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山水情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山水情 Author: Anonymous Release date: April 23, 2008 [eBook #25146] Language: Chinese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山水情 *** 山水情 第一回 俏書生春遊逢麗質     上巳踏青佳節,紅芳著處爭妍。行春遊子厭喧填,覓靜寒山逢豔。借意千金淑媛,賺成雲雨連連。蜂狂蝶鬧樂無邊,惹得芳心轉燄。    右調寄《西江月》   話說人生夫婦一倫,乃是五倫中第一件。假如沒有夫婦,那裡有父子?沒有父子,那裡有兄弟?沒有父子兄弟,那裡有君臣朋友?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天地,大夫婦也;夫婦,小天地也。以天地比夫婦,夫婦豈不是人生第一件?後面許多姻親眷屬,都在這裡起頭的。所以人生在世,無論極大的事,即如小小遇合,那一件不是姻緣?而獨是夫婦叫做姻緣?姻緣者,有所緣而方始成姻也。姻緣一事,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那裡說得盡也!有以所見為緣的,也有以所聞為緣的,也有以所想為緣的,也有以所夢為緣的,也有以有緣為緣的,也有以無緣為緣的。緣之所在,使人可以合,使人可以離;使人可以生而死,死而生。總之,不出小子所說「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十二個字中。   我如今說一樁姻緣故事:郎才女貌,兩下相當,娶的願娶,嫁的願嫁,中間又有人作合,又無不知情的父母從中阻隔,又無奸謀強圖興波作浪,乃不知為甚麼緣故,天公偏不許你容易湊就,曲曲折折,顛顛倒倒,直到山窮水盡時節,方始相合。這也是稗史中一樁好聽的事。   那件故事,卻在宋熙寧間。姑蘇縣洞庭東山,有一個姓衛名彩字旭霞的年少秀才。其父衛轕,字匡國,是個貢士出身,做過孝豐縣知縣。夫人是蘇州蔚溪杜家之女,止生得這旭霞一子。旭霞在十七歲上,不幸父母相繼而亡。既無叔伯,又鮮兄弟,煢煢孤守,唯一主一僕居於長圻十里梅旁之村舍。為人瀟灑脫俗,胸儲二酉,學富五車,面龐俊俏,人材飄逸。每每出去遊玩,男人見了則稱羨不已,女子見了則向慕靡窮。   一日,渡湖到郡去探望母舅,住下幾日,恰遇三月上巳,踏青佳節,同了表兄杜卿雲,步出閶門,去游支硎。一路上喜得風和日暖,桃柳芳菲;來往遊人,舟輿絡繹,士女駢闐。   兩人也不乘轎,走到觀音街上,摩肩擦背的擠至殿中,玩了一會。見這起人挨擠得狠,旭霞對卿雲道:「我們何苦也在人叢中擠軋?尋一個僻靜所在去坐一回,倒也適意。」卿雲道:「使得。待我領表弟到寒山去,有個尼姑靜室在那邊。這所在幽閒僻靜,妙不可言。更於這庵主了凡是相認的,此去自然有茶吃。」旭霞道:「既如此,乃極妙之事。表兄何不早說?但可有標緻尼姑在裡邊麼?」卿雲道:「不瞞表兄說,這了凡師兄弟兩個,真正俊俏得緊,只怕表弟見了要動火,空咽涎唾哩!」旭霞道:「休得取笑,我們快去!」   說罷,兩人出了山門,攜手緩步走到近庵的所在,見一石上摹勒「寒山」二字。旭霞看過,乃驚訝道:「原來,唐時杜牧有『遠上寒山石徑斜』之作,就是此處。果然幽雅,名不虛傳。」   兩人互相贊歎了一回,遂同走到尼庵門首。但見禪扉洞啟,輕輕的步入迴廊。恰好尼姑聽得犬吠走出來,劈面撞著了兩個俊俏書生,乃道:「杜相公許久不見,今日何緣得到草茅?請到佛堂裡去隨喜。」杜、衛二人見了這尼姑丰姿秀美,體態幽閒,暗裡頓覺動情,喜不自勝;一徑隨了尼姑步入佛堂去,假惺惺的參拜了大士,起身來向了凡作過揖坐下。   卿雲啟口道:「師父一向好麼?」了凡乃歎口氣道:「蒙相公問及,但小尼因前世不修,得陷入空門,日夜受清苦,有甚好處?」卿雲道:「既如此,今世著實修修,行些方便,結些善緣,來世自然不復入空門受孤單了。」了凡道:「休得取笑。敢問這位相公尊姓?」卿雲道:「是我的表弟,姓衛,字叫旭霞。」了凡又道:「尊居住那裡?」卿雲道:「住在洞庭東山,年方弱冠,尚未曾有室。師父替他做個媒人。」了凡道:「相公們俱是名門舊族,怕做媒的少,要小尼做?休得又來取笑。」卿雲道:「今年我們表弟進京去鄉試,倘得中了,薦他來做護法可好麼?」了凡道:「相公此去,自然名登金榜的,但是怎肯到荒山來做護法?」說罷,了凡只管注目相盼旭霞。旭霞亦不免著眼了凡,兩邊眉來眼去一回。   了凡去拿茶吃過,正欲引進斗室中去,再用果茶,卻見外面氣纛纛的跑一個老蒼頭進來。仔細一看,竟是杜家使者。那老蒼頭見了家主乃道:「我那一處不尋到?早是我記著相公年年遊山,要到這裡來吃茶的。不然,這樣人山人海的所在,就是仙人也難尋著。」卿雲道:「家中有恁急事,特著你來?」蒼頭道:「不要說起。大相公才出得門,不知大娘娘因甚忽然放死起來;叫喚多時,方得甦醒。老相公吩咐:請相公速速回去。」   卿雲聽了,遂吃一驚,乃對旭霞道:「遊興正濃,聞此急信,只得回去了,怎處?」旭霞道:「遊玩本非正事,表嫂之恙要緊,還該作速回去。」卿雲道:「但因弟之事,而掃表弟之興,奈何?」旭霞道:「這個何妨?目下喜得天色尚早,不若表兄同尊價先歸,讓弟獨自暢游一回,抵暮步回。此實為兩便者。」卿雲道:「如此倒好。但是失陪莫罪。」說罷,竟自別過,慌慌忙忙的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庵。   不道是了凡乍會間竟看上了旭霞,見得卿雲去了,也竟不在心上,仍舊留這衛旭霞進去,說道:「如今請到裡面去坐,待小尼打餅來吃。」旭霞道:「初會怎好相擾?」了凡道:「不瞞相公說,那杜相公時常來吃的,只是荒山淡薄,有慢莫怪。」說罷,遂領了旭霞曲曲折折走到斗室中去,教他坐下,自己拽上了門,往廚下去了。   旭霞獨在室中,思想這尼姑古怪,在那裡走來走去的忖度。瞥見壁後另有一室,在門縫裡悄悄偷瞧,庭中紅芳爛漫。輕輕推開了門,挨身進去。這室中精雅莫比。走下庭階,見一樹海棠開得嬌媚,實為可愛。玩過一回,復入室來,又見一榻鋪設得華麗非常,羅帳金鉤,錦衾繡枕,此時驚駭無已,遂暗想道:「不信這尼姑如此受用!」又想一想道:「出家人不該用這豔麗之物。」   正遲疑間,走近桌邊細玩,真個窗明几淨,筆硯精良。見這桌上押著一片箋兒,上面寫著「賦得露滴花梢鳥夢驚」之句,又暗想道:「此更奇怪了!這樣雅致詩題,難道那尼姑也曉推敲的?只恐不是。如今我也不管,也恰好有筆硯在此,又值我詩興方濃,不免趁此題做兩首在上,少不得有著落的。」想罷即研墨潤筆,吟成二首,寫於箋上,詩曰:   露滴花梢鳥夢驚,紙窗斜月正微明。   淒淒恒憶巫山女,獨臥蕭蕭聽竹聲。   其二:   月落窗虛竹影橫,龍涎繚繞看雲生。   短檠明滅閒相照,露滴花梢鳥夢驚。   寫畢又念過一遍,仍舊押於桌上,悄悄的拽上了門,原到斗室中坐下,躊躕費想。   只見那了凡同著一個婆子,掇了茶果餅食,自己捧了一壺茶,出來同旭霞對面坐下。吃過幾杯,旭霞道:「貴庵有幾位師父?」了凡道:「還有一個師弟雲仙,便是兩個住下。」旭霞又問道:「兩位的青春幾何了?」了凡笑一笑道:「小尼今年二十四歲了,師弟止得二十歲來。」旭霞道:「可惜這樣年少,都出了家。方才說令師弟,可肯請出來一會麼?」了凡道:「今日出去了。」旭霞道:「小生緣淺,恰好不相值。」   了凡道:「是就來的。」旭霞道:「到那裡去了?」了凡道:「近日崑山有個姓鄔老爺的夫人同了素瓊小姐在小庵作寓,鎮日出去遊玩的。今早師弟同他們到花山去了。」旭霞道:「崑山那個姓鄔的鄉宦?」了凡道:「小尼一時記不起他表號。就是廣州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因水土不服,去得三個月,就死於任所的。」   旭霞道:」原來,就是鄔吉甫老先生。」了凡道:「還是相公讀書人相知廣,倒曉得他的號兒。如今他的奶奶又沒兒子,只有這素瓊小姐作伴,年年春裡要到小庵來的。」旭霞道:「敢問他的小姐幾歲了?容貌何如?曾適人否?」   了凡道:「若問那小姐的年紀,正得十七歲,尚未曾適人。若要說他的容貌,教小尼怎個形容得盡?待我慢慢的說與相公知道。那小姐真正生得眼含秋水,眉分翠羽,杏臉桃腮,柳腰藕臂。更於那柔荑十指,出袖纖纖;嬌軟金蓮兩瓣,落地穩穩無聲;且又詞賦都佳,琴棋書畫,靡一不精者,就是古時的王嬙、西子,小尼雖不曾見,諒來也不過如斯。不要說男子們見了魄散魂消,就是小尼輩見了,也覺可愛。」   旭霞道:「依師父說來,是個傾國傾城之色了。」了凡又道:「相公,這個小姐是貴人之女,聰明嬌好,也是當然的,不必去羨他。誰知他有一個侍女春桃,相貌大略與小姐不相上下,兼且從幼同小姐讀書寫字,今雖不能勾一般吟詩作賦,啟口慣要談今說古。相公,你道好不詫異,好不動人情也!」旭霞道:「世間不信有此二妙!倘他歸庵時,可能賜小生一面否?」   了凡道:「這個容易,在小尼身上,包你相見。」旭霞道:「小生若得他的芳容一睹,來日就死,也不教做虛生人世了。」了凡道:「相公小小年紀,說出色中餓鬼的話來。」旭霞道:「師父,小生還有一言熟商。他們歸來,見我是個男子,就要生疑了。」   了凡定睛一想,道:「有了!不如我與你權認了姊妹,便於相見那時好從中幫襯,盡教你眉來眼去,使那老夫人不生疑慮之心。」旭霞道:「若得如此,不要說認姊妹,就是拜師父做娘,小生也情願!」說罷,即將雙膝跪於地下。那了凡見如此光景,滿身都麻了,竟自一把抱住旭霞,親上幾個嘴。旭霞此時意思,也覺著魔的,但是心裡存著要求功名的念頭,道是替尼姑做了事,終身蹭蹬的,只得硬妝喬的推開了。   了凡乃道:「好個嫩貓兒。有葷在口邊不要吃!」遂暗想道:「待我停一回,算個妙計,今晚留他住下,不怕他不上我的鉤。難道與他歪纏了半日,白白裡放他去了,倒教我害相思不成?」   想罷,正欲復談,只聽得外面叫一聲:「師兄,奶奶、小姐回來了!」了凡答應一聲,忙叫婆子收了茶果,打掃乾淨了,抽身走到殿上,見了老夫人,乃道:「奶奶、小姐回來了。今日花山之游可暢麼?」老夫人道:「幸喜遊人稍稀,虧這雲仙師父引道,都遍遊到了。」說罷,遂問道:「師父在裡邊有恁政事?」了凡道:「今早小尼的弟子來探望,陪他在裡邊,故爾失迎了。」老夫人道:「原來如此。令弟幾歲了?」了凡道:「今年甫弱冠,是個有名的少年秀才,但境處孤貧,尚未受室。」夫人道:「我一向不曾曉得師父有這樣一個好令弟在那邊。」   雲仙聽得了,暗裡也覺好笑,乃接口道:「連小尼同住的也是。」了凡對著雲仙,把眼色一丟,雲仙便縮了口。了凡道:「待我去喚他出來見奶奶的禮。」老夫人道:「不消驚動他了。」了凡道:「豈有在這裡不出來相見的?」說罷,竟自進去。夫人道:「既如此,小姐退後些兒。」素瓊聽了母親之言,叫了春桃,同躲在遮堂後邊。   誰知,了凡領了旭霞,倒開了正門,竟從遮堂後走出來,劈面撞著了素瓊小姐,急得他沒處躲避。了凡道:「小姐不要跼促,待舍弟去見了奶奶,少不得也要作揖的。」遂引上殿去。旭霞見了老夫人,深深的作過揖,思想要親近他小姐,啟口就奉承他幾句道:「晚姪的家姐蒙奶奶護法,使彼衣食有賴,得固守清規,皆奶奶覆庇之恩。不要說家姐感激,就是晚姪,亦當效銜結。」老夫人謙遜了幾句,了凡即對旭霞道:「隨我來,一發見了小姐的禮。」   老夫人一把扯住道:「這個不消了!」了凡道:「奶奶不妨,必然要相見的。」老夫人被強不過,只得放手。那衛旭霞猶如得了赦書的,喜孜孜走到遮堂後去。見了素瓊,仔細一看,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大家偷瞧一回。旭霞撤身轉來,又與雲仙相見過。   老夫人見得在佛堂裡男女混雜,殊覺不雅,遂叫了兩尼,一同竟到裡面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外,於壁縫裡東張西望,虛空摹擬,好不寂寞!真個是:   暮地裡撞著了五百年風流孽冤,   忽然間別去了瑤池上嫋娜天仙。   卻說夫人、小姐進去,就坐在旭霞先前吃茶的所在,吃點心。不道,那小姐出去遊玩了半日,一到裡邊,急忙走入臥室去。走近桌邊,開了鏡台,整整頭面,瞥眼轉來,只見這片箋兒寫滿楷書在上。   素瓊此時嚇呆了,想道:「這詩題昨晚是我擬的,正欲推敲,因神思困倦,擱筆而睡。今早又值母親催促起身,所以不曾收拾得。不知何人敢爾大膽,闖入此室。待我細看箋上便知端的。」乃念過一遍,知是兩首絕句;後面款落「洞庭衛彩」,更覺驚疑不已。暗想道:「這詩字字清新自然,是個風流人品做的。但那人何由得竊進此室來?難道這了凡曉得我的臥榻在此,放人進來不攔阻他?真正使人莫解。且俟明日悄地細細盤問他,必有分曉。」正費解之際,只聽外面有請。把這箋兒藏好了,出去坐下。不題。   卻說那旭霞見神仙歸洞天去了,真正進退無門的難過,在殿上自忖道:「目下天色已暮,欲待歸去,又捨不得那嬋娟;住下,又恐這尼姑是誑言。如今不免在蒲團上打盹片時,死著心兒牢等那了凡出來,探其動靜,再作區處。」正是:   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功夫。   卻說那了凡同老夫人、小姐吃了點心,安置雲仙陪著,一徑走到外廂來,暗想道:「不知這書呆子可在殿上了?我算起來,這樣一個標緻男子,特地到此,不怕他不中我意。目下出去時和盤托出了,他倒要生疑起來也未可知。若先說個謊,作難他一番,看渠怎生模樣。」想著,走到殿上去,只見,旭霞在蒲團上打瞌睡,悄悄地走過去,把他當頭一拍,嚇得他直跳起來。旭霞只道有人跟在了凡後邊,原叫一聲:「姐姐來了麼?好人哩,丟我在此,等得一個不耐煩。」了凡道:「如今天色已暮,我道你去了,不想還在這裡,誰讓你等?」   旭霞聽了這句話,猶如青天裡一個霹靂,幾乎嚇死,只得上前求告道:「方才許我成其美事,怎地又變了卦了?」了凡道:「我許你眉來眼去,這就教做『成其美事』了。莫非你得隴望蜀,思想別樣勾當?若欲如此,我出家人做了這樣迷天大事,要墮阿鼻地獄的。況若被老夫人知覺了,我這條性命可是不要活的。你既要我幫襯,方才我有意於你,怎麼全然不睬,妝喬推阻?目今縱有好機會,也不干我事了。」   旭霞此時,急得滿身冷汗,四顧周遭並無一人,連忙跪下去道:「適間是得罪了,幸寬恕了我這一回。後來憑你要怎麼,當一一領命。」了凡上前扶起旭霞,道:「不要著忙,你既許了我,待我盡力設計,聽我言,目下也不該在這裡坐了,倘有人看見,諸多不便。」旭霞道:「這便怎處?不若待我藏在這佛堂廊下罷。」   了凡乃笑一笑道:「這像什麼話來?我有一間暗房在裡邊,領你進去,反鎖在內,待計成之後,放你出去行事,可不妙哉?」旭霞道:「極妙!極妙!」說罷,遂引了旭霞,轉轉曲曲走進暗室,真個反鎖他在內,自己轉身進去,暗想道:「如今是我幾上的釜中魚了。」正是:   不施芳餌下深譚,怎得金鱗上我筌?   雲雨今宵准有分,安排牙爪試良緣。   那了凡反鎖了門,自進去了。旭霞在暗室中,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在裡邊走來走去,摸著了一張榻牀,想道:「左右此時尚早,恰好睏倦得緊,不免就此榻上少睡片時。倘他算計得就,清醒白醒的去摩弄他一番。」想罷,便於榻上纛纛的一憩。   正欲覺來,只聽得門上鎖響,且跳下榻,揩揩眼睛,摸到門口。那了凡已自走進門來,低聲啞氣的說道:「事已成了,但還要略等一等。」旭霞道:「怎的還要等?」了凡道:「豈不曉得『要吃無錢酒,全靠功夫守』?」旭霞道:「敢問師父的妙計怎樣行的?」了凡道:「也是你的天緣。這小姐夜夜同老夫人睡的,今夜不知為何,老夫人叫雲仙去伴他,叫這小姐到我房裡來睡。喜得他會飲酒的,被我燙一壺酒,灌得他酩酊已入醉鄉,昏昏沉沉的卸了衣妝,沒頭沒腦的睡在被窩裡。你若去的時節,不要掀他的頭面,出來竟掀開了下半截,輕輕行事,不可驚醒了他,切須牢記。」旭霞道:「蒙師父指教,自當一一小心。」   說罷,了凡引旭霞到房門口去,將自己的臥塌指點與他記了,又吩咐道:「完事之後,一徑原到暗室中等我,還有計較,切不可久留在房中。」旭霞記了,原到暗室中等著。那了凡進房去,脫了衣服,藏過了這只小小僧鞋、吹滅了燈,沒頭沒腦的把被包好了這光頭,假睡在那邊。   卻說旭霞心驚膽戰的扶牆摸壁,走近牀前,輕輕揭開帳子,細聽一回,但聞得被窩中鼾之聲,遂信了尼姑之言,認真是醉睡在那邊。悄悄的將手去掀開了下半截被兒,把這牝戶摸一摸,滑滑潤潤的好一件寶貝,遂脫褲解衣,魂不附體的扒上牀去,輕輕鬆鬆開了兩肢。此時還自認真道是小姐,恐怕不曾經風浪的,弄痛了他覺了轉來,著實把些津唾抹了龜頭,在戶口溜了三、四次。誰知引了尼姑的淫水出來,把衛旭霞這件利物一滑滑了進去,直抵花心。一個明裡通暢,一個暗地酥麻。誰知那旭霞慾火動了這一日,上玉坡去不多時,竟自雨收雲散了。恐怕驚醒了他,輕輕的抽身下牀,穿了褲子,仍舊替他蓋好了,難割難捨的摸到暗室中去。橫臥榻上,思量這件東西的好處,更自懊恨心慌意亂,不曾捻弄他的金蓮一番。   正在那邊放心不下,誰知那尼姑打過這遭脫冒,不但不能暢其欲心,反搔動了他的癢筋。只等旭霞出來了,把這牝戶揩拭得乾淨了,連忙拿著被兒出來,鋪於榻上,叫旭霞一聲道:「作成得你可好麼?該感激我哩!你日裡說的來領教了。」旭霞道:「這樣恩德,是生死難忘的了。如今憑你要怎的,小生敢開口道個『不』字?」了凡道:「這還是有信行的人。你後來的大事都在我身上。」兩人脫了衣服,睡在榻上,你摸我弄了一回,各自動興起來,遂上陣交鋒,放膽大戰,更餘,不分勝負的睡了。   到得天曉,各自起身著衣。了凡對旭霞道:「趁早該去了。倘你表兄家來尋覓,露出馬腳來,不但我的體面不好,你後來的大事就難圖了。」旭霞道:「去便去,只是教我怎割捨這一夜恩愛?」了凡道:「停兩日可以再來得的。小姐之事,你去後待我悄悄說向他知道,觀其動靜。倘復有好機會,立時報你知道。」說罷,去輕輕的開了後門,送他出去。兩人各自戀戀不捨而別。正是:   一朵殘花雨地飄,奇謀撮賺假妝喬。   終宵雲雨陽台上,惹得淫心越發騷。   那衛旭霞被這了凡計賺,一宵連戰,魂飄膽消的去了。但不知這素瓊小姐得了衛旭霞兩首絕句,畢竟不知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之見素瓊,邂逅適願,自是了凡之力。一賺一失,只是和尚亦可,勿謂搠元寶也。 第二回 癡情種夢裡悟天緣     金屋嬌娃,惟吟味衛郎珠玉。隨記取、萍逢識面,霎時分目。無限憂思,向誰宣讀?忽睡魔障眼逼人來,流蘇帳,鴛鴦枕,夢鼾熟。伽藍至,從頭囑。遣風流到此,恩情得續。花下訂成鸞鳳友,起來倚翠偎紅肉。正濃交鴛頸,無情棒,緊相逐。    右調寄《青玉案》   卻說那素瓊小姐,因得了箋上的兩首詩,道是來得古怪,躊躇費想,更兼日裡見了尼姑的弟子風流可愛,虛空思慕,足足裡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來喚春桃伏侍。梳洗過,遂啟匣子,取出這詩兒著實玩味,覺得詩中意思精雅,捻在手裡,不忍釋去。真個是:   有情來下種,想殺俏多嬌。   那素瓊只管把這詩兒翻來覆去的念個不住,聽得了凡說話進來,遂藏過了,不情不緒的坐於榻上。了凡走近身說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頭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瓊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時,只緣:   日移花影橫窗上,風送禽聲入耳來。   被他驚醒了,覺得復睡不著,所以起來了。」乃問道:「師父,昨日我們花山去了,可有人來遊玩麼?」了凡道:「沒有。」素瓊道:「不信沒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卻了。」了凡道:「有是有一個來的,也是我們表兄。因小尼舍弟無人作伴,是他同了來,家中有人來找尋,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無別人到此。」   素瓊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這頭門兒忘卻鎖好,恐有閒雜人闖進來,故爾動問。」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沒有人進來的,況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間半日。」素瓊道:「原來令弟坐於那門口的,自然無人進來,也不必說了。敢問令弟如今在那裡去了?他叫什麼表號?」了凡道:「叫做衛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這裡住,小尼恐不穩便,遂打發他去了。」素瓊道:「尊居在何處?」   了凡道:「住在洞庭東山。」素瓊道:「聞得洞庭山離此有幾十里之遙,只怕歸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裡表兄家住下。」素瓊道:「這便還好。但是他特來探望,本欲要敘闊情,為我們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們。」了凡道:「小姐說那裡話?舍弟怎敢怨及?他是個風流張緒,美少潘安,為人庸灑脫俗的,豈是這樣小見之人?」   素瓊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龐兒態度,便曉得人品必佳的了。聞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負了自己有才有貌,執下性兒必要親眼相中一個美貌佳人,方可締姻,故爾高低難就,蹉跎至今。」素瓊道:「這便是風流才子的氣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閨閣,那有得與他看見?若必要親自揀擇,也覺難些。」   了凡道:「我想起來,原論不得的,各自有一個緣分在內。即如小姐住在崑山,舍弟居於洞庭,兩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識荊,豈不是天作之合?這個就是緣了。今蒙小姐贊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邊想慕小姐?」素瓊聽了尼姑這一番話,想道:「他說得是,但難啟齒答應。」竟默默不復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憐香思,盡在含羞不語時。   那尼姑說了這些打動人情的話兒,見著素瓊含著芳唇,絕口不談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轉口道:「聞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來了數日,盡日在外遊玩,不曾到小園去賞鑒,此時趁奶奶熟睡在那裡,待小尼陪小姐進去,盡意游一回兒。也當春風一度。待明日歸去了,又要到來春相會矣!」素瓊道:「這個也好。但是相會也不消來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還要來做預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卻了!」說罷,素瓊喚了春桃隨著了,到後園去。   原來,那園背後就靠著萬笏天平峻嶺,素瓊出了園門,凝眸一望,真個雅致非凡。只見:   巉岩(山則)(身單),騰騰碧氣沖霄;虯於螺(蟲可),鬱鬱青陰覆地。鳥啼林裡,嚶嚶喚友;鶯囀枝頭,交交尋匹。風吹飄錦繡,水動亂文章。游蜂對對攜香去,舞蝶雙雙撲鬢來。若去摘花搖日影,偶然移日動雲根。   真個好一個圜山帶澗的園,不亞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攜了小姐的手,走到紅芳盛處去,瞥見一對鹁鳩兒在樹上打雄,忙指向素瓊道:「小姐,你看這對鳩兒在花叢中倒也作樂,真個人而不鳥如。」素瓊看了一看,覺得不雅,遂紅了臉,別轉頭兒,不去答應。那個春桃倒來湊這尼姑的趣,說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氣,這些飛鳥也覺動春心的。我道師父們遇了春裡也難過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說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瓊聽見了乃道:「小賤人,你沒些規矩說什麼!」倒是了凡見小姐發嗔起來,乃道:「他不曾說恁的,是小尼與他取笑呢!不乾春桃姐事。小姐,我們到池邊去看看金鯽魚來。」   素瓊遂輕移蓮步,走到池邊,坐於石凳上。見池中金鯽魚著實你趕我趕,送來送去。素瓊不解其意,問了凡道:「那魚兒怎的是這樣趕來趕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曉得,這是雌魚趕騷。這雌魚撒不出子,要這雄魚打雄了,就好撒子出來。」素瓊覺不雅,也不答應,又是春桃對了凡道:「若依師父說起來,你們沒有雄的打雄,肚裡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脹死了麼?」素瓊聽見了,又把春桃罵了一句:「成何體統!」又坐了片時,對了凡道:「此時奶奶想起來也,我們該進去了。」了凡隨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進去。   素瓊走到園門口,見階縫裡一堆萱草,新發嫩芽,綠得可愛,乃問了凡道:「這是什麼草?」了凡道:「是忘憂草。」又抬頭起來,見牆角一樹花開得有趣,又問道:「這是什麼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瓊道:「那兩種花草的名頭正宜出家人種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憂恨之際,看看此兩種花草,便可忘憂消恨了。」素瓊道:「只怕師父說謊。點點花草,怎消得出家人萬千憂恨來?」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瓊道:「言出無心,莫要認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說罷,一徑到裡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過,坐在那邊,見了素瓊、了凡走到面前,問道:「你們在那裡遊玩多時?」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園裡看看花兒。」老夫人道:「園裡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飯,待小尼同奶奶進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來如此。」正話間,裡面掇出朝飯來吃過,老夫人同了兩尼到園裡賞玩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經早上盤問了尼姑一番,知道兩首詩就是昨日這風流情種做的,心上頓起相思念頭;更被那了凡引入園中,見了這些紅芳爛漫,物類感人;又聽了了凡這一番挑動春心的話兒,遂進房去,取出箋來,細加玩味,覺得心火升起來,口渴難過,叫春桃拿一壺茶來吃了幾杯。   見春桃出去了,又對著這兩首詩輕輕的道:「衛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竊進此室,遺這珠玉於箋上,以至費我尋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這裡,就此海棠花下訂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詩,教我怎生樣丟這念頭?真個是害相思不淺的冤孽也!蒼天蒼天,我鄔氏素瓊若不得衛旭霞為夫,誓不別締姻盟!拼一死永辭人世,到陰司去也罷!」當時愁情如縷,幽恨如山,只得把園中即景詠一首詩,解解悶懷。遂研濃了墨,蘸飽了筆,取出紙來鋪於桌上,援筆構思,詠就七言一律。詩曰:   羨殺池魚戲水涯,悉將幽怨度韶華。   階前空睹忘憂草,樹上徒觀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懶畫,壽陽應睡髻偏斜。   依依柳線侵窗綠,係我愁腸悶轉加。   寫畢,念過一遍,藏於匣中,長吁短歎了一回,覺得神思困倦起來。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對他說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時。」春桃答應而去。素瓊掩轉了門,走到臥榻前,揭起流蘇,掀開錦帳,朦朦朧朧的睡入溫柔鄉去了。   看官們,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瓊小姐因私想欲與衛旭霞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豈知驚動了普門大士,命伽藍土地來托夢於素瓊。那伽藍走近牀去道:「素瓊、素瓊,我乃本庵伽藍神聖是也。領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囑付,當細細聽我道來。昨日相會的洞庭才子衛彩,原來與你曾訂三生石上姻緣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來,題詩挑動,應與汝私盟訂姻。豈知中途遇著了一個色中餓鬼的尼姑,冒去雲情雨意,少不得還要奏聞玉帝。今大士見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攝那衛彩的神來,同汝會晤一遭,以安雜想。」   說罷,只見衛旭霞飄飄拽拽的立在素瓊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覺神魂飛越,但別後不知更何以為情耳!」素瓊道:「我亦如此。得會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側,不便啟齒,使我柔腸似絞。今復獲把臂,以舒積衷,實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須愁煩得的,我與你必有一段天緣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異日更有相會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難得小姐獨自在此,兩人的心曲當趁早罄盡。倘有人來,小生就要去了。」   素瓊道:「聞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締姻親者。」旭霞道:「正是。」素瓊道:「我想起來,今日與你相親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緣的,諒難如此。欲與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締百年之好,未審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實不敢啟齒。今既蒙小姐有憐香之意,小生難道反無惜玉之情?」說罷,兩人走下階去,在花前深深對拜,各自立誓過,走進室來。素瓊道:「目下雖訂姻盟,更不知何日歡會!」旭霞道:「小姐若肯預賜交頸,小生亦何樂而不為?」兩人遂於繡榻上去歡合起來。   素瓊夢中正處得意之際,恰好春桃推開了門,走近榻來,看見小姐夢中喜笑,口裡咿咿咽咽,似有魘的意思。春桃忙叫一聲,掀開被兒去推醒他。只見素瓊口中連連叫道「旭霞」。春桃見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這丫頭在家裡,叫他做什麼?我是春桃,不要認差了。」素瓊心神恍惚的把眼拭開,下牀來著了鳳鞋,見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場大夢也。」遂走到桌邊,推開了窗兒一看,但見碧天如洗,落紅滿徑,暗裡感歎道:「好夢難成!正處歡情浹洽之際,卻被春桃這厭品喚醒了。」正是:   無端耳畔聲聲喚,一枕鴛鴦夢不完。   想罷,乃轉身問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時節,怎生模樣?」春桃道:「說起來連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與家裡碧霞這丫頭在夢裡有恁好處,覺轉來連連叫他。」素瓊道:「這樁事情,你不要說與奶奶得知,我歸去時重重賞你。」春桃道:「說也不好說,賞也不要賞。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過失來,求小姐不要打罵就夠了。」說罷,春桃自出去了。素瓊獨坐室中,想著夢中情事。不題。   卻說老夫人到園中去,盡意遊玩了一回,進來看見素瓊懶垂垂的坐在那邊,問了幾句。吃過點心,又同到佛堂裡去,坐談片晌。倏焉日沒咸池,星輝河漢,大家進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來,卷了鋪蓋,發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歸,四、五個人一齊登舟,望崑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遊春歸去恨無邊,何日重來續夢緣。   果是三生曾有訂,伽藍囑語應非愆。   不知那素瓊小姐這樣思想衛旭霞,到家時作何狀貌;更不知那衛旭霞何日到尼庵來問信,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正已在園中做夢,到房中來反是醒時事了。莫認錯。   迷離曲折。「草橋驚夢」、「牡丹尋夢」之後,得此而三。 第三回 衛旭霞訪舊得新歡     獨坐悄燈前,摹擬嬋娟。匣中簡得薛濤箋,寫取沉魚落雁,貌如並香肩。剝啄詢優禪,十月意傳,前緣不識新歡。一夜鳳鸞顛倒樂,分袂情牽。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門來,到了卿雲家裡。卿雲出來盤問宿於何處,夜裡情由。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幾句;是日因卿雲妻病未痊,在家賽神眼藥,勉強住下幫襯了一日;到得夜來,獨坐空齋,想著庵中這兩度風流,更信了尼姑誑騙,認真初次偷情實是素瓊小姐,乃思想道:「這兩番雲雨,真個喜自天降,雖尚未入蔗境,被他空腹促回,苦不可言。如今值此更靜無人之際,對著這盞孤燈,要去睡,只恐又難入夢;待坐在此,又當不得這樣淒涼景況,不免虛空摹擬他一番,以消長夜寂寞。」   想罷,乃歎口氣道:「素瓊小姐,我衛旭霞不知有何緣分,到此得睹芳容,近香肌。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捨?若是我會丹青的,就想你的儀容出來描於扇上,時刻親近呼叫一番,也可療饑充渴。為今之計,描畫既是不能,難道不記他芳姿一、二,以存後日物色追想玩味?」想畢,乃道:「有理!」遂在卿雲案頭翻了一回,揀出一卷紙來,仔細看時,恰好都是薛濤箋兒,取一張來攤於桌上,挑明了燈,援筆沉吟,寫一個題頭於箋首云:   三月上已,洞庭衛彩,游支硎山,駐足尼庵,萍逢崑山美姝鄔氏素瓊。因別後思慕之切,渴欲再見,故摹寫芳容,以留後日物色。   態若行雲,姿同玉立。纖腰嫋娜,弱體輕盈。朱唇緩啟,堪同解語嬌花;美目漫揚,渾似寒思秋水。雙眉翠分柳葉,不經張敞描來;兩頰紅暈桃花,宛似楊妃睡醒。香肩斜倚,欄於外、影上雲中驚雁落;玉臂輕舒,池沼裡、光搖波面駭魚沉。綽約嫦娥,避出廣寒;娉婷仙子,謫下瑤池。舌尖未啟,香氣遠飄,馥鬱幾同噴蘭麝;凌波初動,苔痕印跡,依稀恰似貼金蓮。贈人以心而不贈人以物,將行無雜佩之遺;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臨去有秋波之轉。實女中之傾國而閫內之淑媛也。   寫畢,朗誦一遍,不覺神魂飄蕩,癡態迷離,遂手舞足蹈的道:「那素瓊小姐被我寫他的花容月貌出來,真個是仙姿國色也。玩味時,宛如立在月前,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妝台左右也。」如此者想了一回,把箋折好,係於汗巾頭上。   此時想到癡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又歎道:「我衛旭霞若不得素瓊小姐為妻,縱生於人世也是枉然的了,必要千方百計的去圖。或者是我的姻緣,故爾尼姑賺得成此計,被我破瓜。不然,這個事體就有通天手段,怎做得這樣事來?況前日那尼許我,倘復有好音來時,報你知道。或者他貪著自己也有甜頭,為我說向他知道,更有可會之期,亦未可知。不免作一妄想,明日再到他庵裡探問一番,好歹也釋了心上的憂愁。」正想間,忽聽得譙樓鼓已三敲,只得脫衣睡了。   挨到天明,起身梳洗,吃過朝飯,謝別了母舅、表兄,竟出了閶門,三腳兩步的走至支硎山下,也竟無心去探望景處,慌慌忙忙的軋出人叢,走到尼庵門首。只見:   雙扉緊閉鬆陰裡,孤犬橫眠竹蔭邊。   旭霞見得庵門深扃,闃寂無人,此時心裡頓起驚疑,乃道:「前日來的時節,門兒洞開的,今日為何牢扃在此?莫非他們通陪著夫人、小姐出去遊玩了?」又想一想道:「今日若會他不著,消息從那裡去詢問?如今也不要遲疑得,且扣他一下,就曉得在也不在。」想罷,四顧一望,恰好無人行走,輕輕的扣了幾下,側耳細聽,絕無人聲答應;乃坐於石上一回,立起身來又扣了三下。   原來,這些尼姑院裡扣門,若亂敲時,縱你敲得臂疼,只是不答應的。豈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著他們的暗號,裡面聽見了剝啄聲,遂叫香火婆子起來啟了門,見得是旭霞,乃道:「原來,就是前日來的小相公,請裡面去。」旭霞見了這婆子,啟口遂問道:「大師父可在麼?」婆子道:「出去了。有二師父在庵。相公請坐,待我去叫他出來。」那婆子進去不多時,雲仙走出來道:   「圓關寂靜深深扃,何處遊人扣入來?」   雲仙見了旭霞,打個問訊道:「原來是師兄認下的弟子。衛相公,今日什麼風兒又吹得你轉來?」旭霞道:「仙姑休得取笑。小生特拗路進來,謝別兩位一聲,要渡湖歸去了。」雲仙道:「除非師兄有好處加於相公身上,小尼並不曾敬順些兒,何須並言謝乎?」旭霞道:「在貴庵叨擾,總是一般的了。」雲仙道:「惶愧!惶愧!」旭霞乃問道:「令師兄何處去了!」雲仙想一想道:「小尼去拿茶來吃了對相公講說罷。」   說罷,轉身進去,暗地思忖道:「我想前日他來的時節,恰好我到花山去了。他與師兄坐在裡邊不知做了什麼勾當。遂認他為胞弟,以誑那老夫人,騙這小姐與他相見。諒必是上了手,故爾如此肝膽相照。不然,素無相識的,為何叫他弟子起來?那一日,我幾乎破了他的網,又是師兄眼色丟得快,才解其意,縮了口。不想他今日又來,恰好我在庵中,師兄他出。或者是天公不偏,遣他來與我們兩個互相作樂,亦未可知。這裡且再說師兄遠出不歸,他與我又不甚浹洽,倘或竟自去了,真個是『天與不取』!況且世間的男子雖多,諒難得似他這樣風流俊雅,豈可當面錯過?如今出去,只說他在近側,就回來的,淹他住下牢等,到夜來,促他上擠,亦一美策也。但是可惜我年二十,雖然出家,身尚未破,何可以一時慾念之萌而喪終身之行?論起來只是不可。」   又想一想道:「呸!我的出家,原為父母將身錯許蠢子,怨命立志,投入空門。真個什麼『身具佛骨,心種佛心』,必要修徹上西天的,對著這樣俊俏郎君,白白裡放他過去。我如今暫學那陳妙常的故事一遭再處。」主意定了,遂拿了茶,走到外面,遞與旭霞。   旭霞接了道:「仙姑緣何進去多時?」雲仙道:「茶爐上火已息了,小尼自去動起火來,故爾遲了些,失陪莫罪。」旭霞道:「原來為小生在此,仙姑特地動起火來,是小生累仙姑了。」說罷,吃了茶,乃問道:「令師兄真個那裡去了?」雲仙道:「在近側,就回來的。相公要會他,請到裡面去坐。略等一等,待我原去閉了門進來奉陪。」   旭霞聽了,一徑走到斗室中去坐下,定睛細看,只見,海棠花這間房裡洞開在此。移步進去,仔細一看,乃驚訝道:「前日這些豔麗鋪設怎的都不見了?止剩得張空榻,一樹開殘的海棠。我想起來,與題詩的時節止隔得三日,緣何凋落至此?這也古怪。只待雲仙進來,細細問他,必有分曉。更不知我在此題這兩首詩落於何人之手?亦必要詢出根由。才釋我心中猶豫。」看了一回,又暗想道:「這個雲仙我前日倉促相會,未曾細看其丰姿;目下看起來,倒比了凡俏麗幾倍。雙眉固結,玉峰未聳,像個不曾破體的優尼。待他來時,調戲他一番,觀其動靜。若引得他動心,趁這了凡不在,左右我前日已破過戒的了,也收他在部下,旭霞的風流案中,又增一名絕色也!」   正在那裡自言自語,雲仙換了素服淡妝,妖妖嬈嬈的走來道:「衛相公在此凝睛細想些什麼?」旭霞道:「不想恁的。見這間壁裡有海棠花謝得零零落落,暗地感傷他。」雲仙道:「相公真個是癡男子!有了這棵樹,自然要開花的;開了花,難道教他不要謝的?可曉得『花無百日紅』,感傷他則甚?」旭霞道:「仙姑,你有所不知。豈不聞『人身小天地,盛衰與花木同』的?古人道得兩句極切:   紅顏始麗,早隨桃李嫁東風;   白面未衰,莫墮桑榆嗟暮景。   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質,皆天所賦,與樹木一體的。設使男子生就一個潘安的美貌,自然該尋一個佳人作配;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態度,亦須要揀一個才子成雙,大家榮豔一番。猶這棵海棠花,品貴色嬌,遇了春裡,開出這樣錦繡來,搖搖擺擺幾日,也當春光一度。即係人生年少時,貌也嬌好,性也風流;到得老來,性子也頹了,容貌也枯了,何異花之凋謝?這時節要榮華,非其時矣!怎不教人觸景傷情?不是小生冒瀆仙姑,說可惜你這樣青年美貌,就轉幾百世人身,也難得生就這樣十全的形體,將來削落了這一頭青絲細發,放大這兩瓣金蓮,頸裡掛了一串縛性子的數珠,手中捻著一個冷肚腸的木魚,對著這些泥塑木雕、有影無形的佛像,終日念這幾卷騙施主的經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木魚敲夜月,朝朝鐵馬響晨風,好不淒楚,好不傷情!諒要榮華的時節,今生莫要去想他,竟與這不開花的朽木一般了。」   雲仙被這旭霞一說,心裡惻然悽慘起來,不覺也長歎一聲。旭霞道:「仙姑這一聲歎息,也道是小生講得明白,不無所感耶?」雲仙道:「小尼心裡一向便是這樣懵懂過了。今日聽相公講得透徹,一來為自己陷入空門無超生處;二來記著前日那個素瓊小姐住於此房中,終日對著這海棠花兒長吁短歎,想必也是那個緣故。小尼蠢然一物,不會其意,故發此歎。」   旭霞聽得說「素瓊」二字,心裡想道:「我正要問及,並這兩首詩的下落,不想倒自他說起。我如今不免乘機問去,倒也覺得不著相。」乃道:「今日這小姐在何處去遊玩了?」雲仙道;「昨朝已回去了。」旭霞聽得「回去」二字,忽然呆了半晌的道:「原來這小姐已歸去矣!方才仙姑說他下榻在此間的麼?」雲仙道:」正是。」   旭霞道:「這棵海棠花被他賞得彀了。」雲仙道:「相公,你前日雖則相見,尚未識其內才,是聰明得緊的呢!出去遊玩了歸來,靜坐在此,手不釋卷的看書,倘看到有興之際,遂尋箋潤筆,做首詩兒,畫幅畫兒,悅性陶情。即如小尼前日見他擬一個詩題,寫於箋上,真個十分雅致。」旭霞道:「怎見得呢?仙姑如今可記得否?」雲仙道:「些小事情,不記得還好?」乃念道是「露滴花梢鳥夢驚」。   旭霞遂吃了一驚,乃道:「實是清雅莫比。」又問道:「仙姑見了詩題之後,曾賞鑒他這首詩麼?」雲仙道:「這倒不在意,未曾請教他。」旭霞乃暗想道:「我說這些豔麗鋪設,自然不是尼姑用的,卻原來是這個緣故。但我那兩首詩是匆忙立就的,或有不妥處,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只恐他見時被他嘲笑怎處?」   正定睛凝神之際,雲仙會其意思,有慕小姐之情,故意問他道:「相公又想什麼來?」旭霞道:「在這裡想那話題,恨不能睹其佳作,識其才情!」雲仙道:「相公要識他的才情倒也不難,前日他詠一首玉蘭詩送與小尼,見今貼在房裡,相公不妨進去細看一回,便可知了。」旭霞道:「仙姑的綠房紫舍,小生焉敢輕造?」雲仙道:「只恐室陋,不堪佳士所臨。倘肯一顧,必然蓬蓽生輝。」說罷,旭霞遂跟了雲仙,喜孜孜的步進房去。   雲仙乃隨手掩上了門,走到壁邊,指著箋兒道:「這就是了。」旭霞仔細著眼,竟是一手絕細鍾、王妙楷。前面寫著題目,後面落款是「崑山素瓊題並書」,曰:   坐選奇葩細細看,高枝十尺玉為攢。   壓簷花密遙先見,小徑香多色未殘。   試餅何郎欺白粉,淡妝虢國怯風寒。   只愁霪雨來相妒,故惜冰姿常依闌。   念畢,乃贊歎不已道:「這樣風藻天葩,真錦心繡口也。」贊過記熟了,乃道:「小生若得與你做了一處,明窗淨幾之下,詩詞唱和,你我二人不亞於蓬萊閬苑之仙也!如今便在此想,只怕今生連這會晤也不能彀了。」雲仙道:「相公要會他,真個是水中撈月、火裡求泉的難!若肯請我,包你再撮合來相會。」旭霞道:「敢問仙姑,有何妙計撮合得來?」雲仙道:「你不要管,請了我對你說。」旭霞道:「此時要請,身邊又不曾帶得杖頭錢。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轉一轉限,說明白了,容日盛些請你罷」   旭霞就向雲仙作揖下去。雲仙用力一把抱住了,將自己的面孔貼於旭霞面上。誰知那旭霞此時手段已猾,竟自捧了雲仙的嘴親了幾個。此時雲仙慾火勃然,不知不覺的將個舌頭送放旭霞口中,旭霞遂吮咂了一回。雲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莖,竟是翹然堅舉。旭霞亦插手去摸那雲仙牝戶,亦是翕然頻動。兩人俱脫了衣服上牀去,將要交鋒,旭霞記起雲仙所言:『了凡不久就回。』恐他來撞見了,乃問道:「倘你師兄歸來見了怎麼處?」雲仙道:「不妨。方才是耍你,實是同了老夫人到崑山去了,還要住數日的,你是放心。」旭霞依了雲仙,遂不驚不怕地趴上身去,入溫柔鄉里。有闋《西江月》詞為證,俯見他:   兩乳嫩如軟玉,雙眸黑漆撩人。丁香檀口絳桃唇,膚滑猶同酥潤。白璧無瑕牝戶,內含杏蕊花心。堅槍利戟整行軍,上下欲心皆盛。   旭霞見了雲仙粉白身軀,猶似餓虎撲羊,恨不得連皮帶骨做一口兒吞下肚。又認錯是做尼姑的自然破過體的,把他兩腳聳起,望裡面一攻進去。不上寸餘,雲仙直跳起來道:「好好裡呢!斯文人何可如此粗鹵!你不要認差了,我還似黃花閨女的器具,怎受得你恁般衝突?」旭霞聽了乃道:「小生凡夫肉眼,一時不識,唐突了仙姑,不要著惱,以後待小生緩緩行事,奉承你一番,以蓋前愆罷了。」雲仙道:「那個惱你?但今番斯文些兒,漸入佳境,大家有趣。」   旭霞聽了吩咐,遂萌惜玉之心,慢慢的、輕輕的進退抽提。約有半個時辰,見這雲仙兩頰微紅,雙眸漸閉,口鼻氣粗,牝戶漸漸促湊何上來,道是他已入妙境,似有要丟之意,放大了膽,以手拍開雙股,緊緊的抵住了花心,用盡平生之力的抵了百來抵。雲仙口裡咿咿啞啞的道:「怎的要死起來?」旭霞此時,被這雲仙的騷態也括動了自己的狂興,索性頂住了,一個抽,一個送,准准又是百來上下。丟的丟、泄的泄了,兩人攪做一團,滾了一回,漸覺甦醒轉來。   旭霞伏於雲仙身上,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喘息了一口,大家起來,穿上了衣服。旭霞道:「如今把這樣好東西與你開了葷,也當得情了。小姐的會期賜教了罷。」雲仙道:「左右師兄不在,今夜要你住在這裡,做個通宵之樂,方對你說。」旭霞道:「只怕你哄我。」雲仙道:「那個哄你!」旭霞乃暗想道:「今我此來,要會了凡,不過是為探素瓊的消息。了凡又不在此,雲仙又肯與我傳消遞息,我亦何可執拗?況且歸去又是晚了,樂得宿於此間,享一夜之歡娛,有何樂而不為哉?」乃對雲仙道:「蒙仙姑留宿,謹依命了。」   雲仙道:「你既肯住,我對你說了罷。不是什麼設計撮合。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五十壽誕,前者叮囑師兄,此時准同小姐到庵來拜懺還壽主。你到這時,無意闖來,就可會了。」旭霞道:「承仙姑傳此好音,小生三生之幸了!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六個月,怎好教人歸去餓眼望將穿也!」雲仙道:「你不要輕覷了。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深藏閨閣,任你有想慕之思,那得影兒與你看見?如今這小姐,虧殺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又是師兄與你乍會,不知有什麼前世不了之緣,認做胞弟,他不提防得與你覯面,近身作揖,眉來眼去。若是別家的,師兄倘又不認,只好做個夢兒想想。」旭霞道:「小生實是曉得這個緣故的,所以時刻感激兩位仙姑。」說罷,雲仙同了旭霞,走到庭中一看,你道好不咤異,兩人扭捏了這一回,竟是月上桑榆的時候了。   雲仙出去,檢點些夜膳來吃過,徑來打發那婆子睡了。閉好了門,走進房去,倒替旭霞脫了衣服,自己也脫得赤條條的,勾住了旭霞的頸,立於銀蠟之下,你看我,我看你,恰像似一塊粉做成的,十分有趣。此時兩個親嘴摸奶了一回,不覺淫興大發起來,遂上牀去。這番雲雨,真個你貪我愛,顛鸞倒鳳,比日裡大不相同了。弄到體倦,各自睡睡再動,實實裡做了個通宵之樂。   睡不多時,只聽得鵲噪枝頭,日穿窗隙。雲仙吃一驚道:「不好了,衛生快起來。」旭霞在夢裡聽得聲「不好了」,只道有人來捉破綻,嚇得牙齒捉對,連忙去摸衣服來穿,顛顛倒倒,手忙腳亂的,衣穿不上身。雲仙見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張,這裡是沒人來的。」旭霞此時才得凝神定志。雲仙道:「今日要歸去的,起身得遲了怎處?」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飯吃了,趕到木瀆乘船,諒也正妙。」   雲仙即忙到廚下去,安排停當,搬到房中,閉上了門兒。待旭霞吃過,然後約定再會之期。一徑送他出門,此時兩人恰似長亭送別,難割難捨的分袂去了。   一宵雲雨兩情投,分袂淒淒在西樓。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並才子     春寂寞,芳園綠暗紅零落。紅零落,佳人成對,平添憎惡。倚闌想起情離索,菱花照寫雙真樂。雙真樂,不禁揮灑,俏龐成卻。    右調寄《憶秦娥》   卻說那老夫人與女兒素瓊,在支硎挈了了凡歸來,住下又將旬餘。這一回,了凡要歸,老夫人檢點些盤費,兼之要念受生經的勞金、香炷之資,一並送與他。了凡欣然收了,謝別而歸。正是:   若無慈悲,餓殺此輩。   得了經錢,也當懺悔。   不題。   卻說素瓊小姐自那日見了衛旭霞,得了這兩首詩,更兼這場癡夢,歸將半月,鎮日悶悶昏昏,茶飯都無心緒去吃。至於那些琴棋書畫、刺繡挑花的事,都閣過一邊。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後園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氣了,見得紅芳零落,鋿綠陰陰;池面鴛鴦交頸,枝頭杜宇空啼,愈覺心思撩亂,沒情沒緒的坐於太湖石邊,睹著游蜂作對,舞蝶成雙,來去薔薇架上,連連的歎口氣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   春桃見了素瓊歎氣,乃道:「小姐今日到園中來,本是要賞玩取樂,為著恁的連連歎氣,道此兩句,生出許多愁容憂思來?」素瓊道:「你這丫頭,怎曉得我的心上事情?一來為老爺沒得早了,又無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歲了,漸入桑榆暮景;單靠著我閨中柔質,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體漸漸促迫攏來,又沒個親房長進的姪兒主張。便是一個外祖吉家,又住於蘇州,路途遙遠,不便照管朝夕。當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著惱?」   春桃道:「我的小姐,為恁般心事愁煩若是?為著家中之事,少不得還有奶奶撐持,未必要輪著你來擔憂,也還略可緩些。至於老爺乏嗣,事已如此,今間愁他也無益了。後日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時家事有人撐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預為憂慮?倘愁些什麼病來,不惟不能替奶奶分憂,反增他一場煩惱。我道小姐還該保重自己的身軀、慰悅奶奶的心情為上。」   素瓊道:「這丫頭倒也說得伶俐。但你說奶奶少不得擇一個才子入贅為婿,我想世間所易者金銀幣帛,所難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於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時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擇才子成雙,豈不難哉?」   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們前日在支硎山尼庵裡,會著那個了凡的弟子衛生,我看他起來,倒像一個風流才子。生得眉分八彩,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態側瘦腰沈約。天既賦他恁樣一個俊俏身材,難道不成就他聰明伶俐之姿?我想起來,前日那尼姑與奶奶說他年紀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進過學的了。這樣人材,後日必然要發達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與小姐作配,倒是一對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話兒差也不差?」   素瓊聽了春桃這一番開心花的話兒。竟與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雙識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賤人,沒頭沒緒的說些什麼來?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聽見了,你討一頓好打!」春桃見小姐假作嗔怒,也會意了,隨轉口道:「小姐到園中玩耍長久了,恐奶奶在裡邊冷靜,進去了罷。」   素瓊立起身來,輕移蓮步,走進廳堂,轉入老夫人房裡;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驚動他,遂到自己繡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見得小姐進來,即捧一壺香茗擺在桌上,道一聲:「小姐,園中賞玩多時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兒。」說罷,自進去了。素瓊乃吃了幾杯,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在那裡細想旭霞這兩首詩與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風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際,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驌子絨線過來,做灑線消閒,可好麼?」   素瓊道:「灑線今日不耐煩做。你曉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動筆,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揀一把上號泥金扇來,再找我淨好硯子配勻了顏色,待我溫溫筆路,消遣消遣。」春桃聽了吩咐,即尋匙鑰啟匣,取了金扇,把顏色調勻了,硯子淨好了,擺於桌上;更去撥醒了獸爐中宿火,添上些龍涎速香,乃道:「小姐吩咐都已停當了,請坐了思想動筆。」   紊瓊遂走到桌邊,坐於椅上,躊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衛旭霞,真個是虛空的單相思也。倘若我在這裡玩味他的詩章,想慕他的儀容;他在那邊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閨女,雖然一面難於希冀,或竟付之東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我如今不免將他的容貌細細摹擬出來,畫於扇上;再把菱花鏡照寫自己的芳容,這般朝夕親近,豈不還勝似無根蒂的胡思亂想。」想罷,欲要動筆,又怕春桃這丫頭窺看出來,乃對春桃道:「奶奶此時不識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來。」春桃答應而去。   素瓊見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潤筆,閉著雙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筆,只聽得簷頭群鳥亂叫,素瓊乃道:「端的這鴉兒古怪得緊!難道畫了他,有什麼口舌是非在裡邊?」又想一想道:「古語有云:『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如今不要信這些陰陽,且待畫去,再作區處。」想畢,遂下筆畫出一個衛旭霞,點這雙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雙眉,腔就何郎粉面,寫成沈約腰肢,頭上畫一頂軟翅紗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腳下加一雙粉底靴,描成一個飄飄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樣。   素瓊閣筆,細看一番,立起身來,喜不自勝的贊道:「我想那衛旭霞不過是尼庵半面,卻怎生描得這樣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態度?這也奇怪。就是古時的顧虎頭傳神寫照,對面坐下落筆,也不能勾如此妙絕。」乃啟菱花寶鏡,又勾好了顏色,對鏡坐下,細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筆點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臉,只聽得外廂老夫人與春桃說話進來。   素瓊慌忙藏過了扇兒,掩了鏡台,把一張雲母箋攤於桌上。那老夫人走進房來道:「我兒在這裡做什麼女工?」素瓊尚未答言,老夫人見得桌上擺設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覺有些不悅,且又是嬌養女兒,不好去責罰他,乃道:「我兒,你年紀長成了,還該攻些刺繡挑花,這便是女子分內的事。那些丹青詞賦,是文人韻士之學,也不必去精他。」素瓊道:「母親之言,豈敢有違?因女兒兩日覺得身子有些不快,懶於挑繡。偶見這幅紙白得可愛,欲以此畫一幅大士像來供養。」夫人道:」畫大士像也是你的發心,是該畫的。至於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閒花,切記不可去畫他。」說罷,遂道:「既如此,你自畫去,我到外廂去也。」   素瓊送了老夫人出房,轉身進來,要復將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這春桃在側,難於動手,左思右想的要打發他出去。誰知那春桃也在那裡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於桌上,見奶奶來,把這扇子藏過,將那紙來掩飾;不知為著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獨坐在此,癡心妄想,動了春心,難於擺佈,畢竟是畫些春宮架子作樂消閒,故爾見老夫人進來藏過了。我今且悄悄問他一聲,看他的言語,自然曉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這柄扇子,可是畫完了?今又要圖大士像麼?」   素瓊道:「扇子還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畫了。」春桃道:「卻原來如此。方才我出去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瓊道是春桃譏誚他,乃又發怒道:「小賤人,誰個由你管!如今你還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壺茶來與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瓊見春桃出去後,乃道:「這丫頭,倒也古怪,只管來查問我的扇子。我若與他看了,他又是認得衛生的,被他看在眼裡,這伙丫頭們的口兒,是沒遮攔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說出來,播揚到外面去,那時我的聲名是一塊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瞞過他,實是有理得緊。」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想罷,仍舊拿這扇兒攤於桌上,復去啟了寶鏡,對著細看一回,遂研脂勻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臉,點就絳唇。理清烏雲寶髻,畫一個窈窕身軀,增上兩隻鳳頭弓鞋。畫完,復細看一番,不住的歎道:「我謂世間的佳人才子,欲要親近,如隔霄壤之難。依此時看起來,頃刻之間,相聚扇頭。雖雲鏡花水月,也是曠古奇逢之事,豈不快哉!但如今補什麼景在上邊?」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覺得紅芳撩亂,綠柳飄揚,蜂狂蝶鬧,語燕歌鶯,比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幾倍。」   想罷,正欲下筆,忽然閣住,乃又想道:「雖雲春景佳致,然必著落一處所在,方無破綻,我思今日描那衛生的俊雅儀容,原係在支硎尼庵,會面之後想慕他,故有此舉。若畫了別處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這尼庵前後一派青山碧澗、曲徑圓關補上,倒也覺得雅致清幽。我與衛生立於丘壑之中,飄然欲仙,豈不美哉!」捻管揮毫,竟畫成一扇天正春曉圖。山麓就畫一帶花木,叢叢深處,藏一所尼庵;裡面點綴了曲欄石坡,圍住兩人在內,原添上一枝嬌嬌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牆,宛如相會衛生的景界。完了,將來捻於手中,走來走去的暗想摹擬。   忽然想入化境,將衛旭霞的臉兒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兩嗅,乃道:「衛生,衛生,怎得你活動一活動,走下扇來,和你並香肩偎紅倚翠,消遣一番,勝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費了多少心思,畫就你的風流態度並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題一首來落款。」想罷,遂吟成七言一絕: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來種玉,藍橋有路自能通。   吟畢,寫於扇上,後面落款「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又打上兩個印章,更自出神細玩,呼叫一番。藏過匣中,復取出衛生「露滴花梢鳥夢驚」之作。正在那裡玩味,忽見春桃進來,又把詩箋藏過。   看官們,你道春桃出去烹茶,為何去得恁般長久?這丫頭也是乖巧的,見那素瓊打發他出去的時節,似有欲速之狀,就解其意,道是畢竟要畫些看不得的畫兒,省得進來又驚他停筆取厭,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喚去,吩咐了一番說話,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壺茶,走進房來。   那時,素瓊藏過了詩箋,見春桃立在面前,對他道:「春桃,你緣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濕;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說話,故爾來遲了。」說罷,春桃遂篩一杯遞與小姐。等得那素瓊接來吃了,乃問道:「春桃,方才奶奶呼你吩咐什麼話?」春桃道:「奶奶說,十月十五日,五十壽誕拜懺還受生,要畫幾幅吊掛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閒,預先畫就了。」素瓊道:「原來為此,待我改日持齋熏沐了就畫。」   說罷,素瓊知道要他同去還受生的法事,不由想道:「若是去的時節,再能見那衛生一面,今日畫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對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邊去閒話片時,吃了夜膳進來。」那春桃跟了素瓊,步出了繡房,到外廂去。但不知這廂旭霞又在洞庭作何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為尤難得矣。曲曲折折,纏綿情緒,為之摹寫得趣。 第五回 太白星指點遇仙丹     特遣長庚下九天,悉將帝命囑牀前。人間萬惡淫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輕爵祿,播姻緣,雨花台畔去尋仙。紫陽隱語傳丹藥,偏恨藏機不顯言。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那衛旭霞自與雲仙會這一番,見過素瓊這首玉蘭詩,又得了小春月會佳人之期,渡湖歸家之後,只有個家僮山鷓兒形影相隨,鎮日廢寢忘餐的思想,幾乎害起病來,喪了這條風流俊俏的命兒。   忽一日,於香雪亭中叫山鷓兒烹茶,閒坐想起了自己形單影只之況,乃長歎道:「我思天賦人以七尺之軀,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榮華富貴的,也有處貧窮孤苦的,故不平若此!即如我衛彩這樣一個人材,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僕,簞餐瓢飲,虛度年華,好不傷感人也!更有兩件吃緊的事情,牽掛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未審何時得遂求凰之願,兆夢熊羆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勾選中青錢,腰金衣紫,上得封報父母,下得榮蔭妻子。」   想罷,復又自解道:「我如今這兩件事,雖人生必不可無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這樣一個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顯達成名,真個是磨杵作針之難。那有識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貴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論,難道終身無佳人作配了?又難道老於這腐儒了?我且不免學那董仲舒,不窺園奮志一番。今科入試,倘得僥倖一捷,不怕沒有玉人作匹。那時或者去圖這素瓊小姐,有成就之機,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   乃對山鷓兒道:「有茶取過來吃。」鷓兒道:「茶已烹熟多時了,見相公在那裡自言自語的思想,不敢來驚動,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兒,待我再去烹來吃罷。」   旭霞將來吃了,乃道:「鷓兒,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麼來?」鷓兒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閒著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別樣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蘇州去遊玩,看上了人家燒香女子,眉來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難道我為著這樣沒正經,也值得去費神思?是為著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後日去應試,得一舉成名,不枉老爺昔日望我之意。」鷓兒道:「原來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這樣喜歡閒遊,讀幾年書,做了個官兒,不但耀祖榮宗,連這小奴也興頭興頭。」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書了。你去拂拭好了書案,安排些夜膳來吃。」鷓兒答應而去。   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遺照來玩味過,又口誦他的玉蘭詩一遍,贊歎不住道:「素瓊小姐,我這裡時刻想慕你的閉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這兩首詩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為念。我如今礪志書詩,磨穿鐵硯,倘能功成名就了,圖得你為妻,衛彩生平之願足矣!」正想間,鷓兒進來道:「相公吩咐,書房已經掃乾淨了,請吃過夜飯去看書。」   旭霞進去吃了,便走到書房中去,點青燈,埋頭芸案,懸樑刺股的吟誦書史,直坐到山雞初唱,覺得身子困倦,和衣而臥在牀,才朦朧的睡去,竟做出一個夢來。   看官們,你道衛旭霞做的是甚麼夢兒?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點戒諭他而來。那金星的妝束,道他怎生打扮?有一闋《西江月》詞為證,但見他:   頭戴東坡巾樣,身穿白色鑲袍。黃絲縧係枉風飄,粉底兒靴踹著。雪鬢花鬚銀面,素鬃拂麈頻搖。鳩笻連擊囑嘵嘵,點破迷途免學。   那太白金星搖搖擺擺的走到旭霞牀前,囑咐道:「衛彩,細細聽我道來。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來戒諭你一番,更要指點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兒,因與人間記功書過差了,謫貶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該去淫那兩個尼姑,擾亂清規。伽藍奏疏,上帝見之髮指。顛播你姻緣,降你爵祿,後來只好發個科甲,做個平常官兒了。你的姻緣當在百里之內,三九之年,自然圓聚,但還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台去,求一遊仙,他自然發付你來。切須牢記!我自去也。」囑罷,竟自去了。   卻說那旭霞夢中,被這太白金星囑咐了這一番,朦朦朧朧的醒轉來,見得燈又滅了,鷓兒又熟睡在那邊,只得立起身來。走到窗前,仔細看時,且喜月尚未落簷頭,還有微光,遂臨窗坐下,暗想道:「這個夢兒來得古怪,怎的上蒼遣這太白長庚來托夢,說我原是天上謫星,又是有封侯之分的,為著淫了尼姑,顛播姻緣,降減爵祿。我想起來,淫了尼姑尚然罪透天門,難道破了素瓊小姐的身,是一個黃花閨女,玉帝反不責罰,金星倒不說起?我道此夜畢竟是那了凡有些蹺蹊在內。莫非算個金蟬脫殼之計來哄我?如今總之不要去細推詳了。古語有云:『萬惡淫為首』。這樣事體原不是要巴出身的人做的。」   乃歎口氣道:「也是命該如此。那日同了杜卿雲一齊回去了,是一樁好事。不知為什麼獨留在庵,被他勾入迷魂陣裡,失於操持,害了終身。目今喜得還有一半好處在後邊。原許有科甲之分,又指點我姻緣在百里之內;但是有什麼『一番周折』,教我去尋遊仙指示。我想起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待天明了,須索悄悄的走一遭,或者果然有遇,也不可知。」   正想間,只聽得雞聲三唱,宿鳥喧林,月落簷頭,東方開曙,漸漸的天明了,乃叫鷓兒一聲:「起來。」鷓兒在夢裡,聽得呼喚,慌忙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走到跟前道:「相公平昔夜裡不讀書,要睡到日上三竿。昨夜用了功,今日為何倒起來得恁早?」旭霞道:「我要出去會一朋友,趁早打點朝飯來吃。」鷓兒道:「莫非相公才讀得半夜書,又沒心想了,要出去遊山玩景?」旭霞道:「不要你管!你自去收拾。」鶴兒答應而去,不一時將面水來與家主用了,即擺茶飯來吃過。整好衣冠,吩咐鷓兒一聲,遂步出門兒,望外走去跋林尋徑。   過了蝦撤嶺,來到山南雨花台前。尋蹤覓跡,竟不見有什麼仙人的影兒。旭霞氣的盤山度嶺,約莫走了數里路,覺得腿酸腳軟,見一株大松樹下,遂坐於石上,在那裡思想。又見一個樵夫遠遠唱歌而來,旭霞側看雙耳細細聽他。你道唱的是什麼歌兒?竟是幾句警世之言,歌曰:   朝樵蘇,暮樵蘇,布衣粗糲樂妻孥。姦淫犯罪無我分,富貴榮華也任他。一日十二時中多少風波險,偏是樵夫穩穩過。   那樵夫一頭走一頭唱,見了旭霞坐於石上,乃道:「前面山坡上一個戴巾穿道袍的,坐在那邊,這裡又是一個。」   旭霞聽得了,乃疑想道:「莫非就是仙人?」欲要問一聲兒,可怪他飛奔的去了,只得立起身來,依這樵夫的來路,走上前去。只聽得鬆林深處鼕鼕的響,有似唱道情的聲音。一步步走近鬆林裡去,只見一塊大石坡上坐著個人兒。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綸巾,恰似孔明模樣;身穿道褶,渾如回道形兒。腰間係一條絲縧,掛一個斑點葫蘆在上。腳下著一雙棕色芒鞋。左手執一筒漁鼓,右手捻兩爿竹片。打坐於石坡之上,在那裡高高低低的唱。   旭霞見了,心裡想道:「這樣打扮,自然是仙人無疑了。」聽他唱畢,遂走近身去,深深下拜道:「凡子衛彩,今日特來尋訪大仙。幸得相遇,乞求指點。」那人道:「我乃一云游散人,怎敢叨個『仙』字?文士請起。敢問家居何處?怎的曉得貧道在此,重蒙賜顧?」旭霞道:「凡子家居本山長圻,梅林茅舍。只緣童年早失怙恃,齏鹽守困,埋跡芸窗。昨夜五更時分,朦朧睡去,夢中忽見太白金星,立於面前,指點前途,戒諭以往,道衛彩後來婚姻有一番顛沛周折,教我來求大仙指示。」   那人道:「原來是上蒼遣星指點來的,不如與你直說了罷。我乃天台山石榴洞張紫陽是也。今日偶爾雲遊到此,不道又被天公漏泄,使你來問。你婚姻之事,果然天公罰你一番,顛沛遲延。中間更有一段風波,起於平地,也少不得我於中效勞一番。我今先付與你丹藥一丸,牢佩在身,後來自有應驗。」   說罷,即於葫蘆中傾出一粒金衣丹藥,授予旭霞,乃道:「那丸丹藥是完聚你婚姻之事的。」旭霞受了丹藥,作揖下去,及至抬頭起來,那張紫陽的影兒也不見了。旭霞此時,心上驚疑不已,乃道:「昨宵得夢,今日准准的遇著仙人,這也真個古怪!想我後日也還略有些好處。」原由來路,歡天喜地的過嶺而歸。   到了門首,恰好鷓兒在外,山扉洞啟在那邊,一徑走到書房中去坐下。鷓兒見了家主,忙去收拾茶飯來吃了,乃問家主道:「相公今日出去了大半日,要會朋友,可會得著否?」旭霞道:「是會著的。」鷓兒道:「還是男朋友女相知?曾留相公吃些點心麼?」旭霞道:「癡奴才,胡說!」鷓兒見家主罵了一句,還轉身出去,走到門道,劈面撞著了杜卿雲到來。鷓兒道:「杜相公,今日恁風吹得到我家?」卿雲道:「特來望望你們相公,可在家裡麼?」鷓兒道:「相公絕早出去了,才回來得,在書房中看書。」   卿雲一徑直到書房裡面,見了旭霞乃道:「表弟在此用功麼?」旭霞忽見卿雲立在面前,喜不自勝,連忙走來作了揖,啟口道:「外日連擾而別,倏焉兩月餘矣。日日相慕,恨一水之隔,猶如海角天涯。邇來母舅兩大人並闔宅起居得意麼?」卿雲道:「也沒有什麼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照舊平平。但表弟孤單獨處,家嚴、家母常在舍思想著了,覺得寢食不安,著實在家憐惜表弟。」   旭霞聽了卿雲這兩句話,忽然間想著了父母,遂潸潸然的流下淚來,拭乾了乃道:「為外甥的處此孤苦之境,連累尊長牽掛,害他寢食不安,都是我之罪也。」卿雲道:「這是至親骨肉,出於肺腑之情,一毫勉強不得的。」旭霞道:「正是休戚相關,自是彼此同然,豈是尋常人所可比者?」   說罷乃道:「今日正處寂寥,蒙表兄降重,以敘親情,慰我渴想,真快事也!但敝處荒僻,更兼家窘,一味山蔬野菜,簡慢怎處?」卿雲道:「表弟何得講這樣話兒!弟此來非為貪於宴飲,一者舉家牽掛,道是表弟久不入城,來探望一面;二者為秋闈在即,家嚴道是表弟在家看書無伴,特命我尋下一所僻靜僧房,要表弟同去用功,彼此有興。後日進場,倘圖得個僥倖,也是好的,故爾特造高齋。」   旭霞道:「蒙母舅大人垂念,又承表兄見愛,實弟之幸也。但弟阮囊如洗,去的時節,亦必略帶幾金,少貼薪水方好。」卿雲道:「表弟差矣!若是家嚴與弟兩人平日有慳吝之意的,今日也不來拉表弟了。」旭霞道:「既蒙如此厚愛,功名又是己事,焉敢有違?自當同去便了。」說罷,吃過了茶,備些蔬肴夜膳來吃了。兩人在燈火之下,又敘談了一回,便抵足而睡了。正是:   客來隨分家常飯,唯薄酒三杯兩盞。   到得天明,二人起來梳洗過,吃了朝飯,同卿雲遊山玩水一回,歸來宿了。明日遂收拾了琴劍書箱,吩咐鷓兒看好家裡,乃一齊登舟,出了長圻。   恰好風恬浪靜,湖光山色,瀲灩空蘊。兩人在舟,對景談心,你道好不豪興!正是:   一葉扁舟泛水濱,兩人促膝話衷情。   浮鷗沉沒湖光裡,蕩漾輕帆破浪行。   那旭霞、卿雲二人一齊渡湖到郡去了。不知到什麼庵觀裡去用功,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婚姻事虧了表兄,功名事虧了母舅,今人便少此等好親眷。旭霞認了凡作素瓊,到此時方才疑起。長庚星不已笑得齒冷耶? 第六回 攝尼魂顯示阿鼻獄     削髮為除煩惱,空門自有清規。胡行邪念觸天威,詔仰陰司深罪。鬼剎勾魂白日,冥途哀苦徘徊。閻羅殿鞫法無虧,指示阿鼻顯畏。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了凡在崑山鄔老夫人家,載了這些齋糧經錢香燭之資,自這日歸庵之後,心裡也道是難消受,不免遇了雨天,閒暇無事,原與他誦幾卷受生經兒。   一日,與雲仙商量道:「我這裡施主少,齋糧淡薄。昨夜困在牀上思想,不若印些佛圖出去,沿村一派,做個西資會兒,收些錢線米麥之類,混帳混帳,可好麼?」雲仙道:「好是好的,只怕這樣事不雅了。」了凡道:「管什麼不雅?卻不曉得世上這起尼姑、和尚看經說法,總不過是騙施主的錢鈔,能有得幾個顧著體面,為人懺悔消災的?」主意定了,停過一日,買了紙張,印就無數佛圖,出去沿村派過。還紮下一隻小小蓮船。   到了五月朔日,請著幾個道友,原供了幾張鮮明紙馬,菜品蔬食,擺設得齊齊整整。拉到這起乾癟婆子,挨肩擦背的坐了一堂,做起西資會來。你道好不熱鬧!但見得:   香煙裊裊,燃的是沉檀速降;鐘磬鍠鍠,敲的是緊慢十八。俊俏優尼,誦聲菩薩,宛如鶯囀深林;乾癟老嫗,念句彌陀,渾似牛號空谷。更有一班蓬鬆黃髮,歪嘴田螺眼的丫頭,要修來世,抱著兩隻木紅布的鞋皮,妝做金蓮緩步;穿上一件漿便補的布襖,假學楊柳腰肢。伸出只只粗手,黑漆灰扒無二;矗起對對酥胸,連蒂扁蒲一樣。吃多了茶忙尋坑廁,包滿了飯撒屁連聲。真個是:   山魈水怪出現,夜叉羅剎呈形。   看這起婆子、丫頭們,聽得一聲鐘磬齊敲,連忙立起身來,隨著尼姑擺一個長蛇陣勢,到外面山坡上串蓮船去了。不題。   卻說了凡、雲仙在裡邊執事,雲仙值香積廚,了凡管庫房。恰好雲仙要配齊了茶點心,等這起串蓮船的進來吃。走到庫房裡去,與了凡討茶果,豈知了凡一時頭眩起來,速速叫了聲「不好過」,竟自面如土色,瞑目而逝了。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此時嚇得雲仙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呼叫起來。遂驚動了外邊這起念佛的、奔走的都來看,人人驚駭。也有說撞了急神的,也有去摸他身上,說:「還是熱的,想是什麼惡星辰過度,少不得還要醒轉來。」如此挨挨擠擠,亂嚷嚷了一回,都覺掃興,各自零零落落的歸去了。單剩得一個雲仙,兩個相好的道友,看這死了凡在那邊。正是:   虔心來佛會,掃興一齊歸。   不題。   卻說那了凡死的時節,你道他怎生受苦?豈料牛頭馬面在庵裡趕來趕去了半日,只等這起人出去了,提個空兒,把這黑索來下手,套上了凡頭裡,扯到黑暗黃泉路上,著實亂打。了凡哀求道:「饒了小尼罷!」鬼卒道:「你這亂清規的淫尼,那個饒你!你道這個所在是受苦了?要汝去游遍地獄,只怕叫不得這許多苦惱討饒哩!」   說罷,遂牽著了凡,行了一程,走到第一殿閻羅天子殿前。但見夜叉羅剎,分班布列;枷械刑具,森森擺出。乃暗想道:「怎的我今日受這樣苦楚?」正暗想間,被那鬼卒一把拖了,望殿上一丟道:「稟上大王,陽間犯規的尼姑勾拿到了。」閻王道:「今日我這裡上界發下一起夫妻忤逆的人犯,要凌遲碎剮,不得功夫審這尼姑了,已發到轉輪龍圖包大王了。你可速速帶去。」   鬼卒領了鈞旨,拖下了凡,上了腳鐐手佇,綁縛定當,遂解到轉輪王殿前。但聽得擊鼓吆堂,一班鬼卒擁著龍圖王出來坐了殿。鬼卒們參見畢,遂分班立定。牛頭馬面帶這了凡上殿,稟過,銷了勾拿票兒。龍圖王啟口道:「你就是不規不法的了凡麼?」了凡道:「大王爺詳察,小尼從幼出了家,今年二十三歲了。在庵中朝誦經文,夜念彌陀,苦守清規,並不曾做什麼私情勾當的呢。」龍圖道:「你不做的時節,伽藍、土地怎的無因就上奏天庭玉帝?何由發到地府勾拿,還要嘴強!叫皂隸與我掌嘴二十!」   掌過,了凡含著苦痛辯道:「那個伽藍神聖,或者是小尼於初一月半忘敬了,他怪著小尼,捏奏天庭,今日害小尼受苦。」龍圖道:「胡說!難道你與那洞庭衛彩淫媾,也是伽藍捏出來的?你自去想來!」了凡道:「這個事情,實不敢瞞著大王爺,但也是那衛彩來勾引小尼,原不是小尼樂從的呢。求大王爺原情饒恕。」龍圖道:「你認他做弟子,是樂從的了。又把那素瓊小姐設計,做了妝頭,騙那衛彩上手,難道也是他來勾引你麼?」   了凡聽那大王這一番說活,心中畏怖,真個是舌頭抵了牙齒,竟強辯不出了,低著頭兒,伏於地下。龍圖又道:「好好裡一個衛狀元,要封侯的,被你誘入迷魂陣,使他戀戀於心;後來復入庵中,淫污雲仙,犯了逆天大罪。上帝降了他的爵祿,顛沛他的姻緣。又有一件最惡的事,好好裡一個黃花閨女,把他假妝說騙,暗地壞他的聲名。這樣罪惡,本該墮入阿鼻,永不超生;還虧你陽壽未絕,玉帝批下來,只要罰你游遍地獄,戒諭將來之事,放你回生。」   了凡聽見龍圖王這番說話,道是原許釋放回生,此時雖放他游遍地獄,也是甘心的了。乃磕頭如搗蒜的拜謝。龍圖道:「如今罰你去游遍了地獄,放你回生去做尼姑,須要虔守清規,不可復萌故態。你可曉得,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那日月之光是瞞他不得的呢。若再犯出來,必要陷入阿鼻獄中,受千般苦惱,萬般刑罰,切須牢記。」遂吩咐牛頭馬面道:「你可押那尼姑去,先把那阿鼻獄教他細看一番,然後引到別地獄去游遍了,好好還他生魂,領歸庵去,不可有誤。」   鬼卒聽了鈞旨,仍舊牽了尼姑,走出殿來,果然引到阿鼻地獄邊去。了凡見著,嚇得魂飛魄蕩。但見此獄,周匝有七重鐵城,七重鐵網羅覆其上,更有鐵刀團團為林。無量猛火,縱廣八萬四千由旬,罪人之身,遍滿其中,如活魚在熬油鍋裡,無處躲身之苦。復有無數鐵嘴飛鳥,往往來來,啖啄罪人之肉。了凡此時,乃暗想道:「原來阿鼻地獄這樣慘傷苦楚的。今番回生去的時節,總算遇了最難熬之事也!只得硬著心腸,忍一忍了,再不去胡思亂想,瞞天瞞地的作出孽來,墮入此獄受苦了。」   鬼卒見那了凡看過地獄苦狀,似有畏懼之形象,遂替他放了刑具,引到諸地獄去,層層游過,乃對他道:「我們兩個送你回去,若肯大大把我們些使用,不引你到舊路上過了。」了凡道:「若得如此,我回庵去的時節,多拉幾個道友拜見部忄乾,化些金銀錠帛,報你恩德。」鬼卒聽見了凡出口許過,遂引他出了地府之門,教把門將軍銷了號簿,到一條花花世界的路上行走。   了凡此時,覺得心中快活,行過一程,遠遠望見許多長幡寶蓋,擁著一個披袈裟的而來。了凡定睛一看,你道好不古怪!那來的非別,竟是了凡的師父。見了乃道:「師父,你成了善果。在這樣好處,救救徒弟!」那師道:「要我救你,倒也不難。但你不學長進,做出這樣事來,敗壞我的山門,喪自己的終身,受這樣羞辱苦楚。你如今回生去時,及早悔過遷善,立下苦志,或者後來略有一線出頭日子。」   了凡此時,只管哀求。那師道:「你此時求我,也沒用,但目不忍見你出身露體。待我把一件衣服與你穿了回去。待壽終之時,我自有個道理來護你。」說罷,遂教了凡閉了目,念過一聲咒語,倏然化成一件舊袈裟來,與了凡穿了;又吩咐了幾句。了凡拜謝而別。   那鬼卒見他師徒別後,遂引著了凡又走一程,頃刻之間到了尼庵門首。了凡的魂兒見得庵門洞開在那邊,如飛的一奔,竟入庫房去了。   此時雲仙與幾個道友,正在那裡商量,道是這樣夏天,已死過一日一夜,心頭雖則是熱的,該備衣裳棺木郭了。雲仙道:「待我再去探看一回,整頓未遲。」說罷,雲仙同了一個道友,走進庫房裡去,伸手到了凡胸膛中去一摸,只見這死屍直跳起來,嚇得這兩人魂不附體,道是走屍了,都跑到外邊立做一堆,錯愕驚駭。又停過刻餘,不見動靜,復走進去。你道好不詫異!那了凡竟爬起來坐在那邊了。   此時眾人越覺稀奇。雲仙欲要進去,心上又畏縮害怕,立於門外,叫一聲:「師兄。」了凡竟爾輕輕的答應道:「你們不要驚怕,我還魂了。那牛頭馬面在山門外要使用,替我快快多化些紙錢在門首,打發他去。」說罷,眾人見他將身運動,面色漸漸紅活起來。那時雲仙與這幾個道友,也不驚疑了,都歡天喜地,走入庫房裡去看。   誰知那了凡此時,雖則還魂醒來,還是被這起夜叉鬼卒嚇渾在那邊的,故爾見了人去問他,心神恍惚,不言不語。雲仙見得如此光景,乃想道:「莫非真個有什麼牛頭馬面在外要使用、不能夠清爽?」急忙走到廚下,安排兩碗素菜飯食,拿些金銀錠帛,送至山門外去燒化了。轉身進來,只見了凡與道友在那裡說話了。雲仙喜不自勝,也走過來問長問短。   一時驚動了滿村男男女女,道是新聞,頃刻挨擠了一庵,都來窮究他死去到地府的事。了凡倒說遇了好處放回的言語,哄騙得眾人沸沸揚揚,千聲彌陀,萬聲喝采,道是吃素修行這樣好的。你說我說了一回,各人都自散去了。正是:   隱惡假言善,哄眾彌陀念。   若吐出真情,難見江東面。   卻說了凡原是不曾生病死的,回生轉來,竟行動如常,一徑走到佛堂裡去,稽首了一回,起來就拜謝了這幾個道友,乃對雲仙道:「我有一心願要商量。一來當報天恩,做一個水陸道場。拜些經懺,超度眾生;二來這西資會因我這場不測,遂中止了,明日不免原去請這起女菩薩來,念完了佛。」雲仙接口道:「正是原該完成勝果,不可有頭無尾。但這蓮船已化了,怎處?」了凡道:「這是總之要化的。」說罷,雲仙自到廚下去,安排點心來與眾道友吃過,留他住下。   到得明日,真個先做完了佛會。又隔一日,遂從新備辦做水陸道場酬荼再生之恩。正是:   不受一番死復生,怎得優尼發志誠。   啟口就雲開水陸,自新改過並酬恩。   有分這番水陸道場做了,教這了凡如禁錮終身的一般,再不敢哄人來取樂了。不知他後來果然作何狀貌,更不知卿雲到郡的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了凡不過與衛生取樂,為何犯這般重罪?了凡道是伽藍見怪,輕事重報,極是極是。了凡騙老夫人無數齋糧、經錢,又騙沿村一派許多米麥、線草,龍圖偏不問起。可見僧尼募化,原是陰府許他做的,所以今日宰官長者日日為人開緣簿也。 第七回 東禪寺遇友結金蘭     僦寓梵王宮,埋跡鑽研鐵硯中。更盡燈殘猶刺股,心雄,互對伊晤徹曉鍾。天遣俊才逢,誼結金蘭志道同。竊得夢中題記取,加工,猶有揮毫作稿濃。    右調寄《南鄉子》   卻說這杜卿雲自那日到洞庭長圻去拉了衛旭霞,泛湖而歸。旭霞到了卿雲家裡,見過母舅、舅母,住下幾日。   一日,杜老促迫兒子卿雲,喚一個家僮平頭兒,先到東禪寺裡去打掃了賃下的僧房,鋪下牀帳,然後檢點日用盤費,發到寺裡,遂教平頭兒住下炊煮。卿雲、旭霞二人,收拾了書箱,喚老蒼頭挑了,一齊步到寺中,參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曉得了,走出來迎接,作揖過,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敘談片刻。別了和尚,隨即到那書室中去。你道這所房子,怎樣精緻僻靜?但見得:   禪房深處,花發天然文錦;曲徑幽閒,鳥鳴自在笙簧。滿架荼蘼白雪,沿階苔蘚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搖窗風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檻戶生光。蝶入粉牆來,翻飛難出;燕穿畫棟去,刷掠偏宜。真個好一所人跡罕到的幽閒避喧處也!   旭霞進去見了,對卿雲道:「表兄何以覓得這樣好所在,挈帶做表弟的受用?」卿雲道:「我在家中看書,最厭人來纏擾。這寺住持,向與我相知。偶一日閒步到此,倒是他說起,遂慨然諾許。恰好又合了家嚴命我尋坐地之意,故特來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來如此,也是表兄與他有緣。」說罷,遂各自去鋪好了書案,相對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頭兒烹茶進來,兩人桌上各擺了一壺,又焚起一爐好香來,那時,愈覺清幽得緊。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風聲竹韻幽然。   各自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過幾杯,又去埋頭芸案一回。覺得天色將暮,昏鍾聲起,宿鳥爭枝的時候了,乃喚平頭兒收拾夜膳吃過,點起青燈,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將盡始睡。到得天時起來,依舊是這樣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陰迅速,倏焉又是半個多月。一日,卿雲歸家去了,旭霞獨自在此,想起那素瓊小姐與張紫陽丹藥這兩樁事,細細的摹擬了一回,覺得心中焦躁,悶坐無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無人,在那裡踱來踱去,口誦他的芳姿遺照。忽見左廂門內走出一個飄飄拽拽的年少來,旭霞遂停了口,仔細一看。欲要去啟齒親近,又恐怕是個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為不雅。但在那裡冷眼看他的行動。誰知旭霞不敢去親近他,倒是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來,見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長何處?」   旭霞見他先來施禮,就道是個文人韻士,可親近的了,答應道:「小弟洞庭長圻人氏,賤姓衛,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長圻是個有山有水去處,弟素所慕者,但從未有到,深以為恨。」說罷,又問道:「兄長今日有何貴冗,到這寺來?」旭霞道:「蒙舍親相摯,在此作伴看書。」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兩位麼?」旭霞道:「正是。」亦問道:「尊姓貴表,家居何處?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彥霄,舍下就在雙塔寺左緣。試期漸近,亦在此寺東房效顰避喧。」旭霞道:「弟處初到,不曉得珠玉在左,有失請教。」吉彥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當竭誠謁寓領誨。」說罷,各自作別。   說那衛旭霞在裡邊想著了素瓊之事,心中焦躁,故爾出來散步遣懷。豈料遇著那洛陽年少,敘談了這一回,心事都忘卻了,急忙忙走到裡面,吃過幾杯茶,就去攻讀書史了。正是:   與君一席話,解卻萬般愁。   卻說杜卿雲歸去,理了些政事,過宿一夜,即到寺來。旭霞見了,把這殿上遇見吉彥霄之事,在那裡述與卿雲聽。恰好這吉彥霄寫了兩個社弟的名帖,教平頭兒傳將進來。兩人見了,即忙倒屣迎進,作揖遜坐,喚平頭兒點茶吃了。   卿雲啟口道:「小弟這裡尚未進謁,反蒙先施。」彥霄道:「小弟坐在此月餘矣。前者住持蘭若,談及兩兄在這裡下榻用功,日欲識荊請教,又恐進來驚動兩兄窗課,故爾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閒步,得遇令親衛兄,不棄卑鄙,乃賜敘談,所以今日敢於輕造。」說罷,又點茶吃過,遂起身別去。到得明日,卿雲與旭霞也寫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後你來我往,會文講究,竟成莫逆。   那吉彥霄獨處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衛二人的時節,倒也不覺冷靜;已後來來往往了這幾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難過。一日,走過來與杜、衛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書籍鋪蓋、日用盤費都搬至卿雲寓中來了。三人一同住下,後來竟學劉、關、張桃園故事,同拜雞壇,結為義社。兄弟膠漆相投的又過了旬餘。   豈知杜老在家牽掛兒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備了些酒食,使老蒼頭到寺來道:「老相公請兩位相公歸去一次。」旭霞對卿雲道:「母舅喚我們回去怎的呢?」卿雲道:「家嚴自然有什麼老誠見識,要教導你我,必非無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這彥霄兄獨自在此怎處?」彥霄道:「衛兄差矣!令母舅相請,為著小弟,違尊長之命,還該就去才是。」旭霞、卿雲道:「這便得罪了。」說罷,二人竟同了老蒼頭,一徑出門去了。   卻說那吉彥霄送他出門,轉身進來,坐於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來,平頭兒支值停當去睡了。彥霄直坐到更闌人靜的時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課來看,只見一片薛濤箋兒夾在草稿中心。揭開看時,念過一遍,那時心中驚駭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寫著素瓊的輕盈態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崑山鄔氏素瓊是我姑家表妹,難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個小姐,只恐沒有此事。」   細想了一回,乃歎一聲道:「決然是我表妹無疑了。我想起來,這都是我們姑娘不是。豈不聞古語有云:慈母之護真女,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居必重閨,衣必,結。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遊玩,被人如此輕薄,真個是『冶容誨淫』了。更可笑那衛旭霞是個名教中人,豈不聞《詩》之所云『有女如雲,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該見了人家的閨女,費這樣瞎心機,虛空思慕,望風懷想。倘然害出無著落的相思病來,從何處去說苦?真個是輕薄狂妄,可笑之極。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滅其跡,恐他來時尋覓,必然疑慮著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於故處,只做個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曉得我與他家是親,少不得還要自露圭角出來,那時我便乘機誚他幾句;若不說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過失,致傷友誼。」想畢,原把這箋夾好,仍舊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燈,又看了一回書兒,覺得身子困倦,更有幾個蚊蟲來纏擾,只得解卻輕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來梳洗過,到得飯後,但見那杜、衛二人,一齊步至,彥霄接見了道:「兩兄回府,尊大人說些什麼來?卿雲、旭霞道:「竟沒有什麼話說,道是我們兩個在這裡看書辛苦,把些酒食慰勞一番,有偏彥霄兄了。」說罷,各自坐定清談。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歸去,收拾進京了,那得還有工夫作文?目下雖處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絕無暑氣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過了日子,該擬幾個題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後日入場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處。」卿雲道::「有理。」三人一同擬了幾個題目,各自寫出,貼於案頭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課規去做,做完了謄出,互相講究批點。如此者又將旬餘。   忽一日,彥霄同卿雲出去閒步。旭霞無意中走到彥霄案頭,去翻他的文籍,只見這簿面裡夾著一個紅單帖兒,仔細一看,見前面寫著:「三月十五夜,夢魁星指示鄉場題目。」旭霞此時,驚喜無狂;又看到後邊,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場試題寫於這帖上。旭霞遂牢牢記熟了,乃想道:「他畢竟道是『天機不可泄漏』,故爾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見他說起。豈知今日天使我見了,被我記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際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說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來做就了,細細改好,記著進場去。倘或他的夢兒果然有應,出著了,不費心思的錄於卷上,那時,步蟾宮,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罷,恰好那兩個進來。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邊坐下,假做埋頭看書的模樣。彥霄見了乃道:「衛兄這樣用功,後日應試,自然是個榜首無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繼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獨步蟾宮定是吾兄了。」三人仍舊坐了,看書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著了這幾個題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兩個礙眼,難於舉筆,躊躕了半日。恰好是夜卿雲與彥霄有興,猜拳擲色,多吃了幾杯酒,先去睡了。那時正中旭霞之意,遂喚平頭兒烹了一壺茶來,使他去睡了,獨自坐於燈火之下。這時候,覺得四無人聲,精神清爽得緊。正是:   更深萬籟沉,窗靜燈花翠。   旭霞先將這幾個《四書》題來,摹擬一番,研墨潤筆,手寫口吟,准准直做到雞唱五更,譙樓鼓絕,幾篇稿兒竟做完了。將來念過一遍,又改了幾句,覺得妥貼了,此時心中暗喜道:「這幾篇今夜幸爾湊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個空兒,一發把那經題後場都做完全,將來念熟,豈不快哉?」想罷,把這草稿藏好於護書匣中,也去脫衣睡了。正是:   胸儲二酉珠璣足,倚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來,又各自去辛勤肄業。   不道是光陰易擲,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這幾篇經文後場,又捉空做就。那時三人一同擇定白門長行吉日,都合在卿雲齋頭,會集起程。大家收拾了書籍,封些房金,謝了兩房住持,你東我西的歸去了。正是:   乍結陳雷誼,心同如斷金。   互相資麗澤,膠漆訂山盟。   但不知那三個賓興客何日起程到建業去鄉試,且聽下回分解。   衛與杜是表親,吉與鄔氏又是表親,隨手生波,文心妙絕。   吉翻衛書,尋出素瓊詩來;衛翻吉書,尋出魁星題來。通是要緊事,兩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鬧花園蠢奴得佳扇     婢竊扇頭佳畫,獨潛金谷偷瞧。驚疑男子並多嬌,生出千般譏誚。正爾躊躕嗟歎,耳邊頻唱歌謠。蠢奴忽至惡言調,失卻丹青二妙。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這素瓊小姐,自那日畫完了這把扇兒,不時去取出來細玩一番,想慕衛旭霞風姿,如饑思食,如渴思飲,幾乎害出病來。一日,想著了老夫人吩咐,要送這尼庵幾幅吊掛,乃道:「向者母親叫我畫,我緣愁情如海,懨懨體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親偶然問及,已自支吾過了;如今還受生的日期漸漸近來,若再蹉跎日子,歸去時沒有得應付怎處?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畫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針線,勉強研脂寫畫圖。   說罷,對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熱水來,我要淨手。」春桃答應而去,少頃遂捧一盆進來,說道:「小姐,水在此。」素瓊取了一丸肥皂,去淨了手;又對春桃說:「替我再焚一爐好香,把這些顏色盆兒擺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畫扇子哩?」素瓊道:「賤人,胡說!」春桃遂去收拾停當,道:「小姐要畫什麼畫兒?不若畫這幾幅吊掛罷。後日奶奶要起來沒有,得與他煩惱幾句,那時就不美了。」素瓊道:「我原是為此。」又對春桃道:「替我在護書裡揀四幅上號雲母單條過來。」春桃聽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擇了四幅。見得一把金扇在內,取來揭開看時,竟然畫得紅紅綠綠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畫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畫些什麼在上。」   春桃回頭一顧,只見素瓊背地坐著,竟將這扇子藏於袖中,拿了單條,閉著護書,將來付與素瓊道:「小姐,紙在此。」素瓊接來,鋪於案上,乃對春桃道:「你住在那邊與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時正欲出去細看扇上的畫,聽見說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願,乃作姦計道:「前日小姐畫扇,要打發春桃出去,今日緣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況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麼事來。」素瓊道:「你要去就去,誰個畢竟要你?在那裡胡言亂語!」說罷,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瓊自去調勻脂粉,潤筆構思的畫了。正是:   欲圖二十諸天像,費盡千金淑媛思。   卻說這春桃袖了這把扇子,走到外廂來,一徑開了角門到花園裡去,坐在太湖石邊,便向袖中取出。揭開時,仔細著眼,竟是一對風流俊俏在上。此時春桃見了,乃驚駭暗想道:「這個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這樣像得十分?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對著這把扇兒摩擬,又想過一回,乃道:「原來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為什麼見了老夫人來,藏過了扇子,只說要畫大士像。如今又不見畫什麼大士像。連我那時也錯認了,道是畢竟畫些春畫消遣,豈知乃是這個緣故。咳,小姐小姐,你是個千金閨秀,怎的這樣胡思亂想!那衛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他鄉游子,怎的見了一面,又不曾眉來眼去,言語相親,這樣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貴重身軀,畫來與他相並?我想小姐癡也不是這樣癡。如此看起來,我前日在這裡對他說不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這番說話,豈知小姐此時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畢,又道:「今日這柄扇子,喜得是我見了,自然與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裡,他看見一男一女相並扇頭,男人像衛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會過了一次。那時教老夫人好不氣死!」想罷,正欲細細再看一番,只聽得角門口悠悠揚揚唱歌出來。   春桃袖了扇子,側耳聽著,乃是這瘌痢柳兒。你道他唱的什麼山歌?竟是一隻舊《掛枝兒》,歌道:   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後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裡來。   那柳兒唱罷,走進園中一看道:「半個月日不曾進來,一個花園,弄得這樣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爺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時節,日日請了幾個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樂,收拾得園裡花錦團生。豈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還鄉。而今奶奶日日同這起尼姑、道婆,出去燒香念佛,不管家裡。不要說老爺平昔相交朋友,見了這個園裡要嗟歎,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著了肚裡也覺有些難過。」乃道:「待我走到池邊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邊去。只見春桃坐於太湖石上,劈頭撞著,嚇得柳兒亂嚷亂跳起來,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裡狐狸精妖怪出現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兒仔細一看,認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認是什麼妖怪,把我一嚇,卻原來是春桃姐姐。為何獨自在此?倘然撞著了鬼,被他迷死了怎處?」春桃道:「不要胡說?你方才唱這樣山歌,再唱只與我聽聽。」   柳兒道:「這樣山歌,道是好聽,又教我唱。但這山歌雖然弗是錢買個,也要工夫去學來。你要我唱,可拿些東西請我請請,還有極好的在這裡,唱與你聽。」春桃道:「今日不曾帶得什麼東西。你唱了,待我別日拿些糕餅之類來賞你。」柳兒道:「糕餅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這件好東西來嚐一嚐。」春桃發怒道:「狗奴才,我去對老夫人、小姐說了,打死你這狗頭!」柳兒道:「春桃姐,不要氣,讓我唱好些的與你聽罷。」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饒你這次。」柳兒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來,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謝,雙手招郎郎弗來。   唱罷,對春桃道:「唱得好麼?」春桃心裡道是他油嘴,故意唱這樣歌兒來調戲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兒道:「我請問你那裡這一句不好?待我解說與你聽。即如春桃姐姐,目下這樣青春年少,妖妖嬈嬈,花撲撲的一個好面孔,壯饅饅一個好身體,不肯做些人情替別人活搭活搭,到得老來,面孔又皺,牙齒又落,身體又只管乾癟起來,那個時節,總鋪滿銀子貼了別人。雙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說別人不肯,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男兒,一世裡不見這件好東西的,也不動火了。」春桃聽了這一番說話,不覺怒從心起,罵不絕口的望外就走。   柳兒見他要走出去了,乃趕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園裡幸喜無人在此,我與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說罷,扭住再不肯放。將去親嘴,被春桃兩個大巴掌擺脫了,飛奔的進角門而去。誰知春桃身子便擺脫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兒歪纏得慌了,竟落在巷堂裡地上。   那柳兒見他去了,又趕不著,口裡連連罵了他幾聲,一徑也望外邊而走。只見地下橫著一把扇子,柳兒拾起來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這臭花娘的,被我趕得急了,袖子裡突了出來,也不曉得。我兩日因老夫人道是觀音山尼姑在那邊替他念受生經,家裡吃了素,終日是這些白榻豆腐,纏得口中淡殺來。且拿去換些芝麻糖來甜甜再作區處。」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徑到街上去。恰好一個糖擔歇在巷口,柳兒四顧一望,見得無人走來,袖中取出,望糖擔一丟。那賣糖的人拿來看了一看,見得柳兒慌張失志,畢竟道是偷出來的,也是手忙腳亂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與柳兒。   柳兒接來袖了,也不爭論,心滿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門檻上,在那裡細細的吃。只見春桃面如土色的走來道:「柳兒,你方才在園中可見一把扇子麼?」柳兒見得春桃來問他,把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問道:「柳兒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賞錢,還了我。」柳兒立起身來道:「扇子是長的短的?可曾交付與我?只管嘮嘮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這樣可惡,也沒得還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園中並無別人,不是你拾是那個拾了去?」柳兒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來尋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講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頭。」   說罷,柳兒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邊去。那時春桃雖是失落了扇子,連小姐也不知的,見柳兒扯去見老夫人,恐怕露出馬腳來,連累小姐,倒嚇得魂不附體,乃道:「柳哥,你不見就罷了。什麼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說?」柳兒道:「你方才狠頭狠腦,道是值百拾兩銀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來,怎的不毒?我柳兒一向老爺在日,道我不偷東摸西,比別人歡喜加倍。今日你這丫頭,倒來冤我做賊!若不到奶奶處去說明,後日不見了些東西,盡道是我偷了!」春桃一發著了忙,竟自飛奔進去。柳兒道:「這個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邊吃完了幾根糖再處。」柳兒一頭吃,一頭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題。   卻說這春桃不見了扇子,心驚膽戰的去見柳兒,倒被他歪纏了多時,真正急得進退無門。只聽得碧霞叫一聲:「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裡發怒,要打哩!」春桃聽得了,連忙走進房去,不言不語,來於素瓊面前,心中猶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瓊道:「你在外邊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時,只得說個慌道:「老夫人喚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瓊道:「既如此,不計你了。吊掛已畫完了,替我拿去與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畫。」春桃將來卷好,一徑到外廂去了。   卻說素瓊獨坐無聊,忽然想著了衛生,乃道:「我久不見那風流才子之面,趁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箋、扇出來,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罷,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轉。誰知單單剩得這箋在內,扇子的影兒也不見了。此時素瓊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這柄扇兒,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這匣裡的,為何不見了?況且我房中之物,並無閒雜人進來,難道是那個偷了去?」又向別個箱籠中尋了一回,覺得沒處尋了,連這詩箋索性也不看了,悶悶昏昏,憑於欄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這畫去與老夫人看了,走進來回覆道:「小姐畫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潔淨所在,去日來取。」素瓊此時,正處憂悶之際,答應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將來,放於桌上。見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曉得這扇不見了,在那裡悶悶不樂?倘然問我起來怎處?」   春桃正暗想間,素瓊啟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紙的時節,匣中可見我一柄扇子麼?」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兩頰通紅,硬著嘴兒對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揀紙,並不見什麼扇兒。」素瓊道:「明明是我經手放在裡邊的,房中又無別人進來,怎的就不見了?畢竟是你拿起在那邊。快些拿出來,不要沒些正經,將來遺失了。」   春桃見小姐說得明明白白,要著在他身上,暗想道:「決沒尋處的了。」急得渾頭渾腦,假意去翻箱倒籠一回,遂含著淚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個不曾拿呢!」素瓊道:「你不曾拿,難道這把扇子飛了出去?還要嘴強!」春桃此時,越發急得進退無門,不覺放聲大哭起來。素瓊見得春桃這樣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記在別的箱籠裡也未可知。況且這丫頭平日再無偷竊之行,此時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見了扇子,難道不要尋的?如今又無人打罵你,為何倒哭起來?但你若真個不曾拿,也要細細的替我尋著了,自然賞你。如今且把這吊掛來藏過了,再收拾好了這些顏色盆兒,那扇子明日尋罷。」春桃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乾了眼淚,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瓊說便如此說,只是心中憂悶,竟向牀上去睡了。正是:   無端竊去意中真,惱殺深閨二八人。   頃刻一腔愁似海,難將心事對人論。   但不知這把扇子那賣糖的換去,究竟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扇在素瓊笥中,如何得到衛生手裡?春桃一偷,柳兒一拾,全部關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試兩登科     發掉葑溪開錦纜,同人逸興翩翩。美淡雅笑賽神仙。片帆乘浪去,偕願中青錢。共躍龍門防點額,場題夢應無愆。兩生切著祖生鞭。蟾宮折桂後,並慰向隅憐。    右調寄《臨江仙》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在東禪寺裡別了彥霄,遂同卿雲到家住過一宿,於明日起身,渡湖而歸。住下幾日,設處了些盤纏,到卿雲家來。見過了母舅、舅母,遂與卿雲作過揖。卿雲道:「表弟回宅,家中事體,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貧如洗,身外並無餘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須進京盤費,倒設處了兩三日。」卿雲道:「這樣小事,難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費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見門外吉彥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過,卿雲即拱彥霄、旭霞到書室中去坐下敘談,自己進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擺列出來,與三人作祖餞。卿雲陪了行令、猜拳,極其暢飲。直至抵暮,彥霄起身謝別了。   到得明日,彥霄亦作東,邀杜、衛二人,宴餞一番。至起程吉日,同僱了一隻畫舫,止帶杜家一個平頭兒,裝下行李盤費,揚揚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發初白門去,各欲青錢中選回。   卻說三人聚首在舟,覺道意氣相投,志同道合,有時飲酒笑談一回,有時論文講學一回。唯衛旭霞常常想著了素瓊小姐,與這仙授丹藥不能窮究其理,心上帶著幾分不快,笑談之際,只得勉強和之。   一路你說我話,倏焉到了丹陽地面。泊了船,宿過了夜,明日清早吃過飯,打發來船,檢點行李,各自僱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飯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騎了牲口,直抵建業,擇了一所寓處,賃來住下。   卿雲喚平頭兒收拾酒飯,三人一齊吃了,覺得天色尚早,卿雲乃道:「我們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風,明日用功罷。」旭霞、彥霄道:「這也使得。」說罷,一齊出寓。先到貢院前去走過一次,以後著處領略。恰值抵暮,忙忙歸寓。吃過夜飯睡了。   明日起來,俱鋪設了書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時偷閒,把這幾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潤色、熟誦一番。在寓有興,三人同到街上去閒遊散步,到寓來原是這樣鑽研文課。   過了幾日,乃是八月上旬頭場試期了,一起進了場,都入號房坐下,等候題目。你道好不詫異,主考出的題竟是那彥霄夢中者。那時彥霄見了,心中暗喜無任,乃道:「世間有這樣奇事!想是神靈護佑,故先使那魁星來托夢。幸喜得不泄漏天機,先依題做就,記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來,細細再加改削一番,從從容容謄於卷上,這個月中丹桂不怕不讓我先攀了。」彥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動筆,在那裡寫了。   再說衛旭霞道是應著吉彥霄之夢,遂了自己的願,也在號房裡欣喜,暗想道:「世間奇奇怪怪的事盡有,這吉彥霄與我素無相識的,忽然使他來結社結盟,寫出夢裡三場題目,暗中湊巧,使我知之,預先做就,今日遂應其夢,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這遭該步蟾宮,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過意不去:卿雲表兄這樣厚情,當時不曾相聞得他,是我薄倖了。」乃道:「蒼天蒼天,若是三場的題俱應驗了,倘得標名榜上,回去時那個有才有貌的素瓊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動筆,把這幾篇文點出;又加改削一番,謄在卷上。此時場中,惟有這吉、衛二人歡天喜地、力也不費的安逸,豈知那卿雲在號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場都撤過卷,慌慌忙忙的寫完了,乃得一齊出來。   到了下處,備了些酒肴,三人暢飲。明日起來,各去寫出試作,互相批看,你贊我贊一回。停過一日,走到貢院前去看時,貼出者甚多,喜得這三人不在其內。   復進第二場去。吉,衛二人又出著了夢中之題,乃似前場不費心機的謄在卷上。卿雲這日也覺文思熟絡了,亦是一揮而就,候撤卷過,同出場來。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為這兩番辛苦,三人覺得體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試作寫出來看過。   喜得二場原不貼出,俱進第三場去。出的竟是夢中之題,一字不差。衛、吉二人俱揚揚得意的謄滿卷子,與眾一起出了貢院,歸寓住下,只等揭曉時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學得穿楊技,指望朱衣一點頭。   那三人考試已畢,鎮日在寓飲酒作樂。   過了數日,一日,正遇天氣晴朗,卿雲對旭霞、彥霄道:「我們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觀場,到達帝都地面,豈可兀坐窄寓,不出去遊玩一番,以廣聞見?」旭霞、彥霄道:「這也是極妙的。正為這些古蹟處但聞其名,未睹其實,即如這麾扇渡,晉時陳敏據建業,軍臨大航岸,顧榮以白羽扇揮之,其軍遂潰,這去處不可不去一觀。雨花台在長乾裡南,梁武帝時雲光法師講經於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蹟處,亦不可不去領略一番。」卿雲道:「拚卻幾日工夫,是古蹟處都去暢游,亦一大快事也。」   說罷,三人吃了朝飯,帶了杖頭,吩咐平頭兒看了下處,出了門兒,隨處遊玩。到了佳勝所在,各自隨意領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內城外這些名勝之地,都被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這院子裡去識荊過幾個妓者,卿雲出脫了些錢鈔,徐步歸寓。談今說古一回,飲些酒兒,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著了姻緣之事不知落在何處,更想著了張紫陽的丹藥隱語,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應驗,在那裡勞心焦思,臥不貼席。挨到譙樓鼓絕、雞鳴報曉的時候,朦朦朧朧正欲睡去,只聽得街坊上人聲喧沸。旭霞側耳聽著,停過刻餘,忽然敲門打戶起來。   這時節,沉睡之人都驚醒了。那平頭兒徑自去開了門兒,竟自擁一起人進來,亂嚷道:「這裡可乃是蘇州相公的尊寓麼?」那時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戰戰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這起報錄的人道:「相公們不要著忙,我們是報房裡,借問這裡可是蘇州衛相公的尊寓麼?」   那三人聽見稱一聲「衛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雲即上前去問道:「列位要尋這衛相公,莫非他中了?」報錄的道:「正是。」卿雲道:「有是有一個在這裡。」報錄的道:「既是在這裡,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諱是彩,中了解元。」   那時聽得了「解元」兩字,三人倒覺得驚呆了。停過一回,旭霞走近前來道:「衛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認差了。」報錄的道:「那有認差之理?請相公先拿些喜錢出來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領大賞罷。」   此時卿雲自己中與不中,尚在未定,先見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歡喜,見這起人在那裡爭論要報喜錢,想著了旭霞身邊縱有些許,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開了護書,取出十兩紋銀,付與他們。那報錄的接了袖著,隨擁他到貢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楊穿三葉始驚人。   說那杜卿雲與吉彥霄贊歎了一回,獨是彥霄暗想道:「怎的這魁星托夢,示以三場題目,及到場中,都應驗了。難道我這幾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來,雖不指望拔解,一個舉人諒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時不見動靜?」   彥霄正在那裡躁急心熱,只見又擁一起穿青的人進來。杜卿雲見得是報錄的打扮,心裡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張張的走近前來詢問。那報錄的道:「這裡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蘇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經魁,是那一個?」吉彥霄聽得了,也喜歡得魂不附體,走出來道:「吉潢是我。」這起報錄的遂擁住了討些錢鈔,竟自一把拖著彥霄,如蜂擁的去了。單單剩得一個杜卿雲獨坐寓中,還在那裡癡心妄想,等候報錄的來。   誰知等了一回,竟爾絕無影響。卿雲乃思想道:「怎麼他兩個通報都中了,獨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貢院前去一看,只見貼的榜兒扯得零零落落在那邊了。只聽得這些人在那裡說:「今年某州中幾個,某府中幾個,唯有蘇州府七縣一州便中得這一解一魁。」   卿雲站著,聽見了這一番說話,明明道是自己沒有分了,覺道意興蕭然,垂頭喪氣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個平頭兒見他們兩個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沒興,乃走近榻來對卿雲道,「此時不見來報,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雲道:「這個大事,豈是勉強得的?幸喜衛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還算不得掃興。」   主僕兩個正說話間,外面一雙新貴,宴罷鹿鳴,得意揚揚的進門而來。卿雲見了,即忙立起身來,道個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謝卿雲道:「表弟若沒有母舅、表兄二親提拔教誨,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這樣高才厚德,不知主司為何埋沒了。」卿雲道:「弟之愚鹵庸才,本該在孫山外的。」說罷,彥霄也謙遜幾句。卿雲叫平頭兒買辦酒肴,與二人賀喜。卿雲倒也脫放的,竟不以功名為念,一樣歡喜暢飲。直吃到三更才睡。   獨有這衛旭霞,此時中便中了,有那素瓊在心裡,覺有些心緒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來覆去的再睡不著,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謝了母舅、舅母,畢竟要到尼庵裡報知了凡,請他去說向素瓊小姐得知,然後央媒去通言於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個新解元,竟自一諾無辭,也未可知。」想罷,又躊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時節,那個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設處?這條窮性命就要付還閻羅天子了。」想了更餘,覺得神思困倦起來,不知不覺的沉入黑甜鄉了。到得明日起來,同彥霄去拜謝了座師、房師。   歸寓來又停一日後,三人各自買了些金陵土儀,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喚平頭兒僱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陽,喚船而歸,愈加揚揚得意。那杜卿雲雖是下第之客,也不當十分優慮,原是一樣的在舟吃酒笑談,共相作樂。如此在路行了兩日,入關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濟詣蟾宮,丹桂香偏付二公。   點額成龍真有異,一番寒苦豈雲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彥霄作何興頭狀態,衛旭霞可真到尼庵去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摹寫得意處,個人手舞足蹈。處處點綴旭霞心事,筆底縝密之極。 第十回 出金閶畫鋪得雙真     為想佳人夢寐長,偏於相隔怨參商。金閶買得雙真面,摹擬明珠暗裡藏。隨落日,到尼堂。信音無訴思+惶。題詩斗室聊傳意,黑夜尋岐泣路傍。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柳兒那日在花園中拾了那把金扇,將來換在糖擔上去了,害著素瓊小姐翻箱倒籠,搜尋不出,幾乎悶死;更連累春桃逼得泣涕漣漣,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乾這樣短壽命的事情。豈知那賣糖的人一總摸了些名人書畫,單條古軸,連這把畫扇,竟爾拿到蘇州專諸巷內收古董的店上,賣了許多銀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實,將這些書畫,一一看過,擺列在攤頭上。那個史老實幼時原讀過幾行書,粗粗識幾個字兒,見了這扇上詩句、款兒,就道是閨閣嬌娃有意之筆,在那裡暗喜道:「這柄畫扇,倘遇著了豪華公子,愛這樣情種的,不怕不賣他幾兩銀子。但是原要妝飾得他貴重,使人起眼。」遂把一個五色絞鑲匣子放在裡邊,外邊貼個紅票頭,寫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豎於櫥內。正是:   價重連城趙壁,須逢識者懷歸。   卻說那杜、衛、吉三人,是日金陵歸家後,各自去料理諸務。吉家拜客設宴,興頭得緊。惟衛旭霞在母舅家住過幾日,忽然思量著那尼庵報信之事,只說要歸。杜老乃贈他幾兩回家盤費之資。旭霞拜謝而別,出門來,一徑由金閶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豈知在專諸巷內經過,見得這些店家書畫古軸擺設得齊整非常,旭霞見了,逐到店上細細看玩,贊歎不已。又走到史老實古董店前,見攤頭上鋪設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過。直看到店裡去,見掛一個軒轅鏡在內,去照照頭面,見得鏡中照著一口櫥裡,匣上標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八字,暗裡驚駭。   瞥眼轉來,櫥裡實是有個扇匣,明寫著幾個字在上,乃細想道:「前者那雲仙說他是會丹青的。難道是一個宦家閨女,輕意就肯畫扇出來售與別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討來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對店中史老實道:「櫥裡這把畫扇,借來一觀。」史老實道:「這把畫扇,不是輕意借人看的。兄若要買,拿來看;不要買,單是賞鑒,非是小人得罪,不敢從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這把扇子,就欺我買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實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規矩,若是貴重古董,一定要先見了銀子,看貨還價。」旭霞遂從袖中取出母舅所贈之銀,交付與他。那史老實收了,遂去啟匣取扇,付與旭霞。   旭霞接過扇來,輕輕揭開,先看落的款,見是「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幾字在上,頓覺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畫題是「支硎春曉」回字;更將這詩念過一遍,越發驚駭無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遊了支硎寫景的筆無疑了。但是這首詩,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氣。難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兒在那裡想慕了,我想起來,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該在這店舖裡了。真個使人莫解!」   仔細一看,竟是嬌嬌滴滴活見的一個素瓊小姐立於紅芳叢裡。此時嚇得魂不附體,癡態迷離,不覺失聲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緣,得復睹嬌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會的時節,豈容盡意顧盼;目下雖雲鏡花水月,究是曩時光景,被我執於手中,親近不已,實是夢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寫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樁難事,不知他何以描得這樣妙絕!更未喻他何以寫就輕盈嬌貌,傍著才人,其中必有蹺蹊緣故。待我再細看那男子的龐兒。」   正想間,那史老實道:「先生這樣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稱足了銀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賞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稱銀便了。」又定睛細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詫異,抬頭起來向軒轅鏡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卻與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時,真個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還好!還好!我始初見了這幾句詩,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並的竟是我,補的景又是尼庵前後一派,蒼巒碧澗,紅芳綠樹,是春間會時即景。這段疑心,此時終得釋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顧,怎樣看得真切,背後就摹想出來?真個是絕世無雙的聰明伶俐人也!」   想罷,乃歎一聲道:「我衛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愛不忘。這樣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實見他只管自言自語,如醉如癡的看個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該得罪取笑說小店一日這樣主顧遇了兩三個,不要說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著,也沒工夫吃飯。」說罷,竟向旭霞手中奪來收好了,藏過匣中,取這銀子放在櫃上道:「相公,若要買就買,不要買請收了銀子。」   旭霞被那史老實劈手奪去,倒嚇了一嚇,乃低聲下氣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為何恁般性急!敢問要許多價錢?」史老見他像了要買的光景,放下臉來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討虛價?只要得五兩。」旭霞道:「可讓得些麼?」史老實道:「小老渾名叫做史老實,再不肯說謊價的。」   旭霞此時,惟恐史老實再說出「不賣」兩字來,乃討等子來稱這包銀子,准准恰好五兩,雙手付與史老。史老接在手裡一看,塊塊細絲;略稱一稱,道是不少,心裡暗喜無任,遂去連匣取來,揭落了票頭,授與旭霞道:「相公,就是這個絹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錢銀子,不要輕覷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裡喜不自勝,忙把扇兒藏好匣中,袖了,飛奔的出了閶門。   由楓汶而走,迤邐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徑上山,步至庵前。但見那禪門半開半掩在那邊,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覺得闃寂無人,心裡躊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聲。香火婆子聽得了,走出來見了旭霞,乃道:「原來就是衛相公,怎麼今日來得這樣晚?」旭霞答應過,問道:「你們兩位師傅可在庵裡麼?」婆子道:「今日俱在崑山去了。」   旭霞聽得了這句話,驀地裡嚇得進退無門,心中惶惑了一回,又問道:「有什麼正經去的?」婆子道:「不要說起!近日,我們了凡師傅生出一場急病來,死去還魂。如今要坐關受戒,去化那鄔老夫人,做一齋筵進關。又要去約他還受生這一項,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裡去的,不是我催出門,目下晚了,快快該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進來望你們兩位師父。不道無緣,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裡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們兩個出去時吩咐道:「不論男女,認得的,不認得的,一概不許作主招留過宿。」旭霞聽了這番說話,更見得紅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為要尼姑傳信而來,原欲急於歸去的,豈知為著這把扇子,淹搭了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這裡,不道又是這個局面。那婆子執性得緊,我那裡不去借宿了,何苦與他歪纏?」對婆子道:「我自去也,你關好了門。」   說罷,遂欲動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徑去了,要他傳示我中解元的信兒,可不竟成虛話?如今不免持素瓊扇上所題之詩和他一首,寫於斗室壁間;更於款上明寫出折桂意思,待他們來還受生時,少不得那素瓊小姐原要到這室中下榻的,使他見了,一則暗暗傳知折桂消息,二則這把扇兒曉得著落於我,不以我為無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樁美事。」乃對婆子道:「你可曉得有筆硯在那裡?」婆子道:「筆硯想是裡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認得的。要寫什麼,請進去寫。」旭霞答應一聲,徑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個端端正正擺於桌上。喜得硯地中有水,隨研起墨來,蘸飽了筆,捻管細想,步成一絕,書於壁上:   一晤天潢難再逢,相思海樣積於中。   藍田應去求雙壁,莫許牛郎竊駕通。   寫畢,念過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衛彩和答前韻並書」的款,閣了筆。走到外面,見得天色昏黑起來,對婆子道過一聲,走出山來。   此時正是九月下旬,金烏已是西墜,仰見星河燦爛,靜聽落葉淒其,四顧無人,路徑難辨,旭霞不覺心中悽愴起來。正想間,遠遠望見天平拗裡,一盞路燈徐徐下嶺,乃三腳兩步的趨迎上去,劈面撞著一個和尚。旭霞道:「我是讀書人,因天暮途窮,失路無投,正在此悽惶無措。」那和尚舉燈一照,見是一個怯怯書生,啟口道:「居士,你要到那裡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瀆去的,因有事盤桓,路徑又生,走了許多屈路,行至此間。」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雲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應道:「若得師父不棄,提救窮途之苦,當圖銜結以報。」說罷,隨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說出是新科解元。這起和尚們是最勢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餚美酒,將來奉承。旭霞此時,正處枵腹之際,見和尚又是殷殷相勸,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來,又留過朝飯,旭霞作揖而別。出了山門,一徑到木瀆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窮途客況足徘徊,進出無門天涯者。   絕處常逢接引去,歎為觀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詩兒,後日素瓊看時怎樣舉止,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買扇,罄盡囊中之金換來,我以為值極矣。暗中自有神靈襄助矣,衛生樂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傳折桂信     巫女相思遠,蕭郎企慕遙。丹青難覓恨春桃。彀谷課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嬌。起來懷愧詢春桃,反被話相嘲。    右調寄《巫山一段雲》   卻說那了凡與雲仙兩個,要到崑山縣鄔老夫人家去,化他設齋進關、做預修這兩項事,備下四盒素品,僱下一隻小船,雙雙登舟,解維而行。正遇著了順風,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個舟人挑了盤盒,一徑走進門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廳上閒玩,見了雲仙、了凡兩個進去,老夫人不勝之喜道:「兩位師父,今日何緣到此?」了凡、雲仙俱問訊過,了凡啟口道:「一向牽掛奶奶、小姐,日欲到來親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場急病來,死了一日一夜,還魂轉來,幾乎不能見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餘生了。」老夫人道:「敢問師父患什麼病症,急驟若此?」   了凡道:「說起來甚是話長,待小尼細細的述與老夫人聽。小尼欲做一西資會,一日,與雲仙替老夫人誦了幾卷受生經,閒坐佛堂,商量定了。停過兩日,支值停當。到五月朔日,請了道友,拉了念佛的來到堂中誦經拜懺。至日中之時,小尼忽然頭眩起來,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時節怎生害怕?到十八層地獄重重遊遍,受盡千般驚駭。幸遇龍圖大王查我陽壽未絕;更考功過格簿,並無作孽之事,竟是釋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來師父受此一番疾苦。我這裡因路遠了,影兒也不曉得,有失問候。正處不安,今日為何倒要備禮送來,使我受之不當?」了凡道:「些須小菜粗果,送來與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權收了,容日補答罷。」說罷遂叫春桃收過一邊。又問道:「所煩的受生經兒,不知誦過許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師弟朝夕課誦,一總誦過是矣。」老夫人道:「重勞之極。但是生日已近,還是幾時到庵來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來,原非為別事。一來要問老夫人主意,二來尚有一事幹瀆。不知老夫人肯發心否?」老夫人道:「什麼事體,莫非要裝塑佛像麼?」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麼?」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內之務,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輕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盡說,何必如此?」   雲仙在坐,乃替了凡對老夫人道:「師兄說的也不是裝塑,也不是改造,是思這場疾病,死而復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個齋筵進關,苦無護法資助,意欲要老夫人喜捨。恐言之取厭,故將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師父一片誠心,修行善果。不要說我曾與兩位往來的,就是素無相識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樂助。這個小事,你但放心。我來做預修的時節,替你備齋便了。」了凡聽見慨然而諾,遂立起身來,問訊謝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還受生事,只見外面走兩個穿青的進來,立在階下道:「我家相公來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蘇州姪兒中了舉人來拜望,乃對素瓊道:「你表兄來了,可同兩位師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這裡,服事一回,就叫他進來。」素瓊聽了吩咐,領著兩尼一徑到繡房中去了。   卻說吉彥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廳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來,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啟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姪兒恭喜!尚爾欠賀,今日又要勞你。」彥霄道:「豈敢。」老夫人道:「前日這報喜的來時,曉得姪兒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這樣青年,就能耀祖榮宗,你父母兩個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彥霄道:「偶然僥倖。論起做姪兒的才學來,那得有個中日?」老夫人道:「這個也不要謙遜。比著解元差得一名了。」   彥霄道:「若看起那解元來,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與姪兒不相上下,不知為什麼被他占了頭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處人,得與姪兒同寓?」彥霄道:「就是蘇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長圻,姓衛名彩,號旭霄,是一個青年。向與姪兒曾在東禪寺看書,結過盟的。」老夫人道:「原來也是蘇州人。」說罷乃對彥霄道:「我同你到裡面去坐,待我吩咐廚下,收拾點心。」彥霄立起身來,叫家僮住在外廂,自己隨著姑娘,一徑到內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廚下去了,彥霄在內,想起那衛旭霞芳姿遺照一事,乃暗裡思索道:「怎的方才說他,姑娘略不談起?想是原不認得的。既如此,我想那衛旭霞是虛空想思,不過是走馬看花。又何由曉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崑山人?這段狐疑,真個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個緣故。」正思想間,老夫人忽然走進來,引了彥霄到書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進酒肴,極其豐美。姑姪兩個在那裡說說話話的飲酒。不題。   卻說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邊,聽了彥霄說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曉,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說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這尼姑時運到了,待我進去報與他們知道。」遂飛奔的走到小姐房裡,對了凡道:「師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說與你聽?」   素瓊見得春桃氣□□的,說:「小賤人,又來沒些規矩!你有什麼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誣言,實實是個喜信。只恐說了不但老師父們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瓊道:「小賤人,你莫非見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罵他,待春桃說來。」春桃道:「師父方才在外邊,看見來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姪兒,住在蘇州,因中了舉人來拜望。他與老夫人在廳上閉話,說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長圻人。」   素瓊聽得春桃說,乃接口道:「姓甚名誰,那吉相公可曾說明白麼?」春桃道:「怎的不說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詫異,竟是春間相會了凡的弟子。」素瓊、了凡、雲仙三人聽了春桃之言,一時驚喜無任。了凡道:「不信有這等奇事?我們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見在外邊,若不信去問他就是。他還說向者與他結盟弟兄,今日又與他同下處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裡來報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驚動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個舉人,我們做尼姑的,也不便去問他。」素瓊道:「這個何妨?但是此時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瓊道:「師父,倘令弟中了,你雖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盡矣!」雲仙道:「小姐,說便如此說,但目今世態炎涼之極,他或者道是我們師兄是個尼姑了,恐玷辱他們,竟不肯復來認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聽了雲仙之言,道是譏誚他,乃對著雲仙番個白眼。素瓊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師令弟來,不是這樣薄倖人品,不必疑慮到這個地位。」了凡道:「難道他是這等薄情?況且他有懷佳麗,尚欲藉我幫襯。」素瓊道:「什麼佳麗,要你幫襯?」了凡道:「這句話與小姐說不得的。」素瓊道:「怎的說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啟口直言,因雲仙、春桃二人在側,恐素瓊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欄杆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間與小姐相會,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門的時節,他詢我來,我對他道:小姐尚未許嫁。舍弟此時囑付小尼道:若有寸進之日,要我與小姐做媒。」素瓊聽了這幾句話,心裡實是暗喜,卻不好明言回答,只紅著臉兒,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邊忽送投機話,欲答含羞不敢言。   卻說老夫人進去陪彥霄吃過點心,也點檢幾簋素肴與兩尼吃了,隨到繡房中來,安放他們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發付姪兒回家,又與了凡商量,做預修設齋之事。約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這四幅吊掛送與他,也打發歸庵去了。唯有素瓊小姐問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頓起相思,鎮日寢食不忘,幾乎害起病來。   一日,恰好老夫人燒香出去了,素瓊獨坐繡房,把他的詩箋玩味一番。忽然想著了畫扇,乃歎息道:「這世間的事情,吉凶必有一個先兆的。我想這日畫扇的時節,才要動筆落墨,只聽得簷外鴉鳴幾聲,此時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慮了一回,豈知今日遺失了,兆應若此。」正思想間,春桃走進來,見得小姐長吁短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自然道是在那裡愁這把扇兒,心上也覺著呆,乃不言不語的立於跟前。   素瓊見了,啟口道:「教爾尋扇,緣何不肯與我尋著?真個可恨之極!」春桃心上又吃一驚,只得硬著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裡變出來還小姐呢?」素瓊暗裡也道春桃說得是,竟不疑慮他,遂道:「依你如此說來,真個沒尋處了。我如今無可奈何,想著一計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裡,替我到門首去,看一個賣卜先生,喚他進來問一課兒,有無就好放下念頭了。」   春桃答應而去,走到門首,立過一回,等得腳酸腿軟,並不見有什麼起課的來。正欲轉身進去回覆,忽聽得一聲報君知響,乃走出門去,東西兩頭一望,見一個帶巾的瞎子走來。春桃叫一聲:「算命先生,可會占卦的麼?」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這兩樣通會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課,請進來。」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階頭,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廳堂,教他坐下,慌忙進去報與素瓊知道。   素瓊遂於盆中淨了手,包了錢方銀子,輕移蓮步的走到廳上。見得是個雙瞽的,也不去迴避他,遂叫春桃點了炷香兒,討出金錢,接來暗中禱告過,付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來放在課筒裡,搖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風。瞎子問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麼?」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曉得了。問卦先須看用神,失物以才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發動,是遠方人得去了,似乎難尋著的。喜得日辰合著動爻,卦體又是以陰遇陽之象,不知為什麼道路爻動,又臨文曲青龍,依我看起來,是一個貴人得在那邊。目下秋歸冬旺,子孫卦身臨第二爻亥宮,又是伏才屬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間,水能生木,扶出才爻,當有著落之兆也。」   素瓊道:「若得先生之卦靈應,就好了。」瞎子道:「不瞞小姐說,小子是蘇州人,渾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個個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後日應驗起來,自然道我不是誇口了。如今閒話少說,課金只要一錢紋銀,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擔擱小子的工夫。」素瓊遂將這紙包叫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在手裡,捻過一捻,覺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門去了。   春桃轉身進來,收拾了香案,隨了素瓊到繡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課不知可著否?」素瓊道:「他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我想起來,何由得到外廂去?他說是遠方人得著了,又是什麼貴人,那幾句話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見竟沒有了,連這十月間之言也是虛話耳。」春桃乃假意勸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煩了。我道這把扇子值得幾何?今日倒出脫了錢方銀子。且到十月裡看應驗不應驗,再作區處。」素瓊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廂去看看來。」春桃答應一聲,竟自出去了。   且說素瓊在閨中,閒思雜想。想著了自己年方及笄,尚無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語的道:「古禮有云:『男大須婚,女大須配。』可笑我家母親竟然日日與這起尼姑、道婆他來我往,燒香念佛,全不以擇婿配婚為念,使我憂心如醉。未審何日得遂桃夭之願也。依我想來,那了凡說他的弟子在那裡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個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說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確否?若非訛傳,他果然有意於我,竟央了凡來做媒,或者我母親勢利他是一個解元,指望後邊發達,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稱的。只怕我命薄,沒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個落落書生,那時節,縱使有心向慕,央媒說合,母親畢竟鄙薄他不相稱,決不肯俯就的。這便怎生是好?」想罷,乃道:「蒼天蒼天,求你撮合他來成就百年姻眷?」素瓊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覺的屈下雙膝,深深禮拜。   恰好春桃進來,被他見了,乃道:「小姐為何在此拜天?」素瓊忽然驚起,覺得慚愧無地,問道:「春桃,你幾時來的?可聽得我祝告些什麼來?」春桃見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見小姐禮拜,並沒有聽見祝告。」素瓊亦假意說道:「我也沒有什麼祝告來。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壽誕,在此祝告蒼天,願他身躬康健,壽命延長。」春桃道:「小姐緣何倒忘卻了自己?依我起來,也當祝告一番。」素瓊道:「當祝告恁般?」   春桃道:「願配一個美貌才人,朝夕偎紅倚翠,得遂芳心,這也是小姐身上畢竟要祝告的。」素瓊道,「小賤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歸來,不回覆我,倒講這派亂言!」春桃見得小姐發怒了,乃慌忙接應道:「老夫人已回,請小姐出去,商量擇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瓊聽得,急急的踅轉到老夫人那邊去了。正是:   一聞衛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腸九回。   那素瓊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擇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彥霄傳衛生解元消息,了凡傳衛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畫。   春桃甚靈甚快,所云綽約丫頭也。 第十二回 歸故里逃婚遇仙渡     閒坐山亭心事繞。想起佳人,對扇頻呼叫。癡情正濃奴至擾,朋儕入幕情偏惱。計賺成婚洞房鬧。花燭相輝,照耀鴛鴦好。五夜坐懷不曾亂,孤帆渡去湖濱渺。    右調寄《蝶戀花》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後歸家,未免到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邊,通去投刺拜過,我往他來,准准也鬧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獨坐,想到了竊題作稿,自己中了,背著卿雲,如坐針氈的不安,心裡著實懊恨道:「為人在世,負義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轍!那母舅、表兄,就如兒子、兄弟一般待我,況且若無他牽引去看書,那裡有湊巧處?我這日自然該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豈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於心何忍!」   想罷,又道:「目下因這些應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卻了,不免去取那素瓊小姐的畫扇,並這芳姿遺照出來,親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遺照,念過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親筆真容,這幾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著矣!」隨即袖了,將那畫扇輕輕揭開,仔細一看,不知不覺的亂呼亂叫起來,道:「小姐,小姐,這樣千嬌百媚的芳容,與小生並著香肩,立於紅芳曲徑之中,好一幅『劉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癡境,忽見山鷓兒進來報導:「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過,遇春啟口道:「前承新貴光顧,因有事往雲間,致失倒屣,兼拜賀遲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駕枉過,茅捨生輝。」寒溫過,乃道:「遇春兄幾時不曾到鳳老先生處去了?」   遇春聽見旭霞啟口就問及鳳來儀,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曉得鳳老要與他聯姻,有所慕而問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機說去,這個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罷,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來。敢問旭霞兄,問鳳來儀怎麼?」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見他園中橘有千頭之富,不亞巴邛樂境。」遇春道:「吾兄還不曾到他內園去,真個竹林藥圃,有靈仙之樂。中有四宜堂,春則杏花疏雨,楊柳輕風;夏則竹陰漏日,桐影抉雲;秋則霜紅霧紫,點綴成林;冬則積雪初晴,疏林開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間賞玩,亦可稱陸地神仙矣!」   旭霞道:「這也是他修來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間之事,盡有許多不平處。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與他一個兒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與他往來,倒不曉得他無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過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個瑞珠小姐,年將及笄,意欲招贅,正在那裡揀擇。」旭霞道,「也是他正經處,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揀擇,非一日了。向來原有許多巨富豪華,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擇一風流才子。這起膏粱子弟,縱衣文繡之美,不過是羊質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輕諾。如今不知那裡想著了吾兄尚未求凰,竟爾屬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執柯,不識尊意可否?」   旭霞道:「這也是蒙他垂愛。但小弟孤貧,枯朽蔦蘿安敢仰附喬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個折桂客,看遍長安花在即日矣,何謙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與當道軒冕聯姻,不願與退歸林下者締秦晉耳!」旭霞道:「遇春兄說那裡話來!弟雖僥倖,亦何足道?豈不聞『饑來一字不堪煮,寒到何書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誤了他令愛的終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來,若俯就了,後日真個享用不盡的呢!不是得罪說,莫要當面錯過了。」旭霞道:「承兄雅愛,極該從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會試,縱允也不及了。來春場後歸家,再作區處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緩幾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過洞房花燭的小登科,到京去趕這金榜題名的大登科,豈不是人生的至樂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堅執,其實還有個隱情,故爾不敢輕諾。」遇春道:「什麼隱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麼?」旭霞道:「小弟也粗知書理的,這樣桑間濮上、私期密約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輕薄待弟?」遇春見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謔浪之言,冒瀆了。看起尊意來,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強,只怕鳳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為決辭,勿再勞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別了。」旭霞遂送他出門。遇春悶悶不樂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旭霞轉身進來,暗中思想道:「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想這鳳來儀倒也好笑,驀地叫這花遇春來做媒。看他的言語,似欲急於成就的意思。我想起來,他原是一個富宦,雖則是賦歸去來的,拚取賠家私招女婿,那一處沒有?為何見愛我一個窮舉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贊美他,暗中打動從臾成事。殊不知我衛旭霞,可是貪得之徒?若說他的女兒是絕世無雙的美貌,猶可動我癡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緣,有鄔氏素瓊為念,這些言語,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饒君搬盡瀾翻舌,難奪心中向慕私。   卻說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這頭媒人,滿意發一次大財,豈知衛旭霞鐵錚錚的辭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門,在路上自言自語,數說那旭霞道:「我想這個窮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飯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樣。如今幸得中了解元,鳳來儀勢利你,要送家私美女與你。若照舊是個窮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個夢兒想想。」   一頭說,一頭走,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進去。恰好鳳來儀也在外邊探望回音,見了遇春到來,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問道:「所煩執柯可有幾分允意麼?」遇春道:「領尊命去,不想那個小子竟爾一派設辭,執意不諾。」來儀道:「他設辭恁的來?」遇春道:「他說自己貧乏,不敢仰攀,恐誤了令愛的終身。目下又要上京,待來春場後,歸家再商。更有無數虛浮之言,難以盡述,總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來春再商之言,明明裡是推辭了。」   來儀道:「他雖則是個解元,我原是一個甲科,諒起家聲來也不為玷辱了他,何竟卻我,實為可惡!」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煩惱,若決欲招他為婿,晚生倒有一計在此。」來儀道:「學生也不是什麼必屬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閒,配不得那些豪華公子,諒他是個孤寒拔解,無驕傲之氣者,也是相稱的,故發此念。敢問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見起來,莫若老先生與尊夫人、令愛商量通了,擇一吉日,排下筵席,喚齊樂人掌禮的在外俟候,寫一個名帖,喚尊使送去,只說請他餞行。待晚生促他到來,至了席,到黃昏時,鼓樂的鼓樂,掌禮的掌禮,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這時節難道還怕他推辭麼?」來儀道,「妙是極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談論。」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羨,那個敢談論呢?」   來儀道:「待我進去與拙荊商量。」遂到裡面去了。不一時,走出來對遇春道:「學生進去,說兄妙計與老荊聽了,著實稱贊算計得好,遂與小女說明了。即取曆日看時,你道好不湊巧!明日竟是黃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機密事,以速為貴。若停留長久,就難成了。」來儀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備酒,一面煩兄去拉。」說罷,來儀即抽身進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詰朝,遂寫一個午刻求敘的帖子,喚家僮隨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揚揚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計,花遇春下半世不愁無吃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不一時,到了旭霞門首。只見雙扉深扃,落葉封楹,闃寂無人。遇春心裡頓然吃驚,想道:「我昨日來時,門兒大開,今日為何牢閉在此?莫非他遠出了?若是不在家裡,哄這鳳老備酒熱鬧,真個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這便要被人談齒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裡,亦未可知。」   想罷,遂扣了幾聲。那山鷓兒在裡面聽得剝啄頻頻,走出來啟門,見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為什麼事又來?」遇春道:「要會你家相公。可在家麼?」鷓兒道:「在裡邊。」遇春聽得山鷓兒回言「在家」,心上這個驚塊頓然脫去,喜孜孜的一徑走到書房中去。   正值旭霞隱几而臥,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來,仔細看時,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著驚,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來歪纏了。」遇春啟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夢見周公麼?」旭霞道:「小弟怎能學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說罷,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為弟辭脫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領命而返,細細述與鳳老先聽了。他始初似有不悅之色,被弟委曲一說,然後乃得釋然。如今招贅之意,絕口不談起了。聞兄即日榮行,今特遣使者致簡,奉屈祖餞。恐兄鄙棄,不屑枉駕,又命小弟隨至相拉。」即去接這請帖,遞與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辭了他的婚,自然要怪著我,何特然來招飲?其中必有緣故,也不是輕舉妄動的。我道還是辭了他為上策。」   想罷,對遇春道:「小弟無知,違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復有何顏赴召?此斷然難去相見的。亦必要煩吾兄為弟辭了,容日當請謝鳳老先生堂階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請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駕餞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辭了,道是吾兄新貴,鄙薄他退歸林下之人了。心裡連這辭婚的懊惱,又要提起來,就要存芥蒂了。還該速速命駕,去領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這一番奸巧之言,說得心裡猶豫不決,又想道:「我若去的時節,又恐怕辭婚之事未必渠心釋然,被他當面誚讓幾句怎處?我若不去,真個惱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躊躕之際,遇春乃道:「小弟與兄,素稱莫逆,難道有什麼哄騙,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實汗顏難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辭。」遇春道:「那鳳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卻,故囑小弟來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辭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請想一想:還是代辭得,代辭不得?」說罷,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時倒沒主張,諒難推脫了,乃道:「承兄雅愛,待小弟進去換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見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著手,讓旭霞走到裡面,換了新巾華服,袖好了這把不離身的畫扇,走出來吩咐了鷓兒一聲,遂同遇春步出門庭。說說話話,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遇春先著使者進去通報過,然後拱旭霞進了頭門。   那鳳來儀恭恭敬敬出來迎接進廳,各施禮畢坐下。堂後即點茶來吃罷,旭霞乃啟口道:「蒙老年伯垂愛,年姪轉展思之,實顏厚難於赴召的。緣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卻之不恭,故敢斗膽輕造。」來儀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輕褻了,所以不果。今聞尊駕榮行在即,特備蔬肴,聊作祖觴,幸勿鄙罪。」說罷,隨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賞玩,又於園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覺陽烏西墜的時候了。恰好他家僮進來,請去坐席。來儀、遇春兩個陪了旭霞,原到正廳上去。只見列酒三桌,擺設甚是華麗。旭霞暗地躊躕,乃對鳳來儀道:「何必這樣過費?敢問老年伯還有什麼尊客麼?」來儀道:「學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牽枝帶葉,請來混帳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這便見鳳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發不安了。」說罷,來儀把盞定過席,大家坐了,觥籌交錯。   飲過幾巡,來儀送過令,又自暢飲一回,竟值黃昏時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別,忽聽得後堂鼓樂齊奏,人聲喧沸起來,道是古怪,乃問遇春:「這酒席已闌,是告止的時候了,怎的反作樂起來?」遇春道:「不瞞兄說,昨日尊性堅執,今日諒難再辭了。」   旭霞聽了遇春之言,嚇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來道:「怎麼今日難辭?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鳳老先生道是昨日卻了他的尊意,戀戀於心,恐怕吾兄別締姻盟,失卻英俊,舉世難覓了,故畫此策,請弟拉兄到來成親,並不乾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豈可造次逼得的?況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對兄說得。先人靈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際遇,先行了葬親大事,然後自己覓婚,豈可目下滅理違天,草草而就。」正與遇春在那邊講論,鳳老捉空進去,與顏老夫人俱換了公服,樂人、掌禮的一齊擁了新人出來,拖單廳上,唱起禮來。   旭霞仔細一看,但見一個娉婷小姐,立於猩紅單上,此時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欲要逃走,怎奈攔阻者多,真個計無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願的圭角,使他們知覺了,就要防閒看守起來。不若倒做一個大模大樣,且行權宜之術,順從他結了親。入了房的時節,暫學那柳下惠坐懷不亂,一宵挨到天明,捉個空兒,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他門。隨到蘇州母舅處住下,等那素瓊小姐到尼庵來面會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計,好計!」乃對遇春道:「六禮未成,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鳳老先生之意要從權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帳些罷。」說畢,那花遇春喚那賓相唱起禮。   旭霞此時,諒難推阻了,只得勉強應承;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心上只想著意中人兒。這時,縱使那鳳小姐有千嬌百媚之容,也不去親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鳳小姐又是深閨淑媛,年輕面重的,見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啟口。   兩人默默對坐,挨到東方將曙之際,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裡間玩的園亭靜處。四顧一望,寂無人聲。見得牆角邊有兩扇竹扉,輕輕的開了;走出園門,喜得天色漸明,路徑有辨,三腳兩步的出了深林僻徑。認真了路一徑到家裡來,吩咐了鷓兒一聲,啟了護書,取出張紫陽的丹藥來,佩在汗巾頭裡,帶了幾錢銀子,恐他們追至,連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細一看,豈知日日裝載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兒也不見有。但見扁舟一葉,坐個白頭老翁在上。   旭霞啟口道:「老官兒,你的船可是搖載的麼?」老翁答應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蘇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請上船來。」旭霞走到艙裡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風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請安置裡邊,待我搖去。」說罷,把蘆席冒了前後。旭霞睡在艙裡,隨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不題。   卻說那鳳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魚似水的歡娛,誰知驀地裡起出這樣風波來。那鳳來儀夫妻兩個曉得了,都氣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畫的策,也覺呆了,恐怕纏出是非來,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實信,知是去了,諒無復來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徑不去報知來儀,亦自抱頭鼠竄的去了。鳳家不見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幾個家人,到衛家追問,詢得蘇州去的實情,來回覆過。   卻說那鳳小姐知道了,暗地裡埋怨父母,恨著自己命薄,竟自把這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這時節,鳳來儀夫婦聞之,也只好暗裡氣悶。正是:   為惜英才開雀屏,豈知坦腹似展禽。   雞晨潛遁逢仙渡,笑殺周郎計不靈。   那衛旭霞不知著落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絕妙口才,雖為鳳老設計,然在衛生處亦不毒。   衛生逃婚,在鳳老、花生處通不妨,但難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詩意傳消息     禪關重到,詩中傳意,猶豫雙真悶坐。燈前共語小春桃,便惹起相思無數。仙尼又啟,風流曾訂,未識有何沉誤。兩情若個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了凡師兄弟兩個,是日在崑山歸庵,見了壁上的詩,曉得旭霞真個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歡喜。知是他來的時節已抵暮了,被這香火婆子促他出門,使彼受淒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幾句。朝朝在庵望他到來,替他商量計較,以圖素瓊姻事。   一日,想著鄔府老夫人所約做預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來,一時整頓不及,在那裡打掃佛堂,擺器具。兩個正忙得熱鬧,只見山門外肩輿齊至。走近看時,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來。了凡、雲仙就似見了嫡親娘一般,叫出千聲奶奶,萬聲小姐,迎接進來。等他母女兩個參拜了佛,然後雙雙問訊了,原拱到裡面斗室中去坐下,由雲仙陪著。了凡忙向廚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啟口對雲仙道:「前日簡慢歸庵,幾時到的?只怕晚了。」雲仙道:「蒙奶奶垂念,這日且喜遇了順風,到庵的時節,尚未夜深。」老夫人道。「這便還好。」雲仙道:「今日奶奶幾時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雲仙道:「原來如此。」正敘談間,了凡領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盤茶果、兩壺香茗進來,擺在桌上,說說話話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來,同了了凡到外廂去檢點帶來這些物件,止留雲仙與素瓊坐在室中。   素瓊抬頭起來,只見壁上幾行草字。仔細看時,竟是洞庭衛彩所題,後面明寫出「解元」兩字。素瓊此時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說吉家表兄之言,竟爾不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幾時來題的詩。那了凡在我家時,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麼詩兒?」遂念一遍,不覺驀地驚呆了。又暗想道:「這個韻腳是我題於畫扇上的,他們何以知之?況他詩中又是和答我詩之意。後兩句明明是有意於我,教我等他來求,莫許他人竊聘。我想起來,若然不是,又難道我題的詩倒是暗合他人陳句的?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難測度。」   素瓊正爾出神入化的思想,雲仙亦正欲啟口說明衛旭霞到庵來的緣由,恰好那了凡與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進來坐下。不一時,掇點心來吃了。老夫人啟口對了凡道:「你們的令弟,這幾時可曾來望你麼?」了凡道:「不要說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來了,他在南京鄉試,中了解元。回來想是來報我知道,到庵時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曉世事,堅意回了他出門。不知此夜棲宿何處,至今小尼心上牽掛他。」   夫人道:「原來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們吉家姪兒在我面前說過一次,道與他極相知的,鄉試時一同在京作寓,但這時忘卻了他的姓字,竟不想著師父的令弟來。如此恭喜庵中有個護法了。但是那老嫗怎的不留他過宿,使他出去受窮途之苦?」了凡道:「因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師父,明日要打點做佛事了,請問你進關日期可曾擇定麼?」了凡道:「小尼因為奶奶要做預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許替小尼做齋筵,所以擇的吉日是預修完滿後一日。」老夫人道:「這也倒覺便些。」   兩人敘談了這一回,不覺紅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鋪蓋,原安置在海棠花這間房裡。鋪疊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與小姐閒話片時,隨即進去。止剩得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銀□之下。春桃覺得老夫人睡著了,乃對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說他的弟子真個中了解元。」   素瓊假意道:「他中與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種可怪的,教人難測,怎處?」春桃道:「敢問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麼事情纏擾芳心?」素瓊道:「我們一向所畫這把扇子,曾題詩一首於上,今日見那壁上題詠,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個人兒的,合我詩中之意,韻腳又是毫釐不差,似乎見過扇子步韻者,豈不使人難解?」春桃道:「依小姐說起來,不信這把扇子在我家房裡失的,這時節衛生正在金陵鄉試,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瓊道:「我也為此費想。」   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戲言道:「我想起來,小姐也不必細想的,世間的事情奇奇怪怪者盡有,即係小姐講,這唐時張僧繇畫龍點睛飛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這把扇兒畫得出神入化,自然飛出深閨,落於識者之手,故得曉詩中意味,和韻題壁也。」素瓊道:「癡丫頭,講這樣(享單)話!但更有一希奇想頭:前日那卜者曾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又說是遠方一個貴人得去了。如今那衛生新貴,倒也是合著這課的。正是這扇兒何由得到遠方去?雖則他詩韻、意思雷同,我原不信。」   春桃見小姐說他題的詩與扇上合意,疑惑這扇兒是飛得去,心上暗地驚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園中看過,被柳兒歪纏急了,一霎時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這裡閒思雜想,諒來絕無此事的。」主婢兩個,正在那裡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覺轉來,見他兩人坐於燈前,尚爾唧唧噥噥的閒話,不免說了幾句,催他們去睡了。正是:   有心題壁傳消息,害卻嬌娃費遠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來梳洗了,吃過朝膳,老夫人把些銀子付與了凡,去置足了貨,遂請下幾個優尼,俱到庵來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過,擺設齊整道場,做起朝功課來,擂鼓作樂,開經起懺,熱鬧之極。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來參拜了。隨後春桃服事素瓊小姐,輕移蓮步,到佛堂裡來,折下柳腰,輕輕頂禮。參拜過,起來坐在堂中閒玩。但見外面擠一班遊人進來,老夫人、小姐都走到裡面去迴避了。   看官們,你道這遊人是誰?竟是杜卿雲與吉彥霄帶了許多僕從,入山來看楓葉,又是卿雲領他們來探望,故爾特地到此。那卿雲見得庵中熱鬧,對彥霄道:「今日來得湊巧,竟有無數標緻尼姑在裡邊拜懺,又有一個美貌佳人在側。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認得我的,同兄速去,盡意隨喜一回,以暢今日之游。」說罷,卿雲領了彥霄,直走進去。   了凡見得是杜卿雲到來,即忙下階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緣到此?請到方丈坐了吃茶。」卿雲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費心。但問你這做道場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崑山縣鄔鄉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歲,同素瓊小姐在敝庵做預修。」彥霄聽得了,遂問道:「如今這老夫人在那裡去了?」了凡道:「見兩位相公進來,迴避在裡邊。」卿雲乃對彥霄道:「既如此,我們在這裡混擾不便,出去了罷。」彥霄道「卿雲兄不妨。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雲道:「不信有這樣偶湊,又遇著了令親。」   了凡聽得彥霄這句話,心裡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彥霄道:「師父怎的認得我來?」了凡道:「老夫人處說起,一向是曉得的,但從未有親近相公。既如此,兩位相公請坐,待小尼進去報與老夫人知道。」說罷,一徑進去了。一回,走出來道:「老夫人說,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來相見,倒要請相公到裡面去。」彥霄道:「如此說,卿雲兄請坐一坐,待小弟進去拜見了,就出來的。」   說罷,隨著了凡一徑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後與素瓊表妹相見過,坐下,啟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會著了,不然,明日父親要同姪兒到姑娘家來捧觴了。」老夫人道:「這個不消了。」彥霄道:「請問姑娘來過幾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彥霄道:「怎的不到我家來?」老夫人道:「因約了師父今日起懺。家裡有事盤桓,來得遲了,恐到你家來,又要擔擱,所以索性到了庵裡,俟懺滿後,歸家順路來探望。」   正說話問,彥霄瞥眼轉去,見得粉壁間有兩行草字在上,仔細著眼,竟是衛旭霞的款在後邊,心中疑惑,乃念過一遍。味他的詩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間見他草稿中的芳姿遺照題頭上邊寫著『支硎尼庵萍逢素瓊』。恰好今日他有題詠在庵,表妹又在這裡,事上相符,我想這段情由是千真萬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寫出『解元』兩字,畢竟是這起尼姑與他相好,走漏了來做預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題此詩,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動他。」   正躊躇暗想之際,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齋,搬到室中。彥霄見了辭道,「蒙師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請收了去。」了凡道:「相公遠來,粗點心雖不中用,略請些須,見了小尼之意。」彥霄再三推辭,望外就走,連老夫人也來留彥霄。彥霄一頭走,一頭說道:「容日望姑娘到來,姪兒訪得極好的一頭親事在那邊,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來,今日不及說了。」說罷,一徑走出來,同了卿雲,別過尼姑,出了門,走下寒山僻徑。   卿雲在路上問彥霄道,「吾兄方才進去見令姑娘,緣何如此長久?」彥霄道:「與家姑娘相見了,敘過一番寒暄,即欲出來奉陪。不道又見了一出奇事,費想了一回。」卿雲道:「什麼奇事,可肯相聞否?」彥霄道:「不知為何,令表弟竟有題詠在尼庵內室壁上。看起來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後邊落款又寫出『解元』兩字,是他中後去題的。莫非與那些尼站有些來歷?」卿雲道:「題的詩可記得麼?」彥霄道:「怎不記得?」說罷,遂念出來。   卿雲聽了,不覺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遊玩,去得一次。從來不相認的,何由得與他相知來往,潛地去題詩?這也古怪。」說罷,暗想道:「一定是這個緣故了。」彥霄道:「是什麼緣故呢?」卿雲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須有』之說,或者未必實然。方才說弟同他去的時節,因賤內在家忽患急症起來,差人來尋,他說待我暢游一回,抵暮步歸,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時,弟在舍侯他,竟爾不歸,直至明午來家。彼時已曾查問何處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賽神服藥,也無心去細細盤問,便是這樣丟開了。或者此日被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間,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彥霄聽見卿雲說了這一番合符之言,不覺顏面失色,默默不語。   卿雲見得彥霄聽言之後,似有驚愕之態,乃問道:「為何說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樂之容?」彥霄道:「也沒有什麼不樂,只為其中有一樁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難解,故爾心中猶豫。」卿雲道:「什麼事體?」彥霄道:「是說不得的,總之令表弟少年輕薄,做事可笑。」卿雲道:「他做何輕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詳細?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聞其過。後日見他的時節,教家嚴戒喻他一番也好。」   彥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寫下芳姿遺照,寺裡盟後竊見這段情由,細細說與卿雲聽了。卿雲此時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彥霄面前說他幾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詩云『藍田自去求雙璧,莫許牛郎竊駕通』,明明裡是兩邊向慕說出。令表妹未曾許字的,吾兄何不就與兩邊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   彥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們隔地相思。方才臨別家姑娘時,已道過一言,俟他望後到舍來,當啟齒也。」卿雲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棄,豈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彥霄道:「你我三人,實為異姓骨肉,何以說此客話?」兩人在路細談,緩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齊下船,解維而歸。到家時,明月已在東了。正是:   遊山不覺歸來晚,深夜重門帶月敲。   卻說那老夫人與彥霄閒話了片時,待他去後,原領了素瓊到禪堂中來,拜佛閒玩。直至夜來看這些尼姑做了夜功課,一同吃了散堂齋兒,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燈下,你說我話一回。春桃想起日裡吉彥霄之言,對素瓊道:「一向再沒有人說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緣何特發此念,方才對奶奶說,但不知可是那衛生?」素瓊聽了春桃之言,心裡也是這樣思想,又想著了吉彥霄聞得與衛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躊躕,暗忖了更餘,叫春桃服事上牀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禮拜了一回,走到裡面去,獨坐斗室中。恰好此時雲仙執事稍閒,走進來敘談過。雲仙忽然想著了衛旭霞與他歡合時,再三詢問小姐到來之信,「我約定方去。目今佛會已做過兩日,竟爾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來的時節,被那婆子拒卻出去,怨恨我們,連這小姐會期也丟了念頭,斷絕往來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這個緣故了。」   素瓊見得雲仙與他閒話正濃,頓停了口,凝睛細想,心裡疑惑,乃問道:「師父,你想什麼來?」雲仙道:「不想什麼。便是春間來的師兄這弟子,小姐歸去後,他復來探望。是日師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說及小姐,乃念小姐這首玉蘭詩與他聽了。口裡唧唧贊個不住,頓起想慕之心,說道:『今生若得再見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膽與彼約定目下這兩日到來。不知何故,竟爾不至。」素瓊道:「你適間說,曾念我的詩與他聽過。我想他是有才之人,這樣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個不做好事的。」雲仙道:「小姐又來太謙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有事呼喚雲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瓊坐在那邊,自言自語道:「原來那衛生,方才雲仙說,曾約定他的,緣何不來?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緣淺,旦夕之間,生出病來,為此羈留失約?」想罷乃道:「衛生,衛生,你若不來,今番這個機會失了,再要湊巧晤面,只好相逢於冥途間了。」素瓊想到此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對著壁上的款兒,低低呼叫幾聲道:「若得你即刻飛舄到庵,面會一番,決絕了兩下虛空相思,就死也無怨了。」   正思想間,了凡忽走進來道:「小姐獨坐在此,不怕冷靜麼,我們舍弟即日到來,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萬叫奶奶不要聽他。」素瓊聽了了凡之言,心裡是喜悅的,但嬌羞不好答應。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齋,請出去罷。」素瓊乃勉強放下愁心,同著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過了齋,立起身來,又到佛堂中閒玩。少頃,這些優尼俱淨了手,出來到佛堂中誦經拜懺。素瓊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過了懺。至十五日,做一個水陸燄口完滿。十六日,又來替了凡設了受戒齋筵,送他進過關。又住下一日,齋值了這些懺會,隨即別了兩尼,一徑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   卻說那吉彥霄同杜卿雲遊山歸家,把這尼庵遇著姑娘、表妹,並要到他家來探望之說,述與父親聽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個一齊到來。吉家迎接進去,相見畢,坐下,大家敘了親親之情。款待過,到晚宿了。   明日起來,彥霄與姑娘說了,要替衛旭霞請庚作伐。老夫人應承了,約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後起身,一齊歸家。此時素瓊暗地聞信,歡喜不勝。正是:   一番愁悶一番歡,只為酬詩藏謎難。   果得雀屏開射筵,何憂鸞風不團圓。   不知這吉彥霄何日去請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尋衛旭霞否,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猜畫扇緣故,彥霄猜題詩緣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彷彿,若遠若近,一片迷離境界。 第十四回 闖仙闕賜宴命題詩     誤入雲林宮闕,意懸故土焦勞。揭開畫扇慰心苗,忽聽棋聲杳杳。蹤步玉階尋訪,兩仙對下瓊瑤。報知召宴奏雲霓,命賦園花草草。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那早在鳳來儀家逃婚而出,至湖濱擺渡,見一白頭老翁泊舟水涯,旭霞招而渡之。   看官們,你道那白頭翁是誰?竟是旭霞昔日雨花台遇的張紫陽。因春間見旭霞頗有道骨仙風,知旭霞目下有難,故爾化作舟人模樣,駕此輕笄來渡他去,同到一石室中。旭霞此時,心中驚愕,詢其來歷,張紫陽只是不肯說明,唯安慰幾聲。   一日。紫陽對旭霞道:「汝本凡子,餘乃仙流。今渡汝到此,一來為餘這起仙女,聞汝品格才學不凡,有所向慕;二來你在這目下有難,故我特來引汝到山,遊玩一回,避脫災厄,送你回去,成就功名,姻眷後來再作道理耳。」   說罷,一同走出石室。紫陽引道,旭霞隨後,曲曲折折,走到一巍峨峻嶺之下。但見古柏森森,亂鬆鬱鬱,石勢硿礲,澗形屈曲。舉頭仰視山頂,宮闕凌霄,足有萬仞之高。此時心上驚駭,乃問紫陽道:「此是何處?」紫陽道:「是王母第十三女媚蘭雲林夫人,居在此間。你閉了眼,待我引你去遊玩一番。」旭霞道:「既蒙大仙要引凡子去遊玩,何故反要合眼?」紫陽道:「看此雖近,上去有二三百里之高。又要在一虎狼穴過,恐汝害怕故爾。」   旭霞遂合著雙眼,耳畔若聞波濤洶湧之聲,刻餘聽得紫陽一聲「開眼」,遂張目而視,見得自己身軀立於萬仞山椒之上;回顧一望,那張紫陽竟不見了。心中驚懼,悽惶無措,乃歎口氣道:「我之不辭遠道,一來為著素瓊小姐,要到庵去踐雲仙之約,見他一面,詢其畫扇來歷;二者要收拾上京會試,故急忙夜奔渡湖。不道目下倒弄得東不著東,西不著西,這樣高山峻嶺、人跡罕到之所,不知是何處?被他引至,丟我而去,怎能彀有歸家的日期?倘然遇著了些虎豹豺狼,只好葬於他腹中了。方才他說渡我脫難,如今倒是引我來投難了。」想到此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回,拭乾了眼,乃道:「待我取出素瓊的畫扇來親近親近,以消悽惶之苦。」遂於袖中取出,揭開細細玩味。只聽得茂林之內,隱隱人聲相近,即忙袖了扇子,一步步的走上前去探望。並不見有什麼人兒,但見巍巍宮闕沖霄,冉冉彤雲護殿。前有牌坊一座,渾似水晶玉石裝成,嵌上扁額一方,竟是火齊寶珠穿就中間,篆著「隔塵」二字。   旭霞見了,驚駭無已,乃暗想道:「怎的我這樣一個皮囊凡俗,得到這仙境來游?莫非是盧生一夢那?且從容走上前去觀看。」遂移步進了牌坊,直至甬道仙階,見得兩旁綺樹銀花,紫芝碧草,生光耀目;斑鹿素鶴,身處其間,道是蓬萊閬苑無疑了。又走進幾步,到一轉灣所在,見塊巧石旁邊,兩個美人對坐,子聲丁丁,竟在那裡敲棋。   旭霞觀見,心中暗駭,欲要近身去看,又恐怕去不得的。正欲前不前之際,那二仙回轉頭來,見了衛生,乃叱聲道:「汝何等凡子,敢爾大膽,來闖雲林娘娘宮闕!誰人引你來的?」旭霞聽得兩仙女叱聲,嚇得魂不附體,即忙跪下雙膝,啟口告道:「小生衛彩,是蘇州洞庭解元,因登舟渡湖,被那操舟老翁誘至此地,他自去了。小生正憂進退無門,怎敢故意輕薄,闖進探望?乞原諒之。」二仙道:「原來如此。不是你故犯,容君無過,請起來。你說是個解元,且試你胸中才藝一試。若果然好,傳與娘娘知了,宣你進去遊賞。」   旭霞聽了二仙女之言,徐徐的立起身來道:「小生雖識幾個字,敢在仙姬面前胡亂弄斧?」二仙道:「不必太謙。」乃道:「汝即將我對弈為題,快作一首詩來。」旭霞想一想,念道,詩曰:   花姨月姊鬥癡嬌,對下楸棋賭翠翹。   纖手漫談爭廣狹,秋波同審計虧饒。   聲驚青鳥來王母,影亂彤雲下子喬。   機巧自嫻藏石室,周天一局列瓊瑤。   兩仙聽旭霞念畢,徐聲贊道:「解元作性如此敏捷,於意又無不妥貼處,看來原是一個聰明年少。我們收拾了棋局,一同到裡面去,念與娘娘聽。」說罷,遂收拾過棋子,飄飄然的進去了。   旭霞立在石坡之上,細細想道:「那兩個女仙怎的生得這樣標緻?自然比凡女不同的。我想起來,那個素瓊小姐足有仙凡之異,諒他容貌自可彷彿也。」復忖道:「他們兩個記了我這首詩進去,念與什麼雲林娘娘聽了。倘然中意,又要我去做些恁般難題目,此時正處惶惶無措,那有心去苦思力索?況且這起不食煙火的神仙,聰明天縱,那裡與他歪纏得來?」   躊躕間,正要仍舊走出故道,忽聽宮殿之中鼓樂齊奏,聲音徹天。背後倏有人言,「解元你那裡走?我們娘娘知你詩做得好,宣你入宮相見。」旭霞聽得了,回頭看時,見是對弈二仙,乃道:「適蒙二仙命題,不敢過卻,斗膽口占幾句。詞不達意,何足為你娘娘道哉?承召決不敢輕造仙闕,冒犯娘娘者,幸為我辭之。」二仙女道:「怎的辭得?即刻啟闕垂簾,張樂迎君了。」   說罷,只聽得啟宮門響,二仙即從旭霞走到九級之下。見得宮門大開,仰上看時,是「蕊珠宮」三字,真個穹窿高敞,碧瓦雕甍,丹楹繡闥,鳳吻龍吞,飛鳥莫及其上,彤雲垂護於下。旭霞見了,正爾暗生驚駭,豈知走出一班仙童仙女來,異樣妝束,各執樂器,隨行逐隊的吹彈到外,來迎接旭霞。   旭霞只得戰戰兢兢,步隨作樂,到第二進流霞閣下,駐足階前,俟候宣召。不一刻,珠簾裡閃出一個鳳冠霞帔的女仙,來啟口宣召。命作樂者,先走進去,鷺序:班的立定,徐徐鼓吹。旭霞垂頭緩步,上階至閣,俯伏簾外。那雲林夫人命撤起珠簾,教生抬頭。   旭霞抬頭起來一看,只見那雲林夫人身穿紫金繡絲百鳳鑲袍,裙施五色蕭湘畫景,頭頂百寶盤龍花髻,足踹珠綴鳳頭烏靴,手執一柄水晶如意,高高坐起,覺得心中誠惶誠恐,不免似朝君似的稽首頓一回。夫人道:「解元是儒者,請抬身。」   旭霞聽命,即起身侍立簾下。夫人道:「這裡渡海面有一萬八千里,不是飛仙,難得到此。我輩居於此山,若論人世的年月,准准的二千餘年了,再沒有凡間子弟來游。不識解元有何仙緣,仗誰渡來?」   旭霞聽了雲林夫人之言,想及家鄉路遙,不但失了試期,兼爽雲仙之約,道是今生難返故園,去圖素瓊姻事了,頓覺心中悽愴,乃含淚而告道:「仙母娘娘聽啟:凡子衛彩,因本山鳳來儀家有女瑞珠,逼去成婚。凡子恐非姻眷,於心不願。入洞房後,堅坐一宵,黎明遁去,欲渡湖到蘇。豈料遇一老翁,泊舟水涯,凡子招而渡之。不想被他引過廣大海面,而到此間,使凡子進退無門,來犯仙闕。」   雲林夫人道:「我曉得了。那鳳家小姐原是我的書記,因他做了一首思凡的詩被逐出。他墮凡幾年,與解元亦有姻緣之分的,但非目下在凡間成就者,到後來還有應驗。方才解元聽我講了路途遙遠,潛思故鄉生處,掉淚起來,這個也不消悽惶得的。再停幾天,少不得那人原來渡你回去的。目下這裡設宴苑中,十二樓下,且放心進去遊賞遊賞,亦不枉到仙家一度也。」旭霞道:「小子凡鄙,怎敢叨仙母娘娘賜宴?」   說罷,雲林夫人命眾童子作樂於後,自己下座,引旭霞進到苑中,真個瓊樓十二,雕欄玉砌;滿園奇花異卉,燦爛奪目。又見得梅、杏、桃、蓮、葵、蘭、蓉、菊,四時的花一同都開在苑,心裡疑惑想道:「莫非剪彩綴成的?」仔細看時,竟是天然開就者。旭霞不懂仙家化巧,道是古怪,呆了一回,啟口道:「敢問仙母娘娘,怎的這一個苑中,開就四時名花呢?」   雲林夫人道:「這裡原叫『四時苑』,有四個花仙執掌,一時都要開花結果,各鬥鮮妍,以供我賞玩的。少不得停一回兒,宣他們出來奉陪解元。」旭霞乃贊歎道:「若非仙家,怎的有這樣神巧?」正細想暗羨,眾仙拱入樓下去坐席,其果品肴饌,自然是冰桃火棗,麟脯鹿羹,胡麻仙飯,瓊漿玉液,也不必盡述了。   且說雲林夫人真個宣了四花仙來,定了旭霞之席,各自分班隨尊坐定,眾童女作樂進酒。旭霞飲過幾杯,覺得酒味香美,大異人間。正爾在那邊驚喜,但見雲林夫人命桃仙出席,奉爵進酒上來。旭霞恭恭敬敬的接了,桃仙即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道:「這敬酒的叫做桃姑,乞解元以桃花為題,請教賦詩。」旭霞道:「凡子才膚,不敢獻丑。」雲林夫人道:「適才對弈之作,句意甚佳,幸勿吝教。」旭霞想了一想;只得詠七言一律,乃朗朗的念道:   灼灼芳姿閬苑開,人間能得早春來?   光搖仙子霓裳袖,色映瓊筵紅杏腮。   燦爛肯容蜂蝶彩,婀娜不被雨風災。   千年結就長生果,進獻瑤池王母台。   旭霞念畢,雲林夫人聽了,乃贊道:「解元這樣捷才,真個難得!」贊罷,各自飲過一巡。旭霞出席回敬了,坐下。   雲林夫人又命蓮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在手,蓮仙亦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蓮姑。解元亦即以蓮花為題請教。」旭霞亦想了一回,詠就了,念道:   曲沼清清入夏涼,嘉蓮開遍炫仙妝。   乘風綽約涵嬌影,映日輕盈露嫩房。   色射瓊宮隨鳳輦,香飄玉殿和霞觴。   淤泥不染心偏潔,一遇謙溪品愈芳。   念畢,雲林夫人聽了,又贊歎過,命眾作樂。旭霞照舊回敬了去坐下。雲林夫人又命桂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飲盡。桂仙亦於席前起舞。舞罷,雲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桂姑,解元亦即以桂花為題請教。」旭霞乃暗想道:「花名甚多,仙子甚眾,若是每一色一杯酒,倒也還吃得下;但是這詩一時教我怎的做得出許多?」想罷,遂道:「量來是推不脫的。如今也不要管什麼好歹,胡亂再做一首去看。」只得詠就念道,詩曰:   桂枝本是廣寒栽,獨步蟾宮折得來。   金粟乍舒含玉露,芳心未啟隱仙階。   飄香雲外盈青瑣,覆影庭除掩翠苔。   姮娥不靳遺丹種,付與燕山五子才。   念畢,雲林夫人聽了,乃道:「這首詩隱隱說著自己折桂伎倆,可稱妙絕。」旭霞謙了幾句,復出席答敬了。   雲林夫人又命梅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此時推遜了一回,接了。梅仙於席前也不起舞,竟於袖中取出玉笛一枝,吹起一套落梅調來,真個聲音清亮。旭霞贊道:「梅仙這一部宮商,豈李□、獨孤之吹可得而媲美哉?」吹罷,拂笛而坐。雲林夫人道:「這弄笛者叫做梅姑,解元當以梅花為題請教。」旭霞乃道:「聞了如此佳音妙律,不賦一首贈之,辜負仙才矣!」說罷,遂敲就一律,念道,詩曰:   玉笛橫吹玳瑁筵,冰魂引到鳳樓前。   清香和入宮商細,疏影橫移舞就翩。   調就麟羹佳味美,傳來。使故情虔。   廣平昔日心如鐵,一睹飄零也自憐。   念畢,雲林夫人乃道:「解元作詩,到後來不怯,可稱長才矣。」旭霞又謙了幾句,原答敬了。眾仙童女一齊起舞作樂,傳花而飲。坐至酒闌樂撤,罷席。   雲林夫人又引旭霞各處仙境都游遍了。恰好那張紫陽駕鶴騰空而下,同旭霞原歸石室去了。正是:   一到仙家十二樓,果然錦繡耀凡眸。   筵開玳瑁霓裳舞,奏罷雲璈幻境游。   那旭霞宴罷,不識他何年何月歸凡;又不知那鳳家找尋新女婿不著,怎的住頭;吉彥霄幾時到姑娘處做媒;這兩處不知作出何狀貌來,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佳詩,雲林夫人大□□□□□□□□□者,只好與魑魅為伍。   衛生見仙一段,序次如□不□□□□□□朝儀。 第十五回 遞芳庚聞信淚潸然     親親情誼濃,遠遞芳庚去,渺渺湖濱一望悠,漫渡長圻處。剝啄山扉暮,奴啟將情訴。請出潛蹤始未由,人不見,心驚怖。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吉彥霄是日約了姑娘去請庚作伐。停過兩日,備些蓂酒之類。這日因嚴君有事,無暇出門,只有彥霄一人,同了幾個僕從,到姑娘處捧觴過,即請了素瓊的八字回來。   一日,恰好是吉日,喚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雲齋頭。正遇卿雲在家,進去報知,出來迎接到廳坐了。彥霄啟口道:「別後不覺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處表妹,欲與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來,弟即乘空言之,竟爾慨然,約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請得年庚在此。弟本該與兄同造旭霞兄處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煩兄轉送去了。」卿雲道:「這是家表弟之事,有煩大駕往返,向未少盡,弟處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煩』字於弟?真個使人汗顏了。」   說罷,點茶吃過。卿雲道:「這頭姻事,蒙令親不棄家表弟貧陋,更承吾兄贊褒,俯賜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兩人俱要進京去,怎處?」彥霄道:「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願與舍親締結彩蘿,只消弟去說定了,就是來春場後歸家送聘,諒無出入者。」卿雲道:「前日兄說他曾有詩詞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聞是吾兄令親,又欲與他撮合,喜出望外,難道反有不願之理?」彥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見他到郡來呢?」卿雲道:「因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牽掛,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聞他,實為兩便之舉。」說罷,即留彥霄到裡面去,置肴款待,歡飲而別。   卿雲在家,又停過一日,即駕船而去。喜得風恬浪靜,不一日到了長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頭兒捧了庚盒,隨著家主,穿林度徑的到了旭霞門首。但見:   斜橋寂寂聞流水,曲徑瀟瀟望遠山。   竹戶不開塵滿徑,疏林有鳥去來閒。   卿雲見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個解元,景況越覺淒涼了?如何日裡把門兒牢閉在此?不知他在家裡否?」叫平頭兒敲了幾下。   那山鷓兒在裡面打盹,驚醒聽得了,乃想道:「自從相公出去多時,這門日日閉在那裡,並沒有人來扣打。今日不知是誰,莫非是相公回來了?待我出去開著門兒看。」遂走到外面,啟了雙扉,見得不是家主,是杜卿雲主僕兩個,遂問道:「杜相公在那裡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來呢?」   卿雲聽了鷓兒之言,亦驚問道:「你家主在何處去了,教我同他歸來?」鷓兒道:「家主到杜相公家來,將及一月了」。卿雲道:「這那裡說起?自從他中後歸家了,從未見他到城裡來,因此老相公、親娘牽掛。今日又要來替他做媒,故爾特教我來。這也可怪!」鷓兒道:「若依相公說起來,城裡又沒有別家親眷,出去了這許多日子,杳無音信,必然是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謀害了。」鷓兒說到此境,遂放聲大哭起來。   卿雲見得鷓兒如此光景,心上也覺慘傷,幾乎也掉下淚來,乃勸鷓兒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說他出門時的來歷與我聽。」鷓兒拭乾了淚眼道:「相公這日,在城歸時,到這些相知朋友處,都去望過。一日獨坐亭子裡閒玩,有一個花遇春答拜,閒話了半日別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鳳老爺家家僮,拿了請帖來請餞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卻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時節,竟做出一樁新聞事來。」   卿雲道:「什麼新聞呢?」鷓兒道:「說起了真個好笑!豈知那鳳家有一個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眾,又是個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黃昏時分,鼓樂喧天起來,竟扯這小姐來做了親,送入洞房。兩個動也不動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別而行,逃出後園,急忙忙的到了家裡,在書房中去了一次。他說有吃緊的事情,要到相公家來,連飯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見了?」   說罷又道:「方才這些說話,相公出去時,從沒有對小奴說的呢。」卿雲道:「既是不曾說,你從那裡曉得來?」鷓兒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見這起樵夫們在那裡你說我說,講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裡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萬金家私送與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動的棄還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爾小奴得知。」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以後那鳳家可曾來找尋麼?」   鷓兒道:「若說鳳家,倒是一場笑話。相公逃出門後,先是那花遇春氣□□的到我家來尋。小奴對他說道:『到蘇州去了。』不一時,又趕一起家人來尋過一次。以後再不見有人來了。鳳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說計商量的,竟是著實去埋怨他,豈知他是上無父母、下無妻子的,也是一溜煙的逃走了。如今那個小姐氣不過,把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鳳老爺幾乎氣出病來,門也不出的在家服藥。」   卿雲聽了鷓兒這一番說話,不覺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腳的道:「那鳳老原不該做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執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連自己的身軀,不知著落何處。弄出這樣話巴來,如今怎處?」說罷,乃想一想,對鷓兒道:「你可認得那鳳家的麼?」鷓兒道:「怎不認得?」卿雲道:「你既認得的,待我寫一個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說些什麼來。」說罷。隨到旭霞書齋去,簡出帖來寫了,喚了平頭兒、鷓兒兩個隨後,一齊步到鳳家。   門上人接帖進去,通報過,那鳳老龍龍鍾鍾的走出來,迎接進廳,揖過坐定。來儀啟口道:「足下貴表,尊居何處,有甚事見教?」卿雲道:「晚生賤字卿雲,寒齋築於葑溪。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來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難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來請教。」   鳳來儀聽了卿雲之言,驀的吃驚,想道:「此人從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倖的親戚,今特然而來,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問他一聲。若知此事的,觀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蹤跡了。」想罷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見他回府呢?」卿雲道:「聞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門,說道要到郡中來的。若他來時,並沒有別家親戚,必然要到晚生家來的,豈知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尋訪。今日晚生到來,然後曉得目下不知何處去了,竟杳然無蹤影,甚為可駭可疑。」   來儀又聽了這一番話,心中驚駭,暗想道:「依那杜卿雲說來,若是真情,事必有蹺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風水,溺死於波浪之中了。我想這事情,後日倘尋不著,還有許多周折在內。況且這事是我情願把家私、女兒送與他,也不為什麼不正之事。若瞞了他,只道我這裡有恁般緣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與彼直言,好歹憑天所願罷了。」乃道:「卿雲兄可曉得令表弟在舍出門的話麼?若說起來,真個教人要氣死,又要被人笑死。學生為著他,前日害起病來,幾乎就木,虧一個名醫調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難見親友之面,故杜門不出。」卿雲道:「家表弟怎樣得罪,有累老先生動氣?」   來儀道:「愚夫婦因年邁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嬌養,愛若掌珠。老拙不捨得出嫁,兼有薄業無人承受,欲贅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娛桑榆。豈知高低難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後降重,學生見他青年拔解,人材俊偉,恰尚未娶,不覺生羨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難於他得,遂與老拙商量定了,就煩門賓花遇春到令表弟處去說。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後來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學生一時惑了,弄出這樣遺笑萬年的事來。」   卿雲道:「那花遇春便怎麼,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來儀道:「學生見令表弟不允,就罷了,卻被他攛掇一番。隨擇吉日,請他到舍宴飲,就是此夜成了花燭。這時節看令表弟,已是心願的了。誰知到得天明,愚夫婦起身來,正要排宴請客,竟不見了他。合家倒嚇得驚惶無措。即差人到他家去問,知是到蘇州去了。這時學生不免捶胸跌腳,埋怨著花遇春。豈料他沒擔當,也不知逃遁何處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婦害他的終身,默默憤恨,把一頭髮兒盡情剪掉。這樁事情,做得似羊觸藩蘺,進退兩難。怎處?」   卿雲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晚生在家一些兒也不曉得。論起來,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愛拚取賠著家私、妝奩,何處沒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尋著這樣執性窮儒?況且這起做門客的是脅肩諂笑之徒,他不過是於中從臾成了事,賺此花紅錢鈔,那裡管別人名節的?這是老先生自去墮其術中。如今這令愛倒要安慰停當他,這裡近側也須差人尋訪。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著處尋覓。若尋著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敘幾日,收拾他進京會試,倘能一舉成名,令愛的榮華在後,俱不必煩惱的。」   說罷,正欲起身告別,被這鷓兒上前搶口道:「鳳老爹,我們相公好好裡中了一個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會試,中個進士回來,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殯,要耀祖榮宗一番。是鳳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來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來請。如今趕走了他,杳無蹤影,教小奴獨自一個在家受苦。若然不見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撫養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氣,討償命的呢!」   卿雲聽了鷓兒這番說話,見鳳老侷促無地,覺沒體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別。來儀道:「既蒙不棄,到寒舍來,況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處去歇宿?但學生處輕褻不當,一定要屈留尊駕的了。」說罷,也不容卿雲推遜,竟一把扯了,到後堂去排宴款待。兩人心中雖則俱處憂慮之際,原是傳杯弄盞的飲至黃昏而罷。卿雲有旭霞在心,臥不貼席的勉強睡了。正是:   一聞至戚潛蹤信,終夜淒其夢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過,那鳳來儀出來陪了,又留卿雲吃過朝膳。才要出門,只見小鷓兒來接。卿雲謝別了鳳老,悶悶不樂的走至旭霞家中。見了他案頭這些書籍,猝然心慘起來,潸焉出涕,吩咐鷓兒道:「你在這裡,不拘遠近,該出去訪問訪問。我回家去,自當差人四下找尋。尋著了,不消說起;倘沒尋處,我來領你回去。等他歸來,原是主僕相敘的呢。不要愴淒痛哭。」   鷓兒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聽?但家主在家時,是再不拿我打罵,一般同歡同樂過日子的。向來只道在相公家裡,小奴還不著急;如今不知他在那裡去了,身邊又不曾帶得錢鈔,教小奴怎不牽掛?」說罷,不覺又哭起來。卿雲見了,心上也覺難過,只得硬著心腸,出了門兒,心中怏怏的,原叫平頭兒掇了庚盒,一齊下船而歸。正是:   來時滿眼風光好,歸去淒淒腸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裡,把旭霞這段情由,從頭至尾述與父母聽了。真個至戚關情,一時都嚇得滿身冷汗,連連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尋覓了。卿雲即至吉彥霄處去回覆。恰好在外歸家見了,一同進門去作揖坐下。彥霄啟口道:「兄到令親去處,乃山水勝地,怎不多住幾日,領略領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雲道:「不要說起。小弟領了令表妹的貴庚去,豈知到了他家,竟成畫餅。」   彥霄乃驚問道:「兄說畫餅,莫非令表弟不願俯就麼?」卿雲道:「非也。竟是一樁極奇怪的事。」彥霄道:「怎的奇怪呢?」卿雲遂細細述與彥霄聽過,彥霄不免也錯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這裡指望他來,商定了姻事,去回覆過家姑娘,訂定來春送聘之約,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處?必要各處去訪問。」卿雲道:「弟已著人在外去了,目下還要差一小價,到支硎尼庵去尋,或者他倒住在那裡也未可知。」彥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這個想頭倒也差不遠的,可快快去尋著了,引他歸來計議。」   說罷,卿雲即便起身,別了彥霄出門。走到家裡來,差平頭兒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這起先差出去的歸來,回覆了沒處尋的消息。停過了半日。平頭兒也來回話了。此時卿雲家裡,靡不驚駭苦憐者。   停過一日,彥霄也念朋友之誼,到卿雲家來詢問,亦得了沒處尋的實信回家。遂到姑娘處去,把這樁新聞事細細述與聽過,回覆了。歸來收拾北京去的盤纏、行李停當,這些親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餞行,不免每家去領過。擇了吉日起程,拜別雙親,教家僮挑了琴劍書箱出門。正是:   昔日金蘭共一舟,今朝獨泛恨悠悠。   淒然遠上公車去,先勒芳名雁塔頭。   吉彥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鄒氏老夫人幾時把這衛旭霞遁跡潛蹤的信兒,說向素瓊知道,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看衛生逃婚一段,山鷓甚□□□□□鳳來儀甚可憐。 第十六回 對挑繡停針聞惡信     綺牖雙雙刺繡忙,配勻絨彩灑鴛鴦。春心頓動停交頸,巧解報言作嫁裳。親啟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動瀾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腸。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吉彥霄是日到崑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瓊主婢兩個不在,竟不知其細。彥霄又急於返棹,對著姑娘述過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湊,心上不悅,女兒面前再不題起這段情由。因此,素瓊小姐日日還在那邊指望表兄處來回話,如此廢寢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陰易過,時序流遷,不覺冬盡春來,又是桃紅柳綠之時。一日,素瓊與春桃對坐繡窗,配勻五彩,挑花繡蕊,布葉分枝。正做得熱鬧,春桃繡著並頭蓮,素瓊繡著睡鴛鴦。刺到交頭這幾針,不覺春心暗動,頓停了針,乃自言自語的歎道:   「懶繡鴛鴦交頸睡,亂人心緒惱人腸。」   春桃聽見素瓊道了這兩句,乃亦停了針道:「我與小姐在這裡用盡心機,拈針弄線,真個是:   「枉費心機忙刺繡,為他人作嫁衣裳。」   素瓊答應春桃道:「豈不聞『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自古以來,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小姐,如今這幅灑線做完了,還過別人,該做自己的正經了。倘然那衛生會試得了一官半職回來,就要成親到任。那時事體繁多來不及,難道反去教別人做這丑生活來自己用?」素瓊道:「癡丫頭,這樣鏡花水月之事,也要把來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鏡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來請小姐八字去,目下不來回覆,自然是他兩個在京會試,故爾延挨。歸家時,包小姐就來說也。」   素瓊乃假意道:「這樣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願蒼天保佑,原得中了回來,連我親眷們都是有光的。」春桃聽見小姐講了這句話,暗裡想道:「小姐倒也會假惺惺,意中明明愛那衛生,在我面前不說出來,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丟他一句,看他怎麼。」遂道:「小姐倒忘卻了,衛生他若中了,更覺有光也!」素瓊聽罷,微笑不語。   兩人正話濃之際,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獨坐無聊,走進房裡來看看。素瓊、春桃見了,即忙立起身來。老夫人道:「你們兩個在這裡挑花麼?這便還是女兒家的正經。」說罷,仔細一看,乃道:「這幅生活,是那裡的?」素瓊道:「就是間壁做親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爾女兒與春桃在此趕完還他。」   老夫人聽了素瓊之言,想著了吉彥霄做媒之事,不覺忽然長歎一聲。素瓊遂問道:「母親是老人家,何可如此歎息?縱有什麼心上不快,當隨時排遣,尋快活,不要愁壞了身軀。」老夫人道:「我也不為什麼愁悶。睹此光陰易過,你的年紀,今年不知不覺又增一歲了,再沒有人家來求親。若你父親尚存,門庭熱鬧,自然有人來求的。目今世態炎涼之時,好是我家的,他不肯來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歲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請了帖去,少不得他場後歸家來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須心急煩惱者。」老夫人道:「因為這頭親事不成,心上越覺愁悶。」素瓊一時聽得了「不成」兩字,頓然呆了,暗想道:「我道這樁事體,他們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負是個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罷,含羞不敢接談。倒是春桃吃驚問道:「怎的不成?難道吉相公是自己至親,虛言誑騙奶奶麼?」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誑騙,是我家小姐的婚姻遲。」春桃道:「怎的呢?」   老夫人道:「那個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個新解元。那吉相公與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機的。豈知請小姐的八字去時,他已被本山一個鄉宦鳳家逼勒,誘去與女成婚。那衛生心中不願,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際,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蹤跡難覓,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頭髮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這個鳳家有巨萬家資,也是沒兒子的,指望討了女婿,靠他終身,弄了這場笑話,氣得半死在家。你道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遲麼?」   春桃又吃驚問道:「奶奶這些說話,是那個傳來的呢?」老夫人道:「你還不曉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來回覆的。」春桃道:「原來如此。奶奶又不說,連我們還道是他在京會試,故爾不來。豈知是這個緣故。」   此時素瓊聽得了這番說話,只為害羞,不好接談,暗地如火燒心的難過。正在那裡魂飛魄散,思想怨命,只見外面碧霞領了趙花嘴媒婆,搖搖擺擺的走到房裡來,見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廂等了一時,原來在小姐房裡閒話。」說罷,相見過,道:「奶奶一向好麼?這樣春光明媚的天氣,怎不同了小姐出去遊玩遊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裡要到觀音山去燒香的,今年是沒興了。」趙婆道:「奶奶說差了。我們這樣薄福下賤,到了春裡也要去借兩件衣服來,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灑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說出沒興的話來?」   說罷,去看看繃子上邊,道:「小姐這樣聰明,做的灑線花朵,好像口裡吮出來的。敢問奶奶:小姐今年幾歲了?」老夫人道:「是十八歲了。」趙婆道:「多年不見,越發長成得娉娉婷婷,渾似月裡嫦娥了。可曾吃茶的來?」老夫人道:「因高來不成,低來不就,還沒有哩。」   趙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婦人做媒麼?這裡近邊有一姓富的鄉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歲,真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人傳說他一日要做三兩篇文字,後來必要大發的。待小婦人請小姐的年庚去,與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誥,鳳冠霞帔,享用不盡的呢!」老夫人道:「承趙娘娘美意,是極妙的事體。但目下有帖出在蘇州洞庭山,等他們來回覆了,若是不成,煩你便了。」   趙婆道:「奶奶說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縱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該攀的。這裡富鄉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後,奶奶可以朝夕相見的。嫁了遠處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時常去親近,憑這起做媒的鞔在鼓當中騙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終身?這時節,奶奶去懊悔就遲了,萬萬不可輕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贅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趙婆道:「若說要贅婿的,一發容易了,俱在小婦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說就成。方才小婦人在路上來,見得別人家送禮的、娶親的,多得緊,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幾時再商量。」   趙婆見得老夫人執意,暗想道:「目下大體不肯的,且停兩日再來,促他的八字上了手,這頭媒不怕不是我趙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別了。他們若然來回覆,倘不成,千萬作成了小婦人。實實裡這家好得緊的呢!雖然外邊人叫我是趙花嘴,諒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說花的。」說罷,也對小姐安慰了幾句,一徑同老夫人到外廂出門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先前聽了母親這一番說話,正處愁悶之際;又遇趙花嘴進來,一派胡言亂語,心裡愈覺焦躁,恨不得把他來痛罵一場,逐他出去。只因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強耐過。一等他出去了,對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煩做針線了,且暫收拾過再處。」春桃答應收拾了,隨道:「方才老夫人這些話兒,不知確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趙花嘴來請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這便怎處?」   素瓊道:「我縱之拚著一死,隨他們去做甚事,也與我沒相干。」春桃道:「目下也還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況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這個念頭。我今細細想那衛生來,不願承領鳳家家私、美女,潛蹤遁跡,畢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兒注著他,故爾如此。不然,難道世間有這樣不愛黃金、美色的人?」   說罷,乃歎口氣道:「真個好事多磨。那個衛生,千日萬日再沒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羈遲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瓊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係乎天,豈是人力可強得的?也值得去說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喪父,無兄無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過日,指望苦盡甘來。豈知越發如荼寥了。我想,後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場話巴來,是斷斷逃不脫的了。」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碧霞這丫頭氣□□的奔進房來道:「吉相公中了進士,報喜的在外邊,沒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幫哩。」素瓊聽說彥霄中了,暗地想那衛生,不但不喜,反吃一驚。春桃心裡,也覺希奇,乃向素瓊道:「小姐正在這裡保佑他,不道是不著己的則天隨人願了。」素瓊道:「不要閒話了。奶奶喚你,快快出去罷。」春桃答應一聲,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報登科信,幽殺芳心怎得安。   卻說那素瓊只等春桃出去,百無聊賴輕輕的歎口氣道:「我這樣狗命,活於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覺得冥冥無聞,倒也便宜。不信那衛生就不見了。想起春桃說他畢竟注意著一個人,故爾辭婚逃遁,這個想頭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處,偶然湊巧得了我這畫扇,摹想詩情畫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願,欲圖我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個執此念頭,倒是我累著他了。究竟我這裡又難成就,他那邊又推卻了。如今不知逃於何處,生死難聞。只願安穩無事,隱匿他方,後來還有一分僥倖在內;不然,我亦不負義去適他人了,徒守一死,以報才人耳。」   恰好春桃進來,勉強放下愁容,問道:「這起報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麼?」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緊在那邊,小姐也出去看看來呢。」素瓊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裡覺得不暢,也不能夜飯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兒,收拾睡罷。」言罷,長噓短歎。春桃去扇了一壺香茗進來,擺在案上,又去挑亮銀燈,素瓊坐於桌邊,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輕裳,向繡帷中去睡了。正是:   話到關情淚欲流,淒淒切切暗添愁。   衾被獨抱難成寐,五夜如年轉展憂。   那素瓊主婢兩個,都是不情不緒的睡了。不識聞了此信後來怎生模樣,更不知那趙花嘴真個可來做媒,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瓊曉得真,春桃猜得著。諸如老夫人、吉彥霄輩,只是隔靴搔癢耳。 第十七回 義僕明冤淑媛病     僕念主人漂泊,存亡難審焦勞。神前訴告那奸豪,天遣好豪來到。兩嫗爭媒毆詈,遺簪墜髻堪嘲。忽然唁啞病多嬌,此日天公弄巧。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杜卿雲父子,為衛旭霞不見了,鎮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尋,竟無音訊,待要與鳳家討人,一來怕涉訟,二來又恐他竟遁去京中會試,暫為中止。但是憐那山鷓兒孤形弔影,看守那所房子,於歲底時,杜老叫兒子卿雲到山去檢點房屋器皿,封鎖好了,交付地鄰防守,遂領鷓兒來家住下。   不道是光陰易過,倏焉又是春盡夏初的時候了,日日在家觀望吉彥霄可有信來。豈知那吉彥霄已自中了進士,入過詞林,住下京都,那裡有什麼衛旭霞來到?這時,杜家父子不免寢食不安,感傷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鷓兒本是一個義僕,也自戚戚於心,時時恨著那花遇春。   一日,山鷓兒在家納悶,獨自到街上去閒闖,直闖至城隍廟裡。走上階去,見那城隍威靈顯赫,坐在上邊,鷓兒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這千刀萬剮、狗娘養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終日畏縮,不肯與我家主申冤,我又無門懇告。今日恰好到這裡來,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靈,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氣也是好的。」遂撞鍾擊鼓一回,跪下朗言禱告。豈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雲間去,又投著舊相知柳鄉宦家做陪堂,哄誘他家公子到蘇遊玩,恰好也到城隍廟裡來耍子。聽見鷓兒跪於神前叫他姓名訴說,遇春細細聽了一回,知是衛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覺怒從心起,同了柳家的僕從,走去揪住了山鷓兒,不由分說,拳頭腳尖,亂踢亂打。   正在那裡喧嚷,適值新到任的巡按劉鐵面在廟前經過。那山鷓兒聽見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來叫喊。這時遇春急得魂不附體,著實要用力擺脫,豈當那個鷓兒要與家主鳴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嚴,那柳公子同跟隨的一班人,都迴避了,只有山鷓兒、花遇春絞做一團,按院見了,問道:「是什麼人?」山鷓兒亂喊:「青天爺爺救命!小人是與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鎖了,遂帶回衙門,坐起堂來。先喚山鷓兒上去問道:「你有何極冤,攔街叫喊?」鷓兒道:「小人山鷓兒,要與家主報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麼,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細細說來。」鷓兒道:「小人家主叫衛旭霞,是吳縣洞庭東山人,新科解元,於去年十月間,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騙去,與本鄉鳳鄉宦家小姐強逼成婚。家主不願,一去杳無蹤跡。不知是謀害與不謀害。那花遇春當日自知情虧,即逃遁他方去了。獨小人一個,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訴告。天網恢恢,遣他到來。小人扭住了,要還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幾乎死了。天幸遇著青天爺爺,求爺爺明斷。」   按院乃喚花遇春上來,問道:「怎的好好裡一個衛解元,被你哄騙去謀害了?從直說上來,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爺爺,這樁事情雖是小人做媒,那衛解元不見了,實不乾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說不干你事?該死的奴才,叫皂隸夾起來。」   遇春聽得要夾,遂哀告道:「青天爺爺,小人從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細說便了。那個衛解元原與小人是莫逆之交,並無半點仇隙的。這個鳳鄉宦是退歸林下的,因年邁無兒,有一女兒叫做瑞珠小姐,年將及笄。鳳宦曉得衛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贅他為婿,喚小人去做媒。他自應允,鳳家擇吉成婚。不知衛解元何故,遁跡潛蹤,小人實是不知其細。」   鷓兒道:「青天爺爺,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時,心中就不願的,是他連連而來,當日哄騙去了。」按院道:「山鷓兒,你家主這樁事體,有什麼親族見證的麼?」鷓兒道:「我家主族裡是凋零久了,竟沒有人證。有一個杜卿雲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見了,曾到山上鳳家去說了一日。這是可證的。」按院道:「如今杜卿雲在那裡?」鷓兒道:「就在老爺馬足下,去不多路。」按院就差個皂快,押了鷓兒,到杜家去。   鷓兒到了家裡,先將城隍廟禱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審問的情由,細細說明了。卿雲遂易了服色,隨著皂快,到察院裡來,慌忙跪下道:「憲公祖老大人為何呼喚生員?」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親戚麼?」卿雲道:「是生員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處至親,是休戚相關的,怎麼被人謀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視?」   卿雲道:「生員誠恐表弟潛遁他方,故不敢輕易興訟。況且那個鳳來儀又是一個忠厚老宦,這樁事不過是他沒見識,聽信那門賓花遇春說計哄騙,以致如此。遇春一向潛遁,故生員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樣哄騙的呢?」   卿雲道:「依那鳳來儀說,他本意要招贅一婿,乃花遇春說得衛旭霞生得俊雅無比,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機,叫花遇春去叫衛旭霞說合。旭霞心中不願,當下就辭絕了他。鳳來儀也罷了。那花遇春便從臾設計,叫鳳家備酒請旭霞,只說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極口哄騙去。進了他門,一時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誰知家表弟竟坐懷不亂,一宵到黎明,不別而行,至今杳無蹤跡。今日得遇憲公祖老大人明鞫,與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雲見日了。」   按院乃對遇春道,「你這奴儕,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從中奸謀哄騙,勉強逼勒,以致衛子逃亡,明日去拘那鳳家到來,對簿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暫且收禁,杜卿雲、山鷓兒亦且寧家,遂一面仰縣拘提鳳宦家屬去了,正是:   為人若作虧心事,自有天羅地網刑。   卻說那鳳來儀處,自從做了這樁話巴,羞慚難向人言,氣得那瑞珠小姐鎮日納悶,懨懨瘦損,竟成個鬱症,臥牀不起,著實禱神服藥,怎能脫體?一日,正在病篤之際,不料按院的公差到來,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們把這事情對瑞珠小姐說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氣,不知不覺命歸九泉去了,嚇得滿家哭哭啼啼。幾個公差目擊了此段光景,只得寬緩到明日致意鳳宦。   鳳宦乃差個曉事的家人,同到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審問。那鳳家家人道:「家老爺稟上老爺,那衛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兩邊哄騙,逼促成婚,以致衛解元不願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慚含忿,成疾而死。如今衛解元生死未明,其僕山鷓兒為主鳴冤,其罪實有所歸,與家老爺無乾,望老爺詳察。」   按院即弔花遇春與山鷓兒一干人犯來對鞫。那花遇春道:「這事都是鳳鄉宦勢利衛解元,叫小的去說合他成婚。前因衛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罷了。因鳳鄉宦叫小的再四誘他上門,勉強他洞房花燭了。豈料衛解元心堅不願,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過從中為媒的,有什麼歹心惡意?願老爺明鏡冤鞫,自能洞燭情理。」鳳家人道,「既是與你沒相干,何必逃走?這就是你心虛了。」   按院見他兩個對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顧賺錢,純駕虛詞,兩邊哄騙,計賺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該問你個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償鳳小姐之死。只因鳳鄉宦原擔一種強逼成親,自誤其女亡命,且衛解元或未至死,難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責二十,日後定罪!」乃寫判語云:   審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駕虛撮合,誤兩姓之配偶;是非顛倒,乖生死之姻緣。茲為鳳宦畫策,哄騙衛解元,強爾成婚於倉猝。致解元不從,效學柳下惠,飄然遁跡於黎明,蹤影無稽,死生莫決。花遇春哄騙之罪何辭?重責二十,姑先問杖,以懲奸媒;俟查衛解元死生的確,再定供案。至如鳳小姐之死,雖明珠沉淵,事屬可矜,亦由父誤,難以罪人。山鷓兒挺身鳴主冤,實為義僕可旌。花遇春召保發落。所審是實。   寫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門,恰好那柳公子原牽掛花遇春,走來探望,劈面撞著了,與花遇春說過一回,贈他幾兩銀子,為日用使費,已自別去。這起公差押著遇春去了。正是:   義僕陰申遇繡衣,烏台明鞫兩無虧。   偏憐淑女含冤死,老宦悲傷恨已悲。   卻說素瓊小姐,自從那日老夫人述了衛旭霞遁跡潛蹤之信,更兼趙花嘴來要請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萬想,苦憐才子漂流,嗟歎自己命薄,懨懨瘦損,茶飯少思,只恐趙花嘴復來歪纏,老夫人真個聽信了他,在那裡擔驚受怕。   一日,正與春桃相對,計議此事,只見碧霞走進房來道:「奶奶要與小姐討個紅帖兒,叫春桃姐拿了筆硯出來一次。」素瓊道:「要紅帖寫恁的?」碧霞道:「那個包說天方才到來,替小姐做媒,要寫八字。」素瓊聽見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親!這樣大事,沒些正經,聽這起下賤!前日又是什麼『花嘴』今日又是一個『說天』。如今也不要論別的,只這兩個渾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經人,怎的輕易就把庚帖與他?倘然被這起女無籍將去,傳入土豪之門,要強逼起來,我家正處三不如人之際,這便怎處?豈不教人氣死!又不被人笑話!我且只說沒有紅帖,回了再處。」乃對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紅帖一張也沒有了。」   春桃聽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廂去,說道:「小姐說紅帖沒有了。」老夫人道:「這便怎處?待我教人去買來。」包婆道:「此時去買起來,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說小姐的口生,與小婦人記去,教他家自寫去占卜,卜好了再來寫八字去罷。」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歲,是七月初七子時建生。」包媒婆記熟了。   春桃在旁聽見念過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覺清奇古怪得緊。不知是什麼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輕易的。只怕原與小姐商量一聲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來的。隨你什麼鄉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說就成。況且再不去瞞天瞞地,哄成了,害別人家兒女的!你但放心,煩春桃姐替我說與小姐知道,就是崑山城裡第一個大鄉宦,做官的,教做詹萬年,他的頭一個公子,也是進過學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榮華不盡,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說話間,只聽得外面叫一聲:「奶奶!」你道是誰?一看竟是那趙花嘴,搖搖擺擺的走進房來。與老夫人見過禮,正要啟口說話,回轉頭來見了包說天,心裡吃了一驚,道:「阿呀,說天嬸嬸,你有何貴幹在此?」說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來?」花嘴道:「不瞞你說,前日奶奶教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請八字來的。」說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來請八字。你查問他怎的?」說天道:「趙娘娘,這樣大事,瞞騙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見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騙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虛奉承?大家做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   老夫人見得趙婆不說,乃道:「前日趙娘娘說什麼富鄉宦家第三公子。」包媒婆乃道:「阿呀!奶奶不要聽他。我方才說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說那富家,公婆又凶,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趙婆聽了,不覺怒從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認你奉承奶奶,說這幾句話兒。原來是為著自己要搶做媒人,故意說謊,打我破句。」包婆道:「怎麼我搶你媒做?你晚來,我先至,倒反說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傳與我了。」   趙婆聽說了這番說話,就罵起來。包婆心裡也惱起來,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亂打。老夫人、春桃兩個見了這樣光景,用力解勸,那裡拆得他開?罵的罵,打的打,真個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包趙兩相逢,做媒心,個個雄。忽生嫌隙奸心動,渾名兒自攻,丑聲兒自同。喧嘩攘臂相爭勇,氣衝衝。頭蓬髻亂,沫血盡顏紅。   此時老夫人和春桃,見他們兩個勢甚梟勇,也不去解勸了,任他打得氣歎,各自歇了,尋簪拾髻一回。包、趙兩婆遂辭過老夫人,一頭罵一頭走的出門去了。   卻說那春桃道是這兩番相打,來得希奇,忙奔進房去,欲說向素瓊知道。只見他悶昏昏的睡於牀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說小姐心中只有個衛生,別家是不願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紅帖就回了。如今這個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還要弄出些別樣事情來。」   想罷,遂走近身去,叫一聲「小姐」。素瓊在夢裡直跳起來,道:「不好了,身子熱,頭眩得緊。快快拿茶來與我吃!」春桃見得小姐忽然生起病來,急得魂不附體,連忙走到外面,對老夫人說了,拿了壺茶,一齊進房來。釃一杯,遞與小姐,吃了下去,隨即盡情一吐。   此時嚇得老夫人心驚膽顫,慌忙問道:「我兒,你生什麼病兒?」素瓊懶垂垂的睡在牀上,竟不答應一聲。老夫人見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將手去摸他身上,覺得熱如火燒。心裡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裡相伴,不要出來了。待我出去延醫占卜。」竟到外廂去了。   卻說這春桃身也不轉,立於牀邊服侍,見他昏昏沉沉,時常叫幾聲兒,只是不肯答應。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聲,如今原是這樣,為何半日上邊生起病來,恁般凶得緊!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請醫人到來?」   不多時,只見老夫人陪了一個女醫進來。春桃去收拾好了牀前,那女醫走近身去診了脈;又仔細看看面色,見他雙瞳不轉,兩頰通紅;問他言語,並不回答。女醫對老夫人道:「令愛的貴恙,方才奶奶說是初起的,怎麼六脈俱沉,動而不移,身熱面紅,虛陽泛上,是裡實表虛,胸中氣促,又無胃氣,看來皆因鬱結所致。不是得罪說,要成噤口痼疾了。」   老夫人聽了這幾句話,不覺撲簌簌的墮淚,問道:「若得肯定妙方醫好了,自然重重相謝的呢。」女醫道:「老夫人縱鋪滿了銀子,無方治症,難賺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劑,退了他的熱,是使得的。其餘實沒本事。」說罷,撮了兩劑,吩咐這服法。老夫人送過幾星藥資,遂起身作謝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裡來,喚碧霞、春桃兩個小心煎好,付與素瓊吃過。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語。老夫人心中憂悶,含著淚眼,走到外邊,叫柳兒出去請一個起課的來。起了課,斷過些神佛,你道好不詫異!課斷大象,竟與那女醫口中相似。此時老夫人也覺沒奈何,只得依著他斷,獻過了些神祗。以後又請幾個名醫來看過,縱使藥便吃了無數,你道怎個肯好?竟依了女醫之口,一個如花似玉、能言能語的小姐,遂成了一個暗啞之症。以後身體不熱了,喜得飲食原是如常,無害於命。只可憐那侍女春桃,日日與他你說我話慣了,覺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難過,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長要短,只得耐著心兒服事。   至於這老夫人,見了女兒如此,鎮日愁眉不展,長吁短歎的憂悶,乃思想道:「我也是肯佈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兒子沒有一個,夫君又早棄了,只守著這個女兒靠老,又罰他生這樣惡疾起來,如今弄得如棄物一般了。」   正想間,忽見碧霞領了包說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見了,說道:「奶奶一向好麼?」老夫人道:「不要說起!自你在這裡相打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為什麼生起病來,勢頭甚凶,連忙燒紙服藥,有名的郎中請了幾個看過,你道怎肯脫體?不知不覺的竟成了啞疾。如今已有兩個月了。我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   包婆聽了這番說話,呆了一回,才開口道:「小婦人在外,但聞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見說起,只道好了,豈知這樣事不湊巧。前日傳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爾特到府上來。」老夫人道:「縱使占得好了,小女這樣光景在那邊,也騙不得他家,只好再處。」包婆心裡還道老夫人不願,假意推辭,乃道:「待小婦人進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領了包婆,走進房去,見得素瓊頭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於牀邊。   包婆道是真情,心裡料想這頭媒人做不成了,走出來歎口氣道:「枉卻前日與花嘴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對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婦人告別了。奶奶耐心些兒。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萬不要聽這趙花嘴哄騙,卻了小婦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婦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兩人說說話話,走到廳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門,正欲轉身進來,只見門外走一個戴孝的人,氣疹疹進來,竟是吉彥霄的家人。老夫人吃驚問道:「你為何頭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爺昨夜死了,特差小奴來接奶奶。」老夫人聽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覺流淚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該去送殮的。你不曉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場急病來,要親自調理,頃刻不離,怎出得門?只得要你去回覆一聲,待小姐病體稍可,當來祭太老爺也。」說罷,進去叫廚下收拾點心與他吃了,連夜打發他下船歸去。   是夜,老夫人細細思想女兒病體不能痊可,只有得一個胞兄,今日死了,不覺自己愁悶一番,嗟歎幾聲,睡了。不知那個素瓊小姐的病症,何日痊癒,且聽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趙、包兩嫗,如此煞風景,冰人亦須劉鐵面敲他幾下才是。   素瓊喑啞,焉知非假妝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瞞過。 第十八回 金昆聯榜錦衣旋     石室思歸上,仙攜出洞天。萬重滄海渡如煙。頃刻燕京,相遇至親緣。鏖戰爭先捷,錦衣兩兩旋。門庭裘馬自翩翩。知己傾懷,丹藥救嬋娟。    右調寄《南柯子》   卻說那衛旭霞在雲林夫人宮中宴罷,紫陽引歸石室,一連住了五、六晝夜。一日,心中焦躁起來,乃對張紫陽道:「蒙大仙渡凡子到來避災脫厄,今已五、六日,不識災星曾過也未?欲往京都會試,去遲有誤功名。請問大仙,歸期定在何日?」   紫陽道:「目下你的災星已退,榮華漸至。今試期將迫,若到了家裡起身,一時去不及了。莫若一徑送你至京,會試了歸家,倒覺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愛,是極妙的。但乏盤費怎處?」紫陽道:「我護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憂慮盤費的。我且問你,昔日在雨花台授你丹藥,如今回去要用著他了呢。」   旭霞聽了這句話,驚訝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這幾日,竟不曉得竟是紫陽大仙。」連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賜金丹,豈敢有違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這四句仙機,難於解悟。未審大仙肯明示否?」紫陽道:「那個玄機,你的姻緣該成就時,自當顯然應驗,不必先曉得的。我今原備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時,並無親戚故舊,弄得進退兩難,何以為計?」紫陽見他遲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隨機變化的,目下難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時節,自有奇遇,不必細究。」旭霞聽罷,遂拜謝了。   紫陽仍化作舟人模樣,引了旭霞,紆迴曲折的走出山坡。將近水之際,真有一葉泊於岸邊。紫陽說請登舟,旭霞心裡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來時泊船的所在了?」更遠遠一望,但見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來,乃問張紫陽道:「莫非要從此海面渡去?」紫陽道:「正是。」旭霞戰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   紫陽道:「我這裡艨艟巨艦是用不著的,只有那小小輕舟,倒覺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來時一般的睡在艙裡,包你穩便到京。」旭霞聽了,只得顫巍巍心驚膽戰的下了船;遵著紫陽之言,睡於艙內。那紫陽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雲帆,如飛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風去,弱水蓬萊頃刻過。   看官們,你道張紫陽渡衛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詫異,才住下五、六日,凡間已是三足年。到京時,誰知已是下科,那個吉彥霄已發甲去了;杜卿雲也鄉薦了,帶了鷓兒,來京等會試;作寓於蓮子衚衕。其時二月中旬,卿雲在寓無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鷓兒在外看門。   那張紫陽競將衛旭霞從空負至門首,對旭霞道:「這便是你安身會試處了。」旭霞此時,正驚疑未定,回頭一看那張紫陽,忽不見了,心裡暗想道:「怎的幾千里之遙,如此迅速,真個是飛仙,變幻莫測。但是他許我有安頓之處,如何並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   躊躕四顧,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見一家門前,坐一個人在那裡打盹。近前細看,竟像自己家僮鷓兒的模樣。旭霞想道:「這裡既是京師,去蘇州有三千里路,緣何我家鷓兒得到此間?但面貌何故十分廝像?」欲待要叫一聲「鷓兒」,又恐不是,便覺不好,只得走近門首,觀其動靜。   誰知那鷓兒一個瞌睡撞在門上,撞痛了頭皮,這才醒來。張眼一看,只見那門首立個人兒,儼然家主模樣,驀地吃驚,如拾絕世異寶,不覺亂跳亂嚷,急奔進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邊!」卿雲道:「青天白日,又來見鬼!」鷓兒道:「真個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   卿雲見鷓兒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時,實是旭霞站在那裡,將要上前開口。豈料旭霞始初見了鷓兒,還著些狐疑;至此見了卿雲,遂想著紫陽所囑「到時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雲表兄,你如何在這裡?」卿雲亦問道:「表弟,你一向在何處?」旭霞道:「做表弟的幾乎死於他鄉,不想今日在這裡得見親人之面!」卿雲道:「這也奇怪得緊!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處,今日緣何知我在此,得以尋來?」遂同旭霞進去相見過。那個鷓兒也不免來家主前慇懃一番,旭霞亦不免撫憐他幾句。   卿雲道:「表弟,這三足年虧你在那裡過日?」旭霞聽他說了「三足年」,呆了。卿雲見他如此光景,問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難道年、月、日、時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說起來甚是可駭。我為本山鳳來儀家誘去,強逼成婚。餘心不願,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豈知是早航船尚未出來,見一白頭老翁,泊舟岸側,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艙冒好,教我睡在裡邊。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覺得神思疲倦,竟爾睡去。不知不覺,被他渡至一僻幻之處,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雲中住下。後復引至一萬仞山椒上邊什麼雲林夫人宮中去,有無數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進去,賜宴賦詩。後復引歸石室。據他道,我這時有難,渡去避脫。目今災星已退,試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盤桓,只得六日耳,緣何表兄方才說三足年?」   卿雲道:「你若不信,待我細細述與你聽。目今這會試,不是老弟發解後之春闈,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為何在京?因去秋鄉試僥倖了,故在此挨候入場,豈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這等事?還道是我那科的會試耳!如此說起來,表兄亦是個春元了,恭喜恭喜!但願我和表兄兩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雲道:「便是。」   旭霞又問道:「那個吉彥霄如今如何?」卿雲道:「他己是上科發甲,入過詞林。邇來丁了父艱,回在家裡。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為著表弟。不料你不見了,遂爾中止。」旭霞道:「什麼事情?」卿雲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楓葉,偶有興同到那尼庵裡去,望望了凡。誰料適有崑山鄉宦人家的老夫人領了小姐,在庵做預修。那個老夫人是彥霄的嫡親姑娘,叫他進去相見過。出來返棹時,在路上談及他們這些衷曲。他的表妹閨字叫做素瓊。」   旭霞慌忙問道:「這素瓊便怎麼呢?」卿雲道:「彥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為執柯。我實歡喜無任,著實從臾他幾句。他便特至崑山與姑娘說了,竟是一諾無辭,遂寫年庚付與。彥霄持歸,即到舍來,轉叫我送到貴山,恰恰是表弟做新聞的時候。詢之鷓兒,曉得了這些情由,遂去拜見鳳老。他把始末根由細細述與我聽,道這節事體,都是那花遇春畫的計。這日不免埋怨著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後我歸來回覆了彥霄,即差人四下找尋表弟,沒有尋處。這時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寢食不安。又憐著鷓兒在家,孤形弔影,命我到山去,將宅子封鎖好了,煩地鄰看守過,隨領尊使來我家住下的。」   旭霞聽了那番說話,道是:「這樣好機會,當面錯過了。今已過三載,諒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覺放命的捶胸跌腳,一急一氣,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嚇得卿雲,鷓兒面如土色,亂吼亂叫一番,才得氣息懨懨的醒轉來。   卿雲道:「表弟豈不聞『書中有女顏如玉』?若是命裡該娶佳人,不用心去求,無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該配丑婦,隨你著意揀選,那裡有美貌的到你?我道還該看淡些兒,何必如此著相?」旭霞道:「這也不是為他。只恨著這花遇春狗才,算這樣事來,弄得七顛八倒,不惟負了彥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鳳小姐的終身,於心何忍!」卿雲道:「那個花遇春,當時不過攛掇成了,要賺些花紅錢鈔,誰料表弟如此執性,弄出這大風波來。去冬被尊使在劉御使案下叫喊了,責過二十板,擬杖在獄,等候表弟著落定罪。」   旭霞又聽了這一席話,愈覺希奇,不免細細查問卿云。卿雲遂把鷓兒陰告遇官並瑞珠死信,細細述與旭霞聽了。旭霞乃贊歎道:「不料這鷓兒蠢然一物,倒有一片義心!那個花遇春邪謀詭計,害了鳳家,也該受罪一番。但是那個瑞珠小姐,為了我含愧而死,歸去時必要拜祭他一番,以蓋前愆。」卿雲道:「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該行的。」說罷,叫鷓兒出去買辦。收拾酒肴,與旭霞壓驚遣悶,不一時,掇來擺於桌上。   兩人飲過一回,卿雲乃道:「表弟在仙家飲了瓊漿玉液,只怕凡間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說那裡話來!若是今日相遇不著,就是一飲一酌,望那一家去設處?」卿雲道:「正是!這個機緣來得奇怪異常,連我也還道在夢中哩!」又飲過幾杯,天色已晚,吃過些飯食,收拾畢,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離別重相見,萬種風波一刻頃。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雲熟睡,那邊先穿了衣服起來,坐在窗邊,袖中取出畫扇攤開,對了素瓊之面,哭一回,歎一回;想到傷心之際,幾乎又死了。   正在癡思呆想,恰好卿雲起身下牀來,只得袖過,拭乾淚眼,乃對卿雲道:「表兄也起身了麼?」卿雲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覺十分睡著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雲道:「我與表弟別離三載,頃刻之間,原得同堂相敘,聯牀夜話,縱使鐵石人兒,也不免快活!」   乃歎口氣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見愛,真正視為己子、胞弟,並無異情。不知何日報答此恩!」卿雲道:「試期甚邇,表弟之才藝,雖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禪,手生荊棘,當著實研窮一番,進場時博得個紗帽籠頭,回去盡有許多得意事兒,所以輕覷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說罷,兩人各自的鑽研文史,日去夜來,無少間斷。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開南選之期,旭霞同了卿雲連進三場,幸得文章俱中試官,並登黃榜。候殿試過,卿雲授了戶部主事,旭霞授了嘉興司李,榮歸故里。正是。   他鄉重遇別離親,共躍龍門拜紫宸。   脫卻白袍更衣錦,榮歸駭霎又驚神。卻說杜老夫婦二人,為著卿雲到京會試,因是獨養愛子,日日懸念不忘;後來見得報過了,是一天之喜;更是衛旭霞外甥忽然間也來報中,無不錯愕喜欣。吉彥霄曉得了,更加快活,親到門來詢問賀過。   杜老夫婦在家商量:「他們兩個回來,要備酒邀賓做興頭事。」正說得熱鬧之際,只見門外那山鷓兒得意揚揚的進來,啟口道:「太老爺,小奴快活得緊!夢裡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來會試,中了進士,今同大老爺一起歸來。」杜老道:「如今在那裡?」鷓兒道:「船歇在葑門外靈官廟前。兩個家主叫小奴先歸,說向老太爺道:快些收拾家裡,喚齊樂人、傘夫、旗手,轎馬迎接。」   杜老聽了,不覺鼓掌踴躍,連忙進去,差人去喚齊役從。支值停當,喚鷓兒領出城去,迎上岸來。不一時,到了門首,真個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雙貴錦衣旋,鬧街坊,鼓樂闐。三簷蓋傘隨風轉。繡鞍兒,色鮮;藍旗兒,粲然。摩肩擦背人爭羨,賽登仙。親年未老,及第樂無邊。   且說杜老夫婦兩個,打發了人從出門去,遂歡天喜地,各自換了鮮明色服,走到廳上觀望。只聽得外面人聲喧沸,那表兄弟兩個,紗帽籠頭,腰銀耀目的走進門來。卿雲先在門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來,同旭霞步至廳中,一同拜見了杜老夫婦,各自卸了公服,走到裡面去。一家至戚,團團坐了,飲酒敘談。   卿雲將京中遇著旭霞的情由,述過一番。杜老亦備言不見了外甥之後寢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將到仙家之事,從頭至尾。說與母舅、舅母聽過。那杜老夫婦二人聞之,也道奇異,乃歎息道:「賢甥遇仙而去,雖絕世美談,但漂流三載,弄得家裡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復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來,萬分之幸。目下當歸故里去,耀祖榮宗一番;然後尋一頭親事成了到任,乃至緊之事。切不可再有執滯,誤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這番教訓,愚甥焉敢有違?但婚姻之事,雖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目下論之,稍可遲緩。甥回去時,先要擇吉行了葬親事,然後為此。」杜老道:「這也是。」當時傳杯換盞,暢飲幾巡。恰好抵暮了,打點旭霞到書房中去睡過。卿雲也進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闊別了幾時,又且榮貴雙全,畢竟各自暢懷,與平日之情興,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樂,不比蘇秦下第時。   卻說這吉彥霄是夜曉得他兩個榮歸了,渴欲會晤,竟自清早起來,打了轎,一徑到卿雲家來。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裡打點,要到彥霄處謁拜。使者進來通報了,兩個連忙出門,迎接進去。各自揖過坐定,敘過寒溫一番,彥霄向旭霞道:「誰想年兄三載萍漂,原得與令表兄同登金榜,錦還故里;親戚朋友,復爾相敘,話舊談新,豈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於三年前,不料隨犯顛沛,幾乎死於他方,不得相見故人。」彥霄道:「敢問年兄,羈跡何處?請道其詳。」   旭霞乃將前事,曲曲折折,述與彥霄聽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為弟執柯,豈期吝緣。有負雅愛,至今心實不安。」彥霄道:「這是家表妹沒福做夫人也!」旭霞聽了,道是素瓊已經適人,不覺呆坐椅上,絕口無言。卿雲見他如此光景,乃替他問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閣否?」彥霄道:「不要說起,也是一樁極古怪的事。」   旭霞驚問道:「什麼古怪呢?」彥霄道:「小弟自從那日聞兄遁跡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艱返舍,乃知前年有個詹鄉宦家卜吉了,將及送禮。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啞不能言,延醫獻神,無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驚問道:「莫非令表妹蘭摧玉折了?」彥霄道:「這也倒不曾,竟成一個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聽得中止之言,心裡想道:「雖則生病,幸而還未曾適人,猶可稍慰萬一。」不覺失聲道:「這也還好!」   彥霄又道:「我聽見家姑娘說,病雖淹留日久,喜得飲食如舊,容顏不減。若得醫他開口一言,依然是個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說,家姑娘因女兒生了此疾,鎮日切切愁煩,恍恍惚惚。偶一夜間睡去,夢見一個道人來對他說:『你家女兒生病,可要醫好他麼?』家姑娘道:『怎的不要醫好?』那道人道:『就要醫好,也不難。我四句詩詞在這裡,可以醫好。念與你記了,寫來貼於門首,自然有人來醫。』家姑娘夢中聽熟了,覺來遂寫貼外邊,後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來醫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兩。」卿雲、旭霞兩個齊聲問道:「這詩,年兄可記得麼?」彥霄道:「怎不記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藥,雲頭一段良緣。   舍外無人幻合,攜來素口安痊。   旭霞聽彥霄念畢,倒嚇得魂飛魄散。一頭裂開衣帶,取這丹藥出來;一頭向彥霄道:「世間不信有這樣奇事!難道令姑娘的夢正合著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語?」彥霄吃驚問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說,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與兄看。」便啟金丹紙包,付與彥霄。   彥霄仔細著眼,錯愕一回,授與卿雲看道:「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轉了身,就道是寫來哄小弟了。這是家表妹病體當愈,旭霞兄這頭姻事原有可成之機!」卿雲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見說起,今日忽然拿出來,又是暗合他人之夢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載,亦有了仙術,一時造來哄我們?」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彥霄道:「敢問旭霞兄,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將三年前太白托夢尋仙授藥之說,述與彥霄。卿雲聽過,兩人各自驚駭。彥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緣了。我明日就將這丹去,即與兄述這一番奇話,與家姑娘、表妹兩個聽,必要撮合這頭親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願足矣。」   彥霄欲起身告別,卿雲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駕,以敘闊別之衷,兼為家表弟作賀。」彥霄道:「既蒙吾兄雅愛,諒不得卻,只是有費兵廚,怎處?」卿雲乃拱彥霄到園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著,自己進去吩咐支值。   不一時,治就佳餚美酒,將來囉列亭中,三人笑談暢飲,觥籌交錯。一回,彥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雲兄,弟在這裡細想,那四句仙機預藏得巧。」旭霞、卿雲接口道:「怎見得呢?」彥霄道,「依鄙意解起來,奇異得緊!第一句『九日』,是個『旭』字;第二句『雲頭一段』,是個『霞』字。這顯然是衛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無人』,豈非是個『吉』字,恰好合著小弟賤姓,又是我今日來談起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閨字叫做素瓊,又是個口病,明明裡說小弟將此丹去與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這豈不是仙機預藏得幻妙麼?」   旭霞聽了,不覺手舞足蹈,說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機湊合,且有彥霄兄一番剖訣,真神仙能發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說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兩個,又輪流敬過彥霄幾杯,共談些世事,彥霄起身作別而去了。   卻說那杜卿雲、旭霞到得來日,就去答拜了彥霄;回家於合郡中鄉紳、任官,也都去拜謁了。旭霞遂收拾榮歸故里,此時就有許多俊僕來投靠,隨意收用幾擋,喚了極大的船隻,由胥口出湖,一帆風順的回山去了。以後不知姻緣可就?且聽下回分解。   敘舊述話,色色摹神。衛生到京,吉生說夢,令人於此有羽化飄飄之想。   摹寫新進士行動,窮措大亦為解顏。 第十九回 櫻桃口吞丹除啞症     繹唇已作三緘口,默默無言久,鬢雲不理罷妝紅,帷擁衾裯,聽暮鼓晨鍾。金丹吞卻字如蟻,詢出情人意。萱親喜氣上雙眉,囑語冰人,毋誤鵲橋時。    右調寄《虞美人》   卻說老夫人為著素瓊愛女生了這個啞疾,將及三載,延醫服藥,不能痊可。自從得了這夢,將來寫於門首;又托彥霄姪兒往蘇州去察訪。將及幾個月,並無應驗。正在那裡暗苦怨命,窮思極想,忽聽得簷頭鵲噪幾聲,乃歎道,「自古來燈花生燄鵲聲喧,必是佳兆,難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門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喚了碧霞,同到外面;倚著門兒,立在那邊,呆望半日。   將欲轉身進去,忽見吉彥霄走進門來,劈面撞著,說道:「姑娘,為何在此倚門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來,因鵲噪簷前,故特走出來觀望,不料果應其兆,得賢姪到來。」同了一齊走到廳上。彥霄作過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進去點茶來。彥霄道:「姑娘邇來身子康健麼?」老夫人道:「目下為著你表妹,鎮日憂愁,飯食也減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後矣!」   彥霄道:「姑娘怎說這樣話來?表妹可能說一言半語否?」老夫人道:「因為再不肯開口,故此心焦。」彥霄道:「姑娘不必愁煩,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見得?」彥霄道:「姪兒記這姑娘夢中的詩句回去,豈料一故友在京會試榮歸,去拜望他,無意中說起,將這四句詩念與他聽。彼一時驚駭無已,忙向衣帶中取出一丸丹藥來,付與姪兒。啟看好不古怪!裡面竟是一樣的四句詩,寫在紙上。此時姪兒欣喜無任,乃細細查問,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頭老人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遂於本山雨花台得遇一個仙人,授他丹藥一丸,秘語四句。他恐遺望了,將其語寫於藥包上,時常帶在身邊。今適姪兒說著了,即以此藥付我,拿來醫表妹的病。」   老夫人頓開喜顏道:「不信我夢得如此奇驗!若醫好了,當以百金謝他。」彥霄道:「這個人不要銀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銀子?」彥霄道:「就是向年姪兒與他做媒的人兒,如今已中過進士了。他說若醫好了,要求表妹為配。」   老夫人聽了這話,乃驚駭道:「你說這個衛生不見了,如何忽然又得中進士?」彥霄遂將他遇仙渡去之說,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樁奇怪情由在內。我道今日吃了這丹,必然就能開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彥霄遂將所解詩中暗謎,述與老夫人聽了;即於袖中取出這丹,付與姑娘。   老夫人歡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姪兒如此說來,這樣湊巧,暗合仙機,必竟是天緣了。若得痊癒了,當依允便罷。」說畢,同彥霄到內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點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將那丸藥進房去,叫春桃化與素瓊吃。老夫人立在牀邊,看了一回,不見動靜,對春桃道:「你替小姐蓋好了,伴在那邊,待他睡一覺兒看。我到外邊去支值吉老爺吃了點心,就來看也。」徑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卻嬌兒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卻說那春桃聽了吩咐,替小姐蓋好了,立在牀邊,作伴呆看。但見素瓊真個□□的睡去了。此時春桃在那裡暗想道:「我自從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難過。今日那吉家老爺,與衛生傳遞仙丹到來。若他們兩個三生有幸,真個靈驗,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緣之事,或者連我也摯帶摯帶,可不是一樁極快暢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艱,蒼天怎肯把一個現成夫人,唾手付與我家小姐?」   正想間,只見牀上番個身兒醒來,忽然作聲長歎。春桃覺得詫異,乃悄悄走近牀去,叫一聲:「小姐。」素瓊竟是慢慢的發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緊,快快取茶來吃。」春桃聽見他開口說話,一時倒歡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應,拍手拍腳的笑到外邊去。   那老夫人陪彥霄在書房裡飲酒,聽見了,忙喚春桃進去,問他為何如此歡笑。春桃道:「小姐竟開口說話了。」老夫人與吉彥霄聽了,齊聲道:「有這樣奇事,如此靈驗?真個是仙丹了!」彥霄乃對老夫人道:「姑娘,你進去看來。」老夫人遂喚春桃,拿了一壺好茶,口裡連連念佛,走進房去,乃道:「我兒,你好了麼?」   素瓊懶垂垂的道:「母親,不知因甚緣故,方才睡去,夢見一白鬚老翁向女兒說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幾乎鳳入雞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時,原還了你罷。』說完,竟將一個舌頭推入我口中,把頭來一拍,飄然而去了。醒轉來,覺得身體輕鬆,舌根氣軟,漸漸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來取茶吃。」   老夫人此時見他痊癒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來,篩一杯兒,與素瓊飲畢,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幾乎愁死。如今喜得蒼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為你覓得一丸仙丹到來,方才我化與你服過,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夠脫體?」素瓊乃驚訝道:「吉家表兄何處覓來的,靈驗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說起來甚是話長,恐傷了你神思,又弄出事來。停二日兒對你講罷。」   素瓊道:「母親不妨,須說向女兒知道了,也曉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煩得,待我述與你聽。」乃道:「我自從你得了病後,不知費了許多煩惱!日夜焦心勞思,寢食不安。今年正月間夜裡睡去,夢一道人,念詩四句,教我寫來貼於門首,自有人來醫驗。我依了他,貼在外邊。又是念與吉家表兄聽了,他便牢記在心;回去時,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進士,榮歸相會時,無意中談起。你道好不古怪!這衛生於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果得遇仙,授與金丹一粒,隱謎四句,寫在包內,時刻佩帶在身邊的。見你表兄念我夢中之句,他聽了,道是與他仙人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諸衣帶中,慨付與他。今日親自持來的,現今還在外邊。」   素瓊道:「原來這個緣故。但方才母親說夢中這四句詩,可記得了?」老夫人道:「適間這紙包內有得寫在上邊,春桃可拿來與小姐看。」春桃連忙在桌上去取來,付與素瓊。   素瓊接來一看,袖過了。又問道:「那個了凡的弟子,記得前年說他漂流在外,生死難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進士回來?」老夫人道:「說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瓊乃暗暗驚問道:「什麼奇怪,莫非是他撇了鳳家,隱遁他方,學那蔡邕負義,贅人豪門,如今登第榮歸麼?」   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說他還不曾娶。不見了這三年,你道在那裡?竟是被一個仙人渡去,鎮日與仙童仙女吟詩作賦,取樂了三秋。今因會試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個表兄,也在京中會試,乃得一同登榜回來。更聽見你表兄說,那仙人授的丹、詩,原暗藏姻緣之機在內。如今只等好了,要來求親,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時,也完卻我心上之事。」   素瓊聽了這番話,覺得心花頓開,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說來,那個衛生,久羈仙界,必有仙風道骨。目今又得發甲榮歸,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這仙丹,恰恰將來醫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緣,怎能如此湊巧,如此靈驗?若是吉爺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煩他去說,快成了罷,省得那包、趙兩媒婆曉得小姐好了,又來圂帳。」老夫人道:「我出去時,隨即吩咐吉爺,教他歸去時,作速去說便了。」又對素瓊道:「我出去一回,再來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進來也。」   那老夫人歡天喜地的出了房門,走到書房裡去,將素瓊言語如故之事,述與彥霄聽了。姑姪二人,互相稱快一回。老夫人乃喚碧霞烹茶進去;復喚柳兒暖一壺酒過來,連連篩與彥霄,說說話話的飲。正是:   一腔煩惱如雲散,頃刻愁容變喜容。   卻說那素瓊聽了母親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這一派從臾,更快暢自己病痊,暗暗歡喜。想了一回,乃對春桃道:「世間有這樣希奇事情!那個衛生,人人揣度他死了,豈料竟在仙家作樂。但不知此說可真否?」春桃道:「只這一丸仙丹,就來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瓊道:「我也如此摹擬。想衛生,非謫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與他該是夫妻。仙人授丹時,婚姻之數明明指示,定在那邊的了。衛生命中,應遲滯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這些奇境來,敷演過了。目下當成就之時,事事皆湊合攏來了。」素瓊聽得,不覺失聲一笑,乃道:「這個丫頭,又是一個當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說話間,老夫人牽掛素瓊,復進來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廂去打點彥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來,收拾朝飯吃過,叮囑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謝過幾聲,將些禮物送他。彥霄拜別姑娘,出門而去。正是:   三年啞疾默無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緩啟朱唇忙運舌,徐徐詢出意中緣。   卻說那吉彥霄將這衛旭霞的仙丹,來醫好了素瓊,老夫人情願將這小姐配與旭霞。不知他回去對旭霞說了,幾時來求親,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曉得衛生不死,又復不娶,又復來求親,痼疾便當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締朱陳     隱跡三年遠境,一朝衣錦榮旋。故人敘出鳳家言,躬祭傾觴消愆。葬樞往探姻事,相嘲驚淚如泉。和盤托出扇頭顏,得訂雀屏開選。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旭霞榮歸故園,真個驚動長圻一帶老少山民,個個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舊,都自拜望。旭霞停過兩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門答謁了。如此你來我往,熱鬧門庭,也可謂榮耀之極。但是到山時,聞得了鳳來儀夫婦二人相繼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慘傷,過意不去,只得備了祭禮,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後請了堪輿,擇日起造墳塋,葬了雙親。諸事理畢,遂思想吉彥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無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夠插翅到蘇。   一日,留兩擋親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鷓兒隨了,一徑到卿雲家來。少敘片時,即打轎到吉家去,豈知吉彥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來,坐於卿雲齋頭,千思萬想的難過。卿雲見他眉攢戚戚,就曉得他去尋彥霄不遇,為著這樁事心急納悶,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雲此時,要故意作耍他,說道:「表弟可是會不著彥霄兄,在此不快麼?」旭霞道:「正是。」卿雲道:「前者他到崑山一日,歸時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著惱,故不敢說。」旭霞聽得「著惱」二字,不覺失色的驚問道:「他來回覆表兄什麼話兒?」卿雲道:「大凡事體,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於先,必要悔之於後。」旭霞道:「怎的呢?」   卿雲道:「彥霄兄將這丹去,與他表妹吃了,頃刻之間,如狂風捲霧,得見青天,痊癒如故了。以後彥霄兄遂啟口說及姻事,豈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來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藥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說執意不肯金諾。其中更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他略露過一句,就縮了口。弟再四查問,他竟不肯說,但酬金百兩幸喜不食言,餘外並無別話了。」   旭霞道:「不信有這樣奇事!小弟與他家有什麼不可言之事?且待彥霄兄回來,與他講。就是一萬銀子,我那個看他在眼裡!若果然不肯與我聯姻,只要他原去尋那張紫陽討丸金丹賠了我,萬事全休。」   卿雲道:「表弟又來說癡話了,仙人豈是容易相值的?昔漢武帝欲尋不死之藥,差無數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費了許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終。今表弟也若要他尋仙,覓丹來償你,真個是使渠去大海摸針了。倘彥霄來時,還得委曲些兒,或者還有一線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聽!但目前憑限只得兩個月了,那有慢工夫去與他歪纏!這便怎處?」   卿雲正在那裡暗笑他,恰好門上人進來報導,「吉老爺到了。」卿雲同了旭霞出去迎接進來。作過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彥霄即欲啟口說及做媒事,忽然想著旭霞前番這些癡情,乃道:「待我且說一個謊,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後說出真情未遲。」   正在那裡凝睛細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過,開口乃道:「彥霄兄,平昔相敘,高談闊論,極有興的,今日為何口將言而囁嚅也?」彥霄道:「也沒什麼,只為叨擔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報尊命,故爾不敢輕易啟口。」   旭霞嚇得滿身冷汗,戰戰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說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難以顯言。」彥霄道:「丹藥是靈驗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難與兄言之事。」卿雲此時見得彥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來對我說時,是允的了。我方才不過是造誑耍他,何故彥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變卦了?」正在那裡冷覷。   此時旭霞真個急得沒主意了,遂立起身來道:「好歹求盟兄賜教了罷,何可只管含糊?」彥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過半日,漸漸能言如故。小弟遂不勝之喜,道是盟兄姻緣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機。豈知他母女兩個,各執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說一個『允』字。」   卿雲此時也為表弟著急,慌忙問道:「他兩位執恁般性兒?」彥霄道:「不要說起!家姑娘呢,道是從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來,幾乎害了性命;情願酬金從厚,議婚之說,萬無此理。這時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願的,還可於中苦勸玉成,悄地遣春桃進去,做了蜂媒蝶使。誰料他的執性,更甚於為母者。不知有什麼不愜意於兄,怨恨忿忿,堅拒不從。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雲兄處來回覆了,到杭州去的。聞兄今早到舍來,尊駕才出得門,小弟即於此時返舍的,未曾駐足,即來報命。」   旭霞聽了彥霄這一席話,乃心虛了,竟不答言。但覺五臟如裂,汗流髮指,魂飛魄蕩的,暗想道:「那個寡婦不肯,猶可說也。可笑那素瓊小姐,向日我雖題和了那首詩,又不曾明寫某人題扇索和之情,出來獻你的丑。我道不為什麼大過,何竟頓起鐵石心腸,把往日這段愛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東流?」想到此境,竟爾不避羞恥的大哭起來。   此時彥霄、卿雲兩個,始初暗裡好笑,見他情癡光景,失聲大笑,哄堂一回。彥霄乃對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認真!把情懷放淡些兒。」旭霞道:「豈不聞情之所鍾,在我輩耶?」卿雲道:「表弟差了。你與他又不相識,有何鍾情處,也值得如此傷心?」旭霞道:「豈無?」彥霄道:「難道家表妹先與兄彼此識荊的了?」   旭霞道:「不瞞兄說,也曾略略見過一面。既是他執性了,我如今也不肯與他藏羞掩恥了。他道我觸突了他,見棄往日向慕之情。現有他執證在我處,我非泛泛而為之者。即如那個鳳家家資、美女,一旦不受,原是為著他做此負義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燭,何可棄之而逃耶?」   彥霄、卿雲見旭霞說了這些話,又聽見說出「執證」二字來,倒驚呆了半晌。彥霄遂問道:「什麼執證呢?」旭霞此時,正在盛怒之際,就要在袖中取出這把畫扇來與他們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   此時彥霄見他躊躕,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麼情詩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著實一搜,摸著了這扇,拿在手中,與卿雲細細的看。旭霞欲要去奪來藏過,又怕扯壞了,遂停了手,索性讓他們兩個看個真切,自己在廳上踱來踱去的摹腹懊恨。   兩人看罷,各自驚駭。卿雲道:「這個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樣兒。這個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這首詩來,自己倡韻,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內,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彥霄是至戚關情的,此時見了,不免有些不樂,又不好見之於詞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雲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稱女中學士了。」   彥霄道:「這樣不由其道、無媒自前的事,那裡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見這柄扇子,他母女執性也不便去強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盤托出,弟倒丟不得手了。待弟將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與家姑娘說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罷。」旭霞見說要替他促成姻事,頓生歡喜,但聽見要拿這扇去對證,心中又捨不得,乃道:「彥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彥霄道:「若無他原韻去,何以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別。   兩人送出門時,彥霄又復轉身來對旭霞道:「小弟明日就發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親處,俟候好消息罷。」旭霞喜不自勝。彥霄又扯了卿雲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個情癡,說個謊來哄他。不道說到後邊,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說,吾兄曾說向令表弟知否?」卿雲道:「不必憂慮。小弟方才亦為哄他,先說令親處不允,已嚇過他一番了,但不十分與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異的。」彥霄道:「這個還好,省得令表弟見氣,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來,到事成之後說明,就無關係了。」說罷,遂拱手而別,上轎去了。正是:   金蘭至戚相嘲戲,惹得情癡淚滿腮。   卻說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彥霄去,轉身進來,卿雲有事到裡面去了,旭霞獨坐空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歎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說計哄騙到鳳來儀家去,做這事體,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還受生時節,自然去踐雲仙之約,會晤素瓊小姐。那時便遣雲仙做個蜂媒蝶使,兩下私訂了姻盟,中解歸時,吉彥霄作伐成過了親,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這許多惡風波來?論這情理上來,真個該千刀萬剮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無言,臥於榻上。恰好平頭兒請吃點心,遂立起身來,整整衣冠,到裡頭去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回去,把這扇子將來仔細一看,乃恨的道:「世間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閨閫之蠹,再不差的!好好裡一個千金貞女,被她哄騙到庵去,做出這樣勾當來。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個女兒,不能防閒他,任他與人詩詞往來,竟自置之不問。如今幸爾大遣這柄扇來與我見了,自然與他隱諱的。若落到別人眼裡,被他播揚出去,怎處?如今且待我暫收在此。到姑娘處,得成了親事,慢還他。倘不允時,倒不便還他,竟自毀碎,以滅其跡,卻不甚好。」遂將扇包好,鎖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崑山進發,不終日間到了。走進門去,與老夫人相見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穩的麼?」老夫人道:「感謝不盡,一好如舊。」彥霄道:「如此極妙。今姪兒特來與他作伐,不識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賢姪做媒,難道有什麼差處,不聽你呢?況你表妹原是那衛生的仙丹醫好的,又是一個新進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這裡再無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賢姪諒來是曉得的:我因年老無依,要入贅倚靠終身的,不識他可願否?」彥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說時,自然樂從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過聘,就要成親的呢。姑娘也要計議定了,為姪兒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聽了這句話,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點心與你吃了,再商量。」說罷,進去吩咐過廚下,即到素瓊房裡去通知了一聲。出來恰好有點心了,喚碧霞掇到書房裡,與彥霄吃過,乃道:「賢姪方才雲就要成親之說,算來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進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過一聲,他不答言,想是願的了。你明日回去時,說我們要招贅他,該是女家下聘的。因沒人支值,倒教他從儉送些聘禮過來,然後與他擇吉成親便了。」彥霄道:「姑娘高見,甚是妙極。待姪兒明日歸時,就去促他擇行聘吉期送來。」說罷,又吃過兩壺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來,梳洗飯後,原請了庚帖,下船歸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兩下相思一筆勾。   卻說那衛旭霞聽了彥霄吩咐,准准牢住卿雲家裡,望眼將穿,等候回音。正在那裡焦躁,只見鷓兒進來報導:「外邊吉老爺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進廳,作揖坐定,喚鷓兒來點茶吃過。彥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啟口道:「煩兄大駕,往返長途,弟深抱不安。未審到令姑娘處怎樣委曲鼎言,令表妹處恁般為弟措辭暴白了?」   彥霄道:「小弟此去,先說得家姑娘允了,然後乘間喚侍女春桃,教他傳語,細細與兄代言請罪過。那時將這柄畫扇,授與他拿進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卻說向家表妹知道了,出來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親允了,為女兒的焉有揀擇之理?』遂留下這柄扇兒,又囑付一聲道:『前日之言,不要說起了。』如今年兄也須記著,後日閨房中言談之際,也只做個不知便了。」旭霞道:「自當領教。」   說罷暗想:「這扇子,若是成了親,自有活現的嬌娃親近了,要這樣鏡花水月何用?縱使他留在那邊,少不得仍歸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說了。請問令姑娘尊意,要怎樣行禮呢?」   彥霄將姑娘所囑之言,述與旭霞聽了。旭霞心上十分歡喜,道:「既蒙令姑娘見愛,又承年兄玉成,待弟與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擇吉行聘。」彥霄道:「既如此,且暫別,另日恭候回音。」說罷,喚家人在扶手裡取這庚帖出來,付與旭霞收過,遂起身出門,上轎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進去,說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裡商議,恰好卿雲回來,述與聽過。那時三人計較定了,即差人去選了個行聘吉期,通知過彥霄,教他差個家人,一同送到崑山。然後整頓備禮,件件停當。   到這一日,請了冰人,畫船鼓吹,傘夫皂隸,鬧轟轟的送禮。在崑山宿過一夜,明日回吉轉來,比之去時,更覺熱鬧一倍。這時,杜老夫婦二人,真個歡喜無任。至於這衛旭霞,虛空思慕了三載,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間就有得到手了,竟自樂極無量;乃與卿雲迎接彥霄,謝了一回,拱入園亭,開筵款待。外廳宴勞家人各役。准准鬧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載得重回,復遇心交撮合媒。   締卻好姻消怨曠,一朝喜氣解愁眉。   那吉彥霄已謝宴歸家,這起回盤家人各役,也都領了犒賞,叩頭而去。不知這老夫人擇於何月何日,來迎旭霞去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此是衛生丹成九轉時矣,又被杜、吉兩君一班鬼話,令人氣殺!然天下好事,決不易就,不氣殺,不樂殺也。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榮登任     華堂開選,冰人傳語,才子佳人進步。瓊筵綺席喜相逢,更勝卻登科無數。紅顏似畫,歡情如酒,鳳管鸞笙相助。兩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祿柞。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素瓊小姐,虧這旭霞的仙丹來醫好,這段快暢念頭,已是不消說得;更遇吉彥霄於中撮合,得與才子締了秦晉。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願,竟丟開了愁緒,不去胡思亂想。正在那裡心中暗襯,要打點繡個鳳枕鴛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進來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擇了成親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聞說止隔得數日矣。小姐該做些要緊針線了呢。」素瓊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繡了兩副枕頭,待我自繡被心罷。」春桃聽了吩咐,去取出?來,上了繃子,復將絨線配勻了顏色,與素瓊對坐窗前,雙雙刺繡。   正繡得熱鬧之際,素瓊乃對春桃道:「我自從三年前同你繡了鄰家這幅做親生活,因這日那花嘴來,心上有些不快,丟了手,直至今日,覺得手中生荊棘來。」春桃道:「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後,他家來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瓊道:「原來如此。」春桃道:「我細想,小姐倒虧這一場病,今日原得與風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個現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說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婦,如今這衛老爺回來訪著了,難道不要氣死?我這裡聞得他榮貴還鄉,尚屬未娶,不要說小姐難存濟,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瓊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說成了,我自然立志堅牢。原拚卻一死的,怎肯胡亂去錯配小雞!」   兩人正在挑繡忙迫、言談親切之際,只見碧霞走將進來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問些什麼置貨物件,明日絕早要往蘇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針線,忙忙的走到外廂,老夫人喚進書房去,一個說,一個寫,足足裡寫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進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瓊問春桃一番,見得房中漸漸暗起來了,喚春桃出去點火進來,挑起銀□,坐於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詩兒,遂一句句如彥霄解說,都會意出來,乃贊歎道:「原來我與那衛生的姻緣,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聽了素瓊之言,問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瓊乃將這四句詩來,細細解說與春桃聽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說起來,他的漂流三載,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羈遲這樣一個大數在裡邊!」坐至更餘,春桃服事上牀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數佳期近,怎得莊周蝶夢成。   到得明日起來,那老夫人將這吉期、置貨帳,都交付與兩個能事的老僕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蘇州,那老僕先將吉日送至吉彥霄家去了,即到閶門置了雜貨,買就綾絹,歸來交付與老夫人。檢點明白,隨喚家人叫齊五色匠作,來家分派停當,鬧轟轟的造作器皿、衣飾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領了姑娘之命,將這送來的吉期喚個家人拿了,一徑到卿雲家來。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遞與卿云。卿雲接來一看,乃道:「吉日這樣近了,也要支值些事體。家表弟又不在此,怎處呢?」彥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價,去請他到來才好。」卿雲道:「來朝當發舟,去接他至舍。」吃過茶,彥霄別去。   到得明早,喚家人引舟而去。宿過一夜,傍晚之間,旭霞喜色滿容的到來。那時,一家至戚相敘,商量整頓了幾日。凡一應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為母舅者主張,十色完備了。   至迎親之日,彥霄袖了這把畫扇到來,卿雲設宴款待。正觥籌交錯之際,彥霄於袖中取出這扇,敬與旭霞道:「前日題和執照奉還了,年兄自去負荊面請了罷。」旭霞接在手裡,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處呢?」彥霄道:「前者小弟這番說話,只因向日見了年兄芳姿遺照,道是情癡之極,故敢相謔耳。家姑娘處,仙丹靈驗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龍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對語起來,所以完璧歸趙耳。」旭霞道:「這段姻親,承年兄曲為玉成,豈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惡耍?這幾日,幾何急死了小弟!」彥霄道:「聞得令表兄亦先為構辭嚇過一番的了。」旭霞道:「原來你們兩個是一黨的。」   說罷,遂袖了扇子,乃道:「專怪兩位暗地取樂小弟,各要罰金谷酒數,奉答雅情。」卿雲道:「我便領命,竟飲三杯罷。彥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將功蓋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說人情,吃了兩杯罷。」說畢,出席將巨觥篩來敬上。彥霄飲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兩杯。」旭霞道:「有甚差處受罰?」彥霄道:「也專怪兄會做芳姿遺照,一定要飲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飲了。又共呼盧擲色一回。   恰好迎親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過三通,開了正門,隨行逐隊,擁上廳來。分班立定,請杜老封君出去,叩頭畢,然後排筵款勞,也自傳杯換盞一番。歇了,掌禮傳事。旭霞換了烏紗帽、虹員領,簪上兩朵金花,拜謝了杜家一門至戚。卿雲、彥霄也更了公服。那時,三個一齊上轎,出門而去。你道好不榮耀!正是:   人生世上誰雲樂,大登科後小登科。   不題。   卻說那老夫人自發迎到蘇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齊整非常,真個是:玳筵前,秀楚寶鼎;繡簾外,彩結雕簷。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覺喜不自勝。   不一時,鼓樂喧天的到來,先是彥霄出轎,進去商量過,到外邊來,於轎中迎出卿雲作了揖,拱入後堂吃茶去了。廳上打點結親,樂人吹擂起來。掌禮的請齊兩位新人,赴單交拜過天地,復去請老夫人出來受拜過,又去請卿雲、彥霄來見了禮,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燭。掌禮的執壺敬酒上筵,唱一調《滿庭芳》,詞云:   紅粉佳人,青錢才幹,仙丹撮參商。屏開射選,中目遂成雙。合巹芳閨綺宴,獸爐將蘭麝為香。分明是、蓬萊閬苑,仙子降華堂。人生此際,鴛衾鳳枕,得遂鸞鳳。願螽斯蟄蟄,熊夢呈祥。官至封侯拜將,壽比滄海長江。從今始、夫榮妻貴,瓜瓞永綿長。   掌禮唱畢,又敬上雙杯美酒,伶人作起樂來,熱鬧一番撤宴。旭霞到廳上去謝了冰人,復揖過卿雲,然後坐席。宴飲更餘,陪卿云。彥霄兩個到花園裡去宿了,轉身進來。   侍女春桃引入香閨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換卻紫衣飄巾,與素瓊一雙雙如賓如友,坐於花燭之下。白面紅顏,輝煌映耀。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開口道:「衛老爺,可記得三年前在支硎山,與我家小姐作揖了麼?」旭霞道:「這是日日銘心的,怎肯忘卻?那日蒙老夫人見愛,得親近小姐尊顏。」   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許的,虧這了凡師父使我家小姐識荊老爺。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場佛會,那裡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與老爺會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豈不是絕世無雙的佳事麼?」旭霞道,「想來原是天緣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見之後,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夢,尋仙授此丹藥,目今將來救好病體。」春桃道:「正是呢。」   正說話間,只聽得譙樓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對旭霞道:「不該是小婢催迫老爺、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時候了,請去睡罷,不要錯過了吉日良時。」旭霞此時心中正欲如此,聽了春桃這句話,倒像是他發放一般的,滿面笑容對春桃道:「我不曉得你原來是一個妙人,說出這樣方便話來。」   素瓊聽了旭霞稱贊春桃之言,不知不覺的失聲一笑。旭霞此時,見得素瓊解頤巧笑,喜色盈腮,連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牀去睡罷。有甚積衷,另日各自傾倒可也。」素瓊害羞,乃將衣袖掩了杏臉,只是不做聲。又是春桃見得如此,乃道:「衛老爺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這樣屈體,不但是失了老爺的威儀,更恐今晚做出了樣子,後來那裡跪得這許多?」   旭霞道:「春桃姐,聞得你是知書識字的,這個意兒也不曉得?」春桃道:「小婢那裡識字?不曉得老爺是什麼意思。」旭霞道:「這叫做男下於女的大禮。」春桃道:「老爺既是曉得這禮的,何不起來向我家小姐深深作個揖兒,包你就依。」旭霞聽了春桃,果然立起身來,叫一聲:「小姐,謹依尊侍女之命,真個奉揖了。」   說罷,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個揖下去。素瓊此時,忍不住櫻桃絳口又失聲一笑、也還了一個禮,又且彎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見纖玉手扶他,那時喜得魂不附體,捋衣袖去勾了素瓊的粉頸,雙雙步上牙牀,掛起銷金繡帳兒,卸下衣裳,忙入鴛衾裡去。此時兩人貼肌貼肉,交頸歡娛,何得還有閒功夫去說長話短?正是:   歡娛一刻千金價,只恐司晨雞亂啼。   到得明日起來,旭霞先自梳洗過,出去支值。卿雲,彥霄兩個下船回去了。復進房去,換了幾件簇簇新的佳麗衣服,打扮得飄飄拽拽,坐於妝台之側。一面將這把畫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細看素瓊梳妝。春桃走來拭頭服侍,立於素瓊背後,見了乃道:「老爺什麼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瞞春桃姐說,覷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開看時,竟是一件至寶。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厭的。」春桃道:「莫非老爺在仙家得來的活寶?」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寶,是人世間第一件活寶也。」   此時素瓊聽了,心中驚駭,暗想一回,忍不住開口交談了,低低的道:「可與我一看?」旭霞雙手敬與素瓊。素瓊接在手中揭開看時,忽然驚訝對春桃道:「這也奇怪得緊!那把畫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與你在尼庵裡疑想了許多,豈知竟在他處!若依目下論來,這起課者,原有八九分應驗的。」春桃也來仔細一看,只做不曾見的模樣,道:「小姐向日是畫什麼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瓊道:「自己的筆跡,難道不認得?」   春桃又來假意看看,乃道:「小姐這日畫了瞞我,我道為著恁般緣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問及。卻原來是預先畫就老爺。小姐的一幅行樂圖,故爾此時失了,小姐廢寢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見愛若此,費這樣芳心!」說罷,素瓊不免細細查問旭霞在何處得的來歷,旭霞亦自推求其畫扇、失扇情由。只見外面進來,請出去見禮祭祖。恰好此時素瓊的雲鬢已梳就了,遂各自換了公服,出去行過大禮。   進房來,復易了褻服。旭霞把這自始至終事跡,述與素瓊聽過,不免驚異一番。素瓊亦將愛慕才子這些暗衷愁腸,也自細細傾倒與旭霞聽了,亦自贊歎感激一番。素瓊乃去取出這詩箋來付與,旭霞接在手裡,對著他道:「小姐,不要輕覷了這句俚言來,竟是一片御溝紅葉。更於那個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魚忘筌了他!與小姐乍會,此夜若沒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臥榻上邊,我與小姐兩個,何由得預上陽台,雲雨這一番?」   素瓊道:「這是那裡說起?是夜老夫人問及你,了凡說道:『恐怕男女混雜,一來不便,二來懼奶奶見責,回他去了。』母親此時就憐惜過你一番的。況且我天性又是不飲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則同食,寢則同寢,時刻不離防閒拘管的,那裡被他灌醉?那裡臥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樣人了?這也真個可笑得緊!出家人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獄耳。」   旭霞聽了素瓊這番正言厲色,覺得驚駭了半晌。想著了三年前托夢後的想頭,會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瓊幾句。恰好老夫人進房來,大家坐定,也自敘過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後那夫妻二人,琴調瑟協,如漆如膠的度日。   不道光陰易過,倏忽是旭霞憑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來,發了打掃牌告示去,遂留下兩個門子皂快隨身。擇了長行吉日,與老夫人計議定了,將家私細軟什物發扛下船,僉了宅子門首張掛的告示封條,遂把房屋傢伙交付與兩個老僕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屬,登舟發棹。   到了蘇州地面,泊船葑門外靈官廟前,打轎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謝大恩。杜家不免開筵會親。過了宿,明日旭霞與素瓊商量道:「我與你兩人得諧伉儷,雖是由令表兄之力,論起那個了凡家姐,就是有這番得罪於小姐處,原其情,此夜不過為雲仙作撮合耳,諒亦本無大罪。我們發始之初,虧他師兄弟兩個引進的。為人在世,豈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於起頭之人?今日到令表兄處去了,我道畢竟還該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穩。」素瓊道:「我也不記他過了,但你姊妹間,論起理來,也該酬謝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寬洪度量,抑且出言明達。既如此,到彥霄家去了,另喚一隻小船去罷。」   說畢,別了杜家一門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過一夜。明日起來,叫鷓兒喚下一隻遊山華舫,帶著傘夫皂隸,一齊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轎上岸,依回曲折的過嶺而去。至山門前,有人進去報告。雲仙曉得了,出來迎接進去,歡歡喜喜的相見過。了凡在關內,也自問訊了。大家敘過闊情。旭霞與了凡仍舊姊妹相稱。了凡不免問起成親之事,稱暢一番,遂叫雲仙收拾點心留了。臨別時,旭霞感兩尼昔日之恩,喚門子拿扶手來,取出紋銀二十兩,付與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資,然後別過,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橋過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門,過到坐船裡去,大吹大擂的解維發棹而行,望嘉興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間莫大是姻緣,共枕同衾豈偶然。   縱使兩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團圓。   不知他為司李之職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春桃姐極似今日門客。然今日門客有其醜態,無其慧心。人生得意事,盡在此回。 第二十二回 解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雲志展。仙家戒諭言非淺。異花瓊漿色鮮鮮,杯傾換骨分枝瘈。解組歸山,世情須遠。雙雙辟谷辭塵絆。一朝會舊續仙緣,鸞驂鶴駕起蓬苑。    右調寄《踏莎行》   卻說那張紫陽在仙境,曉得衛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於酒色財氣,誤陷塵網,難超仙界,與鳳瑞珠續敘仙緣。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於石室中取一瓶換骨瓊漿,三枝洗塵不死花,置在花籃之中。紫陽駕了白鶴,瑞珠乘了彩鸞,一齊騰空,渡海飛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興府城中,乃留鸞、鶴於雲端,冉冉從空而降,來至府前,變就兩個道人,提著籃兒,立於街坊張望。適旭霞公出回廳來,在路上見了,紫陽、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轎兒,口裡連連告道:「求老爺佈施。」這起各役把他亂踢亂打。   旭霞道是奇異,連忙喝住手下,帶他回廳去。坐堂問他道:「道者,你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來攔截我道子呢?」紫陽道。「貧道不滿老爺說,我們兩個雖是化緣,原有一番氣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貪夫不化,慳吝守財虜不化,貪官污吏不化,無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進退、迷戀聲色者不化。今聞老爺為官清正廉潔,處心積慮,自是不凡,貧道所以特來募化。願老爺大破慳囊,化與我紋銀壹萬兩。貧道把去替老爺做些閒雲野鶴、世外非凡之事。後來老爺回頭登岸,可以安享不盡。」   旭霞聽他一番議論,隨想他不是等閒化緣的,心裡另自待他,口裡乃詭言試之;且見那個女道不言不語,不知何故,乃問道:「你兩個是夫婦、是兄妹呢?有許多年紀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過同伴抄化遨遊的。若說年紀,寒寒暑暑,不知過了許多,記不起了。」   旭霞道:「倒也可笑。為人在世,雖是遊方曠蕩,不要終老,難道連自己的年紀也忘卻了?明是奸邪之徒,我這也不計較了。但你兩個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圂帳過日,怎得潔然不污,如柳下惠、魯男子乎?」   紫陽道:「老爺差了。可曉得『淫污』兩字麼?凡夫俗子,迷戀女色,沉淪欲海,終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養真修煉之摯,愛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絲毫滲泄,所以內濾外凝,雖豔冶當前,如過眼空花,漠然無所動於中。所以貧道男女同行同宿,爾為爾,我為我,絕不起妄想,以喪天真。」   旭霞聽了,不覺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贊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徹妙道之論。我今捐俸與你百兩,去作修煉之資何如?」紫陽道:「既蒙慨許,貧道們今日去了,明日來領。」旭霞道:「你們兩個來得久了,到我私衙裡去齋你一齋。」   紫陽、瑞珠攜了花籃,隨著旭霞退堂進去。兩人站於廊下。旭霞到裡面去,與素瓊、老夫人兩個述此奇異。說猶未了,承值的進來報導:「老爺,方才要齋那道人,如今那兩個影兒也沒了,只存得一隻花籃在外邊。」   旭霞倒吃一驚,連忙出去看時,真個俱不在了。啟他的籃來細看,只見一個瓷瓶兒,緊緊封好的;又有鮮灼灼的三枝異花在內。隨即拿到裡面去,與老夫人、素瓊三人細玩。捻在手中,覺得芳香襲人,光彩耀日,各各稱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滿城追尋,杳然無從蹤跡,來回覆了。旭霞對夫人說道:「我始焉原道他兩個奇異,故帶回盤詰他。他談吐津津,頗多仙氣。如今且把這花與瓶原替他放在籃裡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後眼巴巴看他來那裡有個影響?」   旭霞見他不來,把那籃中的花拿出來看看,並不見枯槁,鮮豔如舊在那邊。大家驚贊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覺將過半載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瓊在衙署賞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觴酌羅前,暢敘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籃中花朵與瓶,叫春桃進去取來。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內,供於桌上,稱美一回。又將瓶開了,覺得芳馨撲鼻,乃對夫人道:「異品不可輕褻。」叫春桃取一對玉杯來,慢慢傾了一滿杯。仔細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寶璨,想道:「莫非仙液瓊漿?不知恁般滋味。」將來呷了一口,覺滿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贊歎道:「我在雲林夫人宮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覺相像。」索性一飲而盡。復傾一杯,遞與素瓊。   素瓊接在手裡道:「我酒是不飲的,但是老爺如此贊美,想必異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飲而盡,覺得遍口生津,滿腔滋潤,乃驚訝一回。旭霞把瓶盡情傾在杯中,恰好還有不淺不滿一杯,將來敬與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為婿的無禮,不先敬大人。此正湯藥子先嘗之禮也。」老夫人道:「既是瓊漿玉液,我是年邁之人,用不著了。原是你們兩個飲了罷。」   春桃聽見老夫人不欲飲,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飲了罷。」老夫人隨即授與春桃。春桃雙手接來,傾入櫻桃小口,嚥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邊有這樣嘉美之物,真非人間可得者。」素瓊道:「癡丫頭,那一個說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還要來應驗。」素瓊道:「想必是老爺做官清廉,天遣他來賜這兩件異物,或這就是應驗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沒有人褒獎。夫人之言,倒講得妙。」   說罷,復飲酒幾杯,清談一回,覺得露寒月轉,更鼓連催,是將夜分時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該深賞,但賢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勞費精神。你們夫婦再飲幾杯,收拾進去歇息了罷。」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來,將這三枝花與素瓊、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輕移環佩,攜手同行。恰似神仙歸洞天的進去了。正是:   賞心樂事良宵宴,飲卻瓊漿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來理了些政事,以後遂悠悠忽忽過去。   光陰迅速,倏焉是滿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飲了瓊漿之後,覺得日漸一日,身體輕鬆,欲情俱淡,飲食少進,似有辟谷之狀。心裡各欲恬養求安,不喜膏粱紈綺。   恰好瓜期已足,聞得撫台上疏薦過廉能,旭霞恐復任報來,忙赴撫台處去,將冠帶印綬交割辭官。撫台著實留他,旭霞抵死辭脫了。歸所即忙吩咐,一面發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別了堂尊廳僚,清清靜靜的起身。豈知驚動了合府子民,攜老摯幼,執香而來,脫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連遠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樂。   一朝辭任去,口碑載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題。   卻說那衛旭霞回到蘇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兩日。吉家也去過一次。乃發舟到崑山岳母家去住下,終日與素瓊、春桃三人在深閨中焚香烹茗,吟詩作賦。   倏焉又過了幾年,豈料這三人因吃過寒冷瓊漿,竟爾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氣,這些榮華富貴、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時年六十有七,見得婿、女兩個成婚長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見他終日脫然駘蕩,終不以乏嗣為憂,老夫人心上未免終日鬱鬱不樂。豈知一日積悶成病,陡然發起來,延醫服藥,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個月,竟自死了。   旭霞乃好好成殮了,治喪塋葬之後,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懷僻靜,思慕山居,忽起遷歸長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乾,不忍竟自拋撇而去,更兼岳父沒有本支姪輩承受家業、香煙,與素瓊商量,竟自備起酒來,請了許多親族,擇一遠房賢能姪兒,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產一一開明,交付與他了。然後摯其妻妾以歸蘇郡,於母舅處住下,同了素瓊出去遊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瓊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薦他。旭霞聽了,遂欣然備了齋供之儀,一徑到尼庵裡去。你道好不湊巧!恰遇著了凡生化昇天之日。旭霞這一起走進門去,見得熱鬧非常,乃問道:「作何道場,如此齊整?」眾道友道:「了凡師父今日昇天,我們在這裡奉送。」   旭霞夫婦三人聽了此言,倒著一驚,遂又問道:「雲仙師父在那裡?」眾道友道,「他已先亡化過四年矣。」旭霞復想起昔年之情,不覺撲簌簌的淚如雨下,哭了一場,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見他身披袈裟,手執如意,露頂盤膝,趺坐在氈單上。   旭霞夫婦三人見了,各自流淚,拜了兩拜起來,贊歎一回。索性不說起追薦之事,竟將這些帶來的齋供擺設於了凡、雲仙兩處,又加祭拜慟哭一番,送他入龕□過。然後歸到母舅處,拜別了,起身歸山去住下,鎮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覺又是三、四年之後,竟自辟谷了。杜、吉兩家聞之,道是奇怪,俱來看過幾次。   一日,旭霞絕早起來,吩咐鷓兒到蘇州接杜、吉兩家親戚,教他作速到來。鷓兒連忙到郡去說了。杜、吉兩家以為駭異,男男女女俱至山來。旭霞夫婦相見過,遂把家私什物,付與鷓兒夫妻兩個收管過,乃對眾親道:「我們至戚相敘世間,原為美事,豈料今日一旦要拋撇公等,在明午牌時候,當升虛而別了。」眾親戚聽了,不覺傷心一回,依依相敘的過了宿。   明日起來,旭霞原教小鷓兒收拾早膳與眾親吃了,遂喚他燒起香湯來。妻妾三人俱浴淨了身,上來拜別眾親。眾親同了鷓兒,一齊慟哭起來。旭霞道:「這非死別割愛,不消悲慟得。夫凡人生紅塵中,情慾相牽。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場虛氣。我今日到這個地位,只樂得無掛無礙,飄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種清虛快樂之福,何勞尊長輩傷心?」說罷,遂同素瓊、春桃一齊下拜眾親畢,又望空拜別了亡化先靈。只見一鶴一鸞,飛舞庭中,繞屋祥雲擁護。   旭霞量道午牌時候了,遂將三枝花各自執過一枝;又把這瓶兒盛於籃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見張紫陽同了鳳瑞珠,又有無數仙童仙女,在雲端作樂。旭霞妻妾三人見了,跪於庭中,羅拜為接。   先是紫陽、瑞珠兩個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廳裡。那張紫陽道:「我今日特奉雲林娘娘之命,引四時苑主鳳瑞珠仙姑到來,與文士續配了仙緣,召駕臨宮,去司萬卉之文章,掌一宮之仙眷。更宣天孫素瓊、記室春桃,一齊發駕。鶴馭鸞驂,俱已整備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動人窺看,以泄仙機。」   說罷,紫陽呼喚仙童仙女下雲端來,至廳前,並奏雲璈,聲音徹天。那時,張紫陽請鳳瑞珠來與旭霞交拜。待過了夫婦之禮,然後與素瓊亦行了仙班姊妹儀文畢,各自乘鸞駕鶴,騰入祥雲,飄然而去了。   卻說那些親戚,見他們白日昇天,不免望空遙拜而送,直至不見了起來。男男女女,倒嚇得如癡如夢一般。更驚動了長圻一村老少,挨挨擠擠的來看,再沒一個不贊美稱異。到得明早,杜、吉兩家親戚,覺得至戚生離,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歸。抵家時,旭霞平日這起相知朋友、兩家因親及親的眷屬聞知,都來詢問贊歎一番而去。   以後,杜卿雲雖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雙親叨受皇恩,誥封壽終。營葬之時,空中飛下雙白鶴來弔,似有悲切之狀。揣度起來,自然是旭霞夫婦變化到來,謝昔日之恩。那卿雲官職,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發科發甲,書香不絕,也可稱人世仙境了。   那個吉彥霄,出身就是年少詞林,聖上嘉其才藻,特賜大學士以終其身。封妻蔭子,極其華麗。後嗣綿綿,爵祿靡窮。   至於那個山鷓兒,雖雲奴僕下賤,家主漂流之後,曾為陰告陽申一番,滿腔義氣,故爾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將家產交付與他。以後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儉經營,做了一個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時遇節,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欽敬他,咸稱為忠厚長者,壽至八十而終。豈非千古流傳之佳話哉!   鳳瑞珠與衛旭霞世緣已絕,復結仙緣。「緣」之一字,甚是情種,無論仙凡,但不容即斷也。但不知素瓊有妒無否?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山水情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an eBook, except by following the terms of the trademark license, including paying royalties for use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trademark license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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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International donations are gratefully accepted, but we cannot make any statements concerning tax treatment of donations received from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U.S. laws alone swamp our small staff. Please check the Project Gutenberg web pages for current donation methods and addresses. Donations are accepted in a number of other ways including checks, online payments and credit card donations. To donate, pleas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Section 5. General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Professor Michael S. Hart wa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 with anyone. For forty years,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 Gutenberg™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 Project Gutenberg™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 editions,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not protected by copyright in the U.S. 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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