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負曝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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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 負曝閒談

Author : Quyuan

Release date : April 28, 2008 [eBook #25226]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3, 2021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Yu Chin Che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負曝閒談 ***

Produced by Yu Chin Chen

負曝閒談

第一回 陸直鎮當筵說嘴 元和縣擲稟傷心

俗語說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單說這蘇州,自從吳王闔閭築了城池直到 如今,那些古蹟都班班可考,不要說什麼唐、宋、元、明了。卻說蘇州城外有一所地方 ,叫作陸直,古時候叫作甫裡。《千家詩》上「甫裡先生烏角巾」,就是指它而說。這 陸直,姓陸的人居其大半。據他們自己說,一個個俱是陸龜蒙先生的後裔。明哲之後, 代有達人,也有兩個發過榜,做過官的,也有兩個中過舉,進過學的。列公不信,只要 到三高祠門口,看那報條貼得密密層層,有兩張新鮮的,有兩張被風吹雨打得舊的,都 寫著貴祠裔孫某某大人、某某老爺、某某相公,扳了指頭也算不了。春秋二祭,城裡撫 台派了官下來,開著鑼,喝著道,到祠堂裡主祭。旁邊站著房分族長,朝珠補褂,頂子 花翎,沒有一個不是鄉紳面孔。所以陸直那些挖泥挑糞的平頭百姓,都敬重姓陸的如天 地鬼神一般。

如今單表一個姓陸的人,單名叫鵬,表字霄翥。他父親陸華園,務農為業。平日省 吃儉用,掙了幾十畝肥田,又蓋了三四間瓦房,家中又養了兩三條耕牛,糶了十多擔糧 食。陸直人眼淺奉承他,稱他作「財主大老官」。陸鵬自小有些聰明,他老子花了三百 文一年的束脩,把他送在村塾裡唸書,不上數月,斗大的字就認識了不少。念到了十三 四歲,更是來煞了,寫封把不要緊的信,雖有幾個別字,人家看了都還懂得。於是陸直 鎮一傳十,十傳百,都說陸家孩子將來是個人物。這風吹在陸華園耳朵裡,自是歡喜。 等到陸鵬十五六歲,他老子叫他跟了一個本家叔子,開筆作文章。這本家叔子雖是個老 童生,到了縣府考復試團案出來,總有他的名字。學台大人也曾賞識過,說他文章做得 平正,就可惜解錯了題,幾回要想進他,幾回又把他擱下了。他負此才學,不能見用於 時,也就無志功名,在鎮上招幾個走從學生,一年弄個三四十吊錢,將就度日。那天陸 華園親自把兒子陸鵬送過來,求他指教。兩面言明:每年束脩六弔,還有一錢銀子、一 封的贄見。他何樂而不為,滿口答應了。從此以後,要陸鵬拿些錢交給航船上,叫航船 上到城裡書坊店,買了幾本《啟悟集》之類,朝夕用功。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陸鵬已是十九歲了,文章做得粗粗的通順,就是起、承、轉 、合的法子,也會了個齊全八套。他叔子有天對他說:「你有了這點本事,可以去考他 一考了。自古道:場中莫論文。一戰而捷,也是難說的事。」陸鵬聽了,回家與他老子 陸華園商量。他老子陸華園一力攛掇叫他去考。

當下收拾行李,僱了一隻柴船,父子兩個,一同進城。到了考棚左右,看明白了告 示上開考的日期,又尋到禮房,買了卷子;為著要搭幾個沙殼子的小錢,和禮房大鬧, 經旁人勸散。考過縣考,取了名字。接著府考。府太父姓錢,名有用,旗人出身,當過 筆帖式、滿文卻十分精通,漢文上就不免吃虧了。幸喜幕中一位老夫子是個通品,無論 哪一路文章他都識貨。陸鵬的卷子,恰好落在他手裡,打開一看,原來做的是未冠題, 卻還清楚,便取了復試。一連兩復,到了三復的時候,因為搶粉湯包子吃,被人推跌了 一個筋斗,一隻右手登時青腫起來,不能拿筆,只好氣憤憤的回船坐著。因他終復跌壞 了手,沒有進去。

發出長案,取在五十多名上。陸鵬看看離著道考尚遠,父子兩個,趁了原船,回到 陸直。

他叔子就是教文章的先生,知道姪子府考取了終復,過來道喜,說:「我說如何? 頭一遭就高高取了,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不瞞你們說,我觀場的時候,府考連卷子都 不曾完;除了名,扣了考,只得改了名字補考。整整用了四弔多錢,才夠得上道考。到 現在想著,還是肉痛的呢。」他老子陸華園再三致謝,說:「這是你老弟的教法好,所 以把這麼一個糊塗孩子都弄明白了。道考如果僥倖,那時候要好好送幾擔陳米,補補你 的情。」他叔子說:「那倒不在乎此。」又說了些別的話自去。

過了數日,便是關帝菩薩聖誕,陸直鎮上,大男小女都要到關帝高去進香。這廟在 王家村後樹蔭裡面,房屋甚是寬大。

到了這日,廟祝清早把地面打掃淨了,便有許多燒頭香的,一群去了一群來。到了 晌午,有個王家村上的王老爹,備了副三牲,整齊了衣帽,來替關帝菩薩祝壽。住持和 尚法雨,曉得是大檀越到了,趕忙出來招呼著。擺上茶盤,斟上茶,請王老爹坐下。恰 好陸鵬也來了,法雨便請他陪客。二人本來認識,彼此閒談著。王老爹抹著鬍子道:「 陸相公,你不日就是秀才了,我卻記得你抓周的日子,猶如在目前一樣,叫我怎樣的不 老!」

陸鵬道:「可不是麼!」王老爹又道:「陸相公,你們老人家巴了一輩子,才巴了 你這麼一條根,也不枉東廟裡燒香,西廟裡還願。再過兩日,他倒要做老封君了。」說 罷,哈哈大笑。

少時擺飯,甚麼豆腐、麵筋、素菜、索粉大盤大碗的端上來。除掉王老爹跟陸鵬兩 個,法雨又拉了幾個做買賣的來,坐了一桌。陸鵬一面吃著,一面說道:「前兒府裡終 復,照倒有一席酒,是大廚房備的。燕窩、魚翅、海參那些倒還不稀罕;有一隻鵝,裡 麵包著一隻雞,雞裡麵包著一隻鴿子,鴿子裡麵包著一隻黃雀,味道鮮的了不得。」

同桌一個做買賣的,便把筷子放下說:「阿彌陀佛!一樣菜傷了四條命,罪過不罪 過呢?」陸鵬板著面孔道:「你們沒福的人,吃了自然罪過,我們卻不相干。」另外有 一個人插嘴道:「陸相公,據你如此說法,你是有福氣的了!」陸鵬把臉一紅道:「怎 麼沒有!不要說別的,就是府太爺下座來替我們斟一巡酒,要不是有福氣的,就得一個 頭暈栽了下來。你們當是玩兒的麼?」當下眾人聽了他的話,默默無言。一時吃完,各 自散去。

不想一天陸華園為了跟西莊李家糶麥子,李家一會說他升斛不對,一會說他麥子裡 又攙了礱糠,口角了幾句。李家倚著人多勢眾,就打起來。陸華園挨了幾下拳頭,心下 不服,便千方百計的想出出氣兒。他有個小舅子叫周老三,是在城裡元和縣當快班伙計 。自己特地費了二十四文航船錢,趕到城裡找他小舅子。哪裡知道,他小舅子跟著本縣 大老爺到黃埭鎮相驗去了,要三四天才回來。他小舅子有個妹子,是他的小姨,留他住 下,問明來意,就說:「這個不妨。縣裡的針線娘跟我就如親姊妹一般。讓我過去言語 一聲,托她在裡頭幫忙。外頭的事托了老三,李家小子叫他吃不了兜著走。」陸華園千 多萬謝。

不上五天,他小舅子果然回來了。陸華園見了面,如此長短述一遍。周老三把帽子 一扔,拿小辮子望頭上一盤說:「這還了得!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麼?」趕忙出去找著頭 兒,細細的商量了半天,又叫代書做了張呈子,說是行兇傷人。陸華園裝作受傷,弄了 兩個人扶著。扶到縣裡,元和縣大老爺把呈子看了一遍,叫仵作下去驗傷。仵作稟說: 「腰裡有傷一處。」大老爺離座一看,卻一些影兒都沒有,便問仵作:「既然有傷,為 什麼瞧不見?」仵作回說:「這是內傷。」縣大老爺道:「胡說!」仵作嚇得連忙退下 。又問陸華園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陸華園說:「有一個兒子。」縣大老爺 說:「你兒子為什麼不來?」陸華園道:「小的本來要他同來的,他說:一字入公門, 九牛拔不出。」縣大老爺道:「更胡說了!」把呈子丟了下來,不准。

陸華園回到他小舅子家裡,互相埋怨。周老三想了半日,想出了一個主意道:「何 不叫外甥上來,只說他也在場被打,叫他到學老師那裡去哭訴。學老師准了,移到縣裡 ,縣裡不好意思不答應他。」大家都說有理。周老三隨即替他姊夫寫了一封信燒上許多 香洞,專門派了一個人下去,把陸鵬逼了上來。

陸鵬心裡不情願,對他老子說道:「禍是你闖的,如今卻要我出頭,我哪裡有閒工 夫管你的帳!」他老子再三央告,陸鵬方始允了。

次日照計行事。陸鵬去了。等到下午,只見陸鵬怒衝衝的來了,一屁股坐在第一把 椅子上說:「你們用的好計,哪知依舊落了空!」大家問起情由。陸鵬道:「不要說起 !我跑到學裡,門斗進去回了,足足等了三個時辰,學老師才出來。我把情節說上去, 學老師說我多事,把稟擲在地下,他竟自進去了。」說罷,在袖中拿出稟帖,面上果然 有許多泥跡,大家面面相覷正在沒法的時候,忽然闖進一個人來。

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沈金標無顏考月課 柳國斌得意打鹽梟

卻說這人闖了進來,大家定睛一看,不是別人,乃是周老三的伙計,走的氣急敗壞 的說:「頭兒,老爺叫了你兩遍了,你還不去麼?」周老三正躺在鋪上抽著鴉片煙吃, 趕忙爬起來。

他頭上那頂帽子本來只剩一根帽襻兒,扣在脖子底下,那帽子卻撇在腦後,用手往 前一推就是。站起來頭也不回,跟著他伙計,到了衙門裡。知縣正坐在堂上,問了兩件 別的公事。周老三退了下來,剛剛出得頭門,覺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

「老三,哪裡去?」引轉頭來一看,原來是捕快王九。便道:「老九,我倒被你嚇 了一跳。」王九說:「咱們去香一筒好嗎?」老三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呵欠,把眼 睛揩揩,一聲兒不言語。王九說:「你放心,不要你請啊。」老三方才搖搖頭道:

「那倒不在乎此。我還有差使。」王九道:「你別弄鬼了,跟著我走吧。」說畢, 拖了老三就走。

老三搭訕著,一同到了一家小煙館。推門進去,裡面橫七豎八有個十幾張鋪。也有 做買賣的,也有縣前朋友。老闆過來招呼道:「周頭兒,王頭兒,請這裡來。」二人對 面躺下,王九讓老三先燒。老三道:「我剛抽了幾口,還是你先燒吧。」

原來老三是要吃熱槍的,第一口冷槍,白費了許多煙,不能過癮。王九知道他這個 脾氣,自己便嚓、嚓、嚓吃了幾筒,然後遞與老三。

二人正在談心,瞥見一個人,頭上戴著八品軍功,倒拖著一桿洋槍,拿著一塊毛布 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一腳跨進了門檻。老闆迎著說道:「老爺,今兒恭喜是超等? 」那人撇著廬州府腔道:「你妹子,說什麼超等,一等都不等!」周老三跟王九才知道 他是候補的武官,今兒上轅門考月課,打靶子回來的。別轉頭來,又見他探帽子、脫衣 裳,一面叫道:「快給我排十灘煙。」煙館裡的伙計拿了過去。又叫道:「快給我去端 面,另外打四兩高粱。」忙得個不亦樂乎。旁邊鋪上有兩個老頭兒,在那裡竊竊私語道 :「像他這樣子,將來打起仗來如何呢?」一個老頭兒答道:「他到了那個時候,我知 道他準是躺在地下等死。」這話不打緊,倒把周老三跟王九兩人引的大笑。當下週老三 跟王九吃完了煙,會了鈔自去。按下不提。

卻說這位打靶的老爺,姓沈名金標,安徽省合肥縣人氏,出身是在江湖上耍拳弄棒 的。有年,在杭州梅花碑底下擺下場子,胡亂弄幾個錢混飯吃。因他四門開得好,蒙本 處提標營營官的少爺常識了,替他補了一分糧,又給了他一道八品軍功的獎札。過了一 年,便升什長。由什長升哨官,把他興頭的了不得。駐紮鳳山門汛地。這鳳山門外,有 個小小的市集,不過百十家人家,卻還熱鬧。

有天,沈老爺正伏在桌子上打盹兒,猛聽得外面大喊大叫,合著一片鑼聲,心上著 了一驚。打發一個副爺悄悄的往後門溜出去打聽,原來是鎮上鬧強盜呢。把個沈老爺嚇 得魂不附體,正待叫手底下的關門,找石頭把門頂住,禁不往鎮上的百姓飛風也似的來 報。沈老爺一想不好:「若待出去,那些強盜都是亡命之徒,我若被他害了,豈不白死 ?若待不出去,將來被上司知道了,這個罪名可吃不起。」一時心上就如有十五個吊桶 ,在那裡七上八落。到後來咬咬緊牙齒,硬硬頭皮,吩咐手下副爺,掮了洋槍,自己騎 著一匹別人家的馬,一面催手下那些副爺進發。那些副爺東藏西躲,總在沈老爺的馬前 馬後打轉。沈老爺發了急了,嘴裡就罵他們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們這些膿包 ,一個都沒有中用的麼?」

正罵著,忽聽前面樹林裡訇的一聲,沈老爺在馬上著了忙,對手下的副爺說:「你 們趕緊跑到前頭去看,看看這槍是空槍還是實槍。要是空槍,我老爺可不怕。」那副爺 尋思道:「我們這位老爺,他的膽量比綠豆還大,不要管別的,我姑且哄他一哄再說。 」主意定了,往前奔了幾步,轉了一個彎,隨即縮回來,跑到沈老爺馬前稟道:「不好 了,不好了!強盜就在面前了!」沈老爺登時面如冬瓜一般的青,忙說:「回馬!回馬 !」哪裡知道那匹馬兩天沒有吃草料了,餓得在槽頭上打晃,被副爺們硬牽了出來裝上 籠頭,配上鞍轡,又被沈老爺打了兩鞭子,此刻站在那裡發楞,任你如何吆喝,它動都 不動。沈老爺又是狠狠的幾鞭子,那馬索性伏了下來,把沈老爺一個倒栽蔥栽了下來。 沈老爺生怕強盜殺來,一骨碌從地下爬起來,也顧不得腰胯痛,撇下眾人,如飛的跑回 去了。眾人見老爺跑了,也都一哄而散。鎮上被打劫的那家人家,看著強盜把東西一件 一件搬下了划子,還放了兩槍,如飛而去。這裡沈老爺在屋子裡,把石頭頂住了門,過 了半天,毫無動靜,才敢探出頭來,問了一問。落後又呼么喝六的去踏勘了一遍,詳報 了上去。上頭將他撤任,幸虧還沒有「限期緝獲」的字樣,這卻是提標營營官少爺替他 想的法子。

沈老爺看看浙江站不住腳了,打聽得江蘇太湖留防營有個幫帶,跟他是同鄉,又有 點親,從前在浙江也曾會過面。他橫豎是單槍獨馬,一無牽掛,當下由杭赴蘇,尋著了 那位幫帶,說明來意,意思想要投效。那幫帶說:「現在人浮於事,實在無從安插。老 兄暫請住下,再行想法吧。」沈老爺住了下來,終日催那幫帶替他想法。那幫帶被他鬧 得急了,只得寫了封信,薦他到撫標營裡去。撫標營裡收留了下來,叫他候補。目下新 撫台定了新章,凡營裡候補的人到了三六九,一概都要打靶。

中了三槍的算超等,中兩槍的算特等,中一槍的算一等。這回月課,他老人家正犯 了肝氣,又不能不去。哪裡知道把槍端上,準頭對了又對,這槍子卻個個從斜裡飛掉了 。打完了靶,又氣又急,煙癮又上了,實在熬不住,所以打撫台轅門上溜了下來,到這 煙館裡,狂抽了一會,又亂吃了一會,他的肚子這才不委曲。直挨到上燈時候,才一步 一步的挨回家來。

他的家住在一個實窒衚衕裡,到了門口,在身上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去,把牆上掛 的油盞點著了。歇息了一會,又央隔壁的小廝買了些菜,打鍋做飯。坐在燒火登上,把 柴引著了,一面往灶堂裡送,一面唱著京調《取成都》。耳邊廂忽聽見有人打門的聲音 。想了一想:「今天二十九,是個小盡,大約討帳的來了。」一時間不得主意,又聽見 那門外的人叫道:「沈大哥,快些開門。」卻是同事柳國斌的聲音,才一塊石頭落地, 趕忙站起身來答應道:「來了,來了。」把門開了,彼此見了面,請進客堂坐下。沈老 爺道:「柳大哥,不怕你見笑。舍下實在乏人,燒茶煮飯,都是我兄弟自己動手的。如 今且請寬坐,待我到灶下把飯弄熟,再和柳大哥談心。」柳國斌道:「請便,請便。」 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沈老爺捧著一把紫砂茶壺,一個黃砂碗,把醬油顏色一般的 茶斟上一杯,連說:「怠慢得很。」柳國斌接了茶,說了幾句別的閒話,就提起:「現 在新撫台為著鹽梟鬧事,想要發兵剿捕。你我何不跟了去,不要說打敗鹽梟可以得保舉 ;就是好歹搶了幾條船,拾著幾包鹽,都可以賣好些錢呢。」沈老爺連連搖手道:「柳 大哥,這些事情卻只好讓你們去做了。我的身子又弱,在風口兒尚且站不住,何況打鹽 梟呢。至於說弄錢這樁事,哪個不想,但是也有命在那裡。命裡該應得錢,一個也不會 短;命裡該應不得錢,一個也不會多。」柳國斌見他說出這種話來,當下岔住道:「算 了,算了!天不早了,我要走了。」沈老爺也不留他,送了出來,關門進去。

柳國斌正在自言自語,說沈金標無用,遠遠的看見一頂轎子、一對燈籠如飛而來。

欲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什長有才擊船獲利 老爺發怒隔壁擔心

卻說柳國斌走到前面街上,看那一對燈籠簇擁著一乘轎子,轎子裡面坐著一位官。 這官架著碗口這麼大的一對墨晶眼鏡,一隻手靠在扶手板上,一隻手卻托著腮,在那裡 想明天的心事呢。柳國斌正看得出神,一個護勇拿著藤條,上來吆喝道:「深更半夜, 什麼人還在街上行走!連老爺來都不迴避麼!」柳國斌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見是護 勇,便笑了一笑道:「老弟兄,推扳點吧。咱們是一塊土上的人,誰欺的了誰?」這護 勇聽柳國斌的話來得硬札,順手把那個護勇手裡的一對燈籠奪了過來,望柳國斌面上照 一照,慌忙說道:「原來是柳老爺!

請便,請便!」柳國斌也不理會他,慢慢的走。

去到家中。妻子迎著他,問道:「回來了?」柳國斌道:

「回來了。」他妻子道:「早上跟你說的話,怎麼樣了?」柳國斌楞了一楞道:「 什麼說?」他妻子便罵道:「天殺的!難道連吃飯的事體,都不打算打算麼?」柳國斌 道:「飯是天天吃下肚子去的,有什麼打算?」他妻子道:「前兒吃的是鍋巴,昨兒吃 的是粥,已經兩天沒見飯面了,你還裝什麼幌子呢?」

柳國斌恐怕他妻子一吵起來,單牆薄壁,街坊鄰舍聽了便要笑話,只得佯笑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樣的喉急。你別嚷,一到明兒,就有錢了。」他妻子道:「你要 有錢,除非去偷人家一票!」柳國斌當下正色道:「你越說越不是了!我們當老爺的都 做了賊,那些平頭百姓,不一個個都該做強盜麼?」他妻子道:「你開口老爺,閉口老 爺,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影子照照,看配當老爺不配!」柳國斌當下被他妻子搶白了 一頓,氣的啞口無言。後來連鴉片煙都抽不進,把手揉著胃脘,只喊啊唷,原來犯了他 肝氣了。等到第二日,一早營裡頭的差官就跑來打門,說:「大人都上了炮船了,老爺 還只管慢吞吞,到底要這功名不要?」柳國斌無奈,只得掩著衣襟,趿了雙鞋,勉強掙 扎下得牀來,隨著這差官垂頭喪氣而走。

看官,你道柳國斌是什麼人?他也是個把總,現在鹽捕營右營做了一個哨官。他的 官運不佳,剛剛這個時候,太湖裡的鹽梟鬧得不亦樂乎,要去拿他,他竟開槍拒捕。營 官把這情節通稟撫台,撫台批下來:「著該管帶認真巡緝,毋任鹽莢之利,任彼侵佔。 如有拒捕等事,格殺勿論。」營官得著了這道札子,一面準備軍器,一面調齊船隻,定 在平望鎮會齊,分頭巡緝。

這一下子可把柳國斌派在裡頭了。可憐他自從做瞭哨官以來,前任的頂收就去了一 百多弔,另外還有營官那邊、號房裡、門房裡、廚房裡,都得點染點染,把這位柳老爺 弄了個家產盡絕。

剛剛到舢板子上過得幾天安逸日子,家裡奶奶一會兒說沒有米了,一會兒說沒有柴 了。看看關餉的日子離得尚遠,便把他熬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昨天晚上跟沈金標說 的話,原是拼死吃河豚的意思,哪裡知道果不其然把他架弄上了,他又是苦又是恨,又 是怕又是急。及到得營官那裡,營官照例吩咐幾句話,什麼「奮勇當先,不得退後」, 又是什麼「吃了皇上家的糧,該應做皇上家的事」那些老套頭。下來了,只得整理船隻 ,收拾槍炮,硬著頭皮跟了營官一同向太湖進發。

古人說的好:「太湖三萬六千頃」。遠望過去,白茫茫一片,無邊無岸。有些打魚 的小划子,看見大隊舢板子來了,他早已遠遠的躲開了,省得那些副爺們這個要蝦子, 那個要黃鱔,應酬他們不了。巡緝了一日,一些兒沒有。尋著了收口的地方,把舢板子 一溜兒灣了。等到明天天亮,大家正在燒飯,聽見咿咿啞啞的聲響,看見蘆葦裡搖出幾 只快船來。大眾還不在意。

一會兒砰的一聲,有顆槍子剛剛穿在柳國斌帶的那只舢板子上的布篷上,打了一個 窟窿。柳國斌大喊:「鹽梟來了,你們快些預備!」說完了這句話,便把兩隻手捧住了 頭,往艙底下一滾,連氣都不敢出一出。這裡到底人多勢眾,登時嗚嗚的掌起號來,把 舢板子排開,裝槍的裝槍,上炮的上炮。忙了一會,剛剛完畢,那鹽梟的快船就蜂屯蟻 聚而來,只聽見槍聲如爆竹一般,夾著喊殺之聲,真是驚天動地。

柳國斌這只舢板子上,有個什長,倒是個膽識俱優的人物,一眼覷定一隻人少的鹽 梟快船上,就是一個田雞炮。那炮子落下來,正中這只快船,嘩喇一聲,這船成了齏粉 ,那鹽一包一包的沉下去。什長急的跺腳說:「你們這些飯桶,撓鉤在哪裡?

還不快快的搭起來!」眾人聽了,趕緊把撓鉤尋到手中,一包一包的搭起來,可惜 一大半已送到海龍王的廚房裡去了。有一個燒飯的夫子,這人最是鹵莽,舉起一大包鹽 來,望艙裡一丟。

不想他老爺在底下蹲著呢,這一下子把柳國斌砸了一個狗吃屎,頭昏眼黑。那浸過 水的鹽,分量又重,幾乎把他壓死。

幸虧什長眼快,喊聲且慢,三腳兩步跨下艙去,把鹽包推開,把他老爺拖上來,望 後艄頭一送,說:「老爺,別害怕,歇息歇息吧。什麼事都沒有!」柳國斌氣喘吁吁的 道:「老弟兄,全仗大力,只要保全我的性命,就是感恩不淺了。」這裡兩人說話的當 口,那邊鹽梟早已敗陣下去,一聲唿哨都走了。

營官發令,擂鼓揚威緊緊的追趕。追趕了一陣,領哨上來稟道:

「前面的汊港太多,恐有埋伏。況且古人說的話叫做『究寇勿追』。卑弁不敢作主 ,請大人示下。」營官點了點頭,傳令收軍。那些舢板子又放了幾個炮,這才「鞭敲金 鐙響,人唱凱歌回。」按下不提。

且說蘇州有一座大酒館,開在閭門城外,名叫近水樓。打開了窗戶,就是山塘河。 這山塘河裡全是燈船,到晚上點了燈,明晃晃的在河裡一來一往,甚是好看。因此,這 近水樓吃酒吃菜的人更來得多了,每天擠不開。這近水樓有座河廳十分軒敞,可以擺得 下十幾席酒。老闆會出主意,把它用落地罩一間一間的隔開了,算做房間。這些吃酒吃 菜的也可以方便方便。這日柳國斌得勝回來,有些同事的要與他慶功,大家湊湊分子, 在這近水樓定了一間寬大的房間。這些同事的都先到了,等到將要夜了,方才看見柳國 斌踱了進來。

五月天氣,漸漸熱了,他穿著半新舊的熟羅長褂,外罩天青實地紗沒有領頭的對襟 馬褂,袖子放下來,足足有二尺三四寸長。這身行頭他本來是沒有的,全靠那幾包鹽賣 在鹽公堂裡,得了幾十兩銀子,這才跑到估衣鋪裡選了一身。今日因為是大家和他慶功 ,所以要穿出來光輝光輝。當下眾人看見了他,一齊作揖。柳國斌也還了一揖道:「兄 弟何德何能,敢勞諸位破鈔?」眾人齊聲說道:「一杯水酒,幸勿見哂。」等到入了座 ,堂倌送上酒送上菜,眾人又一個一個跟柳國斌把盞。

正喝的興頭的時候,忽聽見隔壁房間內有個人撇著京腔罵道:「這些王八羔子,不 曉得是幹什麼的!酒也涼了,菜也涼了,叫破了嗓子,連人影兒都不見一個。我問他忙 些什麼!」

又聽見旁邊一個人也氣忿忿道:「老三別這麼著!咱們打他幾下,罵他幾句,倒便 定了他;回來告訴了老爺,一條鏈子,把他鎖到衙門裡,他這才吃不了兜著走呢!」柳 國斌聽了,把舌頭一伸,道:「好大的勢頭!」少時,便聽見老闆出來招呼的聲音,跑 堂的過來賠不是的聲音,甚是熱鬧。這個當口,由外頭跑進一個人,腳步趕的登登登的 響。一揭開簾子,便道:「我的大爺呀,叫我哪裡沒有找到,卻在這裡作樂呢!」那個 勸老三別這麼著的,就趕緊問道:「有什麼事情沒有?」外頭來的說道:「怎麼沒有! 」老爺正在那裡發氣,坐堂打人,大爺們要遲去了一會子,說不定三十五十板子一個! 」那兩個人嘴裡啊呀啊呀,腳底下卻似沾了油的一樣,一步一滑的忙著去了。

這裡大家笑道:「原來是虎頭蛇尾。」柳國斌和眾同事直吃到二更多天氣,才謝了 擾,回家而走。眾人也各自西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裝模樣鄉紳擺酒 運財物知縣貪贓

卻說蘇州有一個頂闊的鄉紳,姓吳,官名一個圖字;父親吳祝,由翰林出身,開了 坊,升到工部侍郎,雖沒有外放,錢卻弄得不少。是什麼緣故呢?原來這吳祝跟一個軍 機大臣是親戚。他在這軍機大臣面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有些人想放缺的,想得差 的,總得孝敬這吳祝幾個,求他在軍機大臣面上吹噓吹噓。或者寫封把書字給該省督撫 ,那是比聖旨還靈。而且這吳祝「公平交易,童叟無欺,如蒙枉駕,不誤主顧。」這個 名氣傳揚開了,他的生意就十分擁擠,日積月累,他的宦囊也就可想而知矣。等到吳圖 出世,吳祝早已一病身亡,幸喜丟下萬頃良田,千間廣廈,過的日子著實富裕。

吳圖幼年在書房裡用功,等到十七八歲,就出去考小考。

學台大人點名的時候,看見他的三代,就曉得是吳祝的兒子,因此留了神。等到發 案,高高的進了。次年鄉試,三文一詩,做得花團錦簇;只不過請人家搶了一個頭場, 又買了三場謄錄,等到發榜,又高高的中了。吳圖進學中舉,卻如此容易,人家總以為 他這進士,總別在荷包裡了。哪裡知道三上春官,掙不到一名進士,便把他氣的死去活 來。幸虧他有的是家當,便援海防新例,報捐了一個道台,分省浙江,也當過幾回差使 。只是他的人糊塗不過,無論什麼事,一味的敷衍。撫台見他這樣,便叫人通個風給他 ,勸他不要候補了,還是回去享現成福吧;倘然戀棧,就要把「心地糊塗,遇事顢頇」 八個字,參他用銀子換來的功名。吳圖無可如何。後來一想,索性趁老太太還在,告個 終養;不為忠臣,便為孝子,也叫人家說得好聽些。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吳圖在家不知不覺已是兩年多了。

在蘇州頗結交得兩個勢要:一個叫潘明,是位惰回籍的太史公;一位李百德,是位 原品休致的臬台。這三個人如兄若弟,天天聚在一塊兒飲酒看花,倒也不至於寂寞。有 天潘明寫封信給他道:明日在倉橋濱張紅玉家,請一位北京來的同年,要吳圖跟李百德 二人作陪。吳圖答應了。等到明日,吳圖一早起來,梳洗過了,用過早膳,便傳轎夫伺 候,順路拜過幾個客,看看到了午牌時分,轎子便望倉橋濱如飛而來。原來蘇州的規矩 ,要是有人到妓女家裡請客,上半天就得過來,起碼要擾他一頓中飯,一頓點心,這妓 女家裡,就得伺候他一天。這是各處的風俗不同,也不用細述。

話說這張紅玉已牌抽身而起,才洗臉,潘明已經來了。正在閒談著看張紅玉梳洗, 外面傳呼吳大人進來。婢女打起簾子,吳圖早已進來了。張紅玉把他上上下下一打量, 見他穿的是竹根青寧綢夾袍子,棗紅摹本緞馬褂,腳下一雙三套雲的鑲鞋,襪子卻是烏 黑,想是許久不換之故。只見他坐下來,對著潘明寒暄幾句,嘴裡就叫一聲「來!」房 門外一個二爺答應了個「是。」只聽見他吩咐道:「把東西拿進來吧!」二爺又答應了 個「是。」才匆匆的走了出去。先搬進一隻小轎箱,外面是用青布套套就的,卻不曾落 鎖。二爺隨手把轎箱開了,取出一件又長又大的品藍線縐的背心來。吳圖立起身來,把 馬褂解開鈕子,兩隻手就不動了。二爺輕輕的替他脫去,把背心替他披上,這才回過身 來,把馬褂疊好,放在轎箱裡。又在轎箱裡拿出一套白銅的漱盂,一隻江西細窯的飯碗 ,一雙鑲銀的象牙筷,把轎箱關了,望美女榻底下一塞。吳圖還罵道:「混帳東西!你 什麼要緊?回來把衣裳倒亂了,又得收拾!」二爺一聲不言語,只骨都著嘴,跑了出去 。少時又拿進一隻白銅的小面盆來,白銅面盆裡還擱著一條雪白的毛巾。張紅玉看了, 不禁好笑。隨即問他道:「吳大人,你的鋪蓋來了沒有?」吳圖覺著有點不好意思,仰 著臉,只看壁上掛的單條字畫。一會兒,張紅玉也梳洗完了,下人等搬進飯來,是四盆 四碗,也很精緻。另外有一壺酒。就請二人對坐,又斟過酒,自己打橫相陪。一時飯畢 ,李百德也來了,三人坐下說笑。

春天天氣,容易變天,一霎時太陽陰陰,便蕭蕭的落起雨來。潘明急的跺腳,說: 「我們那位老同年,要下雨,他一定不得來了!」李百德道:「何不用你的轎子去接他 ?」一句話提醒了潘明,隨即喊自己的靠班進來,到西門斌升客棧接昨天京裡下來的黃 大人,一面吩咐他到家裡拿了油衣再去。轎夫答應。等到三點多鍾,轎夫仍舊抬著空轎 子回來,說:「黃大人早出門了。他們管家說是就要回來的,所以叫小的們等了半天。

後來看看雨越發大了,黃大人尚未回來,小的們恐大人等的心焦,所以先來復大人 的命。」潘明聽了無話。直等到上燈時分,方聽底下喊客人上來。三人都喜道:「這一 定是黃兄了!」豈知是隔壁房間內陳媛媛的客人,前來躲雨的。潘明急得搓手。

不多一會,樓梯上一陣怪響,只見一人像水淋雞一樣,手裡倒提著一把雨傘,大踏 步徑至房裡來。潘明眼快,搶前一步道:「樂材兄,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小弟候之久 矣!」黃樂材一時不得勁兒,趕忙把手裡的雨傘往紅木炕牀旁邊牆角上一戤,那傘上的 雨早點點滴滴溜了一地。回過身來,方和他二人拱手,隨口寒暄幾句,然後坐下。他的 管家也跟了來了,拿過一雙鞋,把他主人腳上一雙釘靴換下。潘明又述了打轎子來接的 一篇話,黃樂材連忙道歉,說道:「對不住的很!剛才是拜周方伯。不瞞三位說,方伯 是小弟的年伯,拉住了,一定叫吃了飯去。小弟脫身不得,只好擾了他一頓,不想就下 起雨來。

方伯本來要傳衙門裡的轎子,送小弟回棧房,小弟恐怕開發他們少了,於面子上不 好看;開發多了,小弟卻不值得。因此苦苦辭了,冒雨回了棧房,又換了雨具,才望潘 兄這兒來。可是有累候久了,實在對不住的很!」潘明又廉遜了幾句,便喊擺檯面。一 時肴盛玉碗,酒進金壺,也說不盡當時情景。

看官可曉得這黃樂材的履歷?原來這黃樂材是榜下即用知縣,分發江西。到了省, 卻是好班子,自然容易補缺。不上半年,便補了萬載縣。這萬載縣是出夏布的地方,雖 不算十分富饒,也還過得去。誰想這位黃樂材是個窮讀書出身,見了錢便如蒼蠅見血, 到任不久,腰包裡著實多了幾文。有天因為一樁弟兄爭產的官司,他接了詞狀,便肚裡 打主意道:「好買賣來了!」一面准了,拘集兩造,當堂判斷。弟兄兩個呈上一包田契 ,一包房券,還有二十幾個莊折,至少三千一個。他一時沒了主意,便發落道:「你們 祖上又不曾做官做府,哪裡來這許多產業?一定是盤剝重利,所以有這些不義之財。現 在本縣既往不究,一概充公便了。」這弟兄兩個,如何肯依呢?急的眼中出火。他還大 喝道:「你們當這些東西是本縣麼?」這弟兄兩個異口同聲道:「不算老爺要,難道算 是朝廷要不成?」他聽了大怒,便喝「掌嘴!」快班過來,把這弟兄兩個一人五十嘴巴 ,趕了出去。

這弟兄兩個越想越氣,就在府裡告了他一呈子。府裡在外面也聽見些風聲,便道: 「這還了得!」一面具稟稟過撫台,撫台馬上把他撤任,繳印聽參。他一想:「我的官 沒得做了,我的產業倒是現成的了。」哪知田地房屋都是呆貨,一點不能搬動,要把它 變價,一時也無人敢買,只索丟了。提了莊款,滿滿的裝上幾箱子,帶著家眷,連夜運 出城。就在埠頭叫了一隻船,叫家眷們押著,運回原籍去了。他在省裡耗了兩個月,部 文回來,把他革職。他又一想:「知縣革了,叫化子沒有猢猻了。何不進京去打點打點 ,拼著多花些錢,弄個開復?」主意定了,便端整行李,打算到上海趁了輪船到天津, 由天津坐火車進京。他原籍是湖州府長興縣,從長興到上海去,蘇州是必由之路,所以 帶便看望看望潘明。

潘明倒並無勢利之見,不因他革職人員,把他兩樣看待。

一聽他到了,第二天就在張紅玉家替他洗法,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兩角洋錢動嗟輪舶 一封電報敗興勾欄

卻說黃樂材與潘明、吳圖、李百德,歡呼暢飲,直到三更時分他那管家方才提著一 盞沒有革職以前糊的燈籠,照他回去。一宵無話。

次日,黃樂材便叫管家去買了小火輪船的票子,打算動身到上海,由上海動身到天 津,由天津搭火車進京,好謀幹他開復功名的大事。一面又叫管家拿張片子,到潘明家 裡辭行。潘明少不得又送兩色禮物,以代程儀。黃樂材收拾停當,算還店錢,僱了個挑 子,把行李挑至盤門外青▉地小火輪船碼頭。管家一件件點明白了,打發挑子去後,自 有船上的伙計接進中艙。

鋪陳好了,黃樂材躺下抽煙。一會兒搭客都滿了,言語嘈雜之聲夾著做小買賣叫喚 之聲,喧成一片。等到汽筒一響,小火輪船解纜開行,方覺得耳根清淨。黃樂材這時已 經把煙抽足,立起身來,巴著艙門,觀看沿路的景致。瞥見一個少年,嘴裡銜著一支紙 捲煙,露出半個面孔,在後面艙門口呆呆的對著岸上瞧著,一時又把隻手拳著在篷邊的 鐵柱,露出指頭上一個晶瑩澄澈的金剛鑽戒指。黃樂材心裡想,這人必是個公子哥兒。 心上正在盤算,船上的伙計進來開飯。黃樂材胡亂吃了一頓,管家也飽餐了。看看到二 更時分,只聽見後面艙裡有人仿著小叫天唱那《賣馬》一段的戲,臨了,又聽見自己喝 采道:「好呀!」黃樂材猜去,一定是白天看見的那個少年了。

第二天天亮,黃樂材尚在朦朧睡著,船上伙計早喊:「客人們洗面,快要到碼頭了 。」黃樂材被他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把衣裳穿好。管家伺候盥漱已畢,船上伙計來討 酒錢。管家只給他兩角錢,船上伙計摜在地下不要。黃樂材便罵道:「好個混帳東西! 這樣的撒野。回來拿片子送你到上海縣去!」船上伙計把兩隻眼睛睜的圓彪彪的道:「 你不要說是上海縣,就是上海道也沒奈我何!要不好好的添上幾角錢,回來看你上得成 岸上不成岸!」黃樂材不覺歎了一口氣道:「現在的人都要靠洋勢了,你看他止不過做 了洋人造的小火輪船上的一個伙計,就有這樣的威風煞氣,真真了不得!」後來還是管 家做好做歹,添了兩角洋錢,方才嘟嘟囔囔的走了。主僕二人上了岸,叫好小車子,把 行李分裝在上面,二人跟在後頭,徑向雅仙居棧房進發。

黃樂材是初次到上海,不免東張西望。猛聽見隆隆聲響,一部馬車如飛而過,馬車 上坐著的,正是昨天同船的那個少年。

二人也不理會。到了棧房門口,接客的連忙領進,看定了一間房間住下。忽然想起 城裡有個朋友,姓鄒名齊賢,現在正在上海縣當錢穀老夫子,甚是得意何不去找找他呢 。飯罷,吩咐管家看了門,一個人叫了部東洋車,講明拖到城門口。進城之後,逢人問 訊,來到上海縣衙門,向宅門上說明來意,領入錢穀房。

那位鄒老夫子正架著大眼鏡,在那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算本年的糧串呢。看 見了他,慌忙作揖讓坐,送了茶,問了些別後的景況,便道:「樂材兄是難得到上海的 ,兄弟橫豎沒有什麼大事情,可以奉陪逛個兩三天。今天姑且到酒館子上去談談如何? 」黃樂材道:「只是打攪不敢當。」鄒老夫子道:「樂材兄,說什麼話來,多年朋友都 要這般客套,那就難了。」

說著,掀開嘴唇皮,翹起兩綹黃鬍子,哈哈的笑了。樂材無話,鄒老夫子又把糧串 收拾收拾,向抽屜內一塞,把暗鎖鎖了。回過頭來又換衣服,那時已經快天黑了。兩人 踱出上海縣衙門,出了城,鄒老夫子低頭想道:到哪裡去呢?一會兒道:「還是鴻運樓 。」黃樂材也不曉得什麼紅運樓、黑運樓,唯唯而已。

鄒老夫子一路上又和他說長說短,不知不覺,走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酒館,鄒老夫 子讓他先進去,黃樂材便知道是鴻運樓了。進去揀了座頭坐下,堂倌奉過煙茶二事,便 請點菜。鄒老夫子點了一席殼子,堂倌答應,自去安排。少時酒到,鄒老夫子又同他把 過盞,就問他這番來意。他就把進京謀開復的事略說了幾句,鄒老夫子點頭道:「這是 極容易的事體,說不得多花幾個錢就是了。」黃樂材道:「可不是呢?」鄒老夫子忽然 笑嘻嘻的道:「樂材兄如果再得了缺,這錢穀一席,有個小徒很過得去,可以叫他過來 效勞。」黃樂材滿口答應,鄒老夫子不勝之喜。直到酒闌席散,堂倌送上開的橫單,鄒 老夫子拈著鬍子看了一看,吩咐記在帳上,堂倌一疊連聲的答應。鄒老夫子仍舊讓黃樂 材先走。剛剛出得鴻運樓門口,又看見昨天同船的那個少年,吃得醉醺醺的,同著兩三 個朋友,腳底下趄趄趔趔,嘴裡說道:「老江,咱們上西公和去打個茶圍吧。」一個人 接著道:「毓翁,你真醉了。這兒是法蘭西,西公和在大英地界四馬路,這麼遠的路, 你走的動嗎?」少年道:「你這人真是不開眼!咱們還拿鴨子嗎?有的是馬車、東洋車 ,一會兒就到了。」說著,嘻嘻哈哈的去了。鄒老夫子回轉頭來對黃樂材道:「你認得 他麼?」黃樂材道:「是卻是同船來的,認可不認得。」鄒老夫子道:「他是現在貴州 巡撫的兒子,闊得很,與敝東極其要好,到蘇州去是到省去的。」黃樂材道:「他這個 樣子,難道也是個官麼?」鄒老夫子道:「如何不是?

還是個鹽運使銜的盡先即補道哩。」黃樂材聽了,不禁肅然起敬。鄒老夫子又叮嚀 道:「明日千萬在棧房裡候我,我遲到掌燈時分來。」黃樂材答應了,彼此拱手而別。 黃樂材仍舊叫了東洋車回棧房不提。

且說那少年姓陳名毓俊,父親現任貴州巡撫,單生他這一子,便十分的溺受。因此 書也不甚讀,等到十三歲上,就給他捐了一個官。看看長成,加捐道台,並捐鹽運使銜 。他原籍是浙江人,指省江蘇。這回由貴州進京引見,帶了無數銀子,他的手段又撒漫 ,整捧的拿出來給人用,從不皺一皺眉頭。因此在京中,頗結交了幾個朋友。引見已畢 ,領憑到省,拜過了客,看看無事可做,心裡想:「不如住到上海去,離蘇州又近,況 且上海的堂子是甲於天下的,借此也可以消遣消遣。」故此在上海新馬路租了一所六樓 六底的房子,門口貼起陳公館,用了四個跟班的、一個廚子、一個打雜的;自己又打了 一部馬車,用兩個馬夫;另外還有一位書啟師爺。這位書啟師爺,是貴州巡撫衙門裡教 讀王師爺的兒子,為人甚是伶俐,陳毓俊此番引見,是他陪著去的,摸著了這少東家的 脾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也就很紅;既在上海公館裡,雖沒有什麼事可做,不妨做 做現成篾片,等少東家得了差缺,再作道理。

這天是一個洋行裡做買辦的叫做江裴度,替陳毓俊在鴻運樓接風。散了席,看看時
候還早,所以要到西公和去打茶圍。

當下馬夫拉過馬車,便讓江裴度,還有江裴度舅子叫作范仲華的,搭了一車。馬夫
加上一鞭,不多一刻,就到了西公和門口。

三人跳下馬車,陳毓俊吩咐馬車在第一樓後面等。踱進弄堂,找著江裴度的相好王 小香牌子。三個人走進院子,看見樓上燈燭輝煌,夾著呼么喝六的聲音,甚是熱鬧。江 裴度道:「我們回去吧,他們這兒不空。」陳毓俊道:「就是不空,他們也得找個地方 給咱們坐。」江裴度無法,只得頭一個上樓。二人跟著,相幫喊了一聲,樓上自有娘姨 接著,連說:「對勿住,請亭子房間裡坐。」

少時,王小香出來,應酬了一遍,便飛了陳毓俊一眼。陳毓俊是個中老手,哪有不 領會的道理,當下喜的他手舞足蹈。

三人正在說笑,聽見院子裡有人問道:「江老爺可在這裡?」

娘姨答應,那人便登登的上來了。娘姨領著他進了亭子房間,也來不及招呼,說: 「老江,行裡來了電報,叫你快去!」江裴度驚惶失色,便道:「什麼事?」陳毓俊道 :「只怕是外國的貨來了。你忙什麼?」江裴度道:「委實不放心,容兄弟回行去看一 看。」陳毓俊道:「要走咱們一塊兒走,這是你的地方,你走了,咱們還坐得住嗎?」 說罷,一哄而出,王小香送之不迭。

欲知江裴度行裡接到的什麼電報,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家室勃谿闊買辦無端忍氣 園林消遣窮候補初次開心

卻說江裴度跟著那人,一氣趕回行裡,其時已有十二點鍾模樣。自來火半明不滅, 江裴度把它擰亮了,急將電報新編一個一個字的翻出來,方知道什麼地方倒了一座銀行 ,他行裡也關倒十多萬。江裴度正如一瓢涼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口內無言。他舅子范 仲華道:「姊夫何必如此?只等明天與洋東碰了頭,再商量一個絕好的主意。」江裴度 無法,只得咳聲歎氣的出得行門,偏偏包車夫又不知去向,把他恨得跺腳。只得叫了一 部東洋車子,拖回新閘。等到了,給了銅線,尋著自家的門口,蓬、蓬、蓬敲了三下, 老娘姨在內接應,將門開放。江裴度剛剛踏進門口,看見天井裡放著一部包車,認了認 是自己的;再回頭一看,他那個車夫披著衣裳,揉著眼睛,昏頭搭腦的撞將出來。江裴 度正是一肚子沒好氣,開口就罵。那車夫不服道:

「我本來等在行門口的。後來你為著坐了陳大人的馬車,所以叫我回來的。」江裴 度他細一想,果然不錯,便沒得什麼話說,登、登、登一直上樓。

走進外間,看見他娶的那位姨太太,正低著頭在燈底弄什麼呢。聽見腳步聲音,回 頭一看,便問道:「回來了,替我買的東西在什麼地方?」江裴度一楞道:「什麼?」 他姨太太道:

「就是外國緞子,顏色漂亮不漂亮?花頭新鮮不新鮮?」江裴度啐了一口道:「還 顧得買外國緞子哩!我們的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他姨太太道:「什麼身家性命,什 麼保不保我都不管,我的東西是不能少的。」江裴度又好氣,又好笑,隨手一屁股坐在 躺椅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對她瞧著。停了一會,他姨太太又發話道:「我給個信給你 ,這下半月是跑馬汛,馬車呢倒不用愁,已經叫人包好了,就少一件出色的行頭,你明 後天無論如何總要替我去買。要不然,我自己會到洋貨鋪裡去看定了貨色,讓上你的帳 ,不怕他們不相信!」江裴度恨極,說:

「你們這種人,不管人家死活,一味要裝自己的場面,真正可惡!」他姨太太道: 「這個場面,是裝你的場面,難道還是裝我的場面麼?」江裴度聽了詫異道:「怎麼說 是裝我的場面?」

他姨太太道:「你是個有體面的大買辦,要是你家裡的人出來,拖一片掛一塊,那 還像什麼樣?」江裴度道:「裝你的場面也罷,裝我的場面也罷,到那個時候再看吧。 」他姨太太方始無言。

如今且提陳毓俊。陳毓俊自與江裴度作別,坐了馬車回到新馬路公館,即有家人們 伺候著,洗了臉,漱了口,便到書房裡過癮。問問小王師爺回來沒有,家人答道:「睡 下多時了。」

他伸手便從桌子上抓過一張新聞紙來,又在懷內掏出一支麻色的雪茄煙來。家人們 趕著點上火來,他一面吸雪茄煙,一面看那新聞紙。翻來復去看了一會子,把新聞紙擱 下,他家人早端上半夜餐來,陳毓俊用畢,便在書房裡踱了幾個圈子,伸手摸出一隻打 璜金錶一擰,早聽得滴滴的報了兩下,又打了三下,便知道是兩點三刻了,隨即上樓安 睡。

到了次日,四點餘鍾光景,忽然有人敲門甚急。那些家人想道:「我們少爺的朋友 ,是向來不作興早上來的。」開門一看,那人有些不對帳。你道為何?原來那人年紀只 有三十餘歲光景,面黃肌瘦,身上穿著天青羽毛的夾馬褂,下面一件青不青藍不藍的夾 袍子。家人便問:「你是來找誰的?」見他袖子裡頭挖出一張片子來,說:「拜會你家 主人。」家人接過片子一看,是馮勛,揚著腦袋一想,彷彿沒有來過似的。因此細細盤 問了一番,方知道他是陳毓俊的表兄,名字叫馮勛,號叫正帆,是浙江省金華府人氏。 幼年進過學,後來改了幕,處過兩回闊館,多了幾文錢,就報捐了個佐雜功名,到省候 補。一候候了十多年,候了個家產盡絕。這回幸虧從前的舊居停替他在方伯面上吹噓吹 噓,派了個瀏河釐局分卡的委員,總算是苦盡甜來了。因要到差,路過上海,打聽得老 表弟住在此地,一則探望探望,二則還想借幾個到差的使用。一到了上海,本想住在老 表弟家裡的,後來一想:「他們是闊排場,我這樣的行李蕭條,未免叫他瞧不起。」就 在一家小客棧裡暫且住下,第二天才衣冠齊楚的來拜會這位老表弟。

當下家人把他讓進書房坐下,家人便上去通稟。過了半天,還沒有消息,把他急的 抓耳撓腮。停了一會子,小王師爺起來了,先過來招呼了一招呼。落後陳毓俊慢慢的在 樓上下來,彼此作了揖,分賓主坐下。小王師爺看見沒有他的事了,便溜之乎也。陳毓 俊一回問問他的景況,一回問問他的行徑。馮正帆直陳無隱。陳毓俊把眉頭皺了又皺, 像是不耐煩的光景。誰知這位馮正帆,早晨只拿了八個錢買了兩個燒餅吃了,這會肚子 裡已經餓著,不住的轆轆的作響。馮正帆不好意思,把背傴了,竭力的去壓住它。陳毓 俊看了,不禁好笑,因問:「中飯怎麼樣了?」家人回稱:「還要略停一停。」陳毓俊 便提著嗓子,吩咐快拿來。家人答應著,一疊連聲的傳到廚房裡去了。少時,家人們請 到對過去用飯。馮正帆一看,只對面擺著兩個座頭,心裡想:「那位王公呢,為何不見 ?」又不便問。陳毓俊舉筷道請,馮正帆樂不可支。一看桌子上雖是便飯,卻也大盤大 碗的十分齊整。一時吃畢,仍到書房裡坐下,陳毓俊便告便上樓去了。馮正帆無聊之極 ,踱到正間閒望,只見一個廚子端著一盤魚、一碟菜、一銅鍋的飯,望小王師爺房間裡 去,才知道小王師爺吃的是另有一種東西,心中不禁歎息。

等到陳毓俊下來之後,便道:「表兄今天沒事嗎?」馮正帆道:「沒事。」陳毓俊 道:「如此咱們去逛逛吧,你也是難得到上海來的。」馮正帆無語。陳毓俊便問:「馬 車呢?」家人們答道:「早來了。」陳毓俊道:「叫他們勻一個進來。」

家人傳出話去。馮正帆眼睛裡忽然看見一個頭戴紅纓帽子,身穿綠呢袍子,週身滾 著闊邊的,跑了進來。心裡想:「這是什麼人?後來看見他把水煙筒袋子拿了出去,方 知道他也是個當跟班的。等到陳毓俊邀他出去,看見馬車上還坐著這樣打扮的一個人, 方才明白就是陳毓俊說的馬夫了。霎時,一鞭展去,雙輪如飛,馮正帆不住的四面留心 細看。只見一片大空場,圍著鐵欄杆。陳毓俊對他說道:「這就是跑馬廳了。」馮正帆 點頭不置。及至到了一處,陳毓俊和他下得車來,一片森林夾著松柏柳榆之類,青的靛 青,綠的碧綠,望上去極像墓道。轉了一轉,露出一所房子來,那房子卻造得十分華麗 ,上下都是用紅磚一塊一塊砌就的,頂上有幾處像寶塔一樣,溜尖溜尖。二人踏進門來 ,好大一間廳,擺著百十副座頭,但是人影寥寥。

陳毓俊道:「太早了。」馮正帆道:「難道這兒逛的人都要老晚才來麼?」陳毓俊
道:「可不是!」二人徘徊了半晌,揀個座頭坐下,有人泡上茶來,促膝談心。

良久良久,方看見一串人魚貫而入,還有些婆娘在內。馮正帆正待要問,陳毓俊忽
然不見,心下著了一驚,隨即立身來找尋。

不知找到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恣遊覽終朝尋勝地 急打點連夜走京師

卻說馮正帆一回頭不見了陳毓俊,四邊亂找了一會兒,才見他好好兒的在那邊坐著 呢。三腳兩步的跑走過去,一看不對帳。卻是為何?原來陳毓俊與一個二十多歲年紀的 婦人,在那裡唧唧噥噥的講話。再把這婦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見她穿的甚是時興,臉上 涂脂抹粉,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東張西望。馮正帆心下盤算:「這是什麼人呢?要說是表 弟的姨奶奶又不像,要說是表弟的親戚又不像。忐忐忑忑了一會子,他才從恍然裡跑出 了一個大悟來,自忖道:「要不是人家常常說的上海的倌人吧?」既知道是倌人,回頭 一想:「我還是遠遠的走開為是。

倘若給什麼熟人看見了,說我初得差使就到上海這般胡鬧,那還了得!」心裡這麼 想,眼睛裡看出來,便覺得那倌人和天地鬼神一般。少時陳毓俊的話也說完了,便踅了 過來,揀了一張桌子,泡茶坐下。

不多一刻,聽見門外車轔轔,馬蕭蕭,一大堆人嘻嘻哈哈踱將進來。為頭一個穿著 雪青湖縐夾衫,登著烏靴,紫巍巍的一張面孔,好部濃須,口裡銜了一支東西,那東西 在那裡出煙呢。馮正帆不勝稀罕,忙問陳毓俊,毓俊說:「這是雪茄,出在呂宋的,所 以又叫呂宋煙。」馮正帆不提防今日倒曉得一個典故。那老頭兒後面跟著幾個年輕的, 都穿的很華麗,就在他二人對面坐下,少停高談闊論起來。只聽那老者大發議論道:

「上海張園一帶栽著許多樹木,夏天在邊上走不見天日,可以算它東京帝國城;大 馬路商務最盛,可以算它英國倫敦;四馬路是著名繁華之地,可以算它法國巴黎;黃埔 江可以算它泰晤士河,蘇州河可以算它尼羅河。」幾個年輕的一齊拍手道妙。

一個年輕的說道:「上海商務,是要算繁盛的了;天下四大碼頭,英國倫敦、法國 巴黎、美國紐約、中國上海,這是確鑿不移的。」馮正帆聽了半天,沒有一句懂得的, 覺得發煩的很,因和陳毓俊談了些別的事情。看看天色傍晚,便催著陳毓俊要走。看陳 毓俊還有些戀戀不捨的樣子,催了兩遍,陳毓俊才和他上車回去。又在各處兜了幾個圈 子,直兜到大小店舖俱點燈了,方始在一家門口停住。

二人下得車來,進得門去,馮正帆覺得不是新馬路公館模樣了,忙問這是什麼地方 。毓俊說:「你別管。」馮正帆無可奈何,上得樓去,看見一個圓圓的東西掛在扶梯口 ,裡面也沒有蠟燭,卻點得雪亮,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還有一個穿竹布大褂的管家, 斜簽著身子,引他二人到一間房間裡。陳設的器具,也有方的,也有圓的,也有扁的, 也有長的,這器具的質地馮正帆卻認得,就是玻璃。毓俊問他要什麼菜,他才知道是個 吃飯的飯館子,便道:「隨便也罷。」毓俊知道他不懂,替他寫了幾種。少時,又見穿 竹布大褂的管家拿了一個盤子進來,盤子裡一塊一塊的東西,摸摸冰涼挺硬。馮正帆就 不敢去驚動它了。一會又拿上一盤子湯來,馮正帆端起來一呷,陳毓俊早哈哈的笑了, 還說道:「你別裝著傻嘔人了!」一時胡裡糊塗的吃畢,也不知道是什麼味兒。後來看 見刀叉等件,說:「你今兒可破費了,難道還請我吃燒烤麼?就是吃燒烤,也得廚子來 動手,難道自己可以切嗎?」陳毓俊道:「你別管,看看我的就明白了。」

馮正帆忽然腹脹,想要小解,陳毓俊叫人領了他去。溺畢回來,走過一個門口,裡 面丁丁鼕鼕有琵琶的聲音,心裡想:

「這是誰在那裡唱曲兒呢?」巴著下半截門一瞧,原來都是些空紅著綠的小姑娘。 馮正帆想道:「這裡風氣真真不好!上館子吃飯,還叫小姑娘們陪著,他也太樂了。」 正在呆呆的立著,有個人拿著無數盤子,急忙忙的走過,一個不留心,撞在他身上,豁 啷一響,全行碰翻,潑了他一身的汁水,淋漓盡致。

馮正帆怕這人要他賠盤子,趕忙一溜,溜到自己房間裡。

陳毓葵他這樣,便問怎麼樣了,馮正帆對他搖手,陳毓俊莫名其妙。又叫人擰了把 毛巾,替他揩抹乾淨,然後叫開帳來,一個人便來訴說馮正帆碰破他的盤子。陳毓俊睜 著眼睛道:「你要他賠盤子,他還要你賠衣服呢。到底是你盤子值錢,還是他的衣服值 錢?」這人無言而去,馮正帆方曉得有這樣一個巧妙。

出得這館子,方才看見門上有三個銀朱寫的大字,是「金谷香」。

毓俊又帶他上戲館,揀定座位,便告個失陪,匆匆要走。

馮正帆一把拉住,問他到哪裡去。陳毓俊道:「過癮去。」馮正帆無可如何,叮囑 快去快來而已。馮正帆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背上像有針刺的一般。眼睛看著戲,耳朵 裡聽著鑼鼓,台上又跳出一個黑盔黑甲的人,哇呀哇呀的鬧了半天,把他頭腦子都弄脹 了。良久良久,始見陳毓俊回來。戲散,陳毓俊要拿馬車送他回棧。他怕陳毓俊拉他去 逛窯子,一定不肯,說:「我認得路,我走回去就是了。」陳毓俊無奈,與他作別。

馮正帆出得戲館,記得一條橫馬路,跑過去拗一個彎,就是棧房。他便一步一踱的 踱了半條馬路,看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有些女人在屋簷底下,遮遮掩掩,見他到來 ,個個有招呼之意。馮正帆心中不解,正走之間,有個又粗又麻又胖又黑的揚州婆子, 拉了他一把。他著了急,嘴裡就罵:「混帳東西,連廉恥都不要!」揚州婆子吱吱呱呱 回罵了他幾句。馮正帆既脫此險,便一直回去,開了房門,帶來的小管家,名喚三兒, 過來伺候,安睡下去,一宿無話。第二日一早,差小管家送片子到陳毓俊公館裡去辭行 ;下半日收拾收拾,即往瀏河差次而去。後文不提。

且說昨天碰到的那老頭兒,姓周名自強,號勁齋,是一個佐雜出身,謀到了一個差 使,兩年下來很多了幾個錢,加捐知縣。正值簡放出洋差之際,他又鑽得路子,當了一 個隨員。期滿回來,便以異常勞績,保升知府。前年晉直捐內,又花上許多銀子,過了 道班,便是一位巍巍乎的觀察公了。因他到過外國,所以開口就是倫敦,閉口就是巴黎 。

這天回去,接到一封京裡打來的電報,是要他進去,大有機會可乘。周勁齋見了, 如何不喜呢,當下囑咐家人,趕緊到招商局去定輪船上的大餐間,一面歸歸行李,弄弄 鋪蓋,一夜不曾合眼。次日,又到各處辭行,就有一班天天見面的朋友,在一個花園裡 ,替他餞行。餞完了行,又到各相好處打了一轉,說明進京的說話。看看十點鍾左近, 周勁齋便一直上船。船上買辦叫作施禮仁,與他向來熟識,招呼得十分周到。一路無話 。

等到輪船進了塘沽口,由小船駁至紫竹林,住在鴻安客棧。

本來天津的客棧,都是用火炕的,這鴻安卻比別家講究,是拿幾塊鬆板搭成的牀鋪 。歇息了一夜,次日搭火車進京。不到半天,便到了正陽門。叫了騾車,裝了行李鋪蓋 ,徑奔打電報給他的爛面衚衕賈子蟄家。子蟄到衙門去了,早有家人接住,把他安置在 書房裡。原來北京的房屋,都是三開間一進,兩明一暗,接著一個院子。這賈子蟄是工 部員外郎,頗通聲氣,前回曾與周勁齋同事,兩個人氣味十分相投,便做了拜盟的兄弟 ,所以這般照顧他。

周勁齋外國雖是到過,北京卻沒有到過,一舉一動,都存一點小心,怕人說他怯, 笑他不開眼。這回正坐在書房裡,四邊一瞧,裱糊的倒也十分乾淨,就是地上髒一點, 桌上鋪滿了一層灰。心裡詫異,說:「好好一個書房,為什麼不拾奪拾奪呢?」後來聽 見家人們說:「收拾過了,風一刮,又是一塌糊塗。」方才明白他們聽其自然的道理。 看看天要黑了,賈子蟄還不見來,急得他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到掌燈時分,忽聽一聲 咳嗽,一個家人回道:「老爺過來。」便打起了簾子,賈子蟄低著頭進了書房,二人作 揖坐下。

欲知二人談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崇效寺聊寄遊蹤 同慶園快聆妙曲

卻說賈子蟄走進書房,與周勁齋見禮已畢,談了一會正經,又說了一會閒話,慢慢 的提到寫信叫他進京的那樁事。周勁齋忙問如何,賈子蟄道:「機會呢是有,只要你肯 花上兩文。」

周勁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難道是不識竅的人麼?」賈子蟄道:「不 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幫忙的道理麼?」又湊著周勁齋的耳朵道:「裡面張口張 得卻不小。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說。至於愚兄這面,同你老弟是自家人,有也罷,沒有 也罷,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勁齋聽了,起身謝過。從此周勁齋就在賈子蟄家住下,等 候消息。

有天起來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賈家的管家去叫輛車子。講明了一天給三十吊 錢,是明欺周勁齋沒有到過京城,所以開他一個大價錢。周勁齋一算三十吊錢,合起來 不到四塊錢,在上海上趟張園,有的時候還要貴些,何況是一天,因此欣然應允。當下 換過衣服,又問賈家借了一個管家,因他自己帶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勁齋上了車,那管家跨上車沿。掌鞭的拿鞭子一灑,那車便風馳電掣而去。周勁齋 在車裡望去,人煙稠密,店舖整齊,真不愧首善之區。忽然那裡轉了彎,望左邊一側, 勁齋的頭在車上咕咚一響,碰得他疼痛難當。隨即把頭一側,哪裡知道這車又望右邊一 側,勁齋的頭又在車上咕咚一響,這兩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亂迸。勁齋想道:「京裡的人 可惡,連車也可惡!」

好容易熬了半日,熬到一個所在。勁齋下車一看,原來一座大廟,題著「崇效寺」 三個字。原來崇效寺是個名勝所在,當初相傳寺裡有三株古樹:一株紅杏,一株是青鬆 ,一株是碧梧。後經兵燹,把這三株樹都砍了。現在只繪著一個卷子,在寺裡藏著,凡 有名人,皆留題詠。當下勁齋步進山門,見這崇效寺規模闊大,氣象崔巍,心裡贊歎了 一回。剛剛打從抄手游廊進去,劈面轉出三個人:一個是灰色褡褳布的夾袍子,上面穿 著藍呢半袖馬褂,卻拿黑絨挖了大如意頭,週身鑲滾;一個把衣裳都掖在身上,係一根 玄色整匹湖縐的腰帶;一個穿著短打,頭上貼著大紅布攤的頭痛膏藥,一手托著畫眉籠 子,一手盤著兩個鐵彈,「忒兒郎當,忒兒郎當」的,不綜響。三個人都托著大辮繩兒 ,一個看著周勁齋笑了一笑,嘴裡說:「糟豆腐!」勁齋茫然不覺。三個人便挺胸凸肚 的揚長而去。回頭一問賈家的管家,管家說:「這三個人都是混混。」勁齋方知道是流 氓。逛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回頭又問賈家管家道:

「還有什麼好玩的所在?」賈家管家道:「那麼著……琉璃廠吧。」勁齋道好,重 新上車,徑向琉璃廠進發。

這番光景竟不同了。只見一家一家都是舖子,不是賣字畫的,就是賣古董的,還有 賣珠寶玉器的。有一家門上貼著「代辦泰西學堂圖書儀器」。勁齋進去一看,見玻璃盒 內擺著石板、鉛筆、墨水壺之類。向掌櫃的要一本泰西的圖書看看,掌櫃的鄭重其事拿 將出來,原來是本《珀拉瑪》。勁齋笑了笑,還了他。掌櫃的道:「你老準是不懂。我 告訴你老,這是洋人造的洋書,你老要是能夠念通這本書,就可以當六國翻譯。」周勁 齋一聲兒不言語,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家,見玻璃窗內貼著許多字樣兒,都是些狀元 :什麼夏同和、駱成驤、張謇。進去一問,可以定寫,連潤筆、連臘箋紙價一古腦兒在 內,也不過三四錢銀子。勁齋暗暗納罕,心裡想:「這種名公到了外省,一把扇子,一 副對聯,起碼送他十兩二十兩程儀;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裡,倒反減價招 徠呢?」隨手又買了些銅墨盒、銅鎮紙之類。

又逛了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館子,因向賈家管家問:

「京城裡面哪一家館子好?賈家管家回說:「至美齋。」勁齋交代了掌鞭的。及至 到了至美齋,是小小的一個門面。進去了,官倌趕著招呼,說:「這邊有雅坐。」揭開 門簾進去一望,那個雅座只能夠坐四個人。一帶短窗緊靠著一個院子,院子裡堆了半院 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了,覺得烏漆墨黑。煤炭旁邊,還有個溺窩子,此刻已是四月 間天氣,被倒西太陽曬著,一陣一陣的臊氣望屋裡直灌進來。勁齋閉著鼻管,皺著眉頭 ,將就坐下。

跑堂的送上茶壺茶杯,問道:「老爺請客不請?」勁齋說:

「你去拿副筆硯來。寫明爛面衚衕賈宅賈子蟄老爺。跑堂接著去後,左等也不來,
右等也不來,弄得他如熱鍋上螞蟻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點上一枝白蠟,又坐了一會,才看見賈家的管家回說:「老
爺過來。」勁齋連忙起身讓坐。子蟄口稱:

「有勞久候!」跑堂的曉得沒有別客了,擺上筷碟,又拿了一疊紙片過來,便陪著 笑臉,問道:「老爺們要什麼菜?」勁齋先讓子蟄要,子蟄要了槽溜魚片兒、炮雞丁、 燴銀絲、紅燒大腸四樣。跑堂的問勁齋要什麼菜,勁齋說:「炒個肉絲,帶爸爸!」跑 堂的站在一旁楞著。勁齋道:「你怎麼難道連爸爸都沒有麼?」子蟄聽了,哈哈大笑道 :「不要就是餑餑吧!」跑堂的始諾諾連聲而去。勁齋覺得叫錯了名字惹人發笑,臉上 很磨不開,一陣紅,一陣白。還虧子蟄是個積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別的話來 把他岔開了。二人喝著酒,吃著菜,口味倒還不錯。勁齋覺得身後有些熱烘烘起來,把 馬褂也脫了,袍子也剝了。及至到院子中小解,方看見這雅座的隔壁,是連著一副大灶 頭,烈烈轟轟在那裡燒著呢,焉有不熱之理?趕忙催飯。會過了鈔,便和子蟄一車回去 不提。

又過了兩天,子蟄忽然高興,邀他到前門外大柵欄聽戲。

勁齋久聞京師的戲子甲於天下,今番本打算見識見識,焉有不往之理?午飯後同車 而出,到了一個很窄很窄衚衕裡面,門口花花綠綠,貼著許多報條,門上有塊匾,叫同 慶園。進得門去,一條土地,七高八低,走起路來,要著實留心,方不至於蹉跌。

勁齋覺得陰森之氣逼得人毛骨悚然,忙問怎麼樣。子蟄道:「到了裡面就好了。」 過得一重柵欄,便覺人多於鯽。子蟄要官座,官座已經沒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看座 的回說沒有了。

子蟄發怒,混帳王八蛋的大罵了一頓,那看座的受了他的發作,顛倒讓出兩個座子 來。勁齋一想,原來北京人是欺軟不欺硬的。

勁齋與子蟄坐定,其時台上正唱著《無水關》。子蟄道:

「這些都是乏角兒,不用去聽他。」勁齋不懂,回臉一望,只見嚷賣冰糖葫蘆的、 瓜子兒的,川流不息。還有一個人站在人背後說:「澇!」勁齋說:「什麼叫做澇?」 子蟄道:「端一碗來你喝喝。」少時,管家端上一碗來。勁齋見是雪白的東西,面上點 著一個紅點兒,十分可愛。用手一摸,覺得冰涼的,便說:「太冷啊!可要拿點開水沖 衝?」子蟄道:「並不涼,你喝下去就知道了。」勁齋喝過一口道:「原來是牛奶。」 等到喝到第二口,不知如何的胃裡受不了,哇的一聲,吐將出來。

子蟄道:「別勉強了。」就把他端過去,叫家人喝了。

一會,台上唱過了四五齣戲,大家嚷道:「叫天兒上來了!」原來叫天兒這日唱的 《空城計》。二人聽過一段搖板,便有人哄然喝采;還有閉著眼睛,氣都不出的;也有 囔囔在那裡罵的,說:「你們老爺別只管喝采,鬧得我聽不著!我今天好容易當了當, 才來聽戲的。」勁齋暗暗詫異。叫天兒唱畢,大家就散了。一片擁擠,就如潮水一般。 二人方到得戲園門口,勁齋望身上一摸,忽然「啊呀」一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失鑽戒大人恨小利 誆冤桶賤價得名駒

卻說周勁齋望身上一摸,一隻四喜袋不知去向,便急得面容失色。賈子蟄忙問可是 給小利偷了東西去。勁齋道:「豈敢!」子蟄道:「偷了什麼東西去?」勁齋道:「是 一隻四喜袋。

四喜袋裡別的不打緊,只有一隻五個克拉的金剛鑽戒指,要值到一千塊洋錢。」子 蟄道:「你好糊塗呀!戒指為什麼不戴在手上,倒擱在腰裡呢?」勁齋道:我為吃了飯 要洗臉,所以把它取了下來,放在四喜袋裡。出門的時候,偶然忘記,這回被小利偷去 了,才想起來了。」子蟄道:「京城地面,小利最多,一個不留神,就要會把東西丟了 。你這個戒指值到一千塊錢,那就不是玩的了。咱們姑且回去,想個法子,把它找著才 好。」

勁齋道:「報官如何?」子蟄笑道:「別說報官,就是出奏也沒用的。」勁齋悶悶
不樂,只得垂頭喪氣,隨著子蟄出了戲館。

回到子蟄家中,倒是子蟄過意不去,替他托了衙門裡的人到處查緝;又寫了一張賞
格,貼在正陽門洞中。過了幾天,毫無影響,勁齋也只索罷了。

有天,勁齋出門拜客,走在半路上,忽見賈家的管家跑得滿頭是汗,在那裡東張西 望。一見勁齋,如獲異寶一樣,忙跑過來道:「請周老爺停步!」「勁齋便問何事。管 家一手在腰裡拉上一條絹子來,擦腦門上的汗,一手垂下去,請了一個安,說:「老爺 大喜!剛才王中堂宅裡打發人來,說上海的回信已經來了,老爺委了招商局的總辦。」 勁齋一喜非同小可,便與賈家管家一路回到子蟄家中。子蟄已經戴著大帽子,在客堂裡 候著道喜。勁齋忙了兩日,打點出京,也不去提他了。

且說京城裡有個闊公子,姓孫,排行老六,正是北邊人所謂「冤桶」,南邊人所謂 「洋盤」。據說他的老子是個軍機大臣,權傾中外,因此人人叫他孫六公子。這孫老六 平日專喜的是鬥雞走狗,家裡養著幫閒無數,出起門來,把這些人都帶在後面,幾十騎 馬猶如流星趕月一般。這日,正是新秋天氣,孫老六忽然高興,說:「咱們到南城去逛 窯子。」幫閒人等哄然應了。馬夫牽過馬,第一個孫老六墜鞍認鐙,其餘幫閒人等,還 有家人小子一窩蜂的趕出南城外。

南城外有一段人煙冷落的地方,前面一個喇嘛僧,跨下「小銀合」得得的走得飛快 。孫老六說:「咱們搶過他的先!」

一使襠勁,那馬便兩耳一聳,長嘶了一聲,直竄過去。那喇嘛僧也是照樣一催,孫 老六偏偏又落在他背後了。孫老六一時無名火發,又仗他有幾分膂力,逼進一步,照著 喇嘛僧的光頭上,▉的就是一拳,以為這下總把他揍下來了。哪知喇嘛僧昂然不動。孫 老六大為驚異,一想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再是一拳。

喇嘛僧驀然回轉身來,把孫老六的拳頭夾在脅肋底下,用力一提,把孫老六就提了 過來。幸虧孫老六還有點家數,隨即跳上波羅蓋,跟著喇嘛僧你一拳我一拳的打起來了 。手下家人小子見此情形,發了一聲喊,使鞭子的鞭子,馬棒的馬棒,像雨點一樣望喇 嘛僧身上落將下來,喇嘛僧雖有功夫,卻也雙拳難敵四手,早從小銀合上掉將下來。孫 老六大樂。一看左邊有一泥潭,那潭裡的泥滿滿的浮著,便喝令家人小子:「把這撒野 的扔下泥潭去!」家人小子一聲答應,你推我搡,咕咚一聲,那喇嘛僧直沉的沉下去, 把泥濺起,家人小子弄了一身,連孫老六的春紗大褂也沾了幾點。孫老六忙用手巾揩去 了痕跡,大伙兒便嘻嘻哈哈的一溜煙跑了。後來這喇嘛僧虧得有人救起,才不致有性命 之憂。

孫老六在窯子裡逛了一夜。第二天將要進城,便有人來報,說有許多喇嘛僧,在城 洞裡候著要報仇呢。孫老六一時間不得主意,幫閒裡面有一個叫智多星的,便附著孫老 六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孫老六便叫窯子裡的伙計,叫了一乘車子 ,自己換了一件又長又大的洋布大褂,外加蜜色紗的夾背心,戴上一副大墨晶眼鏡,混 進城去。這個時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要說是看見了和尚頭才擔心事,就是看見 了天生的禿子,也覺得心頭小鹿撞個不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初冬光景了。京城內世家子弟到了這時候,有種興 致,就是鬥鵪鶉。那鵪鶉生的不過麻雀大小,鬥起來卻奮勇當先,比蟋蟀要厲害到十倍 。卻是有一種:那鵪鶉天天要把,把得它瘦骨如柴,然後可以拿出來鬥。

有些旗人們,一個個腰裡掛了平金繡花的袋,把鵪鶉裝在袋裡,沒有看見過的,真 真要把他做新鮮笑話。

孫老六是最喜歡這門的,他的鵪鶉分外養得多。有天,腰前腰後,掛了無數的袋, 袋裡裝了無數的鵪鶉;手裡還把著一個雪白雪白的叫做「玉鶉」,是好不容易花了重價 買來的。剛剛出得大門,有個賣冰糖葫蘆的喊過,孫老六叫住了,買了一串在嘴裡吃著 ,劈面遇見一人,這人是誰?原來是孫老六的舅舅,現任山東道監察御史。這位山東道 監察御史,平日十分儉樸,布衣粟食,自命清廉,性情又十分固執,一句話不對,便反 插著兩隻眼睛叫罵起來,所以孫老六畏之如虎。今天冤家碰著對頭人,孫老六早已毛骨 悚然,將兩隻手藏在背後,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這位山東道監察御史看見了他,把頭 點點便走將開去。

孫老六嚇出一身冷汗,轉回頭來對著後面的小跟班道:「險啊!」順手又把冰糖葫 蘆望嘴裡送。哪裡知道記錯了,這手把著一個玉鶉呢,使勁一咬,把個玉鶉的頭喀嚓一 聲咬將下來。

孫老六覺得味道兩樣,定睛一看,魂不附體,連說道:「糟了!

糟了!」他心上氣不過,也不顧什麼了,用手望屁股背後一提,道:「唉!」耳朵 裡聽見吱的一聲,又拍死了一個「麻花」。

這「麻花」也是鵪鶉當中的健將,戰無不勝,孫老六仗著它贏得好些錢,曾經有人 還過三百兩銀子,孫老六不捨得賣,一旦死於非命,叫他怎的不痛呢?一時哭又哭不得 ,笑又笑不得,那種神情實在難過。只得將小跟班喝罵了幾句,說:「你們為什麼不替 我當心當心!」小跟班裡面有個叫白張三的,十分狡猾,便回道:「少爺自己都不能當 心,小的們如何能當心?」

孫老六氣極,趕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刮子,再要想打第二下,白張三已飛風的跑了。

孫老六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忽聽見馬蹄聲響由遠而近。仔細一看,是他至友快馬陳 三。這快馬陳三年紀也有五十多了,無論什麼馬,他騎上去格外走的快,所以人家送了 他一個綽號,叫做快馬陳三。剩下的一個小跟班,正想找個人給他解圍解圍,一看見快 馬陳三,直著脖子嚷道:「三爺,咱們少爺在這兒呢!」陳三聽見,望前一看,連忙收 住韁繩,跳將下來,說:「老六,我正要找你。」孫老六道:「你有什麼事,咱們家去 說。」

陳三便叫小跟班牽了馬,一直到孫大軍機的宅內。二人來至書房內,陳三四面一望 ,看見牆上掛的胡琴、弦子、笛那些樂器,就像軍器架子一樣,十八般兵刃件件皆全, 不覺笑了一笑。值書房的端上茶來喝過,陳三就告訴他道:「昨兒李膘子拉了一匹棗騮 來,要賣給我。我試了試,腳底下倒還不錯。可惜我這兩天家裡打著饑荒,哪裡有錢給 他?所以我來問問你。你要不要?」孫老六道:「他要多少呢?」陳三道:「他說是一 百銀子,哪裡能夠依他?給他六七十兩銀子,也就罷了。」孫老六道:「既然如此,叫 他上我這裡來拿就是了。」一面吩咐到帳房裡去交代一聲。陳三見事已成,便歡歡喜喜 的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試驊騮天橋逞步 放鷹犬西山打圍

卻說快馬陳三歡歡喜喜的回到家中,便打發人去把李膘子叫了來,吩咐他明日把馬 牽到孫軍機宅裡去,他家六爺要買呢。

李膘子曉得孫老六是個冤大頭,哪有不願之理,當下諾諾連聲的去了。

第二日一早,快馬陳三正在洗臉,李膘子已經牽了馬來了。

二人同到了孫軍機宅裡,管門的說:「六爺還睡著呢。」白張三見了快馬陳三,因 為昨日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則至少要挨幾下嘴巴子,當下殷慇懃勤讓三爺書房裡去喝茶 。李膘子自在門房裡老等。看看十一點鍾打過,孫老六睡得胡裡糊塗的,兩隻眼睛還睜 不開,一面鈕衣扣,一面嘴裡哈著氣,見了陳三,嚷道:「好早啊!」陳三道:「也不 算早了。」孫老六道:「你來了什麼時候了?」陳三道:「有一會了。孫老六一屁股先 在炕上坐下,這才讓陳三上炕,便問:「那馬呢?」陳三道:「拴在院子裡樹上。你可 要去瞧瞧?」孫老六道:「別忙,別忙!

等我定一定神兒。剛才被他們把我架弄著起來,一點兒沒有吃呢,一點兒沒有喝呢 ,鬧得我有些發虛。」正說著,家人端了茶點出來,孫老六用過了。白張三又跟他裝上 一袋蘭花煙,孫老六接在嘴裡抽著,呼嚕呼嚕的響,抽了一袋,又是一袋,直抽到第三 袋上,才略略有些精神。回頭叫白張三去叫李膘子,誰知李膘子趁空已跑出大門外,去 吃高湯老餅了。

等了一會,李膘子才慌慌的走進書房,見過孫老六。孫老六先開口道:「昨兒三爺 跟我說你有匹小棗騮,要賣一百銀子。

有這回事嗎?」李膘子道:「有這回事,馬已經牽來了。」孫老六道:「好,咱們 過去瞧瞧。」說著就走,陳三和李膘子跟著,走到那馬身邊。那馬火炭一般的赤,週身 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像是個神駿。孫老六點頭道:「還勉強去得過。你不是說過的, 一百兩銀子?拿五十兩銀子去就得了。」李膘子笑道:

「貨賣實價,哪裡有這麼大的虛頭。」孫老六道:「別累贅,六十兩。」李膘子咬 定一口要八十兩,再少不行。陳三做好做歹,總算七十兩銀子。一面孫老六叫李膘子到 帳房裡去領銀子,一面和陳三說道:「三哥,回來咱們吃了飯,到天橋去出一個轡頭看 。」陳三答應。李膘子收了銀子自去。陳三就在孫老六書房裡午飯。

一時飯畢,自有馬夫牽了馬,孫老六跨上去倒也合式。另外又叫馬夫配了一匹珍珠 青給陳三騎著。二人按轡而行,來到天橋。正是仲冬時候,綠蔭已盡,露出一道垂虹, 說不盡野曠草低,天高樹遠,中間一條道路,其平和砥,共直如矢,在京城裡是有一無 二的了。孫老六一面走,一面將腰一挺,把襠勁一下,那棗騮馬忽喇喇跑將開去,四個 蹄子如翻鐃撒缽一般。

孫老六甚是得意,騎了兩趟,便跳下馬來,一面招呼陳三也下了馬,在一個小草棚 子裡坐下。跑堂的送上茶來,孫老六便誇說:「三哥好眼力!這馬果然不錯,足值一百 兩銀子。」陳三忙回道:「六爺肯出大價錢,哪有買不著好貨的道理!」孫老六道:「 可不是呢!南邊人的俗語,叫作『貪口強買豬婆肉』。

不要說別人,咱們帳房王老順的兒子,專好貪小便宜兒。上回上黑市去買東西,有 天買了一隻燒鴨子,剛想用刀片,誰知道是拿顏色紙糊的,氣的他望河裡一扔。又有一 回去買了一雙靴子,有天穿了出去,碰著大雨,靴筒子是高麗紙做的,一碰著潮都化了 ,只好打著赤腳回來。這不是喜歡貪小便宜的報應嗎?」陳三聽了,哈哈大笑。

孫老六又說:「咱們喝過了這壺茶,三哥你上去把那馬試試。」陳三道:「好。」 一時會了茶錢,陳三攀鞍上去。剛才掃了半個圈子,那馬長嘶一聲,耳朵一聳,胸脯一 挺,但見四個蹄子在肚皮底下滾。旁邊看的人,都直著嗓子喝采,把孫老六樂得跳起來 。陳三要顯他的能耐,等那馬掃過一趟,掃到第二趟,把韁繩望判官頭上一擱。在腰裡 掏出套料的鼻煙壺來,把鼻煙磕在手心裡,慢慢的聞著。人坐在上面,絲紋兒不動,猶 如端著一碗水似的,把個孫老六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陳三把馬扣住,下來了,孫老六伸 著大拇指,拍著陳三的肩道:「三哥,我真服你!」陳三還陪笑說:「我在六爺面前獻 丑。」二人說了幾句,彼此作別。

又過了幾日,孫老六靜極思動,約著王尚書的兒子王大傻子,周侍郎的兒子周瞎子 ,沈祭酒的兄弟沈桐侯,李郎中的內姪李毛包一同去打獵。這些朋友平時最淘氣不過的 ,人人聽了都是興興頭頭的。大家帶了把式匠,挑了帳逢鍋灶,拿了器械,把了鷹,牽 了狗,家人小子有些氣力的都跟了去。在西山左近安上帳逢,埋上鍋灶,就如行軍打仗 一般。看看天色晚了,各人坐在一處吃飯,嘻嘻哈哈的,鬧得糊裡糊塗。孫老六張著嘴 合不攏來。沈桐侯是專於綽趣的,什麼古典、笑話、燈虎,記著一肚子,大家每日輪流 作東道請他,要他替大家解悶,有時還作揖請安的央告他。王大傻子是只曉得吃喝睡的 ,真是個傻子。周瞎子人甚精刻,幸虧得登在北邊慣了,性情近於豪爽一路,所以還與 大家合得來。李毛包心直口快,無什麼事,總是他做擋人牌,因此上大家喜歡他。這五 個人日日湊在一起,實在熱鬧。

有一日,在各處搜尋了好半晌,什麼東西都沒有。孫老六的一隻大獵狗,在枯草裡 追出一隻兔子來。把式匠一眼看見,便把臂上的鷹解去了紅布遮眼,放將出去。那鷹名 叫「兔獲」,每架要賣到百十兩銀子,在空中打了一轉,一翅撲將下來,把爪拳起就如 拳頭一樣,在兔背上一拳。這兔子正被狗追得發昏,不提防這一下子,便滾在地下。那 鷹把它抓了,提在空中,又把它扔下來;扔了下來,又把它抓上去。等兔子死了,把式 匠連忙把鷹收了回去。大家一擁前來,早有孫老六的小子把兔子腳往兩下裡用力一分, 那兔子便裂為兩半,鮮血直冒出來。孫老六咕嘟嘟一氣喝了,說:「真好鮮味兒!真好 鮮味兒!」大家都要爭著嚐嚐,只有沈桐侯便說:「好髒!」孫老六把大家看看,把自 己看看,嘴上都是鮮血,淋淋漓漓,連下頦都染紅了,不由他不笑。小子打過水來,把 手巾擦淨,便命將這兔子剝了,回來弄著吃。

周瞎子有個小子,叫作麻花兒,這麻花兒膂力很不小,年紀才十七八歲,因為隨著 大家趕兔子,把他丟在後面。這小子一時要解手,找著一個墳背後蹲了下去。看見前面 來了一條狗似的,渾身金黃的毛,站了起來,朝著他一撲。麻花兒笑道:

「怪好玩的!」也學它的樣子,朝它一撲。這東西剛剛壓在麻花兒的身子底下,四 個爪子只顧在地上爬。麻花兒道:「你再爬,爬深了變成一個坑,爽性把你埋下去!」 嘴裡一邊說,心上一邊想:「把它如何處置呢?」渾小子自有渾主意,把一條腿跪在它 的腰裡,用一隻臂膊把它的頭扛起來,那一隻臂膊把它的屁股也扛起來,使勁的一拗, 括的一響,把這狗似的東西生生拗斷了。麻花兒不勝之喜,手也不解了,把帶解下來捆 住了它四隻腳,橫拖倒曳的拖了回來,對著大家道:「我得了一條大狗!」大家都不識 貨,說:「果真是一條大狗。」沈桐侯仔細一看,說:「不對!狗嘴雖然是尖的,然而 不至豁到兩邊,我看是另外一種異獸。」沈桐侯正在考據,把式匠聽見這話,分開眾人 上來一看,說:「我的爺!這是個狼啊!你怎麼得來的?」麻花兒一長二短訴說了一遍 。把式匠道:「幸虧你當它狗,你才敢去撲它。你要曉得它是狼,早嚇得一團糟了,說 不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麻花兒不覺毛骨悚然,連大眾都有些害怕起來。

孫老六道:「咱們這幾天也玩夠了,不如換一個法子吧。」

王大傻子便張著嘴笑他道:「你說出這種話來怯不怯?要是我,什麼豺狼虎豹,大 爺一概兒不懼!」孫老六聽他說出傻話,便丟了一個眼色,叫兩人走開了,背著王大傻 子商量說:「咱們悄悄的回去吧。他要在這兒喂狼,讓他去,咱們可不奉陪!」

沈桐侯本是個文弱書生,首先贊成。當下眾人偃旗息鼓,一路回城,王大傻子也只 得隨著他們。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鄉秀才省闈觀光 老貢生寓樓談藝

卻說江南鎮江府屬,有一個小地方,叫做諫璧,不過三四百戶人家,大半是務農為 生的。其中有一家姓殷的,頗有積蓄,在這三四百戶中,要算魁首了。這殷家有個兒子 ,名喚必佑。

自幼留心書史,到了二十歲上,恰值學台歲試,報名應考,不知不覺的高高進了, 自然榮耀非常。就有鎮江城裡大戶人家,請去教讀,一年也可賺四五十吊錢的束脩。況 且殷必佑本是有家,過的日子便著實寬裕了。那年碰著朝廷恩典,特開恩榜,端午過了 ,看看已是乞巧之期,殷必佑便告訴東家,要去南京鄉試。東家自是應允。殷必佑一面 整頓鋪蓋以及考籃、書箱之類,預備動身;一面找了一個老童生同他代館。等到中元一 過,殷必佑打開皇曆,檢了一個破日,約了幾個同伴,徑往南京。

看官,你道殷必佑為何要檢破日呢?原來是取破壁而飛的預兆。

話休煩絮。且說殷必佑順風順水,不上三日,到了南京。

進了旱西門,尋到石壩街預先租定的寓所。歇息了一兩日,進場錄遺。案發又高高 的取了,准其一體鄉試。殷必佑自是歡喜,每日在寓裡養精蓄銳,專等秋風一戰。

到了初八一早抽身而起。隔夜由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將吃食買辦齊備,殷必佑一樣 一樣放入考藍,還對別人說:「這是功名大事,不可草率。」收拾好了,將辮子挽了個 疙瘩,把一件千針幫的背心穿在裡面,還有什麼銅邊近光眼鏡,毛竹旱煙管,戴的戴在 臉上,拿的拿在手裡。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一手把考籃扛在肩上,跟著殷必佑,一路 吆喝著直奔貢院而來。

遠遠的看見「天開文運」的燈籠點得輝煌耀目。

殷必佑往人山人海裡搶將進去,早聽得丹徒縣門斗在那裡唱名了。殷必佑心中吃了 一驚,側著耳朵仔細一聽,還不到一半。自忖道:「還好,還好!我虧得是錄遺場裡取 的,名字還在後頭,要是有了正科舉,名字排在前頭,不早早點過了嗎?」

等了一會,點到他了,接了卷子,一看是月字四號。打開天地玄黃的扇子一找,巧 巧在東文場。引著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進了龍門,找著月字號。號軍把他的考籃接了 去,歸了號。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替他鋪好號板,釘起號簾,這才回去。

殷必佑忙著把吃食一齊取出,還有沙鍋、風爐。叫號軍生些炭,拿出半個豬頭,用 水將就洗了洗,放在沙鍋內。又拿出一大把蔥蒜,也不切斷,就放入沙鍋內了,加上兩 瓢渾水,煮將起來。一會兒,撲鼻噴香的味兒已漸漸透露出來。這時候,進來的人更加 擁擠,有看朋友的,有找號軍的,絡繹不絕。殷必佑坐在號子裡,兩眼望著沙鍋,是怕 有什麼人橫衝直撞,損傷他這宗寶貨。

一會兒,聽見三聲炮響,夾著明遠樓上嗚嗚吶吶的吹打,大約是封了門,進出的人 覺得略略清淨了,霎時,一輪紅日推下西山,他的豬頭也熟了。拿出一盞風燈,插上一 支蠟燭,照得號子內通明雪亮,便動手將豬頭盛起,卻已爛如泥了。又把沙鍋洗過,放 米下去,燒起飯來。不到一個時辰,飯也熟了。

取過碗筷,將豬頭和飯,狼吞虎咽了一頓。

飯罷,收拾收拾,攤開褥子,待要想睡,無奈堂上人聲嘈雜,牆下梆鑼四起,鬧得 他不能入夢。只得把旱煙一袋一袋的慢慢抽去,磨延時刻。良久良久,方才入了黑甜鄉 。各號的人也睡了,準備明日鏖戰。一時鼻句聲大作,四面都是呼嚕呼嚕的,和打雷一 般。等到殷必佑一覺醒來,覺得滿眼漆黑,睡得糊裡糊塗的,嘴裡便叫道:「小柿子, 燈也滅了,還不起來撥撥啊!」這小柿子就是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了。一個號軍正在號 門外打盹,便接嘴道:「莫慌,莫慌!要火我這裡打呢。」

殷必佑才知道叫錯了。號軍從身上摸出鐮刀火石,劈劈拍拍打了幾下,打著了火, 點了燈。殷必佑問道:「有多少時候了?」

號軍道:「大約三更天。」殷必佑一場兒不言語,重新再睡。

看看參橫月落,五鼓雞鳴。殷必佑朦朧中覺得有人推了他一下道:「先生,題紙來 了!」殷必佑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見頭題是「辭達而已矣」,二題是「 上律天時,下襲水土」,心裡便咕咚一下。三題是「滕文公問為國」一章,詩題是「小 庭月色近中秋」得秋字,五言八韻。殷必佑將題紙折起,翻開褥子,起身下地。要號軍 弄了些水,洗過了臉,把帶來的曬乾鍋巴在開水內一衝,略放些糖,一塊一塊的咽了下 去,這肚子也就不為難了。先把帶來的木版《大題匯海》細細的將目錄一行一行查去。 頭題卻有一篇對題,二題只有《上律天時》一句的題目,三題全然脫空。只得將頭篇對 題刻文翻出,恬吟密詠了一篇,覺得平平無奇,心中甚悶。想了一回主意,又背了一回 上下文,哪知毫不相關的,便放大了膽。轉念這「辭」字是要風華掩映的,趕忙將《文 料大成》、《文料觸機》、《四書類典》查查。誰知《文料大成》剛剛缺了一本,是有 文學一門的,悶不可言,只得歎了一口冷氣道:「罷了!罷了!」

另取了一張紙,將刻文上的濃重字眼摘了幾個下來,以備用入自己文章裡面。構思 了半日,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起起草來。才得了個前八行,塗了又涂,改了又改。看 看終究不能當行出色,急得他抓耳撓腮。好容易敷衍完了八股,藏在一邊。二題三題, 亦然如此,不必細表。等到做五言八韻詩,更覺煩難,又怕出韻,又怕失黏,又請教隔 壁下江先生,說沒有毛病,這才一塊石頭落地。謄正了,上堂交卷,已經放過三排。

跨出頭門,有些苦人想做這注買賣,搶著考籃望肩上扛,也不管站在旁邊那些穿太 極圖的鞭子、板子和雨點般下來。殷必佑看見考籃被一個後生接去,伸手把這後生的辮 子揪牢了。

直到石壩街寓裡,看這後生把考籃安在地下,一面掏出一塊手巾,擦腦門子上的汗 ,這才把手一鬆,隨意拿了幾個錢給他。

後生去了,上了樓,幾位同伴的早在那裡高談闊論了。一個丹陽縣廩生開口道:「 今年的題看似容易,其實煩難。頭題『辭達而已矣』,千手雷同,無所見長。兄弟曾經 讀才才氣文章的,是一個叫做韓湘南的,有一篇叫做『文不在茲乎』,換了破承題,鈔 將上去,卻足足的有七百多字。諸公想想看:辭達而已矣,文不在茲乎,真是天然的轉 語!這種藍本,湊巧不湊巧,現成不現成!」殷必佑聽了,茅塞頓開,拱手道:「如此 說來,今科一准要高中了!」那丹陽廩生道:「這也看!」面上卻很露出得意之色。旁 邊椅子上坐著一個溧陽縣的監生,便道:「晚生是做兩板股的:一股辭,一股達,其中 還有個樞紐,彷彿是個一淺一深的樣子。」丹陽廩生點頭道:「格局不錯,只要措詞得 當,就可有望了。」這溧陽監生對面有個揚州甘泉縣老貢生,搖頭晃腦道:「我的念給 你們聽。破題是:『辭以達意為貴,不以富麗為工也。』」殷必佑嗤的一笑道:「這是 朱注。」甘泉老貢生道:「惟其是朱注,別人不敢用,我所以鈔他。」

丹陽廩生默然無語,溧陽監生還咂嘴弄舌的道妙。殷必佑悄悄的扯了他一把道:「 你真是沒有見過文章的!用了朱注,你都要這般的佩服,少時看見我自出心裁的,不要 跪下磕頭麼?」

甘泉老貢生憤然作色道:「你們這樣,不是『非堯舜,薄湯武』麼?」言罷,登登 登下樓而去。眾人見他動了氣,也有埋怨殷必佑不該鄙薄他的,也有說這老貢生不自量 的。殷必佑也不理會他們,過了二場,又過了三場,便趁了原船回到鎮江上岸。

又帶了些土產,送與東家,擇日到館,仍舊當他的教讀老夫子。

看看滿城風雨,漸近重陽。殷必佑因為自己做的文章鈔出來之後,經了許多親友稱 贊,他心中也覺得熱蓬蓬起來了。看官,要曉得,應考的人,在這兩天也最好過,也最 難過:求籤問卜,測字扶乩,沒有一樁不做到;如飲狂樂,如溺迷津,而且方寸中轆轤 上下,正應著俗語一句說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雖然可笑,也覺可憐,這 都不提。

欲知殷必佑果然中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講維新副貢失蒙館 作冶游公子出學堂

話說殷必佑好容易熬來熬去,熬到重陽之後,打聽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 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預先給個信;一面又關照自己家裡,二十四晚上不要關門 睡覺。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這日,便把他急的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有時想著文 章內哪句少意義,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淚來;有時想著文章內哪句極精神 ,哪句頂光彩,便興高采烈,哈哈大笑起來。學生們看見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絲毫 不懂。這晚東家又備出四碗菜來:一碗是炒蜆肉,一碗是炒雞蛋,一碗是燴銀魚,一碗 是燒豬肝,另外一壺酒。

小廝捧將出來說「這是東家預備著給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從到館之後,每天豆 腐青菜,把他鬧得慌了,今兒看見這四碗菜、一壺酒,猶如天上落下來的寶貝一般。當 下一個人自斟自欽,吃得有些醺醺了,才把飯來吃。吃罷了飯,一頭倒在牀上便睡著了 。直到大天白亮,方才驚醒,依舊杳無消息,知道舉人漂了,便歎了一口氣,一步一步 挨出城來了,僱了一隻舟冒舟冒船,徑回諫璧。在船裡看見夕陽紅樹,沙鳥風帆,無窮 秋色,也解不脫他心裡的牢騷。不到兩個時辰,搖進了一個小小村莊,這就是諫壁了。

他家中,父親拄著拐杖,在門前和僱著的長工說話。旁邊立著兩三個鄰舍,像是等 他似的。見了他,齊說道:「回來了!

回來了!」殷必佑忙問:「你們為什麼這樣亂嘈嘈的?」他父親道:「今兒一早, 學裡的門斗到家裡來,說你中了一名副榜,鬧著要多少錢,多少錢。我們不肯,他把囤 裡米也挑去了,圈裡的豬也捉去了,像強盜一般凶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來,和他 理論。」殷必佑聽了,半憂半喜。憂的是中雖中了,卻不是整個兒,將來若要求取功名 ,還要上南京鄉試,不過省了歲科兩考;喜的是這麼一下,勝於名落孫山。他平常把做 官念頭橫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爛熟,將來由副貢底子,或是加個知縣,是可以免人保 舉一筆錢的。當下開言對他父親道:「這都是小人之見,父親不必生氣。」一面說,一 面引他父親進去,並讓幾個鄰舍坐下吃茶。長工自去開發船錢。

殷必佑剛到堂中,看見報單高高貼起,是:「捷報貴府少老爺殷必佑,江南鄉試中 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覺鼓起幾分興致來。又一會,里正團董得了信息,趕來賀喜。剛 才那幾個鄰舍,也各從家裡回來,帶了幾升炒米和幾十個歡喜團,與他賀喜。殷必佑的 父親是個土財主,除了耕種刨鋤之外,其餘絲毫不懂;早上為著學里門鬥挑了他的米, 捉了他的豬,心上十分著腦。現在看見里正團董都老封翁長、老封翁短的奉承他,才知 兒子這副榜有些用處。轉念一想,把一腔怒氣,都化在爪哇國去了。

過了幾日,殷必佑也得出門去拜老師,會同年,做那些故事。東家那裡明年既連了 館地,又加了束脩,更喜之不盡。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個整個兒的。誰知那年皇上 家裡下詔維新,把八股一齊廢去,另換了什麼策論,還有叫作《四書五經》義的。殷必 佑聽了,賽如打了一個悶雷,心裡想:「這策論,書院小課也常常問的。倒是這四書五 經義,自己敢具結,不知它是件什麼東西!」無可奈何,請教別人,別人亦只能略舉大 凡,不能窮原竟委。這個時候,鎮江的風氣漸漸開通,就如黑暗裡得了一線光明,然尚 不能十分透徹。有幾個唸書的,立了一個閱報閱書會,把上海出的各種報紙,譯的各種 書籍,一種一種的買齊了,放在社裡,聽憑人家翻看,借以啟發愚蒙。殷必佑的東家本 做錢莊生意,在上海立有字號。殷必佑特地托東家,叫人在上海另外買幾種好的報,幾 種好的書,以便簡練揣摹,學戰國時候蘇秦的樣子。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這上用功了半年,心裡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 什么二千年歷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時與人談論,便要舉其一二,誇耀於他。比 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們,便送了他一個外號,叫「維新黨」。殷必佑想道:

「維新黨三字是個好名目,我不妨擔在身上。」自此,人家叫他做維新黨,他亦自 居為維新黨,動不動說人守舊,說人頑固。

人家如何答應他呢?自然而然要鬧出口舌來。鎮江城裡,有兩個發科發甲的老前輩 ,聽了便不自在,說:「殷家小子偶爾僥倖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圖上進,卻學這種口 頭禪來嚇人家,想來不是個安分的!」他東家聽了,便透個風給殷必佑,叫他以後斂跡 些。殷必佑大為不然,立時辭了館地,到家收拾收拾,帶了盤纏,要到上海學堂裡去唸 書,竭力做他的國民事業。他父親也攔阻他不住,只好聽其自然。

原來那時候,上海地方幾幾乎做了維新黨的巢穴:有本錢有本事的辦報,沒本錢有 本事的譯書,沒本錢沒本事的,全靠帶著維新黨的幌子,到處煽騙;弄著幾文的,便高 車駟馬,闊得發昏;弄不了幾文的,便篳路藍縷,窮的淌屎。他們自己跟自己起了一個 名目,叫做「運動員」。有人說過:一個上海,一個北京,是兩座大爐,無論什麼人進 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這個維新黨,既無本領,又無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夠立得穩呢?自然是 隨波逐流的了。先到一個什麼學堂裡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鋪蓋進去唸書。上半天念 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虧一樣,殷必佑是鎮江口氣,讀珀拉瑪不能圓如,自己 心上十分著急。遲之又久,聽聽自己,聽聽別人,漸漸的一模一樣,方才罷了。學堂裡 的規矩,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另外有一兩個時辰,叫他們退到自修室裡,做別樣的 功夫。列公要曉得,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間,名為做別樣功夫,其實叫他們歇息歇息。 有幾個好動不好靜的,便你跑進我的自修室,我跑進你的自修室:有品行的,不過談天 說地;沒品行的,三個一群,四個一簇的,講嫖賭吃著的經絡,講得絲絲入扣,井井有 條。殷必佑是沒有見地世面的人,聽了心癢難熬,想出去小試其技。無奈這學堂除掉禮 拜日可以聽憑學生出入,其餘日子門口稽察極嚴。殷必佑只得禮拜日這個空兒,約了幾 個同窗,上上茶館,看看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光景,已覺得心曠神怡。晚上回到學堂,不 免遐想。

有天禮拜,一個同窗的姓單名幼仁,卻是個世家子弟。他父親是個實缺道台,因見 他在任上鬧得煙霧塵天,恐怕於自己聲名有礙,故此打發他到上海學堂裡念念西文,趁 此可以攔住他的身子。誰知這位單幼仁是大爺脾氣,不曾進學堂的時候,住在棧房裡, 便終日在窯子人家廝混;及至進了學堂之便,卻似飛鳥入籠,常常要溜著出來,做那偷 雞摸狗的事體。學堂總辦因與他父親是會榜同年,想要開除他怕於他父親面上不甚光彩 ,因此只好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任他胡行亂走。他不曉得幾時又和殷必佑說得入 港,彼此投機。這天悄悄約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把家裡帶出來 的大呢小袖對襟馬褂、二藍線縐棉袍一齊穿上,跟著單幼仁搖搖擺擺出了學堂門,徑奔 四馬路而來。

到了一條弄堂裡,殷必佑抬頭觀看,許多密密層層的都是金字招牌。殷必佑肚裡疑 心:「這裡面不要是我們舊東家說過的那些票號吧?」轉眼之間,單幼仁忽然不見了, 殷必佑大驚失色。定睛一看,原來在那邊等著他呢。於是兩人尋到一家,拾級登樓。早 有人在扶梯口侍候著。看見單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將進去。殷必佑踅在後面。進了房間 ,早有倌人過來招呼坐下。殷必佑雖是老外,然而聽見那些同窗講過什麼規矩、什麼規 矩,又虧得他虛心好問,所以各事爛熟於心。不過臉上禁不起一陣熱烘烘,登時紅了。 當下單幼仁提筆寫成條子,吩咐分頭請客。不多一會,殷必佑耳輪中聽見橐橐之聲,一 個人闖然而入,穿著一件布長衫,下邊黑襪皮鞋,頭上戴著一頂外國帽子,又寬又大, 如覆盆一樣。殷必佑識得這叫做拿破侖帽,心中暗暗稀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講哲學妓院逞豪談 讀薦書寓齋會奇客

卻說殷必佑跟了單幼仁在窯子裡吃酒,看見那個戴拿破侖帽子的人上來之後,也不 和單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隻手在耳朵旁邊一揚,單幼仁也照他這麼回了一個禮。單幼 仁當下臉朝著殷必佑道:「這位姓李,名平等,是國民會的接待員。」殷必佑道聲「久 仰!」李平等卻一聲兒不言語。單幼仁又臉朝著李平等道:「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 敝同窗,人極開通。李兄和他談談,便知分曉。」李平等這才過來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

彼此坐下,正待開言。樓下烏龜一疊連聲的喊著:「客人來!」單幼仁忙巴著門簾 一望,說:「原來是鷲公到了。」所謂鷲公的,穿得也還體面,只是戴著一頂凹頂的灰 色窄邊帽。

殷必佑到底見多識廣,知道這個帽子名叫盧梭帽。鷲公之後,繼之者還有兩三人, 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著金絲眼鏡的,也有吸著雪茄煙、紙捲煙的;另外還有一個清 瘦老頭兒,撇著幾根鼠須,穿著斜紋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對襟馬褂。單幼仁忙著跟殷必 佑通名道姓:鷲公姓陸,後面的一個叫做王開化,一個叫作沈自由,清瘦老頭兒叫做陳 鐵血。殷必佑也無暇問他們幹什麼的,看上去大約都是同志。

單幼仁一數,連自己已經有了七個人,一面招呼他們吃茶抽煙,一面便吩咐擺席。 娘姨答應下去,就有幾個笨漢,上來搬開椅凳,端上果碟。調排停當了,然後安放杯筷 以及四個大葷盆,另外還有糖食蜜餞。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裡。單幼仁見諸事妥貼,便 請諸位叫局。李平等興高采烈,首先叫了兩個。

此外也有叫一個的,也有一個不叫的。單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個,叫什麼花月 紅,說是個清倌人,將來只要開銷半塊洋錢就是了。殷必佑自是樂於從事。坐定了,倌 人上來斟過一巡酒,大家舉杯向單幼仁道謝。單幼仁舉筷讓菜。不消片刻,這些盆子早 如風捲殘云。烏龜把雞、魚、鴨、肉一樣一樣的端上來。眾人放量飽餐過了,然後談鋒 四出,滿室囂然。只有陳鐵血一人甚是沉靜,低眉合目,就如廟中塑的菩薩一般。殷必 佑是初次上這種演說壇,生怕說錯了話被人恥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為激烈,講了半天的時事,論到官場,看他眉毛一揚,胸脯一挺, 提著正宮調的喉嚨道:「列位要曉得,官是捐來的,升遷調補是拿著賄賂買來的。就以 科甲一途而論,鼎甲翰林是用時文小楷換來的,尚書宰相是把年紀資格熬出來的。大家 下了實在的本錢,實在的功夫,然後才有這麼一日。

什麼叫做君恩?什麼叫做國恩?他既沒有好處給人家,人家哪裡有好心對他,無怪 乎要革起命來!」這話沒有說完,眾人一齊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樣。殷必佑再拿眼睛 去看陳鐵血,見他也在那裡顛頭播腦。

眾人亂了一陣,才聽見陳鐵血開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說得越清楚,大眾聽得越 糊塗。只聽他一字一板的說道:「泰西哲學家說的,一個人有兩個公共心。這兩個公共 心裡面,要分出四派。」剛剛說到這裡,一個倌人婷婷裊裊的走將進來,在他肩上一拍 道:「耐做舍介,實梗嘰哩咕嚕?」陳鐵血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的相好,嘻開 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講了。大眾也哄然道:「林先生來了!林先生來了!」殷必佑就 扯了單幼仁一把,問他:「誰人叫做林先生?」單幼仁低低地告訴他道:「就是陳鐵血 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寶。」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轉眼粉白黛綠蟬聯而至,這些人卻丟了高談闊論,一個個別轉頭去喁喁私語起來 。單幼仁見此光景,忍不住高聲嚷道:

「我有一首詩在這裡,諸公願聞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聽。」單幼仁道 :「同席久不見,渴想諸公面。」陸鷲公岔嘴道:「既說是同席,又說是久不見,這不 是自相矛盾麼?」

單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還有兩句,你聽了方知其妙。」

於是乎王開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說。單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條辮! 」大眾方知道是譏誚他們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鬧了一會,烏龜端上乾稀飯,大 眾隨意用了,漸漸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個局,始終不曾來。單幼仁一疊連聲叫去催 ,殷必佑忙攔道:「不必,不必。」單幼仁方才罷了。

看看時候已是亥正。單幼仁在腰裡摸出了四塊下腳,同著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 兩部東洋車,自回學堂不表。

且說這陳鐵血原是浙江省金華縣人氏,祖上也是世代書香。

他老人家是個飽學秀才,七上鄉闈,文章憎命,遂改學了幕道。

出手之後,就在錢塘縣衙門裡處館。及至生了陳鐵血,自幼叫他用功唸書,十三歲 上擷了泮芹,一時有神童之目。及至鄉試,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後塵,兩次名落孫山,心 上十分著惱。剛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詔維新,飭各省督撫設立學堂,培養人才,將來好 為國家所用。他有個母舅,是個舉人,文學兼優,聞名遠近,學堂總辦以重禮聘為教習 。陳鐵血得了這個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這條捷徑,也可以圖個出 身。當下寫封信給他母舅,訴明來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見了信自然答應。 把他帶進學堂之後,先給他在帳房裡面位置一席。

這陳鐵血天資又好,記性又高,不過跟著洋文教習念念什麼珀拉瑪、福斯乎禮特、 色根乎禮特。久之又久,頗能貫通。

他母舅又檢些新書,叫他閱看,因此學問一日深一日,見識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 個中西一貫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創辦民立學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來請。陳鐵血一 想:「混在杭州城裡,一萬年也不會有什麼機緣。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

況且又有租界,有什麼事,可以受外人保護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說知一切 ,他母舅也無所不可。

陳鐵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個學堂叫做蒙養書院,學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淺 ,用不著高等學問,隨隨便便教些粗淺功夫。過了半年,誰知這開學堂的因為經費支絀 ,就此停辦。

陳鐵血失了館地,弄得進退兩難。幸虧有個朋友,叫做張東海,在大馬路開了一所 翻譯新書局,請他暫時住下,幫他翻譯翻譯,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脩。陳鐵血這才安心 樂意,住在上海。

卻說上海那些維新黨,看看外國一日強似一日,中國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腦氣 掣動,血脈僨張,拼著下些預備功夫,要在天演物競的界上,立個基礎。又為著中國政 府事事壓制,動不動便說他們是亂黨,是莠民。請教列位,這些在新空氣裡涵養過來的 人,如何肯受這般惡氣?有的著書立說指斥政府,唾罵官場;又靠著上海租界外人保護 之權,無論什麼人奈何他們不得,因此他們的膽量漸漸的大了,氣燄漸漸的高了。又在 一個花園裡,設了一個演說壇,每逢禮拜,總要到那演說壇裡去演說。陳鐵血局裡的同 事,大半是自命為未來主人翁的,俗語說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陳鐵血 這樣的矜平躁釋,也要被他們鼓動起來,其餘初出茅廬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說了。陳 鐵血與單幼仁本不認識,因得張東海介紹,說單幼仁雖然是紈絝子弟,卻有愛國的精神 ,彼此相與起來,卻還投合。不過單幼仁有少年盛氣的樣子,陳鐵血有老成持重的派頭 ,這個裡頭不免分些界限。

這日陳鐵血赴單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樓,開了房門,點上一盞洋燈,檢得 一張剛才送來的《文匯西報》正待細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說是傍晚時候有個人自 己送來的。

陳鐵血拈在手中,只見信面上寫著「陳鐵血君啟」,下署著「鹿原」二字。便沉吟 道:「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開之後,忽然掉下一張白紙的名片來,名片上印著 黃明,角上一行是個什麼大學堂政治科卒業生。再看那信時,原來日本東京勖志社總理 鹿原中島寫來的。中言「現有敝社運動員黃子文名明,因回國運動政府,久慕先生人品 ,乞書以為介紹。」那些話頭。

陳鐵血把信和名片擱在一邊,重複將《文匯西報》看完,鍾上已經敲十二下了,收 拾安睡。

次日還沒起身下樓,聽得下面有人喊:「鐵公,鐵公!」

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塏第改裝論價值 薈芳裡碰和起競爭

話說陳鐵血聽見有人叫他,連忙爬了起來,穿好衣裳,趕到樓下。看見一個西裝朋 友,一手拄著根打狗棒,嘴裡噓、噓、噓的作響。一轉臉看見陳鐵血,便把帽子摘將下 來,和陳鐵血拉了一拉手。陳鐵血請他坐下,這才動問尊姓大名,那人道:

「兄弟姓黃,號子文。昨兒有封信拿過來,不知先生看見沒有?」陳鐵血拱手道:
「原來就是鹿原先生信裡說的黃子文黃兄了。

久仰,久仰!」黃子文道:「豈敢,豈敢!」陳鐵血道:「請問子文兄是幾時到上
海的,現在寓在什麼地方?」黃子文道:

「是前天趁博愛丸輪船來的,現在寓在虹口西華德路一個朋友家裡。從前在日本的 時候,聽見鹿原先生說起,先生熱心愛國出於至誠。兄弟聽見了,恨不能插翅飛回來, 與先生共圖大舉。」陳鐵血聽了,便覺得有些不對帳,便沉吟不語。黃子文知道他的心 思,便接著說道:「先生老成持重,為守俱優,兄弟是極佩服的。但是現在的時勢腐敗 到了極點,古云:『剝極心復,貞下起元。』海內同志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 把炸藥埋在地下一樣,只要把線引著,便能轟然而起。」陳鐵血見他愈說愈不對帳,只 是敷衍了幾句,把他送出大門。

黃子文在路上尋思:「陳鐵血這樣的人,頑固極了。為什麼鹿原中島說起他來,這 般傾倒?」一邊想一邊走,早走到黃埔江邊上了。覺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東洋車拉到 西華德路,數明門牌,敲門進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 家人添過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頓。盥洗過了,便大踏步出門而去,心裡想:「許久沒有 運動了,血脈有些不和。

今日天朗氣清,不如到個什麼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華德路認準了到 張園那條路,兩隻腿一起一落,和外國人似的走的飛快。不多時到了,只是累得他滿頭 是汗,渾身潮津津的。進了安塏第,看看沒有什麼熟人,覺得無味。將要想到豫園去, 那邊轉過一隊人來,仔細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誰?

原來是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這黃子文如何認得他們的呢?原來他們這班人,立了一個出洋學生招待所,凡 有出洋的學生,及至出洋回來的學生,都要上他們那裡去住,也有飯可以吃,也有牀鋪 可以睡,就像客棧一般,而且價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棧裡來,既是便宜, 又是便當。黃子文雖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來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黃子文時 時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會熟識起來。

閒話休提。且說李平等那些人看見了黃子文,趕忙上來招呼。立定了,說了一回閒 話,大家出至台階上,流連眺望。那松柏樹林裡,一陣陣涼風透將過來,吹得衣襟作響 。黃子文道:

「爽快,爽快!」回頭看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卻一同走到安塏第去了,黃子 文也跟著進去。眾人坐下,茶博士泡過茶來,眾人閒談著。黃子文在身上摸出紙捲煙來 ,吸著了。眾人聞著氣味兩樣,便問是什麼煙。黃子文說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 本東京的土產,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國人的一支。價錢也不過金四十錢, 金四十錢,就是中國四十個大錢。」眾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黃子文道:「還 有一種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個舖子極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著他叫煙 草大王。」眾人自是贊歎。

李平等因問黃子文道:「請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學了幾年了?」子文屈著指頭道: 「有五年了。」平等道:「那邊的飲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學校裡頭,什麼被褥、 台椅、盆巾、燈水樣樣都有,不消自己辦得,不要。飲食要自己買、自己煮,也不至於 十分惡劣,有礙衛生。」王開化搶著說道:「現在這樣的時勢,豈是我們這種少年求取 安樂的時候麼?只要有益於國,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況這區 區的飲食起居上面?」黃子文聽了,肅然起敬。沈自由接著道:

「黃大哥,你改這西裝,價錢貴不貴呢?要是合得算,我們這班朋友通通改了,豈 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幾件哩。」黃子文道:「說貴呢也不貴,不過 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兩樣。」沈自由道:「這是什麼道理?」黃子文道:「日本極冷的 天氣,也不過像上海二三月天氣,買一套厚些的,就可以過冬。你們在上海,雖說是冬 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總要好幾層。不然,一出了門被被西北風趕回去了。」

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它,我且問一起要多少錢?」黃子文道:「常用的衣服, 要兩套,每套合到二十塊洋錢,或是二十五塊洋錢。軟胎顏色領衣四件,每件合到兩塊 洋錢。為什麼要用顏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過三四天,就要換下來洗。那顏 色的耐烏糟些,至少可以過七八天。我看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潔,所以奉勸用顏色 的。外國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軟胎適意。所以以用軟胎顏色者為最宜。白領一打, 合到兩三塊洋錢。領要雙層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過闊,闊了前面容易掉下來 。掉下來沾著頭頸裡的垢膩,那就難看了。黑頸帶兩條,每條合到半塊洋錢。鈕釦一副 ,合到一塊洋錢。厚襯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塊洋錢。薄襯衣三套,春天秋 天穿的,每套合到一兩塊洋錢。軟胎黑帽一頂,合到四五塊洋錢。鞋一雙,合到八九塊 洋錢。弔褲帶一條,合到一塊洋錢。小帽一頂,外國名字叫做開潑的,合到一塊洋錢。 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塊洋錢。」

黃子文說的時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記簿來。

這日記簿有枝現成鉛筆,沈自由拿在手裡,黃子文說一句,他寫一句,就和刑房書 吏錄犯人的口供一般,等黃子文說完了,他的筆也停了。而且沈自由還會算學,用筆畫 了幾划,便搖頭說道:「這麼要一百多塊錢!」黃子文道:「我還是望鼠一路算的。」 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這樣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塊洋錢,哪裡去籌這等巨款制備 西裝衣服呢?我還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黃子文見他說得鄙陋可笑,便一聲兒不言語 ,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樣來,沈自由還不覺得,坐在那裡問長問短。到底李平等閱歷 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快晚了,我們回去吧,改天再談。」當下一齊立 起身來。李平等掏出幾角洋錢,會了茶鈔,一哄而出。

黃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橋,轉了彎,從跑馬廳的河濱有條橫街,就是四馬路上,看 那林木青翠,清氣撲人,輪聲歷碌,鳥語繁碎,別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陽西下,六街燈 上,就如火龍一般。黃子文想道:「這時候,朋友家裡將要開飯了,我就是坐了東洋車 趕回去,也來不及了。這便如何是好呢?」轉念一想:「有個同來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 ,在一家春請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頓,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間,不覺欣然舉步, 走到一家春門口站定腳步,先把門口掛的水牌一瞧,見有「金公館定六號房間」八字, 便踅上去問六號房間。侍者領上了樓,喊道:「六號客來!」黃子文進去一看,見金慕 暾朝外坐著,兩旁有三個客人。

金慕暾看見了黃子文,趕忙讓坐。茶房泡上茶來,侍者又拿過紙片兒來,請他點菜 。黃子文寫了一樣牛湯、一樣沙田魚、一樣牛排、一樣雞、一樣加利蛋飯、一樣潑浪布 丁。金慕暾問他用什麼酒。黃子文道:「謔脫露斯吧。」放了筆,金慕暾指著首座的那 個鬍子,對他說道:「這位錢有紳,是江南什麼學堂的總辦,是位觀察公。」又指二座 的一個少年,說道:「這位包占瀛,是什麼大律師那裡的翻譯。」又指三座一個滑頭滑 腦的中年人道:「這位是時豪人,是什麼洋行買辦。」黃子文一一招呼過了。少時,侍 者端酒端菜忙個不了。黃子文一看,盤子裡只有兩塊挺硬的麵包,便對侍者道:「有康 生饅頭沒有?」侍者答稱沒有。黃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這也難怪他 們,這個東西除掉你要,別人只怕連名字都叫不出呢!」黃子文聽了,不覺大笑。

少時,外面喊「六號局茶一盅」,早見一個又長又大的倌人走將進來,對著錢胡紳 笑了一笑,叫聲「錢大人」,在他旁邊坐下。錢鬍子頓時意氣飛揚。那倌人和准了琵琶 ,唱了一支京調。錢鬍子更是得意。時豪人望著錢鬍子說道:「有翁先生,這位貴相好 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場化?」錢鬍子答道:「叫作袁寶珠,住在西薈芳。」黃子文心裡 想道:「這麼大的個兒,什麼袁寶珠,只怕是元寶豬吧!」當下袁寶珠唱完了小曲,和 錢鬍子肉麻了一陣,要錢鬍子翻台過去吃酒。錢鬍子道:「輪船局裡的柳大人和餘大人 ,約我在三馬路薛飛瓊家裡吃酒,還有要緊事情面談。今天沒有空,明天來吧。」袁寶 珠一定不依,時豪人還在旁邊幫著腔。錢鬍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還是碰 和吧。」袁寶珠說:「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隨你錢大人的便。」錢鬍子當下就約時豪 人,又約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說:「有事。謝謝。」錢鬍子只好托金慕暾約黃子文。黃 子文雖在日本留學多年,嫖賭兩字卻不曾荒疏過,便答應了。

錢鬍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還有個局沒有到。」

錢鬍子不好違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張緩緩的局。良久,良久,張緩緩方才來了 ,一張刮骨臉,臉上還有幾點碎麻子,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包占瀛與她嘖嘖的咬耳朵, 張緩緩似理不理的。黃子文心下氣悶,便想道:「他們這個樣子,到底還是包占瀛給張 緩緩錢呢?還是張緩緩給包占瀛錢呢?」黃子文正在肚裡尋思,張緩緩已倏地起身走了 ,包占瀛便也訕訕的告辭而去。

當下四人用過咖啡茶,魚貫而行,出了一家春,錢鬍子自有馬車,便請三人同坐。 時豪人道:「我有包車。」錢鬍子請金慕暾、黃子文二人坐下,風馳電掣,不到片刻到 了西薈芳門口。相讓登樓,看房間內卻冷清清地。錢鬍子當下叫娘姨撮檯子。娘姨答應 ,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籌碼,扳了座位。錢鬍子便對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兩 副,我去去就來。」一面又向眾人告罪,登、登、登下樓而去。阿珠坐了錢鬍子的座位 ,擄動麻雀牌,四人便鉤心鬥角,碰將起來。黃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對面,一眼望去,見 阿珠蛾眉淡掃,丰韻天然,不覺心中一動。阿珠也回眼過來看看黃子文,見他把帽子脫 了露出了頭,就像毛頭鷹一般,嘻開了嘴一笑。黃子文以為是有情於他,喜得心花怒髮 ,意蕊橫飛;只是礙金慕暾和時豪人,不然便要動手動腳起來。

一霎時間,碰了四圈,看看沒有什麼大輸贏,四人立過身來,拈過座頭。這一回黃 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見阿珠台上碰了三張九索,三張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張索 子,輪到黃子文發牌的時候,黃子文故意把一張七索發將出來。阿珠把牌攤下一數:一 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與二索對倒兩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 ,兩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剛剛是時豪人的莊,十塊底二四,要輸六塊四角洋錢 。時豪人便鼓噪起來,說黃子文不應該發這張七索。黃子文聽他埋怨,不禁發火,便睜 圓了眼睛,對著時豪人大喝了一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入棧房有心學鼠竊 辦書報創議起鴻規

卻說當下黃子文對著時豪人道:「我要打什麼牌就打什麼牌,這是我的自由,你難 道敢來干預麼?」時豪人口中尚在喃喃不絕,黃子文跳起身來,要過去揪他。阿珠連忙 把牌推過一邊,上來解勸,把黃子文兩隻手拉住,嘴裡說道:「才是倪勿好,唔篤要勿 動氣。」時豪人那邊,也有金慕暾解勸,兩邊這才罷了。又碰了幾副,方才聽見樓梯上 登、登、登的響,娘姨喊聲:「錢大人進來!」眾人回頭一望,只見錢鬍子吃得醉醺醺 的,連面皮都發了紫醬色的了,朝著眾人拱手,連說:「對不住!對不住!」一面脫下 馬褂,在炕牀邊坐下。一個大姊遞過一支銀水煙筒。錢鬍子接過,拜著緩緩的吃水煙。 一會兒又立起身來,看阿珠手裡的牌,一會兒又坐下去,看他忙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少停,將八圈莊一齊打畢,相幫絞上手巾來,眾人揩過。

檢點輸贏帳,錢鬍子大贏,贏了三十多塊洋錢;金慕暾也贏的,贏了八塊洋錢;時 豪人大輸,輸了三十多塊洋錢;黃子文也輸,輸了六塊洋錢。金慕暾知道黃子文沒有帶 錢,便把贏的推給黃子文。黃子文也不同他客氣,就連餘下的兩塊頭,也一齊塞到褲子 袋裡去了。時豪人卻只拿出十塊頭一張鈔票,兩塊現洋錢,算了頭錢;還有輸的十多塊 洋錢,便與錢鬍子划過帳。

當下眾人立起身來,娘姨將檯子抬到原處,另外在牀前一張紅木四仙桌上放下四副
杯筷、八個碟子,什麼火腿風魚之類。

袁寶珠上前斟了一巡酒,眾人略用幾杯,便吃稀飯。吃過稀飯,金慕暾拉著黃子文
先走,錢鬍子趕緊起身相送。

卻說金慕暾與黃子文出了袁寶珠家之後,慕暾與黃子文作別,自回四馬路鼎升棧。
黃子文坐了東洋車回到朋友家中安歇。

次晨起來,盥洗過了,便到四馬路鼎升棧,按著金慕暾所說的號頭,問明進去。慕
暾正在那裡洗臉,見了子文,招呼讓坐。

慕暾帶來的家人送上茶來,子文接過,一面喝茶一面留神細看。

見慕暾被褥衾帳十分華麗;又見牀頭擺著裝夾板的大箱五六口,又堆著十幾只網籃 ,網籃裡頭東西放得滿滿的,可惜上面都蓋了油紙,瞧不出是些什麼。當下心中十分羨 慕,暗想:「這小子從哪裡混來這些油水,我何不打打他的主意?」金慕暾洗完了臉, 與黃子文寒暄了幾句,便問黃子文:「到上海有所高就沒有?景況如何?」黃子文支吾 了幾句,卻細細地盤問金慕暾。

金慕暾是個老實人,便一一告訴他道:「兄弟出洋的時候,家裡帶了十年的學費, 共是六千塊洋錢。到日本在鴻文學校裡肄了五年的業,便有人約到美國紐約去。到了紐 約之後,把剩下來的五年學費,一齊買了金剛鑽。此番到了上海,賣了兩顆金剛鑽,已 經歸了本,餘下的多是多是賺頭了。」黃子文聽了,不覺把舌頭吐了出來道:「老兄的 經濟學問實在可以!兄弟佩服之至!」金慕暾也頗為得意。兩人又高談闊論了一回,金 慕暾便約黃子文到雅敘園去吃中飯。兩人甚是相處得來,便分外熱絡,每天鬧在一處。 金慕暾又是個大手筆,整把銀子撒出來,毫無吝嗇。黃子文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有天,黃子文欠了他朋友一筆賭帳,這朋友非常厲害,立等著要拿去。子文腰無半 文,便想和金慕暾相商。到了鼎升棧,誰知金慕暾一早出門去了,就剩一個家人在房門 口打盹。黃子文喚醒了他,問他主人的蹤跡,家人答稱不知道。黃子文甚是悵悵。家人 見他與少爺相好,又時常來的,不得不款待款待他,當下拿了把茶壺,出房泡茶去了。 黃子文立起身來閒踱,看見牀上丟下一件雪青紡綢夾襖,黃子文將它提起,瞥見夾襖袋 裡,袋著一卷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紅簽信封,內套著一卷鈔票。黃子文又驚 又喜,悄悄的把那卷鈔票藏在自己身上,又將夾襖丟在原處,慌忙走到剛才坐的那張椅 子上,裝作不曾離開半步的樣子。家人泡茶回來,黃子文喝了,還留下一張字,寫著「 過訪不值,甚為悵悵」的那些話,這才揚長走了。後來金慕暾不見了鈔票,自然要尋, 又想著自己不加檢點,將鈔票隨便放在衣裳袋裡,脫下來又忘了,信手一撩,如今不見 了也不能責問家人,也不能責問棧使,只索罷了。

黃子文得了這意外之財,雖是來路不正,卻也不無小補。

及至取出逐張檢點,有到二百十五塊洋錢。黃子文喜出望外,心裡想如何繳消它呢 ?便撇了金慕暾,與王開化、李平等、沈自由那些人混在一起。金慕暾見他驟然與自己 冷落,疑心有什麼事開罪於他,叫家人請了他兩回他不來,只得由他;過了幾天,收拾 收拾回廣東原籍而去。這裡黃子文可是花天酒地,徵逐起來了;看中了清和坊一個倌人 ,叫做花最紅的,接連叫了幾回局,又吃了一個雙台。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那些人 ,雖是家無擔石,等到手裡有了錢,卻是視如泥土。黃子文更不消說了,況且他這洋錢 是僥倖得來的,不上半月,便已煙消霧滅了。

幸虧五行有救,他有一個至交朋友,姓田名雁門,是廣州一個大富翁,家裡總有幾 百萬銀子。小時讀過幾句書,於文理上也還了了,到了中年之後,墮了這維新的魔障, 便維新起來。

先在農鄉開了個閱報社,又造了座藏書樓,掛起維新的招牌;再請人做了些論說詩 詞之類,贅上自己的名字,寄到日本「新民業報社」「新小說社」裡,請他們刻在報上 ,好叫人知道他的名字。久而久之,聲氣廣通,在維新黨界限上,也算一個莫大人物了 。黃子文出洋的時候,路過廣州,慕名去訪。二人見面之下,甚為要好,便學外國人換 貼的法子,他送了黃子文一張照片,黃子文送了他一張照片,算是再要好沒有的了。此 番因為上海後馬路一爿茶棧是他本錢,擋手先生虧了客帳,他得著了這個電報,便以查 店為名,帶了幾萬銀子,坐了火輪船來到上海,就住在那爿茶棧裡。聽見人說黃子文來 了,便派了四面打聽,有天打聽著了,便叫人拿了張片子去尋他。

黃子文這兩天正在「牀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的時候,坐在朋友家中歎氣。忽然 聽見有田雁門尋他的信息,便如天上掉下寶貝來的一般,趕忙跟了來人,來到茶棧裡。 田雁門一見,便道:「黃大哥,你可想煞我也!我聽見有人說你在日本卒業回來了,到 了此地。我天天派人去找,幾乎把個上海灘翻了過來,也沒有瞧見你的影兒。你到底住 在什麼地方?在那裡做些什麼事體?」黃子文道:「不瞞兄弟說,我自回國之後,原想 去運動政府,做一番事業,以盡我們同胞的一點義務。誰知到了上海,你也來請去當教 習,他也來請去當翻譯。你想這些事我肯乾的嗎?他們卻拉住了我,抵死不放。我一想 :也罷,上海是個通商大口岸,趁此調查調查一切情形,倒也不為無益,因此耽擱下來 的。」田雁門便把自己到此查店的事告訴了他,便道:「我們別久了,須得痛痛快快的 敘幾天才好。」一面喊了聲:「來啊!」進來一個漂亮管家,垂手而立。田雁門道:

「你去把黃老爺的行李搬了來。」管家答應了一個「是!」黃子文要過筆,寫了一 張條子給他的朋友,前面說要搬到後馬路茶棧裡的緣故,後面寫了兩三句「叨擾多謝」 道謝的話頭,又注明了住址。一會兒車聲隆隆,早把黃子文的一個不滿一尺闊不滿三尺 長的一捲鋪蓋,一個脫襻的皮包送了上來,黃子文看過無話。田雁門便叫在對過廂房裡 排下牀鋪,預備黃老爺歇宿。

安排妥當,二人便一同出門閒逛。黃子文知道田雁門是個大富翁,心裡想沾他一片 大光,便向田雁門開口道:「現在我們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由於政治不能改良,教育 不能改良,法律不能改良。其所以不能改良之故,一言以蔽之曰:無法以開通之。這開 通有什麼法子呢?除掉看新書閱新報,再沒有第二把鑰匙了。愚兄打算糾合幾個同志, 開上一爿書局,書局裡面開上一爿報館。書也有了,報也有了,所費有限,而獲益之處 ,就非淺鮮了。老弟,你是個維新魁杰,必明白這層道理。」

田雁門接著說道:「黃大哥,你的主意真好!我兄弟為國民公益上起見,哪有不贊 成的呢?」黃子文歡喜到十二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開書局志士巧賺人 得電報富翁歸視妾

卻說田雁門聽見黃子文說要開辦書局,黃子文又是他向來信服之人,因此滿口答應 ,便道:「黃大哥熱誠愛國,可欽可敬!現在又為輸灌文明起見,這點點子股本,我兄 弟還敢吝惜嗎?但是要請問大哥,章程定了沒有?」黃子文道:「現在不過創議,就蒙 老弟贊成,這書局已有了基礎了。至於章程一切,總得細細斟酌方能呈教。」田雁門道 :「豈敢!豈敢!這呈教二字,下的太廉虛了。」

黃子文見事已有眉目,不覺大喜,又和田雁門談了些別的,就出了茶棧,叫部人力 車,一拉拉到棋盤街鴻文書館。這鴻文書館是專售鉛字機器的,有幾十萬的資本,一應 俱全。黃子文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到鴻文書館的第二層樓上,找尋陸先生。這陸先 生名必奎,是鴻文書館管帳的,與黃子文本來認識,不過沒有什麼交情罷了。二人接見 之下,黃子文便把來意細細告訴了他。陸先生道:「黃兄原來是要作成敝局生意的。但 是敝局的機器也有好幾種,鉛字有好幾號,不知黃兄要哪種的機器?哪號的鉛字?」黃 子文道:「又要印書,又要印報。不曉得要用什麼機器?什麼鉛字?」陸先生道:「這 樣說,一副十二頁的機器總要了。鉛字除掉頭號跟著六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 都缺一不可的。」黃子文說道:「就請先生估算估算,要多少價錢。」陸先生在書桌上 拿過一把算盤,滴滴搭搭算了半天:「這一部機器,總在一千左右;一副打樣機器,總 在一百左在;四副鉛字,總在一千五百左右;還有什麼花邊、鉛條、鉛線、鉛胚之類, 一古腦兒非四千塊洋錢不辦。」黃子文道:「我也是替人經手的,將來事成之後,折扣 總要好看些。」陸先生道:「無例不興,有例不減。人家是什麼樣的折扣,黃兄也是什 麼樣的折扣。這個名堂,叫只做欺眾不欺一。」黃子文聽了,沉吟半晌,又叫陸先生照 剛才所說的開了一篇帳,揣在懷裡,告辭而去。

黃子文出得鴻文書館之後,心中便想道:「照他所開的價,卻也不即不離。我這回 開書局,不過是個由頭,原要把田雁門的錢誆一大票,以供嫖賭吃喝之用。這點點子折 扣,有限得緊。

我不如尋兩副舊機器、舊鉛字,搪塞搪塞,也就完了。」主意定了。由棋盤街踅到 四馬路,看見出局的轎子絡繹不絕,又看見袁寶珠的大姊穿著一件點子花白洋紗的衫子 ,底下白點子花洋紗的褲子,著了一雙剪刀口的玄緞鞋子,一個頭梳得光澤可鑒,不戴 一些簪珥,更覺波俏動人。黃子文定了腳,呆呆的看她,那大姊頭也不回,徑自去了。 黃子文不覺悵然。後回來到後馬路茶棧,打聽得田雁門赴宴去了。管家開了晚飯,黃子 文吃過,便在自己牀前一張外國寫字檯上點了一支洋蠟燭,找出筆墨,寫了一張創辦書 局的小啟。後面附了八條章程,把日本新名詞填了又填,砌了又砌,都是那些文明野蠻 開通閉塞的話頭;又謄正了一張折好放在身邊,聽那壁上的掛鐘,已當、當、當的敲十 二點了,田雁門還不見回來。心裡十分納悶,便把自來火旋滅了,單留下一個洋蠟燭的 頭兒,隨手在皮包內抽出一本破書,橫在牀上,細細的看,原來是本《流血主義》。看 了一會,兩眼朦朧上來,便把書丟在一邊,扯過被頭,和衣睡去。

一霎間,外面人喧馬嘶,卻是田雁門回來了。問過管家,知道子文已睡,便也安寢 。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黃子文畢竟心中有事,絕早起來去推田雁門的房門,一個管家低低的說 道:「還早哩!老爺總要晌午時才伸腰呢!」黃子文自是悶悶,用過早點,出去繞了一 轉。回來看看田雁門仍無消息,便急得他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直到吃過飯,日色平西, 才見管家舀臉水進去。黃子文耐不住了,一腳跨進去,看見田雁門正在馬桶上,兩人便 談起天來。等到雁門解完了手,盥洗已過,黃子文例將昨晚寫的那份東西,送給他瞧。

田雁門且不看,望牀上擺的那副煙盤裡一撂,管家送過打好的鴉片煙,都是什麼金 沙鬥銀沙鬥,一個個裝好的。另外一個白磁盤,把這些裝好煙的鬥,都放在白磁盤裡。 只見田雁門拿來,一個個套上象牙槍、虯角槍、甘蔗槍、廣竹槍,倒過頭去,呼呼的抽 了半天,方得完事。這才伸手把那份東西取過,細細的看了一看,連聲說好。便問黃子 文道:「大哥高見,自是不差。

但不知這份印書印報的傢伙,到什麼地方去辦呢?」黃子文道:

「我已經寫信到日本橫濱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日原活版部去定了,不過要先匯些定銀 去,才能算數。」田雁門道:「這定銀要多少呢?」黃子文道:「一共要到六千銀子, 至少一成總要了。」

田雁門道:「這又何難!」一面叫管家把鐵櫃開了,檢出一疊紙頭來。田雁門扳著 看了一遍,抽出兩張匯票、一張二百兩,一張四百兩,遞與黃子文道:「這是六百兩, 先拿去作定銀。」

黃子文接過,喜得滿心奇癢,便道:「現在日本金融的價值,不知有無上下,我須 自己到正金銀行裡去問個明白,扣著中國的折頭,然後叫他們匯過去,不致吃虧。」田 雁門道:「悉憑尊便吧。」

當下黃子文只推說要到正金銀行裡去,向田雁門告辭出門。

到了莊上,將匯票換成鈔票,一起放好;趕到中虹橋下廣東小館子飽餐一頓;又沿 路叫了部馬車,先到虹口紅幫裁縫店內,定了幾套華麗的西裝衣服,又去看金慕暾那些 人,也有碰著的,也有碰不著的。

晚上卻一個人到了海國春,寫了幾張客票,去請沈自由一干人物,也到了兩三個。 大家鬧著要叫局,黃子文正在躍躍欲試,巴不得一聲,搶過筆硯替眾人寫了。自己故作 躊躇道:「我叫誰呢?」眾人七張八嘴的舉薦陳書香、洪如花、周飛霞、李玉環那些人 ,黃子文只是搖頭。落後還是沈自由道:「主權不可放棄,還是我公自己想吧。」黃子 文便寫了袁寶珠,眾人不曉得前番那篇文章,卻不甚留意。少時吃過了幾道菜,叫的局 陸陸續續來了,臨末方是袁寶珠,袁寶珠見了個毛頭鷹一樣的人,心中嚇了一跳,仔細 一看,彷彿有些記得,便道:「耐阿是搭錢大人淘格?倪一幫裡是勿做兩個人格。」說 罷,抽身便走。黃子文甚為掃興,虧得跟局大姊一眼瞥見了黃子文,便道:「俚亦勿是 錢大人格朋友,俚是金大少格朋友呀。格日子是錢大人托金大少去邀得來格,礙啥介? 」寶珠方始訕訕的坐下,黃子文不覺又鼓起興來。

那大姊一面裝煙,一面便向黃子文攀談。黃子文把編造的假話,子午卯酉,說了一 遍。那大姊十分相信,寶珠卻是冷冷的。少時吃畢,各局紛紛而去。寶珠臨去的時候, 免不得說聲:

「晏歇請過來。」那大姊卻把眼睛一睃,睃得黃子文六神無主。會過了鈔,沈自由 那些人便拖著黃子文去打茶圍。看看已到十二點種,黃子文恐怕田雁門疑心於他,便急 急忙忙的回去。誰知田雁門又出去了,黃子文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早知如此,我何不 再逛一回呢?」沒奈何,只得閉了房門,悄悄安寢。

過了兩日,田雁門忽然請黃子文到自己房間裡坐下,說道:

「剛才接到舍下一個電報,第三個小妾,病在垂危,催促兄弟連夜回去。書局的事 ,兄弟既然答應了一手接流,不便食言。

如今有四千銀子的莊票在此,你先拿去,創辦起來。以後倘有不敷,再寫信給兄弟 ,另行籌匯,決不致事敗垂成的。」黃子文接過莊票,便道:「我二人相見以心,那些 契券文憑的故套,也可以蠲免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必斷不負此重任就是了。」

田雁門說了幾句「全仗大材」的話,便忙丟丟出門去了。一面管家捆行李打包裹, 忙得不可開交。黃子文錢已到手,心滿意足。見田雁門出去了,他便故作鎮靜,回到自 己房間內秉燭觀書。等到田雁門將上輪船,他才起身相送,彼此叮囑而別。田雁門既去 ,他想茶棧裡不能住了,到了次日,便搬到四馬路一家頂闊的棧房裡,「居移氣,養移 體」的起來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出鄉里用心尋逆子 入學校設計逼衰親

卻說黃子文搬到了大棧房之後,過了幾日,又在新馬路華安裡租了一所兩樓兩底的 房子。又去租了兩房間外國木器,搬了進去,陳設起來,居然煥然一新。黃子文諸事沒 有動手,先把一塊洋鐵黑漆金字招牌,釘在牆上,做個媒頭,招牌上大書「興華書局」 ,天天引的那賣機器的掮客,賣鉛字的掮客,來了一批又是一批。黃子文卻毫不理會, 只是吃他的酒,碰他的和。人家問問他,他總說是:「這事其難其慎,不是旦夕可以奏 功的!」人家也懶得問下去了。

黃子文在上海如此胡鬧,早有人傳到了他的家鄉。他家鄉是在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一 個什麼村上,家裡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守著幾畝田過日。這回聽見人家說兒子在 上海發了財了,便和鄰里們商量。鄰里們攛掇道:「你何不自己去找他?」

他母親道:「他在家的時候,常常要與我吵鬧,如今我去找他,他倘然不認我呢, 這便怎處!」鄰里們道:「老太太,凡是人總有個見面之情。何況你們自己少爺,這是 天性之親,有什麼不認的?」他母親搖頭道:「我那不肖兒子,動不動就講什麼『命是 要從家庭之內革起的。』那一派話頭。所以和我吵鬧起來,便睜著眼睛,捏著拳頭說: 『我和你是平權,你能夠壓制我麼?』常常這個樣子。此番前去一定受了氣回來,沒有 什麼好處的!我們家裡也不知道作了什麼孽,生出這種後代。祖宗在陰司,想也在那裡 淌眼淚呢!」說到這裡,這老婆子便嗚咽起來,眾人連忙勸住。

過了幾日,他母親忽又心活,將門戶交代了一個小丫頭。

檢點檢點,帶了個小小的包裹,趁著便船,過了江,到了錢塘門。由錢塘門僱乘轎 子,直抬到拱宸橋租界大東公司碼頭。老人家是鼠慣的,只趁煙蓬,只得一天半,到了 上海。可憐她舉目無親,只得借住在一爿小客棧裡,慢慢的打聽。打聽了三四天,方才 打聽著,問明了一切。次日起來,算清帳目,背了小包裹,拄了根拐杖,一步一步的直 摸到新馬路華安裡來。

且說黃子文因為這兩天將近中秋節了,堂子裡擔盤送禮,絡繹不絕。人家是要躲掉 她們,可以省花兩塊錢;他卻在家裡候著,以示闊綽。然而兩天之內,已去了幾十塊了 。這天起來之後,心裡想道:「如何沒有一個送盤來的?算算還有小桃紅、張媛媛、王 寶寶、周雪娥等二十餘家,難道她們約齊了才來麼?

」一會兒在樓上踱踱,開開櫃門,取出一瓶香水,細細撫玩了一番,心裡想道:「 這瓶香水是要留著給張緩緩家小阿金的了。

她得著了這瓶香水,不知如何快活呢!」正在胡思亂想,聽得樓下呀的一聲,像是 一個人推門進來。又聽得喘喘吁吁的聲音,趕上樓來。心裡吃了一驚,將香水瓶放在桌 子上,剛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卻早上來了,先叫了一聲「兒啊!」黃子文這一驚,如 青天掉下霹靂來一樣。定睛一看,不是他的母親還是何人?驚定了,氣便跟了上來。老 人家已經挨到寫字檯邊坐下,嘮嘮叨叨,埋怨個不了。黃子文一聲都不響,立起身來, 關了櫃門;又把鑰匙開了鐵箱,把所有鈔票洋錢,盡行塞入身邊,登、登、登的頭也不 回,下樓而去。他母親這一氣,氣得幾乎發昏,女人家有什麼見識呢?無非是哭而已矣 !

且說黃子文出得門,氣得臉都發了青了,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看見。本來想到四馬 路去的,看看越走下去越冷落。止住腳步一看,原來快到張園了。心中想道:「我氣了 一氣,走路都會走錯了。看來養氣功夫尚差。」於是撥轉身來,叫了一部東洋車,拉著 如飛而走。到了迎春坊口停車,給了一角小洋錢,大踏步徑到張媛媛家。上了樓之後, 房間裡卻是靜悄悄的。媛媛尚睡在牀上。一個老娘姨在那裡揩台抹凳,見了子文,招呼 進去,在炕牀上坐下。

那個老娘姨去叫醒了張媛媛,便去舀臉水。媛媛道:「大少,耐倽能格早介?」子 文道:「舍故歇辰光勿作興打茶圍格?

」媛媛道:「作興格,作興格。」一面說,一面跨下牀來,趿了拖鞋走到炕牀面前 ,揉揉眼睛,對著子文著:「耐是勒亻舍場化住仔夜出來噲?面孔浪難看得來。」子文 道:「勿要瞎三話四,倪是再規矩嘸不!」媛媛拿嘴一披道:「啥人相信!」

子文道:「真格勿騙耐。」媛媛道:「耐拿面鏡子自家照照看吧。阿像格來?」子 文道:「耐阿是說我面色勿好看啊?格是剛剛搭倪老太太拌仔兩句嘴舌落。」媛媛道: 「倪曾勿聽見耐說歇該搭有倽老太太呀。」子文道:「還是今朝勒紹興來格勒。

」媛媛道:「大少,格格是耐勿是哉!唔篤老太太第一日到該搭,耐就搭俚嘸不好 說話,格是算亻舍一出?倪堂子裡格人,也勿造至於噲!耐大少是讀書人,亦懂洋務, 只怕中國外國才嘸不格種理信格!」

這番話說得黃子文良心發現,滿面通紅,只得掙扎著說道:

「依耐末那哼介?」媛媛道:「依倪末蠻便當格:拍拍俚格馬屁,請俚看看戲,吃 吃大菜,坐坐馬車,白相白相張園。老太太哚曾勿到歇上海來格,看見仔格種,自然勿 開心也開心哉。」

子文搖頭道:「勿局,勿局!我有戲勿會自家看,我有大菜勿會自家吃,我有馬車 勿會自家白相張園,倒去讓格格老太婆寫意?俚也勿曾生好格副骨頭!」媛媛道:「耐 格種人呀……」

又用手指頭指著子文道:「真正是只眾生!」子文拿臉一沉道:

「耐罵我亻舍哉?」媛媛正待回言,老娘姨已掇了臉水進來,說:「先生揩面吧。 」媛媛過去盥漱,方才打斷話頭。媛媛盥漱之後,小阿金與她解開頭髮,坐在窗下梳頭 。子文無精打采,坐在那裡呆呆的思想。

看官,你們道黃子文想什麼?原來是出脫他的母親的念頭。

左想不好,右想不好,到後來想定了一條絕妙主意,不覺眉飛色舞起來,登時立起 身來。媛媛道:「再坐歇去▉。」子文連道:「勿哉,勿哉!」媛媛只得聽他揚長而去 。

他出了迎春坊,看看天色尚早,便一人踱到金谷香,吃了幾樣大菜,簽過了字,仍 回新馬路華安裡。推門進去,新僱的小使名喚來喜,迎著訴道:「老太太剛剛住哭。少 爺你什麼地方去的?為何弄的她老人家這樣的傷心?」子文聽了,心裡也有幾分過意不 去,急忙趕上樓去,看見他母親正坐在他那張鐵牀上,垂頭喪氣,默默無言。

子文見了他母親,便自靠在檯子上,和他母親說道:「一個人總要自立,你苦苦的 來尋我做什麼?」他娘正沒好氣,對他道:「來尋你做什麼?尋你要吃!尋你要穿!」 子文道:「既然要吃要穿,更不可不自立!」他娘道:「你張口自立,閉口自立,怎樣 才叫做自立?」子文道:「自立是全靠自己,不依仗人家的意思。」他娘道:「我這樣 大一把年紀了,天上沒有掉下來,地上沒有長出來,難道還叫我去當婊子不成?」子文 道:「胡說,胡說!誰叫你當婊子?我只要是叫你讀書。這讀書就是自立的根基,這裡 頭什麼都有。」他娘道:「真正笑話!這不成了『八十歲學吹鼓手』了麼?」子文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城裡有個強種女學堂,學堂裡都是女學生。

可敬啊,可敬!她們都是犧牲其身而報國家的,你老人家要是進去了,於我的面上 光榮不淺。」他娘道:「我只要有飯吃,有衣服穿,不要說是女學堂,就是仁濟善堂、 廣濟善堂,我也去的。」子文聽了,不勝之喜。當下又窩盤了他娘幾句,他娘的氣也漸 漸的平下來了。

子文當下寫一封外國信給城中強種女學堂,說:「今有家母要來唸書,伏乞收留。 」等語。午後,差了一個出店的送了去。良久,良久,方得回信,說:「後天是開學的 日子,可請老太太前來,敝處當拭幾候教。」子文看了無話。

原來這強種女學堂總理羽衣女士接到子文信後,心裡想道:

「他的老太太一定博學多才,這回進來,是要來作教習。」剛好堂上出了一個教習 的缺,便與監院、監起居那些人商量。大家一聽是黃子文的母親,有什麼不造成的?當 下商議定了,才寫這封回信,所以下這「拭幾候教」四字。黃子文雖然通徹,他老太太 從小種田出身,卻是一字不識,黃子文當下又教導了她許多規矩,說:「不要叫人家笑 話,掃我的臉。」他母親只得一一記下,專等開學那天,便去唸書。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仗義疏財解圍茶館 賞心樂事並轡名園

且說到了強種女學開學的那一天,黃子文絕早起來,等他母親梳洗已畢,便叮囑了 那老婆子無數若干的話。老婆子要穿要吃,只得唯唯從命。黃子文又拼著肉痛,替他母 親制了一幅鋪蓋,一套粗布衣裳,說是到學堂裡去,身上污穢了,有礙衛生,學堂裡就 要革逐的。其實一古腦兒還不到一台花酒的下腳。

閒話表過。子文那日送了他母親進強種女學。強種女學的董事、司事人等,待她十
分恭敬,而且處處都按著教習的禮節。

他母親預先得了兒子叮囑,說:「你此去是當學生,處處須還他學生的規矩。」所
以兩邊都弄得侷促不安。第一天將就過了。

第二天,要請這老婆子去上講堂演說了,這老婆子如何能夠呢?

便把根由底細,一五一十的說出來。董事聽了,方始恍然大悟,跟手寫了一封西文 信給黃子文。黃子文正在西薈芳底袁寶珠家,碰二十塊二四架的麻雀,忽然接到新馬路 華安裡書局裡轉送過來的一封要信。拆開一看,是張外國信箋,用拼音讀去,是:

「密司脫黃:你的母親到我們學堂裡唸書,她的年紀大了,不合格了,請你另外再 給她找一個地方吧。」下頭簽著名字是佛蘭英。黃子文隨手一撩道:「這老乞婆真真是 惹厭!」等到黃子文回去,他母親早端端整整坐在家裡了。黃子文咕嚕了幾句,也就丟 開。第二天,只得給了他母親五十塊洋錢,叫她:「回到紹興鄉下,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去,不要在上海混攪了。」他母親生平沒有見過整封洋錢的,現在看見這麼一卷光華燦 爛的東西,早笑得她眼睛沒縫。當日收拾收拾,趁便船回她的紹興去了。黃子文就如拔 去了眼中釘肉中刺一般,好不鬆快。

轉瞬之間,便是中秋。黃子文有的是洋錢,早將各處店帳,一律開發清楚。便有幾 個同志的,什麼王開化、沈自由,平時窮的和叫化子一般,到了節上,更是束手待斃, 打聽黃子文得了田雁門這筆巨款,便一個個的轉他的念頭。黃子文酌量交情,一一點綴 ,也有念塊十塊的,也有三塊五塊的。這班人得了這個意外接濟,自然是感激涕零了。 到了中秋這一天,天氣晴明,風日和美,黃子文無家一身輕,有錢萬事足,用過早飯, 便踱到四馬路昇平樓,泡了一碗茶,看那些娘姨大姊討嫖帳的,來往如梭。黃子文想起 去年今日,在日本東京時候,欠了精養軒十塊金圓,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終究上了趟警 察公署,弄得第二日《讀賣報》上上了這條新聞,朋友們看見了,個個嘲笑。

正在那裡暗暗的記念,肩頭上有人拍了一下,嚇了一跳。

忙看時,原來是同淘的周策六週大文豪。只見周大文豪皺著眉頭,指著旁邊一個相 幫、一個娘姨道:「黃兄,我不過欠了他們一台菜錢,十幾個局錢,今天竟在茶館裡坍 我的台!你替我處分處分看。」那娘姨邁開鮎魚腳,上前將黃子文打量一回,見他戴著 一頂外國細呢窄頂的帽子,一身外國黑呢的衫褲,俏皮得緊,裡面露出一個楊紀色的軟 胸;襟前黃橙橙的掛著一條光緒通寶銅錢錶鏈,鏈上還有兩個墜子,是紅寶石的,鮮豔 的如玫瑰花顏色一般;嘴裡銜著一隻蜜蠟雪茄煙管,邊上也鑲著金子,知道此人很有錢 ,有他招架,就不怕了。當下吱吱喳喳的對子文說道:「外國大少,倪先生末叫小桃紅 ,住勒哚尚仁裡。格位周老,從前是搭招商局裡烏老一淘格。烏老末是倪格老客人,俚 薦撥仔倪,吃仔一台酒,叫仔十幾個局,倒說就此野雞縮仔頭,連人面才勿見哉呀!」 倪去問問烏老,烏老說:

「我老早搭耐說,叫兩個局是勿礙格,吃酒是我勿管帳格!」倪聽仔急煞快,尋仔 俚好幾埭,尋俚勿著。今朝剛剛碰著哉,倪阿要問俚討格注銅錢格落。」黃子文把周大 文豪叫了過來,說:「現在事已至此,你該怎樣打算打算?」周大文豪道:「我有什麼 打算?吃的在肚裡,穿的在身上!我的台已經坍了,聽憑她們把我怎樣罷了。」黃子文 道:「話不是這樣說的,凡事總得有個過場。自古道:『殺人抵命,欠債還錢。』你難 道連這兩句都忘記了麼?」周大文豪聽他一番埋怨,只得骨都著嘴,坐在一旁。

黃子文屈指一算道:「一台酒八塊。」那娘姨搶著說道:

「外國大少,俚連下腳才勿曾付格,要算十二塊哚!」黃子文皺著眉頭道:「這太 難了。」又道:「十幾個局,算他十五塊洋錢,加上十二塊洋錢,一共二十七塊洋錢。 也算不了什麼事!」一面說,一面在身邊摸出一卷鈔票。周大文豪見他摸出鈔票,肯替 自己惠鈔,便沒口子的說道:「黃兄,你代我解了這場圍,賽過重生父母,再世爹娘了 !」說罷,也不管有人在旁沒有人在旁,爬下來,就和黃子文磕了一個頭。黃子文搖頭 道:「你的奴隸性質太重!」隨手檢出二十塊錢--兩張匯豐銀行鈔票,捏在手裡,對 那娘姨道:「有二十塊錢在這裡,可拿去勾了帳。」那娘姨道:「外國大少,依耐算也 要二十七塊哚,那哼現在只得念塊介?」黃子文道:「我是代朋友還帳,不是我自己還 帳。你既嫌長道短,這事就不與我相干了,你去和他自己說吧!」說罷,便將鈔票收回 。那娘姨慌了道:「外國大少,耐總算照應倪格,念塊末就是念塊哉噲。」黃子文方才 拿出,重新遞了過去。

那娘姨錢已到手,便對那同來的相幫道:「阿虎叔,倪去吧。」方始登、登、登的 下樓而去。這裡看的人也滿了,還有人嘖嘖的在那裡稱贊黃子文仗義疏財。

回轉身來且說周大文豪,見黃子文代他惠了嫖鈔,那種刻骨銘心的樣子,描摹也描 摹不出來。黃子文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立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去吃飯了 。」隨手摸了兩個角子,叫堂倌算清茶帳,還多下三四個銅圓,周大文豪搶在手中道: 「借給我坐東洋車吧!」黃子文又好氣,又好笑,對他道:「拿去,拿去!」周大文豪 笑嘻嘻的跟著下樓。到了昇平樓門口,黃子文向周大文豪拱拱手道:「再會,再會。」

回身出西薈芬,到金如玉家裡,是樓下房間。一掀門簾進去,金如玉已經在那梳洗 了。見了黃子文,滿面堆下笑來,連說:「坐▉,坐▉!」黃子文隨意向沿窗一把紅木 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下,看金如玉掠鬢修眉,涂脂抹粉。如玉道:「耐是勿曾吃中飯格來 噲?」黃子文點點頭。如玉便喊老姆姆拿筆硯過來,黃子文寫了一樣糟溜魚片,一樣紅 爆雞丁,一樣米粉肉,十張薄餅,一碗酸辣湯,叫到雅敘園去叫。老姆姆接過條子,探 頭出去,喊相幫快去快來。不多一會,菜已來了,老姆姆擺下杯筷。黃子文對金如玉道 :「你為什麼不吃?」金如玉道:

「倪剛剛起來勒,吃勿落來裡。」黃子文無話,便巍然上坐了。如玉梳好了頭,過 來斟了一杯酒,說:「耐慢慢叫用,倪到後頭換衣裳去。」黃子文一人獨酌,甚是無聊 。飲到半酣,就叫盛飯上來。用過飯揩過面,金如玉已換好衣裳出來,坐在那裡吃水煙 。黃子文便問她道:「你今天可去坐馬車?」如玉道:

「倪犯嘸不銅錢噲,耐阿請倪?黃子文道:「部把馬車,有什麼大不了事!你們只 管到森大去喊就是了,叫他上在我帳上。」

如玉自是歡喜。一面傳話出去,一面又挨延兩個時辰。看看表上,已指在三點左右 ,又叫相幫去催了一遍馬車。馬車來了,黃子文又叫他去配部轎車,預備自己坐。這不 是黃子文的道學,他怕同如玉坐了,有人看見不甚方便之故。霎時轎車配好,二人各自 上車,如玉又叫黃子文同她到福利公司去買些零碎東西,黃子文只得應允。

一鞭才發,便如風馳電掣一般。到了福利公司,如玉揀了許多洋紗之類,算帳不過 二十餘元。黃子文摸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來,找出二十多塊洋錢塞在身上,覺得沉甸甸 的,便用手巾包了,交代如玉帶去的娘姨小阿金。二人又在四馬路兜了個大圈子,才到 張園。過了泥城橋,滔滔滾滾,看那大自鳴鍾上,已經三點五十分了。黃子文將自己的 表拿出來一對,剛剛慢了五分。抽出發條,撥得一模一樣,仍復將表藏好。正是「車轔 轔,馬蕭蕭」一片聲響。忽聽前面發起喊來,黃子文頓吃一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花冤錢巧中美人計 打急電反動富翁疑

卻說八月中秋那日,黃子文與金如玉同到張園。剛剛走過泥城橋,忽然聽見前邊發 喊。探出頭來一望,只見一部橡皮輪,飛風也似的擦肩而過,一個騎馬的紅頭巡捕一頭 趕一頭嘴裡銜著一個叫子,嗶嚦嗶嚦的吹。子文知道是溜韁,方才把心放下。

及至到了張園之後,四處尋找金如玉,竟毫無蹤影,心中頗為詫異。

一會兒,他平日相處的那班狐群狗黨一哄而至,簇擁著他四處兜圈子。兜了一會圈 子,揀張桌子坐下,堂倌泡上茶來,又拿了許多栗子、蓮心之類,擺在桌上。那些人你 抓一個,我抓一把,霎時罄盡還不算數,叫堂倌一樣一樣的添來。看看日色沉西,門外 車聲雷動,那些人道:「不早了,我們散吧。」

說著就走。黃子文那張桌上,登時乾乾淨淨。等到堂倌前來算帳,茶是兩角洋錢一 碗,栗子是一角洋錢一碟,蓮心也是一角洋錢一碟,那些人吃了毛毛的三塊洋錢。黃子 文叫聲晦氣,掏出一張五塊頭的鈔票,叫堂倌找了兩塊洋錢。立起身來,踱到門口,找 到自己馬車,坐定了,馬夫把鞭一晃,那車便如駕霧騰雲一般的快,向來的那條路上, 滔滔進發。

馬夫照例兜了兩個圈子,便問在何處停車。黃子文在身上掏出一疊請客票頭,也有 六點鍾的,也有七點鍾的,排好了時候,便說:「先到北西安坊。」馬無答應。霎時到 了,黃子文跳下車來,叫他明天到華安裡來拿錢,馬夫不甚願意,說道:

「老闆,馬車錢准其明日子到華安裡去拖,阿拉格酒錢,是勿能欠格噲。」黃子文 聽了,滿心生氣,掏出一塊錢,丟給馬夫,頭也不回,進北西安坊去了,馬夫自將車拉 回行內。

再說黃子文進得北西安坊,認明金巧雲牌子,拾級登樓,便問:「陸大人可曾來? 」娘姨回答在小房間裡。黃子文踅將進去,只見主人陸明遠正躺在榻上,吃得煙騰騰地 ,見了黃子文,連忙除下金絲眼鏡,口稱:「得罪,得罪!」一面請黃子文在那邊榻牀 上坐下。黃子文舉目一看,便問:「還有朋友呢?」陸明遠道:「他們忙得很,要吃過 一台才能夠翻過來。」黃子文道:「原來如此。隨手就將帽子摘下,把打狗棒倚在旁邊 ,在榻牀下首躺將下來。陸明遠打好一口煙,遞給黃子文道:「可要試一筒?黃子文不 接,嘴裡說道:「去年東洋開博覽會,弄了一個鴉片煙的,擺在人類館裡。還是兄弟看 見了,和人類館的總理磋磨了好幾天,又和日本內閣桂太郎說明:『這人類館裡吃鴉片 煙的,不把他攆掉,你們開會那日,我們便下黑旗以弔中國。』這樣一說,他們才答應 了,現在要我作法自斃,那可不行!」陸明遠聽罷黃子文一番議論,不覺肅然起敬。過 了一會,那些朋友吃得醉醺醺的,登、登、登走上樓來。陸明遠一一招呼。忙叫:「擺 起來,擺起來!」娘姨答應,登時七手八腳將杯筷安排停妥。陸明遠又請那些朋友多叫 些局,繃繃場面。黃子文搶筆在手,便一張一張的寫起來。等到別人的寫完了,自己寫 了一個西薈芳金如玉。入座之後,黃子文也不管他們,只顧自己虎咽狼餐。

少時金如玉姍姍而至,在黃子文旁邊坐下。黃子文問她方才張園為何不見,如玉道 :「倪格車子剛剛過泥城橋,撥一匹斷命溜韁馬,直撞撞過來,倪個車子幾乎撞翻。倪 格車子浪格只馬,吃仔格格大嚇頭,亂跳亂碰,撞倒仔一部東洋車子。撥巡捕拉到仔巡 捕房裡去,要倪存念五塊洋錢勒,放倪出來。大少,虧得耐剛剛有注洋錢,交換倪老娘 姨格。倪就勒格當中拿仔念五塊,存勒巡捕房裡,難末放倪出來格。今朝是八月半,就 弄格種勿色頭事體,倪勿高興哉,所以就轉去格。」黃子文聽了,方才明白。心裡一想 :「剛才買東西剩下來的二十多塊洋錢,被她拿去了念五塊,所有也不過兩三塊洋錢了 ,索性送給她吧。」但無緣無故出了這注洋錢,未免冤枉,然而也不能說了,當時垂首 不語。如玉坐了一回自去,黃子文還去應酬了兩三處,方才回到華安裡。

次日已是十六了,節已過了,田雁門的款子也去其大半了,不能不趕緊辦些印書的 材料,撐起一個空場面。將來就是缺本,在田雁門前也有一個交代。主意定了,便去尋 了一個鉛字機器的掮客,一共在內,說明白是一千五百塊洋錢。先付五百塊,到過年再 付五百塊,到明年五月節再付五百塊。等到合同訂好,黃子文便到莊上,划了一張五百 塊洋錢的即期票子。交割清楚,便在樓上樓下陳設起來。又招了幾個排字的工人,搖機 器的工人,將就弄起,揀定了八月二十六日開局。這日向九華樓定了兩席酒,請了陸鷲 公、王開化、沈自由、李平等那班人。只有陸鷲公回說有事不能來,其餘都到了。少不 得都要叫局,鬧到半夜,方才散去。黃子文又想到譯書一節,便請了兩個讀過幾個月東 文的,講明白每一千字只出一塊洋錢。那兩個人起先不肯,後來一想,譬如在家中閒坐 ,就答應了。黃子文把校對的事情,也托了他們,樂得自己花天酒地。兩月之後,果然 譯出一部《自由原理》。黃子文也不曾看,便叫排印。等到排印成了,封了十部,寄給 田雁門。

田雁門回家之後,正在記掛黃子文,忽然接到郵政局寄來一個大包,拆開一看,原 來是黃子文寄來的信。信上說的天花亂附:開局之日,各國知名之士俱到,由日本橫田 武太郎演說,如何如何熱鬧。後面又說:「現在譯出《自由原理》一書,附去呈政。」 那些話頭。田雁門喜之不盡。等到打開那書一看,原來只有薄薄的一本兒,加以字跡模 糊,紙張粗糙,便有幾分不快。再看那序文道:

自由者,如人日用起居之物,不可一日而廢者也。

故法以自由,遂推倒拿破允之虐政;美以自由,遂贊成華盛頓之大功。我中國二千 餘年,四萬萬眾,其不講自由也,如山谷之閉塞,如河道之湮淤;所謂黃帝子孫的種種 同胞,皆沉埋於黑暗世界之下。

嗚呼!人心憒憒,世道昏昏!「不自由毋寧死!」

此歐洲各國上中下三等社會人之口頭禪也。我中國安有如此之一日哉?是書為日本 博藤太谷原著,闡發自由之理,如經有緯,如絲有綸。志士黃君子文及某某二君,以六 十日之侷促,成三萬言之豐富,誠擎天之一柱,照夜之一燈也。但使人人讀之,而勃發 其自由之理想。我中國前途,其有望乎?

時在某年某月

鄒仁識

田雁門看了,心裡想道:「這篇序文,寥寥數行,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看來這位 鄒公手筆,也不過如此!」及至一頁一頁翻閱下去,那些「之」字「的」字用的都不是 地方,心裡更加幾分不快。隨手寫了一封回信,虛庚了幾句,把書擱在一邊。自此之後 ,便接到黃子文好幾封信,無非說款項不足,求他再匯幾千銀子,以資接濟云云,田雁 門置諸不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已到隆冬時候,看看將近送灶的日子了。忽然電報局送進一
封急電。拆了開來,拿《電報新編》逐字查去,只見寫的是:

廣東省城朝天街田雁門鑒:局款速匯一二千金,免得支絀。否則即將閉歇,候復。
文叩馬。

原來是二十一發的。田雁門不覺著惱起來,隨手擬了一個電稿,叫家人送到電報局 裡去。不到四點鍾,到了上海。上海電報局裡,照著寫明了號碼,送到華安裡黃子文那 邊去。

黃子文這幾日正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專等田雁門款子來開銷那些嫖帳。這日接 到回電,譯將出來,原來是:

馬電已悉。年底款不能籌,祈諒。餘聽裁酌。雁復梗。

黃子文看了,如一瓢涼水,從頂門上灌直下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學切口中途逢小竊 搭架子特地請名醫

卻說黃子文正在為難時候,得了田雁門的一個電報,回復他沒有錢了。黃子文賽過 頂門上打了一個焦雷。看看時候已是年終,那些派帳條子幾乎踏穿門檻。書局裡的工匠 又鬧著要算薪資,廚房裡有兩天不開飯了。黃子文此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咳聲 歎氣而已。

直到了送灶日子,黃子文的同志叫做王開化的,偶然走過新馬路,便踅進了華安裡 ,想去找子文談幾句天。誰想他的印書局兩扇門上釘了兩塊木頭,黏著十字式的封皮, 是「居安洋行長條謹封」,上邊還有許多帳條子,什麼一品香大菜館八十九圓四角,公 大馬車行六十三圓,外欠酒錢二圓,又是什麼外國成衣店、煤炭店、米店、蠟燭店、酒 店、洋貨店、綢緞店,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王開化才曉得黃子文是「桃之夭夭,其 葉蓁蓁」的了,心內大為詫異。回去告訴那班維新朋友,也有說:「他平日過於荒唐了 ,以致到這步田地」的,也有說:

「他如此沒出息,連我們面上也少威光」的,七嘴八舌,紛紛議論。

縮轉身來,再說田雁門自從那天上了輪船之後,坐的是頭等官艙,汽筒迭連響過了 三遍,不多一刻,就起碇開船。一陣鈴聲,那輪船便如弩箭離弦,前往廈門等處進發。

田雁門用過晚膳,又抽了幾筒鴉片煙,家人們鋪好被褥,請他歇宿。田雁門寬衣解 帶睡了下去。只是滿船的人聲嘈雜,夾著機器間內的乒乒乓乓一片價響,急切不能入夢 。良久,良久,方始朦朧了一會。忽然覺得房門處有個黑影一閃過去,心想:「房門是 關著的,為何看得見房門外走路的人呢?」心中一驚,睜開兩眼,見房門已是大開的了 ,家人們卻一個不在。

發了急,直著喉嚨叫了幾聲,始有個家人叫錢升的,遠遠接應著跑了過來。田雁門 罵道:「你們這班王八蛋放著覺不睡,跑到哪裡去了?」錢升撅著嘴,一聲兒也不敢響 。田雁門道:「房門開了,想是有人進來過了。你替我細細的查查看。」錢升道:「箱 子是在箱艙裡的,不妨事的。只要看看零碎東西就是了。」一面說,一面拿了枝洋蠟燭 ,在各處照來照去,並不曾失落一件東西。及至照到房門口,腳下踢著一樣東西,豁瑯 一聲,錢升倒嚇了一跳。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把鑰匙,什麼樣子的都有。錢升拿在手裡 ,問田雁門道:「老爺,這把鑰匙可是你的麼?田雁門道:「我的鑰匙不是高福身上帶 著麼?怎麼會到此地來?」說話之間,高福已經暗暗站在錢升背後了。見田雁門問到這 句,便搶前一步道:「鑰匙在奴才身上呢。況且老爺的鑰匙,是一個樣兒的,這把鑰匙 什麼樣兒都有,不要是輪船上的賊忘記在這裡的吧?」田雁門方才恍然大悟。又吆喝了 他們幾句,吩咐他們:「從今以後,無論什麼時候,不許跑開。

要是跑開了被我查將出來,捲鋪蓋替我上岸滾蛋!」家人們連連應了幾個「是」。 順手將房門關上。錢升又掇了一張凳子,把門頂住,才從田雁門的牀底下,拖出行李來 ,就在地上攤開,息心靜氣的睡覺。剛剛躺下,錢升聽見有人在門外走來走去,又打了 一個唿哨,只聽他低低的說道:「我的先生呢?」說了幾遍,錢升也不去理會他。

等到次日天明,錢升起來,到廚房裡打水洗臉,只見一個茶房跑過來向他說道:「 你們昨天晚上撿著什麼東西沒有?」

錢升板著面孔道:「沒有撿著什麼東西。」那茶房道:「你不要作耍,還了他們吧 ,他們是不好惹的。」錢升覺得茶房話中有因,便細細的問他。茶房道:「他們的外號 叫作水老鼠,專以偷竊扒摸為事,始終也破不了案的。你們昨天晚上撿到的那把鑰題, 就是他們的衣食飯碗,你要是拿了去,豈不是絕了他們的衣食飯碗麼?」錢升這才恍然 。舀了臉水回去,便把鑰匙帶了出來,找到那個茶房,交還了他。又拉住了問他道:「 我要打聽你一樁事情。」茶房道:「什麼事情?」錢升道:「我們昨天晚上,撿到了這 把鑰匙之後,後來聽見有人在房門外連嚷『我的先生呢?』那時已是三更多天了,滿船 睡的靜悄悄的,不消說總是他們那班人了。不然,誰還放著覺不睡,滿到四處的跑來跑 去呢?這先生是誰?難道他們也有老夫子麼?」茶房撲嗤的一笑道:「你真糊塗!這先 生是鑰匙的別號。如今你學了乖去,回來又好充內行了。」說罷,忙忙的去了。錢升回 到自己艙內,那時不過八點多鍾,田雁門正自睡得濃濃的。一直等到十二點鍾之後,田 雁門方始伸腰而起。用過午膳,閒著無事,便銜了一根呂宋煙去找買辦談天。原來這輪 船上的買辦叫做楊小汀,是廣東順德縣人,與田雁門同鄉,田雁門本來也認識他。及至 到了買辦的房門口,一推門,早緊緊的鎖住了。問問榮房,茶房說在帳房裡叉麻雀。田 雁門再尋到帳房裡,見買辦楊小汀正和兩個帳房、一個副買辦叉麻雀哩,見了田雁門, 連忙讓坐。田雁門坐下,看他叉麻雀,法兒甚是新奇:那時正有了點風浪,輪船一晃一 晃的,他們叉麻雀的桌子,用竹絲和插籬笆一樣插在上面,卻有兩面,每人面前二十一 張牌,都砌在竹絲裡面,當中放了一隻升籮,每人十三張牌,都拿在手裡。對面一個帳 房問道:「一筒要麼?」下家道:「不要。」

就把這一筒望升籮裡一丟,無論如何倒不出來。田雁門連說:

「好法子!好法子!」看了一回,這船越發晃蕩了,田雁門有些噁心,便辭了楊小 汀,一路扶牆摸壁,回到自己房中,在自己的牀上船下。覺得頭暈得很,側耳一聽,那 邊房裡嘔的一聲,這邊房裡又哇的一聲,一時並作。如此約有一晝夜,方才到得廣東。

輪船下了碇,家人們招呼挑夫搬運行李,徑奔省城第七鋪自己家中。管門的看見了 ,飛風也似的進去通報。大太太隨即帶了五個姨太太,站在穿堂門口迎接。他那些姨太 太,一半是谷埠紫洞艇上討來的,與近人做的詩所謂「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 馨」的一般模樣。只有生病的這位三姨太太,卻是從上海窯子裡討來的,生得玲瓏剔透 ,所以能夠寵冠專房。

閒話休提。且說田雁門到得家中,先和大太太寒暄了幾句,又和各位姨太太招呼過 了。洗過臉,用過午餐,便踱到三姨太太的房間裡來。卻是繡幃深掩,靜悄悄的鴉雀無 聲,但聞一股藥香直鑽鼻觀。丫頭們忙向牀前通稟,說:「老爺回來了。」

三姨太太才有聲沒氣的說:「老爺呢?」田雁門走近一步,丫頭掛上帳子,只見三 姨太太一息懨懨,像書上所說的「西子捧心而顰,愈增其媚。」似的。田雁門問了幾句 病情,便問請誰瞧的。丫鬢送上一疊藥方,田雁門逐張看去,無非是防風、荊芥、甘草 、當歸之類,有一張用了左牡蠣、夜交藤。田雁門搖頭道:「太重了,太重了!」三姨 太太接著說道:「我也說太重了,他們都說不妨事的,所以吃了下去,越加不好。」田 雁門當下立起身來道:「你安心靜養吧,我去請一個有名的醫生來替你瞧,包管一帖就 好。」三姨太太又微微的應了聲。田雁門囑咐了丫頭幾句,無非是「好好服侍,倘然違 拗了,我要重處你們的。」那些話頭。丫頭們齊聲應諾,田雁門就出去了。

當夜大太太備酒接風。

到了次日,便去看了幾家親眷。那些親眷又來回看他,整整忙了兩日。第三日稍稍 定了,便要替三姨太太去請名醫。無奈那些名醫他家都請過了,都不相上下,田雁門甚 為納悶。忽然有個朋友對他說道:「現在太平門外檸溪大街有個醫生,叫做胡鑾來的, 甚是高明。你何不去請他呢?」田雁門聽了這話,連忙打發家人,拿了請封,騎了快馬 ,請胡先生隨即到來。家人去了大半日,回來回復道:「胡先生說,請封是每趟二十塊 ,轎封每趟是四塊;但是多過一重門檻,要多加兩塊洋錢,要是上樓還得加倍。小的不 敢作主,所以前來回復。」田雁門道:

「混帳東西!只要人病好,哪個計較這些!」那家人答應了一個「是。」騎了馬再 去。田雁門以為這一下子胡先生總可光臨的了,誰知家人回來說:「胡先生已經出診去 了。他們掛號的診,一共有六十餘家,論不定三更天四更天回來,只好明日的了。」田 雁門聽了,急的暴躁如雷,罵那家人道:「都是你這王八蛋,二十塊、三十塊和他講價 錢,要不然,他早已來了。

都是你這王八蛋誤我的事。明天他細揭你的皮!」家人被罵,嚇得一溜煙跑了。

次日絕早,田雁門打發一個總管去,說是「務請胡先生立刻就來。」總管去了,回 來說:「胡先生知道了。」田雁門這日本是要去掃墓的,為等著陪胡先生,祖宗也來不 及顧了,在家呆呆坐著。看看日色平了西了,胡先生還是音信全無,急的連連跺腳。直 到用過晚飯,才聽見大門上擂的一片聲響,胡先生坐著藍呢轎子,四個人打豐火把,照 得通明雪亮。胡先生下了轎,氣喘吁吁的走到花廳上。田雁門朝著他深深一揖。胡先生 拱拱手,嘴裡先說:「請坐,請坐!」一屁股蹲在炕牀上。

那時雖是八月天氣,廣東地氣又溫和,胡先生卻早戴上夾紗帽子,帽子上釘了一塊 又桃紅顏色的披霞寶石。只見他先把帽子除下,在帽筒上一架,又從腰裡打子兒的京扇 袋內掏出一把名人書畫的象牙骨扇子來,捏在手中,扇個不住,又掏出小手巾來擦腦門 子上的汗。

田雁門剛要和他說話,他道:「我們先進去瞧一瞧病人再說。」田雁門只得引了他 在前頭走,兩個家人照著羊角風燈。

進了中門,就是內堂,上得樓去,才是三姨太太的房間。胡先生走到牀前,坐將下 來,說:「請出手來診診脈看。」丫頭們隔著帳子,把三姨太太的一隻手捧將出來,用 小枕墊著。」胡先生起了三個指頭,按在脈上,便歪了頭,閉了眼睛,細細的凝了一會 神,站起來對田雁門道:「我們外邊去說。」田雁門道:「可要看看面色跟著舌苔?」 胡先生道:「不消,不消。」

田雁門只得又把他引到花廳上。

家人們早在紅木嵌螺甸的檯子上預備好紙墨筆硯。胡先生更無別話,坐到椅子上, 提筆颼颼的便寫。寫完了,遞給田雁門道:「吃一帖再看。要是好了些,就連一帖;不 好再來請我。」田雁門道:「請教胡老夫子,小妾究竟是什麼病?妨事不妨事?」胡先 生道:「方子上寫的明明白白的了。雁翁,你自己去看吧!兄弟實在忙得很,出去還有 二十幾家哩。」一面說,一面拱手道:「再會,再會!」竟自揚長走了。田雁門又是好 氣,又是好笑。一回頭,看見胡先生一頂帽子還在帽筒上,便對家人說道「你去趕上胡 先生,說他的帽子忘記在這裡了。」

家人答應著,如飛而去。又一個家人趕進來道:「胡先生去遠了,不必趕了。他明 日想著,自然會來取的。」田雁門點頭道:

「不錯,由他去吧。」順手拿起藥方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脈來沉細而數,審 是陰血有虧,鬱怒傷肝,以致月事愆期,木火上升。故口苦微渴,治以養血疏肝法,即 候諸大高明指正

廣木香五分熟地三錢炒枳殼一錢杭

甘菊錢半川芎錢半

青陳皮五分酒白芍錢半歸身錢半制

香附五分活水蘆根一尺

田雁門看了一遍,贊歎不置,說:「果然名不虛傳!」一會帳房過來說:「胡先生 是二十塊錢的看封,四塊錢的轎封;走了九道門檻,二九十八埠;上了一重樓梯,是四 塊,一共四十六塊洋錢。」田雁門道:「知道了。我只要病人好了就是了。

錢是身外之物,算它則甚」當下家人又飛風也似的去打藥。打得藥來,田雁門親自 監督他們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見什麼效驗。問她自己,不過說是略為鬆動些 ,田雁門便連贊良醫不絕。

且說這太平門外檸溪大街上胡鑾來胡先生,本是個秀才,因為教書沒有人要,學了 醫生。俗諺說的好:「秀才作醫,如菜作齏」,這是極其容易的。胡先生天分又好,讀 了什麼《湯頭歌訣》,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滾瓜爛熱。後來又從了一位名師,據說 是葉天士的嫡玄孫,叫作葉禮仁,本領著實高強,自收了這個徒弟之後,悉心指授,拿 了許多《筆花醫鏡》、《金匱秘要》、《仲景傷寒論》,叫胡鑾來仔細揣摩。不上三年 ,居然出手,便掛了招牌。在這廣東省裡,醫活了的人固然不少,醫死了的人也實在多 。有些膽小的,聞風而懼,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發了個狠,說是要有人請他 ,非敲他了一個大竹槓不可,不然情願躲在後面屋子裡剔指甲。叫掛號的胡吹亂嚷,說 是今天有幾十家,明天有幾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掛號的,是他的表弟,就連四個 轎夫,都是他的姪子和他的兒子。出門起來,華冠麗服;回到家中,只剩一件舊棉袍子 ,肩頭上還打了兩三個補釘。這天田雁門請了他去,他發了一注小小的橫財,滿心歡喜 不盡。因為要故作匆忙的樣子,特為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姪子就是當轎 班的田雁門家中去取。誰知田雁門的門口作起刁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掉畫船夕陽奏簫鼓 開綺筵明月照琴樽

卻說田雁門的門口,為著胡先生那天來看病裝腔做勢的,他心中暗暗好笑。他們是 在外頭走慣的,什麼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徑,他們早已瞭如指掌了。這回看見 胡先生的轎班來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開口道:「那天我看你們先生匆忙得很,不要 是忘記在別人家裡去了吧。我們這兒可是沒有。」

那轎班來回了幾次,門口一定不給他。胡先生想著帽子上一塊雙桃紅顏色的披霞, 是他祖老太爺傳給他的,也曾向珠寶鋪裡估過,說要值到百十來塊洋錢。他從前窮的時 候,有人勸他賣掉了吧,他說:「這是先人手澤,不可輕棄。」如今因為到田雁門家看 病,故意拿它裝裝幌子的,一旦丟了豈不可惜。這樣一想,就發了急,告訴那轎班道: 「你去對他們門口說,說先生那天只有你們一家請他看病,是斷斷乎不會記錯的。」轎 班照直說了。田雁門的門口少不得大笑一場,把帽子拿出來交給了他們轎班去了。

閒話休表。且說田雁門回家之後,便有些人替他備酒接風。

有天得著一封請帖,上面寫的是: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鍾

駕臨谷埠區家紫洞艇便酌一敘。

包光頓首拜訂

原來廣東的谷埠,就和上海的四馬路差不多,一種繁華熱鬧,不可以言語形容的。 谷埠對面就是花田。花田栽的茉莉花、素馨花一望成林,到了好月亮的時候,望過去便 如天上下了雪的一般。這些紫洞艇都在谷埠兩邊停著,真個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田雁門那天便坐轎子出了城,問到區家的紫洞艇,便有人上來招接。田雁門吩咐轎 夫及跟來的一個管家回去,叫他們明天一早,打轎子來接。原來廣東一省,盜風甚熾, 一到黃昏,便將城門緊閉,無論什麼人都叫不開的。所以,到城外來逛的總是一夜,第 二天才能進城回去。當下田雁門走到船裡,包光早站在艙門口拱手而立。彼此廉遜幾句 ,到得艙中落坐。

田雁門舉目一看,那艙可以擺得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廳屋一般,四壁俱鑲嵌著紫 檀紅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無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窯, 與上海窯子裡殘缺不全的碗盞,便有天淵之別了。船上的服侍人獻上一道烏龍茶,又是 八碟糖食,什麼蓮子糖、冬瓜糖、生薑糖、荸薺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 類,擺滿了一桌。包光當下請田雁門隨意用些,兩人閒談著。少時伺候人又報客到,只 見一個有鬍子的,是順德的紳士,叫做王占梅,與田雁門本來相識。又是一個中年的, 叫做熊夢渭;一個年輕的,叫作方亞鬆。

彼此廝見,通過名姓,其時已在太陽落山之後。艙中點起燈,越發照得四面金碧輝 煌。駕船的上來問道:「老爺們客齊了麼?」包光答言:「齊了。」

賀船的回到艄上,扳著舵,六七個人走到船頭上撐著篙。

那船慢慢的開到對河,與那一排鐵鏈鎖住的船,面對面一排停著,船頭相接,賽如 一條弄堂。田雁門心中想道:「這真是『花為四壁船為家』了!」當下包光吩咐燙起酒 來,伺候的擺上八個碟子,無非是魚肉雞鵝之類,但是廣東派不是下面襯著幾葉生菜, 就是上面撒著一把芝麻。酒卻入口津津,濃醇得很,田雁門知是青梅酒。五個人淺斟低 酌了一會,包光便問:「叫的條子來了沒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爺的銀鬆姑娘還在 李家瓊華艇上呢。王老爺的細鳳,熊老爺的萬仔,方老爺的彩姑,與你老爺的玉美,立 刻就來。」包光方始無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條子陸續來了,一個個挨著肩膀坐下。

烏師等人齊了,便上來了,伺候的掇了一個凳子,讓他坐下,卻只帶著一把胡琴, 一面銅鑼。姑娘們自己打著鼓板,便咿咿啞啞的唱起《晴雯補裘》來。鬧了大半天,又 陸續的去了。這面船上撤去殘席,煮茗清談,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輪子裡聽得一片管 弦絲竹之聲,自東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隱隱約約,又夾著些鶯啼燕語。

這面船上直到十點餘鍾之後,方擺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卻有幾種新奇的大碗,一種是西瓜燒鴨,一種是荸薺切成薄片煨雞,大約是兼著甜 咸兩味。田雁門道:「我們廣東菜竟有些像外國大餐了。外國大餐有些都是兼著甜咸兩 味的。譬如一盆烤豬肉,他旁邊擺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蘋果沙士,就是這個道理。」王占 梅道;「雁翁平日精於飲食,自然有此體驗。據兄弟看起來,外國大餐所以兼有甜咸兩 味,其中還有化學在裡頭。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適劑其平。還有一說:他們吃的 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養氣以化胃中之物。」眾人聽了,連連點首。正在議 論風生之際,先前叫過的那些條子,又陸陸續續的來坐了一會,又陸陸續續的去了。當 下五人飽餐一頓,剩下的就給管家們吃。

田雁門是不能熬夜的,吃過了這頓飯,便船在炕牀上睡著了。王占梅、熊夢渭、方 亞鬆被人拉到別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著無聊,橫在煙榻上,燒起鴉片煙 來。可巧是個外行,剛剛燒好了一筒煙,想要上在鬥上,不料用力太猛,鬥又滑,簽子 在鬥六門一個偏勢,直戳到手上來,著了一下,「啊呀」一聲,急回頭看看他的手,一 件香雲紗長衫袖子,在煙燈上轟轟烈烈的著起來,趕忙撲滅,弄的一團糟。伺候的笑將 起來。這一笑方把田雁門笑醒,便問何事。包光自己訴說一遍,田雁門也笑起來,隨即 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絞上一塊手巾,田雁門揩過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褳褡裡摸出打璜表來,只用 指頭一撳,當當的響了兩下,又當當當的響了三下。田雁門知是兩點三刻了,四邊一看 ,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那些人一個個不知去向。因問包光道:「他 們呢?」包光道:「他在別人家船上作樂呢。」

田雁門聽了無言。一會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這邊船上,又 灌了許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鬧到四更多天氣,伺候的擺上稀飯,也是 八個碟子,什麼排骨、叉燒肉、香腸、鹹魚之類。先前叫過的條子不召而自來,這回卻 長久了。直等眾人吃罷稀飯,每人在身上掏出兩塊洋錢現給她們,她們接了,稱謝而去 。

少時,東方大亮,這船仍撐回原處,大家上岸。那時賣茉莉、素馨花的,個個都提 著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樓窗上丟下幾個錢來,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張樹葉包了 。樓窗上的人也放下一個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裡,樓窗上的人掣著繩抽上去。 田雁門看著,不禁稱羨。當下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分頭去了。田雁門的管家招呼轎 子這邊來。田雁門又向包光作別,這才匆匆而去。

且說廣東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吳門畫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聞名的 。紫洞艇大的用鏈條鎖著,在江裡如雁翅一字排開。紫洞艇旁邊,有一種小船叫作皮條 艇,是專門預備客人帶著姑娘到其中過夜去的。這皮條艇雖緊緊靠著紫洞艇,一個太矮 ,一個太高,相距總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慣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 ,那可無影無蹤的了。

名曰安樂窩,其實險境。這都是廣東風俗,看官們不可不知道的。正是:

珠江風月也無邊,不讓吳娘只棹船;

茉莉為城蘭作障,酒香花氣自年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祝萬壽藍頂耀榮華 借士金綠毛招禍患

話說田雁門回到廣東之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頭了。那天在家 裡坐著,門上傳進一張知單來,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寫的是:

謹啟者,十月初十為

皇太后萬壽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獻芹之意。是日 五鼓,衣冠齊集城中長樂寺,恭候隨班祝嘏,是為至要。

粵省紳商公啟

旁邊還注著一行小字是:「每位隨帶分銀三大圓。」田雁門看了,便隨手撂過。

到了十月初十這日,田雁門閒著無事,便帶了兩個家人,踱到長樂寺。原來這長樂 寺已是數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喚智利,專門結交仕宦官員。前年花了無數若干銀子,到 京城裡去了一趟,請來一套《龍藏真經》,因此他的名氣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 廣一天。田雁門是講究新學的人,不歡喜與僧道來往,所以這智利至今沒有見過面,不 過耳聞其名罷了。今番來到寺裡,心裡想倒要留神看看這位住持如何舉動。剛剛走到山 門口,早聽見一片吆喝之聲,兩個親兵穿著太極圖的號褂子,手裡拿了藤條,在那裡驅 逐閒人。寺門上掛了一匹紅綢,紅綢下面掛了四盞「萬壽無疆」的金字燈籠,被風吹得 飄飄蕩蕩的;旁邊牆頭上貼著誦經的榜文。田雁門也看不盡許多。

走進山門,兩旁松柏參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條甬道,直接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外 面,有個台階,台階上歇著許多轎子,也有藍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階下歇著十幾匹馬 ,馬夫在旁邊守著。田雁門進了大雄寶殿,只見殿上供著一座「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龍 牌,還有一張椅子,用黃龍繡花的緞子搭著,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鋪著氈毯,有幾個戴 紅纓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邊,頗有嚴肅整齊氣象。

田雁門心裡想:「那些祝嘏的呢?為何一個都不看見了?」

回身轉到方丈,聽得一陣陣嘻嘻哈哈之聲,望將去,許多穿蟒袍補褂的,在那裡坐 著談天。田雁門站定身軀,定眼一望,只見一個酒糟面孔有兩撇黑鬍子的,戴著藍頂花 翎,籠著馬蹄袖,在地下繞彎兒。田雁門認得是大街上恒泰綢緞店裡的掌櫃;一個頎而 長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藥鋪裡的帳房。再定睛一望,連途館店的老闆、洋貨店的跑街 他們一個個都來了。田雁門心裡想:「這糟不糟呢!」

只聽得藥鋪的帳房說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國家的洪福齊天!」在地下繞彎兒的 那位綢緞店裡的掌櫃接嘴道:「可不是麼?要一下雨,別的不打緊,人來的少了,咱們 的分子就收得少。一個人三塊洋錢,那是兒戲的麼?」洋貨店跑街正端著一碗茶在那裡 喝,聽見藥鋪帳房和綢緞店掌櫃兩人說話,便把茶放下,對二人道:「今天是你們二位 起的頭,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這不算 什麼,我們開銷也要好些錢。什麼和尚唸經、鴉片煙、水煙、茶葉、煤炭、柴火、一切 零星雜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夠本。」

酒店老闆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經,我知道你的價錢是二十四塊洋錢。一應在內 ,加上借地方兩塊,香工酬勞兩塊,打掃人等兩塊,花不到三十塊洋錢。鴉片煙是你自 己吃的,人家不過抽一袋水煙,喝一碗茶就是了。門上掛的那匹紅綢,是這位仁翁本店 裡的貨色。四盞燈籠,值不了五角錢。加上煤炭柴火,頂多到了四十塊錢,那是關門落 閂的了。你自己說收到一二百個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個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 就是四百五十塊洋錢。除掉四十塊開銷,可以多到四百塊洋錢,還說夠本不夠本,還不 是欺人麼?」這番話把二人氣得面皮紫漲,意思想要發作。洋貨店裡跑街的使了一個眼 色,二人方才不響。

田雁門聽了不覺好笑。踅出來,走旁邊一扇門進去,有幾竿修竹,數本芭蕉,地方 甚為幽靜,一條石子砌的羊腸路。由羊腸路進去,三間廣廈,當中設了一張檀香木做成 的交椅,兩旁一邊架著一支天台藤杖,一邊插著一把棕拂,上面寫著「方丈」二字。旁 邊一副對,寫的十分奇倔,句子是:

金杵力催魔霧黑玉釭光閃佛燈紅

四邊一望,鴉雀無聲,一個人兒沒有。

田雁門東張西望了一會,忽然一個小沙彌從裡邊跑出來,看見田雁門人物軒昂,衣 冠華麗,便過來問「施主是哪裡來的?」田雁門隨口捏造了一個地方,告訴了他。小沙 彌道:「施主請坐。」飛風也似的跑了進去。少時,一個和尚頭戴玄色縐紗僧帽,身穿 玄色縐紗僧袍,慢慢的踱將出來。看見了田雁門,蒙頭蒙腦的打了一個問訊。問過名姓 ,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門也回問他上下,他說叫廣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門問:「令師哪裡去了 ?」廣慧道「到制台衙門裡念延壽消災經去了。還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來。 」小沙彌泡出茶來,田雁門東轉西轉,轉了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滾燙,開開碗蓋讓它出出熱氣,然後再喝;誰想鬧了一嘴的茶葉,吐之不迭, 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藥一般。田雁門只得蹙了眉頭咽將下去。和尚當向田雁門開口道; 「施主就在本地城裡,想是發財做買賣的了?」田雁門道:「正在。」廣慧又問:「做 什麼買賣?」田雁門道:「是開書畫鋪的。」廣慧聽了,不覺變成一臉怒容,忙把頭別 轉去,盯了小沙彌一個白眼。

田雁門心知其意,便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廣慧發話道:「你可以請了。回來番禺縣 大老爺要借此地請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門道:「我本來要去了。」說罷,站起身來,叫那個跟來的管家道:「你到門 口去,把我那匹禿驢配好了鞍子,我騎著要回去了。」一句話把廣慧罵得面上紅一陣白 一陣的,帶著小沙彌,怏怏的走開了。

田雁門哈哈大笑出了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寶殿。見台階上的轎子和台階底下的馬 ,都不在那裡了,想是什麼綢緞店老闆、藥鋪帳房、酒老闆、洋貨店跑街都走了。等到 出了山門之後,看見酒店老闆也沒有坐轎,也沒有騎馬,換了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 。一個學徒弟的,肩上摜著兩隻鞋子,腰裡挾著衣包,一頂金角大王的紅纓帽沒處放了 ,便合在頭上,緊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闆後面。田雁門又逛了一陣,回轉家去。

剛剛他有個堂弟,叫做田龍門,從福建而來。田雁門接著,自是歡喜,當夜便命備 酒與他接風。談論之間,龍門似乎有些不高興。田雁門便細細的盤問於他。龍門道:「 不要提起,我為著一樁打官司的事。」田雁門道:「你好端端在家裡守著,和人打什麼 官司呢?」龍門道:「哥哥你不知道,你兄弟在福建做了幾年生意,公買公賣,從不欺 人,別人也不來欺我。如今為了一樁玩意兒,鬧出一場官司,豈不可笑。哥哥,你知道 了,是一定要埋怨我的。」田雁門道:「什麼事,你自己說吧,我不來埋怨你就是了。 」龍門道:「我在福建歷年是做的茶葉生意,倒也賺了許多錢。有個朋友,他是開古董 店的,與我甚是投契,不是我到他家去,就是他到我家來。有天,他急急忙忙的跑來, 問我借十塊洋錢。我問他什麼事,他說收了樣貨,缺了錢,我就借給他去了。第二天傍 晚,我到他店裡去,他便喜形於色的告訴我,昨天收到了一件至寶。我問是什麼至寶, 他說是綠毛烏龜。我叫他拿出來,原來弄了一缸水,把它養著,那毛浮在水上,就和青 苔一般。我問他有什麼好處,他說可以避火。我一時看它可愛,就叫他讓給我吧。他說 :『可以。我昨天就是拿你那十塊錢買來的;你既要,你拿去就是了。』我說:『咱們 就此兩不蒂欠。』說罷,便叫了個人,把綠毛烏龜弄回店來了。誰知惹了一場大禍!」 田雁門聽了,不覺一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斷烏龜難為堂上吏 賠鳥雀訛盡路旁人

話說田雁門聽田龍門說,為了一隻綠毛烏龜,惹出一場災禍,急於要聽,催他快說 。田龍門道:「我歡歡喜喜把它拿回家後,換了一個磁缸,好生養著,便有人知道了, 要來看看。

我想,叫人看看這又何妨呢。誰想那人去後,便有個像貴公子模樣的問我要買。我 說不賣,他便怒氣衝衝走了。第二天,便有差人出差傳我,說:『漳州縣大老爺有話要 同你講。』我說:

『我上不欠皇糧,下不欠私債,你們大老爺傳我,卻是為何呢?

』差人道:『不必多言,到了堂上自然明白。』及至到了堂上,漳縣大老爺戴著水 晶頂子,拖著花翎,捋著鬍鬚,問我道:『你知道你家裡藏的那樣東西是哪裡來的?』 我說:『是朋友賣給我的,難道是搶來的偷來的不成?』漳州縣大老爺哼哼冷笑,說: 『我對你實說了吧!這樣東西是內務府裡避火之寶,後來賞了桐大人。桐大人做了本省 將軍,可就把它帶來了。前幾天還在他家玉石池子裡面,聽說這兩天到了你家了。桐大 人少爺桐益吾好容易打聽出來,給你個面子,問你買回去,你倒跟他裝起傻來,要起窨 來!你知道私藏禁物是個什麼罪名!哼哼,你的膽子可比磨盤還大!』我那時一句摸不 著頭腦,就回他道:

『老公祖的明見,這烏龜可是實實在在花十塊洋錢在朋友那裡買來的,不曉得什麼 叫做銅大人鐵大人。』漳州縣大老爺一拍驚堂木道:『胡說八道,我本縣難道是誣賴你 麼?』我又回道:

『如此說來,大老爺你倒成了這烏龜的嫡親干證了!』漳州縣大老爺氣的鬍鬚直豎 ,連說:『這還了得!他竟罵起本縣來了!』回頭望差人一望道:『來啊!』差人答應 一聲『是』。」

田雁門更著急道:「這光景要打你了。」龍門道:「你別慌!我雖不算什麼,還是 個監生老爺,他打了我不犯處分麼?

當時漳州縣大老爺只說得一聲:『替我看起來!』兩個差人便把我帶下來了。後來 我們掌櫃知道了,趕忙把烏龜送到衙門去,說他既愛烏龜,就送他一個烏龜吧。他收到 烏龜之後,這才糊裡糊塗開釋的。」田雁門聽他說畢,不禁歎息道:「玩物喪志,古人 的話真不錯!」兩人談著,用過了幾杯酒,便叫拿飯上來。

吃畢,雁門回房安歇。龍門就耽擱在他家裡。過了兩三日,仍回福建,做他的茶葉 本行去了。

如今且說這桐重桐大人,原是鑲黃旗人氏,出身筆貼式。

識字無多,從小在內務府當差,熬了二十年來資格,才爬到內務府員外郎。他的令 郎桐益吾,是個翻譯舉人。爺兒兩個,在北京城裡什麼事都乾。有人送他父子兩徽號: 桐重叫做「老不要臉桐」,桐益吾叫做「小不要臉桐」。他們一黨還有倆,叫做』混帳 寶」、「倒亂平」,京城裡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當初窮得淌尿,連半個大錢都沒有,天天在街上說大話誆嘴吃。

有天,老桐到大柵欄一座茶鋪裡去喝茶,揀了一張桌子坐下。叫伙計泡一壺開水來 ,在腰裡掏了半天,掏出幾片葉子來,讓它浮在水面。伙計說:「你老怕這茶不濃吧? 」他說:「你真沒有見過世面!這是真正武彝葉子,一片要換一兩多銀子呢。

我喝過了,還要把它撈起來,用絲綿揩乾了帶回去,還好請十幾回客呢。」旁邊人 瞧了瞧,看見就是尋常喝的香片,便問他道:「這位朋友,你這茶是真正武彝葉子,何 以見得呢?」他把茶壺一掀,道:「遲了,遲了!你要早問我,我就把稀稀罕兒給你看 看,現在可不成了!」旁邊人問:「怎樣的稀稀罕呢?」他道:「這葉剛下壺,把壺蓋 兒一普。悶了一刻鍾時候,把蓋一掀,就飛起一朵雲來,雲頭還現出一隻大仙鶴。」旁 邊人聽他搗鬼,便嘻開嘴笑了笑,走過去了。等到喝完了一壺開水,他站起身來要走, 計說:「你老走了,一文開水錢現給了吧。」

他說:「好糊塗小子!你大爺這葉子,就值個十多兩銀子。你把它撈出來,將來碰 著了行家,還可以賣好價錢哩!」伙計說:

「你老,我不願意發這個財,你把一文錢給了我吧。」他說:「你大爺身上帶慣銀 子、票子,誰還帶一文錢呢?記在帳上,明兒給你就是了。」說罷,揚長而去。伙計只 好白瞪著兩隻眼,說:「北京城裡哪裡來這種不要臉的東西!還充大爺。大爺是幾文錢 一斤!」引得一茶鋪人無不哈哈大笑。

還有天,小桐提了個百靈鳥,走到大街上,看見前面來了個戴夾紗帽子玳瑁眼鏡的 老頭子,一步一步踱將過來。小桐暗想:「這是糟豆腐,好訛他一訛了!」故意迎了上 來,用力一碰,那人叫聲「噯唷」,便跌倒在地下了。小桐也趁勢望地下一坐,順手把 雀籠一摜,雀籠本來是舊的,經這一摜,雀籠登時散了滿地,百靈展開翅膀,騰的一聲 飛了去了。小桐回身把那老頭子劈胸一把,說:「你賠我的百靈!」老頭子正跌得天昏 地暗,又有人將他劈胸一把,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旁邊便有小桐的黨羽先把老頭子架 起來了,顛倒問道:「你這糟豆腐,你走道怎麼走到人身上去了?」小桐在地下直著嗓 子嚷道:「諸位,別把他放走了。他得賠我的百靈哪!」便有個做好人的,走過來把小 桐架起來了,說:「你們二位有什麼話到茶舖子裡去講,別躺在地下,回來給車壓死了 ,倒要連累街坊吃人命官司哩!」一面說,一面把兩人簇擁到一家茶舖子裡。

先問老頭子,老頭子道:「我好好的邊兒上走,他把我一碰,碰倒在地,跌得我週 身生疼,我正要找他呢。」又問小桐,小桐提著他那條賣估衣的嗓子,說道:「他倒說 乾淨話兒!我提著雀籠,也在邊兒上走,這老王八一晃一晃的碰到我身上來,把我雀籠 碰在地下,成了兩半個。這雀籠呢,原不打緊,倒是我那個百靈是個無價之寶,什麼都 會叫,貓叫、狗叫、馬叫、驢叫,還有笙簫鼓笛,件件齊全。這兩天又學會了外國山歌 。

你們想想,可愛不可愛?這一下可跑了,不是去了我的命嗎?」

他說得出便做得出,登時號啕大哭起來。那老頭子急得目瞪口呆,計無所出。

小桐一頭哭,一頭還嚷道:「誰把他放走了,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等他哭 完了,又是劈胸一把,說:「咱們上刑部衙門去!」那老頭子嚇得身體如篩糠一般,便 央求眾人道:

「眾位朋友,給我撕扌羅撕扌羅,我定不忘你們的大恩大德!」眾人又勸小桐道: 「你剛說要他賠,他現在肯賠了。你到底要多少呢?」小桐把指頭一伸道:「一百兩。 」老頭子道:「豈有此理!一個百靈值到這個價,你簡直是訛我了!」小桐啐了他一臉 唾味道:「我把你這王八羔子!你就是賠了我一百兩,我還不願意呢。走,咱們上刑部 衙門!」老頭子央求眾人道:

「諸位大哥,你們公公道道,替我酌量個價錢吧。」眾人道:「一百兩呢太多,八 十兩是不能少的了。」老頭子初還不肯,眾人做好做歹的,逼他出了六十兩銀子,說明 白跟他回寓去拿,這裡眾人才一哄而散。

小桐拿到了六十兩銀子,回到家中,剛才在外面飛掉的那只百靈,好好的在那裡啄 小米了吃了。原來他是養家的,常常借此訛人的。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擺架子空添一夜忙 鬧標勁浪擲萬金產

上回書說小不要臉桐訛人的那些故事,這回再說他父親老不要臉桐。原來老不要臉 桐,起初家道極貧,住在爛面衚衕。

家裡窮的淌尿,他還要滿口大話,架弄他的身分。他住的宅子,倒是他祖上留下來 的,到他手裡,又沒有錢去修理,弄得破敗零落,很像一座古窯。他隔壁住的乃是一位 戶部郎中,名叫文璧,是蒙古鑲紅旗人氏,和老不要臉桐還沾親帶故。文璧的書室,緊 貼著老不要臉桐的上房。

有一年秋天,文璧喝醉了酒,回家一覺瞢騰大睡。及至醒了,已經是酉牌時分了。 想要再睡卻又睡不著,便一個人點了個燈,到書室裡來寫信。只聽見隔壁老不要臉桐叫 著丫頭道:

「來啊,拿我的帳子掛起來。」丫頭道:「老爺什麼帳子?」他道:「是白的。」 丫頭道:「連黑的都沒有,別說是白的了!

」他說:「是長的。」丫頭道:「連短的都沒有,別說是長的了!」他道:「是把 繩子繫住的。」丫頭道:「連不把繩子繫住的都沒有,別說是把繩子繫住的了!」過了 一會,丫頭道:

「哦,哦,哦,我知道了!」帳子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臉桐又道:「來啊,把我的 枕頭墊起來。」丫頭道:「什麼枕頭?」

他道:「是高的。」丫頭道:「連矮的都沒有,別說是高的了!」他說:「是方的 。」丫頭道:「連圓的都沒有,別說是方的了!」他說:「是硬的。」丫頭道:「連軟 的都沒有,別說是硬的了!」又過了一會,丫頭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枕頭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臉桐又道:「來啊,把我的被窩鋪起來。」丫頭說:「什
麼被窩?」他道:「是寬的。」丫頭道:

「連窄的都沒有,別說是寬的了!」他說:「是厚的。」丫頭說:「連薄的都沒有
,別說是厚的了!」他說:「是直的。」

丫頭道:「連橫的都沒有,別說是直了的!」又過了一會,丫頭道:「哦,哦,哦 ,我知道了!」北方節令較早,這年雖是七月,天氣已經很涼了。只聽老不要臉桐道: 「今兒晚上,有點涼颼颼的,我把皮袍跟著靴子都穿上吧,省得明兒鬧咳嗽。」

文璧也不在其意,把朋友來的信,復了一封,又是一封。

一直寫到天亮,有些倦了,伏在桌上打盹。猛然間聽見隔壁老不要臉桐屋子裡「嘩 唧」一聲,文璧登時驚醒。只聽丫頭嚷道:

「老爺,你的靴子打爛了!」文璧十分詫異,心裡想:「靴子怎麼會打得爛?就是 打得爛,為什麼會這樣響?」正在疑疑惑惑。聽見老不要臉桐打了幾個呵欠,說:「天 不早了,該起來了。」說著,又聽見他叫那丫頭道:「金鈴兒,金鈴兒,你也起來吧! 太太昨兒晚上上王府去吃酒看戲,沒有回來。你該早早的梳好了頭,洗好了臉,套車去 接才是。」丫頭應了一聲。

旋即聽見老不要臉桐穿衣裳的聲音,打火的聲音,吹著了煤紙抽潮煙的聲音。又聽 得叫道:「來啊!你把枕頭放到台階底下去!把被窩安到門框兒上邊去!」丫頭答應了 ,忙亂了一會。老不要臉桐又道:「你再瞧瞧,帳子還有沒有?皮袍還有沒有?」丫頭 道:「帳子燒完了。皮袍喝完了。靴子打爛了。」

文璧更是不懂,進去告訴了他太太。他太太聽了,也稀罕得很,悄悄打發一個老媽 子順便去問那丫頭。等到文璧衙門裡下來,太太迎著告訴他道:「剛才老媽子過去,把 老不要臉桐的事情一齊打聽明白了。你知道他帳子是什麼?原來是蚊煙!」

文璧道:「還有枕頭、被窩呢?」太太道:「枕頭是台階底下撿得來的磚頭,被窩 是門框兒上脫下來的門。」文璧道:「靴子怎麼會打爛?皮袍怎麼會喝光呢?」太太道 :「靴子是酒罈子,皮袍是酒。」文璧這才恍然大悟。繼而一想,拊掌大笑,不知不覺 把眼淚都笑將出來。

過了一陣,文璧看他漸漸的光鮮起來了。一打聽,才知道投著了一個主兒,所以吃 喝穿著都不愁了。你道他的主兒是誰?

原來是木魯額木中堂的大少爺。木中堂在日,做過文淵閣大學士,執掌軍機。他的 大少爺名字叫做春和,號蔚然,北京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闊少。什麼都不用說,單說是 鼻壺壺一項,也值個十多萬金。京城裡人用鼻煙壺有個口號,叫做春玉、夏晶、秋料、 冬珀。玉字所包者廣,然而綠的也不過是翡翠,白的也不過是羊脂。晶有水晶、有墨晶 、有茶晶、還有發晶。料的那就難說了,有要是真的,極便宜也要五六十金。還有套料 的,套五色的,套四色的,套三色的,套兩色的,紅的叫做西瓜水,又叫做山楂糕,黃 的有南瓜地,白的有藕粉地,其餘青綠雜色,也說不盡這許多。春大少爺春和,他除掉 這些之外,還有磁鼻煙壺。磁鼻煙壺以出自古月軒為最,扁扁的一個,上面花紋極細, 有各種蟲豸的,有各種翎毛的,有各種花卉的,有各種果品的。春大少爺他有不同樣的 磁鼻煙壺三百六十個,一天換一個,人家瞧著,無不納罕。

京城裡有個槓房頭,也講究此道。他單有一個料鼻煙壺,上面刻著兩個老頭子,又 刻著兩個小孩子,一個編了條辮子,一個囱門口留著一搭胎發。據說這個壺的名字,叫 做「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兒,淘氣兒。」是頂舊的舊貨,現在再要找也找不出來了。 有天,這槓頭在茶館裡誇說:「咱這壺,無論什麼人,他都不配有!你們別瞧木府那麼 闊,他們的壺那麼多,要找得出一個跟這同樣的,我把這個砸碎它!」眾人聽了,默無 一語。便有耳報神把這話傳給春大少爺聽。

春大少爺聽了,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暗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必得蓋他一下子 !」叫人把裝煙壺的匣子搬下來,自己細細的檢著,檢了一天,果然沒有這件東西,心 裡納悶道:

「這回輸給這小子了!」誰想他兄弟成二爺成貴,看見他哥哥面上有點不自在,便 問他哥哥為了什麼事。春大少爺如此長短,告訴了他一遍。成二爺道:「七十九,八十 三,歪毛兒,淘氣兒,這個壺不能沒有!」沉吟了一會,又說道:「咱們老爺子有這麼 一個,不知道是賞給了誰了。」正說著,他府裡的老家人王富便上前回道:「老中堂有 這麼一個,在世的時候賞給了奴才了。」子春大少爺一聽,大喜道:「這話真嗎?」王 富道:

「奴才不敢撒謊。」春大少爺道:「現在還在不在呢?」王富道:「奴才為著是老 中堂賞的,不敢拿出來用,現在還好好的藏在家裡呢。」春大少爺一疊連聲道:「你快 去拿來!你快去拿來!」不多時,只見王富捧了個紫檀木匣子,打開來把棉絮扯掉,露 出壺來。春大少爺把它放在掌心,兩邊細看,和槓頭的一模一樣,而且槓頭那壺,口上 缺了一粒米這麼大,木中堂賞給王富的這壺,一些破綻沒有。春大少爺大樂,掖在腰裡 四喜袋裡,匆匆忙忙吃完了飯,騎著牲口便去找那槓頭。

那槓頭可巧不在家中,出門去了。春大少爺一團高興,登時打滅。回來之後,家人 們去打聽,知道這槓頭天天在前門外一爿清風居茶館裡喝茶的。第二天一早,春大少爺 便趕了去。

槓頭恰恰在那裡聞煙呢,春大少爺便朝他說道:「你是說過的,誰能夠找出一個跟 你合樣的壺來,你就把你那壺砸碎。這話可是有的麼?」槓頭抬頭一看,見是春大少爺 ,連忙站起,說:

「大爺別聽他們混說!。」有個旗人德王,在旁岔嘴道:「那天你自己說的,我還 在旁邊聽見的呢。你今兒想賴可不成!」

槓頭兩臉漲紅,一聲也不言語了。春大少爺把壺掏出來給他看道:「你瞧瞧,夠得 上你那個,還夠不上你那個?」大伙兒聽見了,便圍上來了。春大少爺拿槓頭的那個壺 ,又拿自己帶來的那個壺,對著大伙兒道:「你們都是行家,瞧瞧誰的好,誰的不好? 」大伙兒都認得春大少他,哪有不奉承春大少爺的。

春大少爺舉著槓頭那壺說:「是你自己砸,還是我替你砸?」

槓頭見事不妙,便嘻皮笑臉的把壺搶在手中,一溜煙逃走了。

春大少爺這回得意非同小可,回到家中坐下,便叫人把田地房產契券的箱子搬來, 掏出鑰匙把箱子開了,翻出一搭市房的契紙來。隨手檢了一張,原來是花兒市的一所房 子,每年可得租價一千多銀子,留在外面。叫把箱子搬了進去,便對王富道:「拿這所 房子,跟你換這個壺吧!」王富歡喜之狀,也就難以言語形容了。春大少爺手筆如此之 闊,這回老不要臉桐黏上了他,豈不要發財麼?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演壽戲名角弄排場 報參案章京漏消息

話說老不要臉桐自認識春大少爺之後,車馬衣服都漸漸的架弄起來。春大少爺本是 個糊塗蟲,只曉得鬧標鬧闊,於銀錢上看得稀鬆。老不要臉桐又是老奸巨猾,始而買東 西上賺點扣頭。有些家人們妒忌他,他倚著和春大少爺要好,任憑他們如何妒忌,只是 沒奈他何。

光陰荏苒,已是隆冬時候了。有天,春大少爺在估衣鋪裡瞧見一件索庫倫的貂馬褂 。原來這索庫倫是老貂皮,毛深而緊,與那些秋貂冬貂大不相同。春大少爺用五百銀子 買了回來,十分歡喜。十二月初一,是他母舅華尚書壽誕,他在華尚書宅子裡充當戲提 調。這天定的是玉成班,一早掌班的戲箱發來了。

春大少爺穿著白狐開氣袍,套著海龍馬褂,腰裡掛著鮮明活計,都是長圓壽字的, 嚷著叫家人單拾掇一間屋子。家人們請示:

「單拾掇一間屋子乾嗎?」他又嚷道:「單拾掇一間屋子,讓叫天兒抽煙呀。」家 人們唯唯的去了。少時,拜壽的絡繹而來,都是些什麼尚書、侍郎之類。春大少爺張羅 了這個,又去張羅那個,早忙得他氣喘如牛。等到開了席,端上面,他匆匆忙忙的吃了 一碗,擦過臉,鑽到戲房裡去了。

那時台上已唱過兩三出吉祥戲了,他四邊一望,只有小朵兒一個在那裡扮妝呢。他 便走過來,替他理簪環,調脂粉,亂了一陣子。外邊一疊連聲說;「大人請春大爺!」 春大少爺跑到了裡邊,華尚書正在那裡聞鼻煙呢。他說:「舅舅有什麼話吩咐外甥?」 華尚書道:「沒有別的,前回軍機上陸大人說過,他喜歡聽叫天兒的戲。今天他有事, 光景下半天才來,你好好的叫叫天兒伺候著,別走開,回來找不到。」春大少爺答應了 幾聲「是。」退下去便嚷著叫家人們去催譚老闆。家人們說:

「催過了,譚老闆還睡在被窩裡呢!」春大少爺打身上掏出表來一看,道:「現在 已經十二點鍾,他怎麼還不起來?真混帳!」家人們說:「他傢伙計提過,就是上裡頭 當差使,也得兩點鍾才去呢!」春大少爺無言可答。一會兒,小朵上場唱過了《花田錯 》,便是孫怡雲的《宇宙鋒》。孫怡雲《宇宙鋒》完了,是李吉瑞的《長板坂坡》。這 時已經兩點多鍾了,陸大軍機也來了,春大少爺本來認識,上去見過了。陸大軍機只說 得一句:

「今兒你當提調辛苦了!」便扭轉頭和華尚書說別的去了。春大少爺在上頭沒有意 思,便又溜進戲房裡。看看戲單:

李吉瑞的《長坂坡》下來,是金秀山德王君如的《飛虎山》;《飛虎山》下來,是 餘莊兒的《馬上緣》;餘莊兒的《馬上緣》下來,就是叫天兒的《討魚稅》了。春大少 爺跺腳道:「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道言末了,家人趕進來說:「譚老闆來了! 」春大少爺大喜,趕著跑出來,只見叫天兒穿著猞猁猻袍子,翎眼貂馬褂,頭上戴著皮 困秋兒,皮困秋兒上一塊碧霞璽,鮮妍奪目;後頭跟著伙計,拎著煙槍袋,挾著衣包, 另外還有行頭。春大少爺便說:「秋峰,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呢?」

叫天兒慢條斯理的道:「起遲了,累您等了。」春大少爺便讓他到剛才拾掇的那間 屋裡去坐。

叫天兒進了這屋子,伙計打開煙槍袋,揀出一枝犀角槍,擱在炕上煙盤裡。另外有 一個紫檀木的小方匣子,開了蓋共有三層,每層上是四個煙鬥,三四一十二個煙鬥。伙 計又在一個小口袋裡掏出一個玻璃罐子來,玻璃罐子裡滿滿的盛著一罐子煙泡,伙計們 替他一個一個的上在煙鬥上。這裡叫天兒脫去翎眼貂馬褂,裡面原來穿鹿皮坎肩兒呢。 春大少爺忙著叫家人泡好茶,家人們端上茶來,又擺上許多茶食,紅的綠的,共有十幾 種。叫天兒端起茶來,喝了兩口,便說:「我告罪,要抽兩口。」春大少爺忙說:「請 便!請便!」春大少爺卻不走,一邊坐著陪他。叫天兒躺下去,呼、呼、呼一連抽了七 八口,這才有點精神,一面抽著煙,一面和春大少爺閒談道:「大爺,您去年買的那個 銀合馬,還在那哈兒嗎?」春大少爺道:「喂著呢。」叫天兒道:「腳底下可不錯?」 春大少爺道:「也還下得去。」叫天兒道:「我前兒買了一對醬色騾子,花了四百銀子 ,毛片兒一模一樣,連城根周家那對都趕不上,您明兒瞧著吧!」

叫天兒正在高談闊論,他伙計急得什麼似的,跑進來道:

「老闆,場上餘莊兒唱了一場了,你老扮戲去吧!」叫天兒道:「我知道了。」又 抽了七八口,這才站起身來,對春大少爺道:「我扮戲去了,回來見吧。」春大少爺格 外周旋,又把他送到戲房裡。叫天兒從從容容的扮好,餘莊兒已經下來了。接著《討魚 稅》,外面場上的鼓,打得雨點兒似的,叫天兒才放下京八寸,掛上鬍子,一掀門簾出 去了。春大少爺知道大功告成了。

這時候天黑了,內外點起燈燭,照耀如同白晝。春大少爺出來歸座,一會兒覺得身 上那件海龍馬褂太累贅,便叫:「來啊!」家人們答應著,春大少爺道:「拿那件貂馬 褂上來!」

家人們在衣包裡取了出來,春大少爺換上。這時候叫天兒正唱著《昨夜晚》一段, 台下鴉雀無聲,靜靜的側著耳朵在那裡聽。

唱完這一段,陸大軍機連聲喝采、叫賞。跟班的答應著,便掏出一封銀子,呈上陸 大軍機過目。陸大軍機皺著眉頭道:「這裡才五十兩,太少了!再加一封吧。」跟班的 又掏出一封銀子,兩封一齊扔到台上去,台上出過紅人謝過,陸大軍機便欠身向華尚書 告罪,說:「是要早點回去歇著,怕明兒誤了差。」華尚書不便強留,送了陸大軍機出 去。

回來朝春大少爺一看,便和春大少爺道:「你來,我有話跟你說。」春大少爺摸不 著頭腦,只得跟著他到一間書房裡。

華尚書道:「你這件馬褂,是幾時買的?」春大少爺道:「前兒才買,舅舅看好不 好?」華尚書鼻子裡冷笑一聲,道:「虧你是世家公子哥兒,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你可 知道,這件馬褂,主子打圍的那一天,才穿上一回。你配嗎?快給我脫下來啵!」

春大少爺羞的滿面通紅,只得把馬褂脫下來。華尚書叫小跟班的進來,吩咐道:「 你到上房裡去,對管衣裳的十九姨奶奶說,把我前兒收拾好的那件甘尖的馬褂拿出來, 請春大爺穿。你把這個帶進去吧。」說完了這句話,便踱出去了。

春大少爺只得在書房裡呆等,等那小跟班把甘尖馬褂拿出來換上,才搭訕著出來。 少時開席,開過席戲也完了,各客俱散。春大少爺無精打采,混出了華尚書的宅,回家 安歇不提。

且說這華尚書名叫華林,是滿洲貴族蘇丸瓜爾佳氏。少年時由一品廕生出身,現任
禮部尚書,在朝裡也是個有名角色。

這日是他散生日,沒有大舉動,不過唱唱戲,請請客罷了,已經鬧得人仰馬翻了。
第二天,到過衙門,又到各處去謝了步。

回到宅裡,門生故舊已經擠滿在書房裡了,華尚書一一接見。

便是部裡的司官,趕來畫稿。諸事完了,快天黑了。華尚書極好的酒量,終日醉鄉 。伺候慣的家人們,便擺上幾種小廚房裡弄的肴饌,捧上酒來。華尚書自斟自酌了一回 。

忽然門上傳進一封信,信上圖書花押重重。華尚書暗自猜疑。拆開信封,上面蓋著 一張小字名片,是薛機。華尚書低頭一想,想起了:薛機是軍機章京達拉密。心裡忐忑 道:「什麼事呢?」再看那信上寫道:

今日周楷遞呈封口折一件,參公賣缺得賄,情節甚重。上意頗怒。公速求陸軍機以 解此圍,否則恐有不測。十二月初八日名叩

閱後付丙。

華尚書看罷,把他酒都嚇醒了,連忙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楞了一會,又 想周楷這人名字好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就是有天在吳侍郎席上,他請教我, 我沒有理會他那個人。這真是杯酒戈矛了!」一面換衣服,一面叫提轎,上陸軍機宅裡 去,求他解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落御河總督受驚惶 入禁省章京逞權力

且說華尚書聽見御史周楷有參他的信處,連夜趕到陸大軍機宅裡,求他轉圜。及至 停下轎來,門口上擋著說:「中堂醉了,請大人明兒來吧。」華尚書再三央告。門口說 :「大人不知道咱們老中堂的脾氣嗎?他喝上酒別的就顧不得了,無論什麼人去見他, 他給你一個糊裡糊塗。他要高起興來,論不定還灌上你幾盅。」

華尚書無奈,只得怏怏的回去。第二天便上去請了三天操,暗地裡托人到大總管那 裡去打點,面子上算是托了陸大軍機。

到底錢可通神,這樣一場大事,大總管不過得了華尚書三千銀子,周楷那個列款糾 參的折子,弄成了個留中不發。華尚書這才把心放下,又去謝過大總管,謝過陸大軍機 。從今以後,也稍為斂跡些,不敢再把他那盛氣凌人的樣子拿出來了。

且說陸大軍機陸穎,號筱鋒,山東濟南府新城縣人氏。二十來歲就進學中舉點翰林 ,好容易熬到開了坊轉了侍郎,又放過一任巡撫。在巡撫任上升了總督。舊年出了個岔 子,著開缺來京,另候簡用。陛見之後,把兩任所得的好處,分了一半,裡頭孝敬大總 管,外面孝敬軍機大臣。不多時候就署了戶部尚書。那時正值人才零替,什麼吳中堂、 呂中堂都病故了,朝廷推算資格,陸穎也是個老人,就下了一道上諭:「陸穎著在軍機 大臣上學習行走。」這一下可跳高了。

但是陸軍機有一種脾氣,叫做嗜酒如命,量又大,誰都喝他不過。北京的風俗,四 月向盡,就要搭上天棚了。他是個大胖子,異常怕熱,四月裡家裡就弄了冰桶,楊梅、 桃子都擱在冰桶裡。每天在軍機處散班之後,回到宅裡,隨意見過幾個客,就在天棚底 下鬧了個獨座兒。伺候他的燙上酒,擺下盤子碟子,他卻正眼也不瞧一瞧,單就著冰楊 梅、冰桃子下酒。喝了四五斤酒,有點意思了,把長袍寬去,再喝下一斤。索性把上身 衣裳寬去,光著脊梁,小辮子繞成一個揪兒。喝到八分醉了,伸手下拉襪子。及至十分 醉了,坐在椅子上,便呼呼的睡著了。

跟班的拿了條毯子,給他輕輕蓋上。這一睡,不知睡到什麼時候,也許晚上一點鍾 ,也許晚上兩點鍾。等到醒了,洗洗臉,漱漱口,飽餐一頓,順便要進內城去了。

且說在軍機處當差,從王大臣起,到章京為止,四更時分一個個都要催齊車馬,趕 進內城去的。章京有值宿的,王大臣總是四更進去。春夏秋三季倒還罷了,最苦的單是 冬天,萬木蕭條,寒風凜冽,便是鐵石人也受不住,何況是養尊處優的那些官兒!單說 這天,陸大軍機酒醒了,跟班們伺候過一頓飯,便出門上車。其時正是隆冬,悠悠揚揚 ,飄下一天大雪。陸大軍機是經慣了,也不甚覺得寒冷;跟班們跨在車沿上,只是瑟瑟 縮縮,抖個不住。及至到了內城城門口,陸大軍機下了車,便有蘇拉接著,提一盞小小 燈籠。這燈籠是葫蘆式,中間圍了一條紅紙,除非軍機處和著兩齋才能有這個燈籠,餘 外都是摸黑摸進去的。

蘇拉在前,陸大軍機在後,一路上也不知踏碎了幾許瓊瑤。

忽然覺著有一個人,氣喘吁吁的追蹤而至。陸大軍機便停了腳步,大聲問道:「你 是誰?」那人低低答道:「兩廣總督馮文毅。」陸大軍機叫蘇拉把燈舉起,細細一照, 只見馮文毅身上拖泥帶水的,不勝詫異。便說:「你跟著來吧。」原來馮文毅那天剛剛 召見,他進了內城門,不知路徑,內城門一轉彎,就是一道御河,這時被雪填滿了,也 看不出什麼河不河,一個不留神,踏了一腳空,便跌向御河裡去了。幸虧一則御河水淺 ,二則御河裡結了一層厚冰,否則要載沉載浮的了。馮文毅把心捺定,摸著一根木樁, 慢慢的把身子掙扎起來,拖泥帶水的上了岸。正苦辨不清路徑,遠遠看見一盞燈籠,把 他喜的什麼似的,放開腳步跟將上去,原來是陸大軍機。當下三人進了西華門,馮文毅 到了朝房,便自踱了進去,伺候召見。

陸大軍機徑奔軍機處。原來軍機處的屋子極像一座對照廳:

一邊是王大臣起坐之處,一邊是達拉密章京跟著那些章京起坐之處。陸大軍機歇息 了一會,上頭叫起,陸大軍機就和一班王大臣進去。等到退下來已經是辰牌時分了。各 軍機回到軍機處,叫達拉密章京進來,今天有幾道什麼上諭,軍機大臣一面說,達拉密 章京一面用手折記清,然後回到自己的那間房子裡去分派擬稿:某某兄擬哪一道,某某 兄擬哪一道,一霎時筆如風雨。

達拉密章京看過了,又斟酌幾個字,然後拿給軍機大臣看。軍機大臣裡面,有兩個 滿洲人,文理都不甚通透的,還得漢軍機細細的講給他聽。大家以為可用,就發下去, 叫蘇拉謄清了,送到上頭去。送上去的時候,蘇拉和太監都不准講話,單是提著氣,在 嘴裡呼的一聲。太監知道了,拿了上去。少停,拿出來交給蘇拉。蘇拉回到軍機處,那 底稿後面有了個指甲印的,便已蒙上頭允准了,然後發出去,頒行天下。這裡王大臣各 各退班,陸大軍機最性急,總是頭一個走。達拉密章京看見王大臣走了,他也照樣,除 掉那幾個值宿的不能離開一步,其餘也都溜之乎也。值宿的是兩個人一夜,像輪缺一樣 ,個個要輪到的。不過到了輪著某人的那一夜,某人有事,可以托朋友替代,不必限定 是要原人的。在內值宿的,也無他苦,只是淒涼寂寞罷了。那夜還有半桌酒席,有樣攤 黃菜,外頭是做不來的,這都不在話下。

再說軍機章京裡面,分為兩班:一班是漢章京,一班是滿章京。漢章京有五個字的 口號,叫貂、珠、紅、葫、熏:貂,是貂褂,每年立冬,軍機處、南書房、如意館、太 醫院,上頭都有得賞下來的;珠,是朝珠;紅,是紅車沿;葫,是葫蘆燈;熏,是熏人 。滿章京也有五個字的口號,叫做吃、著、困、躺、戤:吃,是吃飯;著,是著衣;困 ,是困在牀上;躺,是躺在椅子上;戤,是戤在牆頭上。漢章京跑得精光了,他們還沒 有散,這是什麼緣故呢?他們原來想把幾條不要緊的上諭出去熏人。看看日色平西了, 滿章京就發急了,口中混帳王八蛋的把蘇拉大罵,叫他去鈔上諭。蘇拉說:「我的老爺 ,上頭還沒下來呢,你叫我到哪裡去鈔呢?」滿章京更發急,連連跺著腳說:

「瞧這是什麼時候了,上諭還沒有下來,你想賺誰!真有你們這班混帳王八蛋!」 蘇拉被他罵不過了,只得走過去,把那不打緊的鈔個一兩條給他,而且寫得潦潦草草, 歪歪斜斜,有幾位認不大真的,還左一安,右一安,央告同班的人把認不真的字,一個 個用恭楷注在旁邊。這才一哄而散。

同是一樣的章京名目,這樣一看,真真是分隔雲泥了。並不是漢章京裡面都是精明 能乾的,滿章京裡面都是昏聵糊塗的。

不過滿人裡面,唸書的太少,他們仗著有錢糧吃,仕途又來得比漢人寬,所以十成 裡頭,倒有九成不唸書的。朝廷滿漢並用,既有了什麼官什麼官的名目,就是不行也只 好拿來將就將就、搪塞搪塞了。漢章京裡面也有些不行的,達拉密章京了然於胸,有些 事情都不去驚動他,到了忙的時候,把批好的折子,什麼「知道了」,「該部議奏」, 都一條一條的夾在折子裡面,叫他用漿糊一條一條的黏上去就是了。這又叫做「麵糊章 京」。

看官,這並不是做書的挖苦他們,實實在在有這麼一回事。正是:

賢愚分兩等,高下集群材。

一入軍機處,青雲足底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紫禁試說軍機苦 白屋誰憐御史窮

上回書說了軍機的樂處,如今再說軍機苦處。有個御史叫做汪占元,是浙江人氏, 有天要遞個折子,那時老佛爺已住在園子裡去。這個園子在西直門外,單有一條大路, 直接這園子,兩旁都是參天老樹夾著桃李梅杏,又有許多楊柳。到得春天,紅是紅,綠 是綠,真是天然圖畫。那時堅冰未解,地凍天寒,一路上不過枯木椏槎而已。汪御史坐 上車子,出了西直門,徑奔園子而來。那刮面尖風常常從車帷子裡透進來,汪御史雖穿 了重裘,也不禁肌膚起粟。及至到得園門口,汪御史下來了,趕車的把車拉過一旁。汪 御史整了整衣冠,兩手高擎折盒。進了園門之後,一直甬道,有座九間廣殿。這廣殿正 門閉著,旁門開著。汪御史由旁門進去,到了奏事處,口稱:「河南道監察御史臣汪占 元,遞奏封事一件。」隨即在台階底下跪了下去。

值日太監接了盒過去。汪御史朝上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退了三步,一直走出來 。

這才留心四望。只見奏事處對過有三間抱廈,窗櫺上糊的紙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了, 門上用紅紙條貼了三個字,是「軍機處」。汪御史心上一凜,曉得擅進軍機處,無論什 麼皇親國戚都要問斬罪的,因偷偷的立在抱廈外面,仔細端詳。只見裡面共是三間:一 間做了軍機處王大臣起居之所;一間裡面有幾副板牀,都是白木的,連油漆都不油漆, 擺著幾副鋪蓋,想是值宿章京的了;那一間不用說,是達拉密章京及閒散章京起居之所 了。心中暗暗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起居不過如此!」

園裡雖說是森嚴禁地,有些做小買賣的也可隨意進來。太監們及有宮門執事的,為 著就食便當,所以不肯十分攆逐。看官們試想想,那些做小買賣的有什麼斯斯文文的, 自然是嚷成一片。少時,看見兩個蘇拉,戴著紅帽子,跑出來高聲說道:

「王爺、中堂們為著你們這兒鬧不過,叫你們一起滾出去。要不然,要送你們到衙 門裡去打板子了。」說罷,有一個蘇拉手裡拿著根馬鞭子,在那裡劈頭劈臉的亂打。那 些做小買賣的,一霎時哄然四散,卻都閃在樹底下或是牆邊,都不肯走開去。

汪御史不知他們是什麼意思。少時,見他們又漸漸圍攏來了。

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歎道:「原來軍機大臣的威權,不過如此!」

少時,太陽漸漸的直了,蘇拉們都一個個跑到小吃擔子上買東西吃。有兩個給錢給 少的,拉住了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有的把碗端了過去,錢也不給碗也不給,賣吃的人在 那裡叫罵的,一時不能盡述。少時,一個紅頂花翎的慢吞吞的走出來,巴著門兒,對那 賣冰糖葫蘆的招手。汪御史細細的一看,原來是陸大軍機。只見賣冰糖葫蘆的把一串冰 糖葫蘆遞在陸大軍機手裡。

陸大軍機在身上掏出幾個錢來,給賣冰糖葫蘆的。看他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回過頭 來四邊一望,早已三腳兩步的跨進軍機處去了。又是一個蘇拉,拿著銅錢在手心里數, 又掉了兩個,毛腰撿起,跑到賣粢團的擔上買了兩個粢團,嘴裡還說:「你多擱糖,這 是裡頭孫中堂吃的。」旁邊又一個蘇拉說道:「他一把的年紀,吃這個黏膩東西,回來 不怕停食嗎?」買粢團的蘇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動,還是這個爛些。他現在餓的慌, 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說著,托了粢團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歎道:「原來 軍機大臣的飯食不過如此!」

一會兒,又是兩個蘇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過,一頭走一頭說道:「老塔呀 ,你剛才沒有聽見王爺埋怨孫中堂嗎?」那個蘇拉說:「為什麼事情要埋怨他呢?」說 是:「他上去的時候,有樁事回錯了話,碰了釘子下來,又給王爺埋怨了一場,你不看 他臉上那種怪不好意思的樣子……」以下走遠了聽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歎道:「 原來軍機大臣的榮耀不過如此!」

心裡一頭想,不知不覺的走了出來。走到園門口,看見侍衛們在那裡閒談,一個道 :「老玉,咱們那哈東頭,開了座羊肉舖子,好齊整的餡子!咱們明兒在那裡鬧一壺吧 。」那個叼著小煙袋,一聲不言語,這個就說:「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煙袋攥在手裡,在牙齒縫裡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說:「那倒不 在乎此!」汪御史搶前了幾步,那邊又有兩個侍衛在那裡敬鼻煙呢。這個接過來,且不 聞煙,把個炮針筒的磁壺翻來覆去,說:「這是寒江獨釣,可惜是右釣;要是左釣,就 值了錢了。」

說完了這句,把煙磕了點在手心裡,用指頭黏著,望鼻子管裡送,接連便是幾個噴 嚏。那個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

回來嗆了肺,沒有地方貼膏藥。」那個把壺遞過去,嘴裡還說:

「好傢伙,好傢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搶前了幾步,便到空場上。跟班 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望。汪御史走過去,跟班的服侍著主人上了車,自己跨上車沿子。 趕車的把鞭子一揮,那車便望來的那條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車子裡,心中感歎道:「方才看見軍機大臣的樣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時瓦 解冰銷!」正在出神,車子已進了西直門,趕車的便問:「爺要上什麼地方去?還是回 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會館去拜個客。」趕車的聽了,便把車子望東趕去。不 上二三里,就是正陽門。正陽門一條大路,車馬往來,自朝至暮,紛紛不絕。汪御史在 車子裡忽然覺得車輪停了。探出頭來一望,原來是叉車。後來愈來愈多,把一條大路擠 得水泄不通。汪御史十分著急。看見人家也有下車來買燒餅吃的,也有在車廂裡抽出書 來看的,也有扯過馬褥子來蓋著睡覺的,無不神閒氣靜,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 車裡呆呆的等。等到太陽沒有了,方才漸漸的疏通。汪御史看時候遲了,客也來不及拜 了,便說:「回去吧。」

趕車的把車趕到家門口,汪御史進去了,脫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說道:「今天煤沒 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媽子要支工錢。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聽了,異 常愁悶,便道:「太太,我何嘗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們這麼樣的官兒,正不知 論千論萬。照這樣一年一年熬下去,實在有點煩難。就是我同衙門的幾位,光景和我不 相上下,除掉賣折子得那幾個斷命錢之外,還有什麼意外出息麼?」兩人說著,又相對 唏噓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說,你有個堂房兄弟,進京引見來了?他 是個闊人兒,可有什麼法子弄他幾個?」汪御史搖頭道:「那是我一脈之親,怎麼好意 思去想他的錢財呢?」太太道:「現在家裡這個樣子,年又來了,也叫無可奈何了!」 當夜無話。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個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財,在杭州城 裡專事遊蕩。他父親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紀大了,什麼事不能做,還是替他捐上一個 官,雖不望他耀祖榮宗,也給他留下一個衣食飯碗。那年秋裡黃河決口,急待賑捐,到 處遍設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兑。他可就花了五千銀子,給汪占魁捐了個大八成知縣。這 回進京引見,嫌店裡嘈雜,借住在一個人家。這個人家,是在京裡當書辦的,有個親戚 在杭州織造那裡當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認得,此番與汪占魁結伴來京,汪占魁就住在他 家裡。臨行時,他父親給他一封信,說:「京城裡有你堂房哥子在那裡做御史,一切事 體托他,諒無不妥的。」他到京之後,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剛剛拜客去了,不曾會 著。他因為著居停主人連日替他擺酒接風,忙得不亦樂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裡去過第 二遭。這天,剛剛起身梳洗,外面傳進一張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來了,連忙叫「請 」。

欲知汪御史見了汪占魁面後,有什麼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急告幫窮員謀卒歲 濫擺闊敗子快遊春

且說汪御史的兄弟,自得杭州織造家人介紹,認識一個書辦,到京之後,就住在書
辦家裡。連日狂嫖濫賭,樂不可支。

這天汪御史前去看他,他卻坦然高臥。及至家人把他搖醒了,他才慢慢的披著衣裳
起來,趿著鞋子,踢達踢達的趕到前廳。

汪御史已經等的不耐煩了。二人見面之後,少不得談些家鄉的故事。他兄弟舉目一 看,只見汪御史這樣冷的天氣,還穿著一件舊棉袍,上頭套了一件天青哈喇呢的羊皮對 襟馬褂,棉袍子上卻套著雙沒有槍毛的海虎袖頭,心中十分詫異。

少時那書辦出來相見,請教名姓,方知姓尹名仁,是直隸人,在吏部有二十多年了 。衣服倒也樸實,只是生了一雙狗眼,幾撇鼠須。汪御史少不得周旋他兩句,說:「舍 弟在尊府上打擾,不安得很!」那些套話。尹仁便呲牙裂嘴的說道:「汪老爺,您別鬧 啦!令弟二爺既和咱盟兄周老壽要好,就跟咱要好一樣。舍下有的是房子,只是三餐茶 飯,沒有什麼好東西吃罷了!」說罷,哈哈大笑。一會兒又說道:「現在已經是晌午了 ,汪老爺住的老遠,趕回去怕府上的飯已經吃過。不知道可肯賞臉,就著舍下的破碗兒 破碟兒,吃一頓窮飯?」汪御史看這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本來想辭他的,只是肚子 不爭氣,咕嚕咕嚕的叫起來了。當下只得連說:「客氣,客氣!奉擾就是了!」尹仁聽 了,便喊:「來啊!」有兩個小子跑了出來,尹仁對他們嘁嘁喳喳的一陣,兩個小子又 跑進去了。一會兒用一個木盤先端出茶來,尹仁敬了汪御史,然後又敬汪御史的兄弟, 臨了自己拿了一杯。尹仁一面喝著茶,一面兩個眼珠子望著茶在那裡發怔,像是想什麼 心思似的。汪御史看他這個樣子,便拉著他兄弟問長問短。他兄弟才把要捐官的事一一 告訴了汪御史。

汪御史想道:「怪不得尹書辦這樣款待他,原來他想賺這注上兑的扣頭呢!」

正在狐疑,又聽見碗盞丁當之聲,兩個小子早搬飯出來了。

一面調排座位:自然是汪御史首座,他兄弟二座,尹仁下陪。

汪御史舉目看那菜時,十分豐盛,方明白剛才尹仁嘁喳了一陣,是叫小子到廚房裡 去多添幾樣肴饌出來的緣故。一時飯畢,又漱過了口,心裡想和他兄弟借個一百五十兩 。一想第一回見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想著昨天太太同他說的家裡窘迫情形,實在挨 不過,只得硬了頭皮走過去,把他兄弟拉了一把。他兄弟會意,便走到一間套房裡,汪 御史跟著進去。兩人坐定了,汪御史湊著他耳朵,說道:「論理呢,我不應該同你老弟 開口,爭奈愚兄實在迫不及待了,所以只好同你老弟商量,借個一百金,或是二百金, 過了年,有別處的錢下來,先把來還你。」

他兄弟聽了,心裡一個鶻突,想:「我們老兄在京城裡做官,做了這許多年,難道 一個錢都沒有剩,窮到這樣?臨行時節,家裡上人交代過的,一切事都要他照應。他如 今既和我開口,我要不應酬他,似乎於面子上過不去。」便滿口答應道:「有,有,有 !」一頭說,一頭直著嗓子喊道:「老尹呀,老尹呀!」

尹仁急急忙忙的走進來道:「二爺什麼事?」他道:「我昨兒存在你那裡的一封銀 子,你給我拿過來,我有用場。」尹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汪御史一眼,方才走出去。 少刻捧了一封銀子過來,說:「你可自己點點數目,對不對。」他一手搶過來道:「算 了啵!你也會錯嗎!」他跟手把一封銀子打開了,數了數,整整的一百兩。對汪御史道 :「大哥,你先拿去使,要不夠,我還替你籌畫。」尹仁在旁邊聽了這兩句話,不覺的 微微笑了一笑。汪御史羞的臉紅過耳,忙把銀子揣在懷裡,把手一拱,說聲「多謝。」 匆匆而去。

他兄弟送到大門口,尹仁也跟著出來,彼此彎了彎腰,汪御史上車走了,他們倆方 才進去。尹仁不禁歎了一口氣道:「難啊,難啊!」汪老二道:「你說什麼?」尹仁道 :「我就說你們這位堂房令兄,他還算是好的。有些窮都窮到腿沒褲子的都有!」汪老 二聽了,又十分詫異。尹仁說:「你怎麼把那封銀子全給了他?」汪老二道:「怎麼不 全給他?一起只有一百兩銀子,牌算什麼事!咱們昨兒打一百銀子一底二四的麻雀牌, 我一副不就贏了六十兩;只要今兒出去,再和上兩副三百和,他借去的這一百兩,就有 在裡頭了。」尹仁道:「不錯,不錯,借給了他,就跟輸掉一樣。你譬如給人家敲了一 副莊吧!」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是四點鍾時候了,尹仁道:

「你今兒還出去不出去?」汪老二道:「怎麼不出去!昨兒不是在順林兒那裡,許 他今天吃個飯嗎?你先答應了,我才允他,你現在又裝起糊塗來了,可是開我的玩笑? 」尹仁道:「哦,哦,哦。是的,是的。我真該死,我真該死!」又道:「你坐了我的 車去吧,回來我來找你。」汪老二道:「你自己怎樣?」

尹仁道:「說不得,拿鴨子了!」汪老二皺著眉頭道:「這個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呢?」尹仁道:「你別裝腔了,老實的坐我的車吧!你要心裡過意不去,多請我吃幾回 相公飯,那就補報了我了。」汪老二道:「何消說得!」一面汪老二上樓去換衣服,一 面尹仁叫小子喊趕車的套車,伺候汪二爺出去,自己便揚長走了。

汪老二換過一身時新衣服,拿鏡子照了又照,方才停當。

出得尹家門,坐上車,趕車的問:「二爺上哪裡?」汪老二道:

「韓家潭。」趕車的知道他去逛相公窯子,不是喝酒就是吃飯,又有車錢到手了, 便格外起勁,鞭子一灑,那施車的牲口如飛而去。不多一會,到了韓家潭,找著了安華 堂的條子,下了車。

車夫用手去敲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跟兔,問:「爺是哪裡來的?」汪
老二說了一遍。跟兔說:「請裡面屋子裡坐。」

汪老二進了大門之後,細細的看了一遍。只見進了大門之後,便是一個院子。院子
裡編著兩個青籬,籬內尚有些殘菊。

有一株天竹累累結子,就如珊瑚豆一般鮮紅可愛。一株臘梅樹開滿了花,香氣一陣 陣鑽進鼻孔裡來。上了台階,跟兔在外面說了聲:「有客!」裡面有人便把簾子打起來 。汪老二一看,原來是一排三間,兩明一暗,兩邊都有套房。正中那間屋子裡擺了一張 炕牀,炕牀上一隻天然幾,供著瓶爐三事。兩邊八把紅木椅子,四個紅木茶几。汪老二 站定了,跟兔說:「請老爺書房裡坐。」便掀起一個白綾淡水墨的門簾。

到了裡邊,汪老二隨意在一把楠木眉公椅上坐下,四面一看:身後擺著博古櫥,櫥 裡擺著各式古董,什麼銅器、玉器、磁器,紅紅綠綠煞是好看。壁上掛著泥金箋對,寫 的龍蛇夭矯,再看下款是溥華。汪老二知道這溥華是現在軍機大臣。又是四條泥金條幅 ,寫的很娟秀的小楷,都是什麼居士、什麼主人,底下圖章也有乙未榜眼的,也有辛巳 傳臚的,還有一位,底下圖章是南齋供奉,便知這些都是翰林院裡的老先生。跟兔早把 紫檀茶盤托了茶來,是淨白的官窯。汪老二揭開蓋,碧綠的茶葉,汪老二是杭州人,知 道是大葉龍井,很難得的。細細的品了一回,又問:「這水是什麼水?」跟兔說:「這 是玉泉的泉水。」汪老二點頭贊歎。

忽然門簾一啟,一個美少年走了進來。頭上拉虎貂帽,身上全鹿皮做的坎肩兒,下 面是駝色庫緞白狐袍,腳上登著漳絨靴子,原來就是順林兒。順林兒對著汪老二把腿略 彎了彎,算是請安了,汪老二已是喜形於色。順林兒又奉承了他幾句,汪老二更是心花 怒放。隨即叫拿紅紙片,跟兔答應著送上一疊紅紙片。汪老二走到書案邊一張樹根獨座 上坐好了,順林兒便來磨墨。汪老二連忙止住他道:「你別髒了手。」順林兒笑道:

「不妨事的。」汪老二寫了幾個客:什麼西單牌樓張兆璜張老爺,南橫街李繼善李 老爺,爛面衚衕周繩武周老爺,還有浙江會館兩個同鄉,一個姓王,叫做王霸丹,一個 姓胡,叫做胡麗井。汪老二寫畢,叫跟兔的拿出去,速速打發分頭去請。正在忙亂的時 刻,門簾外突然鑽進一個人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坐華筵像姑獻狐媚 入賭局狎友聽雞鳴

且說汪老二在韓家潭順林兒家請客,正在拿紅紙片寫條兒的時候,門簾外鑽進一個 人來。汪老二定睛一看,原來是尹仁,連忙起身讓坐。尹仁坐下,順林過來招呼了幾句 ,便走出去了。

這裡汪老二便和尹仁到套間裡那對嵌螺甸紅木小榻牀上,叫跟兔拾掇煙槍。汪老二 並不抽煙,不過借此躺躺罷了。尹仁卻是大癮,每天要抽一兩多,抽的臉上變做鐵青色 了。當下二人對面倒下,尹仁也顧不得說話,一上手,颼、颼、颼就是十幾筒,這才和 汪老二說話。

一會兒順林出條子去了,有兩個徒弟,一個叫做天喜,一個叫做天壽,走進來伺候 他們。天喜便爬在炕上,替尹大爺燒煙;天壽無事,幫著上鬥腳紗。汪老二看那兩個小 孩子生得也還清秀,便問他二人是哪裡人。天喜說是揚州人,天壽說是蘇州人。汪老二 又問他們現在學了幾齣戲,再過幾年可以滿師,二人一一回答了。

看看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外面跟兔嚷聲「客來!」汪老二連忙爬起一看,是王霸 丹和著胡麗井,二人都是猞猁猻袍子,戴著熏貂皮困秋。彼此作過揖,尹仁才慢慢從榻 牀上爬起來,與他們廝見。他們和尹仁是熟朋友,向來玩笑慣的。尹仁看見胡麗井鈕釦 上掛著赤金剔牙杖,手上套著金珀班指,腰裡掛著表褡褳、象牙京八寸、檳榔荷包、翡 翠墜件兒;一擄袖子,一隻羊脂底硃砂紅的漢玉金剛箍,這箍要值好多銀子,便皺著眉 頭,對胡麗井道:「老麗呀,你要打架可不了!」胡麗井道:

「你瞧見我和誰打架來?」尹仁道:「別認真,我不過這樣說罷了!」大家哈哈一 笑。回頭再看王霸丹,身上一切著實鮮明,就是底下趿著雙毛窩子。尹仁又道:「老八 ,你穿著這就出來了麼?」王霸丹道:「我為著它很舒服,所以懶得換了。」尹仁道: 「你圖舒服,那還是蒲鞋。」王霸丹道:「你別耍你那貧嘴了,瞧瞧你自己吧!」尹仁 道:「我自己沒有什麼呀,不過這件繭綢袍子,配不上你那個猞猁猻就是了。」王霸丹 道:

「要拿好的衣裳望你身上擱,也稱不起你那腦袋。」尹仁道:「我這腦袋還推板嗎 ?」胡麗井在旁插嘴道:「這可成了蝦蟆跳在戥盤子裡,自稱自贊了。」

三人說說笑笑,還不見張兆璜、李繼善、周繩武三人到來。

把他們等得不耐煩。問問催客的,說是:「統統知道了。」良久,良久,李繼善來 了,張兆璜、周繩武尚無影響。汪老二在身上摸出表來一看,已經八點多種了。李繼善 說:「我們擺吧。兄弟今夜要早回去,明天有事。」汪老二無法,便道:「也好,我們 吃著等。」一面招呼跟兔的端整酒菜,一面又叫拿花紙片,請各人叫條子。尹仁頭一個 高興,把筆搶在手中,說:「我來寫。」李繼善說:「我叫琴儂。」於是王霸丹叫紅喜 ,胡麗井叫二奎,落後尹仁自己寫了個綺芝。一共四張條子發了下去。

打雜的端上盤碗,早有人把檯子搭開。等到杯筷上來,安排停妥,天喜在旁邊便叫 拿邊果。這邊果就是瓜子。眾人相讓入座,自然是李繼善首座,又單單留了二座、三座 給張兆璜、周繩武,胡麗井坐了第四位,王霸丹坐了第五位,尹仁與汪老二擠在底下做 陪。這時候順林已經回來了,便上前斟過一巡酒,先生在門外拉動胡琴,順林唱了一折 《桑園會》的青衫子,大家喝采。相公飯的酒菜向來講究的,雖在隆冬時候,新鮮物事 無一不全,什麼鮮茄子煨雞、鮮辣椒炒肉這些鮮貨,都是在地窯子裡窯著的。眾人吃著 ,贊不絕口。還有一樣蝦子,拿上來用一隻磁盆扣著,及至揭開蓋,那蝦子還亂蹦亂跳 ,把它夾著,用麻油醬油蘸著,往口裡送。尹仁說:「你們別粗魯!仔細吃到肚子裡去 ,它在裡面翻筋斗,豎蜻蜒,像《西遊記》上孫行者鑽到大鵬金翅鳥肚子裡去一樣,那 可不是玩兒的!」眾人大笑。順林便擰了他一把道:「你又在那裡胡說八道了!」

吃不到一半,胡麗井的二奎來了。尹仁便拍手道:「恭喜,恭喜!打著了頭彩了! 」胡麗井面上也很得意。少時,綺芝、紅喜都陸續來了,惟有李繼善的琴儂沒有來。李 繼善忽忽如有所失,面上更露著一種慚愧之色,便道:「這王八蛋真可惡,他裝紅!順 林道:「你別怪他,他今兒可真忙!」李繼善方才不語。忽地跟兔一掀簾子,衝著李繼 善說:「老爺的條子到!」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琴儂穿著倭刀馬褂,款步而來,但是身軀肥胖,一雙眼睛又是 蘿蔔花,汪老二心中暗暗的好笑。見他望李繼善旁邊兒一坐,一聲不言語。李繼善便咕 嚕道:「好大的架子!」琴儂不聽猶可,聽了之後,焱欠地立起身來,說:「得罪了, 我要上天和堂去!」說罷就走,也不招呼李繼善。李繼善這一怒非同小可,登時嚷道: 「好王八蛋!明兒送他!」

順林勸道:「他是小孩子。李老爺,你何苦跟他一般見識!」

李繼善也無顏再坐,只得訕訕的告辭走了。汪老二送過,回到屋子裡,說:「琴儂 今兒怎麼發起標來?」順林道:「不怪琴儂。李老爺先前叫過十幾個條子,半個大錢沒 有給。他今天來了,沒有問他要帳,還算是好的!」眾人方才恍然。

這裡胡麗井、王霸丹揮拳鬧酒,鬧到三更多天。汪老二道:

「我也乏了,讓我歇歇吧!」胡麗井、王霸丹方才罷手。一同用過稀飯,盥漱過了 。胡麗井、王霸丹同叫套車,汪老二攔住他們道:「你們回到會館裡去睡覺也怪悶的, 不如咱們來打小牌吧。」胡、王二人道:「有理,有理!」於是重新坐下,彼此談天, 一面又催尹仁快過癮。他們談天的當口,打雜的早把殘席撤去,泡上上好的茶來。四人 喝著,尹仁又抽了十幾筒煙,這才精神奕奕。順林兒叫天喜進去,拿麻雀牌和籌碼,一 面在套間那張紅木小檯子上點上四支洋蠟,照得通明雪亮。順林替他們分好了籌碼,叫 天喜、天壽好好伺候著:「我告假。」說著進裡邊去了。

這裡四人扳位就座,尹仁便問:「我們打多少底?」汪老二道:「你怪煩絮的,一 百塊底么二就是了。」胡、王二人還嫌大,汪老二道:「算了罷,這還嫌大,已經再小 沒有了!」

胡王二人只得勉強答應。四人打了兩圈莊,沒有什麼大輸贏。

剛剛到得第三圈,順林出來了,坐在汪老二身後。汪老二和他鬼混著,也不顧手內 的牌了。不提防對家胡麗井中風一碰,發風一碰,自摸一索麻雀,三翻牌攤了下來了。 一數是中風四和,發風四和,自摸一索麻雀十四和,二十二和起翻,一翻四十四,兩翻 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汪老二正是莊家,應該雙倍輸,足足三十五塊二角。汪老二 卻毫不介意,尹仁也聲色不動,只有王霸丹便嚷道:「老二,你真正害人不淺!」汪老 二道:「與我什麼相干?」王霸丹道:「這中風、發風不都是你打的麼?」汪老二愕然 道:「怎都是我打的?」王霸丹嚷道:「奇!奇!不是你打的,是誰打的?」汪老二細 細一想,笑道:「不錯,不錯。然而也沒有什麼要緊。」王霸丹嚷道:「你固然不要緊 ,我們都得輸十七塊六角一家哩!」汪老二道:「老尹不是一樣的陪你輸麼?他卻一聲 不言語。你這樣喉急,不怕他笑你麼?」

王霸丹方始無言。又說:「你叫順林打幾副吧,等你靜靜心再來。再要這樣不顧人
家死活,我們的帳都要你一個人認的。」

汪老二道:「也是,也是!」便讓順林坐下,自己躺在煙榻上,一會兒便朦朧睡著
了。

順林叫天喜到裡面問師娘要件狐皮一口鍾來,替汪二爺蓋著,回頭省得涼了他。直 到又扳過了位,打完八圈莊,天色漸漸的明了,方才把汪老二推醒。汪老二揉揉眼睛坐 起來,跟兔絞上手巾,汪老二揩過,便問:「怎麼樣了?」順林道:「替你輸掉了一底 半。」汪老二道:「有限得很。」掏出靴頁,拿出一張一百塊的票子,一張五十塊的票 子,說:「你們拿去分吧。」三人中尹仁本是大贏家,贏了一百塊;胡麗井贏了三十塊 ,王霸丹贏了二十塊。三人分完了,尹仁因為自己是大贏家,便給了屋子裡人二十塊。 順林替他們謝過了,打雜的端上稀飯,眾人吃過,方才各自出門。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割靴腰置酒天祿堂 栽筋斗復試保和殿

卻說汪老二在順林兒家擺飯,飯後約了三人打了一場麻雀。

直到天明,算過輸贏帳,伺候人搬上稀飯,大家用畢。胡麗井等紛紛告辭而去。汪 老二在身上摸出一隻打璜金錶一看,已經到七點鍾了。汪老二連說:「遲了!」便提了 他那條賣估衣的嗓子,叫聲「套車!」外面答應一聲「嗻!」汪老二站起身來整理衣服 ,順林兒忙著上來去替他穿馬褂,扣鈕子。汪老二整理衣服已畢,便說:「我走了。」 邁步跨出房門,順林兒在後相送,一面緊握著他的手說:「您今兒總得來一趟。」汪老 二諾諾連聲。順林兒看他上了車,方才關門進去不提。

且說汪老二回到尹家,已經九點多鍾了。上了樓,倒頭就睡。睡到天快黑了方才起 來。尹家送上晚飯,汪老二吃過,便問伺候人道:「你家老爺呢?」伺候人回道:「老 爺上天祿堂去了。」汪老二道:「是人請他呢?還是他請人呢?」伺候人回稱:「人請 他。就是前面衚衕裡的戶部劉四爺。」汪老二道:

「不是常常跟你們老爺在一塊的劉理台劉四爺嗎?」伺候人回道:「正是。」汪老 二說:「我也請過他好幾趟,今兒他請客不請我!我去闖席,看他怎樣!」說罷,便換 了衣服,坐車直奔天祿堂。在櫃上問明白了戶部劉宅定的第六座,一直從堂裡走進去, 拐個彎兒就是了。汪老二依言往裡直闖,其時已有六點多鍾了,正值上市,滿院都是弦 管之聲,夾著大鼓書、二簧京調。汪老二尋著了第六座,跑堂的嚷聲「客來!」裡面有 人打起門簾。汪老二定睛一觀:一面坐著兩位年輕的,面貌約摸是南邊人,橫頭坐著尹 仁,底下坐著主人劉理台。

汪老二便嚷進去道:「劉四爺,您好呀!您請客,不找我!」劉理台聽得聲音熟, 回過頭來一看,也嚷道:「了不得了!老二找了來了!」汪老二接著說道:「你為什麼 這樣失驚打怪!怕我吃了你的心疼嗎?」劉理台一面讓坐,一面罵家人,說;「剛才叫 你們去請汪二爺,你們說汪二爺一早出門了。原來是你們躲懶,編著話兒哄我,明兒一 個個和我滾蛋!」汪老二忙解說道:「我雖沒有一早出門,可是起來得不多一會。或者 是我的底下人知道我睡的正濃,不敢上來回,所以隨口說了句一早出門,叫你死了心, 別讓他倆再跑腿,也是有的。如今瞧我面上,恕了他們倆吧。」劉理台這才收蓬。

汪老二說話的前頭,尹仁和那兩個年輕的,都和他招呼過了。坐下了,便先請教兩 位年輕的尊姓大名。二人囁嚅了一句,汪老二聽不清楚。劉理台便告訴他道:「他們是 哥兒倆,一位叫做江文波,一位叫做江澄波,江南鎮江府丹陽縣人,是上京裡來會試的 兩位舉人老爺。」汪老二記在心裡。少不得江文波、江澄波也要問他的名姓籍貫。汪老 二一一回答了。主人斟過酒,便讓汪老二再要一個菜。這是北京的風氣,凡客人後到, 席上已要過菜了,總得讓這個後到的客人另外要一個菜,以示恭敬。

閒話休提。再說汪老二隨便要了一個菜,便嚷著要叫條子。

尹仁抿著嘴笑道:「你別叫了,一會兒就來,馬上快!」汪老二詫異道:「怎麼說 ?」劉理台見尹仁業經把那一重公案揭破,當下便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大哥,你老 人家總得恕我兄弟的罪!」汪老二更詫異道:「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更糊塗了! 」尹仁這才告訴他道:「他那天在你席上看見了順林兒,他賞識了他,叫了他幾個條子 了。今天這局所以不曾約你,是怕吃醋,並不為別。他剛才看見了你,就嚷『汪老二來 了,這可了不得了!』名堂叫賊人心虛。」說到這裡,劉理台在尹仁肩上拍了一下道: 「你才是賊人心虛呢!」尹仁道:「我好好的替你在這兒打圓場,你不謝,還來拍我一 下!我要是加上兩句火上添油的話,汪老二不通你的刀子,算你天月二德!」劉理台道 :「自己弟兄,好意思嗎?」尹仁還說了一句道:「那倒論不定。」一席話說得汪老二 開口不得,心裡暗想:「這是劉理台割我的靴腰子,今天被我撞著,我倒要瞧瞧他倆的 神情!」嘴裡便說:「理哥,你太小心了!叫個條子算什麼事,也值得請安作揖!你還 怕我跟你鬧醋勁嗎?我說句老實話,要是一個相公認定一個老鬥;一個老鬥能夠在他身 上花多少?他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不要喝西風麼?」尹仁接著笑道:「好一個寬洪 大量的汪二爺!這才真真夠朋友呢!」

說話之間,順林兒已到,一掀簾子,驟見了汪老二,便一聲兒不言語,在汪老二旁 邊一坐。尹仁拿筷子敲著桌子叫好,劉理台渾身不得勁兒。順林兒坐了坐,便向汪老二 告假,說:

「我今兒還要上絢華堂去,二爺您原諒吧。」說著就走,卻扭過頭來,朝著劉理台 一笑,劉理台至此方才六脈調和。順林兒這番做作,汪老二把方才那些意見,早已渙然 冰釋。以後陸陸續續有兩個小相公來到,是尹仁叫的,唱了一兩支曲子,告假去了。汪 老二再看那江家兄弟,酒也不喝,菜也不吃,盡著對了他們呆呆的瞧著。汪老二和他們 攀談幾句,又吞吞吐吐的一口丹陽話。汪老二聽了,甚是氣悶。尹仁見席間不甚熱鬧, 便道:「我來扌害兩拳吧!」劉理台道:「甚好!」尹仁便和汪老二先扌害了一個「三 拳兩勝」。挨次到江家兄弟。江家兄弟拿手按著杯子,推說不會呷燒刀。尹仁說:「那 就是黃酒吧。」

江家兄弟十分無奈,每人乾了一小杯作為過關。尹仁又和主人劉理台扌害了十拳, 看看天已不早,便叫拿稀飯。大家用畢,謝過主人劉理台,紛紛各散。汪老二自和尹仁 同車回去。

這裡江氏弟兄帶了一個暫充跟班的村童,回到江蘇會館。

二人因為試期已近,到了會館還在燈下狠狠念了幾篇《東萊博議》方才安寢。一宵 無話。到了次日,江氏弟兄既擾了劉理台,少不得找個地方還席。真是光陰似箭,日月 如梭,看看已是殘冬。汪老二鎮日鬧得發昏,把帶來捐官的銀子用得七零八落。

到了除夕,除掉罄其所有開銷各帳,還托尹仁借了一千銀子,才能夠敷衍過去。到 了新年逛琉璃廠,逛白雲觀,自有一番熱鬧。暫且把江老二按下不表。

且說江氏弟兄在客中過了新年,轉瞬之間,各路大幫舉子紛紛趕到。緊接著裡頭傳 出日子,各省舉人在保和殿復試。這保和殿是輕易不開的,地下的草長到丈把多長,殿 上黑洞洞的一無所有,所有的是鳥雀糞、蝙蝠屎、蜘蛛網三樣東西而已。

復試前幾日,方才有人上去打掃打掃。江氏弟兄於銀錢二字最為吝嗇,他們本是寒 士,無怪其然。又捨不得出個二兩、三兩借住文淵閱、實錄館那些所在,只得坐著半夜 ,趕城進來:穿了衣裳,戴了帽子,手裡提著考籃,背上背著可以支起來寫字的小桌子 。兩個人一步高一步低,和著幾個同鄉同年進了中直門,到保和殿門口。

其時雞才叫過了一遍。看看天明尚早。雖是春天天氣,然而北地嚴寒,刮面尖風吹 過來令人膽戰心驚。大家商量著,蹲在房簷下,把背上的桌子卸了,把手裡的考籃放了 ,趁著油紙燈籠圍在一處吃潮煙。那江澄波更是不濟事,守到四更多天氣,他也不管什 麼,頭靠在滾肚石獅子上就鼾然入夢了。大家也有些倦意,隨便打個盹兒。

將及五更,遠遠聽見吆喝之聲,角門上點起燈籠,原來是監試的王大臣來了。少時 天色微微透亮,各處靴聲踢禿,都是些復試老爺們。這裡大家揩揩眼睛,把東西收拾好 了,湊上淘去。良久,良久,角門上方才點名。點一名發一本卷子,進去一個。江文波 叫江之氵矣,江澄波叫江之涯,二人聽得叫著自己名字,上去接了卷子,魚貫而入。

江澄波是個近視眼,走路本來不甚仔細,接卷子的時候又摘去了近光鏡子拿在手裡 ,不想接了卷子剛剛跨步,不曉哪一位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鏡子拿不住,掉在地下, 拍撻一響,想是碎了。他正嚷著,蘇拉吆喝著:「勒汗勒積!」原來「勒汗勒積」是滿 洲話,叫做禁止喧嘩,他也不懂。有個同年是老內行,拉了他一把說:「這地方可鬧不 得!」江澄波無奈,如瞎子失了盲杖一般,一步一步摸進去。等到上保和殿的台階,那 台階有一百多層,比房子還高。大家正上得五六層,只聽見「嘩啷」一聲,不由得大吃 一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