都有個報應,乃齊齊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說道:「張大老,如你家之事,也是個報應了。」張大老便看著李大老,說道:「如你家這事,也是個報應了。」紛紛齊講亂說。魏真便說道:「你眾人不要亂講,師父們原是演化度人,無有不開心見義,與你們分剖善惡報應,方便你各門安靜。」尼總持便說道:「魏施主,演化度人是我祖師本願,但我師化在不言。即言,有明說的,有暗指的,總不過片語半偈,世多不解。我師卻又言之不多,所以我等代師之言,豈好多言也?諸善信家,若果有不明疑事,無妨說出,我等自為分剖。」只見張大老開口說道:「小子家有一樁怪事,為此心意不平。撰了幾句,師父試聽。」乃說道:
白日陰魂講話,黃昏母雞啼鳴。炎天池水凍成冰,男子結胎懷孕。
尼師聽了笑道:「此惡報也。」張大老道:「我家也多行善,有何惡報?」尼師道:「此陰惡勝陽,多是中饋有不善之報,根因卻在施主。蓋施主為一家之主,你不善以待那妻妾,故妻妾屬陰,積陰成厲,若不速改入中正之道,只恐積厲生患。我為善信慮也。」張大老乃問道:「即如師言中正之道,卻是何道?」尼師道:「夫有夫綱,妻有妻德。夫失其綱,妻必無德。」張大老點頭道:「說得是,說得是。」李大老也開口說道:「小子家有一件古怪古怪事情,為此撰了幾句。」說道:棠棣開花作怪,堂前荊樹成精。貓兒被鼠咬其脛,布粟為妖相競。
尼師聽了道:「此亦是惡報。」李大老道:「我家也積善,如何惡報?」尼師道:「此昆弟不相和,多是居幼的行惡,居長的無禮,這兩惡積成,定有官非口舌之報。」李大老道:「可救解得麼?」尼師便問道:「施主你崑玉幾位?」李大老道:「我無弟兄,只小子一個。」尼師道:「有幾位郎君?」李大老道:「這卻有三個。」尼師道:「施主平日無教子之方,必是郎君昆弟不和也。」李大老道:「小子從來家教甚嚴,專在這昆弟上著力。只因我先祖父昆弟爭競,不相容忍,小子所以把子教他和睦,惟恐爭競。」尼師聽了,合掌起來念了一聲梵語,說道:「此先世積來也,報應根因斷然不爽。施主,你只能警先覺後,在那法上為解;不曾積一善道,在這陰功上求解。任你教子相和,怎奈他冥冥作怪。」李大老聽了點頭服義,說道:「小子只求個三世解冤的陰功,望高僧明指教誨。」尼師自不敢主,乃扯李大老下坐,望祖師稽首,求賜度脫。祖師眼看著三個弟子,道:「此不可以理解,亦難教化。汝三人當清其根因,剿其孽怪,可望消釋。」副師三人乃領師旨。
話分兩頭,卻說這李大老的父在日,叫做李殺虎,心地偏窄。有弟兄三個,這殺虎居長,欺二弟占家財。以故二弟不忿,經年爭訟。莫說家財費盡,亦且臭名遺後。一日殺虎物故,到了陰司,墮入抽筋地獄。獄主把他簿子查勘,大怒道:「你這無人倫的業障,大惡至此。」殺虎道:「小子有甚大惡?」獄主道:「弟兄乃人倫一宗正道,想當年你父母生你,又得個弟,何等歡喜!心中說道,與你又添了一個手足,遇有患難,你便有幫助不孤。益苦掙財產,惟恐你弟兄不得過日子。又娶個賢惠好人家女子與你為妻,巴不得妯娌和好,一家如張公九世同居。誰想你聽不賢妻話,分開同胞二弟,又奸狡倚強,欺占財產,以致爭訟。你可知天理不容,家財占的,到頭來一場空而無用,還留下這臭名兒。我這冥司,且不饒你。叫鬼使押他在抽筋地獄。他忘了手足恩情,便抽他手足之筋。他忘了同胞之義,便抽他渾身之筋。」獄主說罷,又查他後代應有一脈三孫,乃使他似祖積惡,仍還他個弟兄相競。只因殺虎有這一種根因,所以李大老生了三子尚幼,未有妻室,未曾成人,卻萌孽根由,已先呈露。家中有座花園,園中有各色花樹。但見:
棠棣花連芳共蒂,牡丹花獨佔群芳。
芍藥花紅妝金縷,海棠花嬌媚妖嬈。
白梅花玉骨冰肌,黃菊花傲雪凌霜。
紫荊花胭脂染就,繡球花白雪平鋪。
這園中萬卉千葩,卻也數不盡;三春四季,卻也不同開。有色無香的真也可愛,有香無色的實也堪聞。李殺虎在日,朝夕在園中賞玩名花,相共的都是交情契友。可恨他這園是祖父遺來,便與二弟有分。他倚著強梁,便是二弟腳也不肯與他進園。積了這根因,就生出一樁怪事。只見李大老一日正在園中賞那紫荊花,樹下飛出幾只禽鳥來,一隻一隻飛到空中,亂相撲相啄。也有飛去的,也有落下來的。李老怪疑,近前一看,乃是幾只鴻雁,見人來便往樹根下鑽入不見。李大老正疑,叫小僕取鋤掘樹根,只見土穴內鑽出幾個大碩鼠,扛著一個黃貓。那貓三足無脛,其一足脛被鼠見咬而齧。李大老乃大詫異,遂掩其土,一向並未與人言。今因張老在祖師前說出,副師三人奉師旨到李家中剿除這怪,李方說出。乃領著三位高僧,到樹下週遭一看,只見副師見了乃向尼總持道:「師弟,你知這根因麼?」尼總持點首道:「知其一。」副師又向育師道:「二弟知這根因麼?」道育也點首道:「知其一。」副師笑道:「你等知其一,尚未盡知。」乃向尼總師附耳道:「如此,如此。」尼師答道:「正是,正是。」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回 李老吝財招盜劫 仙官閱卷授誅心

話說副師見了李家樹下飛出大雁來,各自爭鬥,飛去落下得可怪,又見鼠反食貓,乃向尼總師弟說道:
世事皆先兆,明人睹未萌。
將興生瑞草,家敗出妖精。
上士勤修德,下愚妄自行。
一朝來禍福,豈是沒因生?
尼總持聽了,便向副師說道:「師兄見解極是,卻不知這鴻雁與碩鼠精怪何以兆敗?」副師道:「雁飛去者去,落者落,此失序也。雁行屬於昆仲,紫荊乃其義花,此必有分行失義之根因,而其家可知其敗。況碩鼠為貓所捕而食,今反齧其脛,無禮犯上,必有主弱僕悍之侵。」育三師道:「可禳解麼?」副師道:「李善信無昆仲,且未經歷其事,從何處解?此兆必自其先人,先人往矣,根因必種在後人,後人又何知其解?」尼二師道:「當勸李老修德行善。」副師道:「德有德因,善有善報。但前人已種昆仲之惡因,此必不能挽回昆仲之惡報。」李老聽了三僧之說,乃合掌求解,說道:「三位師父所言,毫髮不差。是我先人不念昆弟同胞之義,傷害了些人倫道理,以致我無兄弟。今我生三子,雖無爭競,其實皆幼,只恐長而不和,事將奈何?乞求三位師父與小子把這根因解救。」當下副師只說:「造下根因各有種類,施主即修善,卻又有別項善報。似此昆仲根因,解救不得。」尼總持道:「師兄,不然。古有齊景公坐朝,晏子侍立,只見天文官奏道:『熒惑守心,主有災難。』景公問:『這災難可禳解麼?』天文官道:『可修禳,移在臣下。』景公道:『臣下,乃輔我之人也,我聞君無輔,何以為國?移臣下斷然不可,再思別計。』天文官道:『可移於歲。歲若旱澇,主災可免。』景公道:『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生。若歲有荒歉,民何聊生?寡人不願傷民,寧可自當災難。』晏子聽了,稱賀道:『我王有此善言,那熒惑必然化祥。』次日,天文官果然奏道:『夜觀天象,熒惑退舍三十里,反主我王福壽,國泰民安矣。』豈有先人種了昆仲惡因,李善信修一德,不禳改了的?」育師道:「二師兄說的一團道理,只是德從何處修去?善從何地行持?」尼總持道:「德與善,但隨李老善信,自修自行。」李老道:「便請三位建壇道場,誦些經卷罷。」總持道:「經卷豈能挽回不義之報?道場哪裡解得昆弟之愆?見苗尋根,只得待我查勘這一種根因,再與李老善信作功德也。」總持說罷,乃回庵中仍照常侍立祖師之側,日間接待往來善信眾人,夜與眾師習靜。
這晚,總持有那查勘心願,便於靜定之餘,游神法界之內。忽然來了正殿上,見世尊端然坐在蓮座,兩廡阿羅尊者莊嚴色相,各依序坐。只見十位尊者執經正坐,旁有仙人侍女焚香。尊者目視著尼總持微微笑道:「汝以經卷不能挽回不義,這經,何義也?這誦經,何人也?這不義,何人為也?」總持聽了,合掌謝過。尊者道:「汝非是過,當未察根因。」總持道:「弟子正為未察根因,所以志願查勘李氏祖先造下之孽,今日園花雁鼠之怪,與他個解救入門之路。」尊者道:「吾執經照見五蘊皆空,汝欲查勘,總不外此。但汝若知,何勞查勘?汝若不知,查勘徒然。」總持道:「弟子非查勘,自己欲使那不知者知也。」尊者笑道:「吾姑試汝。」把手一指,說道:「那殿階下自有查勘處。」總持乃看殿前階下,列著許多仙官。只見一位仙官,總持認得乃是當時查勘鬱氏弟兄的。總持忙下殿階,拱手作禮問道:「仙官何來?」仙官答道:「當朔日禮謁世尊。」總持道:「正有一事請問,世間妖孽關乎氣運麼?」仙官道:「師何不明妖孽關乎方寸?」總持道:「方寸之善惡,各從類報麼?」仙官道:「自然從類。」總持道:「今有世人欺凌弱弟,占奪財產,當得何報?」仙官道:「報在子孫。」總持道:「可禳解得麼?」仙官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縱有善修,終難解救。」總持道:「當年有個李殺虎,占奪昆弟之財產,應得何報?」仙官乃令執卷吏取卷查看,道:「其報在孫,與祖同一占奪。」總持道:「俱乃伊孫,此占彼奪,未為禍害。」仙官聽了,把眉一蹙道:「師止知占奪不為禍害,哪知禍害深大,叫做骨肉相殘。莫說財產終空,便是恩義斷絕,就積釀出少凌長、卑壓尊,莫有窮竭之患。世間類此事最多,師何獨舉李家昆仲之報來問?」總持道:「小僧只為遇有這種根因,便為此來查勘。」仙官道:「世間惡類多端,幽府注載頗悉。師為一事欲查,寧勝煩擾。吾有誅心冊籍,當付師閱。只是機難預洩,六耳不傳。師如遇有應查勘者,可獨查看,以助汝師演化。切勿與他人知覺。」仙官乃吩咐執卷吏道:「此後注載誅心冊籍,當隨師到處,聽師梵語一聲,即於師靜中顯現查勘,無得違誤。」仙官說畢,拱手辭行。總持復留住問道:「李氏禳解,畢竟何修?」仙官乃答道:「解鈴還得係鈴。」說罷自去。總持覺悟,乃到天明侍立祖師之側。祖師目視總持道:「弟子色相,動靜兩相擾於胸中,其必為善信家妖孽未解。」總持答道:「正為李施主花妖鼠怪,弟子們已知為弟兄鬩牆之兆。但解此根因,未得個修禳對症之藥。」祖師笑道:「此有何難?」乃說一偈。時李大老諸善信人等已集於庵殿堂,但聽祖師師徒片言半偈,便相與思議。只見祖師一偈,說道:
祖先往矣,寧無遺族?
損卻有餘,補其不足。
祖師說偈畢,庵僧眾遂相傳出。眾善信聽得,各各思議,便向李大老說道:「高僧偈語,欲要李大老看顧宗族之貧乏的,我等想偈語真真是對症之藥。李大老,你便家財富足,宗族尚有日食不週的,損有餘補不足,不但德義高深,亦且善功遠大。」李大老口雖答應,心實不捨。那慳吝之色,見於面貌,便直入祖師靜室,見祖師合掌拜跪,再求個禳妖之言。祖師閉目不答。總持乃說道:「吾師已說有禳解妖孽之偈,善信但查你同祖一脈傳來,誰是與你祖共產分財?之後若有貧乏的,當速贍給。」李大老面有難色,說道:「吾族甚眾,貧乏且多,安能損我有限之產,以補若多之眾?」總持道:「量己力為施,濟那饑得一日之食,善信便有一日之善矣。」李大老只是口應,回到家中,便有那窮寒宗族,知道庵中高僧指明他家園花妖鼠怪,叫他贍顧宗族。卻有一個士人叫做李阿諾,他卻是李大老同祖傳派來的,走到李大老家借米谷。說道:「阿諾不才,饑寒困苦,敢求族兄資助。」李大老答道:「高僧勸我,我正在此思慮。族人頗眾,我力量不能遍及,你且回去,待我計較通當,再作道理。」李阿諾聽了,只得回家。李大老乃對妻把這些話說出。其妻笑道:「樹下雁、穴中鼠偶然作怪,旋已消滅。吾三子尚幼,哪裡爭競?信那僧家迂言亂話,把家財給那貧族。這些貧族有不務本等耕種,好吃懶做,方才受貧。你便助濟一年,也終甚用?」李大老聽了妻言,便悔了善念,幾日連庵裡也不來。卻說這李阿諾回家幾日,復又來求告大老資助,反被其妻罵了幾聲,忿忍回去。一日,李大老正在家盤算資財,約有千金。其妻在旁說道:「再經幾年,利上生利,不說有這幾倍。孩子成人均分,怎有甚麼爭競?若是依那僧人勸,分給貧族,少一百便差了一百之利。」大老笑道:「正是,正是。」只見一個僕婢在旁說道:「僕婢要分文,家主也捨不得,肯把與外人?」大老又笑道:「正是,正是。」
話分兩頭,卻說這村有一黨豪俠惡少,生平最喜這李阿諾,說他為人俊雅謙厚,甚憐他貧乏,又恨這李大老刻薄。李阿諾三番五次上門求助,只是不捨分毫,卻又遇著庵內演化高僧開度他,他只口應心違。這幾日聽了妻言,連庵內也不來。這黨豪俠私相計議,有的說道:「李阿諾貧乏,恨我等無財以贈。」有的說道:「哪裡可挪移借貸,為他設處助濟也該。」有的說道:「他有富族李大老,便替他借些也好。」只見一個惡少說道:「李阿諾懦弱,若是強悍的,何愁財產?」眾人便問道:「他強悍卻如何?」惡少道:「聞他祖上財產都被李大老祖欺占了去,他不能爭講。若是強悍,定然爭講得。」眾人道:「李阿諾善人懦弱,怎能爭講?」那惡少把眉一蹙,對眾道:「有主意了。」乃向一豪俠耳邊「如此,如此」。這豪俠點首道:「妙甚,妙甚。」眾豪俠你向我耳說,我向你耳說,一齊道:「此計甚妙。」
按下眾人計議,且說李大老正與妻盤算金銀,只聽得醮樓三鼓,忽然門外喊聲震天,僕婢驚惶入內,報知李老夫妻。說門外強人劈門而入。李老嚇得魂不附體,忙躲入空屋。只見那些強人打扮得甚是兇惡,手執兵器、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李老看那強人怎生打扮:
一個個白布纏頭,青煙抹面。假鬍鬚皆是絡腮,真刀棒都拿在手。口聲聲只叫快獻寶來,眼睜睜但云且拿家長。幾個道:殺他人不如放火;幾個道:有了寶便饒你殘生。
李老夫婦聽得說有寶便饒殘生,乃哭哀哀地叫道:「大王爺爺呀,金寶都在廂籠裡、廚櫃中,請自取去罷。」眾盜聽得他夫妻說話,一個乃道:「拿出來,殺他無義。」一個道:「得人寶,且饒他殘生。」一個道:「無義之徒,便殺之何害?」一個道:「害人生命,又得人金寶,此寶傷情。」一個道:「莫要傷人,莫要姦淫,做這買賣永遠不犯!」一個道:「且查金寶,夠足便去。」只見眾盜一齊擁入臥房,得了千金寶鈔,各各心滿意足,出門去了。李老夫妻方才出屋來,氣喘喘的,失魂喪魄道:「罷了,罷了。怎麼來,怎麼去。」家奴僕輩也有說:「平日分文不捨與我輩,過穿過吃。」也有說:「終日終夜盤算,做了一場空。」也有說:「倒不如分給些與貧宗族,誰不感恩稱德?」也有說:「便是修橋補路,齋僧佈施,也勝似白送強人。」這李老氣了一夜,到天明隨報了地方官。那地方官只批個「嚴拿立案」。親戚朋友登門不過問個安慰。一時便傳入庵內,眾信人等,都歎說李大老不聽高僧勸解,執迷不悟,果然有此怪事,乃相叩問。尼總持說道:「師父,你說李家花妖雁怪必生於昆弟之爭,乃今被盜劫之報,何也?」尼總持道:「金寶多積,必啟眾爭。總歸破敗,何必拘執?只恐昆弟根因還不止此一劫。」副師聽了,便向尼總持道:「師弟,你我出家人,莫要幸人災,樂人禍。他已被難,又何須說還不止此?」當時只因李老不聽僧勸,遭此盜劫財空,村間便傳動高僧果然非凡,大家小戶略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便持香來拜問。不知祖師演化,只欲人全忠孝之倫,各盡生人之道。佛門弟子便引他了明心性之機,破除他障礙之陋,隨緣示度,無有成心。只因教本無言,眾生難悟,故有三位徒弟子折辨善惡根因,彰明報應事理。祖師雖然不言,亦常因人懇問,就事指明,每於慧照中,過去未來,明如觀火,點化應驗,就如響之應。
這李大老為盜劫了金寶,惱了一場,悔卻不聽僧言,卻復到庵中叩問道:「小子晦氣,也是不自了明道理,有此禍害。如今財去家虛,欲效前行,助濟貧乏。連小子也至貪乏有日也。但此後還求指教度脫。」祖師微笑,看著尼總持道:「徒弟,你於靜定之餘,已有誅心之冊,當示開度,以指迷途。」尼總持聽了師言,驚異起來,暗忖道:「仙官授我誅心冊籍,叫我六耳不傳,如何我師知覺?我想老祖靈明,洞徹萬事未來,必有前知。」只得忙忙答應道:「弟子自當查勘,以示開度。」當時道副二師聽得說誅心冊籍,便齊問道:「尼師,甚麼誅心冊?」尼總持不敢說出,但道是祖師教旨,二師乃近師前拜求教旨。祖師亦不言,但據誅心二字發明一偈,說道:
人心本虛,應物多幻。
外顯謙恭,明瞞暗算。
幽實神知,理有折辨。
真偽自分,直誅其叛。
祖師說偈畢,二師拜受教旨。尼總持乃向李老說道:「你莫嗟貧,應有貧過善信的;你莫恨盜,尚知財帛儻來之物。老善信,你身也原不有,何況財帛?你早知財帛招盜,幾乎喪了殘生,何不當初早散些濟貧?小僧之言,殊為冒犯,但從此老善信只當祖上不曾遺下這財帛,便是自掙的,也只當不曾掙得。省了煩惱,保重身體。為今日計,小僧又替老善查勘報應根因,已作了對症藥石,無復後患了。」當下李老聽了點首。眾僧與往來各善信都稱好言語,真乃誅心之論。卻說尼二師對症藥石,無復後患,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一回 阿諾享現成財產 大神送麒麟佳兒

話說尼總持聽得李大老被劫之日於靜定之初,依仙官之言,乃念了一聲梵語,忽然光中現出一宗文卷。到他目裡看了,便知盜劫金寶,終還了他祖先占奪之族。此乃對症藥石。這果報根因,毫釐不差。若不是原歸了他這種根因,便還有鼠精雁怪之報。所以尼總持見了誅心冊籍,便有這誅心之論。李老解救後患,全在於此。卻是甚麼對症藥石?且說這盜乃是村中那幾個豪俠惡少。只因李阿諾良善貧苦,屢求李老助濟,李老堅執不肯,又且盤算生利,刻薄成家,親友憎嫌,奴僕埋怨,故此起了這番劫掠。幾個惡少得了金寶不分,乃托了一個豪俠,帶這金寶逃出遠村,買田治地,立起一個家私。約有數月,豪俠乃設備酒席,邀請田鄰地友,坐間說道:「小子原係某村人,弟兄兩個共承父遺田產、金寶。某弟在家守著田產,小子攜著金寶出外經營。想起經營,不如治產,故此治了這些薄業在此。原與我弟相約,輪流彼此,互更管理。今小子在此數月,想弟尚無妻室,株守家園,不知外方風景。我意欲與田鄰地友結一婚姻。若有女未適人者,願將舍弟送為門婿。這治的田莊,料可供以資生。」當時田鄰中就有一人道:「小子家有一女,一向未婚,今已二十五歲,不知令弟可配得?」豪俠道:「舍弟三十之年,正宜匹配,當煩地友為媒,聘定五禮俱備。」豪俠又招得奴僕幾人,俱各吩咐停當,乃回鄉村,把這事情盡與舊伙說知,卻到李阿諾家來,只見阿諾困守在家,毫無怨族之言。豪俠乃說道:「足下困苦至此,何不在外投托人家,做個門婿,以過日子。」阿諾笑道:「小子家無立錐,囊無半釐,誰家贅我?」豪俠道:「小子正為此事來講。我見足下少年老成,謙厚守份。今有遠村一個富戶,有一女長成,意欲招贅個老成女婿,盡有些陪嫁妝奩,已薦了足下。若是足下肯成這個親事,小子便是個媒人。」阿諾笑道:「可知甚好,只恐無此事理。」豪俠道:「我已說明而來,只要擇個良辰,足下辭了親鄰,不必說去為婿,只說出外謀求些生理。」阿諾大喜信實,便擇日辭別親鄰說:「在家沒些道路,今且出外謀些生理。」親鄰聽了,也有笑的,說道:「一個貧漢,性又愚拙,求甚生理?」也有信的,說道:「貧守在家,倒不如出外尋個頭路。」可歎人情薄惡,若是個富貴人出外,送行饋贐的親鄰也不知多少,一個貧漢出外,問也沒一個人問,禮也沒一個人送。這阿諾隨身打扮,行李哪有半分?都是豪俠與他治備,並無一人知道,悄悄離了家門,來到十里林中。只見一個村鄉酒肆,酒帘高掛,豪俠看那酒肆:
冷清清竹籬茅舍,靜僻僻村店酒家。客不來,主不辨,犬也不吠;煙不出,火不入,肴也無些。但只見四座空閒,塵灰滿案;當罏閒坐,與酒保敘話嗑牙。
豪俠見酒肆靜悄無人,乃邀阿諾到得屋內,坐在個空座上。叫了半日,釃了一壺不冷不熱酒來,鋪上兩碟隔年經歲的小菜。豪俠豈是不去高樓美館?只因靜僻,好與阿諾說這一番情話。二人坐下,豪俠乃釃了一杯淡酒,悄悄的說道:「阿諾足下,事不說明,你卻怎知?今我約你出外,只因你族李老刻薄。我輩久聞他祖上與你祖分析家產,倚強佔奪,今他積有富饒,你獨貧困。聞知你屢屢求助,他分毫不肯,因此我等起了一個義舉,湊了幾貫錢鈔,托我小子在外,一則經營些利鈔,一則擇便宜田產,治辦些家私,今在遠村,又行了聘,定一個女子與足下,成一房妻室。如今你到那裡,只說是我兄弟,一向受分田產,在家管理,原約半載與我更番掌管。」李阿諾聽了這話,宛如醉夢,想道:「向來也如此,一班豪俠少年,義氣結納,救人之急,濟人之難,但我何人,有何才藝,他們相待如此!」只得滿口應承道:「承君周愛至此,有何德能,敢當其愛?」當下二人還了酒鈔,直到村間。果然親鄰來接,奴僕歡迎。豪俠把田產文契錢鈔帳目,一一交與阿諾,又叫奴僕見了二主人。只見吉日,村鄰抬了個女兒,過門與阿諾成親。三朝畢日,豪俠辭去,阿諾只得備辦酒席餞行,遠送幾里。阿諾終是心疑,看著豪俠說道:「某自揣度與兄長何緣何德,當此厚愛?然心竊疑,實不自安。或者兄長有甚見托死生之處,願兄長明言,不然使小子終身不得明白。」豪俠聽了怒色起來,道:「現成家私、妻室、僕從都讓了你,又沒甚生死相托,只為你家有不義宗族,叫你這良善受屈吃貧,故做此一番事情,你疑的也是無因而至。匹夫仗劍,我實與你說罷,只要你謹慎受用。」乃於袖中取出一個封袋兒,內有一簡帖,叫阿諾回家自看,當時兩相分袂而別。阿諾哪裡等得回家拆封,隨望豪俠去遠,乃於靜樹林中拆開封袋,乃是一帖,上有四句五言說道:
義氣為伊發,金貲有自來。
臭名甘柳跖,總是族家財。
阿諾看了,驚汗浹背道:「呀!原來族老被劫,乃是這一伙惡少。雖然你是義氣豪俠做出來,你哪知蹈了國法不赦之條,陷了貧人不義之罪,此事如何做得!我如今欲出首,則傷了義氣之人;欲安受,則恐惹出滔天之禍;欲逃而棄去,又坑了人家女子,帶累奴僕受罪。」千思萬想,到了家中,坐臥也不安。無可奈何,只得暫享現成財產。此便是李大老對症藥石。卻又怪李大老非心悅而誠服,把金寶助濟貧族,卻是豪俠輩劫奪出來的。他這一種怨恨心,終是那鼠齧貓脛報應,在那奴僕欺弱主。後來李大老物故,三子幼而受僕欺,僕欺主而報應又最大。此在祖師離庵東行之後也,且按下不提。
且說牝雞陰畜也,雄雞陽畜也。雄雞半夜子時,陰氣消,陽氣發生。就如雲從龍,風從虎,以類相感,故此公雞於陽生啼鳴。豈有公雞不叫,母雞早鳴?人家母雞晚啼早叫,智者就指為陰氣太盛,主陰人旺相。不知的,便把它為作怪,殺而食之。還有公雞生類,母雞一時啼鳴,人不能知也,疑而殺之。可歎雞雖籠中物,憑人宰殺。只是偶以生相,適遇必然之叫,遂遭刀釜。仁人也當存一個不忍之心,造一時活生之福。卻說這海潮庵後,有一個人姓張名朵,娶了一個妻室,喚做花娘。夫妻兩個耕種為生,侍奉一個繼母。張朵倒也孝順,每每繼母要衣要食,張朵一一奉承。這花娘雖是面奉,心裡卻有幾分不悅。一日,繼母要一件衣穿,張朵一時錢鈔不便,口雖應,卻遲了數日。繼母便怪怒起來,惡言惡語咒罵他夫妻兩個。張朵聽知,忙忙雙膝跪在母前,說道:「兒知母要衣,豈敢不買,只因連日手內無鈔,故此遲延了幾日。自知不孝之罪,願母明明杖責,以消嗔怒之氣。我想父去母存,守一日之節,即靠子一日之養。老人家,使你氣惱在胸,兒罪怎解也?」繼母見了冷笑道:「你是肯買的,只是聽了花娘言語,故此遲延。」張朵答道:「並無聽信花娘等情。」只這一句答應,便把那孝道減了幾分。當時張朵只該聽母要衣,便去買做。一時無鈔,明告之母。只待母怒罵之時,方才跪稟,且母怨媳言,平日也該察妻不孝處,輕則稟母責罰,重則割恩離異,豈有為妻迴護之理?只因這一迴護,就見其平日雖是不聽,必有不能使姑媳相和之處。姑媳少有閒言「古怪,古怪」,家道偏生不濟,遲了幾日,衣服雖買了布帛,做就奉母,只是母心終是不悅。
一日,張朵見耕種艱難,日食窘乏。這花娘咕咕噥噥,怨貧道苦,張朵心焦。一日,聽得空屋中有人說話,張朵疑有賊人,急走去看,只見兩個黑影子似人形,閃爍不見。遂疑惑,懷著鬼胎,乃與母計議,遷移到個南北交通的地方,安歇往來客商。這個生意,也只淡薄度日。但說人家親母見了淡薄,便百凡省儉,便是忍饑受餓也無怨言。就見有一等惡狠的親娘,好吃好穿的婦人,見親生子媳艱難,也存個哀憐之意。只有這繼母,他既與子媳隔著一個肚皮,便就有三分異念。有一等賢德的,不好穿吃,存心仁厚,念後夫之子即係親生,更加疼熱。不幸寡居,便隨著子媳,濃淡度活。卻有一等不賢的,不是又思別嫁,便是勒叼子媳,將沒作有,吵鄰聒噪。世間男子漢,或中年或老年,既有子媳,不幸喪了妻室,只當忍守鰥居,萬萬不可再續繼室。這繼妻便是賢,能有幾個兩相偕老?或是生了子女,他便有前妻後妻,親疏相待。或是喪了一個,又嫁一個,空惹了一場笑話,留與兒女們率個頭轉。且是這不守夫節小婦人,喪了丈夫,便聽信媒婆,晚嫁一個後夫。寧有幾個好男子漢,家私豐盛,人物情性過似前夫,得終身倚靠?有一等最苦的事,是不死守婦道,要去嫁人。說起這苦有幾句:
真可笑,婦人不知守節操。喪了前夫嫁後夫,幾般苦惱向誰告?非親兒,幾人孝?不賢媳婦情偏拗。奴僕都是先進門,能有幾個聽使叫?有私囊,多寶鈔,大大小小還歡樂。若是無依投托人,妝奩衣飾沒一套。伸手縮腳腼面羞,再加後夫無才貌。進門兩日過三朝,哭又難哭笑難笑。親戚鄰舍背後談,精精話苦這再醮。
卻說張朵繼母也只因喪了前夫,晚嫁張朵之父,不幸又喪,靠著張朵雖然賢孝,無乃媳婦性悍,張朵不能鈐制,過惡雖是婦人罪,卻坐于家主。一日炎天,母思冰水。張朵向山後一座小神廟前一個清水池中,取水供母。適遇著小神在廟檢察這一坊的善惡人戶,有鬼判進卷文冊。小神展冊一一看閱,注著張朵孝母,只不該縱容悍婦,與他迴護欺母。看了這卷,欲要獎賞他孝,卻又有這一宗過失。欲要加罰於他,卻又難沒了這孝。正向鬼判躊躇,只聽得空中鼓樂,又見彩幡迎送麒麟佳兒。小神飛步到堂,一則看是何神,以便迎接;一則探聽,送子何處去的。小神抬頭一望,乃是送生大神,便問:「上神,送麒麟佳兒何家何人?」大神道:「今有下方三義港中一個義婦,立心忠節。」大神說道:「這三義港有個元鄉尊,只因六十尚未生子,娶了三五寵妾,個個不育。這元老因見年衰,多娶人家女婦在身,終是都有個出頭的日子,卻叫她守著個老漢。雖然衣帛珍饈,未必不抱著少年情性,恐她動這心思,一時難過。乃乘閒暇,大小都在面前,鄉老乃發一句說話道:『你眾妾,我當初只為未生子,今年娶一人,明歲娶一人,不意數年來,娶了你們幾個,卻日久俱各不育,女兒也不孕一個。我想你們青春年少,終日陪伴著我老漢,終有個出頭日子,不如乘我尚在,撿點些妝奩,嫁個人家,一夫一妻,也免得後來忙蹙蹙,尋覓頭路。』當時眾妾個個不語,也有心內喜的,巴不得當晚就出門;也有想才貌,如那個那個的,暗想道:『嫁這樣的,就好了。』也有思量的,道:『便嫁個窮漢,也是一對夫妻,勝似而今豐衣足食,穿綾著錦。』眾雖不語,卻便個個動心。只有一個小妾,名叫賽蓮。這女子情性夙純,每常在眾妾之中,不爭寵,不妒人,敬嫡愛婢,等閒也不出閨閣。她聽了元鄉老這一句話,便悲哀情切。回到房中,不通婢女們知,點一炷香,望空拜了幾拜,說道:『我也是生來一個女流,不幸父母貧寒,把我賣與人家做妾。既已做妾,雖是個老漢丈夫,也是隨他一場,如何又去嫁人?只願得老丈夫壽算綿長。縱有差池,決無改嫁之理。』說罷,袖中拿出一把剪子來。」卻是何用,下回自曉。

第五十二回 悍婦凌夫遭鬼打 道人懲惡變驢騎

小廟神聽了道:「大神,這妾婦拿出剪刀何用?」大神道:「可愛她立志堅白。她把剪子剪下些頭髮來,說道:『立誓不去嫁人。』卻有巡日神將見知傳稟到,吾想這元老本不該有子,只因他存了這嫁妾好心,便賜他一子。卻又可敬這妾婦更賢,以此送個麒麟佳兒與她,使元老喜她有子。改嫁了眾妾,此妾將來守志節操,與她個好子光榮。」小廟神聽了道:「原來大神為善人送子。今家廟中一個善人,為母到池取水。只是此人畏妻悍,不能鈐制,但婦人有罪,坐於夫主。況此人雖孝可嘉,而畏婦當罰。小神正在廟中論他功過。大神當何以裁度?」大神道:「吾可送子,此事自有監察神可較量。」說罷,鼓樂彩幡,竟自前去。小廟神正思功過賞罰之條,卻有兩位專罰紀惡二神,在雲端裡巡遊,聽了這話,也不問其緣故,直到下方,逕人張朵家內。恰遇著張朵取得池中清水歸來。花娘迎門接了池水,自己先骨都都都呷了兩碗。婆婆在內叫水,花娘慢答遲走,方才送了一碗進屋。這紀惡神見了,怒從心上起;那專罰神看見,惡向膽邊生。他也不察個原來頭項,只向紀惡神說道:「罪坐夫主。隨喚風癱怪,把張朵一跤跌倒,取他的病卷來照。」說罷,二神飛空去了。只見張朵正在店中支應往來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後足頓時拘攣,眾人扶救不得。花娘只得背入臥房。親鄰來看,只見張朵口耳鼻舌俱如平常,只是一身不能動彈。仰臥在牀,只叫滿身疼痛。花娘無計,只得自行管理店事。眼見婆婆受她埋怨,丈夫受不起她咕噥,張朵風癱不提。卻說小廟之神到廟中問鬼判:「取水的孝子,怕婦的丈夫,如何處治?」鬼判道:「聞見專罰、紀惡二神處治了。」小廟神又問道:「如何處治?」鬼判卻說了一曲《西江月》道:
本是順親孝子,只因迴護妻房。婦人坐罪丈夫當,得患風癱牀上。
小廟神聽了,隨改他這曲,說道:
本是婦人不孝,誰人造罪誰當。吾今監管這村鄉,且救善夫災障。
鬼判聽了道:「廟主何法去救?」廟神道:「紀惡、專罰所行,吾神力小,不能擅自更改解救,須是為他另籌個大力量神司,與這張朵消釋災病」正說間,只見一個僧人行路渴倦,到這廟內避暑,身邊掛著個椰瓢,到那池中取水吃了,飽飲而臥在廟間。廟間看那僧人?
光著頭,赤了足,身上橫披布一幅。
腰間椰子一瓢兒,手內戒尺兩根木。
聳肩頭,坦肚腹,怕日避炎躲廟屋。
兩眼看著清水池,飽飲幾瓢倒身宿。
廟神看那僧人,也不拜神,也不念佛,想是腹饑沒廟,將池水來充腹;不然就是行路,炎天口渴力倦,吃了幾瓢池水,倒在地下就打鼾呼。廟神向鬼判笑道:「這等一個和尚,若說他是個有道行的高僧,他當此暑熱炎天,不在名山僻洞養性修行,便在那古寺上剎看經念佛。他熱汗淋淋,奔走道路何為?若說他為拋離家鄉,遠行訪道,既已披剃為僧,難道不學些經典?便是無人靜僻之處,也該捻土焚香,念幾聲佛號。想必是個游食遊方,少傳授,沒度牒的,初入禪門,只知沒人處冷靜小廟,便放肆倒臥。若是有破戒的等因,他便悄然獨做,哪知虛空有監察,小廟有神靈,看著你分毫不爽。」鬼判聽得,乃近僧身,上下搜檢,明白並無些七惰六欲,哪裡有五鬼三屍,渾渾厚厚,真真誠誠,一個光頭和尚。這和尚睡到那熟處,廟神只見他眼閉處,一竅開來方寸心間,現出一位阿羅老祖。只見那老祖:
發帶削而不削,須似留而非留;赤色禪衣半搭而不披,青棕草履雙提而懶著;莊嚴宛似彌陀,色相渾如羅漢。
廟神與鬼判見了,忙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原來這僧人,是一位真誠向西方求謁佛祖,志心的和尚。你看夢寐之間真心發現,乃是一意在這老祖身上思想,便就呈露出這一尊莊嚴色相。可敬!可敬!」鬼判道:「若是世上愚昧之人,心專在一宗事,或注念一人,可呈露出來麼?」廟神道:「古聖先賢夢寐,自然與此一理。若是愚昧之人,意在兇惡,念在姦淫,那夢寐之中呈露出來,人自不知,我等監察巡遊神司,決然明見。你可知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哪裡是神目來看你虧心,是你惡因禍本先露出來了。」鬼判聽了說道:「不差,不差。看來這個僧人倒也力量不小。廟主要救那張朵,可用得著這僧。」廟神道:「你不說,我倒也無策。看這僧人,不知可會行醫用藥?或是口齒利便,會講能談,醫得那張朵病好,說得那悍婦回心。且待他醒來,我等明使暗助,若有可施神力處,各顯個神通。」鬼判領諾。正說間,只見一個婦人,提著一個水桶來池中取水。那僧人醒來見了婦人,便問道:「女善人,我和尚遠來饑渴,渴已吃了池水。只是饑無可救,望女善人有齋吃化一餐。」婦人道:「有的是飯,但憑你吃。」說了提著桶水,一直去了。這僧人便隨後跟去。廟神與鬼判也隨著,到得婦人店中,只聽得張朵臥在牀上要水吃。婦人狠狠地說道:「要吃自去取。」張朵道:「大嫂,我若起得來,走得動,哪要你取水?我便也罷,只是婆婆也行走不得,送碗與她吃。」婦人那裡答應,但問:「長老,要吃多少飯?我這店裡,是賣飯人家,若是長老要吃,多少讓你些罷了。」那僧人只叫拿來吃。婦人忙擺下素菜,盛了米飯,和尚一連吃了十數碗,便起身叫聲:「女善人,謝齋了。」婦人聽了道:「我賣飯店家,又不齋僧,怎與你白吃?」和尚道:「僧家一路化齋,哪裡有半文錢鈔?若是女善人不肯,待我到海潮庵參謁了祖師,化幾文鈔來還你。」婦人哪裡肯!便奪了僧人戒尺道:「把這傢伙值當在此。待你有鈔來贖罷。」僧人卻不肯,婦人又嚷叫。那張朵在牀上聽得,叫:「大嫂,若是僧家無鈔,便作齋他,莫要留他物件。」花娘聽得,怒罵道:「癱漢,賣飯人家若是齋僧,連本都折了。」張朵聽了,也罵道:「丑婦不知事,此長老想是一時無鈔,誰叫你請他來家?」花娘被張朵罵起性子,就把戒尺進房去打。小廟神與鬼判忙附在兩根戒尺上,只見花娘惡狠狠的把戒尺去打丈夫。卻也古怪,那戒尺打到丈夫身上,打處血脈便活,打一下,好一下,打了十來下,張朵不再癱了,便跳起牀來,奪過花娘手裡戒尺,反打婦人。打一下,疼一處,打了十餘下,花娘倒在牀上,口裡雖哼著罵著,身子卻動不得,如癱一般。這卻是神差鬼使。這張朵喜喜歡歡走出房來,見了僧人,把戒尺還了他,便深深下拜,口裡只叫:「佛菩薩。」那僧人只道是店主出房還了他戒尺,齋了他一飯,哪裡知道張朵癱患在牀,被戒尺打好了,謝了一聲,昂昂走去。這村鄰左右見了的,都說:「張朵孝子,花娘悍婦,有此一宗報應怪事。」張朵繼母見子病好,也出得屋門。
鄰人遂把這奇事,傳聞了張大老。乃張朵宗族,故此張大老在庵中說出來。恰好那僧人執著戒尺,在庵中隨眾功課,聞得張老說出這一段情節,微微笑容。尼總持既奉祖師教旨,叫他開度有情,他便於靜中念動梵語。那誅心冊現在他目中,已知這戒尺打婦,顯是鬼神默助,附在木上,總持知這根因。只見眾僧功課,戒尺敲擊,其聲更響。總持乃高叫一偈,說道:
綱常既已扶,而除悍婦毒。
想是為聞經,仍附戒尺木。
尼總持說偈罷,那小廟神、鬼判歡喜,離了戒尺而去。尼師乃向張大老說道:「張朵家室,可語他孝姑順夫,懺謝小廟之神,其災可解。」張大老依言,傳與張朵。花娘自想道:「我把和尚戒尺打丈夫,怎麼打好了癱患?事已古怪蹺蹊,卻又被丈夫打癱了,更又蹺蹊古怪。多是我逆了天理,神鬼不容,今聞得聖僧傳來,叫我悔從前之過,救以後殘生,敢不聽信?」乃乞張朵到廟中許願。自己吃齋念佛。三五日間,其病即愈。故此海潮庵中,又留著祖師師徒。這遠近善信聞風燒香求度,人人都有蹺蹊之事,家家不無古怪之因,來問來談,總是不明綱常道理所招,失了正大光明所致。祖師師徒既發慈悲,只得開度,按下不提。
且說離南印度國百餘里,有座圓陀村。這村廣闊人眾,行善作惡的混雜其中。地界有個東里社、西里社,相隔不十餘門戶。這東社有一人,姓古名直,為人慈善存心,禮義待眾。生有兩子,俱彷彿其父,日以耕種為業。西社有一人姓禁名希,為人詭詐不情,奸狡多陋,亦生有二子,與父無異,也以耕種資生。這古直與禁希年皆半百,田間無事,便相約到那酒肆中吃一壺薄酒,敘幾句閒話。古直句句只說的是父祖遺下這兩畝薄土,靠天收得幾斛糧食,量入為出,不敢過費。若省儉得些兒,便防旱澇。無事時,教誨這兩個兒男,叫他存心良善,弟兄相和,保守這幾畝產業,不失了宗祖遺留。某日,長子多飲了幾杯酒,便責怪他縱酒不改,家業終必不保。某日,次子日高三丈也不起牀,便嗔罵他懶惰不勤,田畝必然荒蕪。有個女兒,也教他母莫放閒了她。女工針指宜習,鍋頭灶腦當知,嫁到人家,免使公婆妯娌笑罵父母。」禁希老兄,便是小子日食三頓茶飯,只是感天地神明。村鄉中似我與兄的,寧有幾家!如東鄰某人,家無隔宿之糧;西鄰某人,又多災殃病苦;南邊某人家,欠少官租;北邊某人家,掛累私債。往前比去,百分不如富貴的;往後看來,九家不如我的。真是靠天,但須守份。」這禁希一面聽著,胡口亂應,一面想著要講他的事情。聽了古直說的,只道「正是,正是」。卻便講他的衷腸。說的是張家男子做賊,李家女婦偷人,那個姻親三代世官,那個朋友萬金產業。賺的那個錢財,真也是托天手段;占的那家便宜,卻也是邁眾才能。居家無事,教大的個偷天換日的本事,教第二個騰雲駕霧的神通。」古老哥,你說靠天,我說還是靠人。」兩個正講,只見一個遊方的道人走近前來。他兩個睜睛看那道人:
拂塵揮在手,葫蘆係垂腰。
口中談道話,只叫善為高。
禁希見了,便問道:「道人,你叫善為高,卻是甚麼善?」道人答道:「莫作惡。」禁希笑道:「怎麼莫作惡?」道人答道:「只行善。」禁希道:「混話,混話。」道人笑道:「如何是混話?小道在這店中聽二位講談已久,只據你談講的便分了個善惡。一位說靠天,一位說靠人。靠天的,果是善;靠人的,便是惡。」禁希聽得,便說道:「靠人是我說的,怎麼是惡?」道人道:「你靠的人卻是誰?」禁希道:「便是我。我想世間功名富貴,須要我去做。我去做,功名富貴可得。我不去做,便不得。這卻不是靠人,難道人不去做,靠天送來與你?」道人道:「靠人做有兩般,若是一般本份做去,叫做人定勝天。哪裡是人勝天?便是天隨人願。若是不依本份,胡為亂做,這就是惡了。我方才聽這位老善人說靠天,句句是善;聽得老善信句句說的,若是這般靠人,只恐難靠難靠。」禁希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裡游食?何處野道?化錢只化錢,乞鈔只乞鈔,說甚麼善惡,講甚麼人天?快走,快走!」千野道,萬游食,把個道人罵得動了火性,把那拂塵一揮,頃刻禁希手足變了四隻驢足。禁希不覺,口猶惡罵。眾吃酒客與古直見了,大驚起來。店主聽聞,也進來看,頃刻禁希頭面身體,俱變成驢子,下得席來,大作驢鳴。只見道人笑呵呵地說道:「你罵,你罵。」那驢子刷耳攢蹄,將蹄子來踢那看的眾客。此時眾客驚懼,齊齊跪在地下,叫道:「神仙,下愚之人不識真仙,冒犯得罪,望乞赦宥於他罷。」道人道:「吾豈設弄幻法迷惑眾位,把一個具五體、配三才、堂堂男子漢變了畜類?據他與古善人一席之言,明明設奸弄詭,欺善害良,恃己才能,奪人便益。小道與他明明變個驢子,強似幽冥報應,叫他轉世,入了六道畜生。」說罷,叫:「店主家,可有鞍轡,取一副來。」眾人只是哀求,店主人也不肯去取鞍轡。道人道:「眾善人,若是要小道饒他,須是取一副鞍轡來,倒救了他。若是沒有鞍轡,再遲一時,便難救了。」店主聽得,忙去取了一副鞍轡。道人把鞍轡安上,牽出店門,跳上驢鞍,一直飛騎去了。古直與眾人趕去,又傳與禁希二子,似信非信。見古直說了,便也趕去。這道人騎著驢子,不趕不走,慢慢地行;越趕越走,如飛地去。卻是如何,下回自曉。

第五十三回 數珠子兩敵丸丹 舒鄉尊四知前世

卻說人家婦女有惡,罪在夫男。若是夫男有過,婦女也能救解,這禁希父子皆奸狡,卻有一個妻室賢惠。平日見禁希非法,苦口勸他。叵耐丈夫不聽,又戒叱二子,也不依願,他卻在家吃素念佛。這一日,正與古直婆子敘說:「你家當家的好,為人慈善,兒子也好。若似我的丈夫,卻也不顧個天理,只要奪人便宜。」古婆子道:「正是,外人也議論禁伯伯不是。」禁妻道:「議論還是好的,還有人罵說這變驢變馬的。」正說,只見村人來說,禁希變了驢子,被道人騎去。禁妻聽了,便往大路上趕來,卻好二子與眾人齊趕,他婦人家信實,便望著道人,叫聲:「佛爺爺,饒了丈夫罷。」一邊叫,一邊趕。那道人聽見婦人哀憐,其聲卻善,乃回頭一看,只見西邊來了一個和尚,一手扯住驢轡,口裡叫道:「師兄,事便是叫懲惡,只是於情太忍,於法太苛。不看僧面看佛面,饒了他罷。」那驢子被和尚扯住,眾人就趕上了。眾卻不看道人,但看那和尚:   光溜溜頭無一發,赤坦坦腹大半垂。   面輝輝有如滿月,貌堂堂像似阿彌。   這和尚拉扯著驢子,只叫:「饒了這業障罷。」道人哪裡肯依?但叫:「僧人,此處不是你慈悲的。」這禁希雖變了驢子,他口裡說不出,眼裡卻認得,心裡又明白,曉得是村間眾人、朋友妻子。訴冤不出,訴苦不能,兩眼落下淚來,一身也做不得主。他方才怕的是道人,怕他鞭敲捶痛;認的是和尚,聽他方便求饒。和尚再三叫:「道真,為何這等發怒?想是冒犯你罪重?出家人也該發個慈悲,恕他下愚無知之罪。」道人道:「他犯我,罪輕;不善,孽重。雖然觸了我不赦之條,卻也是他自作自受。」和尚聽了,乃扶著驢鞍道:「孽障,你尚有人心否?你尚記往日所為否?你尚認得你妻子否?」和尚問一件,驢子點一點頭。和尚歎道:「可憐,可憐。你既有人心,兩眼看著世法,只是說不出。真個是啞言眾生,當面見你妻子不能言,妻子又不知你心間事。這苦實痛,想你平日奸狡,遂了心意的快活,怎知有這等的苦惱?」道人聽著和尚嗟歎,笑道:「禪師,你只知他現世現報,還有妻子、朋友在面前看著他。若是作惡,入了輪轉六道,那時淒淒獨自,並無一個妻子、親朋曉得,這苦惱又向誰說?」和尚聽了這一句,便掩面悲慘,說道:「紅塵擾攘,不能必無瞞心昧己惡孽;地府幽冥,豈無輪回報應惡趣?只恐作孽者多,變畜者眾,動了仁人不忍,怎能夠世上人心,恪守綱常倫理,遵行大道光明,不入邪魔,都證菩提智慧?」和尚一面嗟歎,一面求饒。道人只是怒氣不解。和尚無計,只得把數珠子取一下顆,叫一聲:「變!」頃刻變了一粒舍利子,叫聲:「禁希快吞!」那驢子忙把那粒舍利吞下,忽然轉過原身,把鞍轡卸在地埃,依舊一個禁希在前。古直與眾人驚喜,妻子忙扯著禁希回去。這禁希如醉如癡,隨著眾人走去。只見道人笑了一聲道:「長老慈悲,固是你德;惡人犯我,其實難饒。你有神通,偏我沒有?」乃把葫蘆提在手中,取出一丸丹藥,叫一聲:「變!」卻變了一個黃巾力士,騰空而去。那禁希被妻子正扯著衣袖前行,只見空中一個黃巾力士來到眾人面前。但見:   手戴黃巾勇士飄,身穿錦甲束紅縧。   手中鐵索牢拴扣,單向禁希頸項拋。   卻說和尚見道人把丸丹藥變個力士,他把慧眼遙觀,就知此情。隨把數珠子又解下一顆,望空拋去。只見數珠子假變了個禁希,與那力士鎖去,拖到道人面前。道人見了笑道:「和尚苦苦要救他,明明是縱人之惡。你既發方便之心,何不度化他改惡從善,也不勞費我等道力。這如今便使盡了一百單八顆念頭,也敵不盡我這葫蘆內丹藥。」乃又取了一丸丹藥叫聲:「變!」卻變了一隻金錢豹,凶狠狠趕上禁希眾人。眾人見了惡豹如虎,大家慌懼逃躲,卻丟下禁希尚醉夢癡癡,被那豹一口銜將去,卻放在林中。道人走到林子內把拂塵一揮,只見禁希忽然變了一隻肥豬。眾人與妻子見豹又銜了禁希去,哭哀哀走出來尋,不知禁希又變了一隻豬。卻是一村戶人家叫屠戶宰殺的,掙脫刀杖,跑到林子裡來,卻被道人的豹嚇得遠逃。村人不知,見了禁希這變的豬,便索去要殺,禁希此時更苦,真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乃自想道:「平日只見屠戶宰豬,縛在案上,凶狠狠白刀手中拿,氣喘喘赤血孔內淌。徒有驚鄰喊殺之聲,哪裡動人憐憫之意。」禁希正在那案上,聽那屠戶口叫「燒湯」,舉眼不見妻子,說又說不出,兩眼落淚,一心正苦。忽然見一個和尚走近前來,叫聲:「善人,莫要動手,錯殺了人家豬。這豬是禁家養的。你們的豬,被豹嚇走在前林內。」屠戶聽了,看那豬果然不是,乃放下案子。只見那遠遠林內,果有一豬藏躲,屠戶去捉宰豬。和尚乃叫禁希妻子近前認家主。數珠子一顆,就變做了一粒舍利,叫聲:「禁希快吞!」禁希忙吞下肚,依舊復了原身,扯著妻子,哭哭啼啼。和尚方才開口說道:「作惡使心,反累己身。你知了麼?」只這一句,如湯點雪,那禁希雙膝跪地道:「小子知了。只是知卻前邊行過的惡,卻不知後邊這些冤愆事。」和尚道:「你若知了,速改前邊凡有所行,思此後事。」禁希如夢方醒,正與和尚講話,那妻子眾人也都合掌禮拜和尚,叫請師父寒家獻齋。和尚辭道:「我豈圖你齋吃的?只要你眾善信行些善事。」正才講說,只見道人走近前來,看著和尚說道:「好和尚,我道人作惡人,你卻做好人。」眾人見了道人,怕他又行變驢法,也只得跪著說道:「我等再不敢為惡了。」和尚乃向道人說道:「師兄懲惡,小僧已知聖意。只是太苛過刻。」道人笑道:「師兄,你有所不知,此人在店肆中,我小道聽他與那位道者講的,都是心腹事。那位古道者,句句善話,這禁老者,句句惡語。所謂一句惡言,折盡平生之福,句句不善,便當輪回幾劫惡道。方才只因師兄到此,多是憐他妻善。更且日相共飲的古直善人,我故顯示懲創他惡,叫他兩劫惡因,變化畜類,一旦歷過,他如速改前非,猶存人道,如再不悟,難復人身。」禁希與妻子只是磕頭。那道人說罷,看看古直道:「人去留名。我今不說,你怎得知?」把拂塵一揮,騰空而去,飄下一紙簡帖兒來。眾人拾起看念,卻是五言四句,說道:   吾名賽新園,曾達仙家路。   慇懃在世間,懲惡將迷度。   眾人拾將起來,念了一遍,遞與和尚。和尚笑道:「我已久知他來歷,但欲彼此成就開度功德,故此不言。你等卻也不知我的來歷。我在百里之遙海潮庵住,今有祖師師徒在吾庵間,願行演化本國。為此出來化齋,供什常住,聽得禁家女善信一句彌陀,就知根因,必是善人動念,故此來救你。看那鬆林樹下,道人又來了。」眾人方才舉目觀看,和尚忽然不見。眾人驚喜稱贊而去。   這禁希回到家中,整備素齋香燭,請了親鄰,洗心吃齋念佛,備了些盤費,找到海潮庵來。卻遇著朔望之日,地方眾善信在庵中參謁祖師。這禁希望見祖師跏趺坐在蒲團之上,眾人跪拜於前,他也合掌拜跪,口中念佛。眾善信紛紛求祖師開度。祖師半句也不答,只看著禁希道了一句,說道:「汝若悔了前修,那道人又來拿你去變。」嚇得禁希只是磕頭,答應再不敢。禁希拜了起身,方才去拜禮聖像,走看兩廡,只見第十一尊阿羅尊者,趺坐執著數珠兒,宛似救自己的僧人模樣。他見了滿心歡喜,只是跪在地下磕頭。卻好副師見了道:「善信,你如何只在這位菩薩聖前磕頭?」那禁希也不答,連連磕了無數。副師道:「磕頭也不中用,趁早把菩薩的數珠子添補足了。」禁希聽了副師這一句,便忙起看菩薩手內數珠,卻散了線頭,少了兩顆。他便問副師:「這菩薩的數珠兒哪裡有?弟子情願買兩顆補上。」副師道:「在善信心上。」禁希笑道:「如何在我心上?」副師道:「若不在你心上,如何得復人身?」禁希聽得,自己忖道:「這聖僧果然通靈,說的話蹺蹊古怪,俱不是那世上凡僧、混帳和尚,講前人的糟粕,說沒對證的空言。他句句都在我身上發明,可見行善也瞞不過他,作惡也欺不得他。」按下禁希為惡之心一旦豁然明白,歸家改行修善不提。   後人有說善惡報應不差,世若不信,只看世間。一般是五行生來,一個人有貧窮、富貴之同,疲癃、喑啞之各別。那富的,口腴粱肉,身著綾羅;貴的,烏紗冠頂,金帶垂腰;窮的身無完衣,貧的家無半粟。還有一等殘疾,可憐他目從胎瞽,哪知世上青、紅、藍、白?耳自幼聾,不辨聲音話語。更有喑啞的,說不出心間情苦這種根因。因成七言四句,說道:   五行都是一般具,富貴貧窮各自遇。   要知今世這根因,總是前生善惡趣。   話說禁希生平作為不善,以致道人懲戒。卻得其妻修善,叫了一聲「佛爺爺」,他這至誠感動菩薩,便得神僧救解。『這十一位尊者顯化,默助度脫陰功,卻又試副師道行,乃於副師入定,忽然顯一神通。在那正殿上,端然趺坐,叫一個焚香侍者喚了副師到面前,說道:「道副弟子,還了我兩顆數珠子來。此非數珠,乃人舍利。」道副答道:「尊者自行方便,開度下愚,用去數珠,非干弟子之過。」尊者道:「彼已舉意,問何處可買補數,汝卻指說在心,他無處覓心,便未曾補。禁希既去,此珠當為汝還。」道副答道:「容弟子覓補。」尊者笑道:「珠可補,舍利難得。」道副道:「人各有舍利,弟子當自補也。」尊者笑道:「吾以慈悲度世,雖盡舍一百單八之珠,不求人補,但只願人知今世之受,乃前生之因,不昧了今生之作,以明後世之受。」道副聽了,說道:「即如尊者之言,弟子正欲人知。無奈知道的少,這前生作過,後世湮迷。哀此湮迷,他怎知覺?」尊者乃令侍者捧了一函,付副師道:「此函乃智慧寶卷,汝若欲知人前後之因,當於靜定之餘,默然以會。」副師道:「師弟總持,聞有仙官授以冊籍,莫非即是此卷?尊者道:「彼乃誅心之冊,懲戒見在者,此卷乃過去錄。尚有未來錄,容當查付汝道育師弟。總是注人三世善惡根因,汝等合當信受。」說罷,副師出靜,天已黎明,沐浴上殿,參禮聖像,稽首阿羅聖前。早有善信眾等到來,這眾人紛紛講說圓陀村有變驢的怪事,被和尚救解。也有信的,口念彌陀,說道:「眼見的地獄。」也有不信的,說道:「一個活人如何青天白日變驢子?」一個說道:「聞知罵了道人,想是道人作的障眼法。」一個說道:「聞知他妻行善,感動神僧救解。」只見舒氏鄉尊同著幾個朋友也在座中說道:「此事當信,卻也可畏。常想這畜牲道,前世豈無個根因?便是你我在座的,卻也不等,豈五個前生今世的果報?我老夫從善,也知是五世人為,今世叨冒這一步,卻也不易來的。」眾人聽了驚異起來,便求鄉尊講說。鄉尊道:「說便說了,只恐這道理不可漏泄。」道副聽了,便說道:「老鄉尊果然是五世為人,修積善果而來,小僧已知。卻不知鄉尊記的可切?但說無礙,小僧還有個後世報與鄉尊。」舒氏老聽見許他個後世根因,便欣然說出,說道:   一世為人是獵戶,只因家世傳門路。   鷂鷹捉的是飛禽,韓盧搏的是蹇兔。   一朝趕得兩雉雞,雌雄兩個相哀護。   我因歎此羽毛蟲,棄了這獵尋別務。   」我想生前做獵戶,終日傷害生靈,也只度得日子,沒來由自己當殺生這罪,尋了錢鈔,養活別人,乃棄了祖業門戶去擔柴為生。天賜山中得了些橫財,遂成了家業。有子有孫,老得其終。」又道:   二世為人是客商,販梨販蒜販生薑。   東處買姜三五擔,西鄉買蒜幾舡艙。   只因薑蒜分葷素,我恐持齋被破傷。   嗣後改卻葷生意,經營百倍利家昌。   」那時只因動了個葷素不可同艙,恐賣與吃齋的破了他戒。冥間說我這一點善心,就查個官貴之家,與我脫胎換骨。卻遇著一個查勘的司主,說我前世伐柴拾了橫財,不曾還人,傷了這些天理,便脫生了個官貴之家,只做了個清高才子。」又道:   三世為人是才子,青燈翠幕攻書史。   不逞富貴恃才華,守份功名惜行止。   盡卻人倫和六親,謙讓不僭鄉鄰齒。   五男二女極賢良,九十三春方已矣。   」雖然生於富貴之家,未得申了才子之志,冥司說我固無罪孽,卻無功德。忽然一個聖僧到來,與冥司說個方便。我那時心裡驚疑說:』何處長老,曾無相識,來講甚方便?『聽那長老說道:』可憐這才子,志念未伸,空抱著豪邁之氣。況且賢良方正,與他轉個威風赫耀的人中去做罷。『乃承他方便,他說我生前到僧寺尊敬三寶,故此方便。冥司聽信,遂將我四世為人。」   四世為人生世冑,閥閱簪纓傳世舊。   壯年臯比坐擁金,一呼百諾隨吾後。   果然八面有威風,但我存心多仁厚。   戈戟雖陳不殺人,到處安民全老幼。   」只因這點兒心腸,那時到處稱我為仁將。功勒廟堂,名垂竹帛,老終正寢。因此尚記得這五世。」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五十四回 高尚志逃名不仕 道副師見貌知心

」今我這生,卻乃五世。只因我前三世才子志念未伸,這一世還與遂了前願也。只因我生出娘胎,未迷真性,自垂髫以至今日,忠孝廉節,時刻不忘。叨冒這一步,也曾立朝綱、忠國王,也曾居民上、為大吏。今日高尚林間,不愧身後,志願足矣。只是自繼書香之子,尚未有傳苕源之孫。家無餘產,徒有一經。師兄,你方才說有個後世根因,我老拙,但知前五世,卻不知後一世,乞明指教。倘有生前過惡,也便懺悔省改。副師道:「老鄉尊世世為人,未迷正覺。所以不迷者,善根清淨,真靈不昧。若是惡緣,便入昏愚,昨日今朝尚然忘記,況生前劫後,怎能洞曉?」舒鄉尊點首道:「正是不差。只是師兄說知我後世,我後世卻如何光景?」副師道:「天機不可預洩,小僧有一冊智慧寶卷,卻著著鄉尊後世,看來原是今世所作。此寶卷小僧知,只可鄉尊自知,他人不可與知見的。」鄉尊大喜,即求寶卷一看。副師乃說道:「鄉尊欲要卷看,當俯伏聖像前,自然得見。」鄉尊依言,便俯伏在佛前。忽然睡去,似夢非夢。只見殿旁一個侍香沙彌,手捧著一卷文冊,鄉尊求看,那沙彌即遞與展開,見前邊注載不說千劫,總是有生人,便有生生歷世,氣脈傳來,何嘗斷絕。鄉尊見了,歎道:「是呀,想我此身,不是開闢來就有,沒理後空桑處生來。」只見前邊一世一世盡銷去了,後邊一世卻隨著今世,這今世卷中開載善功一件,便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福。惡事一件,也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報。鄉尊便查善功,卻也甚多。如一件忠國,應有蔭子榮後之福;孝親,應有延年享祿之福;廉節,應有家世清白之福;貴不矜驕,應有康泰之福;尊不凌裡,應有和平之福。注載甚多,不能悉記。生前無虧,身後克備。卻查他惡籍,僅有兩條,一條注著為清吏執法太刻,民命攸關;一條注著為特殺過害生靈,徒恣口腹;底下著著應得苕源未續,難證仙佛之宗。鄉尊看到此處,那沙彌即掩其卷,說道:「後皆是應得報的卷宗,鄉尊歲月尚長,善惡未現,莫要看也。」
鄉尊還要求看,忽然驚覺,忙稽首聖像前,起來拜謝副師,說道:「智慧寶卷,承師指點度化,只是著的善功果是今世,就也應著了。那惡籍注道,我為清吏執法太刻,我卻也幾分不服。想我當時居官之日,最惡貪賂。不知這賄賂若貪了,都是小民膏血,有罪畏法,只得變產業、鬻子女。可憐你要代代豪富,那些小民窮致死亡,所以我居官願為清吏。又想法度乃王之法,徇不得私,理不可縱,有罪當誅。故我嘗為執法,即有民命,此應坐的,怎麼說我是惡?」副師笑道:「清吏執法,不如濁吏寬刑。非是濁勝清,寬勝刻也。民惡宜死,倘可活生,苟得其易來阿堵,寬縱其命,也是天地好生之德。若是不愛他賂,定置他死,於法固不礙,只是於心太忍。冥間不樂人心之忍,故做了惡看。其實較那不清濁吏,民罪不至死的,苦刑酷罰,索賄善良,這惡更大。老尊長惡籍之下,所以還注得活,說道苕源未續,此猶可修德而續也。」鄉尊又道:「為特殺過害生靈,這卻怎說?」副師道:「為恣口腹,命庖殺牲,人為延我,傷生性命,此皆為特殺。特殺者,專為我而供也。世人只知食者甚美,哪知死者甚苦?若是寧忍一餐之素,免人待我一牲之殺,這件陰功,過於庖廚之遠。若是忍心,更求人殺以為食,便成惡孽。老尊長居官到今,此孽未必不無。但此干犯我僧道家宗教,故此卷載,難證仙佛之宗。」鄉尊道:「此亦可修而解得麼?」副師道:「老鄉尊既知既見,若要修解,當於我祖師前求解。」舒老聽了,隨向祖師稽首,拜求度脫。祖師不答,半晌乃睜眸,看著鄉尊道:「幸有餘年,寬心懺釋。」鄉尊聽了,深服教旨。後有說寬之一字,真為享福延年之道。因成五言八句,說道:
奉職為天吏,惟情法兩端。
徇情壞國法,執法又傷寬。
寧使一家哭,從教諸路歡。
盛朝有良吏,萬代做寬官。
這一首詩,豈是說居官的沒奈何遵守王章,剿除惡孽,到了個絲毫不假借?莫說親戚朋友犯了國法,逆這天理,他只認得國法,哪裡認得私情!便是弟男子姪,也說不得,他把那面皮一轉,典正五刑。雖然潔己秉公,較那徇私賣法的,忠奸不等。卻只是瞽叟殺人,臯陶執法,大舜為天子,也說不得棄國竊負而逃。這大孝就是寬德,為官的若不寬,只怕下情有說不出來的情節,被這一嚴苦惱,有D誤不知,犯了罪過。偶然遺失了上官事物,被這一嚴畏怕,送了殘生。為國催科,奸頑可恨,置之死地何惜?然就中寧無真情困乏,剜肉莫措的,妻子號饑哀寒不忍,又當比較遭刑,這也是一嚴之過。若有循良,寧甘殿較,認催科之拙,願撫育之勞。少緩五刑,一從德勸,上不損傷國課,下不坑陷民生。那敲梆子念菩薩,哪裡尋這現在活佛?只為這寬以居官,報應不獨子孫昌盛,偏就感動天地,早澇不生,民皆豐稔,個個念恩,糶谷完租,到底還是居上以寬之報。
卻說國度中一人,名叫做高尚志。這人年僅四十,人稱他為強仕郎。怎叫這個諢名?只為上古之人,風俗淳厚,以年少登仕為大不幸。但家居修德立業,到了四十歲,不肯出仕。徵聘目下,不得已方才出仕,這叫做強仕。那裡似今世,垂髫便想為官。不如意便外人笑、自己惱,風俗非古,殊為可歎。這尚志一日閒坐家中,忽然裡老來報,道:「地方長官親臨拜你。」尚志驚異道:「我小子德薄家微,豈敢長官枉顧?」正然懷疑,卻只見騶從引導登門。尚志忙出迎接,只見長官下馬,到得堂中。看那長官怎生模樣:
冠冕通南國,賢良儼上台。
手中捧令旨,特為薦賢來。
官長與高尚志相見,卻以賓主之禮款待。尚志謙遜說道:「小人係白衣賤士,安敢與長官抗禮?」官長道:「吾為敬賢而來,薦才而至。足下若就了聘,只恐尊貴加吾一等。」尚志只得以賓主之禮相接,官長便出那手中令旨,薦他出仕。尚志哪裡肯接令旨?官長叫左右捧過冠冕來,尚志看也不看,往屋內叫一聲:「老婆,緊閉了中門。」他卻往後圍牆上爬過去,一直往東邊走了。這官長坐在堂中,久等不見主人出來,叫左右擊中堂後門,只聽得其妻答道:「尚志逾後圍牆走去了。」官長聽得歎道:「這個方稱得高士。我居此方為宰三年,例有舉薦。細訪此人賢能,特請令旨薦他,他卻逃避不肯出仕。我想,三年前到此任時,便有囑托我薦的,如今薦書,說趙家子有才能,錢家男有智略,盈案累牘,薦例不過一人,仰望的不知多少。我居清朝一個官長,若舉薦了一個賢良方正的,一則盡了我職份,不致誤國;一則造福了地方,不致害民。我若舉薦了一個虛名假譽的,不但誤國害民,抑且壞了我的功名心術。如今說不得寧違了例限,甘受降罰,決不輕易薦剡,失了賢人。」一面叫人訪尋尚志去向,一面密訪野有隱士高賢,按下不提。
且說尚志爬過圍牆,一直望東走來,也不曾帶得些路費,也不問個前途虛實,信著腳步走來,卻是一派荒沙海岸。舉目無一個人家,回頭又迷失來路,腹中饑餒。看看紅日沉西,乃席地而坐,自嗟自歎起來,說道:「我也精精忽略,不曾思想,只為立意辭薦,懶出為官,怕居官之賢勞,不如藏修之自逸;恐才疏折獄,致小民之遭冤;慮催科計拙,使公家有逋負;思小民之易雪,想上天之難欺。為此逃名到如今,做個有家難奔,無處安身。」正嗟歎,只見一個白頭老叟執杖而來,近前看著尚志道:「呀,漢子,你自何來?此時日暮,三十餘程並無人煙住所,尚然不趕路途,卻還坐在此地。」尚志聽得,忙問道:「老尊長,據你說來,你難道沒個住處?你如今到哪裡去?小子便隨著你借一宿,天早再找尋舊路回家。」老叟道:「我家不遠,卻也淺窄,沒間房屋安你。又家貧無一碗飯食你吃。可憐你一個寬宏大量的賢人,甘貧守份的善士,在這逆旅窮途,忍饑受餓,心甚不忍。也罷,也罷。你隨著我來,看你的造化,待我尋些飯食你吃。」說罷前走。尚志只得隨著老叟走了半里之路,只見那沙阜高處,一個小廟兒,高不過三尺,闊不過兩步。老叟往裡一鑽,忽然不見。尚志近前一看,卻是個正神畫像,形容與老叟一般。尚志看那小廟兒,乃是邊海人家設立的,乃忖道:「空僻處所,既有個廟宇,附近定有個人家。」乃四望遠沙,哪裡有個人煙去處?天色已晚,只得向廟前拜了一拜,說道:「我高尚志感蒙指引,到此又顯示神靈,只得在廟前借地存宿一宵,仰祈默佑一二。」祝罷,臥於廟前。
話分兩頭,果然離廟前兩里,有一村鄉,名喚潑婦鄉,居中一個人家,男子諢名就叫做畏潑。這人娶了一妻一妾,妻性悍妒,妾貌妖嬈。這畏潑也只因多了這兩斛穀子,惹了這一場煩惱。卻說他家畜一怪犬,善變人形。一日,有個親戚名叫曲清,到他家來辭,往外方貿易。這曲清見他妾貌,遂動了個淫心。哪知世人心術關乎禍福,這人淫心一動,便見於言貌。那作怪的犬看見,待曲清辭去外方,他卻變了他的容貌,潛躲在房中,只待空閒,便要調戲其妾。卻不知畏潑之妻妒夫愛妾,暗買毒藥,置在飯食之內,送與妾食。這妾放在房中未食,怪犬不知其毒,偷出吃盡。這毒發作,犬變人形未改,遂斃於房。卻好鄰有一婦與其妾不睦,見了大叫起來。畏潑妻妾方在廚房,走近來看,只見卻是這曲清形容。鄰婦口聲只叫毒殺了姦夫。其妻明知毒飯食妾,料是誤殺其親,卻又恨親來姦夫妾。大家齊吵,妾只叫冤,頃刻夫回,見了痛恨其妾。只得求鄰婦莫言,在後園挖坑,把犬變的曲清埋了,遂把妾打罵一番,送回娘家。這妾含冤飲恨,何處申冤?鄰婦要彰妾丑,遂說於曲清父兄。其父信實,道:「原來其子辭往外方貿易是假,原來藏奸潑妾。」乃具詞裡老官長,尚未鞫審。
卻說這曲清離家出外,走了百里,到得海潮庵門前經過,只見往來善信出入,他也隨喜進到殿上。但見:
彩幡高掛,鐘鼓齊鳴,兩廊僧眾誦經文,幾個沙彌供灑掃。點燭燒香,滿堂善信;迎來送往,一派僧人。看那香煙縹緲通三界,但見寶燭光明照十方。
曲清不覺走入靜室之外,見副師三位比眾僧不同。許多冠裳善信,坐在室外講談,他也坐在旁邊。只見副師見了問道:「善信何處來的?看你行色匆匆,卻有一件隱情見於面貌,此情非善,卻是一種未改之惡。此惡一著,定有冤愆之禍。」曲清哪得知道,只是低頭細想。旁坐有一善信問道:「聖師,你看了這位面色,如何就知是未改之惡?」副師道:「人孰無惡?一舉意非理,即有鑒察之神鼓筆詳注,以定報應。若是改悔,即行銷除。這惡意銷除在心,容顏便征在外。那未改的容顏比那既改的形狀卻也不同,萬分古怪,他人不識,惟有僧知。」曲清乃問道:「師父,你僧如何知道?」副師道:「我等前以理知,後以神知。」卻是何知,下回自曉。

第五十五回 犬怪變人遭食毒 鼠妖化女唱歌詞

卻說高尚志饑餓,臥於小廟之旁,月色朦朧,遠遠望見兩個男婦同著一個少婦,持了香燭、酒飯饃饃,到這廟來燒紙。見了尚志,驚異道:「何處之人,卻夜臥在此?」高尚志便通了名姓,說出錯走了路的情節。這男子乃道:「原來是高賢士!我今在地方,聞知你不受官長薦引為官,逃躲外出,原來迷路在此。我今一樁怪事,遇著賢人,不得不說,勝如當官鞫審。我小子家貧,止生一女,平常卻是個清潔的,只因嫁與畏潑做妾,被他大妻悍妒,不知有甚緣故,畏潑有個親戚,名叫曲清,明明有人見他辭家外去,卻不知怎麼的被毒死於我女房中。畏潑隱丑,退回我女。我再三審她,她只叫冤。如今曲清家訟到官長,尚未鞫審。今我備香燭到這廟來,討個笤。我這廟神靈,必然慈悲冤枉。」尚志聽了,心裡也疑,道:「可見我不樂出仕,別人家遇著這疑難,不易判斷,做官的安得不費心構思與他審理?」只見那人婦燒了香,叫女子發個誓,又丟個笤,便邀尚志到他家去。尚志笑道:「君子嫌疑之間不處,你家正有這不明冤事,我為何夤夜到你家?但只是指我個去路,便是你情了。」男子聽得道:「冷飯饃饃聊吃一個充饑,何如?」尚志始猶不肯,這男子再三送與,乃接了他饃饃,一杯薄酒,充饑而別。臥到天明,依路東走,不覺也到了海潮庵,正值曲清與副師講論這理知、神知的道理。尚志也坐在旁邊,只見曲清聽得個理知,便問道:「師父,比如小子,從遠村來,偶遇著勝地善緣,進庵隨喜,中心本無甚惡,只一味出外貿易心腸,你便說我有一件隱情見於面貌。你以理知,何理而知也?」副師道:「但凡人有事在心,便有一個氣色在面。這個氣色原是心竅中出來,發見在面,你那心竅中舉意是個善事,自然面貌氣色光彩;你那心竅中舉念是個惡事,自然面貌氣色昏暗。豈但氣色,還要見乎四體、行走動履,都以理看得出來。」曲清又問道:「師父你說神知,卻是何神而知也?」副師道:「這個說出,厲害,厲害。」曲清道:「怎麼厲害?」副師道:善信,你豈不知,一語說得好:
天知地知,你知我見,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曲清聽了說道:「比如,師父說我有未改之惡見於面,這座間,可還有心竅中發出來的惡念在面貌上的?」副師乃四顧在座的善信,個個一看,道:「眾善信都是在家舉了一個到庵隨喜佛會的善念。」乃看著尚志道:「這一位善信,卻比眾不同,以理推看,必定是心竅中有一個大道理在念。」尚志聽了笑道:「師父,你看小子是何大道理在念?」副師道:「觀你氣色光彩,禮態安舒,似有才華在內而不矜,本來寬裕而不狹。你這世界內大著大著哩。且請問善信何姓何名?」高尚志乃把姓名說出。只見舒鄉尊在座,便跳起身來拱手笑道:「原來是賢弟,名重在鄉國,老拙神交久矣。近日地方官長舉薦出仕,卻怎麼來到此處?」尚志只是謙讓不言,卻把夜來的小廟迷路的話說出,又說人家多有不明白的事,便說到曲清身上。只見曲清聽了,說道:「小子正是曲清。近因在家沒有個道路,辭了親戚家門,欲遠投一個相知做些生理,怎麼我家有甚不明的事?」尚志也只渾渾答應,隨起身辭眾,恐怕官長地方知他,又來聘也。那舒老見了尚志起身,便扯著不放,邀到家去了。這曲清那裡遠去尋相知,乃急急回家,按下不提。
且說怪物成精,豈是精偏作怪,只因世人做家主全要睡,到五更醒了時,把日間行過的事想一想,哪一件通順,不傷天理,哪一件逆理,敗壞人心。行過的若善,便依著做;若是惡,即便改。古怪,古怪,做善事就有吉神助你,做惡事偏有怪物成精。這畏潑的妻只因不賢妒潑,為丈夫的只該和好善化他,守著本份,安著義命,古怪,那妒潑之婦自然不是災疾惡報,定是夭亡。畏潑不知安命,卻娶個妖妖嬈嬈之妾。那潑妻又不自思,生來貌丑,已被夫嫌,卻又妒潑。或是賢德如孟光,世間哪裡都是王允,棄妻又去娶婦?只因潑妻妒惡,家主又不正大,家中便一個狗子成精。這狗卻如何成精?只因潑妻氣不過丈夫娶妾,妖心萬種,妒念一朝,在那狗前嗟歎,胡言亂語。狗有妖氣,再加惡積,乃成精作耗起來。遇著曲清見了潑妾美貌,動了淫心,他便變了人形,去調戲妾。不意毒飯吃了傷生,被畏潑埋於坑內。這狗得土氣復活,鑽出土來,依舊復了原身在屋,人如何知道?他卻又變這樣,變那樣。忽然在村外僻路看見曲清回家,這犬就變了畏潑之妾,迎上路去,叫聲:「曲清哥!」曲清見了,卻認得是畏潑妾,當初出外辭她之日動了淫心,如今只因僧人講了善惡,他卻端正了念頭。說道:「二娘子,如何在這僻路閒行?」怪犬乃答道:「丈夫近日為件不明白事,把我逐回娘家,另叫我改嫁別人。偶因無事閒出,田間行走消悶。」曲清道:「有甚不坍白事?」犬道:「只因大妻潑妒,詐言你與我有甚情由,你又在外,哪裡分剖?如今恰好遇著,在這僻路,且到那深林密樹內,我與你敘個冤孽。」果然人心淫欲不勝正理,曲清懼怕神知,把這僧言牢記在念,又且正為高尚志說的家有不明白的事,一心要回家,他便正顏厲色起來,說道:「你這二娘子,怪不得人家休了你,皆因你不守婦道。我若壞了這心腸,萬一人知,何顏與親戚來往?」正說間,只見一個白鬚老叟走近前來,道:「這個怪畜,如何迷弄正人?」那妾地下一滾,變了原身,卻是一隻狗子,往林裡飛走。這老叟也飛趕去。曲清驚疑回家,卻好地方官長差人正來曲清家,喚他父兄去審。見了曲清,大家疑惑當鬼,把這情節說出來,同到畏潑家一證,又到妾家去講,一齊到官。官乃叫地方把埋的曲清挖起來驗。地坑內哪裡有個埋人,卻是一個空坑。官也難斷,做了個立案,把眾人趕散。畏潑到底疑妾,不去接她。過了多日,這妾苦守。
卻說高尚志被鄉尊扯到家裡,盛席款等,暗地報與地方官長知道。官長忙排執事,親到舒老家來。這日舒老正與尚志家門閒立敘話,只見遠遠:
彩旗紅簇簇,鼓樂鬧喧喧,
問道因何事?聲傳接長官。
高尚志聽了就要逃走,被鄉尊扯住,再三勸說,方才允就。頃刻官長到了堂中,彼此各敘禮節,才把尚志鼓樂迎到他家。你看那村鄰大家小戶,長幼男女,擁擁雜雜,你道:「高官人學好行善,國王徵聘他做官,真也應該。」我道:「他平日寬厚,便是做了官,也福國安民。」有的說:「他半生貧窮守份,今日卻富貴到他了。」有的說:「他廉潔存心,便是做官也不貪財。」尚志到了家中,同了妻室,擇日上任。卻好本地官長舉薦了他,國王就把他替了官長。到任管事,真也是賢能,一日行香,兩日拜客,三日就坐在堂上,查國課可逋欠,囹圄可有冤枉,案頭可有積下的未結事情。只見他赦小罪,省刑罰,銷未完前事,禁後來弊端。卻好查出畏潑這件未完,當即拘這一干人審,只見曲清備細說出這段情由。尚志乃問道:「往日庵間,說你有惡未改,想你就是姦淫惡孽。」曲清卻說出林間僻路,狗變妾形,他尊信高僧之戒這段怪事。尚志大悟,隨叫備祭儀到小廟拜神求笤。只見笤兆擲下,合了簿上笤語,說道:
陰人作惡,犬子成怪。
速改善心,吉祥無害。
尚志正看笤語,只見一隻黑犬如人索來,伏在官前,有如待罪。曲清見了,便說:「這犬正是變潑妾之怪。」當時尚志把那狗杖殺,勸諭潑妻改善,仍把妾判回潑家。這曲清吃了齋,削了發,也奔庵中做個和尚。
卻說做官當寬,但寬於善,莫寬於法。寬於情,哀矜那無知小民,誤陷於罪。嚴於法,不縱了那奸軌犯科,為害作弊官長。只因這一味寬,便生出一個大奸巨滑的人來,卻也報應得可笑。這衙門中有個義倉,又叫做平糴社,年歲豐稔,糧食價賤,便官價平收入社。遇年歲荒歉,乃照舊價給散小民,積糧日久且多。只因官長清廉,以致年歲多熟。卻不知這社中生出幾窩老鼠來,中有一個成精作怪的大鼠。這鼠終日吃糧,養得肥大如貓。只因這社中有一衙役,名喚商禮。平日心術奸狡,欺眾瞞官,但因他伶俐多能,會遮掩,善灑潑。官長寬厚,縱容了他。他一日偶無人,獨自一個靜坐社中,只見社旁小屋裡走出一個垂髫女子來,慌慌張張,如同迷失。商禮見了,便近前一把扯住,問道:「你是何人家女子?到此何事?」那女子哀哀說道:「我是前村民間女奴,只因主母責打,逃躲出來,在此社中經宿一夜。思量沒處投奔,又且腹中饑餓,只得乞求君子救我殘生。」商禮道:「你是哪家?我送你去。」女道:「既逃出來,難復回去。這打怎當?」商禮便動了個收留迷失女子心腸,把女子仍藏在社內。等到天晚,攜回家裡。家中卻有一個老娘,見他帶了一個幼女來家,問其詳細,他乃一一說知老娘。這老婆子倒知些道理,說道:「為人要守份,存良心,一個逃躲女奴,又不是迷失的。就是迷失的,也該報官。三日不報官,便要問罪。若是背夫逃走的,你收在家,萬一弄出事來,這罪名怎當?」商禮答道:「老娘,這個罪名當得起。」乃問女子道:「你在家會做些甚事?」女子道:「茶飯不會做,針線不會拈。我主母愛風流,好吃一杯酒,喜唱一曲詞,終日叫個唱詞曲兒的教我學唱。若是唱得不好,便大鞭抽打。我因受不得這打,故此逃躲出來。」商禮聽了笑道:「絕妙,絕妙。我弄法尋了幾貫鈔,要吃一杯酒,正沒個消遣,你便唱個曲兒,我與老娘吃一杯。」這女子乃唱個曲兒道:
切莫貪財,壞法貪財枉受災。行憲難寬貸,有利終須害,呆積惡,不知哀。上有青天官長精明,你縱能遭怪,笞杖徒流任你捱。
女子唱的雖是個《駐雲飛》牌兒名,卻句句犯著他衙門弊病。商禮聽了大怪起來,說道:「怪不的你主母打你,怎麼唱這樣曲兒?莫說他惱,便是我也懶聽這敗興的聲嗓。」乃喝了一兩甌子酒,往屋裡去睡。叫老娘收管了女子,他便思量販賣這丫頭。
卻說狐妖自從與蝦精弄神通,助了救鐵鉤灣災難,他四處遨遊,也是聽聞了道家方便之經,釋門慈悲之咒,為非的事也不肯做,弄詭的法也不敢行。忽一日往商禮門前走過,聽得屋內唱曲兒,聲音嘹亮,詞句嬌柔,乃搖身一變,卻變了一個老鼠,鑽入屋簷,直到堂中,看那唱的女子,他卻認得是個成精大鼠。這女子卻也認得老鼠,雖是一類來的,卻也不同,忙忙復了原身,直近狐妖身邊,說道:「你是哪裡來的?我看你是個別類精怪。」狐妖道:「你是哪裡來的,變女子迷人,還唱曲兒?」大鼠道:「實不相瞞,我是廒倉多年之怪,因見這商禮日日欺公,不忿他惡,意欲計算他一番,故此弄這樁圈套。」狐妖道:「原來如此,我想他欺公,也與你無干。」大鼠道:「怎說無干?,想我在廒中食這糧食,卻是明明至公無私、官加的鼠耗。我們過食了,猶恐損折了正糧,難為了清廉官長,苦害了百姓窮民。他卻恣情作弊,只圖身家財利,不知潔己奉公,折了官糧,還推鼠耗。我所以不忿,變個女子。方才唱個曲兒,明明是警戒他,他反嗔怪去睡,意欲計害我。狐哥,你可有路見不平的好心,幫助我個弄他的手段?」狐妖道:「依你說來,你兩個都是一事同人,蠹殘國廩的,只是你還有名。也罷,我幫襯你個手段,叫他做事顛倒錯亂,使心用心。你當初變女子隨著他,卻是怎來的?」大鼠便把前話說出。狐妖道:「這事不難,你仍舊變女子隨著他,我卻變個婆子,說是你主母來尋見了你,稟告了官長,叫他瞎受刑法。」大鼠道:「妙甚,妙甚。」仍變了女子,隨著婆子進入房內。次日,狐妖卻變了個婦人,到官長堂前,把商禮拐帶人家女子首出。
卻說高尚志清廉明正,見了這事,乃想道:「我為官清正,怎還有這不守法的役人?」乃令左右去拿商禮。左右到得商家,果見一個垂髫女子,即時拿到社中,等候官長升堂。哪知大鼠一則見了自穴,一則邪妖不敢近這清明官長,忽然復了本相,躲入穴中。狐妖知事不諧,把隱身法使了,藏在社中。那左右見女子與婆娘不見,四下找尋。那官長升堂,左右只得投見,商禮訴冤。官長審問左右虛實,左右不敢隱瞞,直直說出:「果在商禮家拿出女子同他主母到社中候審,一時他母女都不知何處去了,想是下民之家,畏懼逃躲。既已找尋著女子,恐怕壞了他門風,說是何人家女子,故此忍情去了。」官長大怒,要責左右賣法。只因這一寬存心,且叫記責,作速找尋下落拿來審問,卻把商禮暫責收禁,待女子出來再鞫。總是他的刑清政平。畢竟何處,下回自曉。

第五十六回 商禮改非脫禁獄 來思信善拜胡僧

話說刑清政平的官長,不獨民庶不欺,便是鬼神也敬,那狐妖鼠怪也不敢逞邪。這大鼠還是歷來前任因商禮而生出的精,乃商禮遇著後官明正;也容不得他恣情而弄法,故此弄法自弄,社中就因他的蹺蹊,弄出這一宗古怪,禁在囹圄,只等捉得女娘,方才審問。商禮坐在獄中自嗟自歎,哪裡悔自己欺公?還想出來弄法,倚著奸雄,思量有罪的下獄還要嚇騙。哪知官清民安,仁政息訟,地方哪裡有個犯法收禁的?商禮悶坐無聊,忽然想起那晚女子唱飲這一種邪心,便又弄出一個古怪。
卻說那狐妖與鼠怪兩個計較,狐妖道:「我與你藏躲不現身,商禮罪名終是要脫。」鼠怪笑道:「都是他自作自受,我與他原無仇隙,便與脫了也罷。只是我與你到獄中看他可有悔過改非之念?若是悔從前之過,還是個好人;若是噁心不改,怎與他脫?」當下鼠怪與狐妖隱著身,走入獄裡來。只見:
虎頭門裡一鎖牢拴,犴狴城中重關緊閉。陰氣淒淒,悲風颼颼,哪裡是人世囹圄?王法森森,刑威凜凜,真乃幽冥地獄!為甚的,人當事變,不忍一時惡氣,發一個菩提善心?必定要,爭強梁,不讓半步便宜,犯五刑不饒法度!至此處不見天日,這時節有甚心腸?
那鼠怪不知官長法門禁地,進到裡邊東張西拽,還要想偷那牢食。只有狐妖,他是僧道門中皈依了一番來,雖然狐性未盡更改,卻也見廣識多,乃向鼠怪說道:「你來為何?且看你舊主兒在哪裡。」鼠怪睜眼一看,只見商禮悶懨懨坐在那黑屋裡,心裡還想女子歌唱下酒,口裡念著怎麼沒個進獄的宗兒,好歹也騙他幾貫進監錢鈔。狐鼠兩個聽得他嗟嗟怨怨一會,思思想想一會,乃計較道:「這個人還不改念,我們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弄個手段,叫他受苦一番。」狐妖就變個差役,鼠怪卻變個禁子,走到商禮面前,問他要錢,說道:「官長差來點監,恐怕禁子賣放刑罰,便把刑法上起來。」商禮道:「二位,我商禮久在衙門,人情甚熟,便是做個方便也好。俗語說的:公門中好修行。」狐鼠哪裡肯?只是把刑法要擺佈他。可憐這商禮受他兩個擺佈,苦楚難當,與他錢又嫌少。商禮情急,真心發現,悔念忽生。
卻說鬼神何處無靈?這獄中也有個正直大神,偶爾上界公出,這會回來,見二妖擺佈商禮。他卻看著道:「正當擺佈這奸惡,也不暇查看二妖來歷。」只見商禮被二怪奈何不過,走到神位前雙膝跪倒,無數的磕頭,說道:「爺爺呀,商禮只因一著錯,輸了滿盤棋。今日到此受這醃媵臭氣。倘得脫離了這地,便去念佛吃齋,就做個乞化,也不做非理的事了。」大神只聽了他這一句悔過的言語,便動了神慈。方才看那二怪,原來是狐鼠假變的。大神一心直憐這悔過消刑的人,便嗔他作怪成精之畜,變過面皮,大喝一聲道:「堂堂清廉正直在上,囹圄也空,你是何處精靈,敢來吾地作耗?」叫左右執鞭笞重處。鼠怪路熟,他又疾作,一陣風走出門去了,卻拿著狐妖。他卻也伶俐乖巧,乃說道:「我等都是被商禮弄奸設詐,坑陷了的畜類陰魂。到此恨他,特來報仇。」大神聽了,喝道:「他已悔卻前非,改心向善,吾神尚且寬宥,放他出獄,何況你精怪,還說怎麼陰魂?」狐妖聽了,隨口便答應道:「他既改過,我便恕了他罷。」往外一陣風走了,走到社內,遇著鼠怪說道:「官長清廉,鬼神敬服,便是囹圄也冷靜,我們妖怪也難存。」鼠怪道:「此處難存,卻到何處去耍樂,哪地去安身?」狐妖道:「我四處走了一番,東有神仙,西有和尚,南有徇良,北有賢聖,你我邪不勝正。去不得,去不得。」鼠怪道:「我坐井觀天,哪知天之高大?從來生長社中,只知耗些官廩,哪曉得異鄉別裡,有這許多勝覽。萬望老狐攜帶他方走走。」狐妖想了一回,道:「也罷,你既要去他鄉看些光景,我只得帶你一行。」狐妖乃帶著鼠怪離了社中,往荒沙走去。
古語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哪裡沒有神明!就是這荒野去處,人跡罕到之地,也有虛空過往,為人舉心動念,便有個神明。你便不知,他卻昭然顯見。你舉動的是慈悲物命,方便陰功,孝弟忠信之心,那神明何等歡喜!真實不虛叫你求謀遂意,災難即消。若是你舉的是坑人害物、逆理亂常之意,那神明便佛然大怒。你要求榮,他卻與你犀,真也古怪,就是神差鬼使。這二怪方才走出荒沙,只見前邊一處村落人家,有一座界牌在那裡。二妖抬頭一看,那界牌上寫著三個大字。狐妖久歷人世,卻識得字。乃說道:「這牌上寫著中路界。」鼠怪道:「想是往那個地方去的中路。」狐妖道:「正是,正是。」方才說罷,只見那牌前一個猛勇大神攔苕中路,喝道:「何處邪魔!大膽敢來闖越我路?」狐妖乖巧,便答道:「我兩個不是邪魔,卻是來從中路走的。且問尊處何人?攔阻這路,不放我行?」大神道:「我這一村,都是往年有兩個東度僧人過此,勸化得大家小戶孝爺的,敬娘的,吃齋的,念佛的,因此秉教立我為勇猛神司,在這村口專阻邪魔妖怪,怕它來攪擾善信之家。」鼠怪乃問道:「若是邪魔妖怪到此,便怎麼?」大神道:「若是此等,吾神力能吞而嚼食。看你這兩個,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你當自知。」狐妖真也伶俐,乃對鼠怪計較道:「我歷過許多地方事實看來,行正的好,作邪的難討便宜。這個小村僻路,也有個邪正分說。我們從今改了念頭,行些好事,莫要叫人指我們為狐妖鼠怪。便是走盡天下,也無驚怕。」鼠怪道:「我但聽主裁。」狐妖乃向大神道:「我兩個是正非邪,要去海潮庵聽東度僧人講法的。」大神道:「我看你調假,便是個精怪。我這裡往年有東度僧久已過去,聞知到東印度國度化了國王與纓絡童子,今已示寂成佛,哪裡又有個東度僧人?」狐妖道:「見今在海潮庵說法演化。」大神道:「是了,海潮庵尚在前邊,離路遠哩。你路境為何不熟,必是個調假妖怪。吾神專惡假詐之精,當受吾吞而嚼食。」狐妖更有些見識,乃問道:「尊處惡假詐,卻是何詐?也說個明白嚼人。」大神道:我說個明白你聽:
言語一身章美,莫教惟口啟羞。有根實據出心頭,正大光明不陋。為甚將無作有?逢人一片虛浮。欺人背理自招尤,暗裡神知豈宥?
狐妖聽了道:「真真人生言語,切不可將無作有。卻有一等假借法言比喻道理,說古今未有之事,這個可謂調詐。」大神笑道:「世有逆理之虛言,乃謂之詐。若是借喻勸人以入道,此名為方便,不名為假詐。你獨不知龍虎坎離之說,嬰兒姹女之談,借名喻道,又焉可謂之詐?」狐妖聽了,乃拜伏在地,說道:「我明白尊神之說了。」大神道:「你且起來,怎樣明白?」狐妖也說幾句。他道:
心邪實也是假,念正假也是真。真實虛假正邪分,禍福都根方寸。豈知邪非為害?分明昧卻天君。若知不使自無昏,福在真言實論。
大神聽了狐妖之言,說道:「你既真實要聽高僧講法,他卻是根理真言。讓你去罷。」狐妖與鼠怪計較說道:「我四處也經歷了一番,果然忠信可行於蠻貊,虛假不能行於閭裡。我們既說聽僧講法,便只得往海潮庵去走走。」
話且不提,且說近庵有一人,姓把名來思,此人家世積惡,只因祖上略有些善根,故此還不滅他後代。這來思年尚幼時,有一個胡僧同著一個道士過其門,見了來思,胡僧向道士說:「你看此人,當有五種惡報,可憐他昏愚不自知省。」道士看了道:「他雖該有此五種,卻還有一種可救。」胡僧道:「我也看他有一種可救,卻是他祖上的一善積來。我等看他這種根因,說與他個省改解救的去路。」道士說:「便指出一種善因,他也只改得一種惡報。看此人一種當要十二年,謂之一紀。我與師如何定得年期,來與他指引?」胡僧說:「小僧有一口訣,求他始一種。」道士道:「二種卻如何救?」胡僧道:「一以該五,何須定月?他自有見事生警之處。」二人乃走近來思面前道:「小善人,你肯佈施我等一齋麼?」來思道:「一齋不難,只是要個功德消受。你出家人終日吃人家的齋飯,這齋飯豈是容易來的?大家是田土上辛苦耕種來的。小戶是勞碌筋力上掙了來的。若是沒有功德,白吃了人的,卻也不當忍字。你二位把甚功德來要齋吃?」胡僧道:「我有經咒功與善人保安,吃你的。」來思道:「經咒紙上陳言,便真保安,只好與你自保。誰叫你把經來換飯吃?越發不當忍字。」道士道:「我有道法功與善人消災,吃你的。」來思道:「我無災障可消,只好你自去消災,也難咒人有災,挾人飯吃。」道士又道:「總來佈施,出善人方便。」來思道:「我不方便,卻也難強。」胡僧道:「若不慈悲,餓殺慈悲。」來思道:「我不慈悲,卻便怎生?」胡僧與道士聽了道:「此人昏愚不似昏愚,惡念不甚過險,我等若去了,真是憐愚惡不自覺悟,不免聊施個小法,動他的善心罷。」道士乃把拂塵一揮,只見空中飛下一個紅嘴綠鸚哥兒來。來思便去捉,說道:「是我村中人家養的,飛走了來也。」道士道:「是我觀裡道童畜養飛來的。」來思哪裡肯信,只是趕捉。胡僧說:「不要亂趕,這鸚哥是人家的。你看它聽哪個呼喚,便是誰的。」當時便引動了這村間眾人,大大小小都來捉鸚哥,哪裡信說你的我的,立心都來騙奪鸚哥兒去。道士笑道:「你這些善人,真也橫著腸子要鸚哥,哪知這道童畜養的這鳥會說話。」眾人也笑道:「哪個鸚哥不會說話?」你爭他吵。胡僧向道士說道:「人心奸險,見事相爭。小僧與他個不敢爭。」乃把手內數珠望空一舉,只見空中飛了一個白鸚哥兒來。眾人見了,乃驚異起來道:「這個白鸚哥,卻不是凡間鳥也。我等聞菩薩方有此鳥。這和尚把數珠望空一舉便來,這師父只怕就是菩薩也。」眾人乃望著鸚哥下拜。來思便請道:「二位老爺,寒家供奉一頓便齋。」當時兩個鸚哥飛行一會去了。
來思請胡僧與道士到家獻齋。齋罷,胡僧乃說道:「善人,我二人見你有五種惡報,都是你祖宗積來。幸有一種可救,卻是你始祖善根積來,但解救卻在你自修,非是一朝可改的。自此以後,遇有非理之事,見綠鸚而自省,見白鸚而知救,我等不留這兩個根因,恐善信又生忘記。」來思聽了,半信半疑,只得答應。胡僧與道士謝齋出門而去。
這來思年到二旬有四,一日下鄉取討帳目。這鄉中有一個寡婦,年方少,容貌甚美,見了來思,一則貪他青年,二則圖他財利。這日遇著無人之處,婦人賣俏誨淫,來思也有個邪念。忽然仰面見半空一個鸚兒飛過,便想起昔年僧道之言,隨正了念頭,向婦人說道:「我男子備百行於身,雖說姦淫不致大辱,你婦道惟守一節,若是淫污,便損了一生。各自知羞,卻做不得。」說罷就走。那婦人命本長壽,享用也不虧,只因舉了這淫行,著了這一羞,不敢向人說,抑鬱在心,閉了眼目,就看見亡夫。三朝五次,一旦而亡。卻說來思在鄉住了數日,猛然想起一事,收拾回家。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五十七回 奸賊壞心遭惡孽 善人激義救冤人

話說人巧天又巧,明欺暗豈欺?莫道天高遠,天高聽卻低。這五言四句怎說?只為這村中有一人,貧而無守,不能耐窮,卻又淫而多欲,專好鑽隙姦淫人婦。探聽把來思到鄉下取討帳目,知他數日不歸。來思的妻貌甚嬌,乃夤夜鑽穴隙要奸他婦,等到昏夜,悄地出門,來鑽穴隙。忽然路遇著一個陰魂,口稱是他祖宗,涕涕泣泣叫他學個好人,莫壞心術。這人問道:「你叫我學個甚麼好人?」那陰魂道:「魯男子閉門不納,柳下惠坐懷不亂。」這人一派淫欲心腸,哪裡聽信?往前直走。又聽那陰魂恨了一聲,說道:「賭必為盜,奸必遭殺,何苦執迷不悟?」這人只是不聽,一直徑到把來思家,悄地入門,躲於空室。卻說世有貧無衣食的,卻豈肯凍餓殺你?蟲蟻兒也生個草根兒與他食,你若守貧,自不虧你。乃又有一個壞心術的,思量做個穿窬,乘來思下鄉,掘窟行偷,方才到得把家後地,只見一個精怪叫道:「莫要做賊。」這人始疑是人,卻又忽然不見。乃問道:「做賊便怎麼?」只聽那精怪又叫道:
莫做賊,做賊難逃殺身厄。世間萬物各有主,人物怎教與你得?或家偷,行路劫,噁心便造惡冤孽。一朝犯法五刑加,問伊解救將何策?此時叫天天不應,便濯清流洗不白。可憐名節與殘生,不守清貧一旦滅。
這賊聽了,哪裡肯信?卻來到門邊,見戶緊閉,無處可入。乃挖一堵牆穴鑽將進去,摸到空屋,卻好撞了這淫人。賊只道是來思,執著挖牆鐵器便打。這淫人也當來思,奪賊鐵器,兩下奪打。賊力勇猛,把個淫人一下打死。賊心慌了,仍從牆穴鑽出,不想那牆日久磚塌,賊方鑽出頭與兩肩,忽然牆磚往下壓著賊腰,進退兩難,身體不傷,猶活潑潑的。及到天明,地方鄰里見了報官,把賊審問。這來思回到家中,備說這一番情由,那賊卻認殺了淫人。正是來思拒那淫婦這一時日。來思暗想,正是:
色慾人人愛,皇天不可欺。
我不淫人婦,人難淫我妻。
來思正暗想:「那日這淫婦我不奸她,家中就有這事。若是我奸了她,不但妻被人辱,或者又遭賊手。」正嗟歎間,只見空中一個白鸚哥飛來飛去,半晌方去。來思想起胡僧之言,乃望空禱謝。
這來思警戒了這一件事,又經過幾年,家有一童僕得病伏枕。來思有一女,夜沉病在牀。來思乃日夜看視童僕調理湯藥,把個自己親生女兒倒不管。其妻怨道:「不顧親生,卻看奴僕,是何道理?」來思道:「親生女兒有你母看,異姓童僕可憐,他無父母在旁,又無親人在面,主人便是他父母一般。我不顧他,家下奴婢誰肯相近?」且寬慰這僕說:「你莫要焦躁,待你病略好些,我送你還家,見你親戚。」這童僕病勢漸滅,來思恩養更深。一夕,來思夢見一人,說是童僕之父,道:「感謝恩主愛念我子,救活他病,不但我感恩地下,且是冥司說,恩主存心仁厚,你女與子俱在難保,只因你這點陰功,成就三人活路。」來思道:「便是成就活路,也只你子你女二人,如何三人?」其父道:「恩主也得了活路。」說罷,夢覺。眼中恍然,白、綠兩個鸚哥在目。來思驚異,乃堅卻好善之心。卻到了今日,正在家門閒立,見兩差役鎖著男女兩人。那兩人哭啼啼,叫冤說苦,差役罵道:「你做的事,誰來冤你?便是苦,也是你自討的。」來思見了,乃扯著差役問道:「何事鎖此男女?為甚叫冤說苦?」那差役卻與來思熟識,乃答道:「把尊長,你不知這兩口子惡毒異常,他將一個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奴僕,不過數月,便串同心腹叫孩子開門偷盜大戶家財物,約有十餘兩。孩子逃在他家,拿出供招是的,如何是冤?我們做公差的靠的是差錢,他卻不與分文。難道我們不行些法度,實是叫他吃些苦兒。」那兩口子哭著,也向來思訴道:「爺爺呀,青天白日,冤枉人拐帶做賊,怎不是冤?只因賣兒女的人哪裡有錢給他?便受這二位公差之苦。我兩口子當初為欠官糧,把個心愛的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僕,方且感他恩愛孩子,怎起得這意?」說罷又哭。來思便動了不忍心腸,乃邀公差到個酒肆中,暗與公差幾貫錢鈔,道:「我說這兩口子有冤枉,古語說得好,』公門中好修行『。且問如今孩子在哪裡?」公差道:「張大戶叫僕人到他家拿來,現今鎖在家。」把來思聽了,又問:「那兩口子只是叫屈,說這孩子何嘗到我家,真是冤枉。」把來思慈心要救這兩口子,卻又不知真假。只恐這兩口子情真作假,故意佯推,乃又問:「你兩口子在家做甚營業?」男子道:「我在家做人的傭工,只因這一宗屈事,人家說我不是好人,便逐出來了。可憐這屈哪裡去伸?婦人也靠在人家,為此也讓人家不容,便怎生度活?」兩人只是叫苦聲冤。
話分兩頭,卻說狐、鼠二怪說到庵聽經,便來到庵前,二怪卻不敢進庵門。為甚不敢?只因高僧在內,正不容邪,把門威神遵奉護教威靈,莫說邪妖遠避,便是吃五葷三厭、身體不潔淨的婦人男子,知道不淨的避忌,不敢入門,不知誤入的,便墮了罪孽。狐、鼠不敢入庵,卻在庵前求把門的神放他入門,說道:「我二怪雖是畜生業障,只為前生心地奸狡,輪回這劫。卻又自知皆非,久歷塵世,得了日精月露正氣,曉得些變化神通,今欲悔改前非,投托釋門,消災懺過,以求度脫。望神司放入聞經聽法。」威神道:「汝等據要入門,真假未必,且尚有怪氣妖腥,便容了你進門,到了殿上,那高僧聖眾見聞,連我把門的也作孽。你等必要進庵,須是在外積一功德,行一善事,便可進門上殿。」狐、鼠問道:「如何行一善便入得?」威神道:「善人天堂也上登,希罕小庵觀寺廟。」狐妖聽了,乃與鼠怪離了庵門,去尋些善事修積。正走到酒肆門前,只聽得店內兩個男婦啼哭,二怪乃變了兩人走入店來,正見把來思與公差講話。二怪聽得明白,狐妖與鼠怪道:「我見這人分明是存心方便,要救這兩口子,他做他的功德,我們積我們善心。」便也來席上與公差說道:「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二位你可放了這兩口子罷,我們三個人保著。」公差道:「如何放得?除非是你弟兄宗族,婦人就是我這位的親姐。」公差道:「豈有正身放了,拿你替頭?除非我們得了你一注大錢鈔也說不得。」來思便道:「二位果與兩口子認親,代他去審,我便替他送你幾貫錢鈔。」公差聽了道:「你且拿現錢來。」狐妖聽得,便地下拾一塊磚變了一塊銀子,遞與公差。那公差心喜,卻把兩口子放回家去,道:「見了大戶再作計較。」這兩口子如夢方醒,自驚自疑,忖道:「世間哪有這樣熱心腸好人?」拜了兩拜,回家去了。
卻說公差鎖著狐、鼠變的人,來思也隨著去看。只見到了張大戶門道,張家走出一個少年奴僕,出來見了公差鎖的二人不是正身,便道:「你如何不拿正身來,卻是得錢賣放?」狐妖見這僕人辭色古怪,乃向鼠怪道:「這兩口子,果有些冤枉。待我弄個手段,查他真實去來。」乃把鎖褪了,將身一變,變了個張大戶看家的狗子。入得門來,逕奔屋裡,東走西望,只見屋內鎖著一個孩子。那僕人走進屋來,狗子卻隱著身聽那僕人向孩子說道:「你家娘老子未拿來,拿了你家親族來了。你只好說是你娘老子,叫你開了家主的房門,銀物是他拿了去。你若不這等說,便要打你二百皮鞭。」孩子道:「說了卻怎麼?可打了?」僕人道:「說了不但饒打,我還把果子你吃,早晚也要我看顧你。」孩子道:「我便饒打,可打我娘老子麼?」僕人道:「自然打她。」孩子說:「她是我的娘老子,如何苦了她?」僕人道:「想她賣了你,不管你在人家死活受苦,還想顧她作甚?」孩子道:「便是賣了我,也只因少了官錢,沒的飯吃,不得已了。我如今寧捱二百皮鞭罷。」僕人道:「你前日已招出了,如今怎改得?」孩子只是不言語。狐妖變作狗子在旁聽了,說道:「我疑這僕辭色古怪,果然這事有些冤枉。」只見僕人走出屋,又向一個心腹人說道:「孩子言語忽變,怎生奈何?」心腹道:「當初你不該詭計,坐在他娘老子身上。事已冤著他,說不得了。把孩子好歹再藏了外邊去,只說又是他親族來偷拐去了。我們偷的銀物,便費些與公差也可。」按下二人計議。
狐妖聽了,乃出門,把這情節說與鼠怪。鼠怪道:「我也弄個神通,卻把塊石頭假變個人,與公差鎖著,他卻復了老鼠原身,走入張家屋裡。先看見僕人哄那孩子,把他藏拐在外,後卻開了箱籠,拿出一包銀子,稱得幾件出屋去與公差說話。那公差伺候了一會,只見張大戶出得屋來。公差二人帶著孩子家親戚人去。少頃,張大戶請了地方一個巡捕長官,到得他家,坐在堂上。狐妖變的假人鎖在旁邊。但見那長官:
頭戴一冠,上有無情結;足登雙履,下綻鷂子皮。破圓領束著一條角帶,窮模樣蹙了兩道愁眉。只因地方淡薄,他又只吃鄉村一碗清水;無奈官債逼迫,哪裡有處借貸半釐低銀?奶奶衙中報怨,一旦回鄉,盤纏哪討?爺爺心上快活,三年考績,殿最必然。
鼠怪見那長官,坐在堂上叫公差帶過二人來。二人大喝起來:「青天白日,家僕盜了家主銀物,卻冤平人串拐!」長官又叫拿出孩子來對證。公差忙入屋,僕人已將孩子藏出。卻不防鼠怪變了一個孩子,出到堂前,也大叫:「白日青天,僕人偷了主銀,贓現收在箱籠,卻叫人冤我爺娘!」長官聽了,看著大戶說道:這小廝如何今日又供差了。」乃叫公差,即同大戶到僕人房內箱籠一搜,只見銀物均在。一時便把家僕刑起,滿口供招,便放了鎖的二人出去。這鼠怪變了孩子,想道:「僕人奸計藏匿了孩子,冤他爺娘。幸喜我替他伸冤,如今將計就計,把藏匿的孩子送還了那兩口子,叫他母子在一堆過活,卻怎麼消了張家這一宗卷案?」好鼠怪,想了一會,趁著那官長與大戶坐在堂上,究問那盜銀家僕,這鼠怪乃變了一錠大銀子,忙叫狐妖變了孩子宗族,同公差進得屋來,說道:「家僕誘我孩子坑害娘老子,今幸長官審明。這孩子公心明說,卻也難安在大戶家了,願將原賣禮銀交還,贖歸家去。」長官准了,大戶只得與他贖去。二怪大喜,自謂行此一善,辭了把來思而去。把來思在張家門外,只等聽了這事情完結回家。只見兩個鸚哥兒,飛來飛去。來思見了,合掌念佛,道:「想胡僧與道士之言不差,果是我有惡孽,又救了一種。」乃回家只想行善。這二怪乃把藏匿的真孩子領到兩口子家,還了他。兩口子疑問道:「二位恩人,不知我夫婦有何緣何德,受恩主莫大救拔之義?」二怪笑道:「還是你二人平日有甚好心腸,今日遇著災難冤枉,得善人來救了你。」兩口子道:「我們為覓人家傭工,有甚好心?」二怪道:「你試想一想看。」兩口子道:「我們也只是僱在人家,出了一點忠心與人家做事。往常見傭工躲懶的,誤了主家之事,還有偷盜主家物件的,還有作踐他家器物的,我想那人家與你飯食吃、工錢用,圖你出力,你卻壞了心腸,天豈肯祐?」二怪道:「這便是你善行好心處了。」兩口子得了孩子,留二怪酬謝。二怪一心想著進庵聽法,哪裡肯留?乃辭了他,一陣風到了庵前,便要闖門而入。把門的人哪裡肯容?二怪說道:「我等遵諭行了一善,特來求賜放人。」威神笑道:「吾神聰明,你們舉動便知。這善是那把來思的,你二怪不過因人成事。算不得,算不得。難入,難入。」二怪聽了,自思果然這事乃別人起根的,便離了庵門,又往他方,尋行善的事。
二怪正變了兩個人在村鄉里閒走,只見村中十字街頭,一個愁和尚在那街石上撞頭化緣。二怪看那和尚,怎麼愁?但見他:
蹙著雙眉兩道,露著一個光頭。非瘡非癤又非瘤,卻是撞出來皮肉。聽他聲聲喊叫,化齋化那饅頭。苦肉計好沒來由,還是前因今受。
鼠怪見了,說道:「你看這和尚,愁眉皺臉,喊叫化齋,卻把那父娘皮肉,撞得光頭上長起個大瘤,果然是為生死道行,便碰破了頭也無怨。只為化齋,不過是飽腹,為何這等自苦?」狐妖道:「修道人苦行,或者該是這等。我們自行修善,便該齋他一飽。」鼠怪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只叫化饅頭,我與你哪裡去尋饃饃扁食燒餅饅頭?」狐妖道:「這卻不難。」卻怎不難,下回自曉。

第五十八回 狐鼠怪掠美示恩 把來思救人失水

狐妖與鼠怪道:「那十字街頭許多賣饅頭的,這和尚是看見了,便起心要吃,所以他愁著眉。」鼠怪說道:「化便化,愁著眉何也?」狐妖道:「他愁著眉,一則是要吃,不得到口,一則是撞得頭疼,一則不知可有人舍,一則是有人舍,不知可吃得飽。」鼠怪道:「你說齋他不難,便齋他個飽罷。」狐妖道:「哪有錢買?我與你弄個手段,隱著身偷饅頭來齋他。」鼠怪道:「偷便是賊了,為齋僧自家卻當個不義之名。我把土石變幾貫鈔,明明的買饅頭齋僧罷。」狐妖道:「也使不得,僧便齋飽了,那賣饅頭的卻折了本。」鼠怪道:「這個沒錢的善願卻難行。」狐妖道:「這也不難,我前日與你救那兩個男女,看那把來思倒是個善人。我們如今變兩個和尚去化他的饅頭來齋這和尚。」鼠怪道:「這也說得是。」二怪把身一抖,卻變了兩個和尚,走到把來思門前。只見來思正走出門來,看見兩個僧人,便問道:「二位師父何來?要化甚麼?」二怪答道:「只為饑來化齋。」來思道:「來得正好,也是二位緣法,方才正備了些素齋,要請一個鄰家吃素的道人。既是二位饑,要化齋,便請屋內坐。」二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說道:「這撞頭的和尚真也是沒緣。偏生我們委曲設法齋他,卻有這樣留難。」一面二怪口裡暗暗說著,一面只得入屋來。只見素齋擺出,他兩個吃著只想法兒。卻說人有心事,吃飲食不是不下咽,便是不知味,沒好沒歹亂嚼亂啖下肚。二怪吃了齋,把個桌席上精光,湯也不剩一點。把來思心裡倒也歡喜,說道:「俗語道得好,』齋僧不飽,不如活埋。『這兩個和尚一定飽了,且再說個好看的果子話。」乃問道:「二位師父,粗齋不潔,不能齋飽。若是不夠,當再奉獻些點心饃饃。」只這一句,便引動了狐妖乖巧,答道:「我二僧夠了,多承施主盛意。只是我有個老師父,在村前化齋未得,若是有點心饃饃,乞化幾個齋他。」來思聽了,便叫家童又捧出點心,卻好都是熱饅首。二怪見了,喜上心來,乃袖著饅首,辭了施主,直到街頭。
可憐那和尚撞得頭暈,氣力也沒些,人心狠毒,就沒一個慈悲方便喜捨。鼠怪見他這光景,乃向狐妖道:「這和尚苦苦撞頭磕腦,乞化不出,一則村人刻薄,哪裡不騰那一貫齋他,也積些福壽;一則這和尚把這撞頭的苦行,何不莊嚴端正誦卷經咒,不會誦經也念幾聲佛爺,自有善神打供。世間何嘗餓殺了個學好的和尚?他苦苦撞破頭額,叫做強化惡化,反使噁心,見了動惱起嗔。」狐妖道:「你也莫要管他強化惡化,破頭腫額,但出我們善心,把這饅頭趁熱齋他罷。」二怪當時把饅頭遞與僧人。僧人接了便吃,吃飽了走去,方叫謝齋。二怪笑嘻嘻卻走到庵前,往門內就要進去。只見門上許多善男信女手捧著香燭的,直入無礙。有一等閒行遊戲、身心不淨的,近便進了門,卻被那守門威神怒目指視道:「褻瀆作罪。」只有二怪,他卻看得明與神說的話。威神見了二怪便喝道:「你又來亂闖。」二怪道:「我等奉諭,行一齋僧善願,特來進庵聽法。」威神道:「你何嘗行善?一個要偷人饅頭,舉了賊意,一個要假變泥錢,坑人資本。如何是善?」二怪道:「我們當時也自知其非。乃轉到善人家化了饅首齋僧,費盡心腸,這卻是善。」威神道:「你吃了他無功之食,又詐了他越外之饃,就是費了心腸也是個掠美示恩,作不得善,入不得門。」二怪道:「詐了他饃,這情有的,卻怎叫吃了他無功之食?」威神道:「你二怪外貌假變僧人,心中一團邪念,不會唸經與那施主消災,不曾咒食與你受齋釋罪。快走,快走。若要進我山門,除非自行善事。」二怪聽了。只得離庵門前去,按下不提。
卻說把來思二次見了白、綠鸚哥,想起當年僧道說他有五種惡報,乃逢事便舉善念,也行了許多善事,卻不見鸚哥的報應。這日,只因齋了兩個和尚,袖了他幾個大饅頭去,說與師父吃,卻又變了兩個常人,將饅頭齋那撞頭的和尚。街村還傳來說:「兩個時時務務過客拿出饅頭齋僧,這饅頭卻不是村前賣的,卻是把家的饅頭。」為甚人認得饅頭,是把家的?只因把來思為齋昔年僧道,說了他五種惡孽,這一番事情明明鸚哥顯化,示了他三次善功,他便常常做這個大饅頭齋僧道,故此村人遠遠傳來。這來思卻想道:「饅頭分明是兩個和尚袖去,如何是兩個外村過客?」且訪問這過客怎個模樣,村人又傳得古怪。來思便疑道:「這袖饅頭去的和尚是兩個神人化現,他卻又化現過客齋僧,想齋僧也是個善功。」為此逕到海潮庵來,一則久聞庵內有高僧寄寓,一則有這一點齋僧的善心。他捧了香燭前來,起得早了,東方尚未發白。這村前有一個深水池塘,來思將眼遠望,盡是茫茫大水,心裡甚疑。只見那池塘:
大非往日之池,闊有遠天之狀,汪洋似海茫茫,聲勢如雷聒聒。擋行路不說天塹,驚人意錯似鬼魂。不是錯念頭,走歪了正道,定然迷了竅,誤撞著邪魔。
來思遠望心疑,忖道:「我村這向南大道直走到庵,怎麼走近海來?況我此地沒海,止有一個小小池塘在前傍路,雖然水深,卻也不大。莫非是我起早眼花了?便是錯走了路頭。」一面疑想,一面近前來,只見池塘仍舊。卻有兩個人在水中說話。一個道:「空設漫天計,怎能害善人?」一個道:「冤家自有頭,還債自有主。」一個說:「這是把來思應當有此一報。」一個道:「你看空中有兩個鸚鵡護身。」一個說:「日中有個醉漢子還債。」一個說:「傍晚有個瞎婦人填冤。若是這兩人不來,便說不得甚麼善人,甚麼鸚鵡,且拿他頂了缸。」來思聽了這話,想道:「這分明是邪魔話說,魍魎現形。有甚冤家債主想要拿人頂缸做替?我到庵中也為行善,且坐在這近池樹林,等那日中傍晚,有何應驗。」卻好坐至日中,果見一個醉漢踉踉蹌蹌、東歪西倒走將過來,就往那池邊行去。來思見了,急忙叫道:漢子,休要到池邊。看你:
行步散亂,身子傾欹。眼乜斜,看睜又閉;手支吾,指東畫西。口裡胡歌亂叫,似曲無些腔板;腳下前伸後縮,如跌有甚高低。只該少吃些下波子,也不亂性;奈何不忖量迷魂湯,撐滿肚皮。臥巷倒街,誰來扶你?傷生害命,哪個能醫?只落得個吃時快活,怎知道那醉後如泥。還饒個腳根把持不住,但見得身骸送入深溪。
來思一面叫他莫入池邊。那醉漢哪裡聽依?他卻一面嗟歎。這醉漢的必至之情,果然走近池塘,一跤跌入池水深處。這來思一心惻隱,便顧不得解衣,往池中去救。那醉漢一把手扯住了來思,死也不放。來思也慌忙了,道:「罷了,罷了。我只因一時動了善念,造次救人,卻不想自立個實地,分明是冤家債主,早夜陰魂,話不虛謬。」那池塘深水處,若似人扯的一般。來思正在慌忙之際,卻說狐、鼠二怪離了庵門,正計較尋些善事去做。忽來到池塘之處,見二人在水裡相攪做一團,若似泅水一般。二怪見了,慌忙弄個手段,直入池中,把二人救得起來。二怪見一個醉酒漢子失腳入水,也嚇得酒醉半醒;一個卻是來思,曾受過齋僧之惠。狐妖便問道:「把善人,你如何同這醉漢渾攪水池裡,莫非是爭鬥投水?你們或是俱醉,失跌入池。我們若遲來救,可憐你二人性命不保。」來思便說出醉漢失水緣故,卻又把天早陰魂說話事情說了一番,卻才拜謝二怪。二怪聽了,鼠怪說:「且把這醉漢送入村街,就有他的熟識。」扶著去了,方回來與來思講到庵中聽經的話。來思又把瞎婦日晚緣故說出。二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說其無。」乃同來思到得家中,換了水濕衣裳,吃了些酒飯,方才問二怪姓名,因何與小子熟識,救了殘生。二怪道:「實不相瞞,我二人向日行路肚饑,遇二僧贈了我幾個饅頭,說是府上佈施他的。」來思道:「事果有的,卻聞說又齋了撞頭的和尚。」二怪忙忙答道:「正是,正是。我二人吃了兩個,卻省下幾個齋僧了。如今聞得海潮庵高僧說法,我二人特地去隨喜,路遇這巧,救了尊長,又承高情款待酒飯。既是陰魂說傍晚有瞎婦過池填冤,我們與尊長守著池邊。若是果有,救她一命,也是陰騭。」來思道:「好事,好事。況且順路到庵,也是功德。」卻說這村間有姐妹二人,姐嫁了一個不守本份的漢子,妹嫁了一個微末生意的丈夫。這不守本份的,浪蕩了家私,專一引誘良家子弟嫖賭,也不知坑陷了多少好人家兒男。這池中冤魂便是他引誘壞了的,投入魍魎。後來沒人引誘,貧苦生出惡病而亡。這婦人一氣,把個雙目瞎了,孤寡無靠,卻依棲妹子身邊過活。這妹夫當年也勸他漢子做些好事,便是微末的生意也是個本份前程。漢子不但不聽他言,還笑他說:「你那微末生意,吃辛受苦,一朝不足分文,只好餬口。似我這買賣,大盤吃肉,大壺吃酒,大包用銀錢。」妹夫道:「大是你的大,多是你來的多,受用是你有受用。只是世間辛苦出來的銀錢,便受用得心安;若不是辛苦藝得了世間財,縱有受用,也不長久。」漢子笑道:「多少貴族富室享不辛苦的錢鈔,受現成的福,代代快活心安。」妹夫道:「你道貴族富室享現成福,不受辛苦,哪知是他祖父的功德,貴的是先世忠國愛民,積下的俸祿,與子孫受用;富的是前人勤儉經營,掙下的家私,與後代享成。」漢子道:「妹夫你休管罷。我是吃慣了的口,用慣了的手,做慣了的事。你本是個貧守份,窮骨頭,沒福受用的,休管我罷。」怪了而去。因此天道卻也古怪,一旦喪了,止遺下婦人,又瞎了眼,依棲著妹夫。這兩口子既出一個好心,憐是親戚瓜葛,便該恩養他個孤寡之苦,乃終日顛言譏誚,叫這婦人瞎著雙眼,沒處訴苦,一直跑到池邊來投水。天色傍晚,那池中魍魎說道:「我想在日,被他漢子千般哄、百般誘,把家私壞了,且欠人債負,逼迫以至投水。可憐那時也是一急無奈,投入水中,誰想孤魂苦惱?」
悲風情慘切,長夜曉何知?
不樂陰千載,寧安陽一時。
魍魎自悔,要尋頂首。卻好瞎婦情苦奔來,正要投水。那魍魎喜道:「那漢子坑我,今其婦填冤,報應不差。」正要伺候扯她,哪知二怪與來思守著,果見一個瞎婦走來投水。那瞎婦不就投水,乃哭哭啼啼,把她漢子生前行止,說一句,哭一聲;卻又怨那妹夫兩口子,也說一句,哭一聲。來思聽她哭了說,說了哭,將次要跳,乃大叫道:「那瞎婆子,你既說你漢子當年過失,你為妻的,也該勸諫。若是勸諫不聽,把今日投水的性命那時拚著,為丈夫的,也有聽妻賢勸的。若是改行好處,做本份營生,你哪裡知道天道決不叫你漢子身死。你瞎了雙目,孤寡無靠,想你那漢子在日來的空頭錢鈔,你只圖受用他的快活,怎想有今日!」那瞎婦聽了,眼雖不見,心裡卻明白,說道:「好言語,今日悔是遲了。」他這明白自己當年的不是,卻就消了一肚子氣,哭哭啼啼,只說妹子的不是。來思又說道:「你也不該怪妹子,他是念你同胞姊妹,養活你生,妹夫又是看妻情份。若是你再沒有親妹,誰人顧你?你如今自思自省,忍些閒氣,與你親妹和好過日子,莫要尋這條苦路。」瞎婦被來思說了一番,心也知悔。狐妖乃扯她上了街路,直送她到妹夫家,把她投水的話說了。那妹子也哭啼啼扯她進屋去了。狐妖乃復到池邊,同來思趁著月光,直奔庵裡來。但見那月:
皎潔如同白日,清輝遍滿長空。一輪照徹萬方同,倒影星辰搖動。莫道尋常三五,但云今夕佳逢。更樓老子興無窮,喜與高人賞共。
狐鼠與把來思趁著月色,不覺的走到庵前。二怪到底害怕把門威神,不敢近庵,在遠樹林邊,乃叫來思說:「尊長,你住居近地,庵僧必熟識,此時天晚,只恐月下難敲其門。你先去探個消息,我等遠村來的,見景生情方是。」來思依言,乃先走到庵門,只見庵門大開,善信出入甚眾。來思問眾人:「今夕夜深,如何庵門大開?」眾中一個答道:「今日是高僧三位徒弟說法,晚建一堂施食。」來思聽了,便直顧上殿,看僧施食,乃忘記了兩個同來的在遠樹下等信;這二怪久等不見來思回信,乃起身只得前來。狐妖與鼠怪道:「這番料威神必然容我等入門。」鼠怪道:「怎見得?」狐妖道:「我們救池塘兩命,乃是自行的善功。」鼠怪道:「正是,正是。」畢竟二怪可得容入庵門?下回自曉。

第五十九回 威神三阻狐鼠怪 菩薩兩查善惡醫

話說祖師隨路演教,度化眾生,到處庵觀寺院,有靜室可坐,便經旬寄寓;逢著僧尼道俗,有緣法可度,便隨遇開悟,自多不語,每每三位徒弟代言。因此在這庵中,應答善信開度事情,多是他三個高徒。一日,庵中眾僧見來謁高僧者眾,便發了一個善願,向道副大師說道:「大師道行甚高,度脫雖眾,只是終日費煩口耳於生在善信,利益宏深。若是建一個道場或是施一堂法食,濟度幽冥、孤魂等眾,也是莫大功德。」副師答道:「我等談經說法,便是濟度眾僧道,生者得悟,恐亡者未沾。」尼總持師便也說道:「事有陰陽,道本無二。」眾僧又道:「見在度亡科儀,豈是虛設?」道育師道:「科儀乃明見功德經義,還本不見真心。」三位與眾僧辯了一會,彼此大家都端會入定。忽然副師於靜中現一個光景,見殿旁一根枯木,忽然其中騰出一位神人,其下一條大蟒蛇鑽出。那神人大叫道:「和尚,你既明人天大道,怎不念六道眾生?若說科儀陳跡,這蟒可以轉超。」言罷不見。副師出靜,見阿羅尊者聖前有此景象,乃與眾僧議建一個佛會。三位師兄師弟,一位一日,主壇法事,講經典,仿科儀,攝孤施食,真也是勝會,村鄉善信來往佈施。這一日,正是副師主壇首日,卻說庵門大開,把來思直入上殿觀看。狐、鼠二怪久等,只得到庵門,方才要入,只見把門威神又攔阻著說道:「你未有獨行善功,如何又來攪擾?」二怪道:「救三命於池水,卻是我等自行之善。」威神道:「為此一善,冥司正在這裡議功,若不是把來思一念始發,你等哪有這一種善緣?」二怪道:「我等若救之遲,把來思自顧不暇,尚安得為功?」威神道:「正為把來思有這水災惡報一種,未作在何項,故此菩薩的白、綠鸚哥未現。如今作他的又有你們;繼後作你們的,又有他功創始。今日較往常法門更肅,你看那自身不潔,故入誤進,自招罪孽。你們比此不同,原有性靈,你知我見,故此阻你者倒是度你。」二怪聽了,乃慨然說道:「既是善功不曾注明,把來思非此一善,不得消他一種惡報,我們情願讓此一善功德,救解了他惡孽一種。」只這一讓之言,只見威神呵呵大笑起來,把個庵門大開了,說道:「一言兩成功果,你兩個不獨善功,且定轉生人道。進去,進去。我如今不阻攔你了。」二怪方才昂首進庵,直到殿上。後有清溪道人詩五言四句,說忍讓真是善功:
不競真為福,讓功果是高。
世人能退讓,災禍自然消。
狐妖進入庵門,走上佛殿。那狐妖是久歷過的地界,弄過了手段的僧庵,只因近日威神凜肅,又且他心信法門,隨著禁忌,去修積善功,進入庵來,上得正殿,他都是熟游。只有鼠怪在那社裡成精,弄妖捏怪,不知善地廣大,殿宇巍峨。他見了眾僧凜凜拜禮聖像,課誦經文,眾信男女依擬行道,乃向狐妖說道:「我在社中,張頭露面,躲躲拽拽,只知弄法兒,耗糧食,若不虧你攜帶,走這福地,怎能夠見廣識大,開闊心胸!」狐妖笑道:「料你鼠腹有類蛙腸,便開闊了也不大。」鼠怪道:「老狐你說差矣。我不入這禪林,我也不會說話。世間心胸,有見識,便自闊大。若是沒見識,便原來闊大,也是小家子。我今幸承你攜帶,入了善地,便會巧言。我不是巧言,乃是一句道理。人若有了這道在心,明瞭這理在腹,莫說是我鼠腹,便是個疙蚤蚊蟲,他也脫離了篾芒小見。二怪一邊閒談,一邊看高僧依科行教。但見他:
高座法台,朗吟梵語。眾僧齊和真經,鐘鼓迭鳴押韻。燒香的倚者虔恭,剪燭的沙彌端肅。那個善男信女不側耳仰觀?這會鼠怪狐妖也傾心敬仰。
只見副師坐在法台上,先持解結咒,後誦度亡經,那些善信不見,這狐鼠卻知。少頃,山門洞開,孤魂野魅充滿庵前,直連境路。也念了施食真言,那法食變滿法界,有聽了經咒,悔悟生前作孽的,喜道超生有路;有沾了法食,受用現前功德的,樂然飽腹無饑。二怪直候到法事完畢,副師下座,方才抬頭看眾人。只見把來思也雜在眾人叢裡觀看。二怪方才近前說道:「為何不回個信息,叫我林間久等?」把來思方才答應。原來,妖魔邪怪在庵外變幻迷人,到了福地便不能隱藏,他兩個俱現出原身,嚇得把來思往殿上一把扯住了尼總持道:「師父,怎麼道場法會,卻惹了狐鼠精怪入來?」總持把慧眼一觀,果見兩個狐、鼠假變人形,到此藏隱不住,明明兩個孽畜。他見了高僧,便齊齊跪伏在地,口口只求度脫。尼總持道:「我師兄道力可見高深。一般獸畜也來求度,何況於人不知省悟,不求度脫?」乃看著二怪說道:「有奸莫弄,有妖莫逞,充滿善心,自超上等。」總持念罷,把手結一訣,只見階下一個黃巾力士現形。總持道:「可把此二怪押赴輪轉,說他出離了畜道,卻積了三次善功,且又悔心入我福地,萬毋叫他再墮入畜生道里。」力士聽了,即把二怪押去。
二怪歡歡喜喜拜謝而走,把來思方知高僧法力。當下夜晚眾信散去,他只得在廡廊下歇宿。他心裡驚疑作怪,說道:「怎麼我為救人落水,幾被沉沒,感得這二人拯救,怎知竟是狐、鼠兩個精怪?今若不是高僧看破,押他超生人道,只恐精怪變幻,終是迷人。又想我當年胡僧道士說我五種惡報,屈指算來,白、綠鸚鵡已現了三次。昨日救人失水也是一種善念,怎麼不現出鸚哥?」心下正疑思,忽然鐘鼓齊鳴,卻是尼總持上殿,輪班請行法事。來思見了,忙抹了一抹臉,上前合掌禮拜,說道:「弟子把來思,當年有胡僧道士化齋,說我有祖父積下的五種惡報,因始祖有一善化解,賜我二個白、綠鸚哥,叫我見綠鸚知省,見白鸚知解,我弟子已三見鸚哥現形;想已解了三惡。尚有二惡,不知作何善功,得以解救,望高僧明白示我。」尼總持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你祖父積惡,報應在你。此是你家門事,自然不爽的果報,我僧人怎知?你既有往年僧道指引度脫,你自家行修自家解救,我僧與你隔心異念,如何得曉?」來思道:「自師父們到庵,我村鄉何人不知,道說高僧說破塵情,指人心膽,度脫了七祖九玄,解釋了九幽六道。若是我弟子有甚積惡,望師父真誅其心。」來思只說了這句誅心,便打動了他慈悲方寸,乃向副師道:「這位善人,滿口說出往因善惡,所謂直陳衷曲,我又何必誅心?師兄,你有過去前世之因,試一表明,看他未來報應,或是解,或是受,使諸有情盡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副師點首,乃端坐入定,兩個時辰出得靜來,於諸大眾前直說出來思祖父積惡根由、始祖一善功德。卻是何善何惡?眾人傾耳而聽,只見副師一件件說出來道:
來思始祖為華佗,奇方救病起沉痾。
含冤苦被曹瞞害,焚卻醫書沒奈何。
誰教後代流南度,不法丹溪亂認科。
火症錯當風涼治,枵腹說人飲食多。
胡針亂炙傷人命,任意歪醫惹笑呵。
積下惡冤遺後裔,五種冤愆報不苛。
一種誨奸招刃害,二種女子被災磨。
三種投溪沉水報,救人孩子事差訛。
尚有惡因留二種,幸虧福地拜彌陀。
行善何須限數目,便是百種不為多。
為甚胡僧求度脫?只因行孝有鸚哥
來思聽了副師說出來的前因,乃說道:「不差,不差。我家傳來說,始祖上是一個盧扁良醫,到人家醫病,把人疾病當自己父母的疾病一般,望、聞、問、切,寒良暑溫,苦心蘿思,救療人病,活者甚眾。不意祖父接代家傳,不遵祖意,只貪財利,輕人死生,任意胡醫,故此我未學前業,遠投這村,贅入人家。幼因失了母氏,無處尋訪,我想人生世上,忘了生身之母,就是不孝之人。所以方才師父說出鸚哥乃行孝之鳥,如今就拜辭了師父,回去尋母。倘天假良緣,得逢老母,再來修謝。」來思只發了這點好心,猛見殿高處鸚哥現於菩薩之前。來思見了,隨拜禮聖尊,出庵門而去。眾僧便問副師說道:「大師方才說出他祖代善惡根因,但只說個鸚哥微意,並不曾講明瞭他後這一種之報。」副師道:「那救人孩子,非為正善,乃是狐、鼠弄怪而成。救人沉水,就解了他自身沉水惡報。今日禮拜福地,便是四種。尚有大惡孽一種,不敢先泄,只看他尋母這一種人間最大之善,能解極大之惡,無有孝道之大也。」說罷,眾心悅服。按下二師輪修道場功德不提。
且說來思明曉積來惡孽,報應善功,只因高僧說明孝道乃世間最大一種善功,他便想起生身之母,只是幼年他父行醫,誤傷了一人性命,那人飲恨九泉,訴冤在報應神司,說庸醫枉害了的冤魂。神司怒道:「生死根因,都有個造化氣數。你數當絕,如何怨他?哪裡知道,就是誤傷,也是氣數假借他手。況且傷你不過一命,他活人卻也數多。」冤魂泣道:「若說氣數,不敢怨他。若說假手,真也害在他三指。」神司道:「如何害在他三指?」冤魂道:「他三指未明寸關尺,一心只想渾愚人。可憐萬劫難逢人道命,被他輕易送殘生。」神司聽了,哀憫起來,便查他父的報應,當夫婦殞滅,人那幽暗地獄,仍積惡孽與來思,計有五種,神司即命鬼役,勾他夫婦。
卻說來思之母,叫做把氏,夫便行醫,他卻熬煉膏藥,私施於人,多救了人瘡毒疾病,有此陰功。這日藥帝菩薩正降人間,憐疾苦,察善惡,查醫者之良庸。若是善人,便遇著庸醫,他也陰中默助,手到病除。人說泥丸子也治好大病,哪裡是泥丸子效靈?卻是善心感到菩薩慈悲救護。若是惡人,便遇著良醫,偏生認錯,哪裡是藥餌不靈?都是菩薩不宥。鬼役正來勾他夫婦,卻好菩薩遇著說:「把氏多行善,當宥。」鬼使遵依佛旨,不敢勾她。菩薩又查出把氏為夫炮製藥餌,便有佐夫誤用傷人之罪,免她死地獄,不饒她生罪孽。偶然遇著盜劫兵爭,把來思了遂失迷兩地。把來思流人遠村,不思生母,贅入人家,只顧妻室。不但未有子嗣,且五種惡報,見於面貌,被僧道昭然明見。他既消卻四種,這一種卻也異常。卻說來思之母,被刀兵離失,走到海沙荒僻,饑餓困倦難行,僕地跌倒,坐在荒沙之上,正啼哭不止,忽然見一老嫗,手提水罐,一步三挨,好生難走。但見那老嫗:
白髮亂蓬鬆,攔腰束短裙。
一步那三歎,手提汲水瓶。
老嫗見一個婆子坐臥在沙上,看看走近前來問道:「婆婆何處來的?怎麼這般狼狽?」來思之母一面悲啼,一面說道:「我是遠方被強賊刀兵趕慌,與子失散了來的。」老嫗道:「你這婆婆,想那子不是你親生的。就不是你親生或者自養,乳養,晚娘隨嫁,遇著荒亂便死也不離了母,怎麼一個親生之子遇兵荒盜賊,失離走去?」把氏道:「老嫗,你不知有個原故,我夫在日,曾做些傷理事業,天叫我逃亡死難,幸然存得個殘生,走到這裡,饑餓難忍,進退無路。老嫗救我一命,也是陰騭。」老嫗道:「我也是遠方逃難到此的。說起來話長,但前樹林有我的一個姪子居此,我因投托他家,得一碗飯食。今到海邊,汲些淡水。你可強掙到我姪家,把碗飯與你充饑。」來思之母只得起來,同老嫗走到林間。只見半廈草屋,裡面一人仰臥在個草鋪之上,口裡哼著,見了婆子,便問來歷。婆子把前情又說了一番。方才問那人為何仰臥口哼。這人說道:「不瞞婆婆說,我也是遠方人,名叫做捕竊。怎叫這名?只因捕鼋鱉為活,偷海洋水獸,竊水中生物,人便稱我這名。只因曉得這地方多鼋鱉,搭了半廈草屋,在此處捕鱉。此去人煙輻輳去處有十里之遙,一向得鱉去賣。偶因海中一怪鼋,被它咬了腳面,不能行走。卻幸得我這姑娘,也是避荒來此尋我,乃留她在此。我如今虧她扶我海邊,早晚捕得些水獸,有市人到此,米換收去,我借此苟延生命。婆婆,你放心權住兩日,待我腳好,為你找問。」婆子稍謝,乃問老嫗:「走路如何也艱難?」老嫗說道:「我是少年足有寒濕之氣,遇著勞碌便發。前日是逃荒到此傷了。」來思之母聽了,道:「不難,不難。包你兩人都腿腳安愈。」卻是怎生安愈,下回自曉。

第六十回 把氏施膏母子會 鼋精報怨說因由

話說把氏當年佐夫炮藥,知道膏藥能貼瘡腫、隨腳不能行走等病。他卻叫人村間取得兩味油與黃丹,熬成個二八丹,專貼瘡疾,與捕竊、老嫗貼上就愈。捕竊與老嫗大喜,感他好意,留他居住。那市販來收水獸的,問起捕竊腳如何愈,因知是把氏膏藥貼好,乃傳引了害足疾的許多村中老少漢子,齊來取討膏藥。把氏慨然熬煉濟人。一日,正在草屋熬膏,只見一個道人走到屋下叫一聲:「女善人,你費了好意,救了些行不得的人。」把氏道:「正為他行不得,我好心救他。」道人笑道:「誰叫他行不得的,他卻要行?冥中就與他個行不得。也罷,你既行了好心,管教你母子團圓,也是你子完全了兩夫婦的孩子,使他子母歡合所積。只是這傳引來害足疾的,都是他行不得的冤纏,我仙家有個知過去未來法術。但有來取你膏藥的,問他行不得,便來問我,叫他行得,方與他膏藥。」把氏聽見道人說管教母子團圓,他便心善,乃依著道人,有那取膏藥人來,把氏問道:「可是行走不得?」其人道:「正是,正是。」把氏便叫他到海灘上問道人。這時取藥就有十餘人,都說兩足行走艱難,也有病瘡腫的,也有病筋骨的,也有笑的,說道:「往常取藥何嘗問甚道人?」也有信的,說:「想是仙方傳授,方有此靈驗。」一時齊到海灘上。只見果有一個道人坐在灘上,手裡拿著一柄拂塵,閉著雙目,端然而坐。眾人上前,那道人睜開眼問道:「列位到此何干?」只見眾人:
足不能停立,腰何嘗直存?
腿腳生瘡腫,都是殘疾人。
眾人見道人問來何干,便道:「我等都是行不得,到婆婆處取藥的,他叫來問老道。」道人說:「你眾位行不得,只該安坐在家,如何卻又行來?」眾人道:「只為行不得要醫,強勉走來取藥。」道人說:「世間好事善行,你卻不肯強勉走去,偏行不得的,強勉行來。你越強行不得,越害得深了。我小道要列位來問的緣由,非是叫你來問我,是我要問你列位。」眾人問道:「老道,你要問我等何事?」道人說:「天地間一個人,事也關心,行也關心,都是一般人。偏你生瘡害腫,足不能行,都是你心事不同,災害在你足上,明叫你知道,這行不得的事,必須把個好醫行得,方才不受苦。」眾人道:「我等愚而不悟,不明白心上何事行得,何事行不得。如何就使足受災殃,半步也艱難受苦。」道人乃先指著一個人說道:「就觀此位面貌傾欹,容顏黯淡,必是心有欺瞞。凡人心有欺瞞,便有行不得的去處,輕則災疾,使足不前,重則拘攣,四肢下舉。」這人聽了,忙問道:「何為輕?何為重?」道人說:「輕乃瞞人利己,欺懦騙愚;重乃不忠不孝,欺長上,瞞天理。」這人聽了,道:「老師父真乃仙人,我小子也只為經營些小生理,養贍妻孥,使了些假鈔低銀,欺瞞市井,卻非大過。」道人笑道:「假鈔低銀乃明瞞暗騙,這宗重孽卻也不輕。人若犯此,怎能夠腳手輕健?你這個行不得,行不得。便貼一千張膏藥,也不濟事。」這人聽了,慌忙跪倒說:「小子回家,便悔卻前非,以後只是人心天理。」道人說:「若是真心去改,只消一張膏藥,行得,行得。還要遂你求利真心,起家豐富。」只見一個人問道:「小子也是足腫,行不得的。老道看我小子何因?」道人說:「小道看你驕矜氣色,必是心中傲慢。小則恃富逞才,大則凌尊慢長,大小都行不得。」這人問道:「恃富便怎麼?逞才便怎麼?凌尊慢長便怎麼?」道人說:「富乃你有財,怎麼驕矜自恃?人便貧窮,也與你富無甚相干;便是貧的來卑污求你,你卻自恃驕矜不得,反不能保守其富,其間禍隱不測。若是你有才,不過自榮自貴,也與那愚不肖無干,驕矜何用?便是逞才能,自驕倨,就是抱負多才,也不堅固,輕佻生災。若是凌尊慢長,這驕矜的心腸,必然倨傲,干犯長上,卻不止這腿足行不得也。」這人道:「有理,有理。只是我小子也無才富可恃,也無尊長可慢。實不瞞老道,我家傳來略有些貴倨勢力,自謂村鄉人不如我,無求人之心,便有常自滿之色。老道見教我,從今只謙卑以自處罷。」道人聽了道:「善人,若是如此,貴倨可以常守,還有尊榮在後,不消膏藥,就坦然行得。」這人說道:「我為取膏藥,那婆婆叫我問老道,原來是你要問我。若是不用膏藥,卻用何藥?怎得坦然就能行?」道人說:「善人,果是化卻驕矜傲慢,我有一丸妙藥,叫做東坦健步,吃了就行。」乃取葫蘆在手,搖了幾搖,搖下一粒丹藥,當下與他吃了下肚,果然就坦然爽利而走。
卻又有一人忙忙的問道:「老師父,小子足疾甚痛,也是有緣故麼?」道人說:「小道看眾位,哪個是沒病無因行不得的?都有根因,待我一一看來。」便把這痛甚的一看道:「呀,你這痛還不算甚哩!看你面帶笑容,心藏毒意,定是不與人方便解忿息爭,乃是刁詞撥訟。只恐天理有傷,王法有宥,這足之上還要痛得緊,行不得,行不得。也是你緣法,免了膏藥貼腿,與你一粒安心丸,除痛回家,急急自問己心,自然此痛不發。」這人凜凜點首謝去。道人卻又看著一人道:「善人,你也是狠毒心腸,行不得。側隱之心,人孰無有?寬裕之念,便現於色。你為何見危難不救?視貧苦不憐?算人下井,還壓以石!若要行得去,須是悔卻從前,方可貼得膏藥。」道人看一個說一個。眾人問一件,道人答一件。總是冤愆,關係自己心術,並無一個善信仁人,遭此災疾不能行走。眾人聽了,十人九服。卻有一個笑說:「老道,你言特迂,未足深信。我村中也有持齋修善,生瘡害病,不得行走的。」道人也笑道:「善人,據你說,持齋的就沒個使心用心的?修善,就沒故作故為的?或者他不為惡,也有一時不知不覺,不行懺悔,冥冥不差。難道不是個報應?也只要自己思省,使行不愧影,就無災障。」眾人聽了,連這個人也都拜謝。
正說間,只見把氏手攜著許多膏藥,來施與眾人。眾人接了膏藥,方才一步一步挪足而去。也有聽了道人之言,一時大踏步走去。把氏方請道人到屋吃齋,那道人把手一指道:「那遠遠走來了一個取膏藥的。」把氏回頭一看,果有一個人肩傘擔囊,大步走來,不似足疾不能行的。把氏看了這人,回頭哪裡有個道人?把氏望空磕頭道:「爺爺呀,想是個好人。」便下拜起來。那擔囊的走近上前,看著把氏,放聲大哭。把氏方才認得是自己兒子,母子哭了一場。乃到草屋,把來思方說出離散贅婿緣由,把氏也說出逃躲到此真情,乃問子如何找到此海沙荒處。來思道:「老母不是施膏藥,我如何得知?想當年母會熬煉施人,故此我在村中。有個道人指引到此,果然遇著老娘。」說罷,等了捕竊漁人回來,辭別老嫗漁人而去。方才出門,只見白、綠一對鸚鵡飛在半空,把來思望空而拜。把氏問故,來思備細說出一番前因,母子嗟歎不已。方才走到海邊,找尋歸路,忽然黑氣漫漫,對面不見人蹤。來思與母慌疑迷道,只得席地而坐。少頃,黑處只見一妖怪生得兇惡。但見他:
燈盞眼兩道光亮,赤頭髮一似紅纓。青臉獠牙,狀如鬼怪;查耳糟鼻,形似妖精。手足都是一般無異,衣裳卻少四角拖襟。見了他母子兩個,張嘴就要吞人。
來思母子見了,慌張害怕,說道:「青天白日,你是甚麼妖魔鬼怪?可憐我母子是久拋離別,今日方才找著。平日與你無冤,近日與你無仇,何故作此黑霧漫天,攔阻我行人歸路,張著大嘴,兇惡要吃我們?」妖怪道:「你這個惡孽,原該我吃的,只因你入了善門,行了善事,今日非我食也。卻如何熬煉膏藥,救好了我的仇人,還說無冤好話?」來思道:「熬膏藥固是我母,救好多人,卻不知誰是你仇人。我母不知,誤犯的罪過。望你可憐她老邁殘年,我情願代母,與你吃罷。」妖怪道:「你果是個入了善門的,你出了這一點孝心,便該我吃你,且也饒恕。只是那捕竊捕我輩水獸多年,忍心傷命,積仇已深。前因遇著,正要吃他,被他得命走脫,止咬了他一隻左腳。正要與他日久不癒,以致傷生,卻被你膏藥醫好。如今在此等他,只恐你母子又把膏藥救他,故此說你知道。」把氏聽了,便誑他說道:「我熬煉的膏藥留下一二百張於他,他如今口哼叫渾身疼痛,滿身都貼著,你卻吃他咬他不得。我那藥草,你若沾了些兒氣候,便不能活。」妖怪道:「你這等說來,你定有幾張兒在身,我也不敢聞你一聞,就是厲害。」來思聽了,忙說道:「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你是替水獸報仇,我們是代捕竊消罪,且問你非水獸族類,怎肯報捕竊之恨?你卻是何獸?」妖怪道:「你聽我說來。」乃說道:
自從盤古分山水,海洋波中生我們。
四足隨潮上下划,五湖任我往來委。
頭長不似短項魚,口闊豈像蝦須嘴。
龜鱉須教讓幾分,蛟龍不敢吾輕侮。
有時體壯大如山,有時身小藏淺水。
可恨漁人心不良,說道此肴真味美。
叉戳網拿不遂心,刀斧分開殼與髓。
你為日食做生涯,卻教水獸為冤鬼。
萬中無一我長存,要與漁人仇此彼。
若問我的歷來因,老鼋說實無虛詭。
把來思母子聽了道:「原來你是老鼋精,恨捕竊捕獲你同類,如今要與他報仇。諒你一個水獸,怎敢把人仇害?要是依你仇害人,從古到今,也不知多少人捕獲水獸,曾見哪個水獸害了一個?」鼋精道:「人害了水獸,是人倚著強梁勢力、機巧法兒,傷了水獸。可憐那水獸勢力不如人。善人說得好,螻蟻貪生,它豈不惜命?天地間,善有善報,惡有惡因。死獸有知,寧無怨恨?鬼神有靈,豈不察此憐彼,與殺獸之人做一個對頭?任你機巧勢力,卻當那神鬼暗算不過。實不瞞你母子說,我這海中龍王甚威,也惱那機巧捕獲水獸的。我因訴這世間強梁倚勢漁人,也叫他個瓦罐不離井上破。有時風浪惡,長年漁人也落水,丫頭孩子也失腳,不留他的。」把來思聽了笑道:「自從無始以來,水獸貪餌,人食水獸,哪裡說甚報仇?世有漁獵,也是一種生人養身的生理。」鼋精聽了,怒目直視著來思,說道:「世間凡事有個從中的道理,有個慈悲的心腸,誰教那捕竊忍心機巧,捕獲無厭?又因那饞口恣意的世人,取食過多,減膳輟樂。聖人也有個斡旋造化、解謝根因,難道這個功德,你母子也不知?」來思被鼋精說得閉口無言,只叫:「我們回到捕竊家,勸化他改業,如今求你莫要黑漫漫地嚇我們。」鼋精即時往海中下去。
來思母子復見了天日,將信將疑,欲待要找路歸去,只怕前邊又遇著妖怪;欲待要復回捕竊家來,又怕他不信,徒走一番。思前想後,母子計較,正沒個主意,只見風浪海中,又有個黑漫漫的光景。來思乃向母說道:「罷,罷,妖怪把我話當信行人,若不復回勸化他,我以謊詐,這光景卻難推卻。」母子乃復走回來。恰好捕竊腳又疼痛,正在臥處口哼,見了他母子,卻又喜歡十分。把氏又熬了兩個膏藥,給捕竊貼在腳上。來思方才把鼋精的話說出來,捕竊哪裡肯信?說道:「這話有些來頭。老兄,你也不知,我這村間,捕漁為生的卻也甚多,他卻不會使法兒捕鱉拿鼋,只有我一人會機巧捉這水獸。為此市販到我家甚多,卻也賺幾貫錢鈔。這弄黑霧變妖怪,都是海上這些漁人氣不忿我做這一宗買賣。老兄母子肯住在草屋,便多住經年也無礙。若是不肯住,便照大路坦行,我也不敢羈留,卻不要信他。」來思道:「老兄何苦執迷不信?豈有青天白日,一時黑氣漫漫,妖怪凶兇惡惡,站在面前,一句一句說得不差,豈是小子來扯謊,聽信你行中漁人誑你?委實妖怪等你到海邊,還要算計吃你。」捕竊一則是膏藥上腳,腳便止了疼痛;一則是聽了來思之言,激惱起來,拿了一根鐵槍,向來思說道:「你看我此去,若是真鼋精,待我槍戳了他來,碎分了,賣與販魚的,若是假鼋精哄了你來說話,叫他看看我這鐵槍厲害。」說罷,往海沙上一直走去。來思母子被他惡狠狠幾句言語,留身不住,也不顧他,辭了老嫗就上大路,往前村而去。老嫗留他不住,乃鎖了草屋,也向海沙上來。看捕竊忿忿持槍,去作何狀,下回自曉。

第六十一回 捕竊變鼋知苦難 僧人論酒說葷腥

話說捕竊拿著一桿長鐵槍,怒氣往海邊來尋甚麼鼋鱉精怪,看是哪個同輩漁人,調謊哄來思母子,要奪我道路生涯。他一直跑來,哪裡見什麼精怪,一邊笑道:「我說是調謊。」一邊叫道:「是甚鼋精鱉怪,早早出來,試試老捕的鐵頭槍!」方才叫了一聲,只見一陣風來。那風卻也厲害,但見:
黑霧從空卷,烏雲向海奔。
眼前物色暗,耳內響聲聞。
刮倒林間樹,驚慌海上人。
荒沙人跡少,草屋盡關門。
那風過處,只見黑氣漫漫。捕竊拿著槍,腿肚子先轉了筋,咬牙大顫,說道:「爺爺呀,我每常只知道叉一隻團魚,哪裡曉得個什麼鼋怪,真真的有些蹺蹊。」來思母子話不虛傳,果然一個精怪,青臉獠牙,耷耳環眼,手執著一桿大刀,帶領著許多小怪。捕竊見了慌張,無奈勢頭沒法,只得大著膽子叫道:「精怪,你世間中何物,敢來惹我積年老捕?」妖怪罵道:「你這賊竊,是海哪件生理換不得飯吃,哪樣經營賺不到鈔用,偏要做這網魚。便是釣些小魚碎蝦也是傷害物命,卻還要設機巧,捉我們水獸販錢。你便得錢使用,卻叫我們水獸好好的在水中洋洋得意,忽然被你捉將去,零割碎分,賣與那饞第癆下油鍋,滾湯煮。因此這大小水獸,張頭露尾,躲躲拽拽,害怕你捉,不得安生。一向要咬斷你腳筋,叫你走不得路,捕不得魚,餓死了你這賊竊,誰叫你自來尋死!」妖怪說罷,把手內大刀照捕竊斲來。捕竊沒奈何,只得挺槍遮架。他卻是個戳鼋叉鱉的慣家,倒也有弄槍的手段,當著海沙岸上,兩下廝殺起來,但見:
長頭槍分心直刺,大桿刀劈面不輕。
捕竊是積年網戶,鼋怪乃多日妖精。
一個恨他捉去賣,一個怕怪不相容。
鼋雖惡也怯槍狠,人沒法要顧殘生。
一會家你衝我撞,半日裡誰勝誰贏。
兩個鬥了半日,鼋精不能抵敵捕竊長槍,乃叫眾小怪幫助出力戰鬥。眾小怪道:「網魚捉蝦的,是我輩仇人。這賊卻是你老鼋的對頭,我們與他無仇,就叫我們幫助,也不肯盡力。」鼋精道:「你如今幫我勝了他。你看那海塘上,多少捕魚戳蝦的,少時你去與他們戰鬥,我也出力助你。」眾小怪卻是些蝦鱉魚蟲、泥鰍蛤蜊,你看他各執著一件兵器,上前助戰。這捕竊看看敗了,倒臥在沙上。鼋精看見,忙吐了一口黏涎,忽然把捕竊身子變了一個大癩頭鼋,鼋精卻奪了捕竊的精氣,變了一個捕竊。眾小怪見了問道:「這意思卻是何故?」鼋精笑道:「他弄我,我弄他,叫他自弄自。待我也把他村市上去賣,叫他也嚐嚐滾水油鍋之苦。」眾小怪聽了道:「這等說來,那海岸上我等魚蝦仇人,正在那裡撒網把釣哩,我等也去使這個方法兒,叫他大家也與市上吃我們的嚐嚐滋味。」說罷都飛星去了。
卻說捕竊被鼋精迷了身形,變作大鼋,被假捕竊挑到村市上,一時就有市人攜鈔來買。假捕竊手裡拿著把尖刀,說道:「老官,你要整買,卻是零買?」捕竊此時兩眼看著,耳裡聽著,心裡要說,卻說不出,乃想道:「若是市人整買,還掙得一時性命,若是零買,便要刀割。我想當時賣鼋,整賣零賣,便是這個光景。」正在恍惚如夢驚疑之處,忽見那些小怪,也把漁人迷變了魚蝦,小怪卻變了些丫頭小孩子,提著籃兒篾簍,口裡叫著:「賣鮮魚與活報。」那漁人卻不能與市人說話,又不能喊口叫冤。你看他一個個攢眉眨眼,狀若乞憐。他卻見了捕竊認得說得,彼此只是互談詫事。任他喊叫,那市人數鈔不理,只得交錢拿去。忽然市上走了兩三個酒漢來,捕竊看這酒漢,東歪西倒,踉踉蹌蹌。他便認得魚蝦都是人變,鼋精也是人形,賣魚蝦的丫頭孩子卻是鰍鱔,賣鼋的捕竊卻是妖精,乃大喝一聲:「妖物,為何青天白日假變人形,倒把真人弄假!」這水怪被酒漢兩三個一頓拳撞腳踢,打了飛走,卻丟了魚蝦大鼋,都復了人身,尚昏迷悟。村市買魚蝦的,見了都驚怪起來,說道:「怎麼魚蝦大都是人形?」就有那饞癆好吃魚蝦的,說道:「原來這水中魚蟲濕化的,也都是人變的,吃他怎的「疑怪的都走去了。酒漢乃把捕竊並漁人,一掌一個,都打醒了,卻如夢幻一般。及至省了人事,他啐了一口,好似夢醒,但不知何故,也不謝酒漢而去。
卻說這酒漢如何明白這一種光景?他卻是陶情,同著終日昏、百年渾兩個。陶情與他遊蕩村落,指望攔阻東行高僧。不想高僧隨所住處演化,靜庵潔剎,便多住幾時。他這酒怪,等候到來不得。陶情乃與終日昏計議,假變市人,開個酒肆,等有破戒僧人,吃了他的,便是攔阻高僧一體之意。不想來到這村市上,見這鼋精光景,只因陶情似妖不妖,作怪不怪,他卻明見了這情由,把妖精打去,救省了捕竊、漁人。漁人原是魚蝦混來,便徜徉混去。只有捕竊醒了,把眼揉一揉,看著陶情三人道:「小子明明持槍與鼋精戰鬥,不知怎麼被他迷了,到這村市,變作鼋身,備知這整賣零切情苦,卻又不知如何得三位解救。大膽奉邀三位到個酒肆中,一杯酬謝高情。」陶情道:「實不瞞你,我三人遍走這村,把些小本酒肆,吃得瓶盡甕乾,家家都收了酒帘,且驚疑我們量如大海。你有哪個酒肆可飲,我們自沽了請你。」捕竊笑道:「三位縱量如滄海,也吃不盡沽來酒。我這村市店中,都是躉買零賣,還要攙些清水。若是到那做酒糟坊,你如何吃得盡,且是不攙清水。」陶情道:「酒裡攙水,傷天理害人。這樣心腸,你只圖得利,哪知吃了的生病,不是傷胃,便是破腹,暗損陰騭。想得人利,還要自損利哩。」終日昏聽了道:「閒話少說,且到那個地方,以發賣糟坊,我與此位吃幾壺。」捕竊乃領著陶情到一個去處,果然是大酒肆。
眾人方才入屋,叫酒保拿酒來吃,忽然一個僧人走入屋來,向店主說道:「店主,你可是要財利倍增,家道昌盛,開這個酒坊麼?」店主見僧說了這句話,便起身答道:「老師父,我們辛苦經營,開張酒肆,怎不是要求財利?若靠天,財利有餘,家道自然昌盛。」僧人說道:「只是傷了些天理。小僧也不怪你,造酒為生理,只是要店主知道這傷理之處,留點好心,縱不大盛,也免自損。」店主乃問道:「造酒營生,有何傷理處?」僧人道:「小僧有幾句話兒說與店主知道。」乃說道:
天地生成米谷,與人充腹資生。
誰叫造成曲櫱,傷了穀氣元精。
那更酒工拋撒,作成泥糞溝坑。
不思老農辛苦,舌法禁戒不輕。
私造因何有罪,為傷天理民情。
店主聽了笑道:「長老說話太迂。你出家人,大戒在酒,故有這等迂談。」僧人道:「我非迂談。店主若要昌盛,須當覓個好心作工,不要拋撒五穀,作踐酒漿。千米不成一滴,便是吃酒的,也要珍重這酒,細飲慢咽,知這其中滋味,一滴皆是農工辛苦,莫要大杯巨觥,充腸滿腹,到個終日昏昏,借口陶情,醉渾不省。」僧人說罷,店主點頭,方才吩咐店工酒保,可有便齋,留這長老一頓。卻不知陶情聽著僧人說的,句句著他身上,乃走出屋來,喝一聲:「哪裡和尚,你不吃酒,卻嗔人吃,且稱名道姓,把我們數說出來,是何道理?」僧人見了陶情,笑道:「你識我僧麼?」陶情道:「不識,不識。」僧人道:「你遨遊海國,飲盡曲櫱,哪個不識,如何不識我?」陶情道:
說我遨遊海國,真也識盡風流。三皇五帝到春秋,多少貪杯老幼。便是飲中八聖,神仙玉佩曾留。朝官宰相共王候,都是相知有舊。
僧人笑道:「你卻不識我,我卻識你。」陶情道:「長老,你卻如何識我?」僧人道:我識得你是:
假借陶情貪曲櫱,大杯小盞任胡涂。
傷生伐性何知戒,醉後貪杯不若無。
終日昏聽了道:「你這和尚只認定了五戒,哪裡知八仙。便是我這個老友百年渾,是醉也只三萬六千場。」僧人道:「我僧家難禁你斷,只勸你節;不怪你遨遊海國,哺糟啜醇,只怪你貪嗔破戒,阻攔度化僧人。你若依我僧說,節飲為高,且生五福。」百年渾道:「不聽,不聽。」僧人道:「我小僧好意勸你,不聽也罷。只是這一位善人,我看你是個蠅頭微利,日趕朝中,哪裡有這許多錢鈔與人吃酒。」捕竊乃說道:「長老你如何看我是個小生理,淡薄局,不該吃酒?」僧人笑道:我小僧看你:
捉襟頻見肘,納履不遮脛。
只圖身自暖,妻子凍如冰。
難當柴和米,何嘗葷與腥。
雖然終日醉,落得赤精精。
捕竊聽了笑道:「長老你說的一團道理,我想這酒名叫做福祿水,必定是富貴之家前生修積了來的,今世享用,樽前侑酒笙歌,席上佳餚美味。若是前生不曾修積了來,便天性不飲,吃了多病。若是以下的,不知安份,貪杯酷飲,不是浪費了田莊,定是消折了資本。還有一等,沒有田莊資本的,叫做:吃的棍無襠,褲無口,披一片,掛一片,鄰里笑,妻兒厭。何苦執迷,終朝酣酒?若我小子,卻不是貪酒。只因生平捕魚度日,他人得魚,便沽酒快樂,真是不顧家計身命。惟小於得魚,不足日計。為甚不足?卻為近來村人日繁,生理淡薄,捕魚的日眾,這海中沒甚大魚。小子卻會捉鱉,因而捕幾個大鼋。不想這水獸,大的成精作怪,嗔我日日捉他,他乃咬我腿腳,又變了妖怪,與我廝殺,弄個虛幻,將我做鼋,把它變我,拿到村市來賣。我想這會光景,宛似我賣它一般,說苦人不理,叫冤人不知。正在慌忙之際,幸遇這三位打退了妖精,救了我生命,故此到店中,沽一壺作謝。」僧人聽了道:「你不虧三位救你,委實碎割零分,下油鍋供人食,轉入六道輪回。你捉它,它捉你,這冤纏苦惱何時得脫?你今得脫了,何不速改生涯,做些不傷生的買賣。」捕竊說:「謹依師父教誨。」乃叫酒保,取酒來謝陶情三位。僧人乃叫:「莫要取酒。我看你這貧人,多不過一壺瓶,如何盡得他三人量?你只依了小僧,改了營業,待我小僧與你沽一壺,酬謝他罷。」捕竊說:「你出家人,哪裡有鈔?」僧人道:「我化緣得了幾十貫鈔,可以沽得。」陶情聽了,與終日昏說:「果如和尚之言,一個貧人,多不過一壺,倒不如和尚的鈔化來,若多,倒有幾壺。」終日昏道:「我們如何吃僧家化緣出來的酒?」陶情道:「彼此都有功,便吃何妨。」百年渾道:「我們救漁人有功,吃他酒。僧有何功?」陶情道:「出家人度化得一人回心向善,他便捨身也喂虎,割肉也喂鷹。幾貫錢鈔,如何不捨?吃他的,無妨,無妨。」乃向捕竊說:「你既有這師父代錢沽酒,不消費了。」只見僧人把袖中一摸,倒有幾壺的鈔,叫一聲:「酒家,拿杯壺肴菜來。」那酒保擺下兩個菜碟,便問要吃何樣肴饌。僧人道:「我出家人,不敢勸人茹葷。若是把葷勸人,便與庖廚殺生何異。」捕竊說:「怎麼僧家勸人吃葷,乃與庖廚不異?」僧人說:「庖不自食,烹以食人。僧既不茹葷,乃以葷勸人,事又何異!還要作孽,墮入眼見殺生血肉,被人齧嚼,忍心之報。所以我僧家,不以葷勸人,便是以葷食人,自己不食,眼看人食,無有哀憐生物之心,這個罪孽,怎當,怎當!」說罷,只見酒保取兩樣青菜豆腐來,說道:「師父,依你這素肴如何?」僧人道:「青菜真是素肴,豆腐也有葷腥。」豆腐如何是葷,下回自曉。

第六十二回 道士三施降怪法 長老一靜服鼋精

僧人說:「豆腐也有葷腥。」那酒保笑將起來,道:「長老說話不當理,豆腐若有葷腥,這們這青菜也是葷了。」僧人說:小僧有句話兒,念與你聽:
說葷腥,非豆腐,只為豆乃農辛苦。
磨它精液去它渣,點化石膏與鹽鹵。
矯揉成,有何補,看來變幻如丹母。
不葷之葷說是腥,工人不潔名稱腐。
僧人念罷,說道:「我小僧非是說你豆腐是葷,只因此物是農人辛苦出來,養人的五穀,誰叫你磨碎了它,用其精液,去其渣質,弄巧變,化成膏,分明機智做出,失了它本來面目。這也猶可,卻又把他立名為腐,腐字從肉,便有葷名,犯我僧戒。這也猶可,但恐工人造,或手足不潔,水漿不淨,入了酒肆肴饌之廚,沾了葷腥之氣,所以我小僧不吃,說有葷腥為此。」僧人正講,猛然一個道士從店屋中闖進來,把僧人當肩一蠅刷打下,說道:「為你犯了戒行,便叫人連豆腐也莫吃。哪裡知道吃酒不吃酒,總在一量;吃齋不吃齋,總出一心。不在心上講因果,卻在葷酒上用工夫,放著三個邪魔,不理服他,用法除他,卻與他詩云酒曰,瑣瑣碎碎,叫他們弄神通,騙漁人的酒吃。」道士一頓狠狠言語,把個僧人說紅了臉,笑道:「師兄,原來是你。我豈不識妖魔,只為僧家存心方便,慢慢化他,不似你道法嚴肅,不容邪怪。」僧人說罷,那陶情三人酒也不吃,往店門外飛星就走。道士把蠅刷一揮,三個就如繩縛其手,膠黏其足,立在店外,只叫:「道真饒恕。」捕竊見了,忙向道士前作禮求告,說道:「小子被鼋精所害,虧此三位救解小子,卻也不知三位是何來歷,只是有恩當報。到此店中,一杯也不曾吃,卻被長老講了半日閒話,如今又遇著師父,不知有甚緣故,把他三位禁住。」道士問道:「你是何人?甚麼鼋精害你?」捕竊卻把前事備細說出。道士說:「擇術不精,是你之過。誰叫你做這營生,自取禍害。」捕竊說:「方才一則變鼋在市,備知這魚蝦鼋鱉遭網被賣的情苦;一則長老、師父勸化小子,已悔心別做營業了。」道士聽了,道:「既是你悔卻前非,另尋不傷生物的營業,我且以妖滅妖,先除了鼋精,莫使它作怪害人。」乃向僧人說道:「師兄,你動輟與它慢慢講禮。小道如今且請你坐在捕漁父草屋之內,待小弟除了鼋精,再與師兄處此三怪。」僧人只是合掌,說道:「好勸他罷,莫要惡剿。若惡剿,又露出我們筋骨來了。」當下把陶情三個,用法禁了,帶著他齊到捕竊草屋。
只見老嫗哭哭啼啼,說道:「捕竊姪兒被妖怪害了。」在草屋內,訴一回,哭一回,道:「叫你聽把家母子話,你卻不信;叫你做別的生理,你卻不依。如今把性命被鼋精吃了,不知是囫圇吞了,不知是細嚼慢咽,不知是照我們市人陪飯食吃,或者是陪酒兒吃。吃你時,不知你可想著我姑娘老人家,我姑娘卻想著你。那腳面上瘡不消膏藥,必然不疼了「這媽媽子正數長道短,卻好捕竊同著僧道與陶情三個進入屋來。那屋小,容不得多人,道士卻叫僧人坐在捕竊屋內,他仍叫捕竊持了一根槍,叫陶情三個變了捉魚蝦的漁人,齊到海岸上叫罵道:「臭鼋精,臭蝦怪,如何戰鬥我不過,叫小怪幫助,弄甚麼幻法,你變我,我變你,誘哄市人。如今有法師在此,你敢再出來成精麼?」
卻說鼋精與魚蝦小怪弄了這番手段,被陶情們打散,回到海沙,氣哼哼,悶懨懨,說道:「捕竊、漁人被我們弄巧,已將送他刀斧油鍋,不知何處來了三個凶漢救了他們。雖然未除了賊捕,卻也嚇得他不敢再來。」正說話,卻聽得海岸上吆喝,卻是捕竊同著幾個漁人。鼋精大怒,乃提了大刀,帶著小怪,上得岸來。這鼋精卻不看捕竊,乃看著陶情三個,笑將起來說道:
那裡鑽來酒鬼,乜斜東倒西歪。破衣爛帽趿拉鞋,想是尋魚買賣。此處非同往日,漁人安敢前來。抽身改業算伊乖,遲了些兒莫怪。
陶情見鼋精說幾句藐他的話,他也把鼋精瞅了兩瞅,說道:
多大鼋精作怪,本是龜鱉形骸。只好切酢換錢財,下酒將伊當菜。如何把吾輕覷,誇強海上沙涯。這些魚蝦小怪莫胡猜,稱早投降下拜。
鼋精聽得,舉起刀來,就要砍陶情,卻被捕竊持槍架住,說道:「鼋精,我老捕已改了業,不來尋捉你們,只要你也安分守己,潛形水內,莫要驚我漁人。就是我們漁人,不過為資生,取你有餘的小魚蝦,換升合米糧度日,也不傷甚天理。」只見那魚蝦小怪皺著眉眼道:「你便說漁人取我們換米度日,你哪裡知道他得魚換酒,吃得醉醺醺,胡歌野叫,你便散悶怡情,怎知都是我們性命。他既不仁,我們無義。」乃一齊簇擁上前,把這陶情三個圍在中心。陶情三個卻也不慌不忙,拳打腳踢。雖然打去,怎奈聚來,一時間千千萬萬。那鼋精得勢逞凶,捕竊哪裡敵得住,看看又要敗倒,此時卻得道士仗劍在手,也來抵敵。只見魚蝦小怪益多,道土連忙作法,把劍一指空中,唸唸有詞,那空中罩下一個大網,比海更闊,魚蝦見了飛走,直躲海底深水,忙把兵器亂撐。鼋精見勢頭不好,只得鼓起精力來戰道士,被道士大網罩下。他卻把刀一割,將網割破,鑽將出來,也弄個手段,把嘴回陶情、捕竊啐了一口黏涎,頃刻他幾個都變成大鼋,拿著大刀,倒來圍住道士。道士見了笑道:「這精怪倒也會弄手腳,我看你也只是這一件本事。」乃向東取了一口祖氣,望陶情們一吹,只見陶情們仍復舊去戰鼋精。鼋精見了卻把嘴向道士一口啐來,黏涎到處,連道士也變了鼋精。陶情戰得眼花,捕竊鬥得神亂,齊把槍棒倒來敵道士。卻虧了那把劍有神通,隨變了一條金龍,霞光萬道,在那道士身邊擁護。莫道終日昏卻也有一時醒,看見眾人奔殺道士,他大叫:「莫要眼花看錯,那青鋒慧劍豪氣衝空,是我道師。」陶情們方才眼明,努力敵鼋。鼋精見勢力不濟,往海中一鑽,形蹤一時潛去。捕竊拿著一桿槍,東戳西戳,見沒有鼋精,乃埋怨終日昏說:「都是你胡喊亂叫,把個鼋精走了,如今弄得不死不活,怎生計較?」道士笑道:「你們莫埋怨,有我小道,不怕那鼋精逃走。料此青鋒慧劍神通,定然除卻妖魔。」捕竊道:「師父,我在這海岸多年,深知這鼋精手段,便是師父道術宏深,也只好收服它,卻是除滅不得。它的神通不小。」道士問道:「一個水獸妖魔,有甚大神通?」捕竊道:師父,你聽我說它的神通:
說鼋精,神通大,久歷春秋熬冬夏。
血氣從來勇猛時,生長海中天不怕。
圓頭陀,光乍乍,智能邁眾真不亞。
縱然一戰失鼋身,蓄力養精怎肯罷。
師真若要收服它,坎離顛倒陰陽卦。
捕竊說罷,道士笑道:「顛倒坎離是我仙家手段,這鼋精走到哪裡去?我小道若把這海水清流到底,他怎能藏躲?」說罷,道士捻動先天訣,步起涉海罡,把青鋒劍望水內一攪,只聽」骨都「一聲,鼋精依舊從波濤中出來,看著道士說道:「我老鼋安安靜靜,原歸不擾之波,讓你那捕賊剽竊些小魚芒蝦度日。你這道士因何又來攪擾?想是與他這幾個打渾了水捉魚。」道士大喝一聲道:「誰來與你嗑牙打渾。想你倚海為生,妖魔作怪,傷害漁人,我仗法力,要剿滅了你邪氛,你說安安靜靜,原歸不擾之波,只怕你欲心不改,妖念復生,無限漁人被你吞嚼,送了性命。我仙家慈悲,定要驅除滅你。」鼋精也不答話,舉起手中刀,照道士劈面斲來。道士把劍相迎,戰了百十餘合。鼋精道:「道士,你莫說我是水獸,慣能水戰,我與你陸地較個手段。」乃騰空跳到沙涯深林僻處,拿著刀叫:「道士,你來這裡試試手段。」道士笑道:「你這妖精,離了窩巢,自然躲不過我的道法。」乃仗劍到林邊,兩個又戰了十餘合。鼋精急了,把嘴一張,只見赤燄燄火光進出。陶情們正跟來助戰,見鼋精口內噴火,卻也厲害。怎見得,但見:
炎光焚嶺澤,烈燄燎崑崙。
赤鼠通玄竅,彤雲結頂門。
顛倒天河水,延燒虛谷神。
騰騰三昧火,嚇殺敵鼋人。
捕竊見了,向道士道:「這妖怪神通果大,一個水獸如何噴出火來?」道士喝道:「莫要大驚小怪。這水中弄出煙來,是我的上門生意,熟路行頭。他會噴火,我卻也會傾潮。」把劍一揮,海水倒卷,但見:
波濤翻白浪,洶湧倒黃河。
善滅三焦火,能除五體痾。
源流來不息,既濟得中和。
任爾妖魔燄,崑崙衍派多。
鼋精見了笑道:「這道士也會弄水,任你滔天,越壯我勢力。」兩個又戰了十餘合,漸漸戰到荒沙野處。那僧人正在草屋中打坐,久等眾人不來,乃叫老嫗:「你到海岸看我同來的道士,怎樣除怪捉妖。」老嫗聽了,方出草屋幾步,只看見眾人圍住了一個癩頭鼋,那鼋呲嘴獠牙,噴火燒人。這道士仗劍噴水,混擾在一堆,慌忙走回,向僧說:「眾人都在海沙上,與鼋精相爭哩。」僧人聽得,乃步出屋門,走近海沙,果見眾人與鼋戰鬥,乃席地閉目,存一個靜定功夫。只見那鼋精看看戰敗,四下裡望魚蝦小怪來救,哪裡有半個魚蝦!只看見海沙上,一座寶塔兒層層光燄。鼋精把刀撇了,變一個水老鼠,一直奔到塔兒邊,尋個磚瓦縫兒,門楗眼兒,窗簷窟兒,思量要鑽入藏躲,尋了周圍一番,哪裡有個隙兒鑽得入去。正要又走,哪裡是個寶塔,原來是一隻白額老虎。這鼋精要走,卻被僧人念了一聲梵語,鼋精縮得手掌大,拜服在地。道士見了,仗劍要斲,僧人笑道:「師兄莫要傷它。」道士說道:「我不誅它形,只誅它那一陣火騰騰要害人的心。」僧人笑道:「師兄,你有水克它,只是水火交戰,便難服它。我僧家以靜定收它,故此不勞一力。」道士也笑道:「師兄先得我心同然。你不以靜定降它,我與它戰不勝,繼之弄神通道術,道術不能降,終也要借這水火煉它。今它既降服,發落它歸海安份守己,不許再弄妖氣驚害漁人。」說罷喝一聲:「業障,安分去罷!能安分自免人來害你。」鼋精聽了而去。
道土乃問道:「師父,我與你到何處去一行?自你離了林中,不曾問你出來何往。」僧人答道:「小弟一時出來,到個大講禪林隨喜。聞海潮庵高僧師徒行寓,講經說法,演化國度,善信百里奔聽,小弟因此也遠來走走。」道士說道:「我亦聞知高僧演化,想就是此庵,當與師兄同瞻仰勝會。」僧人聽說,便欲辭了捕竊而行。只見陶情說道:「二位師父要去赴會,我們三個也乞攜帶。催士忽然面色變了,說道:「我久知你三個深情,正要剿滅了鼋精噴火,卻來吞嚼你們邪魔。因念你救人微勞,尚在猶豫,你要我帶你聽講經文,隨喜佛會,如何去得?那高僧豈肯容你?」僧人道:「這也無妨,只是你三個久蓄阻攔演化僧心,把這心腸息滅,仍求個度脫,方才帶得你去。」陶情聽了道:「便隨師父教旨。」捕竊聽了,也要同行,說道:「捉鼋不成,得了性命,情願跟和尚師父出家去罷。」僧人笑道:「你一個捉活物為生計,如何出得家?」捕竊說:「小子如今改了生計也。」僧人道:「生計雖改,實善未見。」捕竊說:「我小子如今要隨師父出家,便是實心行善。」僧人道:「我這心腸卻也是悔改來的。只是善根為本,法器次之,盡汝三皈,遵吾八戒。」捕竊乃斂手問道:「師父,怎叫』善根『?」僧人答道:「真心實意原從見性中來。」捕竊又問道:「師父,怎叫』法器次之『?」僧人道:「中規合矩,脈脈不斷真傳。」捕竊不解其意,又問道:「師父,如何叫做』盡我三皈,遵你八戒『?」僧人道:「釋門有佛法僧三樣皈依,你能盡此,方做得和尚。世間有個五葷三厭,你能遵守不沾,方才完了八戒。」捕竊聽了道:「師父,你的門中有這許多瑣碎。我往常只見一個人,或是躲差傜,避罪名,欠官錢,少私債,沒個頭項生意或是孤苦伶仃,把頭髮剃光,手裡拿個梆子,頸項掛串數珠,身上穿件緇衣,頭頂戴個瓢帽,他哪裡曉得甚麼三皈!幾曾遵那八戒!走向人前,誰不叫他一聲長老?」僧人聽了笑道:「也還有一等變來的,但這是身根未淨,終有不堅之心,法器難傳,恐墮無名之獄。」捕竊聽了,也不明白,乃向道士說道:「小子隨師父做個徒弟罷。」道士笑道:「我這道門你越發做不得。」捕竊說:「如何越發做不得?」道士說:「我道門也有變化的,難造次做。你若要知難做,我有幾句詞話,說與你聽。」甚麼詞話,下回自曉。

第六十三回 石克辱討飯乞兒 嘍囉報冤家債主

道士乃說出幾句詞話,他道:
我玄門,豈輕說,輕說天機便漏泄。
你今要入我玄門,我這門中無生滅。
第一不貪世上財,第二不戀人間色。
財色冤愆結禍殃,生死輪回無了劫。
要識五行顛倒顛,深知八卦坎離訣。
築基煉己心性降,姹女嬰兒丹鼎結。
上藥三品神氣精,得完一旦朝金闕。
誰說玄門容易投,不是神仙做不得。
道士說罷,捕竊說:「玄門難做,陶情老兄攜帶我小子遊方,另尋個生理做罷。」陶情笑道:「我們遨遊四方,到如今無處容身,如何帶得你?」捕竊說:「也不曾請問恩兄三位高姓大名,為何遨遊四方沒個容身之處?」陶情道:「我等無他巧藝,只會造成春夏秋冬,引惹東西南北,可恨身無資本,哪計經營。實不瞞說,我這終日昏、百年渾,也只因幫隨著兩個酷好的傷了殘生,走到此處,要想再幫隨兩個,卻聞知東度僧人專一演化酷好的,破了他生意,因此想法兒攔阻。不意我等想法兒弄人,倒被法兒自弄。偏生不得湊巧,向來怕的是出家僧道,義氣不相合,道師猶可,只有禪師拒人千里太甚。如今我想,倒不如皈依了釋門,求個出路。若問我姓名,這道師知道。」僧人道:「汝等不必多談,好歹隨我同道兄,到海潮庵求高僧度化罷。」捕竊乃辭別老嫗,隨僧遠出。這老嫗哭將起來,說道:「姪兒,你出家固是好事,也要心無罣礙,積些功德。你便削髮除煩惱,丟的老不老。無倚又無依,陰功反害了。」捕竊道:「姑娘你耐心,我去了就回。」老嫗道:「出家比不得做客。做客的,身在異鄉,心掛家裡;出家的,要心無罣礙,一任東西,還想什麼回來。我也罷了,不過是你家出嫁的姑娘。還有一等,拋了父母、妻子、弟兄、朋友出家的,朋友、弟兄各有產業營生,拋棄猶可;若是父母、妻兒,倚靠何人?你卻出家,那佛爺爺有靈,也不忍孤苦的想念!」這老嫗哭啼說著,只見僧、道二人齊齊開口說道:「老嫗,你說的雖是,哪知生死所關,無常最大。出家人為了生死,哪裡顧得別人!」老嫗又說道:「你便為自己出家,這忍心拋了別人,卻不損了陰騭。我聞出家,陰騭乃第二要緊。古語說得好:』三千功滿,八百行完,方能成佛作祖。『我如今也不攔阻你,只是早去早回,免人思念。」捕竊聽了這話,一則是道心不堅,二則善根不實,被老嫗長長短短,乃向道士、僧人說道:「二位師父與陶兄三位前行,我小子打點了安家,隨後來罷。」僧人笑了一笑,與道士一直大路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副師弟兄三位,輪流上殿,講明經義,開度愚蒙。只見把來思跪拜殿前,說道:「我小子仗道力慈悲,尋著老母來了,只是懇求超度,可有什麼作過惡孽?」副師道:「善哉,善哉。大道能完,橫惡自免,無復惡報矣。」來思方才拜謝。只見座間一個隨喜善信問道:「師父,你說大道能完,卻是什麼大道?」副師道:「這一位把善信孝遇其母,免了他一種惡報。」那善信道:「如師父之言,怎麼我鄉村有一個富良,名叫石克。此人壯年也失了雙親,不憚千里,經歷了兩載,果也尋得父母回家。後來雙親棄世,凡遇著四時八節,祭祀蒸嘗,再無遺缺,或遇著往來遊方僧人,便請在家,誦經禮懺,超度父母,雖說趁風使船,只吃他碗素齋,沒甚大錢鈔佈施,卻也難得這一點孝意。這石克只因存了這點心,鄉黨宗族,哪個不稱贊他孝。他既孝,便是能完大道,怎麼不能免一種惡報?」副師便問道:「此人既能追遠,為何有甚惡報?」善信道:「說起話長。這石克家頗富饒,只因秋收甚熟,佃戶供送糧食,盈倉滿囤。內有一個佃戶,差了租糧二升,他千奴萬畜,罵不絕口。那佃戶無知,也回答了他兩句惡語,家僕便要打,石克隨即喝住道:』無知愚人,知甚尊卑大小。只因我以富勢辱他,他隱忍不過,動了愚蠢之性,回我兩句。我有容人之量,何必計較爭打。『鄉村莫不誇他大量。又有一宗好處:粗布衣,常穿不洗;淡齏飯,每食不嫌。杯肴人家易請,遠路獨自徒行。村人哪個不稱他節儉。且是財帛交人,分文不苟;田租帳目,升合都清。裡中大家小戶,哪個不說他公道。卻為何一件奇禍,送了他的性命?」副師道:「什麼奇禍?」善信乃笑道:「石克也是一時遷怒不是。只因算佃戶二升之租,痛罵不止。忽有一個乞兒在旁,乞他一合之谷,不知石克正在那發怒之時,大喝道:』看你堂堂一個漢子,不去執鋤負擔,尋個道路營生,卻腼著羞臉討飯,乞人半合之糧。『那乞兒不去,只要討谷,石克便把罵佃戶的惡言,將乞兒罵一頓。這乞兒看了他一眼,怒色去了。豈知事已過了十餘年,石克貪心不足,裹了百金,千里之外,經商覓利。路過一處地方,石克正行之際,只見一座高山在前。他看那山中景致,忽然高頂上走下三四個嘍囉來,把石克拿住,繩拴索綁上山,盡把他的行李金帛搶擄一空,仍要害他性命。只見嘍囉綁了石克到山上,卻有一個強人,坐在虎皮交椅上,問嘍囉:』有了金寶麼?『嘍囉答道:』有了。『強人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放了他去罷。『三四個嘍囉聽說,即解了繩索,放了石克,叫:』漢子好好去罷。『石克得了生命,只該走去罷休,誰叫他戀戀不捨金帛,回頭幾次看那行李,復走到強人前,乞求賞他行囊中被臥。他道:』大王爺,金寶雖說是小人筋骨眼裡掙出來的,平常不捨得穿,怎捨得吃,積聚到今,不料被大王收去,氣也沒用,惱也沒乾,只當舍了乞兒。只是被臥行李,走長路,店家見你沒有行李,便不容留。『強人問道:』因何店家見沒有行李便不留?『石克也是為財帛,失了心昏,真是倒運,說道:』店家不留,說是做盜賊的歹人,方才沒行李。『只這一句話,那強人便惱怒起來,叫嘍囉掌石克的嘴。這強人總是得了金寶,寬放他好意。卻不想那嘍囉中,一個古古怪怪模樣漢子,聽了石克說的』只當舍了乞兒『,他便提動心間事,走近石克前,估上估下,看了一回,乃問道:』客人,你家住哪裡?『石克便說出家住之處。只見那嘍囉又復相相道:』是了,是了。大恩人因何到此?『石克不知,只道是真個有恩到他的故人,便把實言為商的話說出來。那嘍囉又問:』如何不在家耕田種地,討些自在糧食,卻出外經商,做這刀尖上生理?便是做這生理,出外為商,也要寬和得眾,結納善良,遇著冤家債主須當奉承幾句美言,卻為何向我寨主說那惡言?你如今想起當年前一合之糧不捨,辱罵乞兒麼?此恨不為別的,只說一個佃戶,一年兩季受百千辛苦與你耕耘,你坐享其勞,雖然是你資本,田土也虧他出力。縱你富貴,也該把他當個主客,相愛相敬,為何千奴萬畜,罵得他立身無地,這也可恨。就是那乞兒,可憐他資生無策,饑寒所迫,或聾或瞽殘疾貧人,有谷與他半合,有鈔濟他分文,也是陰騭積在自己。你既不捨,還要呼叱辱罵。想那乞兒,當時困辱,不能報你,這恨便在九泉,也不饒你。你今日若記不得,我卻認的。『嘍囉說罷,恐怕強人放他,乃向強人說道:』這個人是我恩主,請容他下山,嘍囉屋內,待他一飯。『強人依言,乃容嘍囉同石克下得山來,到得一個草屋之內。那嘍囉果然拿些酒肴來,一面擺著,一面把大門關了,說道:石克,你今記得,說我』堂堂一個漢子,腼著羞臉討飯『麼?人生在世,誰不願做個富貴豪傑,只為時運不遇,遭際不良,做此乞食。你若憐孤恤寡,愛老哀貧,肯捨一文半合,便厚人幾句,人有不受蹴爾而與,嗟來而食的,尚不肯卑污苟賤,況有俠氣,沒奈何甘為求乞,如齊人不愧乞食,管仲寧受檻車,這樣人肯容你凌辱乎!我記恨汝仇,十餘年矣,今日天賜相報,你可盡度前杯酌,讓我也快一個心胸,出了那昔日仇氣。石克聽了此話,骨解筋酥,慌張失錯,泣跪在地,念了一聲:』救苦救難!只求饒個活命回家,可憐妻兒老小懸望。『嘍囉道:』誰叫當年倚恃財富,今日自送上門。『可憐講那嘍囉不過,求饒半句不聽,一旦被嘍囉剿了不存。這不是』前能完大道,後卻受災殃『?師父,你道這是或然之數,還是不必然之理?」副師道:「依小僧看來,乃是見在功果,生前報應。石克鄙吝,自招狹隘所致。」善信道:「師父,怎見得?」副師道:「小僧也不明。看我祖師可曾出靜,善信當去問明。」
這人正要起身到靜室拜謁祖師,只見座間一個僧人看著副師說道:「這位善信說石克事跡雖詳,卻有一件未盡知道,我僧欲說,且待他拜謁了祖師,看師意何發,當再明說。」當下善信進入靜室,只見祖師正才出靜,這人拜禮師前,把石克的一番事,從頭一一又說了一番。祖師閉目微笑,頃又大睜雙目,說道:
生前不捨養,死後祭空齋。
忍辱寧甘薄,總貪無義財。
這人聽了拜謝,出得靜室,到了殿上,把四句念與副師及眾在座善信等聽。那僧人方才說出石克被嘍囉殺害後一段情節。他道:「善信,你這一番話從哪裡來?」善信道:「有人自外鄉傳來。」僧人道:「傳之者前句不假,後卻未知。這嘍囉果然把石克邀入草屋,將酒食款待,執過刀斧,正欲加害,忽然一個長老往草屋前過,只見一個老婆子,手提著一尾魚籃,叫聲:』長老,快去那草屋內,救一無辜被害。『長老聽得,方要問婆婆何人何事被何害。那婆子道:』不暇細講,遲了無益。『指著草屋,叫長老打門而入。長老遲疑,那婆子忽然不見,長老方才推開大門,打開二門,只見石克見了長老,叫:』師父救人!『那嘍囉手軟氣促,不能舉刀,卻被長老將戒尺抵住,救了石克。長老細看石克,卻是往日過其家誦唸經文,受石克齋供,與他追薦亡靈的施主,乃再三求嘍囉釋放。嘍囉說道:』長老,你縱救他這一時,卻也難保他過此山。『長老道:』我自有法。『乃扯著石克往草屋外走。嘍囉一人難敵長老,只得放了石克,卻飛奔上山。長老乃向石克道:「嘍囉上山,必喚了同伙強人,我一人怎救?』石克慌懼,跪在地埃,口口只叫:『師父救命!』長老想了個法兒,道:「除非剃了你頭髮,只說是我徒弟。聞山上強人叫做名寬,有願不劫僧人,嘍囉料然不敢。只是沒有剃刀,你發如何得剃?」正說間,只見那婆婆從山前走來,手裡不提魚籃,卻拿著一頂布道巾,說道是魚換來的,看著長老說道:『此山非僧道難過。除非這位客人包這項道巾,說是你隨身行者道人,自然過去。』石克只要救命,忙忙接過來,戴在頭上,口裡卻又念了一聲:『救苦菩薩。』婆婆道:『也只因你進嘍囉門,見了刀斧,稱贊這一聲,動了人慈悲,故有此救。』說罷往山下飛星去了。道巾正才包上,只見嘍囉同著幾個洶洶下山而來,見長老同著一個道人,他便神差鬼使,眼裡不認得石克,只叫:『師父,你救了那客人,放他走到哪路去了?』長老道:『往山南去了。』嘍囉道:『我只問你要人。』卻來扯長老。那伙眾說道:『甚麼要緊,費工夫惹和尚。』便扯了他去。寨主也要看僧面釋放,眾嘍囉一齊扯去了。長老方才救了石克回家。」那善信道:「據師父說,石克不曾遇害,得了長老救回,如今多少時了?」僧人道:「三兩日間。」善信道:「師父你如何知道?」僧人笑道:「那長老即是小僧,小僧親見這段冤愆。果也是這石克,他母在日,不捨孝養,雙親死後,空修齋設醮。明明忍厚,暗暗損財,都是心地不明,幾乎喪命。」副師聽了道:「善信如今當勸他:『積金不如積德,克眾不如濟人。」善信笑道:「小子往常也曾把這樣言語勸他。他說得好:』我石克生來秉性儉嗇,喜的是克眾,怕的是濟人,寧嗇殺了不怨。『「
在堂眾人聽了,也有笑的,也有點頭的。那笑的何意?他笑的是石克辛苦聚得錢鈔,鄙吝不捨分文,一旦遠送與嘍囉,還受他一場嘔氣。早知道半合之糧果報,便舍乞兒升斗,也免這幾乎傷命。那點頭的何意?他說道:「石克儉約成家,雖一時受了嘍囉之辱,卻免了平日求人之苦。俗語說得好:』勤儉免求人。『幾曾見儉嗇的向人借貸?多是奢侈的,蕩了家私,開口告人之難。何不學那儉嗇的,自家省約。」這兩樣人裁懷在腹,故此一笑一歎,卻不知高僧見貌知情。只見副師坐在法座上說道:「太奢招損,太儉招尤。」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四回 駱周善心成善報 虎豹變化得人身

副師說了這兩句,卻有一個善信在座,姓名喚作駱周,乃問道:「師父,你聽了石克這一番事情,見了眾人笑歎光景,卻怎說個』太奢招損,太儉招尤『?看來奢儉都是禍害,人生在世,處家立業,也是免不得的,必定如何方好?」副師答道:「小僧師弟尼總持,知此太奢,善信當問他。」駱周乃向尼總師問道:「師父,你知太奢之害?」尼總師道:「小僧也不深知,但有幾句偈語,善信且聽。」他說道:
世人欲立業,切勿太奢華。
太奢多損德,豪侈必傾家。
淡泊須寧志,貧窮為逞誇。
若知此禍害,寧儉莫教奢。
駱周聽了,說道:「依師父偈語,世人奢華,損了何德。」尼總師道:「德在人心涵養,恬淡衝夷,就是建功立業,都從這平等處發出。若是一個奢華,穿好的,吃好的,費用不經,一心務外,中心寧不損了安祥之德?德損,禍害必生。」駱周聽了,道:「如此儉是美德,又怎太儉招尤?」尼總師道:「儉之一字從省約上來。世人凡事一省約,只恐於錢財處鄙吝必生,致有貧窮的、交財的怨尤仇恨。禍害多於此出!」駱周道:「如此奈何?」尼師道:「人能去其太甚,從個中道,用奢用儉,自然德也不損,尤也不招。」駱周又道:「小子生來不好奢,不甚儉,凡遇錢財使費,必須量入為出,家計雖不大充裕,卻也不窘迫。只是多招人非,說我損德,險難屢屢經遇,幸賴神明得逢救解。敢請教師父指明這根因,使小子後事得知警省悔改。」尼師乃問道:「善人,你屢屢遇難,卻是何難?得逢救解,卻是何解?」駱周答道:「說起甚多。比如小子當年不好奢華,居家穿著布衣,便是著舊,也不過洗浣一兩次。只因世情輕薄,俗語說得好:』只敬衣服不敬人。『你便是子建高才,若穿著一件破布襖子,見了不知道你才學的,那些輕慢你處,卻也難當。雖說高才的人襟懷闊大,卻也難看這世俗小家。若是個寒微下賤的,穿著一領綢綾衣裳,那相見不知道的,敬重十分,何等尊仰。小子也為這世情輕薄,多收了兩斛穀子,買了一件薴絲襖子穿著,果然那』眼空淺,小家子;沒學問,真炎涼『,比往日著布時加了幾分尊敬。這不過是小子量入為出。適中的事,卻就惹了一個小家子,說我力農田戶,如何穿著綢綾,且說我服之不衷身之災。這也罷了,卻又引動了一個村鄰貧漢,氣不忿來借貸,借貸不去,致生仇恨,幾次暗生計害。小子想起來:與了他,長他刁傲;若不穿著,空做此衣。一日偶遇村間一貧漢拖欠官租,要賣子女,我小子激義,把這薴絲襖子與他准了官租。誰想借貸的貧漢心忿成仇,黑夜持刀守在空路,那時若遇,此難怎解?幸有兩個公差下鄉的,見了即時鎖解到官,發遣去了。誰知公差下鄉,便是為襖子准官租事。故小子因此施濟一事,便發心願,周濟十人,卻在省儉中出來去做。誰知周濟一人,便遇一宗險難。師父你道:』儉招尤『,小子不儉周人,卻又遇難,此何說也?」尼師道:「善信,你且把這周濟遇難,向我師兄一說,師兄有知前因文冊,必然明說與你。」
駱周乃說道:「小子一宗是周濟盜賊,幾被焚身。往年歲暮,一人穿窬我室,被我家僕看見捉住,家僕即欲叫地方官。我小子問此穿窬:』歲暮到人家做賊,必是饑寒所迫?『那賊道:「非為饑寒所迫,實為尊長家中畜的肥雞壯鴨動心,料此雞鴨必烹飪於歲暮,故此潛入公屋,希圖竊取兩隻去吃。』小子聽得,說道:『你果為此動心來要,但我處家亦儉,便是雞鴨,當此歲暮,家下僅有別物可食,留以應客,亦未曾烹飪入釜。你既欲得,我當奉贈。且你取去,必須又費一番柴火,恐無酒下。』乃叫家僕煮熟,取酒相待,說道:『古人比你做樑上君子,我今見你不講金帛,只以雞鴨為取,乃是高人。』一面取酒與飲,一面取兩隻奉贈。正才飲酒,只見草屋四壁火燄騰騰,小子與賊人俱各難出。正在慌亂,那穿窬智量果高,他脫下布衣,浸以酒水,蓋罩我頭,他仍伏我上身,冒煙突火,救我出來,並未受傷,他遂逃去。小子乃根究這火何起,卻是兩個莊僕放的,他道:『一年到頭節日,也費盡心,養的雞鴨,便捨不得與我們吃,卻與賊受用。』乃放火燒屋,卻又得賊人救解,此也非儉,何故招尤?」
副師聽了問道:「尚有幾宗,請畢其說。」駱周道:「兩宗是為友白冤,反遭仇害。小子昔年交處一友,名喚索疏,這人平日愛風流,肆遊蕩花柳叢中,樂無虛日。小子每每勸諫他不省,我道:『花柳叢中,損名節,傷精氣,敗壞家私,荒廢事業。』他道:『人生世間,浮名寄客,百年瞬夕,有花問酒,有酒尋花,也是高人樂事。』小子勸得勤,他越拗得緊,忠言不信,終蕩廢了家產,來向小字借貸。我小子原惡奢喜儉,這樣不聽忠言的,便有多金,也不假貸他這敗子。因見他衣衫久之襤樓,面貌憔悴,不似往時,他在門外窺張我屋內,我拒他不見,卻在屋內作了幾句詞話傳與他。」詞話說道:
為甚愛風流,戀煙花日浪遊,千金一笑成虛謬。把忠言當仇,誇君子好逑,哪裡知家筵蕩盡無人救。沒來由,向吾開口,你好不知羞!
尼總師聽了,說道:「善信,這詞句雖說直諫,只是遲了,且發揮太峻,定要招尤,惹出患害。」駱周笑道:「正如師父所說,小子寫便寫了這詞,傳出屋外,心裡卻動了一個不忍,想道:『他戀色昏迷,把忠言逆耳,可憐也是一日交情,便說不得省儉。』隨啟門請入他來。我看著他顏色真帶愧容,乃是看了詞句,卻趨向我前,百般委婉,想:『如今這樣光景,何不當初斟酌,聽我朋友直諫。』彼時只得取些錢鈔與他,卻問他:『花柳叢中名妓,座間把盞良朋,如今可來顧你?』他道:『今日若有錢鈔得去,定然下顧下顧。』誰料這索疏終日還到花柳閒行,遇著妓家有客,他胡撕亂吵。妓家無奈,設了一個計較,卻也太毒:妓家把一個乞兒用毒藥毒了,稱索疏來鬧,故意串使乞兒爭嚷,一時毒發身亡,卻喊地方,指稱索疏拳打人命,暗行賄賂,成了重獄。偶有人傳到小於,叫去救他。小子仍念故舊,也顧不得奢儉二字,費了金錢,去白冤雪屈。誰知他恨昔日詞句,反說小子與他同毆乞兒。賴有清廉官長鞫明,釋我小子。這卻是直諫招尤,看來也為儉起。」
道育師聽了,說道:「再乞說一二,我師兄自有見解。」駱周乃說:「三宗是嫁一孤女,幾乎毒害。也是往日有個族弟,不幸早亡,遺下一個孤女。這女子生得醜陋不堪,兼且秉性妒惡,村裡鄉外,哪個人家肯聚她為婦?年過三十,尚未適人。小子想起周濟之願,也顧不得奢費金錢,乃托媒氏,委曲男大未婚之家,把姪女攛瞞出嫁。媒婆到處將無做有,百般誘哄,丑的誇俊,窮的誇富,做這傷天理,只要圖親成,哪知你說媒,要賺人家酒食錢鈔。到後來兩家不與前話相對,多有公婆父母小家子,不說娶得一個賢德女子,到家做個好媳婦,卻專在當初信媒妁講的,行下財禮,陪嫁妝奩,如今前言不合後語,不是瑣碎怨媳婦,便是兩親生仇隙。哪知這些小忿,便弄出是非禍害,還是欺天理騙女家的,因此都是媒氏損了陰騭。想是小子也傷了這些心術,便是傷了,也須是方便孤女,一片好心。怎麼古怪嫁了一個極有德義的好丈夫,不嫌他醜陋,說道:『妻貌醜陋,是我福壽。人家婦女貌丑的,自思退讓,不似那恃嬌嬈、爭寵懷妒之婦,賢德便敬夫,可不是丈夫的福?貌丑則丈夫淫欲必寡,可不是保身的壽?』這兩相和諧,也是小子一片好意。卻甚古怪,那婆婆嫌媳貌丑,怪我攛掇成的。一日款待我酒食,那婆婆把酒內下了毒藥,單單來把杯勸我,忽然耳內若有人說:『莫吃惡婆子毒害。』我小子也是不該受害,堅意辭回。誰知婆子將酒強灌媳婦,可憐姪女被他毒酒將亡,卻遇一僧人化齋,其夫以實告之,僧人出方立解。這可不是嫁孤女幾乎毒害?」尼師聽了,道:「這也與奢儉無干。」駱周道:「當初恨我攛掇事輕,怪我不捨陪助他媳婦些妝奩,說我儉嗇情重。」尼師笑道:「這也無關儉嗇,乃是善信一種善因,救了一宗惡難。比如,衣不贈貧漢以准官租,已為刀下鬼,安有今日?雞鴨不贈偷兒,火焚豈免?只為直諫詞羞懷恨,定有冤誣。縱然攛掇嫁女,也是一種陰功。只是善信積德不純,故有此幾番曲折。」駱周便問師父:「積德如何為純?」二師道:「貧漢一人也,施貧漢一義也。何為儉吝於前,奢侈於後,前有怨恨,後動感恩,此便是不純,若是奢行於前,自無後怨。」駱周聽了,點首稱謝,說道:「師父,你這道理真痛快愚情。」道育笑道:「我二師兄哪裡是痛快愚情,卻是本來誅心之論。且再請問,自嫁孤女後,又有一二施濟事麼?」駱周答道:「小子為此不論奢儉,但有濟人處,便是花費金錢,也說不得。一日村鄉旱澇,連地饑饉,地方官長施麥飯以濟荒,饑人多集。卻有一等奸計的,吃一次,又假冒一次,管濟施人設法除奸。小於說道:『一次兩次,無非求飽,他必為不飽,故來假冒。』小子乃捐數十麥飯,以濟不飽之眾。托庇師眾,此一宗卻無禍害。」育師道:「此便是純善,安能有害,只恐有善報。善信曾有甚應驗麼?」駱周道:「小子此年得生一子。」道育師笑道:「是矣!再有何善,乞賜一講。」駱周說道:「我村接東南大道,相去百里,池塘甚少,往來行客又多,炎天酷暑,渴者愁苦。小於捐金,濬了五路井泉,每於暑天施水,果然途人不苦焦渴。」育師道:「昔有施水濟人,仙人賜以一石,令其種而得玉,至今藍田種玉之傳,享富施水之報,善人必也有一應驗。」駱周笑道:「薄田遂收五年之成。」育師道:「此猶不足以償其善。再有善行,請終賜教。」駱周道:「小子雖有濟人善願,卻也無心行去,安可說以語人?」道育師道:「小僧心願樂聞,乞勿終吝。」駱周道:「十年前裹糧外游,路過遠村,宿一客寓。臥榻席下見有遺金一囊,啟而看內,約有百兩,乃問店主曾有何人寓此。店主答道:『三日前一公差在此暫歇即去。』小子聽得暫歇即去,安有遺金在臥榻席下。又問在公差前是何人宿歇。店主道:『月餘未留客此屋矣。』小子道:『客店終日不脫宿歇,豈有經月不留客的?』店主道:『長者說的是,卻有一個緣故。只因月前一客在內病亡,青天白日出邪,為此鎖閉經月。三日前,偶有公差暫歇。這公差押著一個道人,這道人卻也蹊蹺,進入屋內,便要刀劍。我問他要刀劍何用,他說:』此屋想是久閉,邪氣甚熾,我有驅邪法術,與店家掃除不祥。因此這幾日方開門下客。『小子又問:』這病亡客人,店主認得麼?『店主道:』先前不認得,只得申明地方官長,公同葬埋荒地。後訪得離小店百里,多樹灣人也。『小子聽得多樹灣,卻是我這村鄉十里沙頭,只為四方樹少,此灣樹密,名叫多樹灣。乃攜了金囊,回歸家裡,找到多樹灣訪問。果有一人,名喚亞裡,也是出外經商,病亡客店。乃問他家,尚有妻子。他妻子道:』丈夫生前在遠方求謀生理。『小子問他可有本錢,他妻子道:』也只為家鄉無本,遠出一載,聞他沒甚著落,依然赤手歸來。為此憂愁,送了性命。賴得店主發心,殯葬了他。『小子聽了,乃將那囊與他妻子看,他妻見囊,哭將起來,說是她親手做的,丈夫帶出外去。小子聽了,隨把百金交還他妻子,至今他妻子得金過活充裕。師父,這也是一宗善麼?」育師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不愛遺金,善莫大於此,料必有報也。」駱周道:「未見甚報,只是我子向來懵懂魯鈍,後來漸漸聰明,肯向上矣。」道育道:「即此聰明向上,前程不可限量,都不善信這一宗也。再有行過大善,請一發見教了罷。」駱周道:「有幾宗也不過忘卻奢華,不惜儉約,把家私濟了貧漢,糧食施了饑人。神天卻也相憐保佑,也未見甚敗壞,日計每覺有餘。當初一子,如今子女卻有五男二女也。」副師眾人聽了,俱各合掌,稱揚其善。後有誇駱周善行五言四句,說道:
莫謂善無報,皇天見得真。
遠在兒孫應,近觀汝自身。
卻說副師三人輪流講經說法,無非代祖師演化立言,鎮日這村鄉善信,往往來來隨喜,但有不明的根因,便來詢問。祖師師弟子,只是一意開道些正大道理,因而遠鄉村落,離國度三二百里的,也來聽講。惟有釋門弟子,師徒們便與他問難禪機,講論上乘。其餘便是在道的善信,也只好微露一二宗教微機。這日駱周講論了這幾宗善事,個個聽得,稱贊不已。只見座間一個僧人、一個道士、三個善男子,起身向副師前說道:「師父,你這講的經卷,可度化得人麼?」副師答道:「不講不度,不度不講,講講度度的,自為化,我小僧亦不知。且問師兄自何來?道兄來何自?三位善男子何自來?」僧人答道:「弟子與道兄一處,自大講禪林中而來。」道副師笑道:「師兄既出家在大講禪林中,又何必問我弟子度也?若必欲問,何如自問?」道士便說道:「自問何住?」副師答道:「行實地,莫使幻,作空觀,何所住。這眼前諸幻皆空,我門中如何來得,也只念你既來,須率教你個自化。」副師說畢,把手捻了一個心印訣,念了一聲梵語,只見面前缽盂內,忽然一道霞光照出,那陶情三個慌張飛走,道:「我等只知曲櫱,安識真言。」往空中作煙雲去了。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五回 走獸飛禽堪度化 士農工賈被妖魔

且說三個高僧正講經義,這僧道等來歷,若是凡眼卻認不得,惟他慧照,雖非祖師明見,卻也邪魔異類隱瞞不得。他出家慈悲方便,就是邪魔,也看他來意如何:若是逞妖弄怪,他自有秉教護持,道力不容;若是本一個向道求度心腸,便是邪魔也是正念,就與他個方便,容留不拒。陶情三個,邪不能存,去了。這僧道卻是山林中多年修煉的兩個虎豹。他向在山間,得聞前度尊者禪機,久伏山林,不出噬人。一日聽得海潮庵高僧演化,故此虎變化了僧人出來,偶逢捕竊、陶情在酒坊,遂入來諢俗。不意豹也變個道士,出林尋到店中,隨事行意,收了鼋精,服了陶情,到得庵來。那陶情邪不勝正,始初借僧道名色進入,後聽了經文正義飛走。這虎豹原是實在生靈,卻又見十三位阿羅聖前有一個虎過前,侍者童子在側竊窺,兩個私意道:「菩薩前也有虎伏。」乃大著膽子,坐在座側,哪知卻是十三位尊者法試演化僧人,正欲虎豹聞經,以成度化。他兩個因問道:「師父方才說講經度化人,不知可度化得飛禽走獸?」副師答道:「我本師說法,山石也點頭,如何度化不得飛禽走獸?比如人有恩與禽,雀也知銜環;吏有德化民,虎也渡水去。禽獸雖蠢,卻有至靈。你食他肉,他豈不恨你。你無傷虎心,虎豈傷人意。禽獸不傷人,自能入人道。」僧道聽了道:「比如虎豹不傷人,便超入人道。人若不傷人,卻超入何道?」副師道:「人若不傷人,便超入善道。」僧道又問:「善道是何道?」副師道:「仙佛聖賢、王侯將相,皆是善道中超的。」僧道又問:「比如一個不傷人,就入善道,再可有進步麼?」副師道:「你問我二師弟。」只見尼總師閉目趺坐,聽得忙說一偈道:
惡道是傷人,不傷乃一善。
若來進步功,到處行方便。
尼總師念罷偈語,兩個僧道隨上前,實話說道:「二師父,我兩個實非人道,乃山林虎豹。往昔得聞了前度尊者禪機,誓願不傷害生命,因此修得年深,能變化人形,特來求超脫。今聞進步之因,意求方便之略。」尼師笑道:「我久已識汝兩個。汝既向善門,欲求方便,趁吾祖師出靜,當禮拜師前,以求超脫。」兩個聽了,忙走到靜室,果見祖師與村鄉善信及庵眾僧人閒坐,你長我短,在室內求師度化。他兩個不敢遽入,站立聽久,但聽眾聲辯論,卻不聞祖師半字之言。他兩個正疑,進退兩難,忽聞祖師開言說:「既脫獸形,已歸善道,不壞人心,豈復獸己。」他兩個低頭想了一會,說道:「分明師度也說我們獸變了善人,又歸了善道,便不復入獸類了。」復走出殿上,把這話說與尼師。尼師道:「比如一個堂堂的漢子,壞了人心,必入獸道,哪裡等他入,眼前便獸也。」兩個聽了,謝禮三位高僧。你看他兩個搖搖擺擺,直出山門而去。當下在座僧人便問道:「二師父,方才這一僧一道,與二僧講的何話?」尼師道:「講的是他學好行善做僧道,恐怕不學好、不行善的做了。他還有幾句一善轉人、再善轉仙佛的話,與他講去了。」按下不提。
且說這虎豹變的僧人道士,得了祖師度化,出了庵門,兩個計議而行。僧人說:「我也只知變和尚,講禪理,打坐功,勸化人。不到此庵參禮高僧,如何知出劫超凡的道理。」道士說:「便是我也只知道門名色,得了些陳言,哪知上藥三品的妙理!只是我們要進步,須遠歷湖海,與人世積些功德才是。」僧人笑道:「師弟,你且復個豹形看。」道士說:「師兄你便復個虎體看。」僧人把身子抖了十來抖,把臉抹了十來抹,原還是個和尚。道士也抖身抹臉,哪裡復得原身。兩個撫掌大笑道:「好呀,存了善心,不復入獸類也。」道士說:「若是不存善心,怎能變人?」僧人道:「不存善心,只恐人還要變我前身。」兩個講說間,只見路旁一個老叟說道:「二位師父,出家人有甚憂,也無甚喜,叫做憂喜不形於色,方是個有道行的人。你兩個何事笑說而來?」兩個聽了,私語說:「俗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近庵的老兒,便就有些道理的言語。」乃答道:「我僧、道二人,乃是從海潮庵而來,得聞了高僧經典,悟了些方便玄機,在路講解,不覺喜形於色。」老叟道:「有理,有理。既是悟了些方便真機,卻是那等方便?」僧人道:「方便之門甚多,怎麼一言說得盡。」老叟道:「比如一個好好人家,被幾個妖魔精怪吵鬧,你僧道家可有甚麼方便麼?」道士笑道:「拿妖捉怪,正是我道士生意上門,如何方便不得。」僧人道:「莫要說他道門,便是我僧家也能方便。」老叟道:「正是我方才要往海潮庵問法主,道路卻遠,又恐僧家驅捉不得邪妖。既是師父說也會方便,乞請到舍方便一二,自當供獻好齋。」
兩個乃同著老叟一路行來,問道:「老叟,你家中有甚妖魔精怪?」老叟道:「不瞞二位師父說,老拙家頗充裕,生了四個兒子。想世間只有做個本份道路,方能盡得一個男子漢的事業,所以把四子因材教訓:大子才能出眾,便叫他為士;次子蠢然力強,便叫他力農;三子卻也智巧,便叫他學藝為工;四子才幹可任經營,便叫他為商。大家各執一業,倒也各有所得,料可成家,不負了老拙這一番教訓。誰知他四個忽然都變了,怠惰本業,相爭相競。大子荒廢了學業,要奪農工;次子懶惰耕耘,乃經商賈買賣;三子不習手藝輕便,反去力農;四子不務經營,游閒浪蕩。因此蹺蹊事出:瓶罐也成妖,桌凳也作怪,青天白日見邪見鬼,孩子也不得安。師父,你道是何說?」道土說:「老叟,你家莫不是有甚歪邪婦女引惹妖魔?」僧人道:「恐是老叟傷了些陰德,叫做』主家不正,招出怪事『。」老叟笑道:「老拙家無婦子淫邪,我亦沒有過惡。且請二位師父到我家,看是何怪甚妖。」道士說:「有理,有理。」兩個走了數里,到一所莊戶人家,房屋卻也深大,老叟便指道:「這便是老拙寒家。」道士抬頭一看,只見那:
房屋層層深邃,圍牆處處多高。
人丁出入不少,馬牛卻也成槽。
兩個走到門前,老叟躬身延入。到了堂上,老叟便問僧人何號,僧原無名姓,忙忙答道:「海庵。」又問道士,也忙答應道:「潮庵。」老叟道:「二位師父既從海潮庵聽講而來,怎麼法號就在庵上起?卻是到庵後起得,還是在前起得?」僧人道:「我二人原不是此號,乃是到庵後改的。」正說間,只見屋內一個大石頭打將出來,就如人聲說道:「你兩個只該說是號山君,或是號金錢,如何詐冒姓名?」僧人、道士吃了一驚,向老叟說:「想是內眷在內,不容我兩個僧道上門。」老叟低聲近前說:「這便是妖魔,打石說話。」道士聽了,問道:「這屋內何處?」老叟道:「這屋內就是大子的書室。」道士說:「太令郎可在內麼?」老叟道:「今早避出外去了。」道士道:「今且叫令郎不必入室,待小道住下。」正說,又一塊石打出來說道:「你便住下待怎的?」僧人說:「連小僧也住在此室罷。」又一塊石打出道:「可怕你一庵的和尚都來住?」僧人、道士聽了,便要入屋內。老叟只是害怕,道:「且吃齋飯。」道士哪裡等得,乃向身邊拔出一口劍來,僧人也抖一抖身體,執出一根禪杖,走入堂後。時天已黃昏,只見那空書室內,跳出兩個妖魔來,生得卻也醜惡。但見那妖魔:
一個發似硃砂,一個臉如藍靛。一個眼似燈籠,一個耳如蒲扇。一個手像釘鈀,一個口噴火燄。一個拿著根槍,一個執著把劍。一個咬著牙關,一個變了皮面。一個道冤自有頭,一個道債各有欠。
道士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何物作怪,甚事為妖?」只見一個怪說:「道士,你只曉得與人家做醮,要齋吃,要經錢。若是只這兩樁,卻是你本等,也不招邪作怪;若是奪同輩的門徒,爭伙中的施主,賺人家齋食,爭醮錢的多少,便自家作怪為妖,又何必問我?你那和尚,到施主家唸經,也是這般一等。你們自家作怪,我不過趁空隙兒,幫助著你。」僧人笑道:「我知道你了。只是我們不是唸經做醮的僧道,卻是隨緣化齋遊方僧道,哪裡與同輩奪門徒,伙中爭施主?」那怪說道:「隨緣化齋,有無任緣,也是本等。卻有那吃著口裡,想著鍋裡,吃飽了又想襯錢,化了衣服,又想鞋穿。自作妖怪,何消管我!」道士喝道:「休要強辯!你只說你是何妖,有何冤愆,把這老叟家煎炒。」一個怪便說:「道士,你要知來歷,我也說與你知。」乃說道:
我妖名上達,這怪號欺心。
欲要登去路,先須種善因。
妄想一朝貴,將人產業侵。
不思勤苦處,就裡有黃金。
我妖原是主,這怪卻來親。
士人無定主,相鬧到如今。
道士聽了,笑道:「原來你這兩怪,一個扶助老叟大子上達的,一個是坑陷他廢業的。人生世間,他習本份事業,只該扶助他,你這欺心怪,如何來坑陷他,使他廢了前程大事?」欺心怪道:「誰叫他一心求上進,一心又妄想著他日登雲路,如何治產,如何立業,張家之女可妾,李戶之地可侵,自然上達之妖退腳,我欺心之怪侵身,總是他自失主張,莫怪我兩魔作吵。」道士道:「習本份,思前程,亦是為士的份內事,你為何妄來侵奪上達的窩巢?」欺心怪道:「忠君愛民,為士的何不把這前程想一想,我自不敢來奪他的窩巢。」道士喝道:「如今只許上達扶助,卻不容你欺心。」欺心怪道:「你僧道上人家門,只管化你的齋,吃他的飯,莫要管人閒事。」執著槍照道士戳來。道士掣劍去迎。戰了一會,欺心怪力弱敗走。這裡道士趕去,那怪往後屋簷上立著,叫:「兄弟們來助戰。」只見那後屋裡鑽出兩個怪來。道土看見,回頭只見老叟同著僧人進來,道士便問此屋何處,老叟答道:「此乃次子為農的臥房。」道士笑道:「老叟,你見屋簷上精怪麼?」老叟道:「老拙眼花,不曾見有甚精怪。」僧人說:「你無慧光,如何得見。且問老叟,你這屋後幾層,卻是何處?」老叟答道:「三層都是三子四子住屋。」僧人道:「層層有怪。你且避了,待我兩個與你除妖。」老叟依言往外屋避去,又叫家中男女也都避了。只見那兩個怪鑽出來,向欺心怪問道:「這僧、道何來?」欺心怪答道:「我忙忙的與上達爭窩巢,見了道士來助上達,卻不容我,便與他爭戰,卻不曾問他個來歷。」這兩怪乃手執著釘鈀,問道:「那道士、和尚哪裡來的,管人家閒事?」道士聽了道:「你卻又是甚怪?」那兩個怪,一個稱是「懶妖」,一個稱是「惰怪」。道士看他那形狀:
蓬頭跣足,拖手懶腰,一團好睡的形容,半似醉酒的模樣。釘鈀空執在手,氣力全沒些兒。倒像有些風流佳興,好吃懶做的情況。農家若遭這個妖精,怎不叫三時失望。
道士看了笑將起來,指著欺心怪罵道:「你叫這個么魔幫助你,越發晦你的氣。他兩個連自己也顧不得,怎幫得你!」兩怪乜斜著眼道:「你也休管我幫得幫不得,且說你兩個的來歷。我看你兩個是兩教各宗,常聞得彼此爭施主,誇門風,今日如何一處你兄我弟,親親熱熱?」道士喝道:「你哪裡知道我僧、道原來是一家,只因世有不明白道理,諢俗出家的,便分門爭競。似我二人一氣傳來,何有差別。你既要問我來歷,我且說與你知道。」道士乃說道:
自幼出山林,弟兄吾兩個。
狀貌不殊差,威風卻也大。
只因識性靈,輪回被覺破。
我兄入禪林,自把仙門做。
煉得有神通,四海聲名播。
昨謁高僧庵,道理都參過。
蒙師指路頭,縛魅莫教錯。
今朝遇你妖,自送上門貨。
急早離他門,免教劍下剁。
兩怪聽了,私自計較道:「這和尚、道士有些來歷,可叫三房、四房妖魔齊來幫助幫助。」欺心怪道:「有理,有理。古語說得好:』三拳不敵四手。『」乃向屋後大叫:「弟兄們齊出來助戰!」只見後屋層層都鑽出幾個怪來。卻是何怪,下回自曉。

第六十六回 士悔妄欺成上達 道從疑愛被妖繩

話說懶惰二怪聽了道士來歷,招手兒叫後屋三四房妖魔出來幫助,那層層都鑽出幾個妖怪來。道士執劍在手笑道:「我也不審你們來歷,料著都是懶惰妖精,我道門揮開這把慧劍,叫你一個個滅形。只是我師兄在此,又動了他慈悲。」乃叫師兄:「讓你說破了他們,叫他離了老叟之門,別項尋頭路去罷。」僧人笑道:「師兄你差矣。既不用劍剿他,必須說破了他,叫他彌耳攢蹄,各歸平等,又何必叫他別項尋頭路。世間何事,可容他懶惰成精作怪?」道士道:「師兄你怎見得世間不容他懶惰精怪?」僧人說:「師兄你既在道,豈有不知?」道士說:「只當我不知,你且說一個明白,使這精怪聽得也好。」僧人乃說道:
說懶惰,真不好,這精作妖事非小。士若懶,志溫飽,黃卷青燈都廢了。何時奮翅騰青雲,看看時日催人老。農若懶,田多草,坐看禾苗日枯槁。有田不耕倉廩虛,日食三餐畢竟少。工若惰,藝不巧,若要稱良何處討。欲善其事必須勤,誤了工夫空懊惱。賈若懶,利須少,紅日三竿不知曉。東西南北不經營,資本從教都折了。
僧人說罷,妖精聽了笑道:「你人面獸心,說的雖然近理,獸心難道非是妖怪,怎麼瞞得我!」僧人道:「我心地正,便是妖也不為怪;你心地不正,便非怪也為妖。怎知我兩個除了惡念,便非獸心,雖怪不怪,投了明師,說得更有理。」妖怪聽了道:「二位除了惡念,投了那個明師,做了和尚道士,便不為怪?」僧人道:「我兩個拜了高僧,從海潮庵來,有願在先,要行些方便。這老叟訓四子本份事業,卻被你們精怪鬧吵不安,我兩人怎肯放饒了你!」怪道:「實不瞞你說,那老叟能訓子本份,不能必子守份不更。誰教他四子懶惰的不勤,欺心的妄想,這農工商,一懶無復自勵。那欺心的尚有道理能明,所以我這欺心妖魔,還不曾把他上達精戰去。」妖怪說罷,依舊往屋簷下鑽進去。道士見了,向僧人說:「師兄,你這一番講,只能服妖怪之形,未能服妖怪之心。看來除妖滅怪,要服他心。」僧人道:「服妖怪之心,不如服屋主之心。人家屋從主心,邪正所係,比如四子從心正大,堅守本業,無妄無惰,妖自何來?我與師兄且相會老叟的四子,看是何等根因,便好除妖滅怪。」道士說:「有理,有理。」
二人乃出得堂前,只見老叟同著四個兒子坐在堂中,見僧道兩個半帶愁容,半帶笑貌,問道:「二位師父,我家屋內果是何妖作吵?何物成精?」僧人道:「你家原無妖怪,看來都是家鬼弄家神。俗語說得好:』怪由心作。『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你四位自心無怪,哪裡有怪?」四子道:「我四人奉父訓,習本份事業,自心卻有甚怪?」道士說:「大先生,你曾溫習本業,有妄外之想麼?有自欺欺人之念麼?大丈夫有份內事業,一毫不可懶惰,有妄外心腸,一毫不可妄生。比如為士的,忠君愛民,這是份內事業,便從窮時思達日,勤勤勉勉,就是暗地有妖魔,也是上達的精怪;若是出了份內,胡思亂想,一旦身榮,如何如何,這便是妄外蹺蹊古怪,便有邪魔暗生,把你的上達路阻,這妖怪還要作災作禍。」老叟的長子聽了,點頭說道:「這道士說著我肺腑,想當日簡練揣摩之時,得意忘言之日,卻果然存心不在份內,思出妄外。從今隨他妖怪作吵,我還習我份內士人。」方才心服道士之言,懊悔當日之妄,滿面頓生光彩。僧人見了說:「大先生,你屋內妖怪存身不住也。」士人聽得,心入屋內,只見一個火光,燦爛如星,閃爍耀目,在屋滾出不見。長子出屋向僧道說:「向來妖怪打盞弄碗,今卻不見,只見一團火星,光芒閃爍滾出,此何怪也?」道士笑道:「恭喜,此上達星光,惟願先生黽勉勵志,自然妖魔屏跡。」那三個農工商聽了道:「委實我等當初勤勞,做本份事業,家中平平安安,便是財利也增,百事也順,只因日久意灰心懶,便生出這怪事。大家兄既悔卻前非,我等從今以後,只是勤勞份內事罷。」三人說畢,便起身走去。老叟問道:「你三人哪裡去?」三子答道:「我們既說勤勞,安肯閒坐著說話。二位師父,我父陪你,我們乘時做事業去也。」三人一齊往外走,那力農的拿著釘鈀往田裡去,那為工的擔著器物往村裡行,只有為商的往屋裡去想路頭。只見一邊農工兩房內童僕出來,向僧道說:「我兩屋內妖怪影兒也不見了,真真安靜。」老叟便問:「第四子的房屋內可有妖怪?」那童僕說:「四官屋內妖怪反多了。」
道士聽得,執劍又進四子屋內。方才到門,只見一個美貌婦人攔著屋門說道:「人家有個內外,出家人如何不分個內外,直闖進來!」道士見是個婦女,只道是內眷,忙出屋外,叫老叟吩咐內眷且避。老叟答道:「只因妖怪吵鬧,我家內眷都避去別屋,此屋哪裡有甚婦女。就是有婦女,我家閨訓也嚴,定然不容她向人張狂亂語。」僧人便問老叟:「你家有何閨訓?」老叟道:「我家婦女六歲便不要她出閨門,三尺童子便不容他入臥內。親戚等閒要見一個內眷,也不能夠。況你僧道見了她,還要說各分內外的話。」僧人道:「我見人家男女混雜,不但見面說話,還有坐談說家常,親手接物事的。」老叟道:「此皆是小家子,沒禮體的壞了門風。老拙家從來有訓,無此樣事。」道士也問道:「婦女家要閨訓,這閨訓難道是老叟教訓?你這一個老人家也苦惱,四個兒子既要你教訓他各習本業,婦女們又要你閨訓他。」老叟笑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教徒弟。比如一個人家生了一個孩子,算命犯華蓋星辰,說孤難養,棄了父母,送與你門中,或為僧,或為道,做個徒弟。可憐孩子無知,他不是那壯年知人事,好道的,為生死出家,苦行投師訪友。孩子家是父母舍送入庵觀,只知把孩子做個出家僧道,交與師父。師父好的,教訓他學經懺,接代山門;那不好的,把當一個童僕打罵,作賤使喚,總是異姓兒女,有甚疼熱。還有一等,多招師弟師兄群居,沒些道義,後來多有不成良善,為非作歹,還俗回家,只怕吃慣現成茶飯,做慣不本份心腸,就是還俗,也不成良善。師父,你知你門中教訓徒弟,便知我們閨訓,卻在為母的從幼把女子不放她出閨中,教訓她習女工,學婦道,只便是閨訓。」僧人聽了笑道:「比如出家做徒弟,也要把個孩子投個明師上等,為生死修真養性,見性明心,這是仙佛門中。不但你送子弟投門中,這等的師父他豈肯輕易收徒,必定要鑒察你心意根本,果有仙風道骨,方才收為弟子。次後一等良善僧道,為傳代接香煙,收人家一個弟子,必須也要叫他學習本業,守份出家,若是縱他吃葷酒,壞教門,不能教訓個好徒弟,反把人家孩子壞了。就是人家閨閫,多少母儀不良的,把女子學壞這母儀,也是脈脈傳來。又在為丈夫的,齊家為本。。」僧人正與老叟講論,只見第四子為商的屋中,又打出一塊大石頭來,說道:「什麼好師歹師,父儀母儀,勤謹的自是勤謹,懶惰的自是懶惰。我丈夫是個為商的,經年在外,比不得三個伯伯,在家懶惰了,便荒廢本業。為商的有處賺錢,有處折本,孤身飄泊,便花費些資本,懶惰些道路,卻也有一日賺來補去。」道士聽了,向老叟道:「此明明是你四郎內眷之話。」老叟道:「四房媳婦久病在母家。此分明是怪,師父莫要信她,只與我除妖可也。」道士說:「師兄,此妖非你方便勸化得了的,須是剿滅了她。」乃伏劍復入屋內。只見那婦人見了面笑道:「你這豹子妖精,自不知妖,卻要與人除怪。」道士看那婦人生得:
嬌滴滴如花似玉,顫巍巍體態輕盈。妖嬈一賣風情,任你老成本份,見了她,好似六月堅冰,也要化了歪心性。
道士見了,方才掣劍去斲,那婦賣弄著妖嬈,說出豹子妖精,動了道士原來根腳,只把心一疑猜,割不淨那愛色的魔障,卻被那婦人手拿著一根繩子,套將過去。僧人見了忙叫:「師父,快把慧劍割斷妖索。」道士左揮右掣,哪割得斷,看看要變出豹的原身。僧人又叫道:「師兄何不定了心性,莫要疑猜。」道士方才明白,正過念頭,割斷了婦人套索,走將過來。那婦人卻又把索子丟起來套僧人,僧人笑了一笑,忙變了個不壞法身,快利如刀,那套索蕩著即斷。婦人見套索無用,便噴出一口涎水,頃刻那水潑來,倒有些厲害,道士掣劍不能斲,僧人揮刀割不斷。兩個抵擋不住,往屋外飛走,乃對老叟說道:「這個妖怪難除。我兩個要吞嚼了他也不難,只是又壞了我原來誓願。如今只得復回庵中,請教了我拜禮的高僧再來,定要與老叟剿滅了這怪。」老叟不敢留,當下兩個辭別老叟,老叟乃說道:「庵中既有高僧,我當同二位師父一往。」隨出門往庵來。道士便往原來路走,老叟道:「二位如何不認路逕。此條路到海潮庵,遠且荒僻,若從西過了苦樂二村,直行大路,便是庵也。」僧人問道:「如何叫作苦樂村?」老叟道:「原前不知甚故,兩村相離,不過十里。一邊叫做樂村,居人稠密,都是些富貴之家,其快樂的卻有許多等樣。一邊叫做苦村,居人卻不甚多,都是些貧窮殘疾之人,其苦楚卻也多般,不知是風水所招,又不知是地方傳來的惡俗。」道士聽了說:「師父,我與你探聽這個根因,若是能變轉得個苦樂均勻,卻也是個方便。」僧人道:「若是把苦村變了個樂村,可不更是個大方便!」原來之苦、樂二村,中分大路,卻是往庵東西正道。中途有座小廟兒,有一個廟祝,侍奉香火。僧道與老叟走入廟來,廟祝接著,便問:「二位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老叟便與兩個答應。廟祝又問:「二位必會誦經設醮。」道士答道:「誦經乃我這師兄本等,設醮我卻不會。」廟祝說:「不會設醮,想是會煉丹養砂。」道士說:「這都是旁門外道,我小道卻不會。」廟祝笑道:「哪個出家道友不知燒煉乃修行的要務。」道士說:「知道燒煉,斷乎不向人說;向人說的,斷乎不知燒煉。就說會燒煉,向人說,便是騙哄人也。」廟祝笑道:「師父,你既不會設醮,又不會燒煉,頭戴一頂道巾,身穿一領道服,卻會做些甚事?」道士說:「我只會苦的知道他怎樣苦,能與他轉變個樂處;樂的知道他怎樣樂,能與他說個長遠樂。」廟祝聽了,笑嘻嘻地道:「如此卻甚好。我這兩村,正在此苦樂不均,師父若能轉苦為樂,使樂到個長遠不苦,莫說樂村敬奉,便是苦村也感仰,就是我廟祝也報恩。」
當時聽了,便傳與兩村。早就有苦村一個貧漢走到廟來,望著僧道下拜說:「聞知師父會轉苦為樂,我小人苦已極了,特來請救。」道士問道:「你是何等苦?」貧漢道:「小人的苦,家徒四壁,糧無半升,常日忍饑,還要無衣受凍。」道士笑道:「這何足為苦?」貧漢道:「比那樂村,衣帛食肉,歌兒舞女之樂如何?道士笑道:「他何足樂?」廟祝道:「師父,兩相比較,貧漢可謂極苦矣。」道士問道:「貧漢識字麼?」貧漢道:「略識幾個。」道士道:「尚有往籍前言可看,得意會理,尚有餘樂,不足為苦,不足為苦。」貧漢笑容而去。卻就有一個殘疾跛足,衣不遮體,走來問道:「師父如我這苦真苦,遍體傷瘡,兩足腐爛,肚裡無食,身上無衣,何等苦楚。」道士道:「尚有兩目可觀,雙耳堪聽,一時少住了痾癢,半盞可克了腹饑,尚有片時之快,何足為苦,何足為苦?」這殘疾跛著足,笑了一笑而去。只見一個老者,扶著一個聾瞽之人,虛喘喘拖病而來。那老者替他說道:「師父,這人苦不勝言,目不見,耳不聞,饑寒成病,可憐他苦說不出。」道士說:「尚有你老者扶持,何足為苦。你又代他能言,苦尚未極。且問你:他之瞽目,是胎中瞎,是壯年聾?」老者道:「是壯年聾瞽的。」道士道:「更有聾瞽之趣。」廟祝笑道:「師父說差矣。」道士說:「我如何說差?」老叟也說:「師父說的果差。」卻是何差,下回自曉。

第六十七回 說苦樂廟祝知音 舉數珠長老破怪

老叟與廟祝說道:「一個人全靠兩隻眼看,兩個耳聽,聽不見人言聲響,看不見南北東西,身再拖病,家又貧窮,還有一件最苦,他喑啞不能說話,這苦何如?師父,你道他更有聾瞽之趣,豈不是說差?」道士道:「你們只知苦,不知他樂,他外目不見,中情不擾,兩耳不聽,心志不煩,有口與人講苦,人誰能替?總不如饑得一食之克,寒得一衣之被,到作了個渾渾沌沌上古之樸,他雖無樂處,未足為苦。」廟祝道:「依師父說,世間只有樂,沒有苦,這苦字當初莫要制出它來罷了。」道士道:「苦之一字原有,但皆不在這幾般人。」廟祝道:「不在這幾般人,卻在哪幾般人?」道士道:「卻在樂村。」廟祝益呵呵大笑道:「怎麼樂村有苦?」道士乃說道:「我有數句俚言,你試一聽。」乃說道:
樂極每生悲,犯法身無主。
一旦明與幽,絲毫必有處。
想昔榮華時,不知寒與暑。
今日受炎涼,這苦誰憐汝。
廟祝聽了道:「師父說得是,樂極生悲,犯了惡孽罪過,果然這,樣人,當時享榮華,受富貴,一旦恃樂忘憂,到了個犯王章、墮地獄的時節,有眼看不見親人,有耳聽不得好話,有口向誰訴冤,害了些無瘡的毒痛,受了些不病的災厄,果然比那苦村,身體雖苦,心情卻不驚恐惶愧,自己揣度說命當受貧苦,便安命罷了。師父果然說苦村眾樣人,何足為苦。只是樂村人,知道樂極生悲,他卻知節,每樂而不淫,知王法森嚴,卻守份為樂;知地獄昭彰,乃安樂不作惡,可不長保其樂?」道士道:「果如廟祝之言,樂果如此,自能長保。」
正議論間,只見前村鐘鼓交響,香幡導前。廟祝與老叟出外,問是何故,村人說道:「我那村裡有件怪事,特請海潮庵高僧驅治。」僧人、道士聽得,也忙出廟問道:「村裡何怪,怎便去請高僧驅治?」村人說:「我那鐵鉤灣村,向來蛟患時生,只從有兩個僧道,法治平安。今忽有一個赤風大王,在村顯靈,要人家豬羊祭獻,如無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聞知向日僧道自海潮庵來,今去延請,蒙高僧囑咐方丈一位長老,叫他來驅治這怪。」僧、道聽了,乃雜在眾中,去看那迎來的長老。但見那長老,坐在一乘轎子上,眼看著鼻子,手拿著數珠,端端正正,任那村人扛抬。道士見了,向老叟說:「你看這眾人,延請長老驅怪,這般尊重盡禮。你老人家要我們捉妖,卻甚褻慢,哪裡知道世間隆師生道,必須致敬盡禮。」老叟答道:「師父,老漢雖愚蠢,也曉得敬賢。比如人家敦請個先生,你要他吐露胸中真才實藝,教導你子弟,能有幾個出忠心,為傳教,收門人,廣效法!卻有一等心術少偏的,你要他盡心傳道授業,他盡心不盡心,在他自心,你如何得知?你若慢了一分沒要緊的外貌,他便差了十分要緊的中情,所以為主人的要致敬盡禮。」僧人笑道:「老叟既知此一節,便就知尊敬長老的這眾人,十分有禮。只是世間人要為己做一件事業,便要借人財力,便也要盡十分敬重。那與你行事的,是個忠信好人,自與你盡心去做,若是個不忠信的,你再慢了他一分,他便壞了你十分。」
僧人與老叟一面講著,一面看著迎長老。看看長老近前,看見僧人道士,便把數珠兒望空一舉,這僧、道兩個忽然腳根立地不住,往地便倒。那長老急忙下轎,掣出戒尺,便要來打。這僧、道跳起地來,叫:「長老休動手!」長老急又見是兩僧道,心疑道:「我方才分明見眾人中兩虎豹形狀,定是妖精,怎麼卻是兩僧道?莫不是我坐在轎子上心裡舒暢,不覺眼花,不然便是這僧、道兩個非凡。我聞大人君子,化虎變豹。但他若是好人,必然我法力治不倒他,如何我數珠一舉,他腳根又立不住。」長老雖心疑,只得上前問道:「二位從何處來?想要到敝庵去參謁高僧?」兩個便把老叟家妖怪事,說了一番。長老道:「我奉高僧師徒吩咐,命來與鐵鉤灣村治怪,此地既有妖,須當掃除了去。」道士說:「老叟家四子,卻是士農工商四宗本業,三宗妖魔已被弟子們驅除,只有第四為商的一宗妖魔難治。我兩個正欲到庵,求高僧指教法力。既是師父奉命而來,不知高僧有何指授?」長老道:「高僧以數珠、戒尺兩件付我,叫我逢怪只舉數珠。我方才於眾中,分明見二位狀若妖魔,故舉數珠,忽然又非妖怪。」道士便問道:「若是真妖怪,數珠一舉便怎麼?」長老說:「高僧卻有幾句秘語傳來,本不說與人,但二位既在道,同是治妖的,便說與他聽知。」乃說道:
數珠端正念,舉動盪妖魔。
戒尺懲邪怪,鋒利不用磨。
僧人聽了,向道士說:「我與師兄方才只因爭老叟禮慢,動了這點邪心,便令長老看見原形,把數珠一舉,使我站腳根不住,若不是長老,又動了坐轎子,暢快私心,那戒尺兒便靈如利劍。如今捉妖不捉妖,當把心放平等,自不作妖,何妖難滅。」道土道:「師兄言之當理,我們且不必到庵求高僧指教,只隨著長老到老叟家,先滅了婦女妖怪,再向鐵鉤灣去,降那赤風大王。」乃向長老說:「師父順道,乞先掃蕩了老叟家妖,然後再剿除村怪。」
長老依言,乃與僧道、老叟離了中途小廟,來到老叟家。方才敘坐,只聽得堂屋後婦人大聲叫道:「何處又尋個光頭長老來了。任你便尋了南寺裡北寺裡沒頭髮的,整千成萬來,也難管人家務閒事。」說罷大石如雨打出屋來。長老乃把數珠一舉,只見屋內走出老叟的第四子來,看著長老道:「師父,你捉的妖怪在哪裡?」長老說:「現在屋內大叫說話,亂打石頭。」四子乃往屋內一看,道:「不見,不見。」長老乃把數珠掛在四子項下。只把數珠一掛,他眼裡便看見那婦人蓬頭垢面,醜陋不堪,自己思想道:「原來是我出外經商,那柳叢中一娟妓。我久未到彼,正思念她,要到彼處行樂,卻原來這般模樣,不是病害,定乃殞亡,空係戀心胸,想她作甚!」四子只這一念頭,只聽得那屋內號啕一聲,從空去了,頃刻老叟家安靜如前。老叟大喜,四子齊出堂拜謝,擺下素齋,款留長老、僧道。座間卻議論苦樂二村的事情。老叟說道:「苦村之人真苦,師父你卻說不為苦;樂村之人真樂,你卻說不為樂。」長老聽了,便問老叟:「此言自何說來?」老叟便把僧道與廟祝的說話講出。長老說:「此事果不怪。苦人兢兢業業,日求升合,有甚心情去行惡事?樂人心悅意足,任情放膽,哪裡顧傷天理?況且否極泰來,樂極生悲,自然循環不爽。」老叟道:「為非做歹,多是苦人去做。比如為盜做賊,哪有個樂者去為?」長老道:「苦人犯法,與樂者違律,總是遭刑憲,受苦惱,只恐苦的能受,樂者難當。」老叟道:「均是血肉之軀,刑法之苦,怎麼苦的能受,樂者難當?」長老說:「貧僧常在高僧前聞經說法,曾聽了幾句破惑解憂言語,你聽我說來。」乃說道:
饑餓貧寒能忍,官刑卑賤難當。老來臥病少茶湯,樂死有何係望。樂的何嘗經慣,妖軀怎受災殃。歌兒美妾守牙牀,哪件肯丟心放?
長老說罷,老叟點頭道:「師父雖說得是,我老拙必定要找個根因,一個五行鑄造生人,怎便有生來享快樂的,受苦惱的?」長老說:我小僧曾聞經卷中說得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老叟又說:「師父,經文大道理,卻為何五行生來,那富貴快樂的像貌豐偉,這貧賤苦惱的形貌傾斜?」長老道:我又曾聞,五行相貌,皆本心生。古語云:
有心無相,相逐心生;
有相無心,相隨心滅。
人若生來相貌該貧苦,陡然行了一善,那相貌忽變了富貴;人若生來相貌當富貴,忽然作了一惡,那相貌忽就變了貧苦。世上人若知有心無相,只去行善,定然沒有苦惱。僧人與道士聽了道:「師父,你這等說,是心在前,相在後了。既是心在前,怎又生個苦樂相貌?卻不又是相在前,心在後了?」長老笑道:「你二位雖轉入道,皈依兩門,一心尚有未徹,哪裡知心相根蒂,相通共脈,只在善惡頃刻一念間。二位且隨我到鐵鉤灣村,降了那怪,自然知這心相從來的道理。」
話分兩頭,卻說這鐵鉤灣村人,只因行惡,幾被蛟患,幸賴僧道度化得安,村間仍復有瞞心昧己之人,就惹動生災降禍之怪。有一家大戶,姓井名憲三,這人家資近萬,都是刻薄利債上掙來,雖然救了貧乏的急,卻也坑了借貸的生。怎麼救了貧乏的急?人有一時錢谷缺少,或疾病官非,乃無處設處,卻來借貸他的,加一加五利息,一個圖利,一個得救了急。雖然方便,哪知歲月易過,利息易增,貧乏無償,只得把產業折准消算了。人無產業,家道易貧,多有傷生,都為他厲害。他卻又有一宗刻薄,人無產業償借。井憲三隻因利債起家,卻也招了多少怨恨。一夜在家盤算帳目,稱兑金寶,忽然一人從天井中跳將下來,手執著鋼刀,聲聲叫道:「井憲三,你知我來意麼?」憲三聽得,乃慌張向窗隙瞥看,見這人生得甚惡,又執著鋼刀,料必是盜行劫,乃叫道:「小人知大王來意了,必是要金寶,乞望寬恕不恭,多少把些奉獻。」那人道:「我非行劫之盜,乃是赤風大王,與世人報不平之神。久在海洋村灣來往,聽得人家怨恨,明明指汝名姓,我大王怒你何事招人怨恨?原來是利債坑人,仇室作怨。本當鼓千頃之洪濤,把你一家盡淹沒,卻因汝於眾怨恨中,仍有一種救了人急的方便,今夜特來戒汝。你何必掩閉小窗,慌張畏避,吾大王豈不能一推直入,將刀加害於你?你如今速焚香堂上,叫你合家長幼都跪拜堂前,聽我戒諭。」憲三聽了,又慌又疑,慌的是怕盜,疑的是盜有何諭。叫出家眷來,恐仇人詐傷長幼;不叫出家眷,又恐大王生嗔,說違拗了他。正懷疑懼,那大王笑道:「你何必懷疑,若遲延雞鳴,我竟直入,你家眷反不能保。」憲三聽了慌慌的,只得叫起一家大大小小,出堂焚了一爐清香。真個的那赤風大王把窗格推開,大踏步進入堂中,上邊坐下,家眷一個個戰戰兢兢,憲三隻是磕頭,叫饒性命,把眼偷看,那大王生得:身長一丈,膀闊三停,燈盞般大一雙睛。藍靛染身面,鬚髮沒多根。釘鈀手拿著鋼刀,血噴口倒有一尺八寸。大王坐在上頭,叫一聲井憲三,你聽我吩咐,你從今以後:
放利債,須知害,公平自不招人怪。濟貧人,陰騭大,誰叫你把心術壞。只圖自己起家私,不顧貧償將產賣。將產賣,何所依,你喜亨通他命低。還遲了,上門欺,罵人父母毀人妻。受你辱,好孤棲,不是懸樑便跳溪。破家受了威逼氣,禍害臨門沒藥醫。若知聽我大王戒,忠厚行財誰怨伊。
大王說罷,井憲三隻是磕頭,答道:「敬聽敬聽。」那大王笑了一聲,道:「你這人口甜心苦,此時畏怕的心腸,面情兒敬聽,過後就說道:』做了這樁買賣,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若是那騙人財的,我再以忠厚律他,定是不還,我怎肯甘休,做不得忠厚事。『俗語說得好:』殺不得窮鬼,做不得財主。『看你刻薄存心,對我大王的戒諭,只當耳邊風,過後定然不遵。」井憲三答道:「不敢違拗。以後不放利債,留著財寶自家受用罷,不討誰人送還,討急又招人冤。小子也有一句,請問大王,我放債的,刻薄了招怨生禍,損人利己;那借債的,不還行騙,可有罪過麼?」大王笑道:「騙挾財物,明有王法,幽有鬼神。俗語說得好:』變驢變馬,也要填還。『但是其中有兩宗輕重情由。比如負欠人債,不幸家產盡絕,無從還處,這非騙,乃無力償,其罪輕,王法也哀矜,幽冥也寬宥;若是欠了利債,不捨家私准折,仍要匿起囊箱,慳吝還人,甘受毀辱,將命圖賴,這樣短幸,縱逃了王法,那幽冥怎饒?變驢變馬之情縱虛,那折子害孫豈誑?我大王知世上借貸財寶的,還多有感人恩濟,設法償人,就是沒了產業,或者還存個愧心。只有你這放債的,仁厚退讓者少。我也不怕你面聽一時,自有戒你後法。」乃把口向井憲三一噴,只見火燄飛騰出來,叫聲:「憲三,你看這星星可厲害麼?」又把明晃晃鋼刀拿起來,向憲三試試,道:「你看此物可凶狠麼?」憲三隻是磕頭,答道:「厲害厲害,凶狠凶狠。」大王道:「此猶不足為凶狠。」乃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六十八回 赤風大王濟貧漢 青鋒寶劍化枯枝

井憲三見了這兩宗,便知大王是火盜之意,卻也真是警心,忙忙答應。那大王卻道:「猶不足為凶狠。」憲三道:「還有何狠比這火盜狠?」大王道:「只恐子孫招敗時,依舊也去向人借。」那大王說罷,一陣風依舊向天井中騰空去了。井憲三與一家驚惶無地,起來吩咐家僕,切莫要向外人講說。
哪知這赤風大王又走到一家,這人叫做高大戶,恃著祖父勢豪,專一欺凌鄉村,傲慢長上,心中多詐,眼底無人。有家族為宦的,倒謙厚待眾,每每勸語他做個寬仁善士,說道:「祖父之勢力有限,凌人之過惡不祥,天道好還,一旦勢去,終被人凌。」他哪裡肯聽,答道:「我非逞勢凌人,人自炎涼,你們不見。怕我勢力的,他又會欺凌那不如他的。我嘗讓人一步,那人若好,便我說我大戶謙光;若是不好的,反道我該謙讓他,就向我無禮起來。我所以寧凌人,不要人凌我。」大戶只這個心腸,早動了赤風大王不平之氣。這晚大戶正動怒鞭打家僕,大王卻從空下來,走到大戶面前大喝一聲:「住手!」手裡掣出一把青鋒寶劍,向大戶斲來。大戶忙將杖僕木棍擋住,自知木棍抵不住寶劍,乃叫眾僕來幫。那僕正受了鞭杖,怨恨在心,一齊慌張躲去。大戶見僕不聽叫,心裡一面懊悔道:「僕如手足,我傷了他,他豈肯幫我!」一面怕大王的寶劍厲害,只得跪在地下,說道:「爺爺呀,小子自知平生凌人,今日莫不是仇家請來報冤的俠客,不然就是要寶的豪傑。若是要寶,待小子搜刮些金珠器皿,我家非經商富厚,無從有藏蓄的財帛。若是替仇家報怨的俠客來行刺,望發慈悲,饒了小子,應該賠哪家小心,下哪個卑禮,小子改過後再不敢。」大王笑道:「我非要寶的強劫,亦非報怨的刺客,乃是抱不平的劍仙,名叫赤風大王,久歷你這村鄉,深知你欺人凌物,我想世間一個人,原與你同天地氣化生來,五體誰與你少一件?你有眼耳鼻舌,別人也有,你有心意,別人也有。你不過多他人些祖父的豪勢,就是這豪勢,只榮得你,與人何干?你為甚自驕自逞,凌藐他人?有一等炎涼小家子,貪你些財勢,圖你些肥甘,寧受呼喝。卻有一等自愛的,不逐腥羶,你便藐他,徒作他一笑。還有一等受你欺凌,無力報復,飲恨在心,就如你這僕婢,寧無怨恨!我今本欲仗劍來滅你,但念你還有良心,可戒而改,姑且饒恕,速行改過。」大戶道:「大王戒諭甚是,小子傲慢凌人。只是我為家主鞭打家奴,乃是家法,古語說得好:』鞭笞不可廢于家。『難道這也叫做欺凌?」大王聽了,大笑起來,說道:「你因不明這家法,我大王有幾句話語,你聽了。」說道:
家奴都是人家子,不過借他力為使。
縱有一朝過失奴,也須寬令他知恥。
飲食切莫兩般看,貴賤口腹無彼此。
若是異視再加鞭,遇難誰人肯聽你。
大王說了道:「此是戒汝寬恩奴僕,若是你不寬恩,更有一樣居官的,法令太嚴,也使小民致怨。好個你家族,每每勸你謙和,你便是享謙和之福的。」大戶答道:「便是居上的鞭笞奴輩,他若不聽使令,我鞭笞不輕,不怕他不聽。」大王道:「為主鞭笞太重,每每輕則逃亡,重則殞命,這等傷仁傷義,為此我大王暗神其劍。」說罷,掣劍左旋右舞,口裡依前火燄噴出,只在大戶屋內,若有焚燒之勢,嚇得大戶只是磕頭道:「謹依大王戒諭。」
大王方把劍收了,往天井飛空而去,卻又到一個僻靜荒涼之處,大王抬頭定睛一看,只見一間破屋,明月照在窗中,一個貧漢立在那裡,自嗟自歎。大王見了道:「此人必是為貧嗟歎。我如今仗劍威風下去,貧漢已自無聊,卻不嚇壞了他?」抖身一變,變了個過路的常人,衣衫也不甚整,走近門前,叫聲:「屋內有人麼?」貧漢聽得,忙出開門,見了問道:「漢子哪裡來?夜靜更深,到此荒僻地過,卻又敲我門,何故?」大王道:「我家住前十里村,因往後十里鎮,尋人借貸些糧食,未遇借主歸遲,欲借一宿,來早前行。」貧漢道:「正是荒路多虎狼,不宜夜行。便在小屋一宿無妨,但不知漢子名姓何稱?」大王道:「我名姓喚做赤風,不知屋主名姓何喚?」貧漢答道:「小子名姓叫做赤手,看將來,小子卻是老兄一姓同宗。你向鎮借糧,必是貧乏,與我小子無策資生,總又一般。」大王道:「我尚有借貸之處,雖貧猶可。老兄資生無策,也該設法一個資生。」赤手答道:「小子計策也設了千千萬萬,資生的買賣,也做了萬萬千千,只是不濟,想是命運所招,還在才能短少。」大王道:「足下既做買賣,必是資生營業,縱然不濟,日計料也度得。能計千千萬萬,豈無才能養生日計?何須推諉命運!想命運在天,天道不虧人。俗語說得好:』草也頂個露水珠兒。『豈有一個人自不掙銼,推諉命運?若是一等人,想大富,便是癡心。又一等人,買賣利少,用度不節,件件經營,自是不濟,這豈是命運?」大王說罷,赤手只是嗟歎呻吟。大王便知他心情,乃故意說道:「老兄,我小子說便如此,只是也想人生都是命運,真不由人,命該顯達,便肯上進,運當富足,便計策順。我小於也是貧無所措,向遠鎮借貸,不遇主人空回,豈不是命!如今實不瞞說,正在資生無策,不知老兄既設法千萬,如今可再有個好法?若不吝教,也是奇逢。」赤手道:「買賣經營,件件無本,怎能得利?」赤風答道:「正是無本,小子也想沒用。」赤手道:「小子欲結幾個同心,劫個大戶人家,只當借他些資本。」赤風道:「這事做不得,一則王法森嚴,二則天理人心都壞,莫要想它。」赤手道:「做個掏摸行偷,也是個策。」赤風道:「也做不得,官法如爐,名節都喪,莫要想它。」赤手道:「如此再無頭路,除非設詭行詐,將無作有。」赤風道:「越做不得,幽有鬼神,鑒戒可畏。」赤手道:「請教老兄,何事可做?」赤風道:「順天理,當人心,看你才能力量,做些本份營生,自然過得日子。」赤手道:「貧乏卻難過,奈何?」赤風道:「古人說得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老兄只一味苦守清貧,自然過得。」赤手道:「我小子也罷了,只是有個八十歲老母,何如忍她受饑餓。」赤手只這一句,便動了赤風的哀憐之意,想道:「我兩走富貴之家,算利的算利,驕人的驕人,卻未聽他說父母。這一個貧漢倒有如此良心。我既與人抱不平,當助此貧漢,使他有些利益。」乃又想道:「他既無資本,我又無金帛,怎生助他?也罷,不免說出赤風大王下降,與他受些祭祀豬羊罷。」
大王乃把臉一摸,從屋騰空,現出本像來,叫聲:「貧漢,你莫愁貧,只要孝心事母,我於冥冥自然助你。我非別人,實與你說出來歷,我乃遠村山林白額一虎,我同胞二虎一豹。只因我那虎兄豹弟聽聞了釋道經文,改了傷人惡性,轉劫了人身,我因此也要皈依人道。山神說我未積有善根,必待善根圓滿,方能轉輪人道,我故此到這村鄉幾家顯炅,自稱赤風大王,戒諭大家小戶,叫他種些善果。你可稱此傳說,自有人來敬奉,一則保佑人家,一則助你養母。」乃丟下一根樹枝來說:「此物你看樹枝,卻是一口寶劍,便是我助你神力。你可供奉,自有大戶信你。我亦不遠去,只在近山中,有呼即應。」說罷不見。貧漢自驚自疑,將樹枝拾在幾上,次日來看,果是一口寶劍。因此傳說,大戶井憲三信實,作興起來,果然人家求利益的殺豬宰羊,貧漢陡然從容過活,母得所養。這貧漢卻不該詐說顯靈,如不奉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因此村中向日受了僧道法術,驅除蛟患,便到海潮庵,延請高僧驅邪除怪。
這一日,正是赤手傳說赤風大王神劍,要豬羊祭祀,卻好海潮庵長老被村眾扛抬過來,隨後跟著一僧一道,也來幫助除妖。只見長老到了貧漢屋門,見他屋內供著一根枯樹枝,問是何物,貧漢道:「是赤風大王青鋒神劍。」長老問:「供此青鋒劍何用?」貧漢道:「與村鄉人家祈求利益。」長老道:「分明一枝枯樹,如何是劍?」只見來祭村眾都說是劍。長老道:「即此是怪。」乃舉起數珠,那青鋒劍即復了原相,果是枯樹枝。眾村人一齊嚷將起來,乃驚動了赤風大王,正在山間靜坐,被貧漢一呼,他卻乘風即到。見了長老與僧人道士,眼不認得,乃吹一口氣在枯枝上,那枝依舊是劍,飛起照長老斲來,長老忙舉戒尺抵住。大王見勢,知道」雙拳不敵四手「,那僧道在旁,也像要幫的,乃現出形來,喝道:「哪裡和尚、道士上門欺人?」長老道:「不消問我。天下和尚,總是僧人。兩教一家,便是道士。且問你這妖怪是何處來的,在這鄉村生災作害?」大王笑道:「若說我來歷,也不是無名少姓的。」乃道:
家住深山林谷內,父娘威風誰敵對?
生我弟兄三個身,中有金錢更文采。
終朝一嘯猛風生,驚林震岳百獸退。
藜藿不採樵子閒,崗巒阻道行人畏。
弟兄只為悟輪回,欲積善因超畜類。
一個聞道入仙門,一個參禪居你輩。
我心也要轉人身,積善遵奉山神誨。
只因村心鐵鉤灣,正道無聞招邪魅。
本來戒諭積陰功,助此貧人孝母費。
誰知他存不足心,假我名兒自作罪。
師父若是發慈悲,借那數珠拜佛會。
長老聽了,乃向僧人、道士說:「原來是你前劫弟兄,可喜你三位發了善心,積下陰功,又激勵他善想。你們虎豹最惡,傷害物類,一旦悔心,入了正果。可歎世人空具五體,配合三才,反使心狼虎。虎豹修善,投轉人道;人若修善,萬無轉入虎道之理。」僧人、道士合掌作禮,乃向赤風大王說道:「經了一劫,汝兄不識弟矣。」大王聽了,即棄劍近前作禮,仍向長老求度。」長老道:「吾奉高僧蕩妖,汝既皈正,當靜入山林,積功行滿,向高僧求度。」赤風領謝,飛空而去。因此貧漢少克裕了些家計,眾村人怪他假借大王名色要求祭祀,毀他牆屋。長老與僧道忙止道:「劍真不虛,神亦非怪,原是警戒眾善。只是有神無神,各自警戒便了。」眾人感激長老遠來,明白了赤風大王來歷,各家邀請吃齋的吃齋,送佈施的送佈施。長老辭謝佈施說:「小僧奉師命來驅邪,齋可受領,佈施不敢當。」村眾有知事的說,送到庵中,作為常住,方是以禮延請。長老方才要回庵而去,只見赤手漢子走近前來,一手扯住長老說道:「赤風大王因憐我家貧,無以養母,顯此神靈,是何人說他妖怪,請長老到此驅他?他若真是妖怪,便不該與你僧道認弟兄,既認是弟兄,便該留在此受祭祀,為何把他三言兩語說了去?他去了,卻教我失了養母之計。你出家人,那個不是借佛祖穿衣吃飯的,為何不行方便,破人衣食?」長老正怪他假借名色要人祭祀,卻聽他一句養母之言,便說道:「善人,你莫要動怒,怪我小僧。那赤風大王雖憐你貧,卻不喜你詐,你命裡該受他利益,只因你這一詐,便教你失了利益。且世間萬事得失都有個前定之數,你不須怨我小僧。」赤手聽了,越怒起來道:「分明是你破了我營生,乃說甚麼前定,我便問你要個前定之數。」長老被赤手扯住不放。只見道士勸道:「善人不必動怒,我小道還你個前定數便是。」赤手道:「快還來,方才放手。」道士乃向僧人道:「庵中高僧,曾聞他有前因文卷,何不求師指明他前定。」僧人聽了,乃向赤手說:「你且放手,我們兩個同善人到庵去,查宗前定文卷,與善人明白。」赤手道:「既是有處查明前定,我小子正在此貧乏怨命,若知得前定,便心安守份,也不去設詐,妄求利益了。」
當下赤手安慰了老母,同著長老三人,來投海潮庵。村眾仍具扛抬行轎,佈施禮物,長老一概辭謝,單單只是四人而行。時天色黃昏,長老道:「尋個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再行。」赤手漢子只是心急,要查前定之數,乃說道:「路途平坦,且有明月,出家人行走,夜晚何礙,何必又擾人家。」僧人道:「也說得有理。」只是長老說:「走得辛苦力倦,便在那林間少憩一時再行也可。」道士笑道:「長老師父,你來時扛轎,把個身體養嬌了,你莫怪小道說。」長老答道:「師兄有甚見教,但聽你說。」卻是何話,下回自曉。

第六十九回 救生命多保如來 耍拐人木石幻化

道士說:「長老師父,你來時乘轎,不曾徒行,回去這點心腸未放,自然筋力便倦。我等來去皆自行走,自然煉去倦麼。比如一個富貴之人,安享車馬,便知奔走為苦。一個貧賤之人,受過奔走辛苦,若得車馬,便知為福。」長老不聽,只是歇息林間。僧道兩個只得相陪坐地。赤手漢子心急要行,往前直走,說道:「師父們慢慢行來,小子前途等候。」長老道:「你自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離此林間三五里路,向來有幾個惡狼,白晝食人,後被獵戶趕殺淨了,途路雖寧,這被食的冤魂未散,往往作怪迷人,每於夜曉,獨行孤客多遭迷害。這夜朦月,先有個士人走過林前,不覺行步錯亂,絆倒在地,只聽得一個人聲說:「好個青年壯士,風流典雅,當拿他作替。」又聽得一個說:「你看他冠冕身體,貴顯容貌,拿他不得。」一個道:「莫要管他冠冕貴顯,拿了他何害?」一個道:「你看他正大存心,浩然為氣,拿他不得。」士人聽了,趴將起來,往前而去。頃刻又一個吃齋把素善人走來,也絆了一跌,方要掙起,那怪一把沙土拋將來,這善人抹了一抹眼,念了一聲「佛」,道:「甚麼沙土,何人拋來?」只聽得有聲說道:「善人,善人,莫要惹他。」這善人聽了越大念「菩薩」,便趴起來,坦坦走去。卻遇著赤手隨後走來,也一絆跌地,沙土拋來。赤手忙叫道:「何人拋沙土?我是走路閒人,身邊沒有寶鈔,衣衫不值幾何。」隨後且有人絆來,叫了幾聲,只聽得有聲說道:「你瞞心昧己,不守本份,要行劫偷盜,不是好人,且與我等代冤替苦。」看看手足如縛,口耳若塞,只叫了一聲:「老娘呵!」卻好長老同著僧道走近前來,看見赤手在地倒臥,滿身泥士,口耳將塞,乃急扯起來。道士啐了他兩口,方才明白,說出原因。道士道:「明明怪迷。長老師父,你我都會驅邪捉怪,況你又奉高師命來,如何放過?」長老聽了,忙把數珠一舉,只見個個黑影,許多魍魎,都跪在前,說道:「我等皆往年惡狼食的冤魂,不得超生,在此捉生代苦,望發慈悲,救濟救濟。」長老道:「汝等既捉生,那生的何苦,越墮了你們重罪,你這冤魂中有被他捉的麼?」魍魎道:「沒有,沒有。」長老道:「日月已久,似你等黑夜迷人,如何沒有?」魍魎答道:「實在難迷,兩人同行難迷,忠臣孝子難迷,敬兄愛弟之人難迷,隆師重友之人難迷,口口不離了佛祖之人難迷,念念不背了善心之人難迷。」長老道:「這赤手漢人,你如何迷他?」魍魎道:「只因他昔有盜心。」長老道:「今日他卻如何難迷?」魍魎道:「正因他一聲念母,便有長老們到來敬護。」長老道:「可見善心,自有感應善處。汝等欲求超生,不當捉生,聽我幾句法語,若能領悟,自得超生。」乃說道:
自作還自受,何須捉替頭。
超生應有路,惟在善中求。
眾魍魎聽了,齊齊拜領道:「我等不迷人,可超得生麼?」長老道:「可超得。」道士笑道:「看來還是不善之人自迷。」說罷那魍魎不見。赤手仰見明月,方才醒悟,謝了長老們,往前行路。
天明來到庵前,山門尚掩,四個坐於門檻之上,等候開門。頃刻只見村鄉信善接踵而來。卻說這日輪該道育師上殿談經,眾僧齊齊環立,行者開了山門,諸善信魚貫而入。長老進得殿上,與僧人、道士、赤手漢子參禮了聖像,向法座拜了道育師。長老繳上數珠戒尺,道育便問:「師父,你捉的何妖作怪?」長老道:「非妖作怪,乃是惡虎悔心,以善及人。弟子因其善心,令其多積廣行,轉劫人道。」道育師聽了,看看僧道兩個:世說有虎而生翼,今此虎而戒人,人不如虎多矣,虎呵虎呵,其必超六道輪回上也。僧道見育師看著他,點首贊禮而退。只見赤手漢子拜禮在地,說道:「長老說,高僧師父有前定之數。我小子貧苦異常,千方百計經營,日計尚然不足,不知前生作何冤孽,以致今生如此?」道育聽了答道:「我觀汝言,乃是執迷未了。經營日計只須一孽,何必百計千方!計謀益多,心術益亂,亂中寧無設奸弄詭,失了中道本份?殊不知有限之利益,注在前定,經不得你無窮計算之銷除。拙哉愚俗,為此不足日計者,反多矣。吾大師兄有前因之卷,二師兄有誅心之冊,吾當為你查看。只是卷冊非見在文移,可考而覽,惟有定靜中觀,人人白有,個個注載不差,人不能靜觀自察,吾師兄為你鑒辨明白。你可在長老方丈中少歇,待師兄查明,告知與你。」赤手漢子聽了,乃到方丈歇下。
道育在座上乃說經義一卷,眾善信恭敬聽聞。偶然空中現出一尊聖像,如坐雲端,手執鈴杵,誦說經咒。育師見了,忙下法座稽首。只見副師與尼總持兩個從靜空中出來,也向空中拜禮。眾善信問道:「高僧何故忽然向空下拜?」副師道:「善信們曾見空中雲端麼?」眾善信十有九人俱稱未見,惟一個善信,名喚道本,乃答道:「小子恍惚中見雲裡聖像,宛如殿廡十四位尊者,但見搖鈴誦咒,卻不聞鈴聲咒語。」副師道:「不見的善信道緣尚淺,見而不聞聲響的善信心尚未誠。」吾佛門中一誠可格,方才善信若是心誠道不淺,便聞鈴聲聽咒語矣。」道本說:「師父,你聽咒是何法語?」副師道:「乃是一句』南無多保如來『。」道本問道:「這句咒語何義?」副師道:「菩薩慈悲,見世有機心,傷害物類,動了一點不忍仁心,故作了一句咒兒,救那被傷之物,不欲遂那害物的機心。方才若是善信誠心一動,自然見聞真切。」眾善信聽得,一齊合掌求副師說明咒義。副師乃向十四位尊者聖前稽首道:「弟子發明慈悲聖意矣。」稽首禮畢,乃對眾善信說道:「小僧聽受我祖師的五言四句偈語,說與眾善信一聽。」乃說道:
物物相謀害,弱者被強食。
誠心發救援,如來一句釋。
副師念畢,說:「比如小者蛛設機絲,網害飛蠅,大者入設陷阱,捉獲走獸,我心不忍,見了誠心,念一句』多保如來『,那飛蠅走獸自然脫了災,得了性命,遂了我心慈悲。」善信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所說,乃是如來靈感,卻是善心顯應。」副師答道:「昆蟲雖小,他也有貪生一念,偶被蛛網所牽,未必不如人心遭害,一念求活之誠。我以一誠相應,多有解脫。」眾善信道:「若是往業冤纏,恐未必脫。」副師道:「往業何業?冤纏何冤?都是惡孽積來,如此的空負仁人善心,何能保護。若知改悔於前,自不受機陷於後。可憐人靈物蠢,蠢物豈能知悔,人靈自識真心,莫教墮入惡道,悔是遲矣。」眾善信個個合掌稱贊。
只見方丈長老同著赤手漢子走到高僧前,拜求前定之數。副師道:「我於靜定中,已查有汝前造之因矣。本當於貫鈔之積,只因汝不順受其遇,百千謀心,銷除其半,又以欲盜行詐之私,其半已盡除了。但因汝養母一言孝感,仍復汝三分之一。此非前定,乃眼前之因也。眼前之因,其善易增,其惡易減,事在汝行非我所知也。」赤手漢子聽得,說道:「師父,前事果不差謬,只是小子要知前定,非是眼前之因,乃日後之數。」副師道:「日後之數,在汝修為。天地也不知汝,非是不知,不能必汝行善行惡之心也。比如汝要顯貴,也須由汝自行孝廉,汝要富足,也須由汝自行勤儉。假如汝當日思為偷盜,則官法自去投,誰得先定也。我有五言四句偈,汝試聽聞。」乃道:
作惡墮地獄,行善上天堂。
眼前須報應,不必費思量。
赤手漢子聽了,說道:「師父之偈意不差,眼前行善,便申明獎賞,眼前行惡,便戒飭加刑,何須又問前世後世、前因後因也。」稱謝而去。後有說前後世報應太遠,眼前因果甚近七言四句,詩曰:
報應分明在目前,何須隔世論因緣。
舉頭莫道無神鑒,福善災淫法甚嚴。
話說祖師隨所住處,凡遇善緣,便令徒弟子因情演化。行寓海潮庵,普度多日,乃欲前行。村鄉善信及眾僧再三留住,還要建個講經圓滿道場。道副師只得稟留祖師,說道:「村鄉善信女向來未聽經義,未蒙度化,多有作為舛錯,因此家戶生殃。今得我師度化,家家行善,戶戶安祥,庵僧及諸善信願建一個圓滿道場,請我師少留法駕。」祖師笑道:「修建道場,汝等知這功果,不在鐘鳴鼓響,不在燈燭香花,不在誦懺談經,不在依儀行道,汝等知麼?」道副師答道:「有前世因。」尼總持答道:「有今世果。」道育答道:「有後世緣。」祖師道:「三世總在一心。」三弟子信受拜謝出殿,早有庵僧眾信請行法事,都參詳高僧道場」總在一心「之說,或有講一心誠敬齋醮的,或有講一心了明經文懺法的,或有講一心善知識、三世根因的,副師們一一俱答應道是。當下修建道場,卻也是個勝會不提。
且說離庵數十里,有座小平山崗,行人路僻,往來頗少,因此山中有塊怪石,久受地脈,狀似人形,又有一楓樹,多年枝葉茂盛,也受了雨露風霜滋培,有些靈異。這兩物偶遇著海潮庵方丈長老路過,乃叫庵眾把石鑿了,到庵置於山門之內;把樹伐了,到庵未成器用,卻置在山門之旁,往來人眾歇足閒坐。日久不知倚草附木何邪,二物成了氣候,因聽了庵僧經文,受了道場因果,乃變化兩個老者,雜在眾善信之中,欲進殿門。卻有把門神將攔住道:「何物邪魅,敢擅人聖堂?」二老答道:「我乃村鄉野老,隨喜道場,尊神何為攔阻?」神將道:「高僧演化,百邪遠避,怎肯容你邪魅混入,干犯正覺!」二老道:「我係鄉老,何為邪魅?」神將道:「你木石假變人形,只瞞得生人之眼,如何欺得神明之鑒。」二老道:「高僧說經演化,便是飛禽走獸,也容聽聞,我等就是木石,也無妨度化。」神將道:「木便是木,石便是石,本來未雕未鑿,何妨度化。你卻把真形變假形,既假心便壞,安得不謂之邪?既邪,安能容你混入?你如必要聽經求度,須是仍歸山嶺,復你原形,待此庵內道場事畢,高僧前行演化,路過你山,隨緣求度則可。此殿門吾神決不容你。」二老聽說,不敢進殿,乃出了山門,棄卻舊日石木之形,仍存置庵內。他這一種靈氣復到山中,便附著別項木石,化為精怪。只因他雖聽了些經文,卻是庵僧口傳,不是高僧心授,就是道場因果,也是門外瞻依,故此念頭未正,卻又唐突,被神將逐出,他只這心尚在。
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君子與君子意氣相投,小人與小人心情吻合。這木石二怪,邪正未有專主,卻遇著兩個拐子,一個叫做摸著天,一個叫做踏空地。這兩個家無生計,專騙拐兒郎,把一村兩家孩子誘哄出門,拐到遠方,賣與那不得逃走回還的人家。這孩子始初不知人事,被他誘哄隨走,及至到了靜僻去處,不見父母家村,喊哭起來,他卻一好一惡,好的哄他走,惡的打他哭。可憐那孩提小子,叫天不應,只得隨走,豈知父母失落,心疼苦痛。這兩拐子正拐了兩孩,走到山中樹下,計較投托慣賣的牙媒,那一片狠惡邪心,卻好木石二怪備細聽著。他二怪也計較個法兒,說道:「我們變二老無用,何不就變這兩個孩子,一則看他拐向何處,且去耍耍,一則把這兩個孩子,救了他回村,使他父母找尋回去。」二怪地上拿了一把沙土,向二拐眼裡一撒,那二拐眼被沙瞇,道:「怪風飛砂,瞇了眼睛。」閉了一會,兩孩子卻被二怪領去舊路,指引村鄉而去,他卻變那兩孩,故意在山側,要尋路逃走。二拐揉了一會,睜睛見孩子走遠,乃奔上前,一人扯一個,罵道:「何處逃走!」二怪故意說腹饑,拐子只得取出乾糧吃。走了幾步,又說腳痛,二拐只得背負前走,累得一拐力疲筋弱,怨悔不敢言。背走了百里之外,落在牙媒家裡,卻遇著牙媒家又有一個挑販人口的,販賣兩個婦女。木石二怪聽那婦女啼啼哭哭,兩相敘苦,婦乃問道:「女娘,你是何人家的?為甚你被媒賣?」女子答道:「我是家貧,父母欠了官租,沒奈何嫁賣。」女子問道:「嫂子,你是何家內眷?為何賣你?」婦人道:「莫要說起。只為我爹娘不擇好婿,把我嫁了個浪蕩販子,養贍不活來賣。」木石二怪聽了,兩相說道:「可憐,可憐。為官租賣女,雖是輸國課,誰叫你拖欠官租。若是官債,可憐賣兒子的錢鈔,損人利己,怎忍於心。丈夫贍養妻孥,須當本份經營,誰叫你不守本份,倒割恩嫁賣妻子。有義男子,便是行乞,也不忍離,只恐婦人無節,罪不容誅,一賣猶不足泄忿。」二怪計較了一會,道:「可恨狼心,是這拐子。我們且聽他賣了,看是何家,再作計較。」次日,果然牙媒總成了一家大戶,將兩個孩子賣了。二怪到得大戶家,方才到夜,即從天井飛空,仍到牙媒家,把兩個婦女迷了,背到荒村,問她來歷。那婦女知夢非夢,把來歷說出。二怪乃吩咐道:「我乃神人,憐你苦惱,各送你回家。如人問你,只說遇著兩個善人,積陰騭求兒女,代你還了賣身鈔也。」二怪說罷,各背送到婦人村口後,卻仍回牙媒家裡。此時尚是黑夜。卻如何處,下回分曉。

第七十回 仲孝義解難甚奇 古僕人悔心救痛

木、石二怪送了婦女,各回村家,果然兩家問其歸來緣故,婦女依前說出。個個聽聞說:「世間有此善人,完全了人家夫妻子女,只教他多生貴子,福壽綿長。」卻說二怪送了婦女回到牙媒家裡,聽那販婦的客人尚鼾呼,拐子兩個猶熟寢,木怪乃說道:「石老你變個女子,我還他個婦人,且耍他一耍。」石怪道:「那大戶孩子下見了,定要來尋牙媒,卻如何處?」木怪笑道:「這樣壞天理的,正要與大戶處治他。」果然次日天明,販婦客人與牙媒正去尋主兒來買婦女,又恐路近無主兒,計較遠方去賣。木、石二怪暗笑道:「你可惜空費心機,料你們也無甚好作成。」正說間,只見大戶人家來尋牙媒,連拐子都扯到官長問拐人要孩子。卻哪裡去尋,拐子難免官刑,笑壞了:怪作耍。後有說雖是二怪,捉弄二拐,卻也是天理不饒五言四句:
可憐人家肉,被拐刁割來。
湛湛青天近,難饒平地災。
木、石二怪變了婦女,一面笑拐子空費一番辛苦,一面又想著捉弄販婦的客人。卻說這販婦的,見兩個拐人走了孩子,拖帶牙媒也問罪受刑,總是大戶勢高大,他便不敢在近處販婦,把兩個婦女遠帶了出去。這一日到個客店裡安歇,卻遇著赤風大王被長老指教,歸林修行,待高僧過時來度,他正飛空,尋些積功累行的事做,卻好見客店裡兩個婦女哭泣之聲不哀,乃是二怪作假態處,弄那販婦的戲耍。不知天地間人心敢有真正易動處,這兩個販婦的,忽然聽得婦女哭泣,動了他為客的好心,兩人計較說:「我們不是無本的生理,兩個婦女也費一注本錢,縱是有些利息,也要消受,何苦把人家婦女賣入遠鄉遠裡,還有賣入不良之戶,天理何在。不如我兩人各分一個,成就個室家,也省一番聘禮媒錢。」二人正議,二怪笑道:「好便是你好意,只是我兩個假變的,如何做得家眷?」抬頭一看,只見空中赤風大王正在聽看。原來木石與虎都是山林契舊,見了各相認識,備說彼此根由。赤風大王說道:「我聽了禪僧長老道理,思想我本獸類,性復傷人,萬劫沉淪,終歸惡道,所以一念皈依了正門。我兩弟已轉了輪回人道,我尚要積功累行,方得超脫。你二人本來木石,倒也是個清標厚重之質,雖久歷陰陽,得了靈氣,卻只是個倚草附木之類。想乾坤浩蕩,宇宙遼闊,何不守你的清標,歷你不變的歲月,何苦倒生出一種多事的形骸,勞心的幻化。幻化益生,罪孽益著,遇若火炎昆岡,斧斤入山,你精靈何附?」木、石二怪答道:「你說的一派正理,卻不知我木石原非死枯,乃得天地氣化所生,日長歲增,誰不眼見。他如木石,原自木石,有命無性,獨我被僧鑿入庵門,得了往來善信精誠善念,生出這一種智識。本欲輪轉,但未曾受形人跡。前在山門欲聽高僧演教,神將不容,因此飄泊到此。你既要積功,我木石安得不修行!只是這客人有本販的婦女,被我們設法送回原主,如今脫去,傷了他資本,又非我等修行正念。」赤風大王聽了道:「此事不難。你兩個可假意病臥,看此二客資本何從來。若是父娘血本,千鄉萬里辛苦經商,雖然做的不是正大光明交易,也憐他個為利心腸,或是孝養父娘妻子出來,如何叫他折了本去?若是來的不明資本,賺的犯法金銀,你便假病而亡,還叫他賠棺木,葬你荒郊。」木、石依言,到了天明,推病不起。只見二客慌忙問候,木、石二怪只叫病沉。那客背地裡抱怨說道:「此事奈何?萬一婦女病亡,這注本錢折了,卻如何還鄉?」一個道:「況是借貸的人本,合伙的營生。」一個說:「債主卻狠五分算利,若是傷了他本,怎肯甘休。」一個說:「他放債起家,合伙為利,便折了他的,再作計較。」赤風大王聽得,乃說與二怪。二怪便假死去。這兩個販客,慌忙備棺殯葬。那店家又勒索起來,說魘魅他房屋,挾騙錢鈔,二客只是叫苦,只得傾囊貼鈔。這赤風大王與二怪待他送葬荒沙,卻脫身又變了婦女的父娘兩個,赤風也變個隨伴親戚,到店中來,故意尋著二客,說道:「自你兩位帶了我婦女出來,我在家思想,割捨不得,趕路追來,交還你財禮,還我人去。」兩客說:「婦女已病亡。」父娘哪裡肯信,便哭哭啼啼,只是要人,急得兩客沒了主意。赤風乃與店主勸解,兩客把行囊准折貼補了,方才放得生而去。後有譏誚拐子並兩客二詞《如夢令》,說道:
(販客你),世上財當取義,誰叫販賣婦女。一旦本利雙亡,反把行囊貼與。怎處?怎處?將何填還債主?
(拐子你),資生盡多賣買,何苦壞心拐帶。可憐人家孩童,一旦分離在外。,木怪,石怪,耍他遭刑受害。
話說店家老兩口子,同著一個漢子,開張安歇客舍。遇有客人不幸災疾,可憐他客邸舉目無親,遇著有同鄉同伴好的,積善心,憐苦病,調理伏侍,這一片忠厚心腸,便積在身,遇有災殃,自有神佑;遇著個沒慈心的,只顧自己趕路程,還要就中取利,這樣人後來偏也遇著沒人救的苦事。莫要說客人,便是店家更要存個仁德心腸,遇著客人疾病不吝湯藥,服事勞苦。欲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若是沒仁心,疑忌魘魅,或圖孤客金錢,或趕逐病人出境,這樣店主豈能常保無災無害!便是這店家兩口子騙挾客人,說婦女病亡,魘魅他房屋,勒索得客人一心焦折本,一心焦店騙,沒奈何貼補店家錢鈔,又要勒他燒紙退送。只這一種不仁之心,古怪兩口子生起病來,十分沉重。
卻說遠鄉有三個行道的,天晚投宿在店,一個叫今來,一個叫古往,一個叫做仲孝義。今來是個侍詔,古往是個官裔,仲孝義是個寒士。他三個人只為進身未第,有善信傳來,說海潮庵高僧三個高徒道行,都有前定文卷,能知人後世事業,三人因此裹糧而來參謁,卻為天晚,投入店家住宿。三個人只有仲孝義貧寒,極孝父母,村中人人皆稱他為孝子。卻說他這一件孝,就遇了幾宗險難,俱解救得甚奇。一日越海乘舟,狂風忽把舟覆,得一個大鼋渡他登岸,那鼋口且銜他人遺金相贈。一日鄰居裡舍皆被火焚,他獨安寧,父母且無驚駭,以此為喜。一日其幼子匍匐入井,村人見者,急救不得,那井中忽如人接手送出井,毫無傷損。仲孝義有此孝征,只是名尚未就,故此與今、古二人來庵問僧,這晚三人在店投宿。
卻說這店主人一病垂亡,是夜門外有勾人的無常使者,到店門外,不敢擅進。眾宿客有醒的聽著,那無常若向人說道:「待善人臥熟時,方敢進去勾提。」這人問道:「是今來麼?」勾人道:「非也。」又問:「是古往?」勾人道:「不是。」又問道:「是我等大王麼?」勾人說:「非也。」原來問的便是木、石二怪,他似幻形,故識勾人,乃又問他:「善人畢竟是誰?」勾人道:「是仲孝子。」木、石二怪笑道:「姓名已舉,冠冕加身,今來、古往,何人不畏,你如何說不是?」勾人答道:「貴不敵孝,只等孝子熟寢,方敢入門勾取。」少時仲孝子寢熟,那勾人入內,店主嗚呼尚饗。
次早,木、石二怪將此話說與赤風大王。赤風大王笑道:「你兩個詐言有此等情,我大王如何不知。」二怪道:「只因你尚未超出輪回,尚有此劫,非如我等原有木石之性,可復得混混沌沌,不入此等境界。」大王問道:「勾人既說貴不敵孝,假使貴的更孝,卻如何?」木、石二怪道:「我卻不知,除非問庵中高僧。」赤風大王道:「正是。仲孝義既孝,如何不貴?」二怪道:「也不得知。」赤風大王道:「如此還回庵問僧。」乃假作人形,謝辭了店家,助店家些假設錢鈔,出得門來,飛空而去。
這今來三人離店取路,望海潮庵而來,起得天早,忽然遇著一件奇事。三人帶了一僕,名叫莫來,乃古家人,此僕平日心地奸險,雖說不壞了主人家事,卻也是個豪奴悍婢。三人在前,繞過一林,莫來擔著行囊隨後,才放了擔子撒溺,忽然一條赤蛇兒上前,把莫來的腿上,一口咬了幾個窟窿。莫來疼痛難當,行走不得,倒臥在林間,吆喝難忍。三人只得坐地,守著天明。那腿看看腫得桶粗,三人無計,進退兩難。今、古二人只叫:「丟下莫來,且回家去罷,趁天早還趕得到,行囊叫僕守看,再著人來接取。」仲孝義道:「我們何事而來?豈有參謁高僧中途回去?」莫來道:「近處有便人,僱覓一個去罷。」今、古道:「哪有便人?」正說間,一個漢子前來,今、古忙叫他擔囊代僕。那人道:「蛇咬的僕人,誰人肯替?」仲孝義道:「漢子差矣,我僕被蛇咬,難道行囊便替不得。」漢子道:「蛇傷虎咬,豈是良人!正要他遠路磨折,我若代他擔囊,倒教他受快活。」古往道:「不白煩你,須與你鈔。」漢子道:「錢鈔只可施濟貧人,豈可與那惡僕?」古往道:「不是與我僕,乃與你。」漢子笑道:「固是與我,卻是與你代僕擔囊。我不代他擔囊,你可肯與我錢鈔?與我實乃與他。」漢子說了,往前逕走。仲孝義道:「如今惟有各分囊物,三人擔行。莫來可行則行,不可行,且臥於此。」古往依言,把行囊三分,各相擔著。今、古二人自嗟自怨,一個說:「好沒來由,早知多帶兩個僕從。」一個說:「不如坐在家中,問甚長老,官雖未做,料已在後為之。」只有仲孝子擔囊力弱,口念了一聲佛祖,忽然一個長老從小路走出,仲孝子看那長老:
削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
肩擔月牙杖,掛著一棕蒲。
長老見了仲孝子,也不問來歷,兩手把他行囊,奪在月牙杖上擔著,方才道:「善人好生慢行,我和尚代你幾肩勞苦。」今、古見那杖長,和尚力大,便要開口求替,怎知道那長老擔了仲孝子的行囊,如飛星去。二人笑道:「仲老行囊,長老騙搶了去也。」看看轉彎,哪裡有個長老?仲孝義口雖不言,心下也疑,只得大著膽子往前走去。二人乃分些囊物,與仲擔著,卻輕便無難。三人直走到晚,離庵尚有十里之遙,只見一個路口,那長老坐地,笑道:「善人來了。」仲孝子見了大喜,便問:「到庵尚有十里,天晚如何?」長老道:「便是善人們趕到,高僧已入靜室,庵門已閉,不如此路內有一善堂,聊可寄宿。」仲孝子道:「我等也知此堂傾塌,齋食且不便。」長老道:「近來是小僧修葺可住,便是齋供,小僧也備下有,三位可聊寄一宿。」三人乃進入小路,到那善堂,果然修理可住。三人放下行囊,長老收拾齋食。
只見莫來踉踉蹌蹌腫腿跛足來了。長老看見,問是何故。莫來把蛇咬說出。長老道:「我看你相貌,蛇牙虎口,心地必惡毒奸邪,報應不差,若不速行改悔,只恐將來不止蛇咬。」莫來聽了,只要痛止,便答道:「小子從今改侮,卻自想平日也無甚毒惡。」長老笑道:「人人俱有個良心,若知惡毒,誰肯便做,就是做了,中必有一點愧心。只是利欲或忿怒動了無明,突然做去,死也不愧,這時豈自能知。料你僕人性情,除了不忠家主,奸盜邪淫,十惡不赦之條,此外惡毒可赦,可赦便可改,是你不知,無足怪異。只是此後,若能悔改,莫說蛇咬,便是蚊蟲也不侵你。」仲孝義聽了,便問道:「師父,他一個愚僕,何知怎麼改悔,你如今可教他一個悔改的法兒麼?」長老道:「大人,君子無惡毒可悔改。善信有不知誤犯,只在一念警省間。若是愚俗,須要對神明梵香懺禮,仗延我僧與他消災釋罪,自然蛇毒自退,腿腳疼痛復安。」莫來聽了,便向長老下拜,說道:「師父,小子不曾帶得香儀,願借堂中聖前,就如今悔改了罷。如是靈驗,免得疼痛一夜。」長老道:「悔改須也要尋你平日自知的惡處,比如不聽主人叫喚,莫說嗔責怨罵,便是以惡眼視主,就為惡也。」莫來道:「一個惡眼視主,便是毒惡,菩薩如何這般法嚴!」長老道:「惡眼視主,莫說你僕人輩,菩薩法嚴,還有大似你的,嚴過菩薩的。」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七十一回 舒尊長誤傷衙役 眾善信備問善功

古僕聽了長老說」惡眼視主,菩薩法嚴,還有大過此的「,乃問道:「何樣還大?」長老道:「王法最嚴,子若回頭視父,罪在不赦,況你僕人。」莫來聽了,方才明白,說道:「師父,小子從今一聽主人使喚,雖教我蹈湯赴火,也是我為僕的份當。」長老乃叫他跪拜聖像前,與他念卷經,誦部懺。完畢,請三人去睡,莫來只叫腿痛,長老尋了一品草藥,口中嚼了敷上,立止了痛。那莫來止痛,便念了聲」菩薩「,倒身就睡。長老歎道:「你這僕人今日方知念佛,早若念時,怎被蛇咬。」長老也自去打坐。
天明四人齊起梳洗了,莫來腿也不疼不腫,擔著行囊,三個同著長老,直走到庵來。這長老叫三位:「且候殿上鐘鳴鼓響,方可進去參謁。我小僧先去靜室謁高僧也。」乃逕入山門而去。三人坐於門外,只見善信持香,卻也來得早,各相等候鐘鳴鼓響。寺院沙彌行者多是五更鳴鐘擊鼓,此庵因何隨喜的善信俱候鐘鼓聲響,方才進入?只為高僧上殿,眾僧齊集,方才鳴鐘擊鼓。這日眾善信坐久,不聽見鐘鼓之聲,乃是道場已完,祖師師徒辭別方丈,要往前行。果然日出三竿,只見祖師上殿拜禮聖像,辭別庵眾長老而行。出得山門,眾善信也有拜的,也有合掌問道的,也有說請再留法駕的,祖師師徒一一答慰。當下只見送的僧俗人等,香幡導引,卻也齊整。怎見的?但見:
旌幡飄彩杖,寶篆熱清香
高僧行所住,福國保村鄉
話說為官長的,秉心寬厚,也是第一件積福延年功德。卻有一時,關係自己緊要事情,左右或違誤了事,不得不以法處,尤當千思萬想,酌量用法,恐怕彼此錯謬,一或盡法,則左右有莫白之冤,這冤孽明明卻不知,隨著勢分做了去。那冥冥之中,多有冤愆相報、古怪蹺蹊的事。這村舒尊長當年居任時,最清廉用法公平的。只因與一個僚友建議,要除去一個壞法的奸惡,彼此書稿往來秘密,不與人觀。一日祭祀,偶穿祭服,誤將同僚書稿置在祭服衣袖,事畢回衙,衣折在廂失記。後數日尋稿不見,便疑平日極愛的一個衙役竊去,走漏消息,便極刑拷問。可憐這回只因此稿關心,把公平之法放在一邊。這衙役負不明之屈,送了殘生。事記往後,一日尊長歸休林下,偶折那祭服,家人忽於衣袖中,扯出那向年書稿。舒尊長一見,便頓足撫胸,歎道:「冤哉,苦哉!此衙役負屈於九泉矣。」說罷,只見那家人橫眉豎眼,一把手揪住了尊長,罵道:「今日你心既明,我卻有冤報也。此衣一日未出廂,我冤苦一日不得申。今經三載,你既不知,我故不白,今你知我白,冤苦豈終磨滅不雪?」尊長當時自認錯誤。那家人仍揪著衣領,撞了兩頭倒地,半日方醒,人問不知,尊長因而得了沉痾臥榻。正要遣人到庵,一則懺罪保安,一則超亡悔過,卻遇著祖師師徒離了庵門,道過其宅,家人報知尊長。尊長扶病出了大門,敬請高僧師徒入宅。祖師憫其誠敬,憐其病苦,乃辭謝眾僧及善信遠送香幡,入到尊長之宅。那尊長行禮不能,乃移榻堂中。家眷人等祈求高僧超度,備細把得病的始末說了一遍。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冤冤相報,經百劫而不休,徒弟們當為尊長解脫。」舒尊長向來知祖師不多言,喜坐於靜室,乃吩咐家眾灑掃花園潔淨房屋,請師徒居住。師徒本意行道,卻因與尊長消懺這冤愆罪孽,只得暫留園屋靜處。當時天將黃昏,尊長不耐病煩,乞求師救。道副師乃向尊長說道:「老尊長,你此病非風寒暑濕,可藥而療,非妖邪作祟,可法而遣,乃是一種冤纏為害。這冤纏如何應聲,似印索圖,你如何他,他如何你,豈易解救。待小僧於靜定之後,有一根究功德,察其始末,再與尊長解脫。」說罷,尊長依言自去安寢不提。卻說道副與二師弟計較道:「舒尊長之病,不察前定之因,如何能救?」尼師道:「不誅冤孽之心,如何得解?」道育說:「不與他除卻後來之報,這如何得脫?」三人說罷,各入靜功,將次出定一個境界,三人如夢非夢,相聚一堂,只見一位尊者鬚眉皆白,升空而坐,向三人說:「人靜非靜,出定尚定,汝等其有物胸中以入,未得究竟以出耶?靜定乃修行人本願,何得管人閒事攪擾?」副師忙答道:「為演化度脫眾生,皆此中不了,何得為管人閒事?」尊者笑道:「吾姑試汝。查究根因,自有冤業,報復深淺。冤業若深,無復能解;若猶業淺,尚可度脫。汝等好為。」三人方拜,忽然尊者不見金容。三人乃各為舒尊長查究這宗冤業。且說副師方人靜,忽然如身到一座廳堂,公案齊備,一宗文卷在上,並無一個人蹤。副師走近案前,揭開卷面,乃是舒尊長的事跡,卷前一行,開著舒某除奸的書稿,底下判道:「忠臣愛主,除惡進賢,宜獎九世簪纓。」又一行開著:「有鯁直之氣,卻懷狐疑之心,減罰三世。只以失記書稿,誤杖衙役,致斃於刑,減罰三世。」下邊卻注著:「餘當獎的三世福祿。」道副再要揭後卷,便如糊黏一般,乃執起硃筆道:「待我添一句解語。」乃批道:「百病不侵,災殃消滅。」方才批罷,忽然驚醒,只見尼總持與道育二師俱已出定,各相稱說尊長病勢雖沉,卻不能傷。道副便把閱卷的景象說出。二師道:「我弟亦有靜中景象。」副師笑道:「只為尊長根因,叫我等靜定作擾因也。」
天明,舒尊長覺病勢少安,扶病走出來,向副師們作禮,問祖師有度脫法旨否。副師道:「我師每常入靜,動經一兩日,乃我等於夜來略有景象,俱屬老尊長事實。」尊長便問道:「師父們有何景象,關係老夫災疾?」副師道:「小僧夜來於前因卷中,見尊長除惡書稿倍加榮獎,只因誤傷衙役,減卻其半,但福壽自增。小僧為尊長在卷後批了』災殃消滅『。且自調理,自然安愈。」尊長點首稱謝道:「老拙病勢,果於半夜陡然減半。」乃問尼師父有何景象。尼總師答道:「小僧早巳見尊長文冊,與師兄無異,只是後有衙役訴冤的一詞,中訴尊長暴怒盡法,不思寬宥。」尊長道:「老拙忘失書稿在衣袖,後見了自生悔心。」尼師道:「文卷之下,正注道:』不見不悔,終作沉冤。『為此報以沉痾。小僧為尊長也添一筆:』無心之冤,改悔可釋。『「尊長聽了,點首稱謝,卻問道育師有何景象,道育答道:「小僧無甚卷冊可查,於諸靜後,但見尊長堂中掛有一軸詩文,上寫著尊長後來報應七言四句。」乃說道:
人間一切惡因緣,報應分明在目前。
為問解冤消業障,都應一善種心田。
舒尊長聽了,說道:「我等為官的,執一時喜怒,莫說盡法,傷了小民,便就是一言一貌,動了怒威,那在下的畏心驚膽,亦有因而作疾傷生,況以威刑,寧保不墮冤業!我老拙自料生平執法在惡民,和顏悅色在善類,惟此一件,自知冤結。欲解此冤仇,須是查衙役家有何人應當撫恤,再乞列位師父轉經懺悔,超生亡役。」說罷,乃令家眷齊出堂,拜請祖師暫留法駕,當時啟建一會懺冤釋罪道場。善事方畢,尊長生一歡喜心,那病隨愈。
卻說有鄉鄰親友來駕安,內有一人名尤子,乃舒尊長眷戚,開口問道:「聞知三位師父深在災病根因,吾有老父得患災病,可能知他病原何得,其亦可解脫麼?」副師道:「尊翁何病?」尤子答道:「食鹿染病,殘疾臥榻日久,恐不能救。」副師道:「人莫不食鹿,豈有作病!還是有疾在前,因鹿而發?」尤子道:「有因也。吾父曾居官職,得一美珠,貴重百金,心甚愛惜,一日誤落鹿食豆草稭下,隨已取得。後忽失其珠,乃是婢盜。其心只疑豆中被鹿所食,把三四活鹿剖腹而尋,竟無有珠。後盜珠婢事露,老父夢覺鹿觸,遂染病到今。想誤傷人者,病可解救,誤傷鹿者,尤易解也。望三位高師大發菩提,為吾父一垂方便。」副師道:「此疑症也,夢境疑心也。曾法懲盜婢否?」尤子答道:「亦止杖婢出珠,只是冤在數鹿。」尼總持聽了,說道:「小僧查舒尊長病因,便已知這尊長病矣。」尤子問道:「師父曾知,卻是何故?」尼師道:「尊翁可名尤路麼?」尤子答道:「正是父名也。」尼師道:「此事曾註冊內,小僧見了,乃尊翁居職無功有過,不當因事得受美珠,又不當因疑誤殺多鹿。鹿縱為人食之畜,而冤業卻在人心。事既明白婢盜,那一點誤殺成疾,倒有人難解救。此時萬金之軀,不說百金之寶也。」尤子道:「舒親眷傷人事明,乃可解救;傷鹿事小,反難解救,這卻何義?」尼師說:「舒尊長退不肖功大,想不肖害事,豈止暗活無限生靈。尊翁無此功德,乃有數命之冤,只怕難解救也。」
只見眾親鄰友聽了道:「殺鹿成孽,作罪生災,我等人人不無,家家豈少。師父既有文卷可查,乞為我等一查勘,以便人修善果,家積陰功。」道育師聽了,笑道:「諸善信是欲小僧們查勘有無冤愆,方去修善,乃是有所畏而為善,因求善而後積陰功也。小僧若去查勘善信無有冤愆,難道善信不去修善?有冤愆方去修善,只恐遲矣。」眾人聽了,俱各請教高僧,何以修善,如何積陰功。副師道:「修善在一念感發,安可先說?陰功在目前積下,安能預知?」眾人道:「比如要先說使我等預知,師父或有明教也。」副師道:「八齋五戒,也是一善。」眾人道:「茹葷之家甚眾,皆為惡耶?」尼師道:「不宰犧牲,便是慈仁,慈仁乃為善首。」眾人聽得說道:「減祿延壽,想是此義。」育師道:「王公減膳撤樂,正是此善陰功。」眾人稱贊,又問:「善事多端,再求明示。」副師道:「濟貧救苦,也是一善。」眾人道:「濟貧必我有餘,若我尚不足,何以濟人?」尼師道:「有憐貧之心,即是濟也。有救苦之念,即是援也。若見貧苦,毫無救濟,漠然不動憐心,即是惡義。」育師道:「還有一等欺貧笑苦的,最不善也。」眾人稱是。又求三位高師:「盡說其善,使我等以便修行。」副師道:「修橋補路,也是一善。」尼總持道:「施藥飲水,也是一善。」道育師道:「指迷說路,也是一善。」眾人笑道:「微末小事,皆為善行。寧無大善開示我等?」副師道:「大善無過忠君孝親,尊賢敬長。人能修積這善功,德福自無量矣。」眾人聽了,齊齊稱贊。只見尤路之子起出眾人坐席,向三師稽首道:「師父們,既說忠孝為大善,小子為父宰鹿得病,為人子的當為親代,只望高師垂慈,可懺解而愈,乞賜救拔。」副師道:「尊翁冤愆本難救解,今善信一言,若出真心,我等自與你查解鹿冤,除卻了報復之孽,然後再與尊翁解散這宗根因。」副師方說了,只見園中忽然起一陣狂風,這風非比平常的和風:
蕩蕩清炎暑,微微解躁煩。人心歡暢處,不猛海安瀾。乃是飛沙翻土迷人目,攪海翻江覆客帆。松柏槐榆連乾倒,茅簷草屋順牆坍。
這陣風過,副師向眾說道:「此風刮得非時,定有異常事因。」舒尊長便問道:「風乃天地吹噓之氣,當此清寧時候,謂之和風,有甚異常?」副師道:「風順四時,春條風,夏清風,秋涼風,冬不凋風。若順其時,枯者榮,榮者實,此令之善;若不順其時,則折木壞屋,此令之怒。今日出而風猛為暴,小僧所以說有異常事因。」正說間,只見尤路之子忽然跌倒在地,眾人忙扶起,乃如醉如癡。不知何因,下回自曉。

第七十二回 走邪猿僕遭迷病 救乳鳥虎不能傷

且說尤路屈宰了三四隻活鹿,這鹿原與兩鶴為侶,鶴失其侶,卻有一猿與鶴有清交之雅。這猿在他園中日久,有此怪異,能識人情變幻。這日見鹿被宰,哀鶴孤,因想道:「主人養鶴鹿,以為盤桓,今一旦宰鹿,則劈琴煮鶴,惟其心意。我猿卻也與鶴同在清交,萬一喜怒不常,害及猿猴,此生何以自保?」乃成精作怪,變了一個丫環,在尤路左右,假以服侍湯藥為名,其實探聽鹿鶴情由,看主人何意。原來主人宰了鹿,實乃疑他豆草內吃了珍珠,既知婢盜情因,自生愧心,染了這病。疑心生疑,恍惚中就見三四隻鹿來索命。哪裡是鹿有靈,卻是人行了一件善事,自有神明佑護,妖邪自然不近;若是做了一件惡事,便有魍魎魑魅借因惑亂,神明不佑,自然災疾頓生。尤路正病昏昏,只見三四鹿近臥前,如鹿非鹿,似人非人,說道:「尤路,還我鹿命!」尤路道:「畜生如何作祟。我乃一時誤見宰汝,非是故殺特殺。」鹿乃說道:「諸獸生命有夭,惟我鶴鹿長年,為一美珠,傷鹿長命,已訴冥司,怎肯輕放!」尤路聽了,乃拔臥側寶劍喝道:「畜生休得囉唣!吾命有天,你命在吾,便屈殺了你,也不為大害。」那鹿見劍,又被尤路喝罵,便欲退散,卻被猿猴在旁見了,他且不變丫環,乃變了一隻鹿,幫著眾鹿把尤路指道:「你為人未聞善功,難免私議,今日無故冤鹿,鹿可冤而殺麼?」尤路聽見,又執劍斲來,眾鹿卻是魍魎假設,見劍遁形而退。這猴怪乃把劍奪去,將欲加害,卻被夫人走入臥房,看見猴子執劍欺主,乃喝道:「猿猴何得入房成精!」這猴子棄劍走了。因何夫人知是猿猴,只因夫主當年愛珠,曾言語勸諫莫受,他存了這點正氣,又因夫病,拜神許願,吃齋念佛,故此正自闢邪。那猴子自是遠避,卻不敢復入家園,恐夫人令僕懲治它,乃飛走到舒尊長園來,逞妖弄這一陣怪風。又見尤路之子在座,與眾講話,他恨夫人,遂迷其子,卻未曾防高僧在內,妖邪何敢弄風。這尤路之子被猴精迷了,眾人扶起不醒,家僕只得扶回家內。夫人益加驚慌,忙叫召醫診視,藥餌不靈。
卻說這猴精弄風,迷了尤子,便要迷眾人,只見三個長老跏跌而坐,頂上放白毫光,他哪裡近得!方欲要迷眾人,那長老毫光中,忽如萬道金光,如箭直射猴精。猴精當射不起,飛走出園,仍歸舊處,見那孤鶴懨懨,如思鹿伴,這猴精見了,想道:「夫人識破前因,主人寶劍厲害,她若令僕婢到園尋我,如鹿般處,將奈之何?我如今只得先下手為強,把她家僕婢個個迷倒,莫使她來尋我。卻又有一件,我一猴精,力不勝家眾,且待那三四鹿冤魂幫助幫助。」等了到晚,果然鹿魂來到。猴精乃問道:「汝等何不投生六道,尚來何故?」鹿魂咽咽嗚鳴,哪知說話。旁有一押解的,代言道:「冤家債主一丁一對,怎得消除!」猴精道:「想此鹿必有應殺之因,就是冤了他,也難報復一個堂堂漢子。」押解的道:「你這猿猴哪裡知道,世間食牲宰畜萬萬千千,若存了一點善心,行了一件善事,這牲畜方且為那善人之福享。只恐人心不能必無惡念,行的或有背理惡業,非是此畜類報冤,乃乖氣致異,人自造孽耳。」猴精聽了道:「你等來得正好。」便把前事說出,要這鹿魂幫助,迷那僕婢。押解的道:「冤各有頭,鹿只尋得家主。你如要迷眾僕,須是看他各有平生被他冤害。」猴精依從,乃遍與押解的前房後屋去看,個個奴僕,哪個不是有過惡、食生命的蟲蟻兒。也是冤家索命,這猴精便個個迷了他。果然生瘡的,害病的,個個僕婢臥倒。只有夫人無恙,兩個小童少女跟著燒香灑掃的無病。
夫人見這一家災病,藥餌不靈,正在焦思,鄰近卻有一個毛捉老,善能除妖捉怪,夫人喚他來退禳。這毛捉老聽喚,忙收拾符法來到,擺起香案,畫了朱符,方才行法。那猴精笑道:「符法要煉先天一氣,運用自己元神。是哪裡來的哄人錢、好酒鬼、混帳的,驅甚麼邪?治哪個怪?」把毛捉老的頭巾、手磬兒都奪了,送在花園內。夫人看見,辭了他去。聽得舒尊長現有高僧在家,差人去請。祖師乃令道育師往治其事。
道育奉師命到得尤家,見大大小小都病,那尤子也昏昏沉沉。道育師前後房屋看了一回,口中到處念著梵語,那些家僕病已減了三分,只有尤路父子漸漸沉重。夫人啼啼哭哭,哀求聖師解救。道育師好言安慰,乃在他家堂中打座。到夜人靜,出元神與他父子查勘根因,哪裡是風寒暑濕,疾病根源,卻是那不明冤愆作耗。道育師於靜夜神遊,到一所掌冤枉司的所在,查尤路病源。司吏說:「尤路無甚冤枉。」育師道:「現有鹿冤。」司吏道:「鹿食草根豆稭,誤傷蟲命甚多,應遭此報,非冤也。」道育道:「草根豆稭,何有蟲蟻?」司吏說:「凡山地草根木葉,有蟲蟻藏聚,不但斧鋤為害,便是牛馬獸類齧草,多有遭傷,那有仁人留心到此,也是積福無量。」道育道:「尤路之病,既非冤枉所致,其尤子又昏沉成病,這根因卻從宰鹿,乃是何故?」司吏道:「僧之師兄尼總持,有誅心冊可查,僧可問自明。」道育乃出定,與夫人說:「尤尊長之病非冤鹿作祟。可請吾師兄來,吾亦當面詢病源。」乃入臥內,只見尤路懨懨待斃。育師近榻問道:「尊長病覺何如?」尤路道:「老拙為宰鹿尋珠所起,如今意不在鹿,在病憂不起,家計難丟。」道育說:「老尊長原來是憂疑作病。小僧有一句話,奉勸人生世間,一切事務做過的莫思量,未來的休計較。你身未生來時,有何家計著意,有何疾病憂愁,有何難丟易丟?只怕你憂此難丟,便惹災疾不起。依小僧言,只當無此家計,總如始未生來。回頭看世上多少無家計的,倒無災無障。」育師說了一番,那尤路哪裡動意,但只口應。正講間,家僕傳人:「尼總持師父來了。」育師道;」來得正好。」只見尼師也入臥內,看那尤路臥在榻上哼哼唧唧:
瘦骨精羸若槁,焦顏憔悴如枯。懨懨就木在幾乎,不識高僧能度。
尼總持入得臥內,見了路尊長光景,說道:「尊長有何念頭在此時?」尤路又把前言說出。尼總持笑道:「尊長非家計憂,乃善功少積。依小僧說,悔卻從前固遲,趁此日時尚可,若急早積行善功,管教你災病安愈。」尤路聽了笑道:「符法不驗,藥餌無靈,怎樣善功,就能愈病?老拙亦曾叫子到高師處許願,聞他願代父之疾,此亦善功,如何反致風發跌倒,現今臥榻不起?曾聞高僧們以忠孝為善,不比凡常僧眾,棄卻綱常正道為修行,此代父豈非孝感,為何而病?」尼師說道:「小僧正為此查勘明白,非是孝不能感,乃是發心未真誠耳。吾佛門中,千感千應,只在一真。代父未盡真誠,反成罪過。卻倒不如老尊長,疑鹿冤,非是憂家計,乃是愛生前不捨心真也。小僧等強尊長行善,古語說得好:』強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哀。『真誠與不真誠,事在各人意念。不但這不真誠,關係一己,為家主的關係一家,這叫做:一家之主在尊長,尊長之主在一心。心若不真,妖邪百出。古人比心猿意馬,全要勞拴。」尼師這只一句,猴精正在那裡要迷亂眾人,見了高僧,又怕他光射,被尼師說著心猿,他遂驚膽,想到長老們有道法捉妖,不似那酒鬼毛捉老,休要惹他。這猴精離了尤路家園,往別方走去,按下不提。
卻說尤路父子被二僧說了一番,心地略明。那夫人聽得,忙出來深深拜禮二位高僧,說道:「夫子只因不聽氏言,以致災病。方才子也略明,間說代父未真,他說當時果是聽師父說善,隨口答的,代父實未曾誠心。從不忍父病一念,在聽師言之先也。如今不願己病之除,但求父愈。即我老身,亦願代夫病也。」育師聽了道:「尊長父子不致危者。小僧進門還見有一種善因,乃遍觀前房後屋,僕婢不安,都是邪魔作祟,沒有善因。今見夫人,乃知善因在你。只願尊長父子悔前因,修後果,自然回春作吉。」尼師道:「邪猿遠去,正意一存,家主一安,合門自保。這點真誠在夫人也。小僧有幾句偈語,請夫人垂聽。」說道:
病豈是鹿冤,疑心生暗鬼。
修善出真誠,消災由懺悔。
尼總持說偈畢,尤氏父子病少痊癒,說:「師父們教我修善,如今已知悔悟之遲,只是勝如當前不知悔。但不知修善實功,誦經禮懺,卻是借重師父,還是自己發心,待病癒酬願?」道育搖首道:「我小僧們雖曾說與尊長查解鹿冤,以除報復之孽,如今看來,你病源種種,非是紙上可超脫,必須大發一種善緣,方能安愈。」尼師道:「夫人已有善心,公子已存善意。若是尊長髮一種善緣,真是起死回生良藥。」尤路想了一會,道:「老拙願舍寶珠之價,賑濟孤苦貧人。」尼師搖首道:「善固是,但未大。」尤路道:「再願救活放生禽蟲獸類萬千。」道育也搖首道:「未見為大。」尤路思思想想半晌,說道:「有一事可行,但未知人心可依。若是肯依從,不知善緣可大?」育師問:「何事?」尤路道:「我有舊交,現掌兵權,待下操切用法最嚴。我修書札權他寬仁大度,存一個忠良慈愛的心,不得已而申法以警眾。」尼總持聽了合掌稱道:「善哉,善哉。老尊長若行此善,實是為生靈造福,保國安民,大善無過於此。」育師道:「只此心一舉,便已活了數萬民生。小僧們行矣,尊長善自保重。」尤路只聽了二僧稱揚,心中一樂,陡然疾去八九。尤子沉昏隨解,走到父臥,見二僧辭要出門,他哪裡肯放,隨差家僕來請祖師法駕。祖師被舒老敬留,一則入定,二則好靜,乃辭謝家僕。這家僕只得回來,正過一處深林,這林卻是小徑僻路,怎見得僻小,但見:
樹密識隨深,人稀知路僻。
但聞禽鳥聲,更有虎狼跡。
這家僕抄近道,走此僻路,到得林間,只見一個乳鳥被彈打落在地,不能飛起。兩個大鳥飛繞左右,嗚嗚哀鳴,若有救起之狀,卻不能為救。家僕平日在家,極會捕鴉打雀而食,只因主人叫他宰鹿得病,卻得僧家勸善解救,他遂動了善心,乃把乳鳥送上樹巢。這鳥巢樹枝且高,乃攀援而上。正才放乳鳥於巢,只聽得林間風聲響起,一個猛虎跳出。這虎卻有兩三隻麋鹿在前,旁邊有一人領路,那人喝麋鹿說道:「你尋得宰你之仇,我亦得前亡之代。」家僕看見,嚇得魂不附體,說道:「明知這僻路蛇蟲傷人,虎狼為害,怎麼昏迷到此。如今雖在高樹,萬一虎爬上來,或啃倒此樹,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只見那虎往樹林深處蹲著,人與鹿皆不見。卻有一個漢子,手拿著彈弓,一懷藏著彈子,走近樹來,口裡罵道:分明一彈正中著個乳鳥,落在此地,何人拾去!」這漢子左張右顧,卻不曾抬起頭來。這僕人在樹上聽他言語,乃叫道:「漢子,雀鳥也是生命;何苦將彈傷它。」漢子聽得,抬起頭來,認得是尤家僕人,平日專一捕鴉打雀的,乃說道:「你這巧嘴,現趴在樹上捉鳥,卻譏誚別人。」家僕道:「我非譏你,乃是實意勸你。你且看那前樹下,蹲著大蟲,仔細仔細。」漢子聽得,睜睛一看,跑走不及,被那虎跳將來,把漢子拖去。嚇得家仆倒栽蔥,一跤跌下樹來,卻似人扶,未大傷損。趴將起來,往家飛去,忙忙回覆主人說:「高僧乃舒尊長留住。」尤路只得備齋款待二位高僧。
這家僕乃把林間遇虎救鳥事說出。尼總師說道:「我僧進你主屋,見你面帶凶色,今見你一面光彩好容,乃是救鳥,免了虎傷。難道善心不有感報?」尤子道:「此僕平日專好捕鳥,今日救鳥得免虎傷,皆是高師道力。」道育答道:「他已見打彈被傷,只願他善行長遠,多積勿改。」尤氏父子答道:「豈獨家僕,都叫他莫改善心,便是我等,永遵師戒。」二僧合掌稱謝,辭了尤家,復歸舒宅,備細把這事說與祖師、道副師兄。時祖師已出定,聽得二弟子化善一節,乃說一偈,與舒氏人眾而聽,說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彈雀虎傷,泉水沒獸。
眾人聽得偈語,個個贊歎。祖師師徒乃辭謝舒尊長,望前而行,師徒們遲遲行道,緩緩登途,三里一歇,十里一住,總是演化國度之心,隨寓而安之意。行得兩程,尚在本國境界一個路頭,人民卻也繁盛。乃是何處,下回自曉。

第七十三回 猿猴歸正入庵門 道院清平來長老

話說南印度國近東境界,有一山名多玉,想類藍田,曾有僧人結庵,施水濟渴。那終日替僧擔水之人,名喚孤光,赤貧,每每枵腹擔水,僧常給食。後因僧亦乏糧,此人乃拾山石賣於村市,得幾貫度日。偶一日,拾得一石,中剖為玉,厚得其鈔。此人妄念頓生,遂喚此山,名為多玉。此是人心不足癡望,遂乃荒涼。庵僧遠去,孤光依舊赤貧,日乃乞化市中,夜歸庵宿。這庵日久傾頹,僅有遮風蔽雨數楹。一日,風雨淒淒,忽然見破屋中一個猴子蹲踞在內。孤光見了,便上前來捉,這猿猴卻也不慌不走,隨他手扯,便跟他走來。盤旋了一會,這猴子冒著風雨往外飛走,孤光趕它不著,撫胸歎道:「我如何不把繩索拴了,市上去賣幾貫鈔,也換得幾許糧。便是把猴子做一個引頭乞化,也強似白手求人。」
正說間,那猴子卻是尤路園中走來的這精怪,弄風變幻迷人,被高僧道力逐來,他原有靈性,知這多玉山中足可藏形,又見這破庵孤光心不足,冒雨走出庵門,本意尋些野食來庵,忽聽孤光歎悔,不曾繩索拴,乃笑道:「這不中相交的癡漢子,待我耍弄他一番。」卻又想道:「我若作魔弄怪耍他,只怕他認得拿妖捉怪的符水法家。前日尤家有長老居住,況此庵中,惟僧道可入。」這猴子就變了一個道者,走進庵來,向孤光說:「老師父,借你庵中,暫避風雨。」孤光道:「破庵處處屋漏,連我亦難安。」道者說:「不妨,不妨。我會遮蓋。待天晴,再化些磚瓦修理也好。」孤光聽了,又道:「住便住了,只是我赤貧,柴草也無一根燒湯你吃。」道者道:「不妨,我自會化緣,不吃你的。若化得有餘,便是老道任情受用。」孤光道:「天色寒冷,火也沒點與你烘。」道者說:「出家人自有養,不須要火。」孤光道:「只是眼下饑寒怎過?師父,你腹中可饑麼?」道者說:「腹中盡飽。」孤光道:「你卻腹飽,奈我卻肚餓。」道者說:「若無風雨,待我市上化緣就有,無奈風雨越大難行。你且忍耐一時,待雨住,便是風大也無礙。」孤光愁著臉,這道者越弄手段,那風雨直往屋裡刮來,把個孤光凍得呵呵顫。這猴精越發脫開衣服,說道:「我出家人有養,暖得緊,且開懷涼涼著。」弧光道:「總是你飽暖,不似我饑寒。」道者一面開懷,一面且唱個曲兒,唱道:
世事看來多翻覆,欲足何時足。可笑那癡人浮生空碌碌,只落得百年時成朽骨。
孤光腹饑身冷,正怨那風雨狂大,這猴精越開懷唱曲,想道:「我本尤家園中一隻猴子,既瞻仰了高僧光照,不覺走到這裡,卻又變了個道者,耍這心不足的老道,方才乃唱個歎不足的曲兒。也罷,既借庵避雨,如何又耍弄這貧漢。我如今就把這不足心腸,難這貧漢。」乃對孤光道:「老道,你曉得我小道這曲兒內意麼?」孤光道:「我雖愚陋,卻也明白。真真的世人,哪個心腸知足!比如我如今腹饑,怎得幾個饃饃兒吃?」猴精見說,乃弄一個手段道:「不難,不難,你等著,我冒風雨取幾個來你吃。」乃飛走出庵,頃刻袖中袖得幾個熱饃饃來。孤光見了,忙拿了個吃。猴精問道:「你心意足了麼?」孤光道:「肚便飽,口卻乾,怎得些湯兒咽咽?」猴精笑道:「也不難。」乃取了一個罐子,冒雨而去,頃刻取了一罐熱湯來。孤光大喜,連吃了兩碗。猴精道:「心足了麼?」孤光道:「身上卻寒,怎得件棉衣一穿,便是柴火烘烘也好。」猴精道:「不足心腸漸漸來了。」道:「也不難,我原說有養,方且開懷,便脫一件衲衣你遮寒。」孤光穿了衲衣道:「師父,身上不寒。我心視前卻足,若看後來,怎得為足?」猴精道:「我與你閒口論閒話。比如你今為饑寒,得了飽暖,已知足了,若是再說個不足心腸,我便與你一問一答。」孤光道:「今日飽暖,明朝不斷。明朝就繼,後日哪有?後日就有,日月卻長,奈何常繼?」猴精道:「這有何難?出家人多結納幾個施主,求他歲供月給,自然長遠。」孤光道:「須要求他。比如他心不如你意,求不能得,終不如自有。」猴精道:「不如化些金寶,買田治地,自收白吃,這意才足。」孤光道:「化他不肯,這金寶何來?必須不勞乞化,自家的金寶,置買田地,方能遂心。」猴精道:「這也有可處。聞多玉山有石藏玉,得玉沽價,其田易得。只是得了田地,也要天時豐稔,萬一旱澇,未免憂心。」孤光道:「正是,正是。旱澇不收,錢糧拖欠,官長比催,若遲了限,必遭責罰,必須得個優免寬刑,方才護贍。」猴精道:「也不難。若有一官半職,自是優免。」孤光道:「一官半職,品秩不尊,上有大僚,下屬也要趨奉,萬一趨奉不週,寧保不敬之罪!怎得一個大官僚做做,其尊在我?」猴精道:「也只就你這個不足妄想心腸,便是做個一品之尊,也非容易得來。不是根基風水,孝廉學業上種出,也須前生種德修善陰功。」孤光乃笑道:「我等一個貧漢,根基無有,風水那來,孝廉學業無從得就,只有種德修善陰功可行,卻又要前生修種。你我既在今生受此貧苦,必是前生未曾修種,要想尊大,如何能夠?」猴精道:「你這不足心腸可肯罷休?」孤光笑道:「如何肯休!尚有後世。如根基可發大僚,卻也不難。」猴精道:「根基豈易能得,乃是今生修種。」孤光道:「便是風水也可。」猴精道:「也是今生積得。」孤光道:「孝廉學業,便不須今生,卻是來生自己努力。」猴精道:「今生不修種,來生定產於愚俗之家,怎知哪學業,行哪孝廉?」孤光道:「據師父說來,都是今生修種。如今我與你貧苦出家,在此破庵,如何修種?」猴精道:「你與我不同。我出家道者,八齋五戒,見性明心,不入貪嗔癡,惟念阿彌陀佛,便是本等修種。你既非僧,又不居俗,現在庵中,只就你這現在修種,若生不足妄心,便非修種,不但來世不得大僚,還要妄想,墮入無明苦惱。」孤光聽了笑道:「現在不過破庵,日行不過乞化,將何去修?把甚功德去種?」猴精笑道:「守你風雨淒涼,甘你饑寒貧苦,不勞妄想。僧家有一句禪語說得好:』上牀脫了襪和鞋,知道明朝來不來。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孤光聽了笑道:「講了半晌閒話,還在破庵修種現在功德。我如今請問師父道號,在何處出家,若是沒有定處,方才你說能募化修理,便在這破庵居住。當年前有一位僧人,在此施些湯水濟行人渴,不料僧不會化緣,冷落此庵,傾頹而去。」猴精答道:「我名元來,在梅嶺出家,經年遊方,哪有住處。老道若容我在此,管教你飽食暖衣。」孤光聽得笑道:「緣法,緣法。我依舊替你擔水施湯。」他哪裡識這老道乃是猴精變幻。
卻說世間邪正原不並容,邪能歸正,自入正因;正若投邪,便投邪道。往往有一等正人,邪人貪嗔,皆因善根緣淺,倒不如一個猿猴,得瞻高僧白毫光照,一種迷人獸心,改作出家正果,總是高僧到處度脫化功。他卻也性靈多智,一面村市化緣,修理破庵,一面佈施湯水。乃就有村市善人,見這和尚伶俐,會說善講,都肯發心,把個破庵修理如新。早有過往僧道,行路客商,吃湯飲水,地方人眾遂稱元來道者。起個庵名復新庵。怎叫做復新庵,只因:
荒涼無僧住,倒塌沒修工。
瓦破淋漓雨,牆坍不蔽風。
堂廊生野草,泥土出蛇蟲。
元來重複建,清夜又聞鐘。
話說祖師師徒行到多玉山這村境界,正要尋個安住的去處,卻有一個善信,乃是海潮庵隨喜過的,他見了祖師師徒,乃上前恭敬迎著,說道:「列位老師父,今日因何過此地?欲往何處勝游?」祖師答道:「出家人行無定處,隨路而走。」善信道:「請到寒舍,少獻素齋。」副師便答道:「我師不欲攪擾施主之家,此處若有庵觀寺院,願借善信尊面指引一處,安宿一宵,來日前行可也。」善信道:「寒舍村俗人家,恐未必潔淨,倒是復新庵少可居住。」道副便問:「此庵有僧眾多少?卻是哪個善信香火?」這善信答道:「此庵久頹,乃是近日一個外游來的道者,化緣重修。這道者名元來,只他一個在此,施水濟眾往來行客。」尼總持道:「這道卻也是一種善功,我等隨喜也可。」乃向祖師說往隨喜,祖師依從,方才舉步。卻說元來道者,他本是猿人,人了正果,性靈通達,就知遠路有高僧來了,一心雖正,卻還畏怕金光之射,乃又一心想道:「我當日弄怪風迷尤子,故此怕僧人。如今既做了道者,入了庵門,難道同宗共祖,安知我身沒有毫光。且待來了再作計較。」一時祖師師徒,同著這善信到得庵前。元來見了,合掌恭迎,請列位師父庵內獻湯。祖師笑顏和悅,直入庵門,師徒坐下。元來迎前參禮,孤光也近前磕了幾個頭,隨捧湯獻上。師徒一面吃著湯,一面說道:「好個元來復新。」元來聽了這一句,陡然耳熱面紅,坐席不定。祖師早巳知其來歷,但一念演化盛心,便是蟲飛蠕動,草木知化,也要成就他,乃故意問元來:「你出家多少年?」元來哪裡答得來,只道:「有幾年了。」道副便對兩師弟說:「倒是個老實道人。」尼總持道:「精細故作懵懂。」道育說:「聰明太過,卻遇著平常話語。」祖師乃向三徒說:「汝等不必深忌以往,當以慈悲開度將來。」三弟子唯唯。元來卻也通靈,就知師徒之意,乃合掌近前再拜,求個度脫,說道:「弟子自明往孽,已復更新,願我高僧們俯垂前路。」祖師閉目不答。副師乃答道:「汝知我師不答之意麼?」元來道:「不知。」副師道:「度脫不在多言,你閉目自知耳。」元來更求其次。副師道:「長守勿變,便是度脫。」元來聽了,乃去收拾素齋供獻,各相齋罷打坐。天明,祖師師徒辭了元來,與善信往前行路。元來又求高僧教誨出世功德,祖師道:「道有道行。」說罷往前直走。
未到十餘里,只見香幡擺來,許多善信來接。一個善信問道:「可是演化高僧麼?我等乃清平院僧俗,聞知高僧師徒演化本國,路過此方,已灑掃靜室,恭望駕臨光顧。」祖師不辭,便隨香幡僧俗前行。到得清平院,進了山門,上登寶殿,參禮聖像與兩廡十八位尊者金容。隨到方丈,與眾僧敘禮,方丈僧人獻齋。師徒一一問善信僧人名號。按下不提。
且說復新庵,元來施湯往來人眾,傳說庵內高僧行寓,便有好善的男女來訪,遠來的游僧問訊。元來本是猴性,心身不自安定,只因副師教誨他,閉目自知,他一夜閉目存神,知道這靜中妙奧,乃惡那施湯,往往來來煩瑣,便叫孤光不必擔水燒湯。往來行人不遇湯水,以致思湯不得的焦渴。元來與孤光日間村市化緣,晚夜閉庵靜坐。忽然半夜,元來坐入夢境,見一差役喚他去見一官長。元來道:「我乃出家道人,不犯法度,有何官長呼喚?」差役道:「你這猴精假變道者,乞化十方齋糧錢鈔,既不會誦經禮懺,又不肯施湯濟渴,無功怎消受得村市佈施!」元來被差役罵了一聲「猴精」,他火性復作,乃摸了一根棍子,把差役就打。那差役笑道:「好個道者,如何火性不退。」元來益急,乃復了原相要走,被差役一條索拴了,往前扯到一個衙門。只見廳上一位官長正坐,差役把猴精扯跪在地。猴精無奈,只得哀求釋放。那官長笑容滿面,說道:「你原獸屬,像作人形,性靈既幻,可喜你皈依善門。喚你來非為他事,一則轉你人道,不墮畜生之劫,一則叫你普積善功。你如何不施湯水,救濟人渴?看你既人善門,吃十方的齋供,也要做些善事,消受這種功德。」猴精道:「我只說出了家做道者,便該吃十方齋供。」官長道:「世人辛苦得來,你如何無功消受?」猴精道:「向在尤園見眾僧人,受享齋供也罷,還要受那眾人禮拜,香幡迎送。」官長道:「你哪知演化高僧到處勸度人修善果,盡人倫,功德深大。你今只曉得入庵為道者,一味化緣,若化緣無有,未必不動貪嗔煩惱,動了此種根因,我這裡輪回墮落,未必能免。」猴精聽了道:「謹領教旨,放釋我到庵施湯去罷。」官長乃叫差役放他索子,猴精就走。官長叫他回來,說道:「你既免了六道輪回,即入人道,你這猴性要改,皮毛要拔去。」乃叫左右把他皮毛拔淨。左右方拔,這猴精畏痛不捨。官長道:「一毛事小,轉人為大,何不忍著!」猴精咬著牙,任左右拔淨,乃飛走入庵,卻驚醒一夢。乃向孤光問道:「你在這處多少年了?」孤光答道:「三十多年。」元來又問:「前在庵的長老,做何功果?」孤光道:「敲梆唸經。」元來又問:「念的何經?」孤光道:「乃是《心經》。」元來又問:「《心經》何經?你可知念」?」孤光道:「我聽他念日久,也記得會念。」元來乃說:「老道,你可教我一卷。」孤光乃把《心經》朗朗背念一遍。元來卻也靈性,一遍便能念,他不但會念,卻便悟得妙理,仍叫孤光擔水,燒湯濟人。正才擺出一張桌子,放上幾只木碗,只見一個人氣哼哼趕來,先吃了一碗湯,後乃問道:「師父,我聞得有四個高僧在此庵住,如今往何處去了?」元來說:「前去多時。善人,你問他怎的?」這人道:「聞知高僧到處,不但人心惡的改善,便是邪魔妖怪也潛消。小子家有一宗邪怪,特來請他掃蕩,奈何前去?」元來聽得,一則也要倣效高僧,與人方便,一則原係精靈,又動了他好耍心情,乃問道:「善人高姓大名?家有何怪?小道也會掃蕩。」這人答道:「小子姓零名地,家住前村十里灣頭,捕魚為生。有一個兄弟,不從我業,卻每日張弓打鳥。我叫他捕魚,乃是祖傳本業。他道:』祖傳本業,成家起屋為好。『乃經年衣食尚然不足,今日也打鳥,明日也打鳥,卻好打著一個怪鳥,在家把兄弟迷倒,想必有些緣故。師父,你若會掃蕩,也是陰騭方便。」元來道:「我會,我會,管教你平安無事。」卻是何法能會,下回自曉。

第七十四回 零埃打烏遇妖邪 零地隨猴拴鴇怪

卻說世間哪有邪魔迷人,乃是人心自迷,一個五體俱來,人孰無心,這心虛靈洞達,超出宇宙,就有邪魔撞來,把一個正念存中,千邪萬魔自然消滅。無奈愚俗道理欠明,酒色過度,或是欺瞞,或是懊惱,把一個靈明自先闇昧,就如那沉痾將斃的,胡言亂語,看著磚兒也是怪,瓦兒也是精,說的是鬼物,見的是亡人,非是眼目昏花,乃是元神潰亂。元神如何潰亂?都是這心無定主。大哉,心乎!一身主宰,為人卻如何主定了他?惟有善念一個真如,便主持定了。比如一心忠主,這正氣歷百折而不回,挽回世道天地,也拗不過他,有何邪魔敢犯?又如一心孝親,這正念堅五內而不懈,立此綱常,鬼神也傾心敬仰,有何妖孽敢侵?不但這大道光明,自驅邪魅,就是微小一善,動了真誠,也無業障干犯。
這零氏弟兄,擇術不善,捕魚打鳥,已造下冤愆,卻乘此冤愆,就生出一宗古怪。零弟名埃,長未妻室,立心淫亂。一日打鳥到樹林下,偶見一個女子,生得嬌媚,在那枯樹下撮黃葉、摘枯枝為薪。零埃欲心遂動,乃近前叫聲:「女娘,待我與你代勞。」那女子不睬。零埃乃走上前抱住,女子叫將起來,說道:「清平世界,何處兇惡,白晝劫人!」零埃哪裡顧甚天理,卻又知荒林去村尚遠,用力強姦,那女子殺人喊叫。蹊蹺那樹上一隻鴇鳥,往下一口氣呵來,零埃忽然倒地,人事不省,這女子掙脫,飛走回去。零埃昏倒在地,半晌方省,只見那鴇鳥變了那個女子,坐在林下,假意罵道:「兇人惡漢,怎麼不循法度,白晝辱我女娘。我家住遠鄉,沒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叫你吃風流的苦惱。」零埃聽了她言語,乃是半推半就,卻復上前,又要去摟她。那女子又吹一口氣來,這零埃忽又跌倒。三番五次,這裡不休,只是要扯那女子。那女子連吹連跌,把個零埃頭都跌腫,他這淫心只是不放。看看日落,那女子卻又不去。零埃等到黃昏,那女子說道:「癡漢子,哪個沒有個廉恥,你必定要騙我,也有個房屋。且問你,可曾娶妻?」零埃道:「不曾,不曾。」女子道:「既是不曾,我也未嫁,何不到你家去,免得林中撞見人來看破。」零埃聽得,一則跌得興鬧,一則喜到家去,乃叫:「女娘,你肯隨我到家,便成一對夫婦。」這女子依著,走了幾步,就叫腳痛,零埃只得背著。到家開門進屋,他兄零地看見兄弟背著個大鴇鳥,尖頭禿尾,宛似一隻老鷹,卻又踉踉蹌蹌,進門如醉如癡,只道他酒醉歸來,一家都不問他。這零埃背那女子進得房門,一跤跌在地下,那鴇鳥從窗內飛去,零埃乃昏昏沉沉。零地扶他上牀睡了,口裡罵道:「少吃些酒,也不至如此。」一家只道他酒醉,又飛走了鴇鳥,哪知他被淫鳥迷心,總是他邪迷惑亂,終日昏沉。到得黑夜,那鴇鳥從空飛來,入窗變個女子,這零埃與之相狎,宛若夫婦。他便如此,一家卻只見一鳥,夜夜飛來飛去,因此零埃日日形容清減,也不去野外打鳥。零地焦心,聽得人說復新庵有高僧寄寓,善能滅妖驅邪,乃到庵中,但高僧已去,這元來道者乃應承與他掃蕩。當下零地聽得道者說會,乃邀了他到家。元來進入臥房,只見零埃倒臥在榻,昏昏沉沉,不知人事。元來乃把他扶起,手灑著楊柳枝法水,口念著」般若波羅「,頃刻零埃睜開雙目,如夢方醒。元來叫他移臥別室,卻閉了他門窗,倒臥在榻,等候那鳥來。
話分兩頭,卻說鴇鳥雖淫,那裡作怪,只因一個人心邪淫,起了一種奸騙女子惡意,遂動了暗地冤愆,生出這邪魔鬼怪。這怪卻不是鴇鳥,乃是零埃的邪心,附在那鴇鳥身內使作的。這鳥夜夜飛來,得了人的精神,遂會變幻。這晚元來卻在臥房倒首,鴇鳥仍舊飛來,只見門窗盡閉,他乃變那女子敲門,元來不起,幾回敲門不開,乃推窗跳入。元來見是一個女子,只見他:
淡妝濃抹懶梳頭,半帶歡容半似愁。
歡是弄嬌尋漢子,愁驚臥榻老獼猴。
卻說元來已輪轉人道,入了庵門正果,因何妖鳥又驚見是一個猿猴臥榻?也只因他一時要滅鳥邪,倒臥零埃淫亂之榻,又起了一種變幻詭心。這段根因,遂使怪鳥看破。這怪鳥雖然看破,卻自恃神通變幻,哪裡畏怕甚麼猿猴,乃將計就計,走近榻前,說道:「零埃漢子哪裡去了?你這猴子如何臥此?」元來見了,此時方端出正念道:「你是哪家女子,夤夜到此戲弄男子?」女子道:「此乃我夫婦臥房,你如何得入來?想必是個姦淫盜賊之徒,夤夜入人家內室。」元來道:「非盜賊,乃是捉妖邪的道者。」只這一句」妖邪「二字,怪鳥便立腳不住。為何立腳不住?但凡邪人不敢說邪,若說了邪,反被邪欺。惟有正人,直指其邪,那邪不勝正,自然遠退。初前元來臥榻,還存了一種原前猴意,次後見了女子妖嬈,毫不在意,直以妖邪拒斥。這點正念,故此妖鳥立腳不住,走出前屋,又想道:「出家人不知立心可真,待我再去調他一會。若是其心不真,便迷他一番也可。」乃復入臥房來。哪知元來性秉原靈,他已知鳥怪,本當剿滅,只因遵守高僧演化盛心,只要說破了他,使他自愧自悔,去了便罷。待怪鳥方出門,走到前屋,他卻隱著身形,隨出前屋,聽他說復來調戲之意,乃歎道:「世間癡愚被妖魔調弄,壞了心術的,萬萬千千,哪知我元來是皈依了正果,使他又生出一種調弄情因。不如說破了他罷。」乃待怪鳥轉身,方要入房門,便叫一聲:「沒廉恥的怪物,黑夜不守婦道,可不羞殺。」那怪鳥聽得,哪裡怕羞,一手便來扯。卻被元來一口大啐,叫聲:「妖鳥,休得弄怪,我元來久已識你。」那怪鳥也啐元來一口。元來被他怪氣迷了一迷,說道:「這怪物倒也厲害,若不是我,怎不被他迷。」兩個你一口,我一口,啐了十來口,怪鳥見啐不倒道者,乃想道:「莫要惹他,萬一他動手動腳,我卻惹不過他,好歹再去別屋,尋零埃漢子。」乃往前走了。元來見他走了,乃閉門又臥。
這怪鳥前屋尋漢子,卻走到零地房中,見他房中都是些漁網傢伙,乃道:「此人也是個沒人心的,且調弄他一番也可。」正待要近前惹他,只見零地頭頂上出一道光,光中卻現出幾個僧人,那元來形容也在裡面。怪鳥見了說道:「一個捕魚的漢子,怎麼現出僧像來?想是此漢業雖捕魚,心卻思善,他念在僧,光現便僧。既現出僧心,我空去調他,料必枉然,不如別屋再尋零埃。」乃又進一屋,只見零埃倒在一張破凳上鼾呼,他頭頂上也現了一個人形怪鳥,定睛一看,乃是他變的那林間女子。怪鳥見了道:「可見他尚有情,夢寐中又思我,我怎捨得去!」乃搖醒了零埃,方才說句風情話,卻不防元來在那屋內,雖閉了門臥,乃心性原靈,忖道:「零埃癡漢,惡念未消,冤愆未解,況怪弄神通,又遭他迷。」乃悄悄上前,前後房屋竊聽,果然聽得這屋內人聲。元來即忙把屋門推開,見了怪鳥,運動自己原精,一口啐去,那怪鳥當敵不起,往屋外飛空走了。元來乃向零埃說道:「你好事不做,打鳥弄出冤愆,正念不存,邪心惹來妖怪。如不悔改,只恐遭邪魔之害。」零埃口雖答應,心實未忘。天已明亮,零地出來,與元來講說道:「師父,你夜來掃蕩,那怪可曾滅了?」元來道:「怪在他弟之心,要他自滅方能。」零地道:「我一夜思想,高僧能滅妖邪,他們遠去。師父,你既入高僧之門,料也驅除不難。如今必定還要我弟自驅,他在迷惑之際,如何自驅?為今之計,求師父同我趕到前途,面見那幾位師父,求他度脫何如?」元來答道:「你主意卻是,只是同你弟也走去,親求更好。」零地聽了,乃叫零埃同行。零埃哪裡肯去,道:「腳酸腿軟,不能遠走。」零地只得由他,乃同元來過了復新庵往前趕路。
兩個正走過多玉山,在一處密樹林間坐地,講論些道理。元來說道:「善人,小道有一句話勸你。世間漁樵耕讀,固也是人生本業,只是活潑潑的魚蝦,遭你網罟之害,此業卻是忍心害物。善人就靠資生,不能改業,也須存一點仁心。想那活魚滿腹之子萬萬千千,多少性命,俗說:』千年魚子,也是天地化生。『被你捕子煮食,真乃不當忍字。」零地道:「此乃祖上傳來,既承師父教誨,我小子以後不捕有子之魚可也。」兩個正說,只見林樹上幾多鴉鴇鷹鳥,把零地帽子刁了起去。一個鴇鳥會說人言,道:「你兩個只講不捕魚,便不說休打鳥。你那零埃,專一打鳥傷生,造成惡孽,還要淫心戲弄人家婦女,不勸解他改行更業,反要去尋僧來掃滅我等。我等料僧念慈悲,廣行方便,斷不加害,可不空趕一番?你那道者,也不想你是六畜道中,今日乍得長老,便要撞鐘。」元來聽見,又被這怪鳥說出他原來名色,便動了嗔心,道:「為人除怪,便弄個法術剿滅他,也無大礙。」乃把臉一抹,抖一抖身,叫聲:「零地,你且站開,待我捉此怪鳥。」說罷,現了原身,乃是一個猿猴,飛跳上樹,去捉那鴇鳥。那鳥卻也不慌不忙,把嘴照猿啄來。猿猴一手扯住鳥翅,一手亂打鳥頭,走下樹來,教零地身上解下帶索,拴了鳥足,交與零地,仍復上樹,去捉那刁帽子鷹鵲。那鷹鵲見了勢頭,丟下帽子,飛空去了。
這元來乃複本來人相,哪裡復得。零地見元來變了猴子,嚇得半日方能說話,道:「元來師父,我小子也知你有神通,善能變化。方才怪鳥在樹上高枝,又無彈弓弩箭,怎捉得他?虧你神通,變個猿猴上樹,捉他下來。你如今還不復回人身,想是又有怪鳥來樹?」元來道:「我本猿猴,只因歸了正道,投入庵門,拔除六畜之劫,不落不獸之因,只為方才動了火性,不忍鴇鳥一言之傷,就拿了他,縛了雙足,豈是出家方便法門行徑。這種根因,復身不上。你可速解衣帶,把這怪鳥放他去罷。」零地聽得,半信半疑,只得解帶放那怪鳥。那怪鳥一翅飛起,罵道:「你這猴精,不怕你不放。」千猴精,萬猴精,空中飛罵。元來卻堅忍了,要復人身,哪裡復得!忽然想起孤光教的《心經》,乃念動一句,那人身即復過來,依舊是個元來。零地見了,也只道是神通,卻又疑如何放了鴇鳥。元來見他躊躕,乃說道:「你莫猜疑,總是我出家人不拴飛鳥,就是怪鳥能言,也不把他作怪。如今只得與你趕路,見那師父去。」按下兩個趕路前行,且說祖師師徒進得院內方丈,一一問善信名號。只見一個長老上前答道:「弟子名號萬年。」祖師道:「我久聞清平院萬年,就是老師。」萬年道:「我正是弟子。弟子卻也久仰聖師演化功果,願求度脫。」祖師道:「師當自度,於我何求。」祖師說罷,連稱」好個清平院「三四聲,便入靜室打坐。當下眾善信及院僧,俱與三位商僧講論些禪機妙理,你難我,我問你,哪裡講得過三個高僧。只見一個善信男子向三個說道:「師父們在道日久,探討甚深,句句真詮。我等凡俗,哪裡覺悟,但聞得師父們度化眾生,往往說是三綱五常,平日淺近道理,又能驅邪縛魅,拯患息災。我這地方之幸,乞求演化一番,也是千載一遇。」道副說道:「小僧們本以談禪論道、見性明心為務,只因眾生內有不明綱常道理,不得已多言開導。這道理原無甚深奧,都是人生易行易知的,只因人把這易知不難行的昧了,故此就有邪魅災患來侵。小僧們有甚法術能驅縛他?不過說明人心不昧綱常,自然那魅消除,災患拯息。」正說間,只見方丈前一株大樹起了一陣狂風,枝搖葉落,頃刻即止。眾人看那大樹:
巨乾凌雲,盤根踞地。青枝交互不說娑婆,綠葉叢鋪宛然琪樹。風生處若萬籟聲鳴,月起時如千林倒影。濃蔭堪蔽炎光,密蔭可遮聽法。
眾人不因風起,卻與樹相忘,只為枝葉飄搖,乃相矚目。但見那風息處,枝上一個鳥兒叫得如泣如訴。眾善信也有說鳥音叫得好,也有說聒噪人耳。眾僧們也有說從來此樹不有這鳥喧,也有說便有鳥喧,也不似此聲叫。獨有道副師聽了鳥聲,向二弟說道:「師弟知音麼?」尼總持道:「鳥音多怪。」道育師說:「細聽聲冤。」副師笑道:「不差,不差。」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七十五回 元來道者正念頭 青白船家救海難

話說樹底鳥聲如泣如訴,眾僧俗不知,卻是零埃打的脫彈之鳥,驚弓高飛,遠投此樹。其聲泣,乃泣的說:「我與人皆屬天生,有血氣,俱有痛癢,可憐那突遭一彈,打折了翅的飛揚不起,打傷了身的疼痛難當。遠投林樹,又恐遇獵人。可喜禪林料不打彈,乃一翅飛來,踏枝樹底。」泣的是驚弓之冤,訴的是零埃之惡。道副一聽,便識其情,乃望樹說道:「那鳥既脫彈厄,向佛地,便入了生方,不須泣也。彈汝之人,方在哪裡惱恨,這惱恨多生災咎,即是汝訴申也。」鳥哪裡飛去,仍連聲喧叫。尼總持道:「此怪音也。」乃走近樹前,抬頭看那鳥,但見:
羽毛茶褐色,頭目老貓晴。
聲叫連珠滾,形容似老鷹。
尼師看了,乃向道育說:「此鳥,師弟認得麼?」道育答道:「此鳥多夜飛鳴,此叫必有冤怪。」乃喝道:「孽障!清平善地非汝所棲,即有冤愆,當思自洗。」正說間,只見零地同著元來道者入得方丈,見了副師,便參拜起來,乃問祖師何處,欲求參謁。道副道:「吾師入靜,未曾放參。汝來意吾已知道。汝的假姻緣在樹底聲哀,何不斥去,虧汝端正念頭,若不端正,此院何能擅入!」又向零地說道:「鳥有冤,實汝零弟自作自受,若不改行,將入鳥道矣。」零地與元來聽了師言,驚惶無地。零地只願回家再尋別業,元來只求終始不變猴子陰功。副師道:「你求吾二師弟,叫他喝去樹鳥。汝只認真了經文,便是始終功德。」元來聽了,乃向尼總持拜求度脫。尼總持把手向樹上捻了一訣,口中念了一句梵語,那鳥即時飛去。卻把手內數珠子,分了五十三粒與元來,說道:「汝可將此念頭持去,那零埃自爾怪除。」元來接在手中,拜謝了尼師,依舊同零地回到復新庵。
卻說那樹中鳴鳥,被尼師法遣飛去,就是怪鳥,能在零家弄假,樹林罵猿,如何到清平院樹底弄風泣訴,卻不能說言道語?蓋因正覺禪林,邪魔自然去偽還真。他卻被尼總持捻訣持咒逐來,心已把妖氣化為烏有,那些變女子態度成灰,不復到零埃家裡調戲。這零埃心情未改,終日還想女子風流佳況。看看疾病來臨,零地只得再求復新庵道者救度。元來道:「聞知怪鳥不來,你弟無恙,如何又病?如今想是打鳥之事復興。」零地道:「自與師父清平院回,已改了捕魚生理。就是吾弟,也已不復打鳥矣。不知為何疾病益深。」元來道:「多因舊念未除,冤愆尚在。此病若要消除,前日清平院師父與了我數珠五十三粒,說可除零埃之病,你可將此珠與他,想是叫他照數念佛。」零地依從,隨持了數珠回家與零埃,叫他念佛。零埃依從,接得在手,照數稱念佛號,果然疾病消除。後有五言四句稱贊數珠功德,說道:
菩提五十三,粒粒如來佛。
疾病得消除,永離諸業惡。
卻說離清平院十里,有一村鄉名喚平宜裡。這裡中有六個老叟,年皆八十有餘,個個都家計豐足,只是平生行事各人不同,居家形跡亦異。且說這六老叟甚麼不同。一叟名叫青白老,此老兄弟二人,家住眉山下,平生不視非禮。一日操舟海洋,偶被颶風飄泊到一座海山腳下,四顧波濤浪湧,幸而不沉,得了性命,乃泊舟登山。那山上怪石嵬峨,草木叢雜,卻沒個人蹤。青白老上下登眺了一番,那狂風不息,歸路渺茫,腹中漸漸饑餒。正在慌懼之間,只見海中遠遠一隻船上,有五六人被風打翻,止存得破艄浮水,一人乘浪飄來。那落水之人一上一下,尚可以救,只是風浪狂猛。這一人登岸,青白老忙操舟冒風去救。這人道:「浪大難救,仔細你命。」青白老道:「人若可救,何惜於我。與其此時冒險,只當早前沉沒。」乃奮力去救,卻救得三人回來,到得山腳,漸漸都活,只是腹中饑甚,精力又倦。那三人中一人蘇省得早,便拜謝,問其姓名家村,青白老一一說知。那人感因說道:「恩人,若得風浪寧息回鄉,小子願有圖報。」青白老道:「我非冒浪捨生圖報,蓋憐你落水,上下沒有個救處,那一宗苦惱,把親戚家鄉都在那慌懼心中,故此冒險來救。救便救了你,若是風浪不息,居此人跡罕有空山,沒處去向,終須餓損。」這三四人,你哭我啼,也都叫餓。
天已黃昏,那風陡然息了,只見山腳下,一隻大舟奔來停泊。青白眾人餓甚,只得到舟邊去求乞飯食。那舟中並無一人,但見一個長老,對著一桌齋飯,香燈供養,那長老口中念咒,手指捏訣。青白老見了心疑,只得開口叫道:「師父救命,把齋飯佈施些,救度難人。」那長老也不答應,只把那供養的蔬食,都往山腳下撤去。青白老與眾人只得到山腳下,拾取充饑,頃刻越取越撒,人人腹飽。少頃,大舟不見,僧亦不知何去。青白老乃與眾人宿在舟中。
次日天明,風息浪平,認方向回鄉。不覺兩日,眾人口謝辭去。只有這蘇省早的感恩,到家將家遺田地分了百畝,送與青白老,說道:「謝你救生,願將產業相贈。想此身不救,產業盡屬他人。」青白老哪裡肯受,再三固辭。這人乃捐數貫寶鈔以酬青白老,青白老只得受了,想道:「我若當時沉沒,身且不保,何有此鈔。不如舍在清平院齋僧。」正將寶鈔攜來到院,只見方丈捧出一杯茶來,供奉一位老僧。青白老看那老僧,宛然卻是舟中施飯食的長老,乃上前問道:「海舟中撤飯食山腳下濟饑的,卻像老師父。」長老聽得說:「老僧並不曾撤飯食海山腳下。」青白老道:「實不相瞞,老拙盪舟遇風,飄泊山腳,幸得救生,只是無人煙處,饑餓難當。天晚見一隻船泊山下,中無他人,只見老師父獨對著香花燈果,茶食珠衣。我等求齋,老師父不言,只把齋食往山腳下亂撒,我等只得拾以充饑,遂乃飽腹。及要登舟拜謝,舟與老師父不知何處去了。」老僧聽了,說道:「此事果有不虛,但有些奇異。老僧前夜在人家道場焚修法船放食,偶於靜中,如夢坐在舟內,奉行法事,只見魍魎無數落,來舟搶食。忽見海洋一神,把魍魎盡逐去,說善人山腳饑餓,急早去救。老僧也不自主,隨舟行法,忽然驚覺。想是此種根因。」青白老聽了驚異,又問道:「那神可曾指善人是誰?」老僧道:「彼時也聽得說:』青白船家,善登百歲。『「青白乃笑道:「我即青白。」老僧乃整衣恭敬。青白取出袖中寶鈔,付與老僧齋醮。那贈鈔之人只因感恩,把一妹嫁與青白老之弟,生子起家。青白老一生不婚,得此遂心快樂,壽果到今八十餘外,鎮日與這五個老友相聚盤桓。
又有一叟,名叫倫郭老,乃少年販海經商。此叟亦有昆仲,生平正直,不聽邪言亂語。當五十餘歲時,尚未有子嗣,乃娶得一個女子為妾。這女子過得門來,正當花燭之夕,一見了倫郭老老邁,便陡然色變,愁眉鎖黛,赤耳撓腮,向牀後歎了一聲怨氣。倫郭老一見,即想道:「看此光景,實無他意,乃是少年心性,多思配合少年。他意今日一拂了不遂,便多有血氣不調,血氣不調,如何生育?且以少女嫁個老夫,違了他投生一世。」乃將房門掩上,退入臥房,毫不為意。但聽得那女子悲淒了一番,卻歌吟幾句。倫郭心聰,明明側聽,聽得女子吟道:
當初不幸胎成女,嬌羞未肯輕相許。惱恨伐柯氏,一旦促香車。欲拒愁無奈,就此百年與。幾回憶百年,可是此中居。
倫郭老聽得,也朗吟幾句。他因何也會吟?卻不知女子會吟,便是個多情有思,非平常愚婦,必是少年識字知書。婦女家識字知書,若是個賢良之婦,閱古賢妃經,誦彼烈女傳,貞潔節義,都從這識字知書中出。若是個不良之婦,睹淫詞而動閨怨,覽雜記而效傳書,誨淫賣丑,俱在這吟詩賦句中來。倒不如這為商客的,卻有學業未就,腹多經笥,把生平豪思,遇著客邸明月清風,不傷天理去調情引婦,乃寄況怡情,歌吟幾句散心。故此倫郭老少年也曉吟詠。他聽女子悲吟,乃朗賦幾句,便依著女子的詞韻吟道:
只為生男方娶汝,兩相好合成鴛侶。年少多情喜,豈教做色迷。一任東流水,落花兩無意。全汝舊時容,舊時也似予。
女子聽了,不言而臥。倫郭老次日起來,喚原媒妁,把女子送還她父母,便把這娶妾的心腸冷了一半。無奈那嫡妻賢德,見他還妾,每日又勸他再娶。倫郭道:「娘子,你這等好心,念我繼後未得兒男,把那私情拋開,專在這正義上勸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那嫉妒婦人,哪裡肯容夫娶妾。萬一死在丈夫之後,人都恨她。少年不賢,又沒個兒郎送他,這教做自作自受。便是個妾生的子,大義不敢背,必然外面也要全了這嫡母的禮節。娘子,你是從長的好心,只是我老年娶一個少女,卻懷了她一點少年情性。」嫡妻哪裡信他,一心只是早晚相勸。倫郭老無奈,只得又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過了門,成了親,性氣不純,動輒咒罵嫡妻。嫡妻為丈夫娶她生子,百事忍耐,倒把好言美語、和容悅色待妾。無奈她縱性欺大,連丈夫也咒罵起來,倫郭只當不聽不聞。豈知日久,任情回娘家住,不肯歸來。倫郭沒奈何,說道:「嫡妻乃結髮情重,怎教惡妾相凌。妻雖賢德,難道內無怪恨之心,萬一成疾,乃是重妾輕妻。況久住娘家,只怕失了婦道,不如休去,免生氣惱。」乃又叫媒妁領回原行妝奩,盡與她轉嫁,她父母再三央求復收,倫郭只是不納。
當時,就有一家女子,父母見留得年大未嫁,喜倫郭一家賢良,情願與他為妾,嫡妻又勸,倫郭也訪得此女善良,只是容貌少丑。倫郭心中情願娶她,這女子也情願來嫁。過了門,嫡妻甚喜。喜的是,遲眠早起,當家了計,敬夫愛嫡,滿門無不歡喜。此女自從入門之後,暗置一爐香,待眾人寢後,望空深深禮拜,說道:
一願夫君長壽,二願嫡氏安康。三願嫡先生子,四願地久天長。五願家門興旺,六願長幼僕婢個個循良。
一日倫郭聽得堂前妾言,悄出堂後,聽他六願,並不提今自生好子,乃走出堂前,說道:「二娘子,我本不聽人私言,但你言入吾耳,句句卻正,如何俱在別人,且不願自己生子,卻聲聲只願嫡妻生兒,是何主意?」妾乃答道:「從來嫡生子,勝如妾生子。嫡如生子,我願入婢行服事,嫡又喜,家人又服。若是妾生了子好,嫡把當親生;若是不良,多少嫉妒。再若夫心偏妾,家不和順,便是子息也不安。」倫郭聽了大喜,歎妾真賢。二人相攜入屋,只聽得堂窗之外忽然一聲石響,妾聽驚叫倫郭老聽,老說:「我不聽惡聲。」妾忙起出看,乃見天井中從空兩個沙彌落下,進了堂中,忽然不見。妾甚心疑,入內不敢向老言。過了兩月,果然妻妾各懷一孕。又經月足,只見一個老僧化緣,走入門來,向倫郭說道:「吾為汝家妻賢夫善,把兩個沙彌送為子嗣,富貴可期,還教你長年不老。」倫郭聽得,備齋供奉僧去。果然妻妾各生一子,起家立業,這倫郭老八十餘外,日與眾叟交遊。那二子猶如一胞所生,皆孝順夫婦三人,十分歡洽。
再說一叟名叫祝香老,少年時耕種為業。有弟祝味,同父共母,有時兄歇弟種,有時弟息兄耕,兩門出入,一氣同心。一日,祝味避些差傜,遠出不歸,祝香念一體連枝,待弟妻子勝如自己。弟有三子一女,自己只有一子二女,乃先令媒妁約訂婚姻。有一富家,其子秀拔,父母欲求祝香之女。祝香說道:「我姪女未曾聘人,弟久未歸,安得先聘己女!」媒妁道:「聘女論年,姪女年少,當讓其長。」祝香不肯。富家只得依從,乃聘其姪女。嗣後又有兩家求聘祝香之女。人有說兩家子弟雖佳,但家計不如姪女所聘的富。祝香道:「古人擇婿不擇富,吾寧許聘清淡之家,若配了富戶,人將我議結親勝過三女。」三女既嫁,四子已成。祝香乃思念弟數十年不歸,自己老邁,召親把家產分析,眾親立議,將產業分做二分。祝香說道:「若分二分,吾一子承立一分,吾姪三人承立一分,是吾一子有姪三分矣。古云:』同居無異財。『吾豈忍弟子不能如吾子之產。萬一日後姪生養日蕃,以不足產業,怎能度活!只恐有餘的有餘,不足的難過,勢必家產為有餘的奪矣。」眾親稱義,乃依意四份均分,四子卻也都能,個個昌盛。祝香只是思想其弟,忽然一個老僧走入屋來,適遇著家僕在屋內出,嚷道:「和尚化緣,當立門外,如何直入堂屋之中?」老僧不答,仍要往內直入。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七十六回 辛苗叟公門方便 小和尚還俗養親

說話那個老僧,乃是祝味,只因昔年避差外出,多年在他鄉,逢著僧人,談論禪理,遂乃披剃出家。曾在海潮庵,得聞高僧倫理正言,乃想起家鄉尚有兄長妻子,一旦歸來探看。雖說出家人不以妻子惦念,卻冥中為這賢德之兄,思念同胞,感令他歸來,以慰善人之望。祝味卻識故里家門,年久家僕哪裡認得,見個和尚往內直走,便嚷叫起來,一手去扯。真個是出家有些道行,一毫火性不存,也不說出姓名來歷,也不嗔怪家僕,只是遇著哥嫂妻子,方才認得。果然祝香老聽得家僕吵鬧,走出堂來,見了僧人,細看一會,乃抱頭而哭,妻子家眾方才認得,各相悲啼,乃復喜道:「阿弟,因何外游不歸?叫我兄想望。一日不歸,一日思念,你如何把頭剃子,做了和尚。這和尚有何好處,你去做他?」祝味道:「阿兄,你怎見得和尚沒好處?依我弟說,和尚好處多哩。」祝香道:阿弟你聽我說:
拋離父母別家鄉,不習農工不做商。
骨肉不親親外姓,王家差役叫誰當?
祝味聽了道:「阿兄,你說差了,我弟也有四句。」說道:
萬劫難逢一個人,如何迷誤在紅塵。
因除煩惱離鄉里,苦海回頭永不沉。
祝香聽得,說道:「阿弟,我也不與你饒舌,人各有志,便隨你罷了。只是你既脫離塵情,今日何故又歸來?」祝味道:「我逢高僧講論玄理,因及綱常正道,弟兄妻子,乃是五倫正派。偶動了一念歸來之心,雖自知墮了思凡,卻也是阿兄善念感召。若是阿兄無思弟真心善念,怎得歸來!且問阿兄,當此老景,鎮日何以了此餘生?」祝香道:「近因老邁,家計已析諸子,日與老友盤桓,但願盛時以遂遇樂。」祝香又把嫁女分產事說與祝味。祝味笑道:「弟今回家,願吾兄與眾老歡樂老年,料兄不逐世味,不同熏蕕一類,凡有供贍,皆我小弟一力相承。」以此祝香享八十餘之樂。
卻說第四個老叟,名叫辛苗,平生身隨衙門出入,資生過活,為人善柔,凡遇公事能言善談,多與人方便,出自忠厚本心。這衙門中有尖利出頭兒的,辛苗叟也由他,不與計較,有漏空不實的,辛苗叟多與他搪抵圓變,不壞了門風。一日,有一起爭訟的,那原告刁誣,把一件傷天理、壞人門戶的事情,捏詞在官長,衙門眾投俱受了刁奸之賄,欺瞞官長。這被誣的可憐為人善柔,又且拙懦。辛苗叟知其受誣,情必不伸,乃捐自己錢鈔,代為打點,冒忌受嫌,暗把實情通知官長。官長疑他詐騙妄言,叟乃悲慘說道:「小人非詐騙妄言代訴,實乃知刁誣情虛,欲上得審其實,恐被刁誣蒙蔽公明,善柔受屈耳。」官長喝罵而退,及另差人密訪,果係刁誣。善良不致偏屈,村民稱快,哪知是辛苗暗行方便。俗云:「公門中好修行。」辛苗只這一件事實,官長知其德行,乃大小獄情托他查訪,得情方審,無不稱明服公。
三年官長轉任,辛苗叟家私都賠累,一貧如洗。人並不知,獨有其妻每出怨言,說道:「衙門人役,誰家不熱鬧起屋,哪個人不賺鈔養家,偏你冷清,把家產都賠累盡了。」辛苗叟笑道:「婦子莫怨,我當年進衙門,為養家起屋。不意進了衙門,見眾人個個橫著腸子,狠心惡意,勒索人鈔。可憐這興詞動訟的,也有平日不捨穿,不肯吃,聚得錢鈔,都白白的送在這衙門裡。這也罷了,還有一等窮苦的,變產業,賣兒女,送上門與他,若是申了冤,饒輕了法。這也罷了,若是冤不申,法又重,我辛苗自進衙門看了這些情由,不覺不忍心性。一則也因未有子嗣,就賺了些錢鈔,知與何人;一則只當積些方便,救人苦惱,便是敗了產業,饑寒家小,也說不得。幸得官長廉明聽信,三年轉任升去,不知後來官長如何。趁此抽身,另尋別業。」其妻聽了,乃說道:「有此善心,我妻小願甘貧守,待你別業。」辛苗道:「別樣營業我做不慣,不如另尋個不惹是非本等錢鈔過活罷了。」豈料辛苦在衙門三年,只為存這點好念,把家計敗了,止存得兩畝空地,鋤種過日。
一日鋤種辛苦,倒臥在地,忽然睡熟,見一官長,襆頭象簡,走近前來,叫一聲:「辛苗,多虧你衙門方便,救了吾子孫不白之冤,清了吾家門體面。莫怨貧窮,管你門戶高大。」辛苗乃拜問道:「小人何事為尊官方便?」官長道:「吾當年在世,忠心國事,在地方直吃一碗清水,積得養廉俸祿,以貽子孫,三世清白。只因積得多金,恐為子孫侈富,乃埋於吾家後牆之下,後令子孫不足者得。當時子孫不知,我亦未白其事。不意今有誣吾子孫,門戶受污,幾被玷厚。若不是汝察情方便,連我清名損壞。不獨我感汝德,便是冥中稱汝陰騭不少。汝可到某家後牆,挖此千金之埋致富,免得鋤種之苦。」官長說罷不見。卻又見一人,豐頤大耳,衣冠整齊,走近前來,也叫一聲:「辛善士,多賴你衙門方便,免吾朽骨摧殘,願保你有子繼後。」辛苗道:「小人何事為尊長方便?」這人道,:「某人前日奪塚之訟,若不得善士察訪真情,幾遭強梁奪去。年深日久,塚已數遷,吾骨尚存,賴善士救安。今願復生投胎,為善士繼後。」辛苗道:「當日官長廉明判白,與小子何干?」這人言道:「若不是善士忠公,官長信服,那奸刁難必不遂其誣。」說罷忽然不見。辛苗驚覺,汗流浹背道:「怪哉,我在衙門與人方便,就是善良不致冤屈,都是官長陰功,怎麼夢中人來謝我!挖人埋金,繼富不仁。我聞富貴有命,況此官長子孫已處不足,當往指明,卻不知可有此等事情否?古人有蕉鹿夢,虛虛實實。且就夢往說,任他信否。」乃向官長子孫把夢中事情備細說出,那子孫方才知訟平皆賴辛苗之力,卻在後牆挖出千金之蓄。當時分十之一謝,辛苗不受,子孫再三強之,乃受歸家。期年,果生一子,後得職官長,孝事辛苗。故此辛苗叟享齡八十之外,日與這五老盤桓。
再說那第五老叟,名叫我躬叟。這叟生得齊楚,少年倚靠祖父產業,自己卻又辛苦經營起家,比前十分茂盛。生有五子二女。年近四旬,父母尚存,每日晨昏問安侍養。父母有疾,日夜不眠,割股相救。有此孝心,感得父母安康,我躬亦精神百倍,求謀皆遂。十餘年,父母不在,他的五子親見父孝祖,各人更加十分孝敬。我躬叟把家產分做七份,親友問是何意,我躬叟道:「吾父遺我一份,我辛苦增至三份,今欲五子得受每各一以一份陪嫁二女,餘一份我欲濟貧作福?」親友道:「濟貧是你仁厚,便是福也。況你五男二女,個個皆孝,家業豐盛,手足康健,更多福也,又作何福。」我躬道:「非自求福,乃是為報答四恩,作些福事。」親友道:「哪四恩報答?」我躬道:「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親友聽了道:「天地日月,高明在上,如何報答?除非建齋設醮,只恐是虛儀。國王水土養生,人民若無官職盡忠,何以報答?父母已經仙游,何處報答?況福是你的現在,怎麼報得這四恩?」我躬道:「親友,你不知天地日月也只要人存心為善,國王官長也只要人恪守王章。我如今把這一份產業,遇有街修路補,救苦濟貧,就叫著作福罷。」親友俱信他言語出自善願。這五個兒子輪流孝養,卻也人間少有。我躬到此八十餘外,康健異常,親友莫不誇他存心為善之報。這第六個老叟,更是古怪,他名喚馬喻。這老叟幼年,父母止生了他一人,算命的說他有關煞難養,行醫的看他多疾病恐傷。父母心慌,說他虛飄飄無定著,乃許送在寺院出家。當時就有一個僧人,法名半真,這僧沒甚戒行,混俗和光。馬喻隨他出家數年,父母老邁無人侍奉,他一日自想道:「出家從師,果然得成佛作祖,且莫說現在父母,保佑他福壽康寧,便是過世的五代七祖,也超生天界。我父母送我出家,也只願我做一個有道行的和尚。乃今隨著這混俗和光僧人,他自顧不暇,有甚好處到我!不如還俗歸家,侍養父母,有緣尋個妻小,我生個兒男繼後,也免得被人議論,說我拋父母不養,逃王差不當。我想菩薩決不罪我還家侍奉父母的。」馬喻當時拜辭了師父,一心回家,半真僧人也不作難留他。
卻說這寺院叫做弘願庵,僧人甚眾。有一等受戒道行的,門下招的徒子徒孫,聽師道、效師行的也多。有一等只圖混俗如半真的,門下徒子徒孫也有自守戒行的。也有一等不聽師父教誨,不守僧戒,喪卻心情,不是被師趕逐,便是偷走還家。這一夜,只因馬喻早起還俗,方才出門,卻遇著三四個小和尚,彼此相問早往何處去,馬喻便說出真情道:「父母無人侍奉,欲歸孝養。這出家為僧,似你們投著個好師父,教些見性道理,明心真詮,不然就是經典科儀,久後得個正果,也不枉拋父娘,拜佛門,當個和尚。若是遇著師父,披緇削髮,外貌是僧,心情只是在那利欲上要受用快活,今日望施主,明日拜檀越,攬經做醮,你便當個生意,不顧那人家敬請建一個道場。我想隨著這樣師父,倒不如還了俗,做個良民。」那三四個小和尚聽了道:「原來馬喻是背師還俗的,我們實不瞞你,也是背師逃走歸家的。」馬喻便問道:「你們想也是要侍奉父母的?」只見一個小和尚道:「各有心事。」正才講說,忽然一陣狂風,眾小僧驚懼,忙躲在山門背後,讓那陣風過。只見風過處陰雲慘慘,一尊大神攔門正立。眾小僧看那大神,像貌威武:
頭戴金冠飛彩翅,身披鎧甲襯紅袍。
赤發連須睜怒目,手持寶劍大聲嚎。
這神當門立著,喝道:「你這幾個小和尚,背師逃走,往哪裡去?」小和尚見了,一個個膽顫心驚,不敢答應。卻有一個大著膽答道:「我娘家去。」大神喝道:「吾神聰明正直,豈不鑒察你心。你哪裡有娘,本是無娘無爺,你兄嫂送你出家,你既有兄繼後,便是出家。投了一個明師,有道行的,正當倣效做個好僧,如何不聽師訓,不守僧規,私心要還俗?吾神此門可是你私意出入的?雖說三寶門中,一真可棲,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似你這敗壞僧門,此處一則也難容你,一則看你好吃懶做,不恤行止,便是還了俗,也非純良守法之輩。去便容你去,只恐你日後不守本份,想這清高不能入了。」大神說罷,把這小和尚,揪著衣領,往山門外擲出,便來揪那兩三個,說道:「你這心情,一類一類。」也揪著衣領推出。卻要揪馬喻,馬喻忙說道:「我是歸家侍奉父母的。」大神聽得,定睛一看,笑道:「真情,真情,可愛可敬。你存此心,已證如來聖境。你九玄七祖有繼,還保你百歲長生。好生去孝養,莫負了此日出門。」說罷,大神飛空而去,風靜早見曙光。那幾個小和尚有飛跑出門去的,也有想一想復進山門,仍歸房去。馬喻因此歸家,留髮侍奉雙親,年載家貧,父母已故。
卻說這弘願庵半真與那走了徒弟的長老,見還俗徒弟,果然那不遵師訓,縱歸家仍是個不良善學好的,只有馬喻念頭原正,雖然還俗,時常還來探看師父,感他養育了幾年恩義。半真念他孝道,同庵僧人有愛他本份,憐他貧乏,借貸幾貫錢鈔與他做些經營。三五年間,便掙成家業。一日,起早尋營業到一荒丘山過,只見林間一個女子啼哭,馬喻近前問道:「女娘,這早何獨自在這荒山林內,啼哭為何?」女子道:「我五里村間王老女也,病故安此荒丘,不知何人毀棺盜吾衣衾首飾,復甦回來,無人救我回家,你若送我歸去,吾老父定然謝你。」馬喻聽得,半信半疑。緣何他半信半疑,下回自曉。

第七十七回 六老叟參禪論偈 三官長執冊說因

世事逢古怪,莫訝遇蹺蹊。
為惡偏成孽,作善自無欺。
暗有神明護,寧無福德依。
試觀多富貴,俱是善根基。
卻說馬喻半信半疑,信的是,清平世界,一個女娘,衣有縫,話有聲,果是復甦之人未可知;疑的是,既入棺之人,如何又活?但好口口求救,想救人乃是陰騭,便冒疑兒忌,說道:「女娘,你隨我領你到家去。」那女子道:「我力弱,不能遠走。」馬喻乃背負著她,到得王老家裡,王老夫妻一見,驚喜問女緣故。女子備細說出前情,王老一面謝馬喻救女之恩,一面要聲明地方,捉獲毀棺盜衣飾之賊。
馬喻勸道:「王老官,你要捉獲了這賊,將何禮物酬他?」王老道:「定送他到官長治罪。」馬喻道:「若不是賊毀棺,你女子焉何得復活?依我小子說,還該謝他。」王老夫妻聽了道:「大哥,你說這話,卻是個忠厚善人,且衝你年紀多少?」馬喻道:「二十一歲。」王老道:「吾女相配不差。」一時便留住馬喻,把情由遍告親鄰朋友,招馬喻為婿。馬喻成了這段古怪姻緣,後生三子,極孝。故此馬喻壽過八旬,與這村鄉五老盤桓,以樂餘年。
村裡哪個不誇六叟之賢,說他們能安享老年之福。這六叟相聚終日,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家家子女,個個賢孝,歡天喜地說:「難得老人家年過八十,都康健不衰。」進入家門,便治備飲饌,俱要合歡眾老之心,仍喚歌唱,以助六叟之興。這眾叟坐間也不說那家過惡,也不誇那個富貴,也不談那家子女孝順忤逆,也不說少壯時做的事業,只說的是某家有一個不識進退的老兒,偌老的年紀,不把家私交托兒男,還辛苦前掙;某家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子,偌許年庚,不保守精氣,還娶妾追歡;某家有一個不知涵養的老倔強,一把出頭的年歲,能有幾載?還好勝與人爭淘閒氣。眾老叟你講你說,只見我躬老叟道:「你我老人家既看破浮生,往先做的一場春夢,如今相聚為樂,卻又管人家閒事。俗語說得好:』喜吃糖雞糞,蜜也不換。『這幾家老頭子,偏看不破後來歲月,心情偏在這幾件事上,便扯他來學我這樂,他終是不樂。」倫郭老說道:「我等相聚為樂,固然勝似他們,只是其樂有限,總皆空虛。我聽得清平院萬年說,國度高僧寓居院內,能談見性明心道理,成佛作祖真詮,我等虛度偌多年紀,何不往謁?若得沾一時勝會,便也不枉了一世為人。」青白老叟道:「我等已桑榆暮景,便就聞了道理,也是無用,枉費了心機,徒勞了一番禮貌。」祝香老道:「便是朝聞夕死,也勝如不聞。」辛苗老說道:「隨喜道場,也勝如虛費時光。」這幾個老叟,你長我短,講論了半晌,只見馬喻老叟端了正念道:「我曾聞修道的人說,一夕之氣尚存,能知了道理,萬載之靈光不滅。安見老人不可學道?我等敬心瞻謁去的是。」
六個老叟一齊走到清平院來,萬年長老正與眾善信諸僧聽候祖師師徒出靜,講論上乘妙法、演化玄機。只見院門外走來六個老叟,眾僧看那老叟,一個個:
鶴髮如飛雪,童顏似少年。
相扳來福地,多是隱高賢。
這六個老叟走進山門,齊登正殿,參拜了聖像。眾僧各各敘禮,萬年個個都識名姓來歷。只見六叟望著祖師師徒,更加恭敬。內中只有辛苗叟善談多言,乃開口向祖師求教道理,說道:「朽拙村老,迷昧一生,干名犯義之惡,毫不敢為;無心叛道之罪,時或頗有,從前作過,望高僧道力開宥。但白今日以後,料老邁無能覺悟真乘,只求教個不昧原來,多添幾年逍遙自在。」祖師聽了,微笑不答。六叟再三懇求道:「高僧不言,我等益昧。」祖師乃說一偈道:
盜跖何壽?顏淵何夭?
識得根因,長存不老。
祖師說偈畢,閉目入靜。六叟只得出靜室,到方丈來坐,各人議論偈意。時道副三位也陪坐席間。只見辛苗叟乃說:「師偈是壽夭皆係乎數之意。人隨乎數,也沒奈何,聽之已耳。」青白叟乃道:「師偈說,壽的尚留人間作盜跖,夭的已歸自在作逍遙,壽的是夭,夭的是壽,這個根因。」倫郭叟道:「不然。師偈之意,乃是盜跖造下在世之孽不了,顏淵乃是萬世不泯之道而歸。」我躬笑道:「不是這講。師之偈意,乃是跖壽也由他,顏夭也隨他,只樂我們現在根因。得一年,便是一年不老;得十年,便是十年不老。」馬喻乃笑道:「雖俱說的是各人高見,依我說,師偈乃是跖與顏各人遭遇不同,哪在乎盜之不肖不該壽,顏之大賢不該夭。」祝味說道:「壽夭不齊,人之情;不以壽夭限為,天之理。安在乎彼壽此夭,徒增唇舌!」道副三位聽了,俱各不語。萬年長老乃問道:「師父,依你體悟師偈之意,何如發明?」道副答道:「吾師偈意,只就六位老叟現在根因,俱是從前作過善根,今後自當消受。莫在壽夭上拘了形跡,當在一念上種壽根因。」六個老叟,人人點頭道:「有理,有理,我等生平卻真也有幾件事,不曾虧心短行,雖然不敢自必,說是長生報應,便是見了村鄉幾個使心機、用心術,不獨自己夭折,妻妾子女多有不長。」眾僧俗聽了,都合掌稱揚偈意。
這老叟方才辭謝高僧出門,忽然門外又來了四個壯年漢子,他卻不進山門,站立在外,氣赳赳、怒嗔嗔指著老叟,道句戲言,說:「你這幾個老兒,在世是盜跖。盜跖盜人寶,老兒盜天壽。」漢子說罷,又笑嘻嘻哄然而去。萬年長老送老叟出山門,見了這情節,卻也不敢作聲,即忙回到方丈,把這事說與道副師三位。副師聽了道:「異哉!這漢子們乃是知道理的,可惜不進此方太一會。」尼總持道:「既知道理,不進山門來講論,非酒狂,必口是心非的。」道育說:「只恐是不正之怪,難容混入禪林。」道副道:「若是知道漢子,不可錯過,也當訪會一面,彼此有相資之益。若是不正之怪,剽竊理言,也當度化他。」萬年道:「若六叟,我便知其姓名來歷。這四個漢子,不識他何人。看他惡狠狠譏誚六叟,笑嘻嘻徜徉而去,莫不就是老叟說的使心機、用心術的漢子?我既承師兄們教誨,也當扶持演化的盛意,且去鄉村訪尋他來歷,可度便度,如不能度,指引他到院來,請師兄們指教他。」副師道:「長老須當因人指教,莫要非人亂傳。」萬年長老聽了,走出山門,到村間找尋四人不提。
且說這四個壯年漢子,一個叫做強梁,一個叫做殷獨,一個叫做吳仁,一個叫做穆義。這幾個人生長平宜裡,真個是使心機,不顧天理是非,惟圖利己,用心術,哪管人情屈直,只要算人。再說這強梁家頗富饒,有莊田數百畝,與一個叫做阮弱的為鄰,欺其勢力不能爭訟,乃侵奪不厭,漸漸把他田產占盡。阮弱冤抑難伸,忽然,一個遊方道士向強梁乞化,強梁不但不捨,且口出惡言罵逐。這道士又向阮弱乞化,阮弱慷慨佈施。道士便問道:「善人,眉愁面慘,若似有事關心,何不向小道說出?我小道也能為善人解愁。」阮弱便把強梁情由說出。道士道:「此有何難!小道有一法術,能使他田禾盡槁,你田倍收。」阮弱道:「田俱連畝,怎能他槁我收?」道士微笑不言,乃走到田間,把拂塵一揮而去,果然強梁田禾皆槁。強梁見了,乃倚勢盡把阮弱熟苗割去。阮弱捶胸怨道:「法術害人,反使禾苗被割,倒不如道法不用,我尚有一分收成。今為法術,反被強奪。」正怨間,只見那道士復來,向阮弱笑道:「此正小道法術之妙,善人即須割他枯槁之草,管你收成十倍。」阮弱依言,乃盡把槁草割取。強梁見了大笑,便隨他割盡。強梁割熟禾卻少,阮弱割枯草卻多,哪知道士的法術之妙。阮弱割的草,皆是熟禾。強梁割的苗,盡皆枯草。強梁哪裡知道,只是自家懊惱。阮弱知此情節,感謝道士。道士又問:「善人,你田地被他占奪,可有個界址麼?」阮弱道:「師父,你看那田溝石橋,前是強梁田,後是我的地,當原以此界,如今被他占過來多了。」道士乃把橋頃須用法搬移,只見橋後占過橋前,田皆阮弱之地。阮弱見了大喜,忙拜謝道士。那道士知強梁費了一番心機,落得個在家懊惱,乃留了四句口語與阮弱,含笑而去。說道:
強梁欺阮弱,占地將稻割。
不但割枯苗,移橋田又縮。
強梁懊惱未解,乃與妻子說:「明明阮家苗熟,我苗盡槁,因何割將來,卻又是枯的?倒不如割我的草,卻有餘。」正說怪異,只見家僕來說,阮家割去的枯草盡是熟苗。強梁聽了,暴躁起來,古怪可惱。家僕道:「還有一件古怪,怎麼田地界址,石橋前後,如今橋前窄削,橋後寬遠?」強梁道:「哪有此理,橋乃石砌,如何得動?」乃親去搭看,果見田縮地長,自己驚疑,心實不忿,乃往殷獨家來,備細把這情由說出。這殷獨正在家設計算人,聽了強梁之言,乃笑道:「強兄,此事何難。你家頗富,那阮家不過只幾畝荒地。我有一計,你可借事把個害病家僕打殺,送在他門,與他一個人命訟詞,自然田地都歸於你。」強梁聽了笑道:「殷兄,計便甚妙,只是傷了我家僕的性命,卻去奪他的田地,先折了一著,這也不是我強梁的豪傑美事。」殷獨道:「聞他割你的枯草甚多,何不半夜放火燒他。」強梁道:「殺人放火,王法甚嚴,這雖是我強梁的行徑,但明人不做暗事,萬一露泄情由,王法無私,悔之晚矣。」殷獨道:「還有一計,這阮弱好酒,每日遠醉,黑夜歸來,可乘機叫家僕擂之捶之,只做個酒醉鬼迷,路倒而亡。」強梁聽了道:「這事也做不得,我強梁平日為人,也只是要強勝人,便是倚些勢力,好占奪便宜。若黑夜行兇毆人,這又非我素性。」殷獨道:「除了這幾宗計較,我小子卻無策算他。」強梁便要辭回,殷獨道:「好朋友如何空慢!」乃宰雞為黍,沽酒相留,二人盡醉。
到黃昏,強梁辭別殷獨出門,酒醉上來,卻走錯了歸路,彎彎曲曲來到一處荒沙,不覺倒臥在地,睡至半夜,酒方少醒,自己恍惚正疑:「如何殷獨留我,卻倒臥在此?」方要掙起,只見兩個青衣漢子,形狀官差,上前一索套著道:「官長喚你。」強梁不知何故,被他二人扯到一座公廳,見一官長上坐,左右甚眾,喝叫:「強梁跪倒!」只見官長執一簿子,看了怒目視著強梁,道:「你這惡人,自恃心性狂暴,凌虐善良,雖逃王法之加,豈恕冥司之責?」便叫左右把他布裳脫去,換上一件牛皮襖子,推入那輪轉六道之司。強梁方才明白,忙泣訴道:「愚蒙有罪,乞求知改。」官長喝道:「你早不知改,只要見此光景,方悔前過,哪裡恕饒!」喝令左右來推。只見左廂廊下,走上一位官長,拿著一頁文冊,上堂稟道:「此人還有不傷家僕性命害人一種情因可恕。」官長道:「此一種不足以償他欺凌良善,多少善良受他冤抑。」搖首不肯。只見右廊下,也走上一位官長,拿著一頁文冊,上堂稟道:「此人又有不做暗事一節可恕。」官長哪裡肯聽,只是叫左右推入轉輪。忽然中門走進一位官長來,手拿著一頁文冊。堂上官長忙出坐,下階迎著拱手。這官長道:「此人本當不宥,他卻有黑夜不肯毆人一宗良心可恕。」堂上官長見了,乃回嗔道:「據此三件,理有可恕。」乃叫左右脫去牛皮襖子,仍還他布裳,說道:「若不知改,後來此襖終難脫去。」說罷,忽然不見。只聽得有人聲叫前來,乃是家僕持燈火找尋來接。到得家裡,只因這醉臥荒沙,受此一番警戒,乃病臥枕席,把些強暴心腸一朝悔改,遂把強梁更了個強忍名字不提。
再說這殷獨為人心術最險,計算極深。他一日往海岸邊過,見前行一個漢子,取道走去,那海裡忽然鑽出一怪來。那怪怎生模樣?
赤發蓬頭藍面,一雙環眼如燈。兩耳查得似風箏,四個獠牙倒釘。十指禿如靛染,週身露出青筋。一張大口向人噴,真個驚人心性。
殷獨見了,吃驚倒在地下。看那個怪,待漢子走過去,卻把一張大嘴開了,向那漢子後邊日色照著的身影兒一噴,只見那漢子踉踉蹌蹌,如醉一般往前去了。這怪方才看見岸上倒臥著殷獨,也要噴來。一則他無身影,一則眼已明見了怪形,殷獨乃大喝一聲:「那海中何怪?做的何事?噴的何物?」這怪聽得,挺身跳出海來,走近殷獨之前,說道:「你這大膽漢子,你豈不知我乃海內鬼蜮,喜的是含沙射人影。被我射的好人做歹,善的說惡,任他有千般計較,只消我一射便迷。」殷獨聽了,忙站起身來說道:「我方才見你噴那行人,想他射了身影,卻如何不得迷倒?」鬼蜮道:「這人叫做吳仁,為人刻薄無情,忍心背理,沒有些善,故此射他不中。想你倒臥在地,沒個影兒我射,便是你為人心術與我一類,又何須射你!」殷獨聽了道:「可喜相逢,既承相愛,便與你結拜個交情何如?」鬼蜮欣然。兩個遂指海為誓,結為交朋。殷獨道:「凡我要謀些事利,全仗扶持。」鬼蜮道:「若得了利,當分些見惠。」殷獨道:「惠利你也無用,若有些飲食,當來敬你。」兩個話別,鬼蜮仍鑽入水去。殷獨方才前走,乃想將起來,啐了一口,說道:「我一個頂天立地男子漢,怎麼見了鬼,與甚麼怪結交?方才明明的一個甚麼鬼蜮,說含沙射人,我知道了。」卻是知道何事,下回自曉。

第七十八回 殷獨與鬼蜮結交 穆義同吳仁遇怪

殷獨走一步,說一句,懊悔一聲道:「我知這鬼蜮射的是正人君子,若是狹邪小人,與他一類去射人。我殷獨只因平日立心險峻,故此前來遇見。若是正人君子,他怎敢當面衝犯?只好背地裡暗射。方才他說那射不中的,叫做吳仁,想必有幾分不忠厚,我如今尋訪他去,做個朋友,幫襯幫襯。」不意吳仁踉蹌走來,腿腳酸軟,坐在海邊。殷獨見了卻認得,乃上前施禮。吳仁答禮,兩個問了來歷,殷獨便把鬼蜮事說出。吳仁道:「方才也覺身後似甚物打來,原來是鬼蜮這怪。老兄不知,此怪暗地害人,我們被他射不中,沒妨,惟有一等善良怕他。」兩個正講,只見一個漢子走將來,向吳仁叫聲:「吳大兄,你如何坐在此處?」吳仁道:「因到前村做一宗生意,回來遇著這位殷獨長兄。」殷獨便問漢子姓名,吳仁答道:「我這朋友叫做穆義。」殷獨道:「穆兄往何處行走?」穆義道:「一言話長。小子有個妹子,嫁了丈夫。不幸夫亡守寡,止有十歲一個孤兒,寄食我家。老兄所知,荒旱年間,自家三口尚養不活。沒奈何勸妹改嫁,妹子守節不從。一則饑餓,一則抑鬱,不幸身亡,遺下孤子。偶有一外鄉商人,與得幾貫錢鈔,只得把此子賣與他。不料我也有一小子,與孤子終日耍戲,不捨,背地裡逃到商船,這商人俱帶了外去。商人數載不來,我又無處找尋。今商外鄉有個商人到來,只恐是帶子去的,特去找尋。吳大兄,你的生意何如?」
吳仁道:「莫要講,不濟不濟,把幾貫本錢折得乾乾淨淨。」穆義道:「怎麼折了?想你也是個千伶百俐會算計的,如何虧折?」吳仁道:「莫要講起,也是我自家算計了自家。昨年只因本少,搭了一個伙計,借他有餘,扯我不足,販了一船牲口,船小載重,況又是些不調良的牛羊。我那伙計趕得三五隻陸地先行,我押載船後走。古怪,古怪!莫要講他。」穆義道:「我與老兄相契,便說何妨。怎麼古怪?」吳仁道:「我存心不良,只因那牲口中有幾只壯的,要瞞著伙計寄在別家船裡,到一處轉賣,希圖多得幾貫鈔利肥己。誰知道別船失了風,那牲口皆溺不救,伙計只疑我賣了別處,匿了本錢,都算在我身上。如今分開各自生理,這不是自算了自?」穆義笑道:「正是,正是。」殷獨聽了,也笑道:「二兄,這也是偶然,若是我殷獨算計,百發要百中。」吳仁笑道:「老兄,人算趕不得天算。」穆義道:「話便是這等講,人若不算,怎得便宜?就是傷了些天理,也顧不得。」
穆義只這句話,忽然天昏地暗,風沙撲面,四顧沒有路,茫茫盡是海浪。三人坐地,如在個山阜之上,那地又顛顛巍巍,如坍似塌。三人驚慌起來,穆義乃埋怨吳仁道:「都是你在此坐地,誤了我行路,說甚麼販牛羊騙伙計,弄出這怪事。」吳仁乃埋怨殷獨道:「我歇歇腳便行,都是你講甚麼鬼蜮,扯攀在此,惹這禍害。」殷獨又埋怨他兩個不相知,撞此冤孽。三個人無計脫難。看看那海波觸這沙灘將塌,齊哭起來。少頃,那海波泛處,幾個鬼蜮跳出來,看著三個笑道:「你們也怕這平地風波險峻麼?」三人既心慌,看見青臉獠牙又害怕,只是倒身磕頭叫饒命,說道:「風波險峻,真是怕人,可憐我三人在路途遭遇,家中沒有信音。若垂憐放救,白當報謝。」只見一個鬼蜮看著殷獨道:「你這人反面無情,我方與你結交,指海為誓,你如何懊悔,背後罵吾?你這三人心地,不說這風波險惡,如今放了你去村鄉害人,不如扯你下海,也做個一類。」殷獨道:「交情在先,海誓在耳,怎敢違背毀罵?若是不放我等,乃是你先敗盟。」鬼蜮聽了道:「也罷,且放你們去,尚有異日相逢。」忽然鬼蜮鑽入海中,依舊青天白日。三個坐在平沙地上,說道:「怪哉!怪哉!」
殷獨乃向吳、穆兩個說道:「我有個結義的弟兄,叫做強梁。聞他在我家酒醉,歸途被迷,得病連日,有事未曾探望,我們又遇此怪事,當去望他,一則問安,一則探他如何解迷。」吳、穆二人聽得,便隨殷獨到得強梁之家。家僕報知,強梁出得堂前,乃向殷獨問二人名姓,彼此各通來歷。強梁乃把醉歸路上這些情由說出,又把悔改強梁一節也說知。殷獨三人方才明白,也把鬼蜮這一種異怪盡說出來。強忍聽了,乃說道:「此事分明警戒列位,也當凡事存一著寬厚。」殷獨笑道:「警戒,警戒,不使些心機,怎做得養家買賣?」吳仁道:「寬厚,寬厚,不傷幾分天理,怎得吃魚吃肉?」穆義道:「老兄,我們生成的骨骼,長成的皮肉,舊性難改,任意做去,再作道理。」殷獨道:「強兄病癒初起,我等同他村鄉閒步一番散心,有何不可!」
當下四個人信步行來,卻走到清平院山門外。他們原不曾到院中來,卻遠遠見六叟自山門而出。殷獨見了老叟,乃向三人說道:「這幾個老兒,少年不捨的聚會遊樂,禮佛敬僧,只等這頭須鬢白,方才到此。」強忍道:「臨老出家,也勝如死而不悟。」四個人一面說,一面走,恰好相近六叟,悻悻的發這」老而多壽是盜跖「的戲言。他哪知這語,是說世上有一等不循義的自害生理,乃微幸長生,如何作戲言?又豈知這青白等六老,都是少壯時行過善事,循過道理的,天與他的長生,得遇高僧,到這禪林隨喜,他便悻悻笑譏老叟。這老叟都是看破世情,哪里計較,各自去了。這四人閒行,到一座花園之外,殷獨便叫:「列位,我們既閒遊,與強兄散心,遇此花園,何不進入觀樂?」三人齊道:「有理。」乃進入園門,舉目看這園內,果然百花齊備,亭榭縈回,好座花園!怎見得?但見:
樓閣重重,都是綺窗繡戶;欄杆疊疊,盡乃綠柳紅桃。曲逕翠苔繞玉砌,日影橫鋪;朱簾彩幕掛金鉤,風光搖動。四壁粉牆,千株楊柳黃鶯囀;幾畝池塘,萬朵荷蓮綠鴨游。海棠嬌,粉蝶雙雙,來來往往;薔薇麗,游蜂陣陣,歇歇飛飛。木香亭對假山青,太湖石傍新篁綠。誇不盡四季名花,且狀這三春後景。
強忍四人入得園來,只見一個看守的園戶道:「列位游觀便好,只是不要摘花木。我園主為此常閉了園門。」又道:「』獨樂不若與人同樂。『開了園門,與人遊樂。又無奈這游手好閒的,摘花彩葉。你便圖彩去插瓶頭戴,怎知傷了我灌溉的功,泄了花木的氣。」吳仁笑道:「便彩了兩三枝花朵,折了一二根枝木,也不致泄了花木之氣。」管園的道:「我也不知,只是我主人是個知道理的,常說青草也不可芟除他一團生機,與人不差。」穆義笑道:「若是惱了我,連根都與你拔起,管甚麼生機活機!」正講說間,只見亭子裡坐著個長老,四人看那長老:
僧伽帽光頭頂戴,錦袈裟闊臂身穿。
數珠兒掛在頸上,木魚子拿著手間。
口念著阿彌陀佛,眼觀著天地人間。
想不是等閒長老,化緣簿廣種福田。
那長老走下亭子,望著四人打一個稽首道:「四位檀越,請亭子上一坐。」殷獨三人悻悻的把和尚慢視,強忍卻是警戒了一番,改過心情來的,便答道:「老師父請坐。」隨也坐在亭子的懶凳上,殷獨三人也只得隨便坐下。強忍問道:「師父上剎何處?」長老答道:「小僧乃清平院萬年。」強忍聽了,便起身敬禮,說道:「小子久聞方丈老師大號,自未曾會,今喜相逢,正是早晨見六個老者出院門而去,有一位長老送出山門,看來就是老師父。且請問六個老者到上剎何事?」萬年道:「只因我院中,有國度中來的演化高僧行寓,他們特來參謁,請教道理。」吳仁便問道:「高僧演的何化?」萬年答道:「演化卻多,不拘一道。」穆義道:「我聞出家的僧人,一等見性明心,修行了道;一等誦經持咒,懺罪消災;一等行腳遊方,化齋掛單。這高僧如何演化?」萬年道:「三等都是他的,只是一等勸化人盡三綱名份,全五常道理,查前世根因,察現世果報,修來世功果,這卻高出尋常三等。」強忍聽了道:「三綱五常,出家僧人已超出此值,他如何又遵行?」萬年道:「這高僧常說:』未超三界外,還在五行中。『一個人沒了綱常道理,便入了阿鼻地獄。他哀憐此等,故垂方便,遇有此等,隨緣度脫。」殷獨又問道:「怎叫做查前世根因?」萬年道:「一個人總是具五體,卻有偏全不同。有富的,金珠充棟;有貴的,衣紫腰金;有貧的,食不充腹;有賤的,衣不蔽體。這都是前世修不修的根因。」吳仁也問道:「怎叫做現世果報?」萬年道:「比如一個人,不忠便受不忠之罪,不孝便入不孝之條,做賊就有王法之加。若是敬上,便有顯榮;孝親,便有旌獎;行善,便招福壽;積德,便致吉祥。這乃是現世果報。」穆義道:「怎叫做修來世功果?」萬年道:「今世之人,那上一等的,是前世修來。今世再修,乃世世居上一等。中一等的,少年苦修,中年受福;中年苦修,老來受福。這都是現世果報。若是老年苦修,便積到來世受福。又有一等,從少年到老,修善功不間斷,現世受福不了。還要積與子孫,豈止來世受福!」他四人聽了,齊問道:「比如我們,從今日壯年去修,卻從哪裡修起?」萬年道:「便從善功修起。這善功不遠,俱在檀越身中。這善修不難,俱在檀越動念。」四人又問道:「善卻是何善?」萬年道:「莫逞雄凌懦,莫暗地傷人,莫忍心害物,莫背理亂倫。端正了這方寸一點,自然三世無虧。」殷獨道:「比如這一點兒略不端正,卻怎麼三世受虧?」萬年道:「一世是你現在苦惱,二世是你轉回六道;說到三世,只恐世世不免苦惱,這苦惱小僧也不敢盡說。」
強忍聽得,乃把穿牛皮襖子事說出。萬年乃合掌道:「善哉,善哉!檀越幸虧了存這三點善心,不然,牛皮著體,六道輪回,今日花園髮膚,卻在前日荒沙地上矣。」強忍聽了說道:「小子也只因這一番警戒,所以改名悔過。我這三個朋友不信,身上都有些毛病。比如他們不信不改,終作何報?」萬年道:「小僧卻也不敢妄說。檀越要知後來報應,除非小院中高僧聞知。這幾位師父有道行,能知前後報應功果。」四人聽了,齊齊起身,說道:「師父,我等願到上剎參謁高僧,求他教誨,指明這報應。」當下四人同著萬年長老到得清平院來,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靜室入定,道副三位弟子侍立,候師出定,欲有問道之意。只見一個童子,手持香篆,進室繞身一遍而出。副師疑此院中自未曾見有童子,急隨他出室,只見第十六位尊者前,有一童子發香篆,宛然相似,遂稽首尊者前,道:「尊者必有度化弟子們美意,故此顯靈我等。」方才拜起,只見萬年長老領著強忍四人到廡廊下,也來逐位禮拜阿羅聖像。這吳仁手裡摘得園中一枝蓮花,見尊者前有一盆花,忙插盆內。副師見了,便說道:「列位善信,只就你摘花時,物各有主;插盆時,一點真如。推此真如,步步行去,人人各正果報,善因無復不明矣。」副師只說了這幾句,把個四人驚異起來,便向萬年悄悄說道:「高僧真是神人,怎便知我們來意?」萬年道:「高僧發言,本自無心,譬如懸鏡,檀越們原來有心,自照出了。」殷獨聽了,乃扯著吳、穆兩個道:「出去罷,我與你俱有些不忠厚的毛病,莫要惹他說壞了。」吳仁道:「且回家改過了,再來聽講。」穆義道:「看來果報是有的,若是沒有,這高僧如何先知?」且出去改行從善,莫要問他罷。」三個往外飛走,強忍與萬年急叫,他三人哪裡回頭。副師也不問來去之意,復入靜室。萬年乃與強忍到靜室中參拜了祖師,前出到方丈。三位高僧隨出方丈,敘禮坐下。萬年乃向副師說道:「方才四位,正是譏誚六叟的弟子,找到花園相會,特來請教三世果報根因。方才只聽了大師幾句,乃觸動了他來意,去了。」副師道:「我弟子也只是無心所發,且請問善信名姓。」強忍乃說原先叫做強梁,只因警戒一番的怪異,遂改名強忍。道副師合掌,只道:「好!忍字真好!」怎見得好,下回自曉。

第七十九回 奪人錢鈔遭人騙 肥己心腸把己傷

話說這忍字如何好?人生血氣方剛,遇著不順意的事,便動起暴戾心情,忿怒不平,哪裡忍得!這不忍,就生出許多禍害,有一詞說道:
不忍一時之氣,生出百日之憂。作哭作痛作冤仇,禍害臨時莫救。好個當場一忍,讓人一步存柔。舌柔比齒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後。
副師道:「善信,你改名須改行,若是名改行不改,卻也枉然。這果報冤愆,仍存不解。」強忍道:「小子自揣一生秉性,只是要人些便宜,占奪人些產業,欺凌幾個懦弱。只從荒沙醉臥警戒後,一病灰心,這些氣力也消磨了九分。」副師笑道:「尚有一分,還有一分果報。」強忍問道:「果報卻是如何報?」道副道:「天理好還,小僧也不敢顯說。只是人如何使心機行出,便如何照出的以人。比如欺人孤兒寡婦的,後來家裡孤兒寡婦也被人欺;奪人產業;終把產業與人奪去。來早來遲,不差分毫。」只見尼總持說道:「善信,你從來曾見聞有這果報的麼?」強忍道:「師父不問,我小子倒也忘了,果然有見聞過。我當初有一相知朋友,此人言不由衷,只憑口發,專一背前面後搬弄人家的是非,說人家的過惡。後來得了一個啞口病,要說不能,活活悶殺。又有一友,平日極愛潔淨,處家最嚴,凡目中見有不潔之物,便重罰家僕。不但自身衣食不使毫末穢污,便是他人蒙不潔,必見而遠走。他這兩眼偏明,秋毫能察,豈知道陡然一病,雙目不見,兩耳又聾。當前被他捶楚的童僕,故意作賤,指著罵的,把穢污耍他的,都作了個笑柄。」
萬年聽了,笑道:「小僧也見了兩個施主的笑話。一個施主名喚並杰,他生來愛乾淨,與人接談,不向人口,說人口氣穢。與人交接物件,必以衣袖承受,說人手指拿的多穢。人有扯了他衣,說受人手污,即解衣浣洗。人有坐了他席,說被人坐穢,即用水濯。便是妻妾,也不沾污了身體,倒也過了二十多年。一日,老母吃湯,將碗遞與他,他不去接,說母手不潔。只這一事,古怪蹺蹊。走出大門,遇一經過道餘官長,昔年為士時,知他好潔,受了他洗濯坐席之辱,卻好出門,闖入官長前行引導。官長見了,想起昔年故事,頓時叫左右扯入衙門之外,叫左右喚擔糞的,將糞直傾了幾擔。身體髮膚,這臭穢怎當?仍禁他三日不許浣洗,方放他回家。」強忍聽了道:「我小子也知此人真可作笑,卻還有那個施主的笑說?」萬年道:「這一個施主,名叫做落空,平生為人,愛的占人便益,奪人利市,費盡心力,騙得幾十貫錢鈔,與妻兒計較,尋個生意去做。妻兒說道:』甚麼生意做得?想你用慣的手,吃慣的口,生意利薄,如何做得?倒不如買幾畝地土,白耕自種度日罷。『落空道:』地土越利菲薄,怎得度日?不如販買幾個丫頭小廝到外村去賣,還有幾倍利息。『妻兒道:』拋家失業,萬一天年不測,丫頭小廝有病,或人家識出弊來,官司難免。不如放債借與人,討得加一倍五利債,是個好事。『落空道:』不妙,不妙,人情奸險,騙債甚多,借與人,不如自家使用。『夫妻兩個計較了一夜,天明起來,落空把幾十貫錢鈔裹在身邊,往市上尋個生利的事做,看哪項便益利市的生涯,便是占奪了人的,也顧不得。那人頭疼眼瞎,正在市上前行後走,忽然見一人往前飛走,如有緊急事情一般,急忙忙身上落下一囊,隨旁卻有一人拾得,往後便走。落空見了,便扯著這人說道:』路道見遺財物,大家有份。『這人不理,往荒沙地界飛走。落空緊緊扯著,跟到深林僻處,說道:』大家有份。『這人乃開囊,卻是黃金數錠。落空就要均分。這人道:』老兄,我乃人家佃戶,家又貧窮,分此黃金,沒處使用。老兄你若有隨身錢鈔,不如換了去罷。『落空聽了,自忖道:』黃金價值百倍,我錢鈔能值幾多?『乃道:』你果有此心,我願把錢換你。『乃身邊取出十貫錢鈔來。這人見了道:』金子價多,不夠,不夠,不如分了別處去換。『落空見他爭講,又恐人來看見,忙忙盡把腰間錢鈔都與了這人。這人得了鈔飛走,不知去向。落空得了金子歸家,喜得手舞足蹈。妻子問道:』有何生意尋著,這等歡喜?『落空乃把金子拿出來,把戥子一稱,倒有十五兩,說道:』這生意做著了。『妻兒見了,也喜歡說道:』這金子可換得百十貫錢鈔,買地土的也有,做本錢的也有。『落空道:』我還想娶個妾生個子,以繼後代。『夫妻兩個又計較了半日,卻把金子攜了一錠,到市上去兑換錢鈔。心裡又驚驚怕怕,驚的是,遺失了金子的找尋,市上有人知覺;怕的是,金子成色低,價換不多,遂不得他買田娶妾心腸。恰好走到市上,見一鋪面人家,寫著』換金『二字門牌。落空乃進入鋪內,與兑金主人拱了拱手,說道:』小子有錠金子,欲兑幾貫錢鈔。『主人道:』借出一看。『落空忙向袖中取出。那主人見了,笑道:』你這人銅也不識,如何來騙我?『一手扯住道:』剪綹調白,皆是你這等人,『扯到官司,刑罰究罪。落空有屈莫伸,只是捶胸叫苦。正吵鬧中,只見一人在旁認得包金布囊,一手來揪著道:』我賣產交官的金子五錠,一時心事走急,失落市間,無處找尋,原來是你偷去,布囊金子可證。『把金子看了一眼,道:』我原是真赤黃金,你緣何匿起?『金舖主人道:』原來又是偷金的賊。『一時吵鬧到地方官長,刑罰追償。這落空哪裡償得起,連妻賣了,只落得遇赦還家,拾得一個性命。」
三個高僧聽了道:「善哉,善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人生何苦不行些善事?」強忍聽了,乃說道:「小子聽了師教,歸家斷然十分改行。」道育師說:「善信,你便自知悔改,卻也要把目前作過占奪人的產業,動一個公心,應還的速還,免人了後來一還一報的冤愆。」強忍答道:「謹領師教。」只見道副說:「師弟,強善信既知非改行,自成善功,只是殷獨三人,未見他誠心悔悟回去,還得強善信修自己,再勸化他三人。」強忍道:「師父,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小子但知自悟,怎能勸化得他?除非也有一宗警戒,他們卻方才知悔。」副師道:「這也不難,小僧有五言四句偈語,作他三位警戒,善信可記誦回去與他聽。」乃說道:
一切諸惡業,如蛇亦如蠍。
相傷無了期,種種無差別。
強忍聽得,熟記在心,別了眾僧回去。卻說殷獨三人,不敢聽高僧講說,恐怕說出他心腹平日非為。總是俗語說得好:「賊人膽下虛。」他三人離了清平院山門,隨步行走,殷獨說:「長老之言未必深信。」吳仁道:「便信了,也沒甚要緊。」穆義道:「俗語說:』遇著善人便燒香,遇著惡人便使槍『。」三人講說,不覺走到一樹密林深之處。這深林路通幽谷,谷中有兩條赤花蛇兒,年深日久,通了靈性,專一作怪迷人。谷外山縫裡,又有一個蠍子,也通靈作怪。一日,蛇蠍相游在谷口,只見赤花蛇向蠍子說:「我等歷世,歲月覺長,食的蟲蟻,飲的澗水,時或毒螫行人,得了人的血氣,因此精靈,大非往日。我想行人往來甚少,難得遇著被我們螫,不如施個神通,顯個手段,到那深林密樹,張個網兒,等個行人,螫他些血氣。」蠍子答道:「計較甚好,只是我等弄個甚麼神通手段?」花蛇道:「我想世人不貪財,便愛色,我變兩貫錢鈔在林間,有人來看見,必然把我藏係在腰。那時在他腰間,任我吸他骨髓。」蠍子道:「我變一錠赤金罷,有人拾得,必也藏於衣袖間,讓我吸他膏血。」蛇蠍計較了,果然變了兩串青蚨、一錠金子在林間。等候了一日,不見人來。二蛇道:「蠍子,你變的引不得人來,再變別項罷。」蠍子道:「深林無人到來,我與你當在路口。」花蛇道:「路口往來人又眾,萬一人多看見了,彼此相碎分,不免你要鑿壞,我要扯斷,還是林間,卻尋個路頭之處。」蛇蠍正移到林間一個走路口,只見一個僧人走近前來。蛇蠍看那僧人,
禿禿一光頭,精精兩隻腳。
身披破衲衣,口含彌陀佛。
那僧人走入林子裡,席地坐下,把面揉了一揉,睜開眼看見兩串青蚨、一錠金在地,便合掌道:「甚麼人遺失了金錢在此?我想此物不知何等來的,或是遠販經商,辛苦將貨物賣的,可憐他折了父娘血本;或是變賣家產,養生送死的,可憐他急迫變來失了,心慌意惱;或是衙門交納錢糧罪贖;或是嫁賣妻兒老小,這不小心遺失路間。可憐身家性命,多有不保。」僧人嗟歎了一會,乃立起來,四顧一望,大叫了幾聲:「何人遺失了金錢?倒是我僧家不貪財看見,急早來取了去。」叫了幾聲,哪裡有個人應。僧人道:「說不得守在林間,料有找尋的來。」蛇蠍見僧人不取,乃計較道:「淘氣,淘氣!長老若守到晚,我們事要破,不如復了本相,再變別項罷。」蠍子道:「復了本相,長老一頓戒尺,卻不打殺?」蛇說:「沒妨,沒妨,他既不貪財,豈肯傷生?」蛇蠍乃復了本相,往林內遊走。僧人把眼揉揉,道:「我一時眼花,把個蛇蠍誤當作金錢。」乃走出林去。僧人既去,蛇又向蠍道:「不如變幾個婦人罷,人情愛色,無有不親。」蠍子說:「婦人在林間,只可一個。若是三個,人便不敢親近了。」蛇道:「我有一計,你蠍變個美貌婦女,我兩個仍變兩串青蚨,待人來,只說是你陪人的妝奩錢鈔,願隨嫁夫。」蠍子說:「遠遠有個人來了,此計甚妙,快變!快變!」蠍子乃變了一個婦人,二蛇變了錢鈔,待那遠來人。哪知那走來的是一個道士,蛇蠍看那道士:
頭戴紫陽冠,足踏登雲履。
堂堂貌偉然,宛若神仙侶。
道士走入林間,揭起道衣。方才坐地,那婦人走近前來,道一聲「萬福」,嚇得個道士忙起身,答了一禮。婦人便開口說道:「老師父,我乃前村人家婦女,無夫無主,鄰人隨我另嫁個丈夫,我也不白嫁人,有兩串錢鈔當作妝奩。若是師父有相知,不拘甚人,若是門當戶對,便嫁了他罷。」道士聽了,乃正色說道:「娘子如何說此話!女有女道,婦有婦節,你既無夫,必有父母。若無父母,必有弟兄。難道夫家沒宗族親眷?因何獨自一個在這靜僻林中,自為媒嫁?你若不是個背夫逃走,便是個白鴿不良,倒是遇我出家不變色慾的道士,若是遇著個惡少浪子,騙辱淫污,可不壞了你名節?急早回家,莫要傷風敗俗。」道士說罷,不顧往前途飛走,說道:「萬一遇著過往人來,瓜田李下,不把我形跡壞了?」道士去了,蛇蠍道:「割氣的買賣,如何偏遇著這等清白的僧道!」
蛇蠍正要再變別項,卻遇著殷獨三人走入林間。吳仁、穆義便席地坐下,殷獨遠遠望見一個女人在那林內,乘他二人未看見,乃作言說道:「你兩個坐著,我去出恭。」吳、穆不知,殷獨乃走近婦女身邊,兩眼乜斜,上下瞥看。那婦人笑著臉道:「漢子休要看我,我乃村前無夫無主的寡婦,願情嫁個丈夫,還有兩串錢鈔陪妝奩。」殷獨聽了,忖道:「我有妻小,如何容得?想吳仁沒有家小,倒好作成他。」乃向婦人說道:「娘子,我與你做個媒罷,只是你那兩串錢鈔,須要謝我,方才作你一個好丈夫。」兩蛇聽得要謝,便叫蠍子把錢付與殷獨。殷獨接了錢,又說道:「娘子,切不可說出謝媒錢。你若說出,你丈夫定然疑我,只恐婚事不就。」婦人道:「不說,不說。」殷獨把錢藏在腰間,一蛇忙咬他一口,殷獨「哎呵」一聲道:「錢在腰間,莫要咬人。我殷獨便瞞心賺這兩貫,作成人一個婚姻,也不為過。」乃引著婦人到吳、穆前說道:「一宗婚姻作成吳兄。」便把婦人話說出。吳仁想道:「我也過得日子,豈有不行三茶六果,聘娶一個妻小,如何要個露水夫妻?看這婦人,也值得幾貫錢,不如口應著,娶到家中,再賣了她。料她說無夫無主,沒甚禍害。」正答應道:「殷兄作成高情,自當謝媒。」那蛇又在殷獨腰吸了一口,殷獨罵道:「咬得慌,也要忍到家裡用你。」只見穆義道:「殷兄,你好無情,只作成吳兄,便不念我也是冊友,就作成作成我也好。吳兄你也無禮,如何突然娶人家婦女?想我穆義也未娶妻,便給了我也何害?」兩個爭奪起來。那婦人笑嘻嘻的說道:「二位不要爭我,婦人家只要嫁個如意的丈夫。」穆義道:「怎麼才如的你意?」婦人乃把手輪起指來。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回 顧名思義消冤孽 化怪除邪總道心

這婦人把手指屈起,說道:「一件是家私好。」吳仁便說:「我有田產。」穆義道:「我有屋舍。」婦人道:「穿屋吃屋,還是田產如意。二件是少年壯。」吳仁便說:「我才三旬年紀。」穆義道:「我尚小三歲。」婦人道:「三件是性兒溫柔,情兒長遠。」吳仁說:「你便罵我也不惱,相親到白頭。」穆義道:「便打我也不怪,相愛到百年。」婦人道:「只憑做煤的主意罷。」殷獨乃扯過吳仁來,悄悄說:「作成你,怎麼謝媒?吳仁道:「一件上蓋衣裳。」穆義見了,便扯過殷獨悄悄說:「謝你十貫鈔。」殷獨聽得十貫鈔,乃向婦人道:「他兩個都是我好友,不便偏在一家,娘子且到我家,計較了再作主意。」婦人見事不諧,忖道:「兩蛇已在人腰,我蠍尚無定主。」乃生一計,說道:「三位前行,我去方便了來。」三人依說前行,這婦人走入深林,復了本相,仍變了一錠金子。他三人等了一會,不見婦人來。吳仁往東邊去尋,穆義往西邊去找,哪裡有個婦女!那殷獨腰間不時若蟲咬一般,卻是蛇吸他髓。吳仁尋到東邊,卻好遇著一錠金子在地,忙拾將起來,藏在腰間,走到殷獨面前。那蠍子在他腰間也螫了一口,吳仁疼痛得緊,自嗟自怨道:「我吳仁也有些家私,便也消受得這錠金子,如何咬得腰痛?」那殷獨被兩蛇輪流相咬,疼痛不過,吳仁又叫腰痛,都不肯說。只有穆義西邊走了來道:「怪異!婦女不知何處去了?」看著他二人面色痿黃,口聲吆喝,乃問何故。吳仁不肯說出金子在腰,殷獨乃說道:「我出門時,有人送還我一宗帳目、兩串青蚨,不曾放在家中,是我繫帶腰間,被他附累腰痛。」穆義道:「好弟兄,待我替你袖一串。」殷獨只得解了一串與穆義袖著,方才入袖臂膊上就如蟲咬一口,疼痛起來。他哪裡疑,乃起一個不良的心腸道:「且袖了到家用他的。」乃三步當兩步先走。這二人只叫腰痛,漸漸倒在地上,正在哼痛,卻好強忍走到面前,見了說道:「你二人何事在此哼痛?」殷獨說:「錢鈔墜的。」便問強忍:「你在清平院,高僧如何教你?」強忍道:「總來只教我存一點善心。」吳仁道:「他們可曾提我三人?」強忍道:「他有一偈,叫我記了念與你三人聽。」殷獨道:「甚麼偈?」強忍乃誦出來,說道:「一切諸惡業,如蛇並如蠍。」只念到這句,那二人腰間,一個走出一條赤花蛇來,一個走出一個蠍子,往林間如飛去了,嚇得二人癡呆,手足無措,那腰疼痛難當,強掙起向西磕頭,說道:「活菩薩未卜先知,是我等不信造孽。」強忍道:「不是不信,乃是你種種惡因。」二人只得掙扎回家去。強忍乃問:「穆義何去?」吳仁也把一串青蚨話說出。強忍心到他家,只見穆義也哼天喝地說腰痛,都是青蚨變了赤花蛇。強忍便把偈語與他二人事說了,他三人方才警悟,卻只是病痛難醫,乃叫家僕到院來請萬年長老。長老乃到他三人家裡,備細知這蛇蠍作怪傷人事實,乃說:「善信,蛇蠍豈能為妖,卻是人心自為蛇蠍。」殷獨道:「此怪厲害,厲害!」萬年道:「人心更厲害似蛇蠍。」吳仁道:「奉請師父,也只為這蛇蠍毒害,腰痛難當,藥醫無效,自知過惡冤孽。偏我四人,強忍回心,在長老處離此冤孽。如今已知這種根因,望師父救解,我三人願回心修善,再不使心用心了。」萬年道:「小僧有何道力能解救,但你家僕來喚小僧時,三位高僧正在殿廡閒行,聽得善信們遇此惡毒,乃稽首十六位尊者前,將你那插盆蓮花仍取了付小僧帶來,叫三位將此蓮心煎水,洗痛立止,卻還有四句偈語,叫小僧記來,念三位一聽。」乃念道:
強梁名改忍,即此善念堅。
洗心消惡毒,幸種此緣先。
當下萬年長老袖中取出一朵紅蓮花,遞與吳仁。吳仁卻還認得,就道:「這花乃我園中摘來,插在菩薩花盆中的。是了是了,若是煎水洗痛愈,便是我當先種了此善緣。又想偈中說,梁名改忍,我等也情願改了名字罷。」穆義道:「改個虛名,也非實事。」殷獨道:「顧名思義,我等自然不敢再生不良之心。小子便改個殷直罷,以後凡事只存個陰騭,與人方便。」萬年道:「好一個殷直善們!」吳仁道:「小子便改個吳欺罷。」穆義道:「小子改個沒恩罷。」萬年道:「善信,如何改個沒恩?與那沒義,原來還是個寡情薄倖之名。」穆義笑道:「小子常見人受了人恩惠,便稱呼沒恩門下。小子自知穆義遭此蛇蠍毒害,感得師父佛門救解,受此大恩,願不忘在心,修善以報。」萬年聽了,笑道:「好個不忘修善!」三人只一講論間,蓮心煎水洗罷,都止了痛,乃設齋款留萬年長老。強忍四人齊齊到清平院謝高僧。後有說人心莫如蛇蠍,當畏神明鑒察,七言四句說道:
奸狡存心毒害人,過如蛇蠍虎狼身。
若人識得真因果,舉念空中懼有神。
這平宜裡只因六叟往日積下善功,到老消受康健餘樂,往常去也不知。聽得強梁日前遭遇荒沙變牛警戒,殷獨們又撞著鬼蜮蛇蠍這一種果報,幸虧高僧救解,個個平安,人人俱回心修善,乃人相傳說高僧演化。離清平院十里,有一個玄中庵。庵中一個老道士,修行倒也年久,身邊只有一個蠢愚道人服事。這老道法號中野,盡有些法術,與村裡人家祈禳祛病,驅邪捉怪。一日,吃了兩杯素酒,在庵中臥。人傳說深林幽谷有蛇蠍變金錢,婦女迷弄傷人,幸虧萬年長老救解。愚蠢道人聽得,便問道士說:「師父,林密深處蛇蠍為怪,白日迷,師父何不去掃除?倒被長老成名?」中野老道聽了,驚訝道:「何處蛇蠍作怪迷人?我如何不知去掃除?」乃取了法劍符水,走到林間,卻好遇著強忍四人同著萬年長老一路行來。中野老道便上前與長老、四人稽首,四人與長老各各答禮。道士乃問蛇蠍怪事,強忍一一說出。道士便向萬年說道:「師父,何不把蛇蠍掃除?你救只救了他三位腰痛,卻不曾除了怪根。萬一他又去迷害別人,豈為方便到底?」萬年道:「小僧也無此救解三位力量,乃是行寓我院中高僧,他們誓願演化,也只就見在方便,不追究那蛇蠍到底。」中野道士聽了道:「正是,正是。我老道也知僧家雖與我道門一理,只是用法不同。」強忍便問:「老師父,道門如何與釋家一理?」中野道:「總是一個天地生成。」強忍道:「如何用法不同?」中野道:「我道門見怪,即掃蕩殆盡。他釋門隨他感化便罷。」萬年道:「感化他不作妖弄怪,比師父掃蕩的也是一般。」中野笑道:「腰痛的倒也都感化,咬腰的尚未掃除。」萬年也笑道:「咬腰的若是不除,這腰如今尚痛。」兩個講辯起來。強忍乃扯著萬年長老說:「我們且與師父院中謝師去罷。」中野道:「我也要去找尋蛇蠍。」按下長老同強忍四人到清平院來。
且說赤花蛇與蠍子正在吳仁們腰間吸他骨髓,自為得意,誰想高僧偈語道力宏深,使作的他毒氣不能傷人,存留不住,露出本像,仍還幽谷。便互相計議。二蛇說道:「我們計較甚好,無奈那僧道正氣難迷。幸遇這三個,只因他心腸相契,遂被我們著手。」蠍子道:「正是,正是。土語說得好:』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他心似我,故此相投。」正說間,只見遠遠一個老道士走將來,口裡咕咕噥噥念著咒語,手裡屈屈伸伸捏著符訣。花蛇乃向蠍子道:「又是那不貪女色的道士來了。」蠍子道:「難道個個道士都不貪色?」花蛇道:「且是個老道士。」蠍子道:「莫要管他老小,或者是個臨老出家未可知,你且退避,待我變個婦女調戲他。若是調上,你再變錢鈔誘他。」蠍子說罷,乃變了個婦人,站立在那幽谷門。老道一見了,驚道:「幽谷之前,如何有個婦人在此?」只見那婦人生得:
蛾眉分翠羽,鳳眼列秋波。
玉指纖纖露,金蓮隱隱拖。
桃花紅又白,楊柳裊還娜。
妖嬈真國色,看處動人多。
中野道士走近前來。那婦人半含羞半裝俏道:「老師父哪裡去的?」中野只聽了這一聲,便驚疑道:「人家婦女見了人來,忙避不及,就是無避身處,也要把衣袖遮面,況見了我僧道家,更要避嫌,何主動賣弄妖嬈,又先開口問話?此非不良之婦,定是那深林怪婦。且待我試她一番。」乃答道:「老道是過此山望一個施主家的。」婦人道:「施主卻是誰家?」老道說:「是你娘子家。」婦人道:「你如何知是我家?」老道說:「施主曾向我誇道:』好一位渾家!『我想荒山幽谷處,人家那美貌如娘子的,必定就是娘子丈夫乃我施主。」婦人聽了笑道:「正是,正是,我在家也聽得丈夫說,相交一個老師父。只是我丈夫出外,日久未回,老師望他也無用。」老道說:「娘子,丈夫既出外,你到這深山來何事?」婦人道:「一則獨自在家心悶,一則來谷邊尋些枯枝當柴。」老道說:「婦女家不可在此荒僻處,萬一遇著人來不便。」婦人道:「有甚不便,就便取便,也是個方便。」老道聽了,忖道:「是了,我假設個施主謊話,他便隨口答應,分明不是不良,乃真正蛇蠍精怪。」乃向腰間解了縧子道:「娘子,我久不會你夫主,特帶了些微人事奉送。施主既不在家,這縧子些微,娘子不嫌輕,收了束腰也好。」婦人道:「多謝,多謝。」這婦人方才伸手來接手縧子,被老道使起法來,這婦人雙手被縧子拴縛起來。那縧子就如空中有提起一般,把婦人高吊起大樹枝上。婦人大叫道:「好老師父,如何上門欺負人家妻小?」老道想,不復了邪怪真形,便不肯就剿她,只候她復了原形,方才動手。蠍子怪卻也靈性,只作婦人形狀吆喝。
那兩條花蛇在谷裡看見蠍子被老道士拴弔在樹上,便計較道:「除非如此如此,方能救得。」一蛇乃變了一個樵夫,一蛇乃變了一串青蚨,從山凹下走上谷口來,見了老道守著一個婦人弔在樹上,乃問原故。老道說:「深山荒谷,婦人家不守節操,在此調戲行人,我道士極惡此等,是我弔她在此。」樵夫道:「此婦像貌中看,卻是有些風疾。他丈夫在山腳下,不是好惹的,老師父休要惹她,快放下她來。萬一叫得她丈夫來,你倒不便。」老道聽得樵子說婦人有些風疾,就動了慈心說:「或者此婦病風喪心,未可知。」乃把縧子解下,那婦人往山下飛走。這樵子擔上,卻掛著一串錢鈔,乃問老道:「師父哪裡去的?」老道又把望施主的話說出。樵子道:「小子曾聽見說,玄中庵一位老師父有道行,幾回要具一份佈施來拜望,今日卻好相遇。適才一家主顧還了我一串兒鈔,情願佈施老師父買匹布,做件衣穿。」中野老道聽了此言,便笑道:「是了,是了,林間青蚨咬殷直的腰,便是這蛇精作怪。」乃乘機答道:「好施主,若是佈施老道一串青蚨,一件道衣穿得成了。」樵夫乃向擔頭解下一串錢來,送與老道:「老道不把手去接,乃把縧子去拴,說道:怕施主索子不牢,將我縧子再縛緊些。」樵夫道:「不消縧子,此索甚牢,師父可速藏腰內,莫是撞著別人來看見,說我有錢不顧家小,卻佈施與人。」老道說:「我腰間藏不得一串,倒是我袖中袖罷,只是一隻袖太重。我有劍在此,割斷索子,分做兩處袖罷。」方才把劍要割,那蛇怪驚懼,復了本像,乃是一條花蛇,往地上飛走入谷。樵夫見了,卻也伶俐,便大驚小怪起來,說道:「師父,虧你有道行,識破蛇怪。我們常聞說索怪變錢鈔迷人,前日深林咬了多人,今日卻又來弄我,幸喜我放在柴擔上,若是藏在腰間,但吃它害。老師父若不是把劍割它,也吃了它咬。」老道便問:「此錢卻是何人還你的?」樵子道:「實不瞞老師父說,我樵夫日趕朝終,哪裡有一串賒帳?乃是斲柴谷中拾得來的。始初疑是行人遺失,又為自家一個貧人,何能有此串錢,怕人指做不義得的。亦且福薄,承受不起,故此孝敬老師父,誰知是蛇怪變的。我樵子常在山谷間尋生意,怎容得它?方才見它游入谷去,待我尋出它來,活活打殺。」老道聽了,一則情有可原,一則疑他甚詭,忖道:「且嚇他一嚇,看作何狀?」乃把縧子望樵夫身上一丟,只見縧子把樵夫手足都捆起來,倒在地上。老道執起法劍道:「怪物,趕早復形,你如何迷弄我老道?如不復你原形,我將你碎斲。」樵夫真也伶俐,乃說道:「老師父,青天白日,怎麼使障眼法兒,把我一個貧漢捆倒,說是蛇怪?我家住在山谷下,現有妻小老母,如何是怪?」老道聽了,也疑是實。卻說那蠍子脫了弔樹,走到遠處,看二蛇如何脫身。只見一蛇在谷,一蛇被縧子捆倒,聽得樵夫言語,乃變了一個老婆子,執著拄杖,走上山來,見樵夫捆倒,老道仗劍要斲,乃涕泣道:「老師父如何捆他?想是在此劫掠人財。這樵子一貧如洗,就是斲得些柴,賣幾貫鈔,也要養活老小。」老道見此光景,乃憐那老婆子,便把道法收了,縧子放鬆,樵夫得脫。畢竟如何,下回自曉。

第八十一回 花蛇怪自供惡毒 蠢道人篤信除邪

話說中野老道士仗道法除怪,他卻有一點慈悲道心,情理若順,便就施法外之仁。無奈這精怪性靈,騰挪百出,變樵夫救了婦人,變婆子又來救樵夫。老道只因婆子言語真切,便鬆了縧子。樵夫掙脫出來,往山下就走,婆子也要走去。老道忖道:「我來除怪,怎麼件件都是古怪,偏生遇巧來救?看起來這婆子也是個怪。我不免設個法兒再試她一試。」乃叫聲:「老婆婆,你且立地莫去,我老道有一事求你。」婆子道:「師父何事求我?」老道說:「我今日望你山下施主,他不在家。此時饑餓,你婆婆可有便飯齋我一食?」婆子聽了,答道:「我家貧,哪裡有飯齋你。」那樵夫遠遠看著老道叫住婆子,聽得要飯吃,乃喜道:「這老道士著我手了。乃變一個孩子,叫蠍子變一個大饃饃,拿在手中,走上山谷來,向婆子說道:「婆婆,我爹哪裡去斲柴,媽媽叫我送熱面饃饃他吃,叫你也家去吃饃饃哩!」婆子笑道:「孫兒來得正好。你爹斲柴家去了,料有饃饃吃。且把這個齋了老道罷。」那孩子故意扭扭捏捏不肯。婆子忙奪過來,遞與老道,說:「師父,卻也巧,恰遇著孫兒送熱饃來,你且將就吃了充饑。」老道也不接她的,忖道:「情理固是,怎麼怪巧到此?萬一怪物精靈變化,我吃她耍,且把法劍戳著饃饃,看她怎生模樣。」乃答道:「多謝婆婆美意。只是我道士生來不向婦女手接食物。你可放在地上,待老道自取吃。」婆子依言,便把饃饃放在地下。老道卻取出法劍向那饃方才要戳,那孩子眼快,知道蛇蠍怎經得劍戳,乃搶將起去,說道:「我送與爹吃的,如何奪我的與道士?」婆子見事不諧,說:「我家去吃饃饃,不管你閒事。」乃咕咕噥噥,假罵孩子,往山下走去。這孩子正也要走,老道乃叫一聲:「孩子,你爹從那山谷來了。」孩子聽得,只道是真,卻又想道:「我便是樵夫,怎麼又有個樵夫。」只這疑惑,便惹得老道知是精怪,乃把縧子丟來,把個孩子拴著,依舊弔上樹枝。孩子哭將起來,把饃饃往樹下一丟,那饃饃即復了原身一個蠍子,急去叫婆子,說道:「這老道憊懶,卻千方百計耍不得他,如今又把孩子吊起,萬一弔久,露出本像,卻如何救?」花蛇道:「我且變個獵戶,你變個兔子,待我拴著四足,只說孩子是我外甥,叫他放了。他出家人見我拴著活兔,必然要放生。卻叫他親手解縛,乘機咬他,手指受毒,叫他劍也拿不的,縧子也丟不的。」蠍子道:「妙計,妙計。」
花蛇乃變了一個獵戶,提著一隻兔子,走到山前,看著孩子。那孩子叫道:「救人!」獵戶故意道:「外甥,家裡尋你不見,如何在樹上捉老鴉?」孩子也故意哭道:「是老道弔我在樹。」獵戶乃向老道說:「青天白日,你如何弔人家孩子在樹?想是要拐帶人家孩子?」老道笑道:「一個精怪,你如何認做外甥?」獵戶道:「若是精怪,便要迷人。他又不曾傷你,出家人如何見危不救,反要傷人?」老道見他說得有理,乃放下孩子。孩子下來,往山下飛走。老道便問獵人:「你是哪裡捉的兔子,如何也四足拴了?想我老道弔個孩子,便認親求救。一個活活兔子,你也不該拴它。」獵戶道:「兔子是個畜類,如何比人?」老道說:「都是天地生來,血氣性靈,貪生惡死,總是一般。你看它被你四足拴縛,兩眼定睛,若悲哀乞憐,怎得解了繩索,放它走去。」獵戶道:「我聽了師父之言,不覺動了不忍之意,便放了生罷。」乃把兔子丟在地上,說:「師父,你自放它,是你功果。」往山下就走。老道聽了,忖道:「獵戶多是精怪,怎麼放生不解了索去,且他費心得來,怎肯歡喜捨去。且把劍割兔索試他。」乃執劍去割。獵戶回頭見老道取劍,只道識破機關,恐傷了蠍子,便急急回來,說道:「我一時被老道說動慈仁,舍了兔子,便忘了繩索。師父且莫割斷了索,待我解了索去。」乃把兔子解放。那兔子飛走去了。獵戶故意道:「師父的功果。」便往山下要走。老道心裡方才明白,說道:「我也是一時順理通情,拿拿放放,看來分明都是蛇蠍變化。可惜你空費了這惡毒心腸,怎出得我中野道士之術。你這怪蛇已毒,縱然變化傷人,也只一種毒;如今變個獵戶,是毒上加毒,種種難恕。」乃執著縧子,把獵戶又捆將起來,道:「你這精怪,用心太毒,卻要叫我解兔子繩索,因而中傷於我。快快供來,饒汝性命。」獵戶道:「老師父,一個獵人,你如何說我毒上加毒?」老道說:「你這蛇蠍精怪已是惡毒,獵戶心腸,原自不善,可不是毒上加毒?」獵戶只是不認作精怪。老道見他不供,乃執劍要斲。獵戶只得供出,說道:
我本花蛇生山谷,與世生人無惡毒。
只因久歷在山間,吃盡蟲蟻不知足。
山中來往多行人,心性有凶有善淑。
兇人我有惡相磨,善人自有善保福。
目前變化在深林,要吸生人血與骨。
變得金錢與婦人,誰想僧道難迷惑。
視我婦女粉骷髏,說我金錢阿堵物。
不貪不愛計空施,幸遇吳仁同殷獨。
同心合意可傷他,卻被高僧法力逐。
今日山中遇老師,七縱七擒心情服。
為救蛇蠍變獵人,那是存心毒上毒。
花蛇變獵戶,卻也俐齒伶牙,被老道縧子拴著難脫。那一條赤蛇變的孩子,與蠍子變的兔子,俱復了本身。在山下看著獵戶被拴,恐怕道士動劍,赤蛇乃計較道:「千方百計指望弄道士,誰知道士非我們心腸,左算左拙,右算右拙,倒被老道纏著不放。我想善解不如惡解,蠍子哥,你可變只老虎,去咬那道士。他自顧不暇,尚敢拴我花蛇?」蠍子道:「好計,好計。」乃變了一隻金睛白額虎,從山谷上跳將下來,就去撲老道。老道卻也不慌不忙,把劍拿在手中。那虎雖撲將過來,卻也不是真虎,到底怕劍,卻蹲著地埃。老道忖想說:「虎來撲我,既怕我劍不敢上前,怎麼捆著的一個獵戶正是他的對頭,如何不見去咬?此分明是怪蠍。且把獵戶待他復了原形再剿除。」只見赤蛇看著虎也不敢撲咬老道,獵戶又捆著不放,看看要復原形,情迫無計,乃想起深林曾咬殷獨,被強忍救了,知強忍從高僧清平院來,尚記得強忍容狀,乃變了強忍的模樣,手裡拿著一根長槍,走上山來,先趕去那老虎。老虎見是赤蛇變來,便往山下去了。強忍卻叫聲:「中野老道,前日途遇,你說捉蛇蠍精怪,卻緣何坐在山中與老虎相持,又拴著這獵人怎的?」老道說:「你同長老眾人往清平院謝高僧,如何到此?」強忍便順口答應道:「正是,正是。你不捉怪,卻把一個好人當做精怪拴在此處。」老道說:「他已自供是花蛇精怪,你如何也被他瞞?」強忍道:「分明是我的一個相知,快放了他。」老道總是年尊德厚,聽說近理,不似那少壯精明,便收了縧子。獵戶脫了,故意謝謝強忍道:「強兄,動勞你美意。」卻又不敢衝犯了道士,乃說道:「也不怪你老道,萬一果是精怪,你怎肯輕放。」說罷,往山下去了。赤蛇變的強忍,乃丟了手中槍,上前與老道施個禮,道:「若不是我小子來解交,老道你一差二誤,不是被虎撲,便是誤傷了獵戶。」一面說,一面把手來扯老道的手,就要奪老道的劍。老道想起來說:「扯我手,奪我劍,也還是個精怪。只是人熟面有情,不好直把他當精怪。」乃故意問道:「強老兄,你當初性暴好便宜,今如何這等溫和,與人方便?」蛇怪只知變他容貌,卻不知強忍心情,答應不出。老道明知又被怪騙,乃拿劍在手。蛇精靈異,知事不諧,隨在地上拿起長槍,叫道:「老道士,我們自在山谷隱藏,便是設變金錢婦女,也只動得貪財好色,與我蛇蠍一樣心腸的人。比如你們正人,自是不敢加害。你何故上門來欺負?趁早回你玄中庵修你行,莫要在此生事。」老道明知是怪,乃舉手中劍劈面斲來。這精怪挺槍迎去,兩個混戰起來。花蛇與蠍子見這光景,乃一個仍變獵戶,一個仍變樵夫,各執棍棒前來幫戰。哪知老道有符法在身,念動咒語,遣動金甲神人顯靈助陣。蛇蠍怎敢成精,往谷中躲入。老道謝去神人,乃拾取亂石樹枝柴草,把谷門塞倒。正才要去尋火來焚,忽然山下來了一個僧人。老道看那僧人:
頭戴毗盧圓帽,足踏羅漢僧鞋。
身披百衲禪服,拿著數珠前來。
老道見了僧人,乃笑道:「這精怪真也有些神通,千變萬化,百計騰挪,既逃入谷裡,怎麼又走了變個和尚前來?」及至僧人走近面前,卻是清平院萬年長老。見了老道,乃問:「老師在此,想是剿除蛇蠍精怪麼?」老道答道:「正是。」萬年道:「如今剿除了麼?」老道答道:「這精怪本是個蛇蠍,卻也譎詐多端,左支右吾。我老道也只因聽他順理,便行方便。乃今逃入山谷,被我塞倒谷口,意欲舉火焚他。」萬年聽了,乃合掌道:「業障,只因你礙道傷人,不戢自焚。我禪心不欲因焚傷了無辜蟲類,特向老道求寬。你若悔悟,還可免焚。」乃向老道說:「老師仗正法掃除,小僧不敢饒舌。小僧本度化真心,欲求寬恕,又恐老師疑我是假,敢乞同到清平院中面見高僧,再憑尊意。」老道正疑,聽此一言,說道:「業障我去他逃,老師縱真是假。」萬年道:「小僧乃實意真心,以免他焚。他決不敢背。」中野老道終是仁厚,便同萬年下得山來。
方走了幾步,只見一個道人走近前來。中野看那道人,走得氣喘喘,面癡癡,乃是庵中服事的愚蠢道人。見了老道,便說道:「老師父哪裡去找?庵前一個施主家被妖怪吵鬧,請師父掃除。」老道聽了,笑道:「不消講了,定是蛇蠍逃走,到我庵前作怪去了。看來你這長老也是個精怪,來詐我的。」萬年道:「你這老師疑心太甚。我小僧因過此山望一個施主,化些月齋,供養高僧。只因他師徒們說:』主僧,你路過山谷,得遇方便,當行方便。『因此遇著老師要焚山除怪,小僧恐你火炎昆岡,燒及昆蟲,不當忍字。你卻疑我是怪,難道我僧家肯詐謊,安肯把怪來變我僧家?所以邀你到院,面見高僧作證。你既疑我,可把你捉怪符法使來。若我小僧是怪,自然難避你道法。小僧若是怪,來詐你離山谷;這蠢道人來請你回庵,難道也是怪來詐你?」中野老道聽了,道:「說得有理。只是我心被精怪幾番哄多了。長老你既非怪,且試我縧子如何?」乃把腰間縧子解下來,望長老身上一丟。萬年將手接了,仍丟到老道身上。老道方才笑起來,說:「不是怪。」卻又把縧子望道人一丟,那道人說:「束著腰罷,丟與我做甚?」老道乃放心,與長老同到院。進了山門,走入方丈,恰遇著祖師師徒與眾善信僧人吃齋。中野道士上前與祖師師徒稽首敘禮。萬年長老乃留中野道士吃齋。齋罷,把這蛇蠍成精的事情,老道驅除的緣故,備細說出,欲求祖師道力驅除。祖師不答。中野再三懇求,祖師乃說一偈,說道:
蛇有毒牙,蠍有毒尾。
無焚其生,使自知悔。
祖師說偈畢,中野聽了,說道:「蛇蠍生成惡毒,他哪裡知悔?」道副答道:「吾師以化物為慈,安肯使老道焚谷?老道當自度量。」中野老道聽得,說道:「我知意了。」乃向道人附耳如此如此。那蠢道聽了,說:「待我去往山門外飛走。」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二回 梁善娶妾得多男 邵禁因齋結眾社

卻說蠢道人聽了老道附耳之言,乃走到山谷,把那堆塞的草柴亂石盡搬了山傍。蛇蠍見亮,乃走出來,方要變化,被道人一手捉住蠍子,把他的毒尾去了一擲。那蠍子未曾防他,道人又蠢愚不信甚毒。花、赤二蛇也不知被道人捉住,方才張口,蠢道人也去其毒牙。蛇、蠍去其毒,他沒了勢燄,隨那道人拿拿弄弄,倒是個馴良家的一般。道人方才說道:「我老師父看僧面不焚你,你自知悔,有此精靈,莫要傷人,久久自超善道。」蛇蠍從從容容,往荒遠處藏躲去了。道人方回清平院來,見了老道,回覆前附耳之言。方才要回庵,忽然兩手疼痛起來,倒地打滾。老道笑道:「是了,是了,中了蛇蠍之毒,如何處治?」尼總持見了,說:「沒妨,沒妨。汝為山谷行人除毒,決不致你遭毒害。」乃念了一句梵語,噴了一口法水,道人頃刻止痛,拜謝了高僧,隨中野老道回庵。
卻說庵前何人家妖怪吵鬧,乃是一人姓梁名善,夫妻二人生了一子,叫做多男,與一交契曾指腹結姻。兩家俱各殷實,後交契生的女兒患病,得了個殘疾,梁善之妻便要悔親。梁善道:「已指腹結盟,如何悔得?」無奈其妻執拗,多男三四歲,無奈女家一貧如洗,其妻瞞著丈夫,又聘了一個勢惡人家之女。梁善不能違妻,交契力不敵勢惡,遂解了盟。豈知天道不容,一日,多男到海邊同兒輩戲耍,忽遇一拐人,把多男誘哄上海舟,一風駛開,自南度國刮到東度界口,賣與一個行貨人家做義子。十餘年,這多男也得了一個癱患之疾,足不能行。一日,有一巫醫過其門,多男敬禮求醫。藥餌不效,卻傳多男下假神。每每客來,叫他下神為戲,足尚能跳。一日,梁善之妻聘定勢惡之家見多男被拐,倚勢也悔了親。只有交契之女不肯聘人,說道:「原與梁家為婚,今多男拐去,不知下落。此女又殘疾難婚,況且家貧,不如養著作為守梁子之女。」梁善聞其言,一則憐交契家貧,一則感其義,乃將膏腴之地給其女數畝,以為贍養。
梁善家業漸漸充裕。一日,裹得數百金出外為商。到得東度界口,同輩們知梁善尚無子嗣,乃勸其納妾。梁善多金,乃欣然依從。卻說這地方有幾個刁騙設詐棍笻徒,聽得梁善客人多金娶妾,乃串同媒妁設計,把這行貨人家一個美妓,假裝女子,憑媒言定聘禮百金。梁善見了女子,生得:
溫潤真如玉,妖嬈勝似花。
蛾眉施粉黛,寶髻簪烏鴉。
體態千般裊,金蓮三寸窄。
百金不吝娶,但怕惡渾家。
梁善交過百金聘禮,棍徒乃詐言又有一客欲添金奪娶。梁善道:「此事如何處?」媒妁道:「此事不難,梁客官可備下海舟,等候風順之夜,我等與你悄悄把女子送上海舟,一風可到你鄉。」梁善依言,叫下海舟,但候風順。卻說行貨人家得了聘財,分些與原媒聽他設計,要拐騙逃走。只因多男殘疾難行,一則也嫌他無用,空養著他,乃與媒計,將多男扮作女子,悄悄送到梁善舟中,說此女害羞,必到客官家方可成親。梁善依言,半夜果然風順,一帆到得家中,將轎子抬了假女子,扶入房內。方才要入房成親,不防其妻妒忌起來,不容丈夫娶妾入房,吵吵鬧鬧。多男卻是學會假神,見房內有粉墨,乃涂頭面,執著一根棍棒,敲敲打打,亂嚷亂叫。家童見了,誤傳梁善夫妻,說是新娶的妾哪裡是女子,乃是個妖怪。夫妻聽得心怕,來房門外偷看,見了花一道、橫一道面貌,吆吆喝喝,亂敲亂跳,嚇得當真妖精,忙叫家童來請中野道士驅除。
老道回了庵,忙收拾符法,到得梁善家裡,先問來歷。梁善說道:「小子只因四十五嗣,娶得外方一個行貨人家女子為妾。一路海舟順風,夜來想是海中也驚了些風浪,把個美妾被甚麼妖怪占了,如今在房中作怪。想我梁善平生卻不曾傷害天理,今日為何遭遇這宗怪事?」老道道:「施主也檢點平日,可曾做些不公背理的事?」梁善道:「只有當年前曾與一交契指腹為婚,他女我男果結了親。不期他女得了殘疾,又且家計貧乏,我妻立意退了這門親事,又聘了一家勢力女子。」老道說:「世間婚姻配合既定,豈有悔退之理?你嫌貧又退了親,將那女子置之何地?傷天理,損陰德,莫此為甚!你為家主,怎麼相容!婦女有罪,坐於夫男。後來卻怎樣?」梁善道:「不意孩子三四歲,同孩輩海邊遊戲,不知下落,今十餘年。勢力家又退了聘禮,交契之女殘疾卻愈了,他卻不肯再嫁與別人。小子為此,助濟他幾畝地土,養贍女子,也是他女子守節好處。為此前出外為商,娶個小妾,也只為生個子繼嗣。誰想有此奇事。這便是我當年背了些道理,便有此報。」老道說:「不差,不差。只是此女不改節,交契不忘舊,你又助他贍養,這幾宗善果怎折准不得,還要招個精怪作吵,使你一家不安?幸遇小僧與你驅除。但不知這怪是個甚精,且待我行起符法,自然拿到他審問來歷。」當時,老道作起法來,只見他:
朱符道道焚,令牌聲聲擊。
神將頻頻宣,法劍時時劈。
房裡阿阿笑,妖精怪怪的。
棍棒亂亂敲,老道真真急。
老道在外堂上書符念咒,使了半日,那精怪在內房裡弄假成真,跳了多時,哪裡一毫靈驗!越發打出傢伙碗盞來。老道沒了法,看著蠢道人說:「都是你把蛇蠍去了他牙齒尾毒,傷了陰德,叫我行法不靈。」蠢道人笑道:「我去了蠍子尾、蛇的牙,怎礙師父法?」老道道:「一家有過,罪在家主。我是你家主,便是喝令一般。比如人家家主看見家中童僕傷害蟲蟻生命,見危不救,與喝令不差。我的罪過都是你,都是你。」蠢道人性急起來,說道:「師父弄法不靈,卻推到我身上。我想方才進施主門,三茶六飯、點心饃饃,吃了他的,也只為師父捉怪。似此無功,怎食他祿?我蠢道人也不會書符,也不會念咒,拼著這老性命與那精怪結果一場罷!」乃拿著法劍,往房裡去劈精怪。那多男見道人洶洶的進房,急把臉上粉墨擦去,叫道:「道人,我不是精怪,乃是好人家兒女,被行貨人家設計誘哄了來的。」蠢道雖愚,聽得人言,乃按住劍,叫道:「施主與師父快來!精怪乃是假的。」梁善與老道急入房中,一把揪著多男,拖到堂上便拳打腳踢。不意其妻聽見,始初說是精怪,快心道:「好好娶妾,娶了個精怪來了,正中我意。」及後聽得說是個小漢子,乃走出堂後觀看,見丈夫揪著個小漢子。母與子雖離別了十餘年,聲音笑貌一則還認得一分,一則多男手指,卻與丈夫俱是個六指。他看見,急叫丈夫住手,不要亂打。丈夫聽得妻言,卻才問道:「我把百金行聘,明明娶個女子,如何抵換了你來?好好招出,以便送你官長處審問。」多男哭道:「我也非行貨家人。我記得小時候在海邊戲耍,被一人帶我上船,賣與行貨人家,一向在他家使喚。不想得了個足疾,能跳不能走,他今嫌我,常罵我說白吃了他茶飯。昨叫我悄悄莫要作聲,借個事情上船,外方去醫病。不意送入這房內,我恐要傷害我,故裝作怪。」梁善聽了,問道:「我且問你,尚記得父娘麼?」多男道:「記不得。」梁善道:「尚記得孩輩麼?」多男道:「也記不得。只記得我老子抱著我時,說我多一個大拇指。」乃伸出手來。梁善夫妻一見,抱頭大哭起來,忙扯多男起來入屋,乃與老道大笑,道:「無子而有子,都是蠢道人一急之力。」中野道士乃賀道:「足見施主行好心之報。且問令郎:足不能行,方才是你家僕扶人,卻是何故害起?」梁善乃入屋問多男何有此疾。多男道:「偶然病發,今已三年,藥醫不效。」老道說:「小道有按摩祝由良法。天既婉轉全了善人之嗣,使就遇著小道之法。料此藥靈,可令一試。」梁善乃扶出多男,被老道外用按摩,內吞符水,癱足立愈。只是精神有些恍惚,眼目略帶昏花。梁善夫妻復求老道治療。老道仍用前法不效。卻遇著交契聞知,忙來問候,大喜,復訂舊盟。這交契叫做任和,與萬年長老交往。一日到方丈來,見善信眾僧與演化高僧談講善功果報。任和也隨在眾中,便說出梁善這段情由。只見道副師道:「中野老道去除怪,便是此陰功,非是怪也。只恐那多男假神弄怪,裝女誘父,卻有一種罪過。便是殘疾,被老道按摩祝由之法救好,也恐未消得這種根因。」任和聽得,合掌道:「師父真是神僧,多男便是行走得,果是精神恍惚,眼目昏花,未得痊癒。」道副說:「叫他吃齋靜養,勿急婚姻,自然平復。」「任和聽了,拜謝高僧教誨,卻又問道:「師父叫他吃齋,只怕病後血氣失養,正當食些葷腥滋補。若吃齋,怎能滋養?」道副笑道:「任善信,你卻不知,精神眼目,不在葷腥滋補。人不齋心,養豈能靜?再急婚姻,終無愈日矣。」尼總持也笑道:「任施主,依你說,我等僧道吃齋的,個個失滋養了。你怎知念佛吃齋,心清意正,這滋養勝如葷腥十倍。」道育也笑道:「恍惚昏花,正是葷腥混濁之氣。有滋有補,實乃靜養之功。」任和聽了,深深又謝。
只見坐中一個善信,名叫邵禁,越序而出,乃向道副師說道:「』齋心『二字,師父可謂至言。小子們座中共有八人在此,正欲求師父大教。」乃指那上首一個年長的善信道:「此位善信姓常名素,久不茹葷,發心結了個八齋社。」乃指著坐中八人:「俱是社中齋友,怎麼病者病,貧者貧,有幾人不似昔日未齋時?正欲解社,幸遇師父們到此,卻又講到這齋戒功果。看來吃齋無關貧病麼。」道副乃答道:「第一,吃齋的無病。」常素乃氣噓噓的說道:「小子卻多病,何故?」道副說:「這齋有幾般吃:有願心吃,為父母吃的,神自佑護;為災疾吃的,病或痊瘥;為前世後因吃的,要明道理。若是道理不明,口徒食淡何益?有三辛五臘,敬神禮佛誕生吃的;有日齋月齋,一年三載吃的;有胎裡素,從幼不食葷腥的。種種齋功,豈有貧理?」常素道:「不貧之理,卻是何故?」』道副道:「天地生人,自有養活衣食,誰叫你奢侈不節,致生困窮?食素的多約,食葷的多奢,小僧說吃齋省儉,自無貧理。若是貧,必定有齋名無齋實;若是病,必是有齋日洗齋心。」常素不能答。邵禁乃說:「師父之言,是個道理。自小子說,真真的常素老道,終日勞苦經營,為子女千年調。這一種貪心病,何益於齋?」乃又指著座間一人名姓竇雄的說:「這位老道,心情梗直,不能容人,乃是一種嗔心病,何關於齋?」又指一人名叫費思的說:「這位老道,名雖吃素,終日思想做財主,多富足,日益窮乏不遂他意。這癡病哪在乎齋。」尼總持聽了,道:「邵善信,你固了明心齋之理。自小僧說,也還虧了三位吃齋,雖病不危,雖貧不困。若是茹葷,這三種病心終難救解。小僧願八位善信齋在口,念在心,莫貪莫怒莫妄想,上敬天地神明,報答國王水土、父母養育之恩,日月照臨之德。以此吃齋,決無貧病之理。」邵禁道:「承師父教誨度脫,我等個個遵依。更乞這四恩以下,再有吃齋當行的實功,願賜指明。」尼總持道:「吃齋實功善行盡多,列位洗心靜聽,待小僧說來。」尼總持乃合掌,誦一篇佛曲兒。眾在座僧俗善信,俱合掌相和。只見總持開口誦道:
持齋把素總歸心--」眾和:彌陀佛。」
方便慈悲種善因--」眾和:彌陀佛。」
不殺不傷生物命--」眾和:彌陀佛。」
不奸不盜不邪淫--」眾和:彌陀佛。」
守法隨緣無妄想--」眾和:彌陀佛。」
憑天靠佛莫貪嗔--」眾和:彌陀佛。」
修橋補路陰功大--」眾和:彌陀佛。」
舍鈔施財作福深--」眾和:彌陀佛。」
解忿息爭休勸訟--」眾和:彌陀佛。」
憐孤恤寡莫欺貧--」眾和:彌陀佛。」
寬和馭下無苛刻--」眾和:彌陀佛。」
好事成人免自矜--」眾和;彌陀佛。」
施食放生荒旱濟--」眾和:彌陀佛。」
建齋設醮苦幽神--」眾和:彌陀佛。」
焚香禮聖朝天拜--」眾和:彌陀佛。」
報答無疆四大恩--」眾和:彌陀佛。」
尼總持誦畢曲兒,眾僧俗齊和罷。只見爐香不燒自焚,鐘鼓聲清清揚揚,滿堂歡喜。邵禁合掌,又問道:「高僧垂教,我等自知齋心功果。但將來自是奉教,有緣相遇的,自一一行此實修。只是八人中見今貧病的,如何救解?望師父指賜解脫之路。」道育師道:「如今皆係從前,若是不知誤為,自然從今消釋。只恐你於齋中故作的罪業,當於眾師前直舉出應病、應貧的根因,待小僧們與善信解釋冤愆,自可消災度厄。」邵禁聽了,乃看著常素眾人,說:「列眾不妨直說過孽,正好求高僧度脫。」只見常素兩眼看著邵禁眾人,待言不言。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第八十三回 八齋友各敘罪孽 萬年僧獨任主壇

話表常素兩眼看著邵禁諸人,欲說不說。邵禁道:「常社友,你有虧心處,正宜今日當高僧前說出,以求懺悔,以救災病。便是我等,也或有從前作過罪過,不敢隱藏,必須明說,以求度脫。若是錯過,恐罪孽益深。」常素乃向僧前拜禮,說:「小子生平吃這碗素飯多年,並無背理妄為。只因昔年殯葬了父祖在墳,家業頗豐富起來。我相信風水,便是得了氣脈。乃聽了一人說風水未利,當速遷改,可望貴顯。小子那時恃著興發家財,便想著貴顯,乃遷改墳塋。方啟土見棺,陡然一病,到今未得脫體,家業且漸漸消退。」邵禁道:「正是。也知你這段事情,只是聞你隨掩棺未改,如何病恙不除?」道副說:「這種根因,為害最大。善信你既豐富,便是風水之利,就是貴顯也。從後來你便急急要榮,那祖父何當安處,被你遷移不安。幸你速掩,不然,這病怎捱到今,還要貧乏到底。此必亡靈一種毀壞根因,若不修禳懺悔,便窮年齋素何益?」常素聽了,乃下拜求解脫這家罪過。
只見座中竇雄開口道:「小子也有一件事,也想非我吃齋人所為,故此含愧到今。這病根料也是這宗罪過。」邵禁道:「你試說來。」竇雄道:「小子有幾畝薄田,畜得一隻耕牛。這牛代人力辛苦多年,疲老無用,只當聽其自斃,乃聽家產宰而鬻市。那牛若知人事,向人如乞憐之狀,小子也動了不忍心腸。只為家戶有一宗欺瞞主人的事情,小子不覺遷怒起來,遂把此牛付之屠戶。因此得了些不癒之病。」邵禁道:「牛疲不耕,多付屠家,恐未關此病。」尼總持道:「吃齋人寧無慈心?既無慈心,又遷嗔怒,此是病根,也當懺謝。」只見費思道:「小子也不怨貧,但也有一事犯了吃齋的道行。」邵禁道:「何事?」費思道:「小子昔年有幾間房屋,相連鄰家乃是一個遊蕩浪子,料他不能守業,每每思想要侵買他的。好鄰里只該勸化他學本份,務農工,乃幸災樂禍,巴不得他賣屋,細想此心非吃素所有。誰知敗子回頭,俗說的金不換。小子倒連年折累,他卻漸漸復興,我的房屋反被他買。這宗罪過,師父可解救得?」道育說:「善信能自知是過,便可解救。」
只見坐中又有一齋公笑道:「我們吃齋多年,經過的事也不少,便是小子,也行一宗罪孽之事。」邵禁乃呼其名,道:「吳作齋公,你有何罪業?」吳作道:「小子昔年有口池塘,因淤淺不能注水,乃叫工挖開。忽於午夢見數十綠衣猛士,鼓吹前來,到我堂上,說道:『求齋公方便一方池塘,容我等鼓吹幾載。』我不知其故。次日,工作挖池,見青蛙數十。我遂驚疑,料夢中所見是這蛙精,隨命工作捉了送入他池。豈料工作有竊去的,有投入池復網去的。這宗罪業,雖非我作,卻是未留得一方與蛙作個方便,致傷了它,豈不是我罪業。今幸未病未貧,只怕過流別害。」副師道:「這事果罪在齋公,也當懺解。」
又有一個名喚鄭道的說:「小子也有平日一宗背理之事。」邵禁說:「吃齋人背理的事,如何做的?」鄭道說:「正是,到今心地不安。小子當年用鈔買了一孩子為僕,他與父娘相別哭泣,真不忍見。那時,我也動了不忍心腸。無奈鈔券兩交,孩子已過我處,再三思想,惟有把別人子當己子看待,念其饑寒,恤其勞苦。誰料人心奸險,長大忘我恩義,仍逃回家去。小子恨這情由,捉來置之刑罰。他父娘因念子成疾。想來總是我行背理,雖免病貧,卻恐難逃罪業。」尼總持道:「也當懺悔。」
又一個名喚洪仁,說:「小子也有一宗不安心事,為此吃了個長齋。今既叨高僧度化,只得說出來求賜解脫。」邵禁道:「洪齋友,你有何事不安?」洪仁道:「我當年住居義鄉,左鄰一個長老,甚有道行。早晚見我小子,便指明些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行過的善事,教訓我做個好人。右鄰一個惡漢,甚是凶狠,每每欺我懦弱,挾詐錢鈔,時日不休。自恨我好人恩義未報,長者忘過,竟失了這個交情。惡漢冤仇未伸,懦弱遭欺,今乃匿怨為友。為此不安於心,吃了長齋。不知此業如何解脫?」邵禁笑道:「長者有師資之益。你不敬禮,真是罪過。幸虧不曾拜門受業,若是及門受業,忘了恩義交情不報,便吃齋何益?」道副聽了,說:「邵善信說的大道理。只是此還有一理可解:好人不忘報德,惡漢能忍化凶。若不是吃了齋,感動惡漢良心,怎當得他日時凶狠?這件不安,便已是消災懺悔。」
座間末席一個善信道:「小子叫做辛平,也有一宗罪孽,望高僧解脫。」道育問道:「辛善信有何罪孽?」辛平道:「小子當年有一個採訪官長,知我為人忠厚,立心公道,來問我幾個人的才能行檢。我雖直陳不欺,但中間不無愛憎。平日愛的,十分過獎;平日憎的,少減一分,因此雖不曾嫉妒失真,賢愚倒置,只就這愛憎差減,便是傷了忠厚的罪孽。」道育道:「這卻是一種不忠待官長,不公待才能。若不懺悔,陰功須損。」邵禁聽了,道:「七位社友,看來人人都有罪業,倒是小子一個胎裡素,平生不近葷腥,那知滋味;不臨世法,那有奸欺。只一味隱人惡、揚人善,守本份、謹修為,也無貧慮,也無病憂,將何懺悔?」道副笑道:「邵善信,你說無可懺悔,小僧說倒有罪孽,更宜解脫。」邵禁忙作禮,道:「小子實自不知我罪業何處。」道副說:「有善無誇,一誇便墮了矜驕之孽;有序無亂,一亂便入了傲慢之愆。你說腥未嘗沾,有此二過,與那食腥何別?」邵禁滿面自慚,說:「是了,是了。小子越席出談,自誇無病,真乃罪業。我八人願修一壇懺罪功果。」萬年長老與院內眾僧,聽得八齋社友願建道場,悔過消愆,乃一時大興齋醮,真個水陸並陳,卻也整齊。怎見得,但見:
門掛榜文,說出眾齋心願;經開懺法,普消八信冤愆。鼓響鐘鳴,引動了十方檀越;香煙雲繞,降臨來三界鸞軒。從前罪孽,拜高僧一句真詮;自此福緣,願法界普沾一切。果然是罕聞罕見道場,卻也真難逢難遇法會。
萬年長老與眾僧依科行教,三位高僧卻侍立祖師前。候祖師出定,便把八齋社眾友建道場的緣故說知。只見祖師微微笑道:「接引洗心,也虧此會。但消見在眾善之愆,卻也要脫離了牛、蛙苦惱。」三弟子聽聞師言,登時出了靜室。眾齋道僧俗,各各請三位主壇。道副辭謝道:「萬年老師道行自能主壇。我小僧等還要瞻仰功德。」萬年也不辭,便做了三日道場。眾等歡喜各散。
卻說竇雄老道,原是帶著些病兒隨眾建會。到得家中,這病陡發。召醫診脈,醫云:「辛苦舉發。」竇雄心情原躁,乃歸咎在會中勞苦,便向醫人說:「是了,三日道場,勞了瞻拜。」正說間,病益增苦。邵禁等齋友來看。竇雄向眾人也歸怨勞苦舉發。邵禁乃說:「竇齋公,你這病根未脫,我知你是往業冤愆。如何怨道場中辛苦?天地間,一善能解百惡。我等自會中回家,乃覺精神少長,偏你勞苦發病。比如常素齋公,原也拖病在會,他居會首,比你瞻拜更勞,他為何回家病癒?切莫歸咎道場。」竇雄口雖答應,心實不然。眾各辭去。他忽於沉昏中,見一老母畜直前角觸。竇雄慌懼,左避左觸,右避右觸。頃刻,母畜作人言,說:「竇雄心何忍?將有功老母畜付之屠家。」竇雄道:「你老而無力,耕家誰不鬻你?」老母畜道:「你豈不知王法有禁,也為憐其辛勤力作。你不吃齋,情尚可原;你既吃齋,乃遷怒屠害,遷怒不慈,屠害不義,今已訴之冥吏,添你沉痾,將拘抵償。」竇雄道:「我已前日在眾會中訴出這宗罪業,建諸道場,寧無解脫?」老母畜道:「這功德只消得你遷怒愆尤,懺不得忍心害母畜。況執不信之心,歸咎道場勞苦。你這善功,反作怨府。」竇雄道:「在會人人皆在往昔罪業,偏我也是八齋社友,不能解脫汝冤?」老母畜道:「心地未潔,徒齋何益?」說罷,又將角觸竇雄。正驚慌間,只見一個高僧貌似道副模樣,走到母畜前,一聲喝道:「法會只因未及汝等得度,故使你作人言來復冤孽之債,又要費我僧家一番超薦。可速退形,不須作孽。」老母畜即退,僧亦不見。竇雄驚覺,乃念了一聲聖號,忙叫家童去請了吳作齋公來。吳作見請,隨到竇雄臥內。竇雄乃把前事備細說了一遍,道:「在社諸友,前在方丈中各說往昔罪業,惟有社友未救青蛙。這冤愆也是忍心作孽,如何不來向你報應?想是老母畜為人有功,與蛙不同,且是胎生,與濕化不類;或者社友道場歸來,未曾怨悔,我小子或是原有疾病,因此冤愆越加沉重。」吳作答道:「事雖不同,卻也有些古怪。我小子自方丈中說往昔罪業,當道場中心心懺悔,便是歸家,也還記憶著這青蛙冤愆,不知可解脫得?昨於午夢,見那綠衣猛士依舊前來,卻也不多,說道:「齋公,你昔日也非有心,今日懺悔,感謝你倒有心。有心在道場,還說你見像作福;歸家尚有心,便見你真心超度我等。只是高僧未主壇,眾長老法事未周,長老似了目前之功果,我等尚在未脫化這根因。『正說間,也見一位高僧前來,貌似尼總持師父之狀。他吩咐那綠衣們道:』汝等安心,自有功果及汝,勿得復擾善信。『說罷皆退。我小子醒來,正有意欲去高僧處說這段因果,恰遇齋友也有此警戒。」正說間,只見常素眾社友又來問安,吳作便把兩個人的牛、蛙事情說出,復問常素齋友:「你自方丈歸家,怎麼病體全安?」常素道:「小子於道場中,只一心薦拔祖父亡靈,不覺歸來病癒。」邵禁道:「據三位夢中警戒,還當求高僧度脫。我們再到清平院中,求僧把這牛、蛙超生,也完了這一宗功果。」當下,眾社友一齊走到清平院來。只見離院數里一個山坡之下,見一個牧童倒騎一隻黃牛背上,口唱山歌。眾人側耳,聽那牧童唱的山歌,卻不是等閒個個兒童會的,人人知的,乃是一個歎牛的辛苦,叫人莫傷它,聽他的歌兒。眾人聽他歌道:
阿牛阿牛生何來?與人出力受苦哉!莊家老兒不知哀,瘦病一朝便撒開。賣與市人真不該,何人慈憫吃長齋。牛本精靈豈裝呆,報人福壽廣招財。
竇雄拖病前來,且是家僕扶著,聽了山歌,乃向眾友說道:「這牧童是誰家的?」眾友皆叫認不得,家僕也叫認不得。竇雄正要叫家僕去扯牛問他,那牧童歌罷,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僕去看,不見蹤跡。眾友歎息,便說:「竇齋公,這牧童倒有幾分譏你。」正才舉步前走,只聽鼓樂聲喧,盈盈眾耳。邵禁便說道:「誰家喜事動樂?」常素聽了,道:「不是喜事作樂,似官府的導引前來。」吳作聽了,道:「也不是,似迎親送嫁的。」鄭道說:「且站立,看他來便知。」眾人站立,那鼓樂又止,不見前來。眾人舉步,那鼓樂又響,時止時響。眾人走到響處,哪裡是鼓樂,原來是一陣青蛙聲吵在池塘裡。眾人笑將起來,你說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說道:「真個如五音樂器」。眾步將近池塘,蛙聲陡然絕響。眾人方才歎息,說道:「水蛙無人到此,便叫聲不絕,一聽人來,便潛伏水底,物有人靈,殊為可歎。」正說間,只見一個人來。眾人看那人,怎生模樣:
亂發蓬鬆頂上光,破衣蔽體下無裳。手執一根長竹竿,肩挑兩個小籮筐。形齷齪,貌骯髒,兩眼乜斜池內張。不是漁夫來網罟,青蛙苦惱被他傷。
吳作一見了此人,陡然動了他昔日心性,乃叫道:「漢子,我看你一身襤褸,四體傾斜,皆由你做此傷生害物生理。世間盡有尋一碗飯吃的買賣,何苦為你一日之餐,傷害許多性命?」那漢道:「財主齋公,我等若是有幾貫本錢,便也去尋個大小生意。只因無本經營,故此做這宗勾當。」吳作道:「此事不難,我便給你十貫鈔,你可將那竹竿、籮筐交付與我。」那漢子聽得,哪裡肯信,說道:「財主,你鈔有限,我等捉蛙的甚多,安能盡改了我等之業?」吳作笑道:「我也只為目見這一時之仁,哪裡能個個給他資本。」一面說,一面把漢子的竹竿、籮筐都打碎了,拋在池內。那漢子見了,又笑又惱:笑的是財主齋公許了鈔,惱的是人心難測,安知給鈔有無。吳作見他呻吟,乃對竇雄眾人說:「列位請先行。小子不食言與此漢,到家給了鈔與他就來。」便往家飛走。這漢子緊緊跟著。吳作到家,照口許一貫不差,打發了漢子,便急奔清平院來。
卻說這漢子得了錢鈔,出了吳作家門,在路上一面稱說齋公好人,一面想道:「造化得了這些資本,如今回家,做那樁生意不會,這樁買賣不能,不如買些布匹做幾件衣穿,養兩個牲口,沽些美酒受用受用,仍舊去捉青蛙。萬一再遇著這樣齋公,錢鈔倒也容易。」乃想道:「那竹竿、籮筐雖被齋公毀壞,卻也還收拾了用得。」乃奔到池邊,看那竹籮漂浮池面。漢子撩起破衣,下池取籮。不曾防池中有一物,絆了他一跤。卻是何物,下回自曉。

第八十四回 高義勸戒一兄非 高仁解散六博社

漢子下池取籮筐,不知池中一段樹根,絆著足跌了一跤,掙扎不起。非是不能起,乃錢鈔在腰墜住,又被水蛇咬了足,若似眾蛙齊攻,遂落水不起。可歎負義之人,狼心之輩,天理報應不差。
且說眾齋公到得清平院,萬年接著,便問常素病安。常素答道:「托賴安痊。」竇雄乃說道:「自道場畢回家,小子便添了疾痛。莫不是道場瞻禮勞苦所傷?」道副聽了,笑道:「齋公越疑勞苦所發,越致疾病難痊。你的病根,若不是小僧與齋公喝去,怎生能解這冤愆?」吳作便道:「小子午夢,也有此警。感得師父們解救。」尼總持聽了,笑道:「一事同情,只是冤愆。吳齋公已解,更添了一種善因。竇齋公若要病除,那牧童坐下當捐金救解一二。」邵禁道:「我等正來求師,再建一功課以消罪愆。」道育說:「功果只在人心,人心只看積善。上善慈悲,方便物命,次善方說道場。」眾友聽了,各各稱謝。竇雄乃當三僧面許願,去找尋牧童所騎,道:「小子捐金贖養。」道副笑道:「齋公執一不通。方便門中,一見生慈,何必去找牧童騎的?村鄉何處不是牧童所騎?苟有不忍之心,即是解脫之路。」道副說罷,眾各歡喜,贊歎辭行。
只見眾友走回池邊,見一死人漂浮池面。吳作卻認得是捉蛙漢子,忙叫地方撈起,那錢鈔尚在腰間。眾友都察此情,必定是貧人勝財不起。吳作見那漢手猶扯住破籮,乃想道:「人心邪曲,以至於此。」乃叫地方挖地安瘞而去。竇雄果去訪牧童不著,遇有鬻耕牛的,捐財救了兩頭,病乃大安。後有說吃齋吃心五言四句說道:
莫謂齋不良,清心淨腹腸。
靈明腥不混,福壽自然長。
話說這平宜裡有眾齋友,結個八齋社。卻有幾個少年英俊,結個六藝社,又有幾個游閒子弟,結個六博社。六藝社中有一個英俊,名喚高義,卻與六博社中一人名喚高仁,二人乃弟兄,同父不同母。高仁居長,高義居次。一日,高義見兄日以樗蒲為戲,博弈為歡,乃正色諫兄道:「兄長年過三旬,上當擴充先業,下當訓戒後人,勤耕種使荒旱不饑,事經營使資財不乏。親近賢人,受些師資之益;觀看載籍,得些道理之傳。光陰迅速,少壯不再,若失了此時,不奮起精力往前去掙,老大來做一個浪蕩游閒。萬一落在人後,這恥辱何當?」高仁聽了,道:「阿弟,我且不問你別的,只就你說落在人後的恥辱何說?」高義道:「世間人心不古,炎涼最甚。想那上古人心只敬的賢能才德;如今只敬的富貴榮華,賢能若是貧苦,便受人的輕賤,雖賢能不受他的輕賤,卻也旁觀這些情態可嫌;再若不賢,乃諸人得賤,這何等恥辱!還有一等,明知恥辱,乃甘心去受,不是負欠被恥,便是假貸受辱。仔細思量,可不當趁此少壯做個本份經營,把遊戲且咬牙禁戒。」高仁笑道:「阿弟,你說的一團道理,只是你未見透。我想人世間歲月無多,歡樂有限,精力易竭,錢鈔有分。趁時力掙固是,逢場歡樂也該。阿弟,獨不見裡中張某,窮年累月,掙的家財巨萬,留與不能保守子孫,一敗無存。可憐他存日熬清受淡,竟成何用?李某占人田產,奪人廬舍,與親鄰做盡冤家,不捨分毫享用。如今田產廬舍依舊,子孫復歸原主。又如王某,穿破衣,吃藿食,終日勞苦,力掙家業,不捨分文贍養父母,越掙越窮。趙某拋妻子,離家舍,外地經商,雖不貪花酒之場,卻不顧妻子之養,買賣不著,累年折本。看起這幾人,空負了花柳場中無限樂趣,博弈局內有興采頭。」高義道:「阿兄,你見差了。你看謹守本份的,能有幾個如張王李趙?卻崢嶸興發的甚多。即不興發,安安穩穩,不失了家業,不受人輕鄙的,滿眼皆是。那不守本份,花柳場中樂有限,博弈局內沒采頭,蕩盡家計,遺貧子孫,皆是且圖一朝再作計較,不顧後日擺佈不來。」高仁聽了高興之言,拂了他意,往門外不悅而去,走到那博弈社內。
這社內有一人,叫做皮諢,見了高仁來遲,乃問道:「高兄,今日何來遲,且面帶不悅之色,何故?」高仁道:「正是在家被我阿弟高義講說了一番,我一時聽他言,深拂了我要戲耍的興頭。走出門來,行在路上細想他言,也是個道理。」皮諢問道:「高義講說一番甚話?」高仁道:「無非勸戒莫結此社,當結他那六藝社。」皮諢道:「你卻如何答他?」高仁便把張王李趙說出來。皮諢道:「你說的是個道理。如何一路行來,想他言有理?」高仁道:「我想那八齋社眾人,終日聚談,不講些前因後果,便說些吃素看經。惡念不生,善功常積。便是吾弟六藝社,眾人終日講習,不是禮樂,便是書文。你看他們都是清白往來,淡泊交情。吾弟日日歸來,安舒適意。我高仁終日到這社中與列位講的,不是村酒野花,便是呼盧喝雉,有興時真也樂意,沒采頭卻也撓心。十日三朝,倒有幾回懊惱,或有興而來,或敗興而歸。仔細思量,吾弟之言也是一番道理。果然日日走入這社,一則也覺憚煩,一則也覺沒趣。」皮諢笑道:「老兄,依我小子說,還是我們社中有個最苦,卻有個最樂。」高仁問道:「老兄,我們社中何事最苦?」皮諢道:「失了采頭,一宗苦;等友不來,兩宗苦?」高仁道:「等友不來,如何苦?」皮諢道:「比如方才老兄來遲,小子悶起來真也苦。若等得一個來便樂,再有一個來,乃成了三人之局,何等快心!此不是最樂。」高仁笑道:「只就老兄說這最樂,我們且樂一時著。」當下,又有幾個相繼來社,他們依舊博戲不提。
且說八齋社,常素當年只因遷改祖父墳塚,那祖父亡靈不安,乃於冥間泣訴在報應司主者,訴道:「子孫常素,將吾既已安厝,不是得了氣脈,他怎能興起家業?家業既興,便就癡心不足,聽信人言,把一個安靜神魂動搖得不安。這也當示警戒。」主者聽訴,說道:「人家子孫為父祖不安,遷改有理。豈有為自己富貴,把一個既安的亡靈遷改?這個不孝,當以貧病報應。」當時素故有貧病,卻幸遇高僧度脫,自己悔過復新,歸家病體安痊。又得了道場薦拔,故此常素的父祖解了忿恨,得超淨界。卻好魂靈兒正過八齋、六藝社前,見無數亡靈相集。這道是八齋社眾齋友的先亡,為子孫造了罪業,拖累冥司,今幸各陳己過,在僧前得其解脫,善功超度。那道是六藝社眾英俊的前靈,為後代會友輔仁,不待道場也超升雲路。卻有幾個亡靈,咿咿喔喔,嘁嘁咂咂,說的是六博社中某敗了家業,苦了他在日經營;某不顧妻孥,壞了他後代貧苦,且終朝執迷不悟,造下荒亡罪業。常素的祖先見聞了這幾個亡靈說的冤業,乃上前說道:「你等之事,我已得聞。你便哭倒了山嶽,也轉不過他戲樂心腸,除非示一個警戒,也叫他親謁高僧,自然悔過消愆,你們方超天界。」
只見亡靈中現出一婦人形來,說道是高仁之母,只因高仁不自知非,拖累她冥司受苦。常素的祖先問道:「你家如何把你婦人拖累?」婦人答道:「高仁係我所生。我夫與他後妻,俱得了高義英俊的善因,超升雲路。如今高超拖累著我。」常素的祖先道:「你去或夢戒,或見形,母子有情義相感,料高仁自生悔悟。」說罷,一陣寒風,各靈盡散,惟有高仁之母,同著皮諢的先靈,聽了這些說話,乃計較去警戒二子。這晚卻在社門外等候這兩人出來,思量要迷的迷,打的打。誰知他這社中,眾人快心戲耍到個樂極忘歸的時候,盡夜交歡。這兩個亡靈,設了一個計策,乃變了地方官長巡役模樣,陡然起一陣狂風。高仁與社友正樂,那陣風忽地:
衝開社內門,刮滅堂前燭。
烈烈似神號,陰陰如鬼哭。
只聽黑地裡說:「拿著這個,鎖起那個。」嚇得高仁東跌西倒,爬起來往門外飛走。皮諢諸人手摸腳踹,烏洞洞的只往門奔,一個個慌懼說道:「地方官長拿住若問,只推說六藝社,或指八齋社中。」只聽得暗中說道:「推不得!六藝社卻要考察你六藝之能;八齋社便要試驗你八齋之善。推不得!高仁猛然說道:「我只推說是清平院高僧處來。」只這一句,頃刻風息,明星朗月,社屋裡哪有個人蹤!各人都站立門外,高仁乃向皮諢說道:「分明風起滅燭,暗裡人聲,這會不見了。我常聽八齋社友說,清平院寓著演化高僧。方才只一言說起,便消滅了怪異,況親去參謁,必有善果。」皮諢道:「時已夜深,社中尚有燈火酒具,且續一夜之歡,明日再去。」高仁道:「小子被這一驚,古人說得好:』樂極生悲『。想方才雖無官長之事,卻受了官長之驚,不如趁此警戒家去罷。」乃飛走回家。只見高義在堂,秉燭對卷,衣冠未解。見了高仁來家,乃上前迎著,說:「阿兄,如何此時方歸?」高仁隨口答應:「有席相留。」乃問:「阿弟,如何不去安眠?」高義道:「兄外未歸,弟心懸掛,安得去臥?」高仁又問道:「如何衣冠不解?」高義道:「一則阿兄未歸,怎敢科頭跣足?一則卷對聖賢,怎敢毀冠囚首?」高仁才把社中刮風起怪,備細說出,道:「真個古怪。」高義道:「理之所有,不為古怪。倒是阿兄盡夜不歸,忘家博弈,乃是古怪。」高仁又說到一句推說高僧便風清月朗,高義道:「我亦聞有高僧演化本國,住居院中。後日當與阿兄參謁。」按下不提。
且說祖師在靜室,忽出定向三弟子道:「我於靜中,與一尊者講論演化功果,當隨類普度。尊者道吾瑣褻真乘。吾以菩薩普濟,蟲飛蛇動,皆在光中。尊者道:』雖然有言,不若無言為上乘第一。『「道副問道:「尊者是誰?」祖師道:「吾見尊者臨淵觀鶴,宛似十七位聖僧。」道副乃稱贊道:「尊者大慈,願我師亦如尊者。」祖師乃復說:「我等寓此,聞風而來的善信人等,有疑當與解脫。汝等且代吾言,吾此靜功,約有數日。」祖師說罷,閉目跌坐。只見三位高僧,向萬年長老說:「吾師習靜,我等亦欲驅煩。少俟閉關數日,如有隨喜來的善信,長老可代我等應答,毋辜來意。」萬年乃問道:「比如善信來的,有往昔作過根因,今日善惡征應,弟子愚昧,焉能告戒?」道副笑道:「長老不問,吾亦忘言。吾昨於靜後檢點,前因,早知征應,但於事瑣屑。既欲長老承應,當明以說。」乃說一偈道:
無益無益,無勞積習。
未見泰來,每觀否極。
道副說偈畢,各入靜定。長老乃掩了靜室關門,自於方丈跌坐,把四句偈語寫出,黏出在方丈壁間。卻說高仁同著高義走到清平院中,只見清清冷泠,往來僧俗稀少,殿上鐘鼓不聞。高仁道:「想是高僧離院前去。」高義道:「高僧不設形跡,那裡在裝像模樣動人。」兩個只得走入方丈,見了萬年長老,便問:「高僧何處?我等特來參謁。」萬年道:「這師父們止靜閉關,善信來會不早。但閉關時,留了一偈,小僧也不知何意?」高義忙向壁間看念,把頭幾點道:「真是高僧。」高仁也看了,說道:「先知鄙事,果是非凡。只是未明白六博怎叫做無益?卻有幾宗無益的事?」萬年乃問道:「善信,這偈語二位參詳點首,必有感悟。」高義道:「正是。我弟兄兩人,正為六博社中一宗怪異事,特來求師解脫。」萬年道:「六博之事,果是無益,高僧先見不差。善信若欲知無益見宗,依我小僧說來,卻也損多。」高仁道:「便請教無益有損幾多?」萬年道:「小僧有幾句詞語,二位試聽。」乃說
博弈傾財敗產,終朝耗氣傷神。忍饑受餓逞機心,設詐欺瞞少信。不顧父母妻子,慢了鄰友姻親。損人名節累官箴,裕後光前宜禁。
高仁聽了,說:「長老說的,果然種種無益有損。只是橘中為樂,爛柯是仙,也非不齒的鄙事,實乃消閒散悶的高風。」萬年道:「有三餘樂事之暇則可;無一局賭墅之雅則不可。小僧說的是群居終日,無所用心;借言博弈則不可,若再加好飲貪花,則不可之甚。」高仁道:「便是我一兩人博弈,怎累官箴?況小子非官,何箴可累?」萬年道:「小僧也不知其故,乃是高僧留下偈外餘言。且說善信若不明白,自有征應之處,歸家可見。」萬年說畢,高仁哪裡明白,那博弈之心猶然未化,乃向高義說道:「阿弟先歸,我於村前望一知己友去。」高義聽了,說道:「終是未會高僧,親領妙理,阿兄尚然觸格心胸。」乃辭了萬年而去。
這高仁依舊往六博社中來戲,只見社中無一人守社。坐了半晌,看看天晚,心情正悶,卻好皮諢走將來,見了高仁,一手扯著他衣,說:「散了社罷,莫要惹出事來。前夜捉拿怪風,昨夜眾共見了,已各自回心家去,做本等事了。」高仁問道:「眾人有甚怪異昨夜共見?」皮諢道:「昨日你不曾來。我等眾人在此戲博,依然一陣怪風過處,來了幾個襤縷疲瘵之人,似精非精,似怪非怪,看著我等啼啼哭哭,說了兩句怕人言語。我們故此散去了。」卻是何人,說的何語,下回自曉。

第八十五回 一偈謙光動傲生 五個精靈驚長老

話表善惡根因,陰陽道理,莫說怪異,世人立心一正,便是怪異也化為安祥;若是立心一邪,就是好事反成古怪。只因這六博社中,曉夜不停,都是游閒耍樂。內中也有蕩廢家庭,祖先在幽冥懷恨的;也有破敗產業,懊惱後來受苦的。這幾個襤襤縷縷,啼啼哭哭,卻不是別精他怪,乃就是這輩的元神見形。皮諢們見了,聽他說的言語最關心情。他說道:「你眾人結這社會,傷了幽明官箴,苦了先亡後代。」高仁只聽了這兩句,正合著萬年長老詞語。他正不明白,乃傾耳聽著,就問:「如何說苦了先亡後代,傷了幽明官箴?」皮諢道:「我們正也問他。他說得有理,說這村裡陽世明有王法,卻在官長司之。他縱容了游閒,敗壞了產業,即不敗壞,也要拖欠了官租,課殿把他考下。豈不是傷了陽世官箴?有此理,幽冥便有司此的神祗。人若孝父母、忠君王,是裡中出了賢人,上天必加獎賞;若是出了敗壞道理的,幽也有降罰,這不是傷了冥地官箴?陽世王法,容有逃躲了的;幽冥賞罰,決不得差,卻報應甚明。不在先亡上作孽,便在後代上生非,豈不是苦!」高仁聽了,道:「我前夜已信非怪,高僧今日又明明指點。這六博事,列位回心得有理。小子回家,做些本份,吃了素入八齋社去罷。」皮諢道:「小子也想著入六藝社去,只怕這社友不容。我們氣質歷來在此社,習成了個皮諢。」高仁笑道:「老兄若入了六藝社,自是變化氣質。」二人正說,不覺清風入戶,明月穿窗,只見三個老者走入中堂。高仁忙起身笑迎,道:「老叟到此何事?若是尋你弟男子姪,我等這社已解,並無一友人來;若是老人花業,我這皮兄已更了去向。」老叟道:「我老非游閒少壯,亦非花柳中人,乃是橘中三老。想黑白手談,乃是我輩餘年樂事,你卻難容廢置。堯為丹朱不肖所制,奕秋自古稱善,謝安一局退敵。不是你百萬盡在樗薄,如何因而解社?」皮諢聽了,忙答應道:「小子們解的是六博勝負,孤注贏輸,不是老叟們的閒敲棋子。」皮諢說罷,那三老一笑而出。高仁道:「皮兄不當直言拒出這三老。若是社解,棋枰尚在,待小弟與他決個雌雄。」皮諢道:「高兄見獵,又生喜心。依小弟說,一戒便終身不改。」
正說,只見堂前又來了幾人,相貌卻也古怪,非生乎今世,衣裝更又蹺蹊,非制度尋常。高仁見了,非社中舊友,乃直拒道:「小子社會已解,列兄可別向尋歡。」皮諢道:「此無對局,不敢款留。」那幾個聽了,笑道:「我等非是來尋博奕對局之人,乃是公等解社,絕我六博之具。哪知象棋分楚漢之爭,雙陸解弟兄之競。公等怎當絕我?」高仁聽得,乃向一人問道:「公為誰?」那人答道:「吾乃魏曹子建。只因解紛,故設雙陸。想此局亦能為人消愁解悶,何當棄置?」高仁道:「我等也只為此廢了清時,損了錢鈔,視為有損無益,故此禁絕。」子建聽了,乃問:「公名姓是誰?」高仁答道:「小子高仁。」子建笑道:「公非高人。若是高人,當借這戲具,日與此友皮諢,莫爭利傷義,以消永晝。誰叫你曉夜博金,不損己財,便坑人鈔;損了自己錢鈔,上或缺了父母之供,下或失了妻子之養。這背理處,還有情急不忍言的;若是坑了人鈔,使那人敗壞家私,還有不顧天理行止之事,只叫做無義之財。割他人肉以肥己,陰騭何存?公等解社,只當解利物之博,不當棄我古來制。」高仁聽了,說:「罷,罷!俗語說得好:』日親日近,日遠日疏。『我等毛病只怕要發,不如還到八齋社、六博社,做些本份去罷。」說了就往外走。高仁回到家中,高義依舊接著,上下看了高仁一眼,說道:「阿兄,今日歸來,氣象容貌十分與往日不同。」高仁道:「阿弟,你怎見得?」高義說,阿兄,你的容貌,每日歸家:
有時喜,有時怒,形無常態;或如歡,或如惱,色有參差。暗中嗟,背地歎,非憂家計;貌忽瘦,體忽肥,總繫心思。今日歸,坦蕩蕩,若無寵辱;氣安閒,體舒泰,不似尋常。
高義說罷,高仁笑道:「果是我因高僧解脫,辭了六博社友。想起我後世歲月久長,做此無益,徒招阿弟憎嫌。」高義聽了大喜。次日到六藝社來。俗語說:「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哪知好名揚開,如雷貫耳。高義進了社門,社中眾友就知其兄禁戒博弈,都歸美高義諫勸之功,說道:「人家弟兄多少忌妒的,多少執拗不聽弟兄好言的,同胞異視,況不共母。君家昆仲,可謂多賢。」高義謙厚,答道:「哪裡是小子勸諫之力,實乃高僧度化之功。」只見社中一人,名喚傲生,說:「高兄如何說是甚麼高僧度化?我也曾聞說清平院有演化僧人,因類度脫眾生。我想出家為僧,自有他的分內見性明心道理。雖說道門為我,釋門兼愛,他卻也不管到一個六博場中。待我小子去探望探望,講論個真實道理。」
傲生乃同高義走到清平院來,正是祖師師徒止靜之會,方丈也冷冷清清。萬年與兩沙彌行者閒站在山門之外,只見傲生同著高義,上前與萬年施了一禮,問道:「演化僧人出來會客麼?」萬年道:「這幾位僧人止靜,必須出定,方得會客。且請二位善信方丈隨喜。」傲生乃走入方丈,四壁看見,都是抄寫的經文偈語。一一看了,無關他念,卻只見一偈,貼在壁上,說道:
諸卦惟謙,六爻皆吉。
尚未登堂,一傲何益?
傲生一看這偈,乃問道:「此偈何意,貼在壁間?」萬年答道:「小僧不知。乃昨日高僧大師父叫小僧寫貼在此,說今日有善信到來,欲會須俟出靜時相接可也。」便問道:「善倍看此偈意,何故驚疑?」傲生答道:「小子姓名在此偈內。每常也自恃得聞些道理,笑傲輕世之心不無。今見此偈,實有些譏諷之意。不知平日有的偶與我合,又不知是他有心令我忖度。」萬年道:「觀此偈語乃舊,叫小僧今日貼以待客,則若有情。善信若能候大師出靜則候;不能候,異日再來。」傲生性急起來,只叫:「如何候得?長老可啟關門,喚醒何妨!」萬年笑道:「原來大師偈意不差,正乃防禦善信擾靜之先意也。」高義道:「只此便見高僧,老兄且無性躁。」正說間,只聽得靜室門外,聽行者三聲擊子,萬年忙忙進入,說:「高僧出靜也。善信且從容少待。」乃進入去了。
傲生同高義只得且在方丈坐等,見廡廊上下諸僧走走動動,都是伺候祖師師徒出堂。傲生見了,乃向高義說道:「你看諸僧凜凜色貌,伺候高僧,真乃一心誠敬。原來釋門莊嚴,令人起敬起畏,有如此等!」高義道:「對越聖神,如在其上,何異於此。惟能如此,所以降福消災。吉祥善事,皆由此出。老兄方才視輕了,心生瑣屑,寧無褻瀆之罪?」傲生此時方才整容相候,卻存了一個要與高僧辯難道理的心腸,到底笑傲氣局,露在外貌。
少時,眾僧人靜室,參謁了祖師,引著二位師父出了靜室,上得殿來,禮聖三匝,退入方丈。卻就有村裡善信人等接踵而來,要求福的,要聽講的,要問疑說怪的,紛紛不等。傲生與高義,只得插在眾中,一概敘禮。
只見道副眼看著傲生氣象不同,若有高出眾中之態。道副乃安然一視,不分彼此。這才見有道高僧,毫無那兩般待人接物的舉動。傲生乃開口問道:「師父們出家,為了生死事大,卻如何瑣瑣屑屑,與世人分剖是非,辨別得失,徒勞爾身,徒搖爾精耶?」道副不答。傲生又重複笑問。道副乃答道:「為己之生,因以為人之死。蹈於是非得失之間,雖生實死;勞身搖精,雖死卻生。」傲生問道:「即師所言,死今欲求生,則精已搖矣,身已勞矣,自不能為,安能為人?」道副答道:「一種為人善念,萬古長存。」尼總持道:「若是悻悻,只為一己,規模便隘。這隘卻由心,心既不廣,體安能舒?又安可望長存不壞?」高義聽了,便問道:「師父,心卻如何不隘?」尼總持道:「卑以自斂,安舒多矣。」傲生與高義一笑,辭謝出門而去。萬年長老聽聞,乃合掌贊歎道:「二位師兄,明明度脫此善信。只是昨夜偈語,如何先知他根由,貼在壁間,使自覺悟?」道副道:「長老你特患心不誠、慮不定耳!如心誠慮定,一切事務自現機先。人言知機其神,神豈離了?」
長老萬年聽了,隨稽首謝道:「弟子心明矣。」道副道:「心明卻人有心。此機不在有心。」萬年道:「弟子知無心得也。道育說:「卻又不在無心。」萬年點首稱贊,道:「我三位師兄,指明弟子靜定中因也。」道副大師乃合掌朗誦諸經,眾各隨念。
只見僧眾鼓鐘相應。經畢,三僧欲退,眾善信中一人,乃上前說道:「小子有一件蹺蹊的事,請問高僧個緣故。方才也只因聽得高僧說有心無心的道理,我小子生來魯鈍,也不知何為有心,何為無心。只是三年前,偶於夜夢中在一處殿宇內,遇著許多僧俗講論經典,說我小子有五種過惡,若不將五宗善來解釋,便有五般冤孽鬼魅纏繞。今經三年,卻在此殿宇中會見高僧與眾僧俗,宛似前夢中光景。此夢既驗,只不知五種是何過惡?請問師父,將何善來解釋?」道副答道:「善信自種的惡根,自是心知,我等如何得曉?但不知你夢中是誰說你五種過惡的這一番話?豈有彼此沒有姓名?」這個道:「小子叫做有長,還記得那說我的,若似萬年長老。」道副說:「善信原與萬年有識麼?」有長道:「不曾相識。」道副道:「此因還當問萬年長老。」長老笑道:「有善信自種惡因,小僧如何得知?」道副說:「要知卻也不難。我有前因文冊,師兄沐浴洗心,當授你往善信家一探自知。」萬年道:「小僧洗心滌慮已久,願師只把前因文冊指授。」道副笑道:「前因文冊,久已在有長家堂處放著。師自可查出,何必我小僧指授?若是他家堂不曾放著,便在有長善信身邊搜檢。」說罷,眾各退散。這有長便邀萬年長老到家。長老人得門來,便往他家屋內堂前左尋右看,哪裡有甚文卷?說道:「高僧卻無誑語,那有虛言,叫我家堂處查,哪見甚麼文冊?」便來有長身上搜檢,又無。乃自己說:「我也是敬信高僧指教,便不曾備細問明。如今只得鋪起道場一個,在他家課誦經文,坐兩日功果,討個報應根因。」即向有長道:「小僧沒處查取前因文冊。當在你堂中修兩日功課,討個根因。」有長依言,乃留長老鋪設壇場燈供,誦經禮懺。到晚,吃了素齋,萬年習靜,打坐堂中。到半夜時分,只見一陣寒風把燈供吹滅。長老也驚醒,靜中朦朧著眼,看那窗外月色之下,五個精靈跳跳舞舞,卻也猙獰。長老正要查看根因,只得聽他舞跳,卻合縫著眼兒,微微偷視,只見那五個精靈怎生模樣?但見:
一個青臉紅髮,一個查耳獠牙。一個鐵棒手中拿,一個鋼刀腰掛。一個睜著圓眼,五個兇惡無差。跳得長老眼睛花,倒有幾分害怕。
萬年長老看這五個精靈跳舞了一會,雖不比高僧有驅邪縛魅之能,卻也仗著經文懺語,大著僧家之膽,要查前因文卷,只得叫一聲:「你輩精靈,在我僧前半夜現形,有何因緣?不妨明說。」精靈哪裡答應,只是雄赳赳的,如爭強角勝之狀。跳了一會,只見一個白鬚老叟,手執著竹杖,向五個精靈說:「你等精靈不須猙獰。自有長老善功,高僧演化,種種惡因,當自解脫。」那精靈聽了,飛空而去。長老依舊安心打坐。只見那老叟走入堂中,坐在那壇場之側,口中一一要說出之五種精靈的緣故,乃叫一聲:「萬年長老,你要查有長夢裡前因,卻是他自作自受,造下了五惡孽,當有此五種加害。他不自知悔改,如何得釋?」長老聽了,只得開了眼,說道:「小僧也問他夢中所說,是何五種過惡,他自不知,所以有今日查看。」老叟道:「正也因他不知,誤作過惡,留到三年,遇長老與他懺悔消釋。若是他知而故作,報應也不至今日,卻也不於夢中指示他消釋的門路。他既得遇消釋門路,只是五宗善果,不可差了一宗,卻在長老們道力。」萬年長老聽了,笑道:「有長自作,須要他自解,何要我們道力?」老叟說:「若沒有道力,他怎肯善解?」長老道:「有理,有理,自當領悉。卻不知他無心的過惡何事?乞老叟明明說知。」老叟一宗一宗說出。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八十六回 無仁孽輩現精靈 有長前因呈長老

話說萬年長老要查有長的前因文冊,哪裡去查,靜時卻見老叟,說了那五種精靈而去。老叟坐在堂中,長老問他五種有長的過惡。老叟乃說道:「有長本無惡,只因處友不擇,濫與人交。有長交的五人,都是幾個無仁、無義、無禮、無智、無信之輩。始與他這輩交既不擇,後遇這輩有過不諫,所以五友的過惡益深,有長的罪業益著。只因他出無心,這段罪案未發。」長老道:「朋友有過惡,人人自受,與有長何干?」老叟道:「長老何不明白?朋友之道過相規,誰叫他不規諫,使那朋友成了一個惡孽,他如何推諉得無干?」長老道:「比如朋友有過,他卻曾好言相規,那朋友不信不聽,難道這罪業也在有長?」老叟道:「朋友不聽他,就該絕了交情,卻還不絕,終是冤愆不解。」長老又問道:「比如無仁、無義五友作的惡,連累有長,應得何罪?」老叟道:「無仁報以無仁之罪。只怕有長還重些。」長老笑道:「豈有作惡無仁之友,罪過反輕;不諫不規五友,罪過反重之理?」老叟也笑道:「長老越不明白。比如五友,不知誤作的過惡,正要良友規諫悔改,復於無罪無過之善。只為你不諫,叫他成了過惡。成了過惡,這罪業可不是不規諫的反重?若是那明知無仁無義的過惡,有長能諫,諫了不聽,再復規諷,規諷不聽,莫致疏怨,好好絕交。這其中一種惡,便是一宗善解。那精靈冤纏,一個不敢近矣。」長老聽了,乃問道:「看來有長交友不擇,惹出這五種冤孽,便是他前因文卷。只不知作何五宗善,方能解釋?」老叟道:「這解釋根因不難。能知惡有惡報,則知善有善解矣。比如不仁的冤愆,須是一人可解。此理易明,何須多惑?」長老道:「小僧明白有長的前因,卻不得知這五友的惡。方才這五個精靈,是哪種的怪。卻是與何人作吵加害?」老叟道:「五友過惡報應,我知不詳。長老若要知,除非把方才精靈一個一個問明,才曉得這五人的事實。」長老道:「你為何知得不詳?」老叟道:「知五友之事實,必須神鑒。我乃有長的先靈,五家各有先靈,我只是知有長的事實。」長老道:「原來你是有長的先靈。小僧聞善惡獨流於子孫,子孫也通於祖考,信乎不差。」老叟道:「正是,正是。只因有長罪過未解,叫我先靈受累。孝子賢孫須當力善。長老若要明白五友的報應,那精靈尚在空中,可呼而問。」老叟說罷,飛空而去。已去又回,叮嚀長老道:「有長求長老慈悲,借道力懺過消愆,以免我老拙之累。」長老點首,念了一句梵語,只見那精靈一個現形堂前。長老乃問道:「精靈,你想是無仁無義積來冤愆麼?」那精靈點首不語。長老道:「汝何不語?」精靈只是點首。長老道:「我知之矣,陰魂豈能說話,說話便是妖孽。吾門慈悲,自有梵語。」乃念了幾句。只見那精靈通人言,說道:「吾即無仁之積孽。長老要知無仁前因,已有冥司報應過了。只因有長昔年與他為友,這一種坐觀成敗根因,還要報應了有長,一日未報,故我精靈一日未息。」長老問道:「無仁何人?何惡何報?有長如何坐觀成敗?精靈答道:「無仁叫做辛克,昔年與一個勇士喚做尚功的為友,兩人交契,比與有長更厚。一日,尚功效用王家,其妻子戀戀不放夫行。尚功道:』婆子,你苦苦留我何用?婦人家哪裡知大義。我一身在官,便顧不得家;若是當敵,便顧不得身。此心只知報國,所以說忘家,哪裡顧你妻子。『婦人道:』做妻子的,巴不得丈夫報功立業,奮力王家,豈是我留戀你,不要你出門?只說是設法下些來路,叫我妻子不受凍餒。『尚功聽了,故意作難,問道:「比如我出外成了功業,自然捎寄音信回家。萬一有差,你不免受凍受餒,你卻何處?』婦人道:「無他計較,羞面不向人借,守節不污其身,有死而已。『尚功笑道:』我姑試你,久已設法在心。我有一友,名喚辛克,少不得寄托在他。三年五載,少衣沒食,都在他處,料不差誤。『婦人道:「辛克叔叔與你交契,且家私充裕,你付托真設法的好。』尚功與妻講明瞭,卻走到辛克家。辛克便問:『尚兄幾時榮行?』尚功答道:「行期已定。只是有一件事,托累著辛兄。小弟此行,妻子在家,慮無人可托,意欲借重仁兄照顧一二,不叫她凍餒。小弟得功回來,自當酬謝。『辛克聽了,答道:』古人托妻寄子。尚兄不必在心,都在小弟一力擔當。『尚功大喜,即時辭別,收抬行囊前去。那妻子扯著,哭哭啼啼。尚功說道:「丈夫有淚,不灑別離。我效力王家,乃是丈夫的好事,何消啼哭?』乃不顧而去。這辛克過了經月,也不著一個家童到尚家問一聲。真真的一年半載,尚功妻子日見凍餒,叫人到辛克家裡,假做討丈夫的音信,實是訴度日艱難。辛克哪裡在意。為甚不在意?卻是他風聞尚功事業不就,凶信亂傳。哪知尚功名成,只因道遠阻隔。這辛克真乃薄倖不仁,古怪蹺蹊。三年兩載,尚功的妻子得了親鄰照顧,不致困苦之極,苟延性命。一日,海洋潮起,他這一村人遷移不及,獨有尚功妻子被一海舟救了。誰知海舟一風直刮到尚功的境界。尚功正聽上司訓練兵馬,只見左右捕得海舟私販,原來他妻子在舟。夫妻相逢,盡把衷腸訴出。這辛克家私被水漂沒,只剩他一個殘生,水退歸來,悲悲切切,看著屋廬盡塌,田產沙淤,無計可施,乃走到有長家來。有長見了,驚喜起來:驚的是已知辛克漂沒盡絕;喜的是今日又相逢。延入堂中,安慰了辛克一番,整頓些酒食相待。座間有長開口說道:『辛兄,我當年見你負尚功托寄之言,失了朋友相交之情,苦口也勸你,你只是毫不在意。不想今日到此狼狽,倒不如當日做個人情,尚功倘有日歸來,也好相見。』辛克道:『他家已沒,無處對帳,況聞尚功事業未就,哪裡急忙歸來。』有長聽了,道:『正是,正是。』」說到此處,那精靈把眼一睜,口裡噴出一道火星,便把手中刀弄將起來。萬年長老忙忙的又念梵語,只見精靈說了幾句詞話。他說道:
莫道交情不重,世間一種人倫。不仁損友喪家門,報應何差尺寸。
長老聽了,說:「是了。辛克不顧尚功妻子,他妻子卻完全,到丈夫處去;辛克倒滅了家私,這有長雖行勸諫,後來不當聽了辛克強辯,順口道是,便成就辛克這種惡業。」精靈道:「正為此,辛克幽冥已報了他不仁之過,有長難免坐觀成敗之罪,所以我久守待他的釁隙。不想他先靈舊有善因,夢寐之中,向來瞻依僧家功果。」長老聽了,點首道:「是了,是了。這乃有長一種過惡。但不知二種是何冤業?」
只見又一個精靈現形堂前,說:「長老,我即無義之積孽。你要知無義前因,已有冥司報應過了。只因有長當初與他結交為友,有一種附和無義根因,畢竟要報應了有長。三年未得其隙,故此守到今日。」長老問道:「無義之人是誰?」精靈答道:「此人名喚石宜,為人貪圖財利,立心奸刁,與有長為友,卻與一親戚同財各本,海洋販些珍珠瑪瑙。欺這親戚懦弱,一日設計,向親戚說:『各本生理,有利均分,差池兩讓。憑著我這點公心,歸來自是公算。你可在家收買,待我出外販賣。』親戚依從,盡把資本托付石宜外出。石宜得了自由,哪裡把公道心腸放出。在外得了大利,歸來假說折本。有長聽石宜歸來,登門探看。石宜乃故做憂慮之色,說買賣失利。有長見他色若假設,乃正言道:『老兄,朋友家當以實心吐露。小弟聞你大得了利,你如何憂慮上面?你親戚將本托付與你,沒有利分,已辜了他意,失了他妻孥之望,卻還要說折本,傷了他財。冥冥有神,這個心腸,卻使不得。』石宜笑道:『老兄此言,從何處來?小弟與他各本,巴不得有利均分,肯做欺心坑人財本?如若欺心,便怎樣怎樣為誓。』有長見他發誓,隨轉過語來道:『老兄不必發誓。果是不欺,由你罷了。』二人正說,只見那親戚進入門來,彼此敘禮。石宜依舊把折本事說出。那親戚低頭躊躇疑思,有長卻從旁附和一聲,道:『石兄發誓,料必不欺。』那親戚聽了有長之言,遂信了真,把原本十不得五,懊惱收了歸去。蹺蹊古怪,那親戚收了原本,另尋別業,得了利補;這石宜本利倍長,一日裹囊出外,遇著海風,止得了一條性命。」精靈說到此處,張口大發了一個哈哈,說:「快哉!快哉!只是石宜無義一種卷消了。附和的一種根因,叫我久守有長的釁隙。」萬年長老聽了,道:「是了,是了。只是幽冥之理,毫末不爽。石宜無義,有長也曾諫諷,卻被石宜一誓瞞了。這也難作有長之罪。」精靈聽了,把呵呵大笑轉了個恨恨的一聲。長老問道:「你恨何意?」那精靈也說了幾句詞話,說道:
欺心切莫咒誓,虛空自有神知。報應來早與來遲,自誓還歸你自。
長老聽得,道:「正乃人懦人欺天不欺。人只知害人,發個誓瞞人,哪知反把自己咒了。有長妄信石宜咒誓,便成了他欺人之罪,也應報應。但不知三種是何冤孽?」
忽然一個精靈現形,自稱無禮積孽,道:「長老要知無禮前因,冥司報應卻也不差。只因有長與這個為莫逆之交,造下一種干犯上根因。雖與有長無干,卻也是有長一言坐罪,如何解得?」長老道:「這人是誰?干犯長上何事?」精靈道:「長幼有序,卑不可以犯尊。有禮者恭敬待人,自成了謙光之德。這有長與這個傲慢人名叫貝節的為友。貝節自恃多財產,家富足,每每待人驕矜自大,凡與他往來的,俱要阿諛諂笑,甘受他凌辱謾罵。一日,有長乘間規諫他,道:『百凡以禮自處,以中正待人。那受你厚的,是有求你的;那當你罵的,是哺啜你的。若是老兄一班相等的,便也罷了。只怕長是老兄尊是老兄,再或心地勾曲,當不起老兄的輕薄,那尊長必定怨怪。這心地勾曲的,必定懷恨,與你成仇。一旦入了他仇恨謀計之中,豈不自取凌辱!』貝節聽了,笑道:『我財富有餘,料不求人。人若求我,也只得受我些氣兒。老兄豈不知我為人,何故今日發此胡言亂語?你若不與我交,但憑尊意。』有長聽了,冷笑一笑,隨轉過口來,道:『小子果是妄言;勿得見怪。』有長只這一句話,便成了貝節無禮之惡。豈知冥司分毫不錯,他無禮凌人,便就把他後代生出幾個驕子悍僕,乘著貝節一日有病,活活被這輩氣壞。實不瞞長老,我精靈卻也於中攛掇一二。」長老道:「他自無禮成傲,果然驕倨的性氣,當不得人來凌他,怎不抑鬱成疾?只是驕子悍僕,他可懲治。一個尊長倒倨慢了,幾個僕輩怎甘受氣?」精靈聽了,大笑起來,也說了幾句詞話,說道:
驕傲多生驕子,因他心地不明。凌人到底被人凌,只為一朝有病。
長老聽了,道:「貝節若不是病,還要引出正大的禮法處他。」精靈道:「只因病來纏繞,要以無禮凌人,那身子做不得主。僕妾是躲不開的冤家,你看他,骨都骨都受氣,越氣越病。在牀枕間想起來,當初倒不如聽有長之勸,把些禮貌待人,如今也有人問安探病了。長老,你看這驕傲的,有長寧無那轉口依阿之過?」長老道:「這過不差,也該報應。但不知四種是何冤業?」
只見這三個精靈,將手向空中招叫道:「你雖不靈,卻也是個精怪。長老要查看有長的罪過前因,你也當現形說出。」叫了兩三遍,方才見一個精靈,比三個精靈甚是不同。為何不同,下回自曉。

第八十七回 舒化修書請聖僧 怪狼聞經修善果

長老見這個精靈,不似那三個猙獰,卻比猙獰更加跳躍,緊睜著眼兒睃人,噘尖著嘴兒說話,手裡拿著把暗刃刀,心裡想要算出人地步。這精靈現了形,不言不語,看著長老。長老乃問道:「你是哪種精靈?」只見無仁精靈代他答道:「他是無智積孽。」長老道:「他自不言,你如何替答?」無仁精靈道:「他假做癡呆懵懂,莫說拙口鈍腮,只怕是機謀在腹。」無智精靈聽了,便大笑一聲,開口說道:「你等已說出我本來面目。我本混混沌沌,只因當年二人交往,有個真愚與個卜才。這兩人心腸昏暗,惰性頑冥,一日十二時,你只知饑索食;一年十二月,我只知寒索衣。既彼無一朝遠慮,此何嘗早夜思量。兩家父兄無一家不教訓他,及時黽勉做些崢嶸事業。怎知他二人不明白道理,終日反做無益,害了有益。這有長見了這樣人,只該遠離莫親,反上門往來,交好如同膠漆。這二人交到後來,卻便也有個報應。」長老道:「似此二人,樸實無奸,報應自當成他個美。」精靈聽得,把眉一蹙,說道:「這樣人如何報應他?算已墮入無明地獄了。」長老道:「這樣人為甚到此?」精靈也說幾句詞話,說道:
人本性靈非物,心機何不聰明?生來與世若無情,好似塵蒙明鏡。
長老聽了道:「是了,是了。有長交不擇友,日與這無智為朋,想必有長也同此一類。」精靈道:「有長才能高過十倍。」長老道:「既高十倍,乃友不如,這罪過卻也當報不差。但不知五種是何冤業?」那四個精靈便望空叫道:「五種的精靈,你也來與長老說明了罷!」
只見五種精靈現了形,說:「我乃無信之積孽。長老要知無信前因,冥司豈肯饒他不報?」長老問道:「無信,可有人見證?」精靈道:「有人,有人。這人就是有長,為人懷著狐疑,更且猶豫,明明正大道理,叫他信實行去。他卻不信。又與一個朋儕相交,這朋儕為人虛詐不情,狡偽百出,不遵聖賢篤信。且是與人期會,莫說千里忘了故人之約,便是自許片言,不能一朝而踐。這人也只因與有長相交,那淳厚誠慤的善士,便不與他來往。不得聞善士忠實之言,不得親善士道義之行,後來冥冥也報他個黑暗地獄之罪。故此有長難免五種無信寬愆。」長老聽了,說:「不差,不差。只是你這種種精靈,要把有長作如何報?」精靈怒目,也說了幾句詞兒。他說道:
信乃人間美德,至誠可格豚魚。誰教他,立心行事盡皆虛,報應昭彰可懼。
精靈念罷,說道:「比如無仁,便等他個不仁的事報他無仁。」長老說:「有長這幾年豈無不仁之事可報?」精靈說:「只因他先靈知此根因,夢中顯化了他與高僧相會。他年來一心只想著吃齋行善,故此不仁之事卻少。我等守候他到今。」長老道:「不仁之事有長既少,難道無義等事就也無有?」精靈道:「只為他一心只想著行善,便一宗兒也不犯著。如今我等守候他多時,只有不信這一種根因,但看他清平院會了高僧後,得了演化因,可把這綱常倫理篤信力行。若是口是心非,入了邪迷境界,我等還要報應他。」長老道:「高僧本意,自修見性明心,不與塵凡渾跡。只因演化功果,明自己心要與大眾明心,見自己性要與大眾見性,倒多了你們精靈報應一出。」精靈道:「我等非精怪,實乃虛靈。你要大眾明心,明的就是這綱常;見性,見的就是這倫理。我五種就是這五種無,若有長能轉化而為有,管教他福壽康寧。卻都在長老傳言高僧,即此是前因文冊。」說罷,五種精靈飛空不見。
萬年長老乃念了一聲「彌陀」,身坐蒲團之上。只見有長走出後屋。說:「天已明亮。師父為小子查看前因,可曾見有文冊麼?」長老不言前事,但只說:「善信要解五種過惡,切莫要使那五樣冤孽來加害,須是小方丈面請高僧教言。我小僧卻查不出那五宗善,叫善信宗宗修也。」有長依言,一面備早齋,留萬年吃了,一面同萬年到方丈裡坐下。萬年自入靜室,向三僧備細把老叟精靈的話說了一番。道副微笑道:「師兄費了一番心思唇舌也。」乃出堂到方丈,只見有長近前稽首,拜求高僧,道:「小子五過,要修五善。請教師父,善從何門而修?」道副道:「過在何處,便從何處修。小僧怎知善信的過,怎叫善信去修?」有長再三懇求道:「望三位師父發一慈悲。小子實是孤陋不知。」尼總持道:「小僧不言,久已知善信之過,不能免五種精靈加害。只願善信多施恩惠與人,不做瞞心昧己,勿自尊大。凡事以理推行,本之以一片實心,自然精靈化為吉祥善事。」有長聽了,贊歎稱謝,道:「小子得領誅心之教深,想起昔年白作之過矣。」乃又說道:「果然多施恩惠與人,人自有感恩圖報。」尼總持笑道:「善信方才已入善境,如何又作惡因?」有長道:「小子聽師父五宗善言,方感悟於心,又何作為惡因?」總持道:「施恩望報,即人有為而施之過。施恩不望報,方乃為善。」總持說罷,在堂僧俗各各點頭,萬年長老乃敲磬誦經,大眾齊和,真個也人天歡喜。後有誇萬年長老明心見性兩句道理,說得真是。五言四句說道:
心性人人具,老僧見自心。
因以及大眾,即是明與新。
話說祖師師徒在清平院居住多時,度化僧俗善信卻也甚眾,只就見在功果成就菩提,注載一二。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我願普度一切,隨寓演化,住此日久,欲往前去。汝等可辭方丈眾僧,收拾前去。」萬年及僧眾願留祖師多住幾時。祖師道:「出家人隨所住處,何有去來?但恐汝等煩擾攖心,不若仍還個行無所住。」祖師說罷,稽首謝辭。長老出堂就行,三位高僧隨也出堂上殿,稽首聖像,望山門外走。師徒正才出了山門,只見一人手持著一柬帖子,飛走迎到師前,雙膝跪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來請列位師父到家一齋。」祖師不言。道副乃道:「我等一路行來,不擾檀越之家,不受齋供之請。遇緣庵觀寺院,借間禪室打坐,也還恐驚擾僧道之家。你是哪家檀越,曾未識面知名,承他愛惠,我僧家不與世事,不接書柬。此去前途,有緣面會。不領來書,就煩順璧。」那人捧著柬,只是跪地不起,說:「師父們請看書便知。」道副卻望著祖師。祖師立住腳,說:「徒弟們接與不接,總是要費汝等些精力話言,俟吾等道的時日,但是有願演化也說不得。」乃叫道:「育徒弟,拆了他書看。」道育隨接柬拆開,念與師聽。柬上寫著:
愚昧俗子,願徼智光。不潔修齋,聊申供養。惟祈鸞鶴雲馭,下降草茅,用聆道范。
上請
方人舒化稽首
道育念畢,祖師道:「你去,我來。」那人起來,往前飛去。道副乃向師道:「此人有說,師豈不知?」祖師笑道:「吾等為演化度脫眾生,安有知其說,放過去的?我所說費汝等精力話言,延捱吾東行化緣時日。」道副唯唯。尼總持與道育乃問道:「師兄道此人來請有說,弟子卻見未真。」道副說:「我亦見未切。只是也知有一種邪魅於中。」祖師道:「汝等已知,便是見道。卻知未真切,便是見道尚未透徹。吾亦不欲先言,汝等到彼自知。」三弟子唯唯,前行不提。
且說這前來請師的是何人,乃是舒官長族弟,遠居在外村,一向知師徒們演化,度脫塵情。今知在清平院居住,特為地方有一宗疑怪事來請,假說一齋供獻。道副已知其情,但不知甚麼疑事,惟有祖師前知,但不先說。這舒化村怪事乃是何事,卻是他這一村族眾人家,喜的是生男,怕的是生女,說生男長大舉了孝廉,便為官為長,掙了家計,便多富多金;生了個女,不是賠錢賠鈔賠妝奩,便是費衣費食空養大,嫁到別人家做活,還要來娘老子搜求。這村人存了此等心腸,凡遇懷孕臨盆,便將水淹殺,十家有九。可憐也是一種血肉性靈,叫她未見天日而絕。哪知生了女成人長大,多少嫁入富貴之門,憫念生身父娘的,供送不休;多少娘老子無後的、貧苦的,依著女兒過活;還有看父娘情份顧瞻弟兄的。古人還有說願生女莫生男的。這村人只因淹殺女子過多,古怪遇著一宗冤孽。離村三里有座神廟,廟中香火供奉的是一位顯靈大聖,一位衛聖神君,一位報應神司。三位正神雖是保護村鄉人民,卻也稽察一方善惡。一日,兩位神道公出,不在廟間,只有顯靈大聖在廟受享地方香火。正才坐在殿上,只見鬼使押了一隻狼來。大聖見了,問道:「鬼使,你去巡緝地方,不來報誰家人民行善,誰家男女作惡,何乃押一隻狼來?莫不是這狼作惡傷人?」鬼使稟道:「小的去巡方,到一荒野林中,見此狼食一死兔。旁有一獐,目視他說:『放了肥膩膩婦人不吃,卻吃此死兔。』此狼說道:『婦人雖肥,腹中有孕,我不忍為一朝口腹,壞了他兩條生命。』那獐道:『你這惡狼也學修行,卻不知幾年上學的?』此狼答道:『我豈無因而來。一月前打從清平院過,見院人燈燭輝煌,鐘鼓響應。我進去看,門上卻有衛聖神君在那裡坐著。一聲喝住,道:』畜類,何得妄入道場?『此狼說:』道場作甚事,莫不是鄉里搭高台唱戲?若唱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待我也去看看,也是勸化村人的好事;若唱的是邪淫惡孬,引壞了地方人心,便不去看。『神君道:』你這狼畜,如何也知些道理?此院內是高僧秉教法事,開度有情的道場,超度前亡後化的功果。你倒有些善念。也罷,放你進去一看。『此狼進去,見了道場,又聞了經典,故此歸來,學了修行,不肯傷不孕婦女。小的聽見他這段事由,連狼解上大聖。似此惡狼行善,也該報他個好處,免他受苦六道眾生。」大聖聽得道:「二位公出,原來一位在清平院山門前坐著。這一位不知何處,待他降臨,方行此事。」
正說間,只見二位神司齊齊回廟。大聖乃問衛聖神君:「何處公行?」衛聖神君答道:「吾職司衛聖,專保護聖帝明王。只因清平院供奉聖位,怕有往來邪魔穢惡,故此巡察到彼。卻遇演化高僧,職當衛護。」大聖又問報應神司:「何處公行?」神司答道:「村間為善的少,鄉外作惡的又多,報應何時得暇?今日回廟,上聖可有甚事?村民香火可供?」大聖道:「正才鬼使押得一狼到上。」便把鬼使說狼的事,備細又說一番。報應神司便叫左右去查那村間懷孕的婦女是男是女,回報前來。左右頃刻查了來報道:「此婦是懷個女胎,他數當為狼食。只因他孝姑,免了他這一宗冤孽。」大聖聽了,乃問神司:「似此婦數當狼食,不知前因何造?」神司乃取冊一查,道:「此婦只因前世背姑飲食,應有狼食之孽。卻喜孝今世之姑,自然消了前生之案。」大聖道:「似此便當與他生一男,如何與他懷一女?」神司道:「數本無生,聊以一女為後。」乃叫左右把狼押到那婦人家,投胎奪舍。
左右領著此狼到得婦人家,卻是舒化的妻小。舒化無子,女也未生一個,卻好見妻懷孕,私自歡喜,道:「便生了一個女兒,也勝如無有。」豈知其妻臨盆,生下是個女胎,心性煩惱起來,怕丈夫不喜,又習成村俗,把個狼轉世的女胎,一時叫婢妾淹殺。這女胎不是那往常的,淹殺一靈,原歸天上,血胞仍返土中。他卻是個精靈怪狼轉化,一魂不散,恨道:「我當初林中不吃你,怕傷了你二命。你今日卻忘恩負義,倒把我淹殺。只教你不得安生,也消不了這宗冤孽。」婦人淹殺了女兒,舒化方入房來,聞得此事,大罵婢妾,深怪妻小。婦人見丈夫不喜,自己又在月中,氣血正爾不足,怎奈狼恨冤愆,一病不起。此狼大弄精怪,作吵作耗,青天白日,舒化見魅見邪。此狼吵出興來,便在這村鄉大家小戶,作妖作怪。他卻有聽過經文、見過道場這一種善因,乃在村間專一吵鬧行惡的人家,便是絲毫過失,偏他就知;若是行善人家,他不但不去吵鬧,且去撮補些好與那善人。村裡人家受不盡怪狼的吵鬧,齊齊備了香燭,特拜顯靈廟中,說道:「神司專為保護一方。今有怪物吵鬧,一村人民不安。神司何事,乞求威靈剿除。」廟桌上供有籤筒,眾人乃祈禱神簽,跪在堂中,瑣瑣碎碎。三位神司觀見在上,彼此也動愛眾慈心,卻各相計議。衛聖神君說道:「怪狼擾害村人,當為眾驅除。」顯靈大聖道:「狼有一宗好處,他害的是村惡,保的是村善。我等為善惡兩途,欲示垂戒,正好由他去吵鬧行惡的。」報應神司道:「即此便是報應。只是這村眾尚迷而不悟。」顯靈大聖道:「乘眾祈簽,便示他幾句簽文神意。」乃降一簽,上說道:
我本顯靈神與司,人間舉意我先知。
怪作妖魔分善惡,誰教作事把心欺!
村眾祈了簽,念了詩句聖意,你問我,我問你。一個道:「老兄,你可有甚惡事麼?」一個道:「老兄,你家想不曾行些善事,這簽意明明說出:作事欺心。」只見舒化道:「列位不消說了,我知這惡事做的欺心,神靈知道了。」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八十八回 恃強凌弱反傷身 做賊偷牛遭怪耍

舒化見了簽意,向眾人說:「我們村人家作事欺心,真乃是喜生男,忌生女。這件惡事,只是風俗傳來,怎麼禁得?」眾人道:「便禁也只禁得你我幾家。」舒化道:「千不該,萬不該,是我妻的不該,前日把個女胎淹殺。」眾人道:「也不獨你娘子行此不該之事。村間多少淹殺女胎的婦人,卻也報應得古怪。」舒化道:「如今有個道理。我家族兄曾有信傳來,說國度有高僧演化,能正人心、驅邪怪,現行寓清平院講經說法。我寫一柬,只說請過小村一齋。待他來時,再作計較驅邪。」眾人齊道有理,故此舒化柬請祖師師徒。按下不提。
且說這狼恨舒婦淹殺了它,它卻不復到廟中說冤,乃把舒化的妻使作的她生氣生惱,害了個血氣不足的病,不死不活,懨懨捱日。這村間但有絲毫為惡的,狼便知道;知道了即去作怪。卻好這村有一人名喚高強,這人勇力過人,心情奸險,專一欺凌懦弱,設騙人財。一日,把個吃齋的善人欺騙,要十不敢與九。這善人受不過他欺,在家捶胸跌足,叫屈含冤。卻好狼知道了,變了一個道人,走到善人家化齋。善人道:「師父齋便不難,只是我受了人氣,沒處申冤。」狼便問:「善人受了何人的氣?」善人便把高強欺騙說出。狼道:「我小道替善人出氣,管教他來受你的氣。」善人笑道:「高強勇力過人,奸險百出,他怎肯來受人的氣?」狼笑道:「善人,你可避在房中,三日不許出村見人。便是人來尋你,也只回他不許見面,包你高強上門哀求饒命。」道人說罷,袖中取出錢鈔一貫,送與善人,說:「可將此鈔自備飲食。我小道若吃了你齋,你便疑我設法吃你齋,將鈔送你,乃堅你信道之心。」果然善人心疑,說:「惡如高強,豈有到來賠禮之事?」見道人送鈔,乃笑而收下,躲入臥房,果依三日不見人面。這狼乃抖擻身體,變了善人的模樣,走到高強之家,只見高強果然身大力強,兇惡形狀。怎見得?但見他:
身長八尺,膀闊三停,豎眉環眼似兇神,勾鼻虯須如猛將。力能扼虎,氣可吞牛,那更他心情奸險似山川,智量勾深如鬼蜮。
這狼變了善人,未曾走到他門,已有村鄰人等扯的扯,說的說,道:「你一個吃素的善人,凶凶的去惹高強作甚?」怪狼道:「受他氣不過,思量要告訟他,財力又不如他強富;思量要尋個自盡,卻又空丟了個性命;思量隨他心性,要十便十奉承他,還要賠個小心下氣,他又沒個知足心腸,越發欺上門來。如今不如上他門,與他決個雌雄。他若勝了,便把這性命交與他;他若不勝,也待我出一口氣,叫列位笑一場。」眾鄰笑道:「你這個人昏了。俗語說的:』飛蛾投火,乳犬犯虎。『你要與高強比並雌雄,便是十個對他一個,也對不得。回去,回去,莫要自送了殘生。」怪狼哪裡聽,只叫試個手段。眾鄰見善人不聽,直走到高強面前。高強便跳起身來,說道:「你來了麼,少我的鈔,負我的情,怎躲得過?你且來試試我的拳頭。」怪狼道:「你那拳頭,只好打你老婆。若你老婆是個賢德的,自是拳頭不敢犯他,你還要敬重他,感謝他,與你當家,料理內事;若是個悍妒的,他自有個降老公的威風,你那拳頭卻也伸不出來;若是個偷饞抹嘴不守閨理的,我所以說你這拳頭只好打老婆。」高強聽了,大喝一聲道:「這廝可惡,上門討死!」乃一拳打來,怪狼也一拳打去。高強的拳打在狼身,如生鐵頑石。那拳痛難再舉,看看腫了。狼拳一下,那高強痛人心間。高強便把腳踢,那腳方踢來,便閃筋動骨,站也不住,卻被狼幾腳踢倒。高強只在地下哼痛,忙叫家僕來挽,把個村鄰笑倒,說:「好吃齋的道人,好個要強的惡人,吃齋的發了無明之火,倒打倒了高強。」怪狼收了手,口裡罵道:「奸惡強狠,趁早把騙我的錢鈔還我。如遲一日,我上門來打你一日。」高強倒地地上,叫家僕幫打。家僕一個個上前,俱被狼打得飛走。眾鄰一面笑,一面疑,笑的是高強平日逞凶;疑的是善人為何今狠,只得勸解。怪狼臨去說:「高強,你若不上我門賠個小心,我一日來打你一次。」高強也沒了法,只得忍氣吞聲。怪狼說罷,回到善人家,依舊變個道人,見了善人,果然躲在臥房。他便說道:「高強,我小道已警戒他一番了。只是他三日後上你門還你鈔,賠你小心,你只說個饒了你罷。那高強以後再不敢欺凌你善人了。」說罷往門外而去。善人心疑,只見三日後,高強手足方止了痛,走得路,怕善人如蛇蠍一般,恐其又來,乃同著幾個勸解的鄰人,登善人門謝罪求饒。善人依那道人吩咐說:「饒了你罷。」高強大喜而去,後果不敢逞強欺人,道:「往常只說我狠,哪知吃齋的善人動了心更狠。」這怪狼方扶助了這個善人,卻又聽見村中兩個盜牛偷兒,夜坐在家計較。一個說:「善老道有只耕牛,我與你趁著黑夜牽了回家,宰了遠鄉去賣。」一個道:「偷牛已有一款罪,又私宰耕牛,乃兩款罪。萬一遠鄉知道你我是偷的,不便,不便。倒不如活牽別村去賣。」一個道:「別村也知我與你無牛,還是暗地宰了。就是不賣,我與你各分一半,醃熏了過日子倒好。」怪狼聽得笑道:「說偷牛兩款罪的,還有個人心。這要宰了過日子的,心腸太惡。他說偷善老道,必是吃長齋的老道。似此善人,不可不救。這個惡賊,且叫他吃我個苦。」怪狼乃變了一個道人,走來尋善老道家。只聽得木魚兒聲響,走到門縫裡一看,但見那老道:
白髮白鬚,手執著木魚兒敲打;善眉善眼,口念著波羅密真經。沉檀噴噴,香煙繞屋似祥雲;燈燭煌煌,光照滿堂如白晝。堂中掛著一幅彩畫菩薩,真如活佛;幾上擺著幾碟蔬食果品,果是清供。一個清平世界老善人,終朝懺禮家堂修後世。
怪狼在門縫裡張了一會,聽他功課了一番,乃擊門叫一聲:「善老道開門。」善老道聽得擊門,吃了一驚,問道:「何人半夜敲門?」怪狼答道:「是小道。」善老忙開了門,見是一個道扮模樣,乃問道:「師父,這半夜因何到此?我這小莊不通大路,往來想是迷失路途。幸喜敲的我善老之門,若是敲了村間生事作惡之家,師父你怎當得他起?」怪狼聽了善老說村間生事作惡,乃動了扶善排惡之心,便問道:「老翁,你這村間是哪家生事?何人作惡?」老道說:「有便有幾家,只是我年老修善的心腸,不管人閒事,不攻人的惡。」怪狼問道:「你老人家因何不攻人的惡?」善老說:「豈但我老人家不可攻人惡,便是少壯人,更不可在背前面後說那家作惡,那個為非,一則損了人行止,壞了自己心術。攻說人的惡,偏你就沒個過失,人說你心下如何?萬一說人惡,說著個知道理能省改的,便說你教誨他,心裡感你是好人;若是說著個不知道理的,便怪你揚他惡,恨怨起來,尋些惡事報你。所以我老人家不說人惡,便是家下小男婦女,也戒他們不許說人。惟有婦女家,更要張家長,李家短。古人說』長舌婦人『,男子漢家休要聽。」怪狼又問道:「老翁,怎麼叫做長舌婦人,男子休要聽?」善老道:「人家生了女兒,為母的閨閫中便教她不要多言亂語。嫁到人家,她習成的氣質真也不說張家長,李家短;若是沒閨訓的,便快嘴多言,還有說公婆的,說姑娘小叔的,說親戚鄰家的。一張快嘴,喳喳哇哇,俱是做女兒時,娘母子少調失教。若是說是說非,有道理的言語也罷了,還有歪心偏意,說黑數白,男子漢一聽了,多少傷了風俗,敗壞了德行。所以叫做長舌之話莫聽。」怪狼聽了,忖道:「人言善老道,果是名稱其實。我如今卻要攻人惡,且試問他一句。」乃向老道說:「比如今日有個惡人,要謀盜人財物,你老道知得,可與人說麼?若是不攻人惡,看著好人被盜害,這卻也非善人的心腸。」善老笑道:「師父,你太迂了。不攻人惡,是不說破人陰私;若是惡人偷盜害那善人,這卻說破他,也是個陰騭?」怪狼道:「說與善人免遭惡害,此便是陰騭有理,乃破了那偷兒的心事,怎教做陰騭。」善老道說:「破了偷兒,救了他不犯王法罪累,正是陰騭。」怪狼笑將起來,說:「老翁,小道今日正來積個陰騭。你家有耕牛幾頭?」善老說:「老漢家只兩頭。」怪狼道:「小道打從一條路來,聽得有兩個偷兒要偷你牛。你可把牛牽到別屋裡,待小道替你看守。」善老依言,把牛牽到別屋,叫家人防守著道人,恐這道人半夜三更敲門打戶,說偷牛盜狗的事,也非好人。怪狼知情,歎道:「世人存心如何險峻!我好意來救他,他便起這疑念,還是個善老道!若是個心多情寡的,便把我來講的先拷個來歷,不然,趕逐出門也。這也難怪他,是我來的交淺言深,說的是偷牛盜賊,無因至前的是非。」怪狼自嗟自歎一會。
那老道人聽了道人說夜半有偷牛賊來,牛雖依道人牽入別屋,卻不去睡,與道人講說經典道理。怪狼那裡知講,又想偷兒來見無牛在屋,家有看守的,回去了形跡不露,老道必然怪我說謊,又不見情,乃向善老道:「老翁,你可去睡,把燈火熄滅。那賊偷不得牛去,彼此還全了個好意。若是明燈看守,那賊羞成惡意,久後尋些別事害你。」老道說:「我正要等他來,看是哪家人做此偷兒,拿著了送到官長問他個罪。」怪狼笑道:「老翁,你一個善人還要去放生,如何為此毒事?若不知他是何人,他也只說你不知,大家丟開了心意;你若見了,知他是何人,此心終身把他在意,他也把你終身不忘,冤業便從此處結了,不是你我修道的所行。」善老只聽了這兩句,乃說:「師父見教的是。」怪狼道:「尚有一件事,小道與老翁看守大門外,一則與你防盜,一則免老翁家下生疑,說我小道無因這晚而來。」善老雖說無妨,心裡卻也幾分懷疑。怪狼隨走出門,善老便把門閉了進去。
怪狼乃等至半夜,果然兩個偷兒走到善老道門前。怪狼遠遠見賊走來,隨變了一隻黃牛,在那牛車篷內。二賊見了大喜,一個道:「老善真也放心,把牛不收,明明送與我們,不叫多謝。」一個道:「免了我們挖洞開門,還是老善家童忘記收牛了?」一賊一面說,一面解了繩子,把牛牽到路上。一個說「活賣罷」』一個說「宰了好」。怪狼聽得,乃叫了兩聲,其聲甚哀。二賊道:「莫要叫,有人聽見了不便,越發要宰你泯了形跡。」那牛忽作人言,說道:「你宰宰宰,不是宰牛,卻是宰你祖宗。」嚇得兩賊慌了,道:「爺娘呀!牛如何說起話來?」乃慌慌張張問道:「牛,你如何是我祖宗?」牛答道:「我生前在世,也只因偷了耕牛宰了去賣,冥司罰了今生變牛,受不盡的苦楚。」二賊問道:「變牛如何受苦?」牛道:「與莊家耕田開地,用盡苦力,風雨淋漓,蚊蠅暑熱,也說不了的苦,那莊家男女還有鞭打的。吃辛受苦,到個耕不得田;出不得力,叫屠戶宰賣,這苦向誰說?今幸得你們來偷了去,離了他們,你們若念祖宗偷牛變牛,把我豢養得老,也見孝心。你若宰賣,只恐你後來在世遭王法盜宰之罪,死後變牛,償宰賣之冤。」一賊聽得,說:「祖宗做了偷盜,這世報應到此。我們若做了盜牛之賊,怎能夠遇著子孫得知?罷,罷,聞知顯靈廟有善人放的生,多養在屋內。我二人悄悄送到廟裡,自然廟內有人救養了他。」怪狼道:「好,有情多孝的,我若到廟裡,果然得了生。」二賊乃把牛牽到廟前,放在門前而去。後卻如何,下回自曉。

第八十九回 淹女胎村人作惡 查文卷大聖禮僧

卻說怪狼待二賊去了,乃復變了道人。次日天明,走到善老道家門前坐著,卻好善老過了一夜,次早開門,見道人坐地,說:「多虧師父看守大門,夜間偷牛賊不來,牛牽了別屋得保存了。師父可進小堂奉齋?」道人道:「吃齋事小。我小道有願在先,但聽見人說生事行惡,便要問明。這行惡之人好勸化的,便勸化他;不聽勸化的,便叫他做出蹺蹊古怪事來。」善老道聽了,說:「師父,我老道只聞說遇著生事行惡之人,好意勸化,是你我吃齋行善道人的心腸。叫他做出蹺蹊古怪的事,不但你我道人不該幸災樂禍咒人,便是人有古怪的事,你我也不忍見聞。」道人說:「小道卻有些豪俠之氣,但遇著善人如老翁的,定然扶助些好事。如昨夜與老翁看門防盜;若是遇著惡人,定要計較,叫他做出一場蹺蹊古怪。」善老聽得,搖手答道:「師父,你這樣說來,我這村裡並沒個生事作惡之家,便是有,我也不說。俗語說得好:『閉門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作主張。』又說道:『等閒不管人家事,也無煩惱也無愁。』」道人見善老不說,心性急躁起來,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兇惡形狀,十分嚇人。善老見了,吃了一驚,道:「佛爺爺,我善老乃行善之人。你是甚麼神靈下降?我善老不說人惡,不指人非,也是好心,卻怎麼顯化嚇殺了我?」老道一面說,一面看道人變的。
豹頭環眼甚兇惡,青臉獠牙須倒戳。
口裡騰騰噴火星,手拿一桿狼牙槊。
善老道見了,心慌膽顫,跪在地下,只是磕頭,不肯說生事行惡的,只叫:「爺爺呀!你既顯靈下降,自然知哪家生事,哪個行惡,不勞問我。」怪狼道:「這老頭子倒也真是個不惹是非,不管閒事,不說人長短的。」乃叫一聲:「善老道,你安心吃齋念佛,自是家門清吉,人口平安,災禍也不來犯你。我不瞞你,乃是顯靈廟大聖帳下一個行使。你不肯舉出行惡之人,我自去查訪也。」說罷不見。
善老道聽了,半晌方定過神來,忙走到舒化家裡,備細把這事說與舒化。舒化道:「正為此事古怪蹺蹊,我小子家中人口不安,見神見鬼,多因是妻淹殺女之故。已曾修書去請高僧,想必到來。」善老道說:「只怕僧家非法家,驅邪捉怪,他們不來。」舒化道:「我正因此書中只說請齋領教,不曾講這怪事。」善老道聽了,說:「這等料僧人必來。」舒化笑道:「你如何知其必來?」善老說:「和尚家每每聞風齋僧之處,雖遠也去,還有上門乞化齋的,吃了齋還想要襯錢的。」舒化笑道:「老善,你倒不像個在佛門的。這樣出家人,是渾俗和光,出了家,未了世法的。哪知高僧高道,他自有修行正念,一切外緣,皆視為空幻。莫說他自己不來乞化齋,便是你頂禮焚香去請齋,只怕他還不肯來吃。」善老笑道:「我也是這等說。」二人正講,只見家僕來報,說:「奉主人之命去請高僧,
卻遇著高僧正才辭別清平院前來。今將到村口亭。」舒化聽得,忙與善老道往村口來迎接祖師師徒。一見師徒莊嚴色相,二人不覺倒身下拜,說:「凡夫俗子,妄請高僧法駕,蒙賜降臨,何勝慶幸!」祖師師徒和顏安慰了。進到村間,舒化便邀往他家。只見顯靈廟一個廟祝道人,同著幾個善信也來迎接,便邀請祖師到廟中居住,說:「久聞列位師父喜居靜室,廟裡雖小,卻有後殿靜僻可居。」道副聽得,隨向師前說:「廟有靜處,當暫寓幾日。」師徒乃到廟來,進門參拜了神像。入到後殿,卻是一尊救苦難菩薩,師徒頂禮拜畢,乃與廟祝眾善信稽首。當時舒化乃再拜祖師前,訴出平日妻淹女胎之過,致有疾病妖孽之事。祖師笑而不言。舒化道:「弟子們久聞師父們道行,大發慈悲,演化國度。今此鄉村有怪,家戶和,乞垂方便掃除,功德無量。」祖師不答,但說五言四句一偈,說道:
乾坤皆正氣,災害何由作?
滅怪先滅心,勿留纖芥惡。
祖師說偈畢,閉目靜坐。舒化點首,乃向三僧道:「老師父垂教不差。只是前此作過惡孽,如今已知悔改,而疾病的未得愈,作怪的未得除,如之奈何?」道副師答道:「疾病已深,安能速愈?俗說的:『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但願人知悔改舊惡,莫慮災病不能消除。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見怪是作惡招怪,不怪是自正本心。只慮本心不正,不慮怪孽不滅。」只見善老道開口說:「弟子平日卻也是纖芥之惡,必掃除盡,不留於心。為何昨夜見一怪,定要我說出村鄉生事作惡的,他要去勸化;勸化不得,弄個蹺蹊古怪與他。我想若說與他哪家生事,哪個作惡,他定然降個災病與他,豈不壞了我吃齋的心術?彼時我堅執不說,他即變了面皮,做出怪貌。必定是我不說,滅他去了。」道副答道:「此非怪,定是正氣精靈,方才糾察人家善惡,要去警戒善信。你道心中纖芥之惡必除,小僧看你不說惡人與他,倒是一種為惡為害。」善老笑道:「師父,我弟子本是隱惡之意。」尼總持乃正色說道:「老善信,未見你揚那家善。若是當初那怪問你何人行惡,你只答那家行善,他自去扶助善人,便是警戒行惡,自然在其中了。只因你不說出行惡的來,連作善的也埋沒了。這種積惡尚未驅除。」善老聽得,說:「師父,我若說出行事作惡之家,實不瞞高僧,村中十家有九。眼面前坐著的善信,個個不無。」道副問道:「善信,此是何惡?」善老道:「家家習以為常,便是舒化淹女故事。」道副三僧聽了,齊齊合掌起來,道:「善哉!善哉!村家之愚,何至於此!小僧想陰陽感化,男女構精,生成胎孕,中含一點靈光。這靈光出世,離脫幽冥,超生正覺。那長大成人迷了正覺的,造種種惡數,負了天地生成之恩,自轉入六道之下,這不必說了。只是得了父祖積功累行,不迷卻正覺,由覺生悟,克盡生人的道理,雖未必成佛作祖,也做個頂天立地的完人,何分男女?你卻執一時偏見,水淹殺女胎。可憐她也是一世修來,不入畜生道,免投濕化中,卻被無情水,懷胎十月空。」尼總持道:「豈但辜了十個月懷胎娘母辛苦,又且負了衛房監生神聖默許與抱送慈恩。冥冥之中,豈無神靈監察?這比殺生罪孽更重,豈無冤孽報復愆尤?」道育師也說:「那女胎被淹,一種苦惱心情、仇恨惡念,怎肯甘休?必定上訴於天堂,下控於地府。這動手的定然生災;忍心的必須作怪。」道育說罷,合掌向著菩薩道:「善哉!善哉!此菩薩垂慈,日時人間救苦,救的是可憐這海裡遂生的靈光,又救的是這不明心地的眾生,造此惡孽,受此報應災殃之苦。」舒化問道:「菩薩卻如何不降災害與這造惡的,乃去救他?」道育說:「菩薩的慈悲,卻又憐他這一種不明白愚蒙心情,不知道理造此惡孽,受此苦報。」舒化與眾信聽了,齊齊合掌,先向菩薩聖者容前禮拜,後卻向祖師前頂禮,說:「我等往日所造諸惡孽,惟願列位師父於菩薩前懺悔改過,以後再不敢水淹眾女。」道副師依言,乃為眾焚香誦經,懺罪消災不提。
卻說顯靈大聖與二位神司,俱出遊朝帝,說的是村間行善作惡的民人,帝令他糾查,善的報以吉祥善事;惡的報以災殃禍害。三神回歸廟宇前殿,只見怪狼蹲在裡邊,不敢伸頭露體,見了三神,方敢見形,卻俯伏在地,說道:「業障自知罪孽,墮落畜中,卻一念不敢萌惡,即行些小事,皆是扶助好心,驅除惡類。今在演化高僧寄寓後殿,孽畜邪正未分,不敢侵犯,統俟神司垂護。若得沾高僧度脫功果,免入六道末流,百千萬劫之幸。」顯靈大聖聽了,道:「呀,高僧到此,吾等也當聽聞至道。」衛聖神君道:「吾神原當擁護。」報應神司道:「吾神也有幾宗前因後世文冊,在高僧覺察之中。不如乘此月明靜夜,把帝令糾查善惡的事跡勘對一番,便請他幾位高僧證明,也是一種功果。」乃隨叫怪狼充為使者,去請高僧。怪狼奉令,走入後殿。只見高僧四位,上首坐的金光被體,豪氣騰空;旁邊坐著的也都有祥光外射。狼使正畏而遠看。只見上首坐的卻是祖師,神目已知怪狼近前,乃口中念了兩句,說道:
狼尚有心從善行,人何肆惡不如狼?
祖師念畢,閉目入定。三位徒弟只有尼總持未入定靜,見後殿階下,明明一狼現形,乃問道:「孽畜作何究竟?」狼要變人,哪裡變得來,卻是真僧前,邪自不能混正。尼總持乃說道:「我已知汝來意。念汝本是個豺狼惡類,一念歸仁即是仁。已仁當許汝作人。吾師已發慈悲,容汝轉變。」狼聽僧言,頃刻就變了個走使人形。他也不知是哪個僧人開口,只把顯靈大聖邀請的話說了,往殿外飛走。
尼總持只因說狼這一番話,聽了狼說的因由,卻不似祖師們入靜不擾,他卻定而未定之中,發出一宗幽而不幽之境。忽然,陽神走出後殿,見三位神司,笑臉恭迎道:「高僧遠來廟宇,吾等公出未迎,料僧心平等,無有慍意。」總持答道:「小僧隨師演化本國,唐突至此,有犯威靈,不勝惶悚。」大聖乃設一座於左,請總持坐了。只見報應神司開口說道:「往日曾有誅心文卷,附在高僧,想懲惡化善。今尚留行囊經卷廂中。」總持答道:「懲創惡念,即是誅心;感發善心,即是經卷。小僧們出家,只有這衣遮體,這串數珠兒,也是一件牽腸掛意的。哪裡有甚行囊經卷?」衛聖神君乃說道:「高僧到處,吾神時時擁護。雖然擁護外來邪魔干犯,卻也鑒察僧家內魔作耗。」總持答道:「外魔擾僧,真也借威垂護。只是出家人內魔作耗,當自用驅除,怎敢勞動神君?」神君笑道:「比如高僧在此,外也無魔來犯,內也無魔作擾,吾神也無處用威。只怕有裝皮做麵,口念彌陀,世法未清,塵魔時亂,吾神卻要鑒察他。」總持道:「似此罪孽,神君且於他遠離,如何還用衛護?」神君道:「這樣僧人,卻尚有真經在口。只怕他懺悔時,更你佛門既大慈悲,我神司豈絕人太過?」只見顯靈大聖說道:「吾等屈留在此,非為他事。昨因朝帝,發付幾宗善惡文卷,乃是村前村後、遠裡近裡諸色民人善惡,當與高僧共相覺察。」乃叫左右取過幾宗文卷來,放在幾上,當面開看。總持一目覽過,說道:「卷中善事,小僧已知善有善報。這人民享福的享福,增壽的增壽,無後而應有後,貧賤而應得富榮,不必神司覺察了。只是卷中惡事,小僧卻不忍他惡有惡報,須借神司警戒他。若是悔過消愆,不墮入惡道,也見我僧家與神司慈悲方便。」顯靈大聖依言,即把文卷展開。一宗卻是前村一人,名叫藺公。此人家頗充裕,豐歲多收豆谷,一粒也捨不得用費。親鄰望助的,分毫吝施;童僕仰食的,朝夕忍餓。他自奉甚薄,卻還把租賦不輸。官長催科,他卻奸頑推躲,為此官長被他壞了課殿。僕婢怨恨,巴不得他禍害臨身。冥司便把他名下,注著個不忠之報。大聖見了,便恨了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藺惡不忠,懷長欺公。
報以禍害,終作空空。
總持見大聖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大聖,此人儉財亦是美德,怎注他個不忠?小僧聞臣子不敬,乃謂不忠。此不過拖欠租賦,貽累官長。」大聖道:「民人拖欠官租,若是個貧苦的,為官長的憐他,把催科法度少寬,雖說縱法,還作慈祥,不叫做不忠;若是富家故吝,不畏官法,官長寬縱了他,官長就是不忠,怎不是藺公的不忠?這報應,他原為吝財、自然叫他後世家財仍歸一空。」報應神君道:「只空其財,還要克減他祿。因他累了官長之祿也。」總持點頭。又看一宗,卻是後村一人,名叫甘連。此人有一妻一妾,兩婦性不純良,每每欺夫懦弱,更咒罵公婆。已被冥司報應,兩婦疾病臥牀,苦惱萬狀。這甘連請醫召卜,日夜憂惶,卻以恐父母怪他掩護,不使母知。為此,冥司把甘連名下注著不孝之報。神君見了,也恨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甘連不孝,縱婦逆親。
報以地獄,當墮抽筋。
總持見神君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惡婦逆姑,應得有罪。不知這甘連可聽妻言,不敬父母?」神君道:「若是甘連不敬父母,莫說是父母,便是聽了妻妾之言不敬叔伯六親,這報應都在甘連。蓋因父母有罪,坐在夫男。查得甘連卻敬養父母,和順叔伯六親,只因她不依七出之條,容留不孝之婦,故此把不孝歸罪在她,報應地獄,真不為枉。」總持點首。
又看一宗,卻是遠裡一人,名叫石戒。此人性度慈和,立心闊略,輕財仗義,村鄉都稱他做仁厚長者。只因他中年生了兩子,因愛他聰明伶俐,便隨他交結匪人。這兩子用心奸險,行事刻薄。村裡知道的,說:「一個寬厚老子,生下這兩個奸險兒男。」又有說的,道:「聰明的多生懵懂;忠厚的多產精靈。」兩子積惡,冥司已昭彰其過,只待惡貫滿盈,卻叫他受無邊苦惱。為此,把個溺愛不明罪過,放在石戒名下。尼總持見了,說道:「父惡當報其子,豈有子惡連累其父?」衛聖神司也恨了一聲,執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
縱子不仁,豈無災戾?
報應昭彰,溺愛其罪。
總持見了神司考語,說道:「子惡罪父,於情理可該?」神司道:「比如子惡,為父的教訓他不聽,懲治他,使他做個善人,多少陰功,在你為父。若是不行教戒,任他倚著伶俐,肆行奸險,做出惡事,損傷天理,是誰乏過?」總持點首,乃逐行逐款看,一宗一宗,都是近裡作惡的,卻也報應不差,罪孽明白。乃是何人何惡,何樣報應,下回自曉。

第九十回 尼總持度狼了道 藺員外警戒回心

話說三位神司把善惡文卷盡行展開,一宗一宗,卻也甚多。總持只看了不忠不孝等罪過報應,一則天色已將明,一則靜功難放,乃大略查看,卻是些不敬日月三光、呵風罵雨、非理非義、作賤五穀、白口咒詛、怨天恨地、大鬥小秤、明瞞暗騙,輕重難逃罪孽,個個都有災難昭彰,不覺動了慈悲,兩眼落淚起來。顯靈大聖乃問道:「高僧,你如何見了這文卷,何事傷心落下淚來?莫不是前亡後化,你有甚六親在內?我聞一子出家,九祖超升。料高僧沒有行惡坐罪的六親連累,你為何落淚?」總持噙著淚說道:「小僧見了這作惡文卷,歎這一行作惡之人都是父娘生產,造化之工,只因心地不明,造出無邊罪孽,自作自受,也有連累後代先亡。神司只秉公注考,小僧卻憐他種種苦惱,俱是我等一體性靈,不知神司可肯方便,指示一條悔過自新路境,叫眾人如枯木逢春。」顯靈大聖答道:「人孰無過,道在能改。吾神固執法不饒,卻也容人悔悟。高僧若能使眾人真心悔悟,改過一朝,吾神自當勾銷了他的罪注。」尼總持聽了,兩眼看著狼使說:「我知汝化卻狼心,歸了正覺,便把這幾宗作惡人家,個個勸化他改行從善。如執迷不改的,隨汝方便警戒他。務要仰體三位神司盛心,不負我一僧家好意。惡人改過,吾師自成你人天功果。」狼使聽了,唯唯應道:「高僧令我勸戒作惡人家,望乞拔除了狼的畜生之道。」尼總持乃說:「汝既發一念善心,即除了狼名,與你起個名字,叫做化善。」狼領僧言,隨拜謝了,說道:「化善有一言請問高僧:此去警戒勸化人家,當以何道為那作惡的趨向,才成就了人天功果?」總持不答,便起身辭謝三位神司,往後殿仍歸靜處。這化善哪裡肯罷,隨上前扯住總持衣袖,道:「化善承高僧度脫人道,敢不領命去警戒村人?只是方復了人身,不知生人趨向道理。望高僧始終成就。」尼總持見他扯著不放,只得開口說了四句偈語,說道:
難得人身,為惡在己。
不愧生人,綱常倫理。
總持說罷,一念靜覺,坐於後殿蒲團之上,仰見眾師端坐,自己不覺嗟歎起來,道:「我乃出家之人,自有一靜不擾之性,為何把持不堅,入了幻化?雖然吾師有演化之願,我等亦有贊襄之心,這種種根因莫作夢幻。」總持說罷,仍入靜功。
卻說怪狼蒙高僧度脫,出了畜生道,復了人身,叫做化善,自家喜歡快樂比平常十倍,喜歡的是,人比物類靈巧能言;快樂的是,逍遙人世,不受驚惶之擾。他奉神司之命,卻不去那前村後村、遠裡近裡警戒勸化他人,單單先來到藺公家門首,搖身一變,仍還變了一個道人,樹上摘了一根枯枝,變了個行者,走到藺公堂前,叫一聲:「藺員外,小道特來化緣,卻有幾句要緊的忠言說與善人。」只見屋裡走出一個蒼頭,搖著手道:「師父錯上了門,我員外從來不佈施,你到別人家去化緣罷。」道人說:「別人家小道卻與他無緣,一心只要來化老員外。」那蒼頭哪裡肯信,便把手來推,道:「師父,你且出門去,待我員外來家著。」道人說:「你休要推,若推了我道人,你那手便生個瘡。」蒼頭怒道:「好野道,如何便開口罵人。」把手盡力來推。道人只把口吹了一氣在蒼頭手上,那蒼頭的手忽然腫痛起來,叫道:「師父,你不是個好人!怎麼出家人白口咒詛,把個人手當真的腫痛起來?」道人笑道:「你還罵我不是好人,叫你痛得難忍。」果然蒼頭手痛得緊,連忙說:「師父是個好人。若不是個好人,如何開口靈驗如此。只求你吩咐不痛罷,我也不敢推你了。實不瞞你,我員外在後屋裡盤算帳目哩。」道人聽了,又吹了一口氣,蒼頭手依舊平復不痛。卻走入後屋,把道人的話傳與藺公。藺公聽得,愁著眉,口罵蒼頭,「不好好的回了道人別處去化緣,卻推他出門,惹得他弄障眼法兒叫你傳知與我。」藺公一面罵蒼頭,一心又怕道人有手段,且蒼頭說道人有話要講,只得走出堂來。只見那道人坐在堂中,上首閉目端身。藺公看這道人怎麼打扮:
挽雙髻宛似鐘離,睜兩眸猶如鬼谷。穿一領百衲道袍,一條條和青白布交加;踏一雙兩耳棕鞋,稀拉拉橫豎繩拴束。黃麻縧腰下垂拖,青蠅拂塵手中握。相貌不敢比神仙,形容卻也超凡俗。
藺公見了道人坐在上面,心裡已有幾分不快,只得叫道:「道人哪裡來的?」道人方睜開眼起身,拱了一拱手,答道:「小道雲遊而來,欲化老員外些佈施,去修行了道。」藺公答道:「小子家從來不破此例。莫說佈施金錢,便是齋米也不曾施一合;莫說齋飯不施一頓,便是清水也不施一鐘。」道人笑道:「老員外,我看你高梁大廈,膏田腴地,莫說倉中饒谷,還且庫裡多金,看你年華不少,留此何用?不捨結個善緣?」藺公聽了,笑道:「師父差矣。我一生辛苦,日累月增,指望留與後人,怎肯捨了結個善緣?我只聞得多積金錢,買田治地。不曾見甚麼善緣吃的穿的。」道人笑道:「不結善緣,只怕你買不得田,治不得地,吃不得,穿不得。那時要結善,卻沒緣結了。」藺公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裡走來野道,口出不遜之言,好生可惡!」乃起身往門外走,叫蒼頭快把野道扯出門去。蒼頭聽得,走過三五個來。
只見那樹枝變的行者說道:「你這個老員外,出家人不是與你輕慢的。我師父讓你暴躁罵出,還是留情與你,叫你仔細思量他句句好言語。」藺公道:「他有何好言?」行者道:「莫說我師父說好言語,便是我行者,也有幾句好言語說你。」藺公道:「你有何說?」行者道:「你為富不仁,慳吝太過,拖欠官租是不忠;不濟貧寒是不義;自奉淡薄,空聚倉箱是不智;不敬我師徒,叫蒼頭去扯是無禮。眼前模樣,你怎知後世的情由?依我行者,散些金錢,做些善果。」藺公聽了,更怒起來,罵道:「一起的村野,上門凌人。」叫蒼頭:「替我打這野道!」化善道人走出門來,說道:「員外,我徒弟也是好言。莫要性急,佈施些好。」藺公一聽了「佈施」二字,性更躁將起來,說道:「這道徒口口聲聲還說要佈施。」行者道:「真真要佈施。若不肯佈施,便叫侮時遲了。」藺公聽得,一拳把行者打來,行者一頭把藺公撞去,彼此交手。道人乃吹了一口氣在行者身上,忽然,行者一跤跌倒,口吐白沫,看看無氣,道人乃一把扯住藺公,喊叫地方。頃刻就來了幾個親鄰人等,都是平日恨他刻薄無情的。幾個就要去報官長,幾個就來作干證,戳火弄煙,都幫著道人。蒼頭跑的跑了,走的走了,藺公無計,只叫快請名醫。那行者哪裡得活。藺公方才向親鄰求講和。李親說:「了事,情願貼道人的金錢,還要費解交的酒席。」那親鄰此時索勒他,要了金寶方才解交。藺公只得忙入屋內,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只聽拿出來,憑親鄰作處。你看這會吃的親鄰捧腹,送得道人墜腰,方才叫蒼頭把行者的屍首埋於荒沙土內。
藺公回家,氣得只是跌腳捶胸,懊悔道:「早不如佈施幾貫與道人,也免得這一番屈氣。」只見藺公的妻妾說道:「員外空熬了牙齒,早不如把這貼人的錢鈔買些酒食受用,治些綾羅衣裳與我們。」藺公道:「還幸平日省儉聚了這些錢鈔貼人。若是不曾聚得,此時少不得賣田變產救命。」妻妾道:「你若不省儉,苦巴苦聚,那道人又不來化緣了;就是來化緣,你卻也捨得佈施,便起不得這場禍事了。」藺公正與妻妾講說,哪知那親鄰心歹,把行者埋了,一把手扯著道人,齊齊說道:「清平世界,怎容你挾詐騙人?」道人答道:「藺公明明打死行者,怕經官長,央求列位解和,貼我小道錢鈔,豈是小道挾騙他的?」眾人哪裡聽,只把道人扯到荒沙,渾身搜出金錢方才放手。道人歎道:「人心險惡至此!我如今弄個法術,叫眾人知騙人的受苦不難。只是藺公這一番尚未警戒他回心向善,如今且乘著眾人挾騙,再到藺家施個手段。」
只見那眾人搜了道人腰中錢鈔,各散回家。道人卻又走到藺家門首,想了個計策,把臉一抹,變了一個老者,進入堂中打滾撒潑,說:「我是行者之父,跟隨遊方道人到你家化佈施,只為言語冒犯了員外,一拳兩腳打死了,私和人命,貼了道人錢鈔,卻叫我老人家受苦。」蒼頭報與員外,藺公急得聲聲叫苦,卻正色出堂,指著老者罵道:「哪裡來的惡騙!我家善門何曾打死人命?」老者道:「現埋荒沙,如何欺瞞得人眼目?少不得報與地方官長,現有你親鄰作證。」藺公見抄著底子,驚怕起來,只得再求親鄰來處。這眾人又樂來處事,都暗笑道:「這鄙嗇老兒只該如此算他。」乃又與勸解。藺公只得女費幾十貫錢鈔。哪知是道人警戒他,只因私囊有餘,不知悔悟,但惱恨破了金錢,越發鄙嗇不捨分文,說道:「遇著這樣怪事,若要花費,豈不終窮?」道人知他此情,乃歎道:「人心偏拗至此,還不明白。」乃復變個公差人役,走入堂中,大叫:「藺員外,我奉官長喚你,與一個行者的老子對理人命。」慌得藺公躲又不敢躲,出又不敢出,公差叫急了,只得走出堂來。公差備細把他解和貼鈔的話說出來。藺公卻又不敢隱瞞,只得求公差寬免。公差道:「如今不過瞞上不瞞下,有了錢鈔送我,自與你消了這場官事。」藺公只得竭囊,央鄰友處明。
公差既去,藺公此時方對妻妾說:「我悔當初刻薄寡恩,熬清受淡,掙了幾貫錢鈔。只因不捨佈施,與道人爭講,便惹出這一番怪事。罷!罷,這錢鈔叫這樣空,不如受用些,佈施些。作那樣空,還不受氣著惱。」化善道人,變了老者,變了公差,卻又隱了身形,來看藺公作何景象。卻見他向妻妾懊悔,也知他囊箱空了,乃把他貼的錢鈔都埋在行者枯枝一處,仍前變了道人,走入中堂,依舊閉目坐著。卻好藺公在堂後,走一步,嗟歎一聲,道:「可惜,幾十年的辛苦積聚,倒不如做個大度量漢子。」道人聽得,道:「如今做個大度量漢子也不遲。」藺公走出堂來,見了道人,慌慌張張說道:「老師父,饒了老命罷。私囊已竭,家產將空,你如今又來欲作何事?」道人說:「我小道當初也只為把幾句好言語說員外,惹動員外嗔心。如今員外心下可說我小道是不遜惡言?」藺公說:「師父句句都是切骨好言語。怪我下愚,一時性拙不聽,以至於此。」道人說:「小道得了員外幾貫錢鈔,都被你眾鄰搶去了。雖說我出家人沒處使費,卻也不甘與眾人挾騙打搶。既是員外回心,如今我小道在此,你可喚這眾人當面對個明白,願將這錢鈔還你。」藺公此時方才放了心,隨喚了蒼頭,請得眾處事的親鄰到家。這眾人見了道人,也不等道人開口,便說:「事已講和,鈔已過付,道人又來何故?」道人答道:「實不瞞列位,我小道出家人,騙挾人財一種大惡,決不為此。只因員外不明世法,刻薄寡恩,小道故設個幻境警戒他。他不回心,故警他屢屢。今日他既回心,只得把這些費出的金錢,依舊還歸員外。」眾人聽了,都不好出聲。只見一個強鄰說道:「道人,你既有此美意,可將你當初得去的寶鈔交還了員外。」道人說:「小道的寶鈔,都是列位搜打搶去。」眾人哪裡肯認,說道:「這野道得一慣便,又來設法騙人。我們何嘗搶你寶鈔?」道人笑道:「此事明白不難。」乃叫一聲:「行者,可把老者及公差的錢鈔齊送出來。」只見大門外那行者呵呵笑將進來,手裡肩上馱著許多錢鈔,都是員外貼與老者及公差的。員外與眾人見了,吃了一驚,說道:「明明一個行者被員外一拳兩腳打死,埋在荒沙,怎麼又活轉來?」行者走到堂中,把錢鈔交與員外,員外方才拜倒在地,稱謝道人,一面叫備齋款留。那眾親鄰個個目瞪心呆,說道:「是了,是了。藺員外生平鄙吝,分明是老道來警戒度化他。我等若不將原鈔還員外,只怕道人又弄甚手段。」乃一個個盡把那設騙的、侵漁的、背手打偏的,都到家取了來還員外,卻才問道:「師父何處出家?哪裡修道?法號何稱?」道人說:「列位,欲要問小道的來歷,有四句七言詩意,你聽。」乃說道:
當年生長在山林,幾劫修來道入人。
度脫高僧因善感,顯靈縱我勸村民。
道人說罷,往門外帶著行者飛走,忽然不見。員外與眾人方才警省,忙忙把錢鈔完官租,濟貧乏,村間人人歡喜。卻說化善道人警戒了藺公一番,得他回心,乃往後村去查那行惡的。卻是何家,下回自曉。

第九十一回 化善醫宗交感脈 客人貨出孝廉家

話表化善變了道人警戒藺員外,眾人問他來歷,他說出來歷幾句,往門外飛走,臨走又說:「顯靈廟後殿來問。」眾人見他飛去不見了,驚歎是個神人,來度化員外,個個回心向善。這化善原奉大聖高僧勸戒村人,離了前村,卻走到後村。只見一個僕人,同著一個醫者前行。化善走近二人身邊,聽他彼此問答。醫者問道:「你家主召我醫誰?」僕人道:「醫的是主人妻妾。」醫者道:「想是兩位娘子有病。不知因甚成疾?」僕人答道:「醫家自有手段診脈看病,問我何用?」化善聽了,笑道:「這惡僕曉人不當如是。這必是甘連家妻妾緣故,我如今正要尋他勸戒。」乃搖身一變,也變了個賣藥走方的,地上拾起塊石頭,變個串鈴兒。讓那醫者進了甘連大門,他卻在門首搖著鈴兒走來走去。僕人見了,問道:「你這醫家賣的是甚藥,醫的是甚病?卻是內科外科,方脈大小科?」化善哪裡知道,胡亂答道:「是內科。」僕人道:「可會醫女人?」化善道:「專門,專門。」僕人聽了忙入內說知甘連。甘連隨叫請人,正好與地方醫家計議用藥。
僕人請得化善入屋,化善與醫者、甘連敘禮坐定。這醫者便盤問起來,道:「道兄貴處?尊姓大名?卻是哪家方脈?」化善哪裡答應得出,只是隨口混答。甘連卻問道:「先生請同醫兄進內看小妻妾的脈。」化善道:「小子行的醫不與人同,看的脈也不與一樣。且請教醫兄,是看的哪家脈?」醫者道:「小子是王叔和傳來,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這六部脈」訛善道:「傭的是哪家藥?」醫者道:「是四物二陳、辛溫寒熱諸樣方藥。請問道兄是哪家脈?怎麼與小子的不同?想起太素脈。」化善答道:「小於診的是個交感脈。」醫者道:「為何叫做交感脈?」化善道:「小子這交感脈,乃妻妾有病,診夫之脈;若是夫病,卻診妻脈;父病診子脈,子病診父脈。」甘連笑道:「先生,你說夫診妻脈,妻診夫脈,謂之交感。若是父病自有母,子病自有妻,如何又父子交診?」化善笑道:「主人你卻不知。比如有父無母,自然診子;有子無妻,自然診父。若是有母無父,便診其媳。」醫者笑道:「若是父母妻子俱無,卻診何人?」化善道:「便診弟兄。」醫者道:「今有一人,弟兄並無一個,有病卻診何人?」化善道:「但診朋友。」甘連笑道:「朋友卻多,不是一個,又個個親切,如何診誰?」化善道:「朋友千個,契合必有一人,如古人管鮑、陳雷。要問病者平日是誰交契,便診這交契之友。」甘連笑道:「你卻與此人說交契,只怕此人不與你交契,卻診也不切。」化善聽了,把眉皺將起來,道:「此處不必診了。你有病,想著此人交契,此人之心卻不與你交契。這病不消診,不必用藥,自然在他替你害了。」甘連越發笑起來,說:「你有病,怎麼害他?」化善道:「病皆心作,他負你心,便是自病。所以我這診的叫做交感脈。」甘連聽了,道:「果是先生說得有理。小子妻妾有病,便煩先生診小子的脈。」化善乃診甘連之脈,說道:「主人,你妻病卻不在你發,是你父母身上發的。但用藥有三難:醫了你妻妾,卻醫不得你父母;醫了你父母,卻醫不得你妻妾,兩不能醫。先使你妻妾重病難痊,後卻叫你災殃無藥可救。有此三難,便是盧扁復生,華佗再世,也救不得。莫說請這位道兄診脈,便是王叔和來,也診不出這一宗冤孽。」甘連聽了,道:「先生此話,實關小子肺腑。只是此病,小子知四物無補,二陳枉然,料先生診脈既神,醫藥必效,人前一言難盡,少待說此衷腸。」
甘連乃辭謝了醫者,留著化善再求診脈,說道:「先生既說父病診子脈,子病診父脈。小於老父時常有些寒熱失調,望先生再診小子之脈,看我老父之病何因?」化善道:「我曾有言說過,有父無母,方診其子。主人既有母在,還當診你母脈。」甘連聽了,乃進後屋,說與母知。其母笑而不信。甘連道:「母親不必疑笑。這先生話亦近理。」其母只得走到堂後,伸出手來。化善哪裡診脈,便說道:「是了,是了。這是為婆的不容媳婦,為公的見理不明,抑鬱作病。可憐你父不知,受此災難。」甘連笑道:「先生既說診脈,為何老母伸出手,卻又不診便知其病?」化善道:「男女授受不親,況以二指按婦女之手,若是賢良君子,一心憐病者受苦,那點精神專在按脈中尋病;若是混俗先生,心腸邪慝,自不作主,縱診得親切,怕有幾分捉拿不住。看你母手,便知母脈;推你母脈,便知父病。總是媳婦不敬孝姑,姑心狹隘,不能寬下。媳婦面前背後,有怨姑之言;姑婆冷言熱語,在公前生怪媳之謗。那做公公的,巴不得婆媳和順,一有違言,抑鬱成病。我醫家卻究根因在此。」化善說了,只見婆子在後堂大笑起來,說:「我先生醫人病,枝連藤,藤連枝,雖不是病的原由,卻倒也有幾分說著。真真是兩個媳婦性格不純,咒公罵婆。我老頭子知了,也時常生病。卻如今天理昭彰,兩上都重病臥牀,懨懨待死。這樣不孝媳婦,醫藥怎得效靈?」化善道:「老孺人,休得要說此話。我醫家有割股之心,一則要你婆媳相安,二則要你媳婦孝順。你媳婦必先孝順,你婆媳自然往後相安。若是媳婦不孝順,婆媳不相安,公姑致病尚小,你主家之子致病卻大。一旦你甘連有病,叫人怎醫?」甘連聽了,驚慌起來,說:「先生必非凡俗之醫。我小子定有調停之法,父母要緊,妻妾一憑存亡便了。」化善笑道:「此固一味良藥,還要兩味在你內眷。他如不急早發出這兩味藥來,莫說重病,便是小疾亦難得愈。」
妻妾有婢傳入,說搖串鈴的先生如此如此說。妻妾忙叫婢傳出,問道:「先生要兩味甚藥?」化善道:「一味敬公,一味孝婆。這兩味藥到心便愈。」婢子傳入,妻妾你說我,我說你,把平日不是悔悟過來。一個道:「我若病好,把公公當個活菩薩。」一個道:「我若疾愈,把婆婆當個親生母。」二人只發了這兩句,忽然病減幾分。甘連深信先生是個神醫,乃問姓名住處。化善卻也不隱,乃說了五言八句,說道:
家住顯靈廟,高僧即我師。
但願有病者,居心自轉思。
種種諸惡業,皆是病根基。
綱常真藥物,背了不能醫。
化善說罷,往門外飛走而去,臨去回頭看著甘連,說:「這病根都在你脈上。要脈平復,廟殿後來尋我。」甘連口裡才叫:「先生慢行,待小子奉幾貫藥金。」化善道:「我是救人病要緊,不計利積陰功的。」說罷逕去。卻走到遠裡,只見一個老者,在田間冒暑熱耕田種地,兩個後生漢子卻安坐在樹蔭之下,面前放著茶罐,他二人一遞一盞兒吃。化善見了,忖道:「這精壯漢子,卻不耕田,乃叫那老漢力作,想是少壯的家主,老年的傭僕。可怪他為甚的前世不修,今生造下個老不安閒。但世間有一等道理不明的,愛惜其子,寧自勞筋苦骨;又有一等不知養老孝父的逆子,自卻偷安,背了天倫,怎叫冥司肯寬一筆之注?我心愛老,且變一個行路過客,探問他個情由。」化善搖身一變,變了一個客人。怎生打扮,只見他:
頭戴一頂涼帽,身披兩截麻衣。一囊行李壓肩皮,三耳草鞋腳係。張著遮日小傘,橫拖挽手鞭兒。手中油紙扇頻揮,口說好炎天氣。
客人走到樹蔭之下,看著兩個漢子道:「天氣暑熱,途路難行。如你二位在這樹蔭,乘風吃茶,快活!快活!漢子答道:「耕田種地,吃辛受苦,紅汗白流,哪裡快活?」客人道:「比如那田間的老者,便就不快活。這等老年,累筋苦骨,有子孫可代,自己該受快活。想必是二位的老力作?」漢子道:「是我老官人。」客人問道:「可叫做石戒麼?」漢子道:「不是,不是。客官你問石戒怎麼?」客人道:「他也有名,故此問他。」漢子道:「石長者是我親鄰。說起話長,且請問客人貴處,往何地公幹過我這村鄉?」客人道:「小子遠村為客,販賣些貨物,順過貴村。只因天暑,借此樹下乘涼。」漢子忙把茶一盞,遞與客人,道:「涼茶吃一盞。且問客官,販的是甚麼寶貨?」客人道:「小子販的是人家必用的一宗寶貨,老老小小,少它不得。」這個漢子道:「甚麼物件,便老小少它不得?若是少了卻怎麼?」客人道:「老人少了有災,少壯少了作病。這不止災病,性命所係。」那個漢子笑道:「是了,是了,客官必是販五穀。人非五穀不生活,若是少了它,饑餓成病,性命所關。」客人道:「不是,不是。五穀雖然是一宗寶貨,比如你莊家卻有,便少了自去設法。我這貨物,孝廉君子家蓄積得多,我客人販買了來,專賣與村鄉人家用。」這個漢子道:「是了,是了,張孝廉家織有多布,李孝廉家種有多棉。客官必是販布帛。人非布帛遮體,必然寒冷成病,亦是性命所關。」客人道:「不是,不是。布帛雖然是一宗寶貨,比如張孝廉家,他一家織了自穿;李孝廉家種的是自著,不賣與客人販買。我客人只好求他個教,傳授我個方法。」那個漢子道:「是了,是了,客人販的是珍珠瑪瑙、珊瑚寶石。人心愛他,求之不得多病,謀之不來有命。只是我等莊家,重的是五穀,少了珍珠寶石,也不致災病。」這個漢子道:「也不是寶石,客官販的決然是酒。我莊家老老小小少不得它。」客人道:「一個酒,你莊家卻怎麼少不得?」這漢子道:
春若少酒花作羞,夏若少酒風生病。
秋若少酒月徒明,冬若少酒雪無興。
早晨少酒怎起牀,晚間少酒睡不定。
時刻少酒便作災,老小把酒當性命。
客人笑道:「越發不是我販的寶貨。」二漢道:「客人,你說販的貨,人家老小少它不得,除了衣食,便非性命所關。我兩人實不知道,望客官明白說,是何樣貨物。我莊村人家如少,必定也要奉求買些,怎肯錯過客官前去。」客人道:「我的寶貨,本為來賣與石戒。他既是你親鄰,如今有何話說?」漢子道:「我這石長者,一個忠厚仗義疏財的人,被兩個子男壞了他的行止。如今男不守法度,做了些刁惡事,不但壞他行止,卻氣成一病,使他伏枕沉痾。」客人道:「一個忠厚老子,生下兩個刁惡子男,當初怎起?」二漢道:「人人怪他當年生得子遲,溺愛不明,不曾教訓的。」客人道:「這個真真的是石戒自作自受。且問你,比如張孝廉家,可有這等父?李孝廉家可有這等子?」漢子道:「他家老老小小,都有禮節,哪有這等父子。」客人笑道:「我客人販的,實不瞞你,便是這一宗禮節寶貨。我見你二位安坐樹下乘涼,卻叫一個老父冒暑耕種。禮節沒了,此時雖安,只怕一日災病起來,性命所關最大。故此我來賣這禮節與你。」二漢笑道:「一個禮節?甚麼要緊。怎說老老小小少它不得?少了便生災病,性命所關。客官卻又說我乘涼樹下,我老父冒暑耕田,便沒了禮節。這禮節既說沒有,卻又災病報應。如今客官如何賣?我二人情願奉求買你的。」客人道:「買我禮節,若是假意,便千金難買一字;若是真心要買,便白送與你們。」漢子道:「真心買,客官卻如何把來送我?」客人道:「作速請你老父來吃茶乘涼,你卻去冒暑耕田,便是白送這寶貨與你。」漢子聽了,笑將起來,哪裡去叫他老父,依舊一遞一盞吃茶。化善見他模樣,忖道:「這漢子,好意思把禮節送與他,不知聽受,視這道理為泛常。可怪他愚而不悟,若不施個小術警戒他,如何使他心服?但使他真心誠服,必須得他平日所喜的是何物,怕的是何事,警動得真心,然後方可戒他。」乃向二漢說道:「我客人講了一番禮節,白送與你,你縱不喜去請你老父,難道不怕後來災疾報應?」漢子道:「客官走你的路,這禮節陡然也難行。老父耕田,是從來習慣,也難替他。便是後來災疾也不怕。」客人道:「你如今可有怕的?」漢子道:「怕便只怕一宗事。」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第九十二回 善狼得度歸人道 店主驚心拜鬼王

化善聽得漢子說怕一宗事,乃忖道:「只就他這怕,便好警戒他。」乃問道:「二位怕的是哪一宗事?」漢子道:「村莊人家怕的是猛虎。」客人道:「似你這村鄉山少林稀,哪裡有猛虎傷人?」漢子笑道:「哪裡是斑斕之虎,乃是公役下鄉。大家小戶,不是拖欠官租,便是違了官法。這公役若來,威過猛虎。縱是官長循良,公役慈善,也只好了我們不欠官租、不犯官法的,安心不怕。」化善聽了,便笑道:「原來你二位不知我來歷,把我當過路客人,哪裡知道我正是官長差來的公役,專為地方捉拿不明禮節的漢子。」乃於腰間取出一根索子,放在二漢面前,卻在行囊中取出一紙牌票,硃批墨字。二漢原是村愚不識字的,見了便慌怕起來,問道:「捉的是誰?」公役道:「便是你兩個。」漢子道:「何事「?公役道:「就是你說的難替習慣了的老官耕種的一件事。看來這事不虛,我公役親眼見了,卻推躲不得。」乃把索子去鎖漢子。只見一個忙忙說道:「我去更換老父耕種,叫他來乘涼吃茶。你可請公役到家,吃一杯接風酒。」一個聽了,便扯著公役到家去。你看他殷慇懃勤說:「老官人辛苦多時了,快去換來。」化善被他扯著,想道:「此雖警戒,只怕他轉眼變更,不如再使個法術叫他真心省改。」乃說道:「你兩個且站著,我這公役不是你地方官長差遣來的,乃是報應冥司差來捉你們的。若是地方官長還要查訪,或是聽人檢舉,便是逃躲可脫;我們冥司神目如電,不要查訪檢舉自知,逃躲不得,只有一件,悔改前非,真心復善,還可望免罪。」二漢聽了,慌做一團,說道:「以後再不敢自受安逸,叫老官吃苦。且問公役,報應冥司在何處?」公役道:「在你二人心內。」說罷,乃指著前路說:「地方也有個公役來了。」二漢回頭,公役不見,乃真心懼怕起來,說:「人言往往道:為子男的孝敬父母。我們時常也不敢忤逆,只是一耕種之間小事,略偷了些懶,叫老官吃了些辛勤,便就有冥司報應,莫說忤逆了。那公役說報應神司,且問親鄰何處乃有。」一面忙忙代老者耕田,一面急急去問親鄰。親鄰指說,顯靈廟中有一位報應神司。二漢子乃收拾兩石糧米,擔到廟來,作為佈施。石戒知得此情,見二男全不省改,只是臥牀捶胸嗟歎。一日天雨,雷電交作,人言警戒不孝之人。二男忽然覺悟,趁著二漢往顯靈廟來,他也隨行而至。
入得廟門,見藺公、甘連同著許多善信齊來廟內,道:「聞有演化高僧普度善男信女,我等各有罪業冤愆,特來懺悔。」只見廟祝接著,請眾人別房坐下,眾人便要參謁高僧。廟祝道:「高僧演化度人,固不絕客。只是時常與別項出家僧人不等,每每打坐行功,或與善信面談見性明心道理;或閉目不答,但說幾句禪機偈語;或面白理論善惡報應根因,種種不同。卻也要列位至誠拜問。」藺公開口問道:「但不知高僧可破除孽怪,剿滅邪魔?」廟祝道:「他不用符咒,倒善剿除,都從聖經賢傳上說來,見性明心中滅去。」正說間,只見擊磬一聲。廟祝道:「師父們出靜了。」眾人隨人後殿參謁祖師師徒,禮畢,各通名姓來歷。只見藺公開口,把道人變幻公差,甘連也把醫人診脈的話,眾人都說是怪,一齊問求高僧破解。祖師微笑而不答。眾人再三請問,祖師但說了四句偈語,道:
不種惡因,何有怪孽?
一善發心,萬魔自滅。
藺公聽了,便請問善功何在。祖師不答,閉目端坐。道副乃說四句偈語,道:
世有世法,人有人道。
不背綱常,即為善要。
甘連聽得,也問道:「小於們雖愚昧,綱常倫理卻也不敢背。緣何疾病多生?」道副不答。尼總持乃說四句偈語,道:
非禮非為,百病自作。
寒熱交攻,自有醫藥。
二漢子也問道:「老師父說藥可治病,善可化惡。乃人有善卻多病,如石長者疏財仗義,忠厚待人,因何一病伏枕?人道他縱容子惡,今二子回心向善矣。請問石老這災可得免麼?」尼總持不答。二漢子又問,道育也說四句偈語,道:
二男悔過,還是善報。
永悔不吝,病自脫身。
眾善信聽了,點首稱贊,齊說:「我這村鄉,果然良善的人家,個個無災無害。使心用心的,偏有許多怪孽。你看眾人拜菩薩的,拜高僧的,拜三位神聖的,個個都誓願回心向善。」二漢與眾人,也有施金錢糧食的,廟祝收了,作為供養高僧之費。當下眾善信出廟而去。
卻說化善變化多般,警勸了藺員外、甘連諸人,俱是奉神僧差遣。他既事畢,卻來廟中參謁神司,嘉賞他功,復入殿後。只見高僧俱各入定,惟有尼總持還是前邊這一種根因在念,靜中卻又現這一宗光景,只見化善立於階下,若是回覆之狀。尼總持道:「我於諸善信來謁聖參神中,已知汝警戒一番功果。但汝雖出自狼中,也非凡類,委質有形。既超入人天正果,若有助化心願,無難白晝人形,求我眾師度脫。」總持說罷,化善唯唯退去。果於次日變了一個善信男子,跟著舒化眾人入到後殿,隨眾行禮。可見高僧方便,明知異類,喜其原有善功,遂同仁一視。只見舒化眾人齊齊稱謝高僧,道:「師父未到廟中,村裡怪事時有。乃今家家寧靜,人人平安,都賴高僧福力。」師徒不答。只見化善說道:「哪裡是師父們福力,還是各家人發善心。」舒化聽得,便動了嗔意,看著化善道:「你是哪村裡人,說這背本忘恩的惡話?我這前村後村,遠裡近裡,一向何等怪孽。今日寧靜,實皆師父們道力。你如何說不是,卻說是各人家善心?」化善道:「若不是人各發善心,師父們便家家去講,個個去勸,書符念咒,那怪也不消,孽也不散。」舒化道:「依你說,各人家善心如何發?」化善道:「上等明白道理的,也不必要師父們講,也不必要高僧們勸,他自無惡孽,安發善心。中等一時被私欲蒙蔽了道理,善念隱藏,聽得師父講說,他自己勸化感發善心。還有下等,只知惡事快心,哪有善心發現!此等若不是王法昭彰,冥司報應,他如何肯發?若說師父們有一半功果福力則可,看起來還在人家自己發心。」舒化聽了道:「你這人昧了師父們功果。」道副乃說道:「這位善信倒是幾句直言。只就這直,便是一點大善,卻勝似舒善信方才嗔意發現。」舒化見高僧說化善直言是善,乃問道:「師父,直言如何是善?我聞直口攻人陰私,不能容物。」道副說:「直若有理,攻人陰私便是勸戒。勸人行善,戒人作惡,都是直者之功,如何不是大善?」舒化只因高僧稱化善為直,倒說他動了嗔意,成了個呵奉僧人,便回嗔作喜,乃問道:「老兄哪村人氏?大姓高名?因何到此廟中?幸逢直言教誨。」化善既入人道,便答說:「小子名喚化善,乃遠鄉人氏。因聽得高僧演化,特來參謁。」舒化乃邀化善到家敘話,化善未領僧旨,乃答道:「老兄先行,我小子再來奉教。」舒化等去,化善卻留在後。祖師師徒喜其直言近理,乃不說破他情,惟尼總持道:「我於靜中已知汝勸者勸,警者警,但近村眾人尚有不平等等。我僧家但為善化,不欲以惡警,聽汝因惡懲惡,必使人人盡歸於善。使那大秤小鬥、明瞞暗騙的,白口咒詛、怨天恨地的,奸盜邪淫、非禮非義的,不敬三光、作賤五穀的,不修片善、不惜己身的,種種說不盡諸般惡孽,悔悟一朝,則汝助化緣有功,足見汝修來有益村裡。」化善聽了,隨謝辭出廟門而去。祖師乃向總持說道:「舒化一柬,我便說費汝等精力話言,延捱行道,今果不虛。」道副答道:「我師原欲度脫眾生,隨類演經。弟子等遇著不平等情,只得費些講論。」師祖笑道:「我姑試汝。但此廟乃神司香火,我等不必久住,怕往來不潔,村眾混擾,倒是我等之過。」師徒乃辭眾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化善,他哪裡是個凡狼,只因天星所照,成就了他一種善心,改邪歸正,只是要勸戒惡人,不聽勸戒的,他隨意變化,或妖或魔,無非因情示警。他離了廟宇,卻來到近裡,四下裡查看高僧說的作惡人家。卻好走到市中,見那糶糴五穀的鬥斛盈眸,較量輕重的秤錘滿目。化善道:「這宗買賣,卻是交易的器物,只怕人心奸險。師父說的有那明瞞暗騙的在中,大秤稱進來,小鬥斛出來,這便是惡孽。待我試他一試。」乃變了一個鄉人,拿著一個升斗,到那糶米的處家較量,十家卻有九家都是公平鬥斛出入,惟有一家卻是小鬥。化善乃問道:「店主,你這鬥是賣米與人的出鬥麼?」主人答道:「正是。」化善道:「為何卻小?」店主答道:「隨行隨例,鬥如何小?」化善見店主家掛著一把秤;乃把自己的鬥秤稱了輕重,又去稱別店,卻也是這店秤大,乃復來問:「店主,你這秤是賣物與人的麼。」店主答道:「是入秤。」化善聽了,便怒從心裡起,道:「這果是個明瞞暗騙不忠厚的。」乃說道:「店主,小子來買你貨物有限,你發賣與人無窮。便是我一人,受了你些短少貨物幾貫鈔,不致傷損於我,還有一家貧苦的,可憐他為饑餓,少不得設法弄幾貫鈔來買你五穀,你卻與他小鬥。那有貨物與你的,也是父娘的血本,或是辛苦得來的,你卻大秤稱他的。你便圖一家豐富,卻叫他人吃傷受損,天理何在?人情可安?依我小子,作速改換了,與別店本份忠厚的一般,管叫店主買賣自然利市,生意定是廣招。」店主聽了,把眼看了化善一眼,說道:「你這人未曾見你照顧我店多少貨物,胡言亂語,說我大秤小鬥。要買便買,不買別店去買。我店中是這樣秤鬥。」化善道:「使這樣秤鬥,不當仁字,只恐怕你自算了自己。天道恢恢,疏而不失。莫說此事微小,卻有一宗大罪過,與那摻和假物、欺哄人財的一般。」店主道:「依你說摻和假物、大秤小鬥,卻有何罪?」化善道:「輕則生災,重則作禍。便是掙得金寶如山,只怕久後如冰山融化。依我還是照本份,存公道,子孫得長遠。」店主聽了道:「老兄,你話也說得有理。只是人心只顧眼前,哪管後來。我便聽你有理,把秤平鬥滿,做本份生理。只是你說的後來報應,卻未曾見,你便是個虛話。」化善聽了道:「店主,你看那子孫陵替的,家門敗壞的,多是前人積來的樣子。我不為虛。」店主笑道:「此是人家子孫不守祖業,不知祖父辛苦得來,一旦浪費,以致如此。若是守祖父遺留,勤儉立業,只有興起的。」化善道:「你說的也是。只是我勸你公道些。」店主道:「便不公道,也只是為生理買賣,料無大害。」化善急躁起來,道:「你這店主人,我三言兩語勸你,也只是要你公道生涯,你卻推三阻四。你若不信,實不瞞你,我非別人,乃是報應神司差來警戒不公道的公役。你若不信,且看我手中左邊拿的是烈騰騰火燄,右邊拿的是惡狠狠鋼刀,叫做火盜。你不信我勸,便有這兩宗兒受用不安。」化善說罷,把臉一變,變得如鬼王一樣,三頭六臂起來。嚇得店主顫兢兢跪倒,說:「小子換公道秤鬥,決不敢瞞心昧己了。」抬頭一看,哪裡有個鬼王,只見家下人走近前,扶起店主,說道:「青天白日,與誰講話,磕起頭來?」店主道:「我自知道,非你等的干係。」
卻說化善警戒了店主,又往前行,笑一回,喜一回。笑的是人心不警動他刺骨著髓,他哪裡肯改過;喜的是又勸化了個店主悔心。正才行到一街,只聽得一小戶人家夫婦,在屋內說說笑笑。化善隱了身,走入戶內,只見夫婦二人共食一雞。婦人向夫說道:「自不小心,不知何人攘了我家雞去。你卻把別人家雞攘來宰吃。」其夫笑道:「我家雞不見了,定要前街後巷叫罵,我哪有工夫!不如攘人的來吃了,待他替我去叫罵。」以此夫婦說說笑笑,把偷的雞兒吃盡。化善見了,道:「世人存心奸險,有如是不平等。」正說間,果見一婦人,手裡敲著一面銅鑼,口裡百般罵著,說道:哪個饞老婆,偷了我家雞去。只叫他吃了我雞,如何長,如何短,罵一番,咒一番,走過來,轉過去。化善聽了,忙出這人戶外,看那婦人領著一個孩子,口裡教著那孩子也咒罵,乃嗔道:「這便是高僧說的白口咒詛、怨天恨地的。可怪這婦人家更會狂言造語,卻又教會了一個孩子。我想一個赤子家,正該教他些好言好語,如何教他惡言惡語,慣了口,壞了心。」乃上前叫一聲:「婆子,你不見雞事小,咒詛罵人罪大,卻又叫一個小孩子幫著罔言造語,壞了孩子心術。」婦人道:「大哥你不知「我畜養個母雞,下了個蛋,抱出個雛雞,費了多少五穀養大了。有這樣饞婆忍娘,偷了我的,宰殺吃了,如何肯甘心?」化善道:「比如是個漢子偷去,你如何只罵婦人?想必你婦人家慣偷人雞。」婆子道:「不是這話。比如漢子偷了到家,婦人若知事,必定說:『不當仁字,人家費心養得一個雞,丈夫如何偷他的,快放了他去。』這便是賢惠的。莫說咒罵不著他,還要保佑他生男得大,生女成人。若是個饞老婆,莫說漢子偷了雞來,他歡喜去宰殺,煮了撿肥的吃,還要自己呼捉關哄,瞞著丈夫孩子背地私吃。我如何不罵?你怎說我罵人罪大,難道偷雞的倒沒有罪,罵雞的卻有罪?」化善笑道:「婆子,不是這等說。」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九十三回 咒詛婆兒知悔過 姦淫魂夢逾東牆

婆子聽了,乃問道:「大哥,罵雞卻是何說?」化善道:「咒詛雖發諸口,言辭卻本諸心。你一雞寧值幾何?便咒人災害偌大。你只知罵從口出,那知病從口入。你那心是災害之根,說著便長著發生起來,不曾害人,多將自害。古語說得好:『一句妄言,折盡平生之福。』這咒詛就是無稽的妄言,既折了福,便生出災。世上多少咒人自咒。」又說道:「仁人之言其利溥。惟仁人存心寬厚,等閒切而不發,若是發出來,決不傷害人。利了人,又利了己,所以說溥。溥者寬廣之意。」婆子道:「大哥,我婦人家也不知道甚麼妄言,也不知道甚麼利溥。講文說理,中甚麼用?只要罵得放出我雞來,管甚麼口出口入。」化善道:「我有兩個字勸婆婆,叫你只當『譬如』罷,省了力氣,免了罪過,保守心術。」婆子道:「我罵不出,還要叫大男子漢咒罵。」化善道:「男子漢越發要保守心術,免生罪過。」婆子道:「便依你兩個『譬如』字,卻是怎說?」化善道:「當初只當譬如不曾養得母雞,就是養了母雞譬如不曾下蛋;便是下了蛋,譬如不曾抱雞;就是抱了雞,譬如自己宰殺吃了,昨日吃了,今日哪裡還在?譬如這偷你雞的,是你至親厚戚,只當送了他吃。」婆子聽了,急躁起來,說:「我不見了雞,心中惱恨,撞著這個歪漢子,叨叨擾擾,好生可惡!莫非就是你偷了?若是你偷,快早還我。」化善聽了,道:「我好意勸你,你倒把我作賊。便是我偷,還你一隻雞也事小,只要你免口罵人。」婆子聽得,一手扯住道:「你既認偷,快早還雞。」化善道:「還你一隻雞,卻不知是只甚麼雞?」婆子道:「是只紫毛公雞。」化善把口望那靜巷內,吹了一口氣,只見那巷中走出一隻雞來,看那雞生得:
紅冠高聳,紫羽鮮研。短喙如鷹啼,一聲五更報曉;花毛似鳳高,四望單展啼鳴。且莫說他呼祝飛來,但誇那聞聲起舞。真個是五德全備的窗禽,怎忍得一旦宰烹為黍食?
婆子見了那雞,隨著口喚道:「祝!祝!祝!那雞飛近前來。化善故意問道:「婆婆,這雞可是你的?」婆子一則心裡愛上好一隻公雞,一則口呼那雞,便走近前來,忙答道:「這雞正是我的。」化善道:「雞便有了,只是罔言造語,方才這一番咒罵難消,自咒罵自,那時休要懊悔。」婆子道:「我倒不叫地方拿你偷雞賊,你還多嘴饒舌。」一面說,一面把雞捉住,帶著孩子住家裡去了。化善想道:「這惡婆子,哪知我變化的雞本是勸化她,她卻欣欣得意而去。不免弄個法兒警戒她。」讓那婆子先走,他卻隨後跟著,說道:「婆子,我是好意勸你,莫要為小失大,一隻雞壞了心術。你如何罵人做賊,卻自己做賊?分明是我的一隻母雞,你如何當作公雞認來?快還了我!」婆子見了道:「冤家,分明是我公雞,聲呼聲喚,你如何跟來妄說?」化善道:「若是公雞便罷,若是母雞,應當還我。」婆子忙放雞在地,卻是一隻母雞,但見那雞:
隱隱冠兒,星星頭子。渾身顏色好一似麻雀形骸,滿體羽毛有幾般蒼鷹色相。雖不能唱徹五更催曉箭,卻也會乳哺眾子啄芻糧。只要使他司晨,偏宜供我啖母。
婆子把雞欣欣得意捉了去,這會悻悻放下來。那雞只往外走,任婆子呼祝,哪裡肯回頭。化善道:「分明婆子你偷我雞,反罵別人。」婆子道:「也不論你的我的,雞與你因何走到我家?」乃凶狠狠把門關了,叫出大男子小婦人,一家子都出屋來,扯著化善,說道:「你偷了我一隻雞去,卻又來偷。左鄰右舍知證,送你官長去問。」化善笑了一笑,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地方裡老,往日是婆子熟識的,專一下鄉村捉拿偷雞盜狗的。婆子一見,慌怕起來,道:「爺爺呀!我婆子眼目昏了,明明扯著偷雞漢子,如何誤扯了老官來?」連忙賠小心,請裡老坐。裡老乃說道:「你明明假稱不見雞,卻在街市白口咒詛罵人,又把人家雞乘隙偷來。我裡老奉上司專拿你這賊。莫說婦人,便是孩子也拿了去。」婆子只是求饒。裡老道:「還有一件,設詐偷雞事小,侈口罵人情重。不但罵雞的話毒,你在家詛咒公婆,罵丈夫,姑娘、小叔無一個不被你罵到。如今做婆子,吵鄰擾舍,咒子罵媳,你的過惡多端。更有一件怨天恨地大過。想官法不加你老婦,災病卻也難饒。」婆子道:「裡老官,只望你饒了到官,便是災病,寧甘受些罪。」化善見婆子此言,又把臉一抹,依舊變個三頭六臂鬼王,說道:「我正是專管災病的使者。你這村裡不論男子婦人,但有咒詛罵人的,即來報應。」婆子見了,膽喪魂飛,跪倒在地,說:「婦人再不敢咒罵作惡了。」及抬頭,哪裡有個鬼王,乃自驚自悔,滿村遍裡叫人莫要白口咒詛。
卻說化善弄了這一番手段,走在村裡,自想:「我化善奉高僧叫我勸化人,無奈人心險狡,道理勸不省他,只得要設個變幻法兒警動他良心。若是他良心不現,便是悔改前非,終也變遷,不堅固久遠。且這村裡,人心險狡的甚多。我見了的便去勸化,還有不見的,他把惡藏在心,我如何得知?比如賣五穀貨物的,有秤鬥可見;偷雞的,有咒罵可聽。高僧曾說有奸盜邪淫、非禮非義的,比如他行出這非禮非義,遇著我化善,斷乎先行勸化,勸化不聽,後行警戒,畢竟叫他改正了。若是奸盜邪淫,他未曾行出來,卻存在心內,只等那事遇著才做,這心情闇昧,我怎得知?」
化善走一步,自己講論一步,忽然,自己身旁站著一個漢子,笑道:「化善,你莫慮不得知,你自言自語,我先知了。你道人心險詐,果是不差。若是非禮非義之心一動於中,自有我等知覺,比你聽見的還真切。」化善方才要開口問這漢子來歷,只見遠遠一個漢子走將過來,行步如飛。化善看那來的漢子:
頭上黃巾雉尾插,身披四褶平開甲。
肩上橫拖令字旗,專把人心奸盜察。
這漢子走近前來,向著化善身旁漢子道了一聲勞苦。化善問道:「漢子報甚事的?」漢子哪裡答應。卻看著這漢子問道:「你有甚事報麼?」這漢子道:「這位善人是勸戒行惡的。他正在此說惡在人心,不得見知,卻不曉得有我等覺察。」這黃巾漢子聽了,方才轉過口來,笑道:「原來善人是警勸人的。我漢子非他,乃日巡使者,專察人心行惡之事。那人心一念舉動,我輩便飛去報知冥司主者,及一應顯靈神眾。」化善道:「如你等有多少。」使者說:「多得緊哩。」化善道:「是一日一個人巡麼?」使者說:「一個舉了非禮非義,我等冥司有多少糾查主者,便有多少去報。一人之身,不止數十個。」化善道:「想必行善之人,也是這許多人報。」使者道:「不同,不同。行善之人只有一個看守善念,怕他悔改了善心,又怕邪魔攪擾侵奪他善。」化善道:「如何善人不要多人?」使者說:「善人比作惡不同。善人發一善念,他的陽光直達天堂,哪個神靈不知?惟有作惡,屬於闇昧不知,所以多用我等。比如善人,只這一個隨你。」化善聽了,乃問道:「你遠飛走來,想是報甚作惡的?」使者道:「正是,正是。今有近裡一人,存了姦淫之念,特去報與幽錄主者。」化善聽了,道:「我正在此,只能見人之貌,不能知人之心,要行警勸無由。你來得正好,卻是何人,待我去警戒他一番。若是聽我勸戒,乃是個好人;若是不聽,再憑你去報。」使者道:「勸戒本是美事,聽從尊意。」化善大喜,乃問道:「使者,此人存的卻是何奸盜邪淫?做的卻是甚非禮非義?」使者道:「此人有一個東家牆女子生得美麗。他見了日夜思想,有個逾牆摟處於之心。」化善道:「他心雖想,事卻未行。」使者說:「他已鑽穴隙相窺,尚未逾牆相從。我等就他這惡念,便時日去報。」化善道:「事便是他惡念,只是那東牆處子,是一個守禮節不淫難亂的,當他逾牆相摟之際,一聲喊叫,左右豈無人知?若是個邪淫不正女婦,明賣私情,世間那裡都是柳下惠、魯男子有道行的不邪不亂?漢子家把持良心不佳,被此等婦女引惹,難道那婦女無惡?」使者道:「正是,正是。世間淫亂男子奸心固多,果然婦女引惹的不少。比如一個壞心漢子,去姦淫人婦,遇著守禮節的,正顏厲色,死也不從,那漢子安敢行兇?十個有九都是引惹的過惡。料婦女家也有日巡使者查報,必不饒他。」化善道:「必不饒他,卻如何報應?」使者道:「只就他舉心動念,便報他災殃禍患。若是虧心短幸做出來,身家喪亡,還有說不盡的古怪。」化善聽了,道:「善哉!善哉!此高僧切切,神司諄諄,叫我戒勸人莫存此惡,免入喪亡苦惱也。」說罷,乃同使者前行,看此人作何姦淫情節。
走到一個村裡,果有兩三戶人家,皆是:
竹籬與茅舍,矮壁共虛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牆。
犬吠驚人影,蟬聲噪夕陽。
蓬門無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與使者到得這幾家門首,靜悄悄不聞人聲響,乃問使者:「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內中常坐著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問:「東屋卻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處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戶人家。」化善抬頭一望,只見東屋上騰騰瑞氣,中屋上也靄靄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無些氣燄。化善見了,乃說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虛。想這兩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陽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虧心,可知神目如電。我如今要勸戒他,卻無個因頭,怎便進他屋說他心事?」想了一會,乃叫使者與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樹下坐等,待我探試一番,再與計較。化善隱了身形,潛入西屋堂中,見此人兀坐,呻吟思想。化善道:「此必使者所說思想逾牆淫念。待我看那處子何如。」乃隱著身,走過東屋女子家,果然高牆隔越,屋內一個處子坐著,描鸞刺風,做女工針指。化善見她傾國傾城貌,如花似錦容,乃想道:「世間一個處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個引人的才調。但不知她節義何如?想那西屋之人彼此相見時,這處子已有動人之貌,或再賣個風流顏色,惹動此人淫念。我見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這處子也有邪淫。」乃把臉一抹,卻變了西屋男子模樣,假作越牆的聲響,走到處於房門外。正要進房,那女子見了,紅下面皮來,忙把房門掩上,說道:「西屋鄰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歸,有正事當從大門說知,怎麼跳過牆來,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語,故弄出姦淫之聲,說道:「神不知,鬼不覺,成就人間好事罷!」女子聽了,大怒起來,道:「甚麼人間好事!我乃處子,你何故侵犯?況男女分別,莫說禮義防閒,寧無法度約束?早早跳過牆去,莫要傷風敗俗,壞了心術。我寧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壞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鄰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化善聽了處於這一番正話,誇揚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氣騰騰。」乃隱身而出。這處子聽得如跳牆而去,乃待母歸方才開門。
且說化善一面誇揚女子貞節,一面想道:「這中屋如何祥光靄靄?」乃隱身進入屋來,只見一個男子,坐在淨室中,焚著爐香,吸著清茗,觀著書史,正中卻供著一幅畫兒。化善近前,看是白描的菩薩,乃忖道:「這男子定是個善人。但不知他外貌如此,中心可潔白?我見他貼鄰著個處子,欲待變個女子來勾引他,又恐壞了方才這節義的佳人行止。」乃站了一會,只見這男子吃罷茶,又添些香,對菩薩面前,念的是經咒。念畢了,乃展卷觀史。化善見了道:「好男子!怎不叫他屋上靄靄祥光。」一面誇這好的,一面就恨那邪的,乃復隱身,走過西屋。只見此人思想了半日,精神憒耗,倒在幾上,鼾呼熟寢。化善見了,笑道:「癡漢子,你空費了精神,破了心術,怎能夠想得處子到手?」正才歎他,只見此人一個游神外出,卻是一條小花蛇兒,從此人鼻孔中出來,東遊西遊。化善看他往何處游去,他卻逕游到東牆上去。化善笑道:「是了,是了。晝之所想,夢之所因。他意兒裡還在東牆女子。這個去處,正好警勸他。」乃隨變了處子模樣,在那東牆腳下立著,待那蛇游到面前,那蛇見了處子,便親近身來,卻被化善把處子閉門拒絕他的這一番光景說了一頓。蛇心哪怕,猶自綿綿纏纏。化善卻扯著他出到門外。那使者們見了,都是明白的,卻把這蛇拖的拖,打的打,還要將刀來殺。嚇得蛇慌了,往西屋飛游而去,仍入此人鼻孔,驚覺醒來。化善見他懊悔嗟歎,乃出得屋來,向二使者說:「方才虧你幫助索打,此人惡念已有幾分警省,待我再行明勸,莫要使他把方才這一節做了南柯,猶然淫心不斷。」使者道:「正是,正是。善人如今卻怎生明勸?」化善道:「此事不難,只要你兩個如此如此,我自有警戒的道理。」卻是何事如此如此,下回自曉。

第九十四回 建道場迎接高僧 試禪心顯靈尊者

話說這人思想逾牆姦淫,空入夢幻。他的游神被化善警戒一番,醒來正驚疑嗟歎。化善乃變了一個僧人,走入屋內。這人正是心思不遂,被夢中這一宗懊惱,見了僧人進屋,沒好心情,道:「和尚,別處化緣要佈施去,我家不便齋僧。」化善道:「齋僧佈施,是一種功果,保佑施主所謀遂意,好事稱心。」此人聽得說好事稱心,乃轉過笑臉兒來,問道:「長老,比如我要謀宗好事,齋了你,佈施了你,卻是你有甚妙法能使我心遂?卻是種在哪裡待後稱心?」化善道:「我僧家有三樣功果:一樣是現在功果,一樣是積下功果,一樣是望空功果。」此人問道:「怎叫做望空功果?」化善道:「有一等混帳僧人,心裡要化你佈施,口裡許著你遂意稱心,卻不知在哪裡,叫你望空歡喜。這叫做望空功果。」此人又問:「怎叫做積下功果?」化善道:「有一等德行的僧人,受了你佈施,冥冥作福,將來受用。這叫做積下功果。」此人又問現在功果。化善道:「這宗功果,卻是施主有甚謀求,不得遂意,做夢顛倒,若肯佈施了僧人,那僧人若是個有道行的,便叫你眼下遂心。」此人聽得,乃請化善入堂坐下,說道:「師父,這現在功果你可會做?」化善道:「正是小僧會做。但不知施主有何事謀求要遂,我小僧一一包管你遂心。」此人乃悄悄附耳,說道:「師父,我是要謀求一宗婚姻喜事。若是師父包管我個現在功果,定以大佈施齋你。」化善聽了,道:「婚姻,人道之常,世間好事,包管成就。只是有一件,這其中卻有邪正兩分。若是行財下聘,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卻為媒妁不善調停,六禮有些不備,我僧家與人許個願,求個神,多管你成;若是私相調引,暗約佳期,指望鑽穴隙相窺,逾垣相處,這卻是邪謀,我僧不但包管不得,卻也最惡這情。」此人道:「為何惡他?」化善道:「僧家但惡他立心不正,還可憐他自投惡門。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報應昭彰,憐他個迷而不悟。施主,我小僧也有幾分道行,方才也知你思慮傷了些心術,耗了些精神。莫說夢幻不靈,卻也有一場懊惱。你若不改邪歸正,這心術壞處,就生出一種患害事來。」此人聽了,笑道:「闇昧小節目,哪裡就有甚麼患害?」化善道:「施主,你若不信,你看門外,就有你的樣子來了。」此人乃出門觀望,卻是兩個使者,一個假裝著犯奸之人,一個扮做捉拿之役,說道:「奉官長法令,把這姦淫罪惡示眾。村鄉人等,莫要像他壞了行止,受這法度。」此人見了,忙入屋內,向僧人說道:「師父真是神人,怎便知我夢寐,卻又指我見此惡孽。小子實有一種姦淫邪想,願在師父前懺悔。但問師父在哪寺院出家?小人還來求度。」化善道:「我在顯靈廟裡出家。」說罷,不辭而去。走到廟裡,卻不知高僧已離廟前行。他也不問廟祝,也不在廟中,乃遠入林谷之中逍遙,方知人道行善之樂。後有說狼心一正,也知積此善功,可以人心不歸於善?因賦七言八句,說道:
世間何事最為樂,惟有存心善一著。
善能感動鬼與神,善能交契仙同佛;
善能享福保長生,善能家室常和合。
為人何苦不如狼,昧卻善心專肆惡。
話表祖師師徒離了顯靈廟,正才行了十餘里,只見後邊許多善信人等趕來,說道:「眾位師父正在地方度脫眾生,為何未盡有情,便棄眾而去?且師父們未來時,孽怪在大家小戶村裡鬧吵。如今既去時,冤愆尚爾未盡消除。望師父們再留住幾日,把未盡的冤愆消滅。」道副聽了,道:「我等未來,果是孽怪無端,誰叫你習俗淹女?我等已去,料是孽怪歸正,警戒無義,消滅冤愆。但願列位莫慮冤愆怪孽,只要永守善行,篤信善功,自然長保無怪。」眾人聽了,辭謝而退。時值春和,師徒在道,但見:
四野芳菲物色榮,遊蜂浪蝶鬧花叢。
山青水綠描佳景,日暖風和見化工。
鳥喚深林人不見,客行芳草興偏濃。
惟有山僧心把定,良時不染道眸中。
祖師師徒正才由大路前行,只見到了一村落人家門前,彩幡擺列,門對兩鋪,屋內鼓缽聲喧,卻是許多僧眾做齋修善事。祖師問眾弟子說:「人家卻是一個善門,雖然是個燈燭道場,卻勝如花費無益之鈔,墮入淫欲之愆。」道副答道:「齋主卻也虔誠。」尼總持道:「師兄,你如何知齋主虔誠?」道副說:「若非虔誠,怎感動得吾師來此?我等到來,也當隨緣一遇。」乃稟命師尊,暫停雲步。祖師道:「隨喜一遇,固也是出家人行所住處。只是我於智光中,已知汝等又要耗一番精力,總是吾演化中一情識耳。」師徒走近門前,只見門內飛走出幾個善信與僧人,忙忙問道:「老師父們可是從國度中來的麼?」道副師答道:「我等正是從國度中來的。」善信道:「聞說高僧演化本國,度脫眾生,一路前來,在庵廟寺觀參禪打坐,也不知度脫多少僧尼道俗。我等修齋建會,正乃恭迎高僧降臨,瞻仰些道力。不知列位師父曾聽得高僧住在何處?或是行在路中?」道副道:「就是我等四個師弟子。」善信道:「我等聞知高僧到處,香幡迎送,怎麼只師父們四位?」祖師笑道:「四位還多了三個。」只這一句,道副等已知師意不欲多隨,但見性明心之理雖知,而超凡入聖之道未悟,怎肯捨離師尊,只得隨師周流演化。
當下眾善信僧人知是祖師師徒,乃躬身合掌,請師徒入堂,延坐禮拜,說道:「我等弟子聞師演化,自揣愚蒙在世,上不能報四重之恩,下恐隨三途之苦。欲求出世之因,以不負生人之道。望師尊指教。」祖師聽了,笑道:「眾善信已自參明,又何必我等饒舌?」乃向道副等說:「一路前來,種種冤業,虧汝等點明消釋,於此演化,有裨功果。卻不似眾善信居此方,說出一番理話,已證無上菩提,想地近禮義,道化使然。汝等有可理論,不妨多方開悟。」祖師說罷,道副乃問眾善信及僧人名姓,各相敘答。惟有這家齋主,名喚近仁,便盤問些禪機妙理,問一答二。三位高僧應對如流,眾人稱贊大喜,擺出齋供」師徒吃了,便要辭行。只見近仁再三留住,說:「弟子們仰望日久,今幸師尊到此,正圖請教,便多住旬日,只怕褻慢為罪。」祖師師徒只得住下。近仁當時灑掃三間淨室,師徒安寓在內不提。
卻說十八位阿羅尊者,於佛會中已知高僧演化之願將畢,眾尊者試化聖心已遍,圓滿功果乃在於己。卻顯出靈通,早知高僧行所住處,步雲到來,化現一僧人,在一處荒沙地界,攜著兩個童子,侍立兩旁,剝果進食。卻遇著齋主近仁,同著建齋僧眾閒行,見了上前問道:「老師父何處來的?欲往何處去?怎不到我齋堂道場中來隨喜?」僧人不答。只見童子答道:「我師來試演化,未計道場隨喜。也是你等道會虔誠,感動我師降臨。即此相逢,便是功果。」近仁聽了,向同伴僧說:「觀此僧人莊嚴色相,莫非是演化高僧?怎麼家中又有那四位?」正疑慮躊躕,忽然僧人童子不見,留下一紙帖兒,上寫著四句,墨跡未乾,道:
佛心何試?助此化緣。
我聞福善,無量無邊。
近仁撿起帖兒念了,隨回家遞與道副。看畢,便問那僧人莊嚴色相。近仁說:「旁還有二童剝果進食。」道副三僧乃向祖師說出。祖師道:「吾於靜中已知,但汝等助吾化緣,實又不專在汝等助化力也。」三僧點首,合掌望空拜禮。近仁與眾僧哪裡知道緣故,乃向道副說道:「這僧人明明是菩薩降臨,若說是我等道場法事誠敬,卻因何菩薩不到壇中顯應,乃在荒沙地界坐著?這帖內道理,我們愚昧不知,望師父指教,不外一心之善。」近仁道:「正是,正是,果然人若存一點善願,天必從之,福生無量無邊,真實不差。」
近仁方才說罷,只見同會一個善信說道:「師父講的雖是。我有一個親戚,離此村落三十餘里邊海境界居住。這境界卻是四通八達,買賣客商必由之路。我這親戚姓施名才,平日為人卻是個廣行方便的善人,就該享福無量,也只因家富於財。一日,黃昏黑夜,在屋裡盤算帳目,說進來的財利卻少,濟人出去的卻多。欲要謹守,無奈人來求托,甚是難卻。正思慮間,忽然一陣狂風。風過處,門外有人敲戶。施才叫家童開門一看,乃是四五個失水的客商,個個通名道姓,說道:『我等俱是販海賣貨物的客人,偶被風打行舟,止救得隻身登岸。望長者收留。』施才見此光景,善心便發,乃留住在家。次日天明,見這幾人生得魁梧精壯,個個哭訴把資本漂失,難以回鄉,情願與人家傭工,合伙生理。施才便問道:『客商姓甚名誰?販的是甚貨物?』只見一個答道:『小子名喚陶情。這幾個都是合伙販賣蜜淋淋、打辣酥、醇釀美酒的。不意遇風,酒皆失去。老長者若是出些資本,這往來通衢,倒也是宗買賣。』施才一則憐他異鄉遇難,一則喜他都會經營,便出了資本,留他開張酒肆。誰知酒肆開後,他這幾人也有會花柳的,也有好風月的。店雖廣招,把些資本占盡。我這親戚原來何等快活享福,如今被這幾人弄得倒辛苦煩惱。這可不是行方便一點善心,倒惹了憂煎萬種。卻才師父講福善無量,這卻如何不等?」道副不答。尼總持乃說道:「據善信說來,『善』之一字,你哪裡知道百千萬種:有見人行出,分時是善,卻乃是惡;有見人行出,分明是惡,卻乃是善。比如官長鞭笞罪人,分明是無慈悲方便之惡,卻哪裡知道他是懲一警百,戒惡人、勸良民一點善意。你這施才,不事鄙吝,廣行方便,分明是個仁心,哪知輕費了難得金寶,亂濟了無義之人。那陶情等若是有義之人,感受施才救濟之恩,正當本份小心,經營報德。乃肆貪風月,恣行花柳,致使恩人吃辛受苦,惹這憂煎。無怪乎遭風失水,分明是無義之人的報應。」近仁聽了,笑道:「師父,據你說來,舍財濟貧,可是善麼?」尼總持道:「是善。」近仁道:「比如一個乞兒,定是他生前無義,今世做乞丐。你卻舍財濟他,不為善,反為惡了。」尼總持道:「貧不過舍我有餘,濟人不足。一點慈仁善念,怎比那送賊鈔,齎盜糧,捐我資財,以濟不義?」近仁又問道:「只就師父說,舍我有餘之財,濟那不足之善,卻有幾等是善?」尼總持答道:「愛老憐貧,恤孤念寡,修橋補路,奉道齋僧,放生救活,種種數不盡的善功。」近仁道:「這也事小,還有大善。」尼總持道:「救人賣兒鬻女,免人犯法遭刑,安葬無主之魂,出脫含冤之罪。」近仁道:「更有大善,望師父見教。」尼總持道:「捐義急公家,傾囊養父母。」尼總持說到此處,恨了一聲,道:「地獄,地獄。」近仁問道:「師父為何恨此一聲,說那『地獄』二字?」尼總持不答。道育師忙應道:「不答善信之意,是不忍言之心。善信必欲要知,小僧卻有五言四句偈語,代吾師兄言之。」說道:
世多貪鄙吝,小善不能行。
況無忠與孝,怎不墮幽冥?
道育說罷,近仁與眾善信個個合掌,道:「善哉!善哉!師父們果是演化高僧,度脫愚蒙。我等今日始知忠國家、孝父母,乃為大善。就是小善,人能慨然行一件,也不枉了為人在世。」這善信僧人見了高僧到來,善願已遂。道場已完,祖師師徒辭謝前行。
卻說離村前界,這施才只因他輕財重義太過,入了個費用不經之罪。這失風壞舟那裡客商,卻是前劫陶情、王陽等一班兒業障,附搭著幾個酒肉冤魂。他要阻絕高僧演化,不遂他邪魔迷惑人心。恰好走到這地界,探得施才仗義,乃弄個風兒借本開張,還不離了他當時冤業。陶情沽美酒,王陽肆煙花,艾多計財利,分心仗凶狠,在這地界,也不顧施才資本,弄得他七零八落。怎見得七零八落?一日,南來北往一起行道客人,見了個酒肆,一客欣欣說道:「行路辛苦,酒肆中吃兩杯甚好。」一客道:「無妨,無妨,便吃兩杯。」一客道:「趁早趕路,若是一杯工夫,卻誤了十里程途。」一客道:「做客的拋家離眷,辛苦掙得幾貫鈔,吃了何益?」一客道:「在家也是吃。」一客道:「出外為商,不宜貪酒,以防奸盜蠱毒之害。」一客道:「你我都是一氣同行,有何疑忌?」一客道:「今日風色寒冷,吃一杯兒御風。」四不拗六,大家一齊走入店來吃酒,果然陶情造的酒美,有香甜滑辣。那客人有吃甜的,有要苦的,有叫辣的,有喚香的。陶情樣樣沽來,一個個吃得醉醺醺,把個包傘丟下,行李亂拋,唱的唱,舞的舞,一時便動了王陽高興,艾多心情。艾多卻貪客人的行囊財寶,王陽卻要弄出煙花。艾多乃叫王陽,說道:「二哥,何不弄個美麗,勾引這一班醉客,使他亂了春心,一則多賣些酒,一則貪他些鈔。」王陽道:「我正有此意。」乃叫那酒肉冤魂,變了兩三個美麗行貨,走到店來。醉客見了心渾,便問道:「店主人家,我們趕路天晚,你店中可安歇得麼?」陶情道:「安歇得,盡有空屋,列位但住不妨。」內中卻有一客雖醉,乃說:「天晚我們也要行路,不住,不住。」這一客卻是何說,下回自曉。

第九十五回 陶情賣酒醉行商 王陽變婦迷孤客

眾客酒亂肺腑,見了美貌佳人,便顧不得行路,倚著天晚,乃要安歇。只見一客雖醉,俗語說的好:「醉自醉,不把蔥兒當蕪荽。」又說:「酒在肚裡,事在心頭。」乃向眾客道:「列位,我等是出外經商,本大利少,百事也要斟酌。方才過店吃酒,誤了程途,耽擱了時候,已不該了,卻又見了紅裙美麗,停車駐馬。若是弄月嘲風,這其間我也不敢說。」眾客也有心下不快他說的,怪色上面,也有要他說的,且作笑聲。這客道:「我不說,說了一則破人生意,一則阻了你們興頭。」這醉客笑將起來。內中便有兩個扯著那紅裙,往客房裡進去。酒保忙把行李搬入房內,你看那艾多只看囊裡誰有金銀。眾各搶人客房,惟有這一客,拿著自己的行李,說道:「我不安歇此店,前邊趕船。可行則行,不可行,別店安宿去。」飛走而去。王陽見了,笑道:「你自去,包管你出不得四個伙計手裡。」一面說,一面把臉一抹,變了一個標標緻致青年小保子,走入客房,道:「是哪幾位客官留我家姐兒?」醉客兩個答道:「是我。」又有兩個來爭,道:「是我,是我。」你扯我拽,把兩個紅裙亂搶。又有一個醉客,便來扯小保子。小保子笑道:「客官休亂爭扯,行貨人家莫過要幾貫鈔。誰先有鈔,便去相陪。便是我小保子,也喜歡的是鈔。」酒客聽了,你也開囊取鈔,我也開囊取鈔,一個出少,一個添多。哪知紅裙是假變,王陽是真心,看見了客囊寶鈔,忙叫艾多來講多爭少。渾吵了一番,那陶情仍沽些酒來,眾客又酣飲了。個個那裡顧得行囊,都被那冤魂一迷,倒枕垂牀,個個鼾呼熟睡。艾多卻把他囊中金寶偷了,埋入後園土裡。這紅裙原歸空幻。
艾多與王陽既迷了醉客倒在客房裡睡,一心卻又想起那拿了行囊去的客人。王陽乃向分心魔說道:「事有可惱,不得不向你說。」分心魔道:「何事可惱?」王陽道:「方才這一班客人,陶情引入店來吃酒。我乃假捏紅粉勾他。事已遂心,可惱他客中一個正顏厲色,說不該吃酒,不當近色,仔細錢財,打個破屑。這可是精精割氣。比如方才眾客依了他,各自散去,不但陶情的酒賣不多,便是我風情怎遂,艾多的金寶也沒分毫。似此拗眾去了的客人,情真可惱。」分心魔聽了,怒將起來,說道:「只見他悻悻的背負了行囊,往前路走去。想此時天晚,前途無店,不是投古廟,便是宿庵堂。又只怕關前也有好心人家,見一個孤客無投,收留過夜。」分心魔道:「庵堂古廟,不是僧道家方便行人,便是神司把守。不但我等不敢去犯,便是賊盜也難侵。」王陽道:「我等邪魔不敢去犯。若是那盜賊,還要把僧道去偷。如何難侵行客?」分心魔道:「賊盜本不劫僧道,誰教他貪財黷貨,不守出家清規,引惹非人,連神司也不管他被盜。」兩個計較了去算客人。
卻說這客人背著行囊,往前走路。他去不遠去,說道:「同路無疏伴。一處行來,只因眾人貪花戀酒,不是個本份為客的。萬一花酒中誤了正事,拿著父娘血本出來為何?」一面乘興背了行李走來,一面思思想想,尋一個安歇住處,往前只有一座廟堂,再走十里,方才是海口人家泊舟處所。客人聽得,十里不多近路,往前覓走。
卻說王陽、艾多與分心魔計較了趕來,看看趕上客人,分心魔道:「我們變幾個截路的,劫了他行李罷。」王陽道:「只遂得艾多與你的心,我尚未了其願。」艾多道:「你願如何方了?」王陽道:「前面是廟堂,只怕他投廟安宿,便難了願。待我先變個廟祝,哄他過廟。到前空路荒沙,再作計較。」王陽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廟祝,走到廟前。只見廟門大開,並沒個把門神司,只得探聽,說神司迎接高僧去了。王陽乃走回,向分心魔說:「廟門大開,神司遠接高僧,客人定然投入廟堂,我等且到廟門伺候他來。」果然,客人背著行囊,力倦心疲,自己懊悔起來,說道:「我也是一時酒性兒發作,背了行李,別了眾人,走過路來,叫做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總是我三宗錯了主意。」王陽變了個廟祝,在客人後叫道:「客人自言自語,你說錯了三宗主意,卻是那三宗主意?」客人抬起頭來,看這人:
頭上布巾束髮,身間綿帶纏腰,穿著一領舊衫袍,卻是點燭燒香老道。
客人道:「我打從後路而來,欲往前途而去。方才同伴都在酒肆看上了紅裙安歇,是我一錯不該使作酒性,拗出店門;二錯不該破人生意;三錯該住在關內,不該走出關來,沒個宿處。萬一前途遇著非人,想倒不如他們費幾貫鈔,落得些美酒紅裙受用,還快活個好店安身。」廟祝道:「兩宗也不問你,只是破人生意,卻是甚生意?」客人道:「若是同伴的聽了我出店門,酒店少沽了酒,還有貨不愁賣。只是那紅裙,乃行貨人家靠著穿衣吃飯。都是我等客人趕路不住,卻不是破他生意?」王陽聽了他說,暗自說道:「這客人想是酒醒,發出肺腑好言。我倒也不忍算他,且哄了他到廟中,看艾多怎生計較。」乃向客人說:「天色夜晚,客官不可前行,這廟中可安宿了罷。你若吃了晚飯,這廟簷下可以安宿。我廟祝也不敢請你到家,我那師父一則淡薄,二則要你謝他。出外為客得省且省,便是辛苦些也無害。」客人依言,乃入廟門,就在門內連衣坐在行李之上,準備盹睡天明。
卻說分心魔與艾多走到廟前,見王陽變了廟祝,誘哄客人坐在廟門之內。他三個計較說道:「王陽變個背夫逃走的婦人,躲入人廟門,引誘客人。我兩個變了追趕的漢子,一拿一放,把他行李騙去,這惱這氣方才出得。」王陽依計,把臉一抹,果然變了一個婦人。趁著客人獨自在門內坐著,因顧無人,乃走入門,躲躲拽拽,向客人道:「你是何人在此?」客人答道:「我是過路客人。天晚無店安歇,權宿此處。」婦人道:「好心客官,救我一命。我是前村人家婦女,沒有丈夫,無衣無食。娘老了要賣我遠方,我不依她,勒逼打我,故此黑夜逃出。」客人道:「你既無主,便嫁個遠方也罷,何必推阻?」婦人道:「我見遠方漢子生得醜陋。倒像客人這一表非俗,也情願了。」說罷便來扯客人的衣,說:「風冷,客官把衣遮我一遮。」她哪裡知道這客人是吃齋誦經的,雖然吃幾杯酒,卻此心不犯戒行。囊中原帶有經典,只因坐在囊上,乃取出高捧在手。見婦人來扯他衣,乃念了-聲:「菩薩!」「菩薩」二字方才出口,那經典上金光直射出來。光中照耀分明,哪裡是個婦女,卻是一個邪魔。客人見了,大喝一聲道:「何處魍魎,神廟門內可容你迷人?」王陽見事不諧,往廟門外飛走,卻遇著艾多、分心魔,問道:「你為何復了原形,不去誘哄客人?」王陽把前事說道:「這客人有甚寶物在身。我方要算他,只見他胸前金光射出,親近不得。」艾多道:「甚麼寶物?是我生意上門。」分心魔說:「我們也去試看。」王陽道:「我不去看了。那金光泠颼颼逼人心髓,燄騰騰眩人眼睛。你們去看罷,我回店去了。」
艾多與分心魔走入廟門,哪裡有個金光,只見客人包一幅包袱,靠著門牆微微鼻息,似非熟寢。兩個計議道:「王陽說謊,哪裡有寶物放光,分明是想戀店中眾客,還要去假扮紅粉,賣弄風情。任他去罷,我與你悄悄等他睡熟,偷他那包袱,看是何樣寶物。」兩個把手悄悄扯那包袱,客人乃緊緊捧著。不想驚醒了客人,見二人偷扯包袱,乃念了一聲:「祖師?」只見胸前依舊金光射出,兩個邪魔嚇了一跳,遠遠走開。看那客人胸前金光怎生嚇人,但見:
燦燦飛星,煌煌燄火,胸前直噴出萬道霞光,腹上卻早騰千條金線。徹上徹下如寶月之輝,照內照外似金烏之射。邪魔遠遁,魍魎潛藏。這正是光明正大一如來,無量無邊真智慧。
艾多見了,也不敢妄想他甚寶物;分心魔見了,也不敢怒意侵犯這商人,道:「罷!罷!這客人在店中,說了些正經話,走路又嗟歎個三不該。這會手內又捧著不知甚寶物,叫我們親近不得。想是個正大立心本份的道人。休要惹他,去罷,去罷。」卻說祖師師徒別了近仁齋主之家,取路前來,恰好走到施才的酒肆門口。只見店內幾個客人嚷鬧,許多親鄰勸解不開。那施才向街外磕頭髮誓,見了祖師師徒,便出門來,一手扯著道副,說:「列位師父,你是出家人,卻也知道理,能剖明世上瞞心昧己的冤孽。」一面說,一面扯入店門,道:「求列位師父分剖分剖。」道副道:「我等出家人,不管人閒非。況你這酒肆,我僧人有戒不入。」祖師見施才扯得緊,乃道:「徒弟,吾等以演化行來,見了閒非,也只得廣行個方便。就與他分剖無傷。」道副聽了師言,只得進入施才店內。眾客人等一齊進到屋內,施才便開口道:「小子也是熱心腸,有幾貫鈔托付了幾個伙計,開了這酒肆。昨日小子在內,未見這幾位客官行囊有甚金寶,今日齊齊說失落了行囊內金銀。小子道客店中並無閒雜人來,他道紅裙幾個吵鬧一宵。我這地界,哪裡有個紅裙,卻不是精精設騙。」道副乃問客人:「你為客商的,第一要把金寶藏收,莫要露白;第二要舊衣著體,不可奢華;第三要熬清受淡,不可烹雞殺鴨;第四要禁酒除花,莫要賭錢;第五要驚心吊膽,不可酣寢;第六要謹慎行囊,打點無虞;第七要擇交同伴,恐怕非人相共。你為何不自小心,貪酒戀色,失了金寶?難道他為店主,偷盜了你的金寶,惹你吵鬧?」客人道:「夜來我等雖醉,明明紅裙相伴。今日店主不認,眼見騙心。」道副乃問眾勸解街鄰,俱稱地方實是沒有紅裙。道副道:「紅裙既無,此卻從何處來?」客人道:「還有一個標緻保子。」道副乃叫施才:「你喚了家中酒保工人來,待小僧查問。」施才乃去喚陶情這一班人,哪裡有一個形蹤。施才只是跌足,道:「是了,是了。這幾個人原來沒有根底,怪我錯了主意收他。他算計我個精光資本,卻又設詐愚弄客人。千不是,是我當初見錯;萬不是,是客人自不小心。客官們,你也是一差二誤,且少待我那陶情輩出來有個下落。」眾客哪裡肯待,只要控訴官長。眾人齊勸道:「客官便是控訴地方官長,也要著令設處償還,況此事無對證。且耐心寬待幾日,包你有個下落。」眾客聽了,只得安心住下。祖師師徒見了這段情因,也只得住下。只見施才備了齋供,款待高僧不提。
且說陶情與王陽等算計了客人,把他囊金盜了,埋在後園空地。他本意阻撓高僧行道,且要弄個花酒情由,破僧人之戒,快他們邪魅之心。誰想有道高僧體有金光,百邪自避。他們哪裡敢現形弄幻,見了遠走高飛。他卻不走別處,卻來到一個荒山僻地破廟里計較說:「本為世法難丟,弄此虛幻,以混演化之僧。誰知苦了施才,既折了資本,又受那客商之氣。我等墮落罪過,那輪轉越發難饒。」陶情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原奉冥司勸化你等,今乃作罪。罷!罷!不如求解僧門,乃為上計。」正要回店,恰好施才各處找尋,見了他們,一把扯著說道:「你等負心,坑我資本,還設盜人財。快去對明,免控官長。」陶情無計,只得說出原來情節,道:「店主人,你休扯我等。你退一步,聽我訴出衷腸。」施才道:「你說你說,我聽。」陶情乃說道:
我本當年喚酒名,托言高興叫陶情。
始來借口雨裡霧,色財與氣共同行。
王陽便是比精喪,艾多譬作愛金銀。
分心忍不住為氣,世上何人少我們!
只因割不斷貪愛,故此遨遊到處行。
高僧演化難容我,畏那金光不順情。
我今哀求賢店主,與吾求度那高僧。
他自修他成佛祖,我們安份過平生。
客金埋在後園地,還那行商免亂爭。
再囑為商修善事,叫他倍利出公平。
施才聽了,說:「亂道,亂道。你設騙了客商金寶,他見在店中吵鬧,要控官司。你們躲在廟中,希圖脫去,又說這渾話哄了我去。看你行有蹤,說有聲,如何弄怪道邪?快早到店中對明金寶,免得淘氣。」陶情道:「店主,你不信麼?站遠些,看我可是陶情?」把臉一抹,變了一個乜乜斜斜,紅著臉,飴著眼,口流著涎,東倒西歪,腳立不住。施才見了,驚道:「好好的一個陶情講話,怎麼變了個醉漢酒鬼模樣?我不扯你,扯王陽去罷。你卻也幫作多日,難道偷客行囊你不知道?」王陽見施才扯他,也叫:「店主,站遠些,看我可是王陽?」把臉也一抹,變了一個骨瘦伶仃病夫漢子,虛怯怯病羸殘人,骨似枯柴,形如餓鬼,哼哼唧唧,喘喘吁吁。施才見了,道:「呀?作怪,作怪!好好的一個精壯王陽,怎麼就弄得這般模樣?」王陽道:「店主,你不知我二人作喪太過了些,自然有這個模樣,你若扯我到店,還叫你惹個活鬼上門,那客人還要不得個乾淨。」施才道:「艾多也是你一起來的,扯他去對罷。」艾多道:「我正在此想那後園埋的,便同你去。」卻是怎生艾多要去,下回自曉。

第九十六回 眾商發心修廟宇 三僧說偈滅邪氛

話表施才扯著艾多,要去對證。艾多慨然就走。分心魔見施才扯著艾多,便發怒起來,說道:「施才,你雖出本生理,也虧我等幫伙,相交了一番。今日如何沒些情意,把我們扯去,比如對出帳來,怎生開交?」便扯著艾多,叫他莫去。你扯我拽,卻好破廟裡走出一個廟祝道人來,問道:「你們是酒肆中店主,在此扯嚷為何?」施才便把客人的事說出。道人道:「如今客人在哪裡?」施才道:「在我店中。」道人說:「你莫要扯他。我有一個道理,解勸客人不控官長,見個明白。」施才說:「你若解勸得客人,我便不扯他。」道人問道:「你店中可有幾眾長老麼?」施才道:「正好客人吵鬧,有幾個僧人也在店中勸解不開。」道人笑道:「是了,是了。你且放了這位莫扯。我小道同去,自有道理。」
施才放了艾多,同著道人走回到家。只見客人到店中,大呼小叫,吵嚷不休。眾鄰勸解不止,祖師師徒安坐在靜屋,收拾出門。道人見了祖師,忙稽首說道:「老師父們可是演化本國,度脫群迷的麼?」祖師兩目看著道人不答。」道副師答道:「正是,道人你怎得知?」道人說:「小廟十日前,有一位僧人,同著一位道士,路過到我廟中,住了兩日,說我破廟傾頹,如何不抄化修理。小道說:『荒沙僻路,便是抄化,也沒人發心。』僧人道:『只要你守本份,堅道心,在這座廟出家,自有人天歡喜,感應十方,與你來修理。』道士說:『不然。今世人心見相作佛,經誓發心。你如平常募化他,他那裡肯。必待一事警他,便肯施捨。』僧人道:『正是,正是。』他二位住了兩日,見我道人守份安貧,乃臨去說了四句偈語,叫我遇著高僧演化本國的來,自有發心修廟的到。今日果見老師父們來,正應著他偈語。」副師乃問:「偈語何說?」道人念道:
從商發心,四孽歸化。
破廟復新,善功永大。
道人念畢,副師道:「我等已知其義。但道人去與眾商勸解,看他可肯發心?」道人乃向眾商說道:「列位客官不必吵鬧,我道人要抄化你個善心,管你金寶失去的復得。」眾商笑道:「若是既失的復得,我們情願信你抄化。只是你要保還我們的金寶?」道人說:「我廟中十日前,有兩位神人過,說破廟應新,當有幾個商客來發心。只因這商客貪花戀酒,為利生嗔,當有波濤之險,不獨金寶之失。幸有高僧演化來臨,得沾道力,免去諸孽,消了嗔,復了利,不為花酒所迷。這金寶俱在店主後園地下。」商人聽了,隨往後園,果見藏埋處,起土得金,個個大喜,一齊起身到廟裡來。道人忙拜請祖師師徒同行。祖師乃向三個徒弟道:「汝等助化之功,正於此完,當同眾商一往。吾不欲同此等四癡之客前行。」副師道:「我師既不欲同眾客住廟,弟子等焉敢同他。」祖師道:「廟中尚有一化永消之孽,其功賴在汝等。汝宜速去,一則使眾商捐金修廟心堅,一則那十日前僧道還要與汝等相會。吾少借店主家靜室入定,旬朝當來廟,看眾商修廟興功。只是汝等消除四孽,莫要容情。聽我一偈。」乃說道:
清心寡慾,一孽莫容。
廟功圓滿,見葦喜逢。
祖師說偈畢,閉目端坐。三僧乃同眾商與道人都到廟中來,眾商果見這廟:
東倒西歪殿宇,牆坍壁塌廊廂。有椽沒柱少桁梁,風雨淋漓塑像。磚石台階都壞,木頭門扇皆傷。破鐘不響鼓存腔,怎住道人和尚!
眾商走入廟來,見了也有說:「這廟傾頹,當原前卻也齊整過。」道人說:「都是住在廟的不肯出心修理,作踐壞了。」也有說:「我們既失去的財復得,便舍了修理罷。」也有說:「廟宇毀壞已甚,不如重新蓋造。」只見施才說:「若是重造,小子便為佈施領袖。」道人聽得,一面拜謝眾人,一面計較興工。那施才卻前後找尋陶情等一班人,哪裡尋得見!只見那倒塌的廊房內一根柱腳上,繩縛著幾個山羊犬豕,在那裡掙掙扎紮,見了施才,惶惶欲走之狀,卻又難脫。施才不解其意,乃道:「甚人家拴這幾個牲口在此?頹廊倒柱,難經得它扯扯拽拽,怎教廟宇不壞?」
正要去叫道人來解放,只見一個人來看著羊豕,說道:「你等趁僧人在此,求個度脫生方,誤過了萬劫難逢。」施才聽得,便問道:「漢子,這羊豕是你家的?不拴在別處,卻拴在這倒柱子上,扯倒了柱子,不但毀壞廟宇,只恐打傷你牲口,不如放了罷。」那漢子道:「這是你店中陶情一班來的冤業,都是陶情坑陷了他。」施才聽得說陶情,便問道:「我正在此找尋。這幾人坑陷了我資本,耍了幾個客商,如今躲在哪裡去了?」漢子道:「施才,你莫癡迷。那陶情們乃世間割不斷的幾種多情業障,能益人,能損人,自非有道行之人把持得住不被他損。這幾人誇能,用術已久,造孽多時,未得高僧度化,終苦沉淪。今聞得東度高僧到這廟來,他們不敢近,卻又不肯遠。」施才道:「怎麼不敢近,卻又不肯遠?」漢子道:「邪不敢犯正,故難近;幸逢道力,得以懺愆,故不肯遠。」施才聽了,心還不解。漢子道:「施才,你不必疑猜,我非牧羊養牲之人,乃是守廟使者。高僧今來驅邪縛魅,修舊復新,只得完滿他演化功果,把這一種冤愆拴縛在此。」說罷,把臉一變,變的卻是個鬼使一般,並那羊豕都不見。施才驚懼起來,往廟裡飛走,卻遇著道人擺了素齋,款待三僧與眾商,來邀施才吃齋。施才乃把這一宗怪異向三僧說出。只見道副師聽了道:「店主不言,小僧們早已知了。只是道人要廟復新,卻要先除了這幾個業障。」道人說:「師父要掃除他,當用何法?」副師道:「小僧奉師命,一味度化他歸正,莫要使世人貪成病害罷了。道人可於早夜設一炷清香,待我等演此妙寶,使彼超脫。」道人依言,次早設香案花燈在那破廟殿上,伺候三僧不提。
卻說陶情、王陽等孽,自從那靈通關被元通和尚辯辯駁駁,參明瞭他只該節廉寡慾,各自隨遇平等,不得使人酣曲櫱到個蕩情亂性,貪妖姣到那竭髓枯精,愛阿堵不顧捐生殞命,逞血氣動了奮臂填胸,送了多少愚癡蠢子入於陷阱。他們墮入輪回也不省,神司警戒也不怕,到此誘施才,迷客商,指望阻隔演化僧人,遂他心意。哪知高僧戒行堅牢,道心沉重,絕滅邪魔。到底這四孽計窮,各相計較。只見陶情說:「我當初原奉輪轉司,叫我勸化你等,不想你等逞慾縱情,連我也忘了,自中而下的輪轉。今高僧復修舊廟,你我也不如改過自新。只是不得高僧度化,怎能解脫?」王陽道:「高僧正氣,我等邪氛,既難近他,怎沾道化?」陶情道:「我已訪知高僧尚在施才家靜室,將欲獨自前行。這廟中乃是三位高徒,度化群迷,俱是他力,還可近得。」
正說間,只見守廟使者牽著一群羊豕走來,說:「你等在此計較甚麼?當到殿上,乘高僧開度,求個懺罪生方。若錯過了,萬劫難逢。」陶情等聽了,欣然前走,卻問道:「使者,你牽的這羊豕是哪裡的?」使者道:「你還認不得,俱是被你們亂了他心情,狂逞妄行,逆了正大光明,輪轉自中而下的。汝等得度,可憐此輩,也叫他生方罷了。」說罷,乃走到廟門外。陶情往門內一望,只見殿上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少頃,殿內走出三個長老來,後邊跟隨著施才、道人等。兩邊早已是客商、善信、興工匠作諸人觀看。陶情等看那三個長老,但見他:
削髮不染塵,剃須絕去俗。
披緇蕩七情,衣衲除六欲。
色相變莊嚴,容儀真凜肅。
儼然三世尊,香雲繞殿馥。
眾孽見了,此時方才悔念,說道:「你看這清靜壇宇,有道高僧,六欲不交於心,七情罔動其念,何有曲櫱之腥風,不見邪妖之污態,貨利歸於淡泊,煩惱化為平夷。比我等終日紛華鬧擾,把個心情鑿喪,天淵相異。」陶情道:「空說無用,我們且進到殿旁,也變個本等服色,求他度脫。」王陽道:「本等服色不但難變,且也見他不得。仍變人形,-還可親近,雜在眾人之中,或可得沾一視同仁之度。」艾多聽了,道:「有理,有理。」他逞著富有幾文,便會裝模作樣,頃刻搖身一變,果然變得威儀濟楚。
分心魔見了不忿,就氣將起來。只因這氣不忿,哪裡變得來,左變右變,乃變了一個瘦體枯形、病歪歪一人,只好-個大肚子。陶情見了,笑道:「阿弟,只因度量窄狹,倒變了這樣一個嘴臉。」分心魔道:「閒話休講,只待高僧度脫便了。」卻說三僧上得殿來,齊齊坐下,眾弟子拜畢。副師早已知眾人中,有陶情等四孽雜在其內,便就眾商客身上說道:「列位善人,今者廟道通靈,傾頹復整,皆是善人的心,施財功果,卻也非容易。但願善人買賣亨通,財源百倍。」
陶情聽了,乃向王陽說道:「阿弟,我只道高僧有甚禪機梵語開度眾生,原來也只是化緣的奉承施主幾句甜言美語。」王陽答道:「阿兄,你便說不得參破他幾句,叫他演化不成,讓我們仍逞舊時情性。」陶情道:「正是。」仍於眾中走出來,向三僧前說道:「老師父,廟是廟,商是商。你不過是個寓行僧,上殿來該講些經典,說些道法,為何著意在舊廟復新,施財的功果?你豈不知這眾客發心施財,都是我們的功果?修了廟,眾信燒香,道人居住,與你何干?」道副師一見陶情,便微微笑道:「若是吾師在此,你也不敢狂談。只是我等立壇,卻也專為化汝。汝乃陶情麼?」陶情只聽得僧人叫出自己名姓,便打了一個寒噤,驚怕起來,忖道:「真乃高僧,如何識我?怪我開口太早,且待他再講完了才該問他。」一面自忖,一面只得答應道:「師父,我是陶情。」道副師乃說道:
陶甚情,伐性斧,曲櫱於人何自苦?大聖惡你為貪甘,家國身心何所補?過三杯,傷六髒,口乾舌燥脾遭吐。雖然稱汝為合歡,誰教縱汝成貧窶!敗家財,貪歌舞,逞奪爭強競威武。吾今化汝作善良,莫困從交尊聖詁。
副師說罷,陶情赤耳紅腮,向王陽說道:「阿弟,這師父果是高僧。要來參破他,倒被他參破了。我顧不的你了,自去做一個善良,到無量極樂世界,免入那自中而下輪轉地方去也。」說罷,一陣風去了。
王陽聽了,向艾多說道:「陶情被長老說破了他,我只得上前,也與長老講幾句。」艾多說道:「正是,正是。」王陽也於眾中走出來,說道:「老師父,陶情原與你僧家無份,被你三言兩語說破了去。卻不知道他原不尋人,人自尋他。比如我也不去尋人,人自來尋我。」道副師見了,微笑不答。王陽道:「師父們如何不語?想是未離了此身,也有這端根因自父母生來。」
尼總持見了,大喝一聲道:「何物么魔?若是吾師在此,汝當潛形遠避。吾師兄不答汝之意,乃是絕汝不言。只是立此壇場,少不得也要化汝。汝叫做王陽麼?」王陽凜凜的起來,道:「為何也知我名?」乃答道:「我叫做王陽,卻不是此姓。」總持道:「我已知汝是亡羊補牢。只怕你病深難補,當年何不莫亡其羊?吾也有幾句說汝。」乃說道:
說王陽,精氣喪,妖嬈與人真魔障。坑生性命粉骷髏,爍骨銷形炎火炕。逞風情,誇豪放,分明刀劍將人創。一朝興盡精髓枯,神不王兮氣不旺。看無常,來消帳,歡樂變作悲悽愴。縱遇盧扁不能醫,可憐命送冤業恙。
總持說罷,王陽喪膽消魂,下氣柔聲,向艾多說道:「這長老果是高僧!說的好言語,參破了我心情。如今不與你一契了,做一個清心寡慾善男子去也。」一陣風也去了。艾多乃向分心魔道到:「我等同氣連枝,來求他度脫。他兩個參悟了去,我也說不得上前講幾句。」艾多卻如何上前講,下回自曉。

第九十七回 諷經商真心顯露 惡鬼漢磨折疑心

艾多也於眾中上前說道:「老師父,方才把陶情、王陽兩個說得閉口無言。真是他愚弄世間,貪縱的有情做了沒情,全陽的做了沒陽。俱叫他淡泊寧志,他兩個中心悅服而去,便是師父的道力。只是小子一生卻不損人,也不害己。有我的,人前說出來也香,做出的也順。莫要說士農工商,個個有緣相遇,人人厚與交歡,便是你出家人,也相憐相敬。」道副與主持不視不聽,閉目端坐。卻好道育師手捻著一炷香添在爐內,一眼看見,兩耳聽聞,乃笑道:「汝可是艾多麼?」艾多聽他叫出自家名姓,喜動顏色,向分心魔說道:「我也是有名的艾多。長老既知我,想必也要見誨幾句,但說的我有理。分心阿弟,你平日爭長競短,好剛使暴,卻也說不得忍耐一時,討他們個教誨,切不可說他們出家人峻語直言,忍耐不住,發出你舊性來。」分心魔答道:「我小弟承列位阿兄攜帶已久,歷事已多,視世情紛紛輕薄,心已厭了。動輒發個無明,好不生出煩惱,真是無味。但聽你與長老作個問答,我自依從。」艾多乃向道育師答道:「師父,我便是艾多。」道育乃說道:
罔市利,你愛多,人也愛多你若何?此中爭競諸魔出,訟獄災殃風與波。豈是愛,乃貪魔,廉者知兒義不苛。得來有命惟天賜,無諂無驕素位過。愛何用,多怎麼?大道處有中與和。守此中和觀世利,留些功果念彌陀。
道育說罷,艾多心廣體胖,志意安舒,向分心魔道:「高僧果有些義理,說的痛快我心。何苦與世爭多競少,弄得個身體不閒,心神憤亂?我如今得他度脫,顧不得你,且去安份場中、快活境內,受用些現成清福去也。」一陣風去了。
只丟下分心魔,見三人都被長老參破,喚醒了他各自去了。他便怒騰騰走出眾人中,上前來。方才要使出惡狠狠性子,雄赳赳威風,卻又見了高僧們鎮靜安舒,豁達大度,只得藹然春風和氣,說道:「老師父,我們四人同氣連枝,為世情好。只因人情偏溺,以致我等迷亂。今得度化,把我三個契交省悟去了。我小子也望指明超度。」三僧各相閉目不答。分心魔再三復說,三僧只是不答。分心魔不覺的手舞足蹈,叫跳起來,走上法座把爐香推倒。只見道副師呵呵一笑,道:「分心魔,休要使性!聽我幾句直言說話。」分心魔道:「你說,你說!休要冷笑無情。」副師道:「我僧家不知甚麼冷笑無情。」分心魔道:「人心喜悅則笑,不遇喜悅,突然發笑,不是笑人醜陋過失,便是笑人假意諛人。中心不實,乃是無情。」副師道:「我僧家難道不笑?笑的是你:
分心魔,逞暴怒,全無容忍寬和度。包涵海量是男兒,剛強忿戾為偏固。非是奸,便是妒,怒氣怎知成疾痼?一朝好勇鬥強梁,致死成傷無悔悟。怎如寬,讓一步,一切冤家無怨惡。熊熊火燄不消騰,分明享福長生路。
道副說畢,分心魔頃刻就變得和容悅色,望三僧下拜,道:「好話說!想我同著陶情三個,非是沾了他些糟粕,行動逞強,便是與那王陽爭風吃醋發這惡狠,更在艾多身上起那無明。怎知恬淡安舒中,有個長生不老?去罷,去罷!離了是非門,不入煩惱戶。養性修真,保守元陽去也。」分心魔一霎化為彩雲,消散去了。三僧合掌,念了經咒一遍。只見眾商與施才上前說道:「原來陶情幾個,乃是四孽妖魔。我等凡俗,不知就裡,被他迷惑。不遇高僧,怎能解脫?只是此孽既沾道力超脫,我等這些金寶,只當散失在無益之處,情願發心喜捨,成就善功。望乞高僧暫留雲軺,講演妙義。待修成廟宇,還請老師父降臨,做一個圓滿道場。」施才又說道:「便是那守廟使者顯化,拴的羊豕這一種根因,還未見師父們超度。」副師聽了,道:「眾善信發心成就功果,自然候吾師降臨。小僧也必候功完,做一個圓滿道場。便是這羊豕根因,自有道場佛力超脫他等。只是廟宇工程浩大,卻在施善信完成。」施才道:「還要眾商扶助,小子自當竭力。」當下三僧退入靜室。道人供奉卻也心誠意敬,一時感動地方往來人等施捨,把個舊廟動工。匠作都也發心,勤勞不懈。
話分兩頭,卻說祖師哪裡是留在施才家靜屋打坐,乃是知演化本國功完,一則震旦緣熟,欲行普化;十則僧難遙聞,欲行救解。彈關四下,上報四重之恩,欲元通和尚叫明大地眾生。四孽無情,欲徒弟子助成驅掃,使正大光明綱常,不泯於人心。又欲收一弟子,以繼法器於身後。祖師乘著三弟子同眾商發心修廟前去,乃披禪衣,踏棕履,出了施才之門,照邊海大路而去。按下不提。
且說眾商在施才酒肆時,獨有這一客說了幾句正經話,丟了眾商前行,無店安宿,乃存身廟門之下。遇著王陽變婦人引誘。哪知客人素誦持經卷,行路為商,必身帶囊中。這夜坐在囊上,乃捧經在手。妖魔見他胸前金光直射,便是經與真心呈露。那妖魔見了,不敢侵近。這客人方才安靜在廟門,宿到天明,等這一起客商。卻不知客商不聽他良言,弄出花酒冤孽,失了囊金,耽延行路。這客人等了一晌,不見人來,乃背負行囊,走了十餘里,卻是一處汪洋海岸,人煙輻輳。客人卻好遇著一隻空舟,便搭在舟上。那舟無載,卻是回空,順帶南行。偶遇颶風,漂漂搖搖,刮到一座山下。客人驚惶,舟人恐懼,只待風息,卻又不辨南北地界。客人只得上山觀看。山逕中,忽然顯出一座寺院來。客人走近寺前,但見那寺:
亂石砌成門戶,隨山搭就簷梁。一層殿宇在中央,數個僧皆石像。
客人進入寺中,只見幾個僧人,形貌似石鑿的一般,卻又活活潑潑,會說會笑。乃說道:「客人見了我等,如何不拜?」客人忙下拜。那僧說:「只可再拜。」客人道:「師父既令我弟子拜禮,如何只要兩拜?」僧人道:「天地君親,便是百拜不多。我以師禮相待,故令汝再拜。且問客人,莫非吳地,名叫做靈期麼?汝來路遠,料腹已饑,吾有甘美之食啖汝。汝無慮此山離家道遠,三日可歸其家。」靈期拜謝,食其所與之食,果皆美味,非世間所有,乃問道:「師父,我弟子吳地人,不知離此海山多少里路?三日可到得家鄉?」僧人道:「此山去你家鄉二萬餘里,你嘗識杯渡道人麼?」乃指那北壁上掛著一囊,並一個瓶、一條錫杖,說:「此道人衣缽之具,今付與你。」乃又付以一書,一根青竹杖,說道:「見杯渡,可交付與他。」說罷,乃令一沙彌送靈期客人到舟前,叫舟人把竹杖置水中,自然天風效靈,海波平定,三日可到吳地。
正才要開船,只見一個僧人走到舟前,也要登舟。靈期乃問道:「師父莫非杯渡道人麼?」僧人答道:「我非杯渡道人,乃東渡演化僧弟子耳。」靈期聽得,問道:「小子聞西來演化高僧有四位,如何只老師父一人?」僧答道:「四位師徒,現有三人尚在海沙,與客商修理破廟,度脫邪魔。我見善信南旋,欲借寶舟尋吾師耳。」靈期乃問道:「師父法號?」僧人道:「波羅提便是僧號。」說罷,舟人開船。果然三日到了吳地石頭,竹杖不見。那僧人指著岸頭道:「你問杯渡道人?那前面道人乃即杯渡。」靈期一看,便不知僧人去向,果見一個道:
白髮蕭蕭兩鬢腮,童顏還似少風裁。
呵呵大笑臨舟次,卻似知人海上來。
道人到得舟前,呵呵大笑,道:「吾物在舟,是哪個善人攜來?」料不是等閒之輩,必是敬禮吾門、尊重經典善心男子,方能得遇。」靈期聽得忙持了瓶、錫、書、囊、缽具,交付道人。道人得了缽具,復大笑道:「我不見缽四千年矣。」乃把缽望空一擲,那缽在雲中晃了幾晃,墜落下來,道人用手接了,看著靈期道:「勞動你寄書攜囊來也。」化一道霞光而去。靈期嗟歎為神,乃捧經卷回家。
且說祖師獨自走到海口,見海水渺茫,遼闊無際,欲要脫了雙履赤足沙行,那淺洋可渡,深浪難涉,待行一道法,卻又不以奇異動世炫駭之心,乃左觀右視等候良久。恰好一隻大艦,上面幾個商客坐著,載有一舟貨物。祖師乃問道:「善人從哪裡來,往何方去?」眾商道:「泛舟越海,有處發脫這船貨物,得些財利便是去處。師父要往何處去?」祖師道:「出家人行無所住,一任善信隨遇便了。」眾商聽了,又見祖師狀貌不凡,便請入舟中坐定。眾商中便有一個略知兩句經義,粗曉半字玄言,輕輕薄薄,便造次開口盤問,那耳聽得的一句道話,竊來的片語口頭,向祖師辯問。祖師不答,這人便動了一欺藐心情,道:「這和尚沒甚來歷,還要多嘴饒舌?」古怪高僧到處,自有秉教護持,人心一欺,蹺蹊隨出,舟船有高僧在上,正才穩載,繩纜正爾堅牢。只他存了輕藐,忽然颶風大作,逆風刮來,那波浪洶湧怕人。眾商人心膽俱裂,惟有祖師坦然,和容益藹。其中卻又有一人,急諷誦救苦救難菩薩真詮,一時風便寧息,只是把個大舟刮到一個淤灘之上,眾人只得候風停泊在這灘頭。祖師乃向誦經商人道:「虧善人經力,得保全舟船。只是刮到此處,卻又是一種善緣積來,未免要借善人經力。」商人乃問:「何事善緣,借小子經力?」祖師道:「善人登灘上岸,到那有村煙處自知。」商人聽得,隨登灘上岸,信步前行。
走過三五里,果有村煙突出。商人走近前來,只見一個老者,風冷淒淒獨立門首。見商人是個遠來行客,乃問道:「客官何處來的?」商人便把來歷向老者說出。那老者道:「造化,造化。生長在中華上國,我聞享太平無事之福,居詩書禮義之邦。只是何不在家鄉受享,卻要冒風波,舍性命,尋這蠅頭微利?且莫說冒險犯禁,十有九差,便是得了些利,不過是掙家私、養妻子,與別人出力。若是無父母的也罷了,若有父母在家,老年相倚,你卻漂洋涉海,真沒來由。」商人聽了,笑道:「老叟,你此言有理,可惜在這遠地聽聞。若在我家鄉說出,我小子警悟,也不出來了。只是你能說人,卻不能自說。這寒風冷地,老人家不在家屋內向火吃湯,卻獨立門前,自甘受凍,也沒來由。」老者聽了,把眉一皺,道:「客官,我不說,你不知。我這村鄉邊海,離鎮市路遠,等閒沒有人來。日前不知是何處來了幾個古怪漢子,面貌醜惡,不似客官。中華人物,自然我老漢識得。那幾個丑漢子,到了這幾村裡,大家小戶,沒有個不被他攪擾一番的。小則牲口、孩子被他傷害,大則男子婦人遭他折磨,無有寧時。」商人道:「你村人何不齊力,捉拿他到官長?」老者道:「始初村人也齊心捉拿他,哪裡拿得住?便是捉了一兩個,及至走到中途,他便有幾個趕來。那面貌越發醜惡,村人更被他害。他口裡說我們有十五種,要害盡了你一村老小才罷。」商人道:「老叟,你卻如何安心在此?」老者道:「幸虧我老夫婦二人自幼吃一碗素飯,無事時念幾聲彌陀。這惡漢們說,看我這些面皮饒了我,因此在門首站立。他見了我,便不進此屋,我家老小少賴平安。」商人道:「這幾個惡漢,如今在哪裡?」老者道:「有時來,有時去,卻也真古怪。他來時先尋村間強梁的,奸惡的,男子犯上、婦人失節的。個個受他磨折得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商人道:「比如我等過往客商,別村親眷到此,偶然遇著他們,卻怎生處?」老者道:「只有這件,不傷害過往客商、人家親眷。」商人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想必老叟這村中,男婦平日不肯修些善果。比如人人都是老叟夫婦吃齋念佛,那惡漢自是不來了。」老者道:「話便是這等講,也不專此。比如我隔壁這一家夫婦兩個,卻也不吃齋,不念佛,那惡漢們卻又饒了他。」商人道:「這夫婦兩個,想必是老叟說的不犯上、不失節,為人懦弱忠厚的。」老者道:「這卻果然良善。」商人笑道:「情理顯然,我知道了。小子是販海客商,遇風停泊沙灘,帶得有經懺在舟。我去請來,老叟可焚香向這村間諷誦,管教你這村人安靜,惡漢永遠不來。」老者道:「客官,我這村人不識文字,安知經懺?也沒香燒。若是客官肯為我這村大家小戶男婦保安,便煩你諷誦罷。」商人道:「我便來諷誦,你村人卻也不信。」老者道:「我自去家家說知,叫他到舟來奉請。」商人乃辭了老者,走回舟中。見了祖師,把老者這情由說出。祖師道:「善人雖是發了一點道心,只怕村人不信;縱是信了,來請善人與他諷誦一番,那些惡漢,吾知他暫為經功去了,以後復來。」商人道:「小子欲叫他留下經懺,家家傳請供奉,自然驅逐惡漢不來。」祖師微笑不答。為何不答,下回自曉。

第九十八回 蕭刺史重道敬僧 老祖師觀顏知喜

卻說村鄉這老者,信商人諷經驅惡之話,遍向村中大家小戶男婦說了。也有幾個信的說道,老者吃齋人,不說誑語,看他惡漢不侵,便可信真;也有幾個不信的說,凶凶醜惡漢子,捉拿也不怕,甚麼經懺能驅逐得他!彼此信與不信的正在遲疑,忽然幾個惡漢闖入門來,便去把那幾個不信的一個揪一個,打是打,踢是踢。老者與那信的見了,慌張張往門外飛走。走出門來,那幾個信的向老者說道:「這事當實實可信。我們去舟中請商人來,看他諷誦經懺,驅逐這惡漢。」老者乃同村眾幾個,走到沙灘,果見海舟停泊。走近船來,商人不待他登舟,乃捧著一卷《菩薩救苦經典》上得灘岸,往前逕行。眾人也不問,隨後跟著。到得村中,那眾人與老者先要試經懺靈驗,乃領著商人到那不信人家。果然商人未曾進門,幾個惡漢先放了村人,往門外走去。惡漢去了,商人乃捧經入門。方才展卷,商人帶有清香焚起,教眾人和誦,果然惡漢不來,也不到這幾個信的家去。眾人方稱揚功果。
只見門外又有人來,說惡漢在村後人家打吵。商人聽得,急捧經到後村人家去。那惡漢聞香風,又走到前村去吵。商人沒了法,乃向老者說道:「經功本是無量無邊,總是人心有疑有信。信者諸惡不侵,疑者一時難逐。我舟中現有高僧在內,他原先知經力保舟,因知此村有善人積來一種,還要借我經功。老叟與村眾當恭敬請來,料能與你這村驅惡。」老者聽了,道:「客官方才不早說,我等到舟前,當與經懺同請。」商人笑道:「這位高僧,卻不是等閒與你等隨便邀請的。我有帶來清香,你們可虔心去請,只怕還不肯來。」老者道:「若是不肯來,卻怎生說?」只見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謝他錢鈔。」商人笑道:「如此便真不肯來。」一個村人道:「只說是請他吃齋。」商人道:「也請不來。」老者道:「必定如何說?」商人道:「只說求老師父發菩提心,開方便路,與我村人驅邪縛魅,保命護身。高僧或者就肯來了。」老者道:「依客官說去請。」乃同村人又走到舟前。只見祖師早已出了艙門,下得船來,立在那沙灘之上,眾村人與老者望見祖師莊嚴色相,但見:
旋發蓋天庭,虯須連地角。
兩眸掣電光,雙環墜輪廓。
赭衲一幅禪,棕鞋雙足著。
儼然活阿羅,古佛傳衣缽。
村人一見,那裡等開口說話,便跪拜在地,只是磕頭。祖師早已知其來意,卻也不言,逕直走到村中。老者與眾人方才開口說道:「請老師父到堂中獻齋。」祖師也不言,但看著村間說道:
囑汝十五種,何事與村惡?
諸惡化善心,速去無相虐。
祖師說罷,把手向村間一揮,道:「眾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綱五常道理,汝等諸魘,當化為塵。」說罷,逕走回船。商人村眾俱各面面相覷,不知何意。少頃,那惡漢吵鬧之家,俱來說:「家家惡漢化一陣風都散了,可見高僧道力。我等當到舟前拜謝,仍求個永遠惡孽不來傷害法力。」老者當時同眾到得船邊。商人早已先上了船,頃刻風順,寶舟離岸前行。眾村人高聲齊叫」老師父,留個驅邪於後道力。」祖師遙聞,卻便遙說道:「只要眾善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惡因,管你災難永不來害。」眾人聽得,俱各合掌,稱念回去。祖師乃同商人開船而行。這商人們才知高僧不凡,恭敬十分,半句也不敢開口亂道。數日,舟達南海。客商各搬貨物發賣,祖師辭謝商人,上岸信步而行,到得廣州。
卻說這州一位刺史,姓蕭名昂,居任清廉愛民,敬禮賢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一日,委下吏到鄉村勸課農桑。這下吏卻有些徇私受賄。鄉村有幾個富豪,欺占窮民田土。窮民申訴於吏,吏受豪囑,反將窮民坐罪。窮民冤抑,知刺史公明,但畏勢不敢去訴,只得含冤飲忍。這地方卻有一個小廟,菩薩甚靈。窮民幾個無處申冤,乃告於這廟。菩薩卻托一夢與窮民,說道:「汝等不必憂愁冤苦,今有高僧路過吾廟,在此歇足。汝等可以訴冤,高僧必然與你方便。」窮民醒來,半信半疑,說與眾人,也有信的,道:「我們冤苦,神也相憐,或真有白冤高僧到來。」也有不信的,說:「都是你心中鬱氣不過,做此夢幻。」彼此疑信不一。果然,日中一個僧人來到。卻是祖師上得海岸,走入州境,到此廟中歇足,跏趺坐在地上。窮民見了,齊齊上前問道:「師父何處來?欲往何處去?」祖師答道:「我從西南印度國中來,欲往東印度國去。」窮民道:「我此處乃廣州地界,卻不是印度國中。」祖師道:「我聞此地不重僧人,犯界沙門,盡被屠戮。」窮民道:「如今不是當時了。當時是崔皓當權,信重寇謙之,不喜沙門,卻也是沙門不守戒行,做出事來。如今釋氏復興,我太爺崇重師父們,十分敬禮。若是相見了,還要拜為師哩。」祖師聽了,乃問道:「善人們話便與我講,你面貌卻似有甚憂愁?」窮民道:「正是,正是。我等各有些冤抑不得伸。若是師父為我等伸得,便是窮,也能備一頓齋報答深恩。」祖師笑道:「我出家人慈悲為念,你等有冤,正當與你方便,豈望報答?但善人等有何冤抑?」眾人說道:「我這地方,有幾家大戶,倚著富勢,侵占我們田土。」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田土乃皇王的,哪是你的,不過在你名下耕種。就是被富家占了些去,只噹噹初自家祖父遺下來少得些。」眾人道:「師父,不是這等說。比如富家,可肯與我們占他分毫?」祖師道:「誰叫你不去占他的?」眾人道:「若是我們占了他分毫,他便到官訟理。我們還了他占的,仍要受官的刑罰。」祖師道:「他既然訟你侵占,官又能加你刑罰,你何不也效他去訟?自然官加他刑罰。」眾人道:「正為訟了他,被他勢力通賄,官受其囑,我等為此反被其害。似此冤抑,所以憂愁,不能申訴。」祖師道:「你既勢力不如他,誰叫你不審己量力,做一個良善,讓人到底?田土事小,身心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無伸之鬱,是善人不自知重。你當初知審己量力,讓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難道他無人心,倚勢欺你到底?」眾人道:「師父你不知。他倚富勢,非要把你田土不盡奪了不休。」祖師聽了,道:「善哉!善哉!勢力不可使盡,鬼神豈可暗欺?千年田地,他豈能獨佔你的?善人只依我忍讓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貧,自有鬼神報應。」祖師說罷,起身就走。
只見一個士人,在旁聽了講說的這一番語,乃上前恭禮,道:「老師父何來,且請到小莊一齋。」祖師看那士人:
頭戴儒巾一幅飄,青衿著處美丰標。
果然上國威儀好,不似遐荒打扮喬。
這士人見了祖師語言一團道理,乃私想道:「僧家多講些方言禪語。這僧人卻不同,當請他山莊上問幾句奧理。萬一是個高僧,莫要錯過。」乃上前請祖師到莊中便齋一供。祖師正也饑未得齋,乃隨士人到得莊內,彼此敘禮。士人便問道:「老師父何來?」祖師便把西來答應。士人道:「老師父,還是遊方化緣,卻是尋寺院修行了道?」祖師道:「小僧兩事皆有。只是有願演化,隨方度人。」士人道:「我這中華聖人在上,禮義道化大行。有等信釋教的,方才尊敬師父僧人;若是不信的,便如何行得?」祖師道:「出家人也只度化個有緣,怎強人信受?」士人道:「比如小子有一件心事請教。經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看來世事都是夢幻泡影,便是虛無的了。怎麼又有說『夢乃因也』?因有此事,便有此夢,往往有前夢後應的。實不瞞師父說,小子博學古今,論功名也不難,怎麼但遇應試,便夢見一牛阻路而觸,卒至不得遂意。若此等夢,便不為虛。」祖師笑道:「善人愛食牛麼?」士人道:「食牛,食牛,果是平日愛食。」祖師道:「即因此也。」士人笑道:「我輩食牛也多,卻也多有功名遂意。如何偏來觸我阻我?」祖師道:「眾人隨遇而食,誰叫善人中心酷愛?這一種愛,便入了貪魔。這魔在身,再加一貪名之念動於中,一觸一阻,無怪名之難遂。」士人道:「觸牛是牛因,這阻卻是貪。誰不貪名,何獨阻我?」祖師道:「善人何疑至此?世事多得於無心,有心去求,常有不得?因貪魔也。況善人有愛食牲物一種惡因。」士人聽了,仍要辯駁。祖師閉目不答,忽然跏趺靜定起來。士人見了,便也習坐在旁,不覺坐至天晚,士人偶入夢境,見一大海,汪洋無際,看自身如錦鱗魚狀,在那波間洋洋得意。正游來游去,忽然波濤之上,湧出一朵青雲,那雲中現出一座牌坊,牌坊上有二字,士人定睛觀看,好座牌坊,怎見得?但見:
彩柱沖天立,飛簷傍木生。
明明書大宇,鯤鵬萬里程。
士人見了那牌坊,就要跳過去戲耍。只見空中又有只牛來,方才要觸,忽然彩雲中現出一個赤發青面神人,大喝一聲道:「神僧得度的錦鱗,何物焉敢阻觸?」被神人一腳踢得無影,讓士人一躍而過那牌坊。頃刻而醒,士人滿心歡喜,自知佳夢。祖師早已出靜,叫一聲:「善人,此後應試,自無不遂。只是莫要貪愛他了。」士人忙拜謝祖師說:「小子知戒也。」
次日天明,叫家僕備齋供敬祖師,灑掃靜室,款留住下,卻到州內謁見州刺史。這州主原愛士人才學,甚禮重他,每每常相接待。這日偶問及士人多日不來,士人答以赴莊。因說起僧人說話並夢中事。刺史道:「我於昨夜亦夢在海中踢一牛,讓個錦鱗鯉魚兒跳躍。看來你夢奇異,多管後試高登。卻讓有一件相合。我當初應試,也夢被鼠齧文卷,屢屢不第。後思我好畜貓,捕鼠過多,莫非此因,遂誓不畜貓,後得此第。汝今日之夢相合。只是這僧人卻也非凡,當往見之。」刺史一面叫士人回莊通知祖師,一面親到士人莊來,拜謁祖師。一見了祖師,相貌非凡,乃起敬十分。彼此敘禮,問答相合。便叫左右備轎馬,請到公館住下,以便接談。
卻說州逢久旱,刺史憂悶關心。祖師到公館,見有祈雨神牌,乃合掌念了一句梵語,頃刻天雲四布,大雨滂沱。館人傳知刺史,說高僧一入館中,見了祈雨牌位,只念了一句梵語,便布雲落雨。刺史大喜,隨到館中稱謝。祖師見刺史面上喜氣洋洋,乃道:「大人衙內,必有產麟之慶。」刺史答道:「我尚無子,便是山荊懷孕,也將次臨盆。老師如何說必有生子之慶?」祖師說:「小僧見大人面上喜氣洋洋,應在得麟之兆。」刺史道:「老師見差,下官為久旱得霖,小民有賴,實乃為此心喜。」祖師道:「小僧正是此處看來。昨見憂旱心誠,今見喜雨意切,非比等閒。大人既切為民,天道豈有不降佳麟之理!回衙自見,不是僧家誑語。」刺史聽了,將信將疑,乃回衙去。未入後庭,已有內衙報出,說夫人誕了公子。刺史稱神歎異道:「高僧有先知之哲!」益加敬禮。忽一日,下吏見農家得雨,州主又生了公子;回州慶賀,只說討個上官之喜。誰知他徇私傷了窮民,刺史訪知,當堂戒諭說道:「為民父母,要愛下為先,更於窮民加恤。這貨財,誰不愛?卻不是你我為官的所貪,公家自有養廉的俸祿。這刑罰,雖是懲奸的法度,卻也要寬些,可憐他也是父娘的一塊皮肉。重法之下,萬一有冤,這陰功何在?」正說間,只見幾個窮民,哭哭啼啼,來訴說富家倚勢占產,下吏受賄傷民。州主見了大怒,叫左右打這一起刁民,卻又叫」且住「,罵道:「我在此數年,何曾聽得村鄉富家倚勢?又何曾聽見下吏受賄傷民?便有此情,子民可該訟父母,難道上官不知?便是勢力奪你,他自有日敗露,犯出到此。當此久旱得雨,正當農忙,不知勤力田疇,卻來健訟。法當責汝,姑念汝愚民無知,叫左右趕將出去。」這下吏在旁,凜凜謝過。刺史又一番勸民而退。隨到館來,祖師一見了刺史,面上怒色尚未消,乃說道:「大人有升獎之喜。」刺史道:「師父又自何見?」祖師道:「僧家征於大人怒色未消。」州主道:「正是方才堂上戒諭下僚,又叱那窮民多事。」祖師道:「為長吏,以正大光明待下屬,以寬柔和厚待小民。蓄怒未消,哪裡是怒不消,乃是愧自己政化未純,故有此吏民不緝。大人有此色,僧家便知上吏必有旌獎之來。」刺史謙退作謝。只見公役來報,說上吏衙門果有旌獎賢能之典。刺史大笑起來。卻是為何大笑,下回自曉。

第九十九回 杯渡道人神缽戲 波羅和尚顯奇聞

刺史聽了祖師喜怒面色卻應了兩宗喜事,大笑起來,向祖師說道:「人心有得意,乃喜動於顏;人心有拂意,乃怒征於色。老師父如何知皆有喜?且應在這生子獎能之上?」祖師道:「喜怒關乎七情,發出在外,卻有個公私不同。公則為善為陽,私則為惡為陰。為善為陽,必生吉祥喜事;為惡為陰,必有災禍凶危。比如人行一私事、快一惡念而喜,這喜動於面,自是與那行好事遂公心之喜,發陽在外的不同。便是這怒也有為公為私不等。大人的喜怒,皆出自忠公,僧家推情知此。」刺史聽了,心服大悅,一面稱謝回衙,一面想道:「高僧有如此道力通神。」乃寫表章,奏聞大梁武帝。帝乃降詔,遣吏迎祖師入朝。蕭刺史承旨,隨具香幡車輿,送師入朝不提。
卻說波羅提自祖師離清寧觀時,叫他在觀靜守,待我演化歸來。他久見祖師未回,遠來尋探,知師獨自行來,乃附客舟,到了吳地。一日,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賣弄戲法擲缽,街市人民聚觀。見道人手剪五色紙為飛禽,叫市人將錢買放。波羅提見了,道:「師父取人錢鈔,卻放這紙鳥何益?何不勸市人開籠放些活鳥,就是活魚蝦,也是個陰功。你要人錢鈔,既費人財,又以紙剪假鳥愚人,便非正道。」道人看了一眼,說:「長老,我正是叫人假的尚買了放它飛去,豈有真的他乃不買?」波羅提道:「師父,你知人見你假鳥能飛,那爭買的,皆是這市中人一種好奇之心,反倒增了他個傷生之念。他見了真鳥便買,不是籠著,便是繩縛了翅兒豢養,怎肯放生?」道人說:「世無捕鳥之人,哪有放鳥之事。只因師父要人放鳥,恐倒惹出捕鳥之人。」兩人正在街市講說,卻遇著祖師的車與香幡路過。波羅提知是師來,乃向杯渡道人說:「吾土高僧來也。」杯渡道人笑道:「老僧生未早,來已遲,崔、寇異世,釋教雖興,中華自有聖教。老僧演化功果,還歸震旦。」道人說畢,行步如飛而去。波羅提卻迎到祖師前。祖師見了,乃問道:「汝何到此?」波羅提答道:「為師東度,特來尋探,以觀其化。」祖師道:「為演化本國,因吾行到此。三弟子不要他隨,俱在本國邊海修廟。吾不日便歸。」波羅提聽得,乃辭祖師,仍回海口。無舟可渡,正思舉一神通法力,只見杯渡道人走到面前,大笑道:「吾知師父要渡海回也。」乃以一杯擲之水面,仍以一缽浮之波中,兩個如輕舟渡去。到得海沙破廟,只見破廟修理興工。二人走到廟前,波羅提乃道了幾句說:
破廟當年曾是新,只因物欲蔽原真。
若將舊廟從新整,莫昧虛靈此善仁。
道人聽得,笑道:「師父,這廟裡塑的是菩薩,你如何不說?莫壞了菩薩金身。」波羅提答道:「菩薩就是善仁。」道人點首,也道了四句說:
從來廟宇不曾破,一位彌陀端正坐。
誰教縱欲毀廳堂,彌陀塵蔽嗟誰個?
波羅提聽了,也笑道:「師父,只怕這廟中塑的是道真,你如何說是彌陀?」道人答道:「彌陀即是道真。」波羅提也點首。兩個走進廟來,東張西看,只見那守廟使者拴著許多羊豕在那廊房柱上。兩個一見,道:「業障自作自受,不去歷劫脫生,如何拴在此福地?是何人拴在此?」那使者乃現形說道:「二位師真,此皆是陶情等業所陷在此,求高僧超度的。」波羅提問道:「高僧既在此演化,如何不行超度?」使者道:「高僧只度化了陶情四孽滅跡而去,遺下這一種冤愆,待他功完,做圓滿道場,方得度脫。」道人說:「我聞高僧到處,四孽潛形,不敢近他,怎得受度?」使者道:「只因老祖獨行遠去,三位高僧道力尚淺,還須要仰仗老祖道力宏深,方成就功果。」道人道:「汝且拴向山門之外,待我與高僧說明度化。」使者隨把這一種冤業拴出門外。
卻說道副三位高僧度脫了陶情等去,卻不叫道人焚香殿上。只是在靜室打坐。靜中這使者牽了羊豕,到他面前顯應他這種情因。無奈三僧各相安息,自行靜定,不理這段冤愆。忽然靜中見向日授那誅心冊前因文卷的神司到來,說:「汝師化緣已完,破廟賴這些善功將次復新,當圖自己實行見性明心、超凡入聖的功果。向授文冊,當復還我。」三僧聽了,只得把文冊交還神司而去,再不復講演化事理,卻守興工完處。想起祖師曾說那十日前僧道還要來會之言,一心遂注意在此。這日,三僧吃了道人供膳的早齋,與眾客施才等地方善信,正講興工完日建一個水陸道場,恰好殿上來了一位僧人、一個道者。道副見了僧人,識得是波羅提,乃問道:「師兄不在觀中習靜,緣何到此?同來這位師真,卻是何處搭伴?」杯渡道人便說道:「我與這師父自吳地而來,曾聽見汝師乃蕭刺史薦引入朝,我知他不日歸來,以完他演化正果。但不知三位在這廟中作何功德?」道副師乃答道:「只為眾商迷入花酒,失了金寶,頓生怒氣。廟祝道人說是二位曾在此留偈,已知破廟復新,乃眾商發心善願。」波羅提聽了,笑道:「師兄,我離觀趕師到此,並未嘗與這道真先來,何嘗留偈?」道副師只為前因文捲取去,便思議不來。尼總持也因誅心冊不在,心卻不解。杯渡道人乃笑道:「我道人久已知此。一僧乃元通老和尚,到此銷他四彈之教。一道乃玄隱上真高徒,來此銷他鶴化蜃、蜃化人這一宗卷案。這四孽既銷,還有蜃氛墮落冤業根因。我兩個進山門,見守廟使者拴著羊豕,伺候三位度脫,便是這宗案。」三僧聽了,方才答道:「我等一路前來,有情無情,俱設方便度脫。非我等之能,實沾祖師道力。今日吾師前行獨去,我等只知復新舊廟,這蜃氛一宗卷案,望師兄與道真銷了罷,也見慈仁,成就吾師演化之願。」杯渡道人聽了,道:「此願乃汝師美意。三位功果,不得已若要完成,波羅提師父還是三位一脈,況他神通道力,不難助化。」波羅提道:「這三位師兄自有道力,我不敢奪其功德。」道副師聽了,遂向尼總持說:「師弟神通,也能完此一宗功果。」尼總持道:「事須讓長,畢竟是師兄道力宏深。即不然,便是道育師弟神通,也能終此一宗功果。」道副師說道:「師弟,你當年為報親恩出家,世間只有這一種功德甚大。仗此根因,有何冤愆不滅?」尼總持道:「若論功德,莫大於報君恩。道育師弟本以忠義出家,仗此根因,又何邪魔不化?」道育說:「還是大師兄根因有本。想人在世間,第一要父祖積來些善功,第二要本來具此智慧。智慧中發出正大光明,不背了綱常倫理,自然妖孽掃蕩。」杯渡道人笑道:「綱常倫理,便是忠孝,三位不消謙退。這一宗蜃化邪氛,得聞了你這一段高談,已冰消雪化,無復存矣,專候你道場圓滿時,分類生方去也。」
只見客商同眾善信聽了他們長長短短講的,不知是道,卻時閒談。客商乃向道副三僧說:「師父不誦經,不禮懺,說的都是甚麼陶情伐性,亡陽喪氣,罔利市而愛多,快雄心而逞忿。這站在聽講的人中,便魂消魄散,去了幾個,我等卻不明白。」三僧不答。杯渡道人乃向客商說道:「三僧分明為你驅除了業障,你尚不知,總是俗緣未了。」只見施才道:「小子卻知了。一個家計,被這幾個消魂散魄走了的,弄得個七零八落,今幸師父們驅逐了他去。從此客官破費些金寶,成就了修廟陰功,勝似被他們坑陷。我小子施才,把這未盡折了的資本,只做個盡折了,佈施興工廟祝道人。往日來的那二位師父留下的偈語,今日已應。只是今日來的二位師父,也要留幾句後應的偈語。」波羅提道:「這師父等演化功果已完,我等又何須偈語?」廟祝道:「難道小子這廟宇,二位師父寧無些道力相助以成?」杯渡道人聽了,笑道:「廟祝道人,你要見我兩個道力麼?我兩個便施些道力,助你修廟成功。」乃把手中缽具向雲中一擲,那缽在雲端裡晃了幾晃,依舊落在手內。廟祝同眾商看了,道:「這個法術也不甚奇怪。」道人笑道:「你說我法術不奇怪,讓僧人施幾個奇法看,我老道弄幾個怪法與你眾看。」乃叫波羅提:「師父,你可弄幾個奇法,與他們看。」波羅提答道:「我僧家不弄奇駭人。」道人笑道:「你不弄奇,我又何肯弄怪?只因眾人心疑不信,我等只得施些道法,除他疑心。他疑心除去,信心必生。信心若篤,為廟祝,必能誠心侍奉香火;為客商,必守份經營。就是眾善信中,有六親的,必能和睦;行一善的,必能堅持。」波羅提聽了,乃說道:「謹依師父教誨,且請先施個怪法。」道人乃叫過廟祝來,說:「你道我法不怪,你心裡卻要見何怪?」廟祝道:「如常非怪。若見所未見,便乃是怪。」道人說:「世人你皆見了,你卻不曾見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道人把身一縱,忽然頭頂天,腳立地,就有幾十丈長。那眾人見了,仰面看不見道人的巾,低頭只見道人的履。那雙履塞滿了階前,高聳過了屋脊。眾人見了,都誇道:「真個好頂天立地男子漢!」廟祝道:「好便好,如何不說話?」施才道:「這等高大漢子,聲言卻不嚇人震耳。」道人忙說道:「我人便大,心卻小。」廟祝道:「如何心小?」道人說:「小心翼翼,才是個頂天立地男子。」眾人說:「古怪,古怪,好道法!」道人聽得眾人一句」古怪,好道法「,便復了舊身體,卻叫僧人施一個奇法。僧人也叫過廟祝來,說道:「我法不奇,你卻要見何奇?」廟祝道:「平等非奇。若聞所未聞,乃為是奇。」僧人道:「菩薩經文你等聞了,乃皆是平等。卻有個不用經文與你聞的,真個是奇。」說罷,但聽得空中如雷如刮,聒耳的大聲,都是無字的真經,句句叫人行善。眾客聽了,不知聲從何來,俱合掌稱道:「真奇!」只稱了」真奇「二字,波羅提便說:「眾善信,你等聞聲,不可徒聞於耳,當常住於心。此聲若雷震,卻是叫人行善;若是行惡,難道聽之不懼?」眾商客俱各稱揚贊歎。波羅提與杯渡道人說罷,把手一舉,道:「三位師兄,好個圓滿道場!我兩個去也。」忽然二鶴飛來,他縱身一上,乘雲而去。
眾善信方知是神僧高道。一面催匠作勤工,一面求三個高僧立個壇場說法,招集遠近善信,喜捨助工修理。三僧聽了,說:「列位善信發心,自有效法善心的來。我等若為興工求助,設立個道場,卻又把經文講說,乃分明是把道理換錢了,如何行得?」施才聽了,道:「方才那二位,弄奇設怪,引動了多少善心施財。師父三位,我聞得一路前來,也行了許多奇異法事,講論了無限的道理。今日也求一個奇聞異見,更要高過了那僧、道二位的神通,乃不枉了我等發心之意。」道副師聽得,答道:「眾善信只說是小僧等一路前來,多口饒舌,說奇講異,非是小僧們好為此虛誕惑世,也只為人心昧了本來正覺,迷入四業冤愆,忘了四恩之報,以入三途之苦,不得已借喻以感發其真。其說雖異,乃其意實不奇。列位若叫小僧弄奇撮怪,又怕背了正大光明本願。」眾商客道:「師父,必如你意,既不講經說法,又不設異弄奇,縱是舊廟復新,只恐施才那日見的,守廟使者拴的那一種冤孽,怎能夠超脫?」道副答道:「小僧們不欲借講法以求人資財,隨緣任善信之喜捨,但候工完,自建個道場圓滿。那時小僧們自有一卷真經,超脫冤孽之眾。」眾商信依其說,各勤力催督工匠。功完,果然一個破廟,一時修蓋得復舊如新,真也齊整可觀。怎見得?但見:
寶殿偉觀瞻,簷廊破復苫。
往時坍塌處,今日已莊嚴。
廟宇既新,菩薩就靈。那廟祝道人置了幾個籤筒笤兒,便有遠近祈簽討笤。哪裡是菩薩舊廟毀壞不靈,如今有聖,都是人心見了廟宇整齊,聖像重光,這一種誠敬,自然靈聖。施才與眾客善信,乃修建個圓滿道場,請三位高僧主壇法事。三僧不辭,方才課誦法寶,講演真經。
到了三晝夜,施才偶走出山門外,月色朦朧,往來人靜,只見那守廟使者仍前拴扯著許多羊豕,後邊雞鴨蟲蟻無數。見了施才,說道:「善人,你喜捨復新廟宇,使我守廟,重沾光彩,功德甚深。只是這些往因冤業,未得超脫,還累著我牽扯,可轉達高僧,一銷永銷,度脫了這些業障。」施才見了,道:「我聞高僧滅去四孽,他等也隨度化,如何尚在於此?」使者道:「只因這其間有幾般作孽,未蒙高僧了明,故此等候功完,道場勝會脫離苦惱。」施才聽了,應聲說:「我與轉說。」乃走入殿中,備細把事說出。眾善信聽了,毛骨悚然,齊說道:「有這奇怪事!」尼總持便說:「此事非怪,只是我等誅心文冊、前因卷案已繳,無復有這多般冤業超度的根由查核,只怕不能盡知他等往昔所造諸惡孽。」道育師道:「師兄,這事也不難,只叫他各自說出往昔罪過,與他消除罷了。」道副師道:「此論頗是。只是吾師不在此廟,我等道力未深,怎能分類度化,盡情超脫?」尼總持道:「這也有個甚深道力,自可行的。」卻是何甚道力,下回自曉。

第一百回 東度僧善功圓滿 西域嶺佛祖還空

眾等聽了尼總持師說有個甚深道力,乃問道:「師父卻何甚深道力?」尼總持道:「聽眾業說出冤愆,只與他誦念一句彌陀,自然超脫他去了。」眾善信個個稱贊道:「是。」果然道場事畢之時,只見殿階前恍惚中若似使者牽著羊豕,後跟著許多昆蟲之類,都不會言語。三僧見了,知是前因,乃取一炷香在爐,說道:「眾孽不言,使者當為代說。」使者聽了,隨說道:「此孽都是世間食他的故宰,不食他的誤傷。」使者只說了這兩句,道副師便說道:「我知道了。此雖生靈物類,也是稟天地陰陽二氣生來,誰不貪生惡死?只因貪口腹的,或是經手自宰,或是令庖廚宰,或是人為他款待而宰。又有不食它的,宰以食人。或見人宰,不行惻隱,恝然旁觀,毫無解救。那蟲蟻雖微,誰不貪生一命?人或手拿足踐而傷,人或鋤草伐木而傷,人或灌水取火而傷,人或挖坑動土而傷。這種種說不盡的故宰誤傷,造了惡孽,害了他的無有善功德行消受,或是一仇一報,去那輪轉處好還。這被宰遭傷的,原來既是冤業轉回,卻又沒些善根修積,哪討生方?怎能超脫?可憐你這種冤愆苦惱,我釋門只有個慈悲方便,一句彌陀。使者可叫他莫懷不信之心,端正了念頭,自是生方去也。」
道副師說罷,只見殿階下明月光輝,一點正照禪心,清風淡蕩,眾信各沾爽意,使者與那些羊豕蟲蟻飛空滅去。當下各散。後有說:「無心誤傷生靈,尚有罪過。何況設機械網罟,獵飛禽,羅走獸,寧無冤愆,只在仁人惻隱一念。」因賦七言四句詩道:
積功累行孰為先?莫害生靈罔作愆。
方便一朝為己福,勝如拜佛與求仙。
卻說大梁武帝大通元年,帝幸同泰寺,拜禮過去、未來、現在三世慈尊。群臣排列兩廡,眾僧恭迎階下。帝問:「眾僧中誰有道行?」眾各不敢妄對。只見一個執事官奏道:「今有廣州刺史蕭昂薦的高僧,卻有道行,現在朝門外。」帝令左右臣下迎入朝堂。祖師望殿上行個方外禮,帝笑而寬容,隨賜墩坐,乃向著祖師問道:「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祖師奏道:「並無功德。」帝曰:「何以並無?」祖師奏道:「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雖有非實。」帝曰:「何謂真功德?」祖師奏道:「靜智妙明,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於世求。」帝曰:「何為聖諦第一義?」師奏道:「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奏道:「不識帝,不省奧旨。」乃令臣下,供養在朝外寺院中。祖師在寺院中,臣下與寺僧參謁的,或問以禪家道理,或講以方外高談,祖師只是隨問諢答,終日打坐。住留了幾朝,見帝不復召見,乃不向人說,夜半出了寺門,望大路走來。只見一帶大江當前。祖師見那江水:
勢茫茫有如海匯,浪滾滾不說湖光。
形泱泱衣帶一水,波湧湧天塹長江。
祖師走近江邊,見沒個漁舟渡艇,正思怎得過此大江,只見一個大鼋現形,若有渡僧之狀。祖師笑道:「吾豈以足踏汝之背?」又見一木筏在港,走纜淌來,也不去登,道:「虛筏無人,安可妄渡?」正說間,只見一個漁婦,駕著一隻小舟,飛奔而來,道:「師父可是過江?我舟可渡。」祖師道:「承你美意,吾自有舟渡。」那婦人道:「我是敬重出家師父的,不要你渡船錢,還有素齋供獻。」祖師見她說出此言,乃把慧光一照,乃笑道:「賽新園道真,你成了你道行,我完了我演化,何勞設幻試我?我豈無道力,赴渡此江?」說罷,那婦駕舟一笑,如飛去了。祖師乃坐在江上,漸漸天明,又恐寺僧知覺,臣下趕來。只見那江灘之上,蘆葦披風,搖搖拽拽,狀若點首。祖師乃摘了一葦置之江面,脫了棕履,足踏蘆葦,順風真如一葉扁舟,頃刻過了長江。後有誇揚道力神異五言四句,道:
江上無舟日,高僧欲渡時。
一葦飄巨浪,道力果神奇。
話說魏地當初無有僧寺,只因梵僧化現,神元通晉,後來方知致信僧眾,創建禪林無數之多。及被崔、寇之殘,後又復興,以至大梁,僧寺頗眾。嵩山卻有座少林寺,寺中有一個僧人,法名神光。這和尚真是苦行出家,一心只要參禪悟道,入聖作祖,終日信心禮懺,誠意看經,卻因參不透玄機,也說不盡他的苦行。一日看經典不能悟,把錐學蘇秦之刺股;習靜工不得道,禁錮效老衲之閉關。大凡人有堅心苦行,就有神力感通。此如士子攻文藝,求工不得,精思苦慮不止。古語說得好:「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哪裡是鬼神感通,乃精思入極。這神光和尚參悟不得,苦行不改。正在那焦心惕慮之時,忽然到靜定之間,恍惚見一位金甲尊神現於面前,叫道:「那和尚,你縱費盡了心神,熬盡了日月,不遇明師指引,終是不明最上一乘,怎得超凡入聖?」神光聽了,便跪倒問道:「上聖,我弟子肉眼凡胎,怎能識誰是明師?望乘方便,指教趨向之門,以遂得師之願。」神人道:「我有四句偈語,汝當諦聽。」乃說道:
西來有一衲,面壁自為觀。
立雪求傳道,真誠見志專。
神人說偈畢,神光再欲要問,忽然醒來。乃終日思想神偈中語不提。卻說祖師自一葦渡江,往前走了多時,忽來到魏地,遠遠見一座寺院當前,紺宮梵殿,真是齊整。乃走入山門四望,殿宇雖齊,卻不見一個僧人行走。只見左廡下一個側門,走入門內,乃小小一間禪室。牆垣堅固,門壁周全。祖師看了,道:「好一處清淨僧堂!」乃對壁跏趺而坐。或一放參,便至三五日。寺僧後有觀見的,見師莊嚴色相,不敢驚動詢問。這神光也來看見了,便想起神人偈意,乃近前禮拜,詢問來歷。祖師端坐不顧。卻遇冬月大雪,但見:
鵝毛片片在空飛,地冷天寒曙色微。
欲向神僧詢至道,任教三尺積禪扉。
神光一心專信神語指引他來,叫他真誠求道,乃不顧大雪,立在階道,漸漸雪積過膝。祖師乃轉過身來,見了神來立在雪中,心甚慈憫,問道:「汝久立雪中,欲求何事?」神光答道:「惟願大慈開甘露門,廣度群品。」祖師道:「諸佛無上妙道,曠劫難逢。豈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神光聽了祖師教誨,雖說是勉勵之言,卻實乃指示人道之路。回到自己靜室,左思右想,再三籌度師意,忽然穎悟起來,喜不自勝,說道:「老師父,說我輕心慢心,豈能得真乘?這輕慢之心在人身內,如何得顯?除非發見在外,方顯出不輕不慢真誠。我何不將刀刺臂,以表這點真心。」乃入常住香積廚房,拿了一把尖刃利刀,就要把左臂自刺。只見一個瘋顛行者見神光持刀刺臂,一把手扯奪那刀,道:「師父何事刺臂?我行者向來有瘋顛之病,今見你持刀刺臂,嚇得我倒好了瘋顛,伶俐起來。看你拿刀弄杖,不是出家僧人,豈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神光哪裡聽他,便把左臂刺傷,走到師前,跪於地下。祖師見了,乃道:「諸佛最切求道,重法忘身。今汝刺臂吾前,求亦可矣。」神光承其言,乃改名惠可,復問道:「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改人得。」神光聽了不解,乃道:「弟子之心未寧,求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惠可答道:「弟子覓心,子不可得。」師曰:「與汝安心境。」說罷,乃出了寺,往前路行走。惠可也不辭方丈,隨著祖師一路前行,卻遇海邊地方。惠可見了大海,乃問道:「師欲何往?」祖師道:「何處來,還當何處往。吾有三弟子,助吾演化,現在隔海復新舊廟,料已工完,曾許以葦渡相逢。你看那前有泊舟,若隨便過海,汝當搭而行來,吾於廟中相候。」說罷,那舊葦尚存,乃置之大波之上,益顯神通,頃刻如千里之帆。惠可見了,方信師有道力,又喜自得了正宗,乃向泊舟求搭,果是順舟一帆而去。
卻說道副等三僧道場已完,望師正殷,只見海洋遠處,隱隱一個人影,若似泅水而來,到得面前,果是師尊駕葦而到。三弟子見了大喜。祖師入得廟來,見了齊整如新,甚誇眾善信、施才等功果。廟祝道人便說:「眾商客發心善願,果然財利倍僧,順風回家去了。施店主家道又復興旺。如今廟裡菩薩顯應,地方敬奉的多,便是小道,也多沾利益。總是老師父們道力宏深。」廟祝謝了又謝。正說間,只見惠可也過洋到得廟中,先參了聖像,後拜了師尊,才與三僧敘禮。彼此各相講論些道理,但是惠師又高一步。祖師久之乃為四弟子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其辭曰:
夫入道者多,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理入,二行入。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捨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凡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一等,堅住不移,此則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行入者有四:一報冤行,二隨緣行,三無所求行,四稱法行。謂報冤行者,凡修道人,若受苦時,當念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逐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夙殃惡業果。孰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怨恨。作是觀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名報冤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皆是過去夙因所感。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名隨緣行。無所求行者,世人常迷,處處貪著。智者悟真,安心無為,萬有皆空,無所希冀。三界九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息念無求。故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是則無求,真為道行,故名無所求行。稱法行者,性淨之理,因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云:「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慳惜,達解三空,不倚不著,但為無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亦複利人,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餘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名稱法行。
祖師說罷,遂離了廟中。四弟子也辭謝了廟祝,隨師仍歸本國清寧觀。只見波羅提遊方未回,國王尚未坐殿,乃出郭同四弟子遠去,住禹門千聖寺中。時大同元年十月。師見四弟子侍側,乃問道:「汝等盡各言所得。」道副乃道:「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肉。」尼總持道:「我今所見,如慶喜見阿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皮。」道育道:「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乃惠可即禮三拜,復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乃顧謂可曰:「世尊以正法眼藏,付囑大迦葉輾轉傳授,以至於吾。吾今付汝,汝當護持。」乃授可袈裟,以為法信。惠師乃跪受其衣,願聞指示。師曰:內傳法印,以契真心;外付法衣,以定宗旨。後代澆薄,疑慮竟生,謂吾西土,汝乃此方,憑何得法?以何為證?或遇難緣,但出此衣,用以表信,其化無礙。至吾滅後,二百餘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潛符密契,千萬有餘,汝當闡化,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回本有。可聽吾偈道: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祖師說偈畢,又以《楞伽經》四卷付惠師,乃向道副等道:「吾化緣已畢,傳法得人,將示寂矣。」乃端坐而寂。弟子等奉金身葬熊耳山定林寺。次年,有使宋雲自西域還,遇師於蔥嶺,手攜只履,翩翩獨邁雲間而去。詩曰:
編成一記莫言迂,借得僧家理不虛。
句句冷言皆勸善,行行大義總歸儒。
綱常倫理能依盡,煩誕支離任笑愚。
但願清平無個事,消閒且閱這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