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諧鐸
Author : Qifeng Shen
Release date : May 7, 2008 [eBook #25375]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Produced by Ya Zhu Yang
第一卷
狐媚 平陽范水廢園,故多狐。有寧生者,性狷介,日淫於書。因暑月懊悶,假園亭以憩,友勸阻之。寧笑曰:「是何傷?狐所挾以媚人者二,貪淫者,媚以色,貪財者,媚以金。我兩無所好,惟好架上書。媚術雖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應而去。
飯後,臥北窗下,見女子從屏後出。寧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書,囅然曰:「名教中自有樂地。是兒獨學寡聞,將為勤學死。」
寧起叱曰:「騷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豈妄哉?汝果讀書明理,當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為譏議?」寧曰:「憑城作祟,假虎樹威,汝輩長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讀書,而不知大禹娶塗山之事乎?綏綏龐龐,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諸史冊,子何未之深考?」寧曰:「是誠有之。但汝輩篝燈弄譎,臥榻宣淫,終非善類。」女曰:「死則正邪,大聖猶羨其仁,穴則知雨;漢儒尚欽其智,況有形九尾,德至乃來,《山海》名經,言之鑿鑿。汝誠讀書而未得其解耳!」寧凝想久之,肅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為不足齒之傖,今聞高論,願為書友。」女笑諾之。晨塗暝寫,日共校讎偶坐荷亭點《周易》,女忽問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寧曰:「上言『離』者,『麗也』,裡麗則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復從天地說到夫婦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則男女交感,聖人所諱言乎?」寧曰:「然!」女曰:「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又何說也?」言畢,星眸斜睇,杏靨微紅。寧魂搖志奪,應聲而答曰:「卿有意乎?請卜諸《易》。」
女隨手占得『末濟』。寧曰:「『未濟』徵凶,事不諧矣。」女曰:「小狐濡尾,雖不當位,剛柔應也,何害?」寧惑之,自此遂同寢處。
不半月,神疲氣殆,漸不可支。友過而詰之,寧百方自諱。
入夜女來,寧以病告。女曰:「君著書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園善病,安知不因《封禪》一書?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寧深以為然。遂擯棄丹鉛;日與女團坐一室。
又匝月,病體益深,沉綿牀褥。友復過之,寧漸吐其實。友歎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則愛弛,以金媚人者,金盡則交絕。惟陽竊君子之行,陰播小人之譎,擇所好而投之,媚之術愈變,而媚之毒愈長矣!」寧戄然悔悟。友急喚輿人,星夜舁歸于家,女亦遂絕。越半載;寧病瘵死。遺書散佚,後不可考。
鐸曰:「此朱門上客一面照心鏡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缽,亦是我輩大罪過處。」
虎癡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與豪右某爭田界,以他事誣諸官,竟斃於獄。母痛哭曰:「家無男子,誰為父復仇者?恐白骨冤埋,終作千秋黑獄矣!」女含涕而進曰:「兒不肖,髫齡稚齒,不能作趙家娥。有得仇人而殺之者,兒願執箕帚事之。」母鑒其誠,日以其言禱諸西山之麓。
一日,聞某入城祝縣令壽,路出西山,虎突起於前,齧喉而斃。母女方額手慶,忽-虎曳尾而來,逕登堂上。母女變色卻走。虎徘徊瞻眺,殊無惡意。母闔扉而語曰:「今日殺某於道者,非汝也耶?」虎頷之。母曰:「蒙君仗義,雪我前仇。煢煢母女,定當香花頂禮,用酬大德。未識降臨玉趾,意欲何為?」虎怒目而視,似憎其爽約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將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寢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儷?況我年近桑榆,家無蘭玉,方將倚婿為活。汝為地下人報怨,獨不為未亡人施德乎?謹陳衷曲,乞賜矜全。」
虎聞其語,神凋氣喪,垂頭欲出;而一步九顧,依依不捨。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聽。妾前以身相許,豈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舊約,當掃除一室,與君終身相守,存夫婦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納。
女乃導虎入帷,營菟裘於繡榻之旁;食則同牢,居則同室。女晨起理妝,虎必潛身奩次,側目偷窺。夜俟女卸裝登牀就寢,始伏於牀下,竟夕不寐。恐以鼾聲擾其清夢也。有時甘旨不給,則銜鹿脯以進,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盤旋室內者無停趾。病癒,始歡躍如初。女習以為常。
而母氏因年邁無依,時咎女之失計,而遇虎禮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為擇婿。女曰:「背德不祥,負恩非福:況女子以心許人,豈必作形骸之論哉?」執不允。後女以鬱疾死,停屍堂上。虎忽嗥哭而來,淚下如雨,進殮者皆見之。繼埋玉於祖塋之側,虎一日巡視者三。春秋令節,輒銜山果以奠。越三載如一日。母貧乏不能自話,虎猶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鐸曰:「有情癡者,必無傲骨。虎而癡,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頭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難馴乎?癡而能傲,是為真傲,傲而能癡,是為真癡。」
雞淡 吳郡婁門外雞坡,吳王收雞處也,至今居人以養雞為業。有祝翁者,豢雌雄兩頭。一夕,聞牆下喧呶不已,怪而聽之。
聞雄者曰:「爾我蒙主人豢養,數米而食,鑿垣而棲,有何不樂?而膠膠膊膊,終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則頸,憚則斷尾,全無一點丈夫氣。而猶絳冠金距,驕人昏夜,能不使人氣憤?」雄者曰:「夫不雄飛,妻終雌伏。汝何所長,而翹我短處?」雌者曰:「堂上爭蟲,籠中抱卵,成家之道,捨我其誰?況秦穆公得我而霸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貴。妝惟與宋處宗輩,作窗下清談,否則溝畔塗膏,鏡中學舞。恐曹阿瞞棄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試,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謂但知雌守,未覿雄風者也。我所以勝於若輩者,全在一鳴驚人耳!祖逖聞我而著先鞭,燕丹效我而脫奇禍。至於齊官驚夢,用佐賢名;楚子乘車,不愆兵法。奇功偉烈,炳耀千秋。此田饒以夜不失時,尊予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自今以後,請先子而鳴。」雄者門:「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隨其後矣。陰乘陽位,非以獲福,實階之禍耳!」雌者曰:「爾勿言。我先聲一奪,當使望氣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聞風卻步矣!」雄者竦然而退。
自此雌者無夕不鳴。家人以為不祥,殺而烹之。祝翁歎曰:「翰音登天,何可長也。況其位之不當乎!罹於凶也宜矣。」
鐸曰:「《太玄經》有云:「雌雞晨鳴,雄雞宛頸。『陽衰陰盛,其積漸使然耶?願天下處閨房者,持予雄辯,壓彼雌風;毋柔聲下氣,養同木雞也。」
獺祭 大江之濱,有靈物焉,其名曰獺。-日,游於北岸,遇林中之鸇集敗於磐石。相聚而語。鸇曰:「君善捕魚,我善捕雀,而雀之見我者,往往嘵音駭翼,電流星散,以至十不獲一。不知君觀魚濠上,能聚族而殲否?」獺曰:「魚之畏我,猶如雀之畏君耳,豈盡惡生樂死,而願入枯魚之肆者?」鸇曰:「吾聞君驅之使去,復招之使來,操何神術而能若此?」獺曰:「世傳我別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鉤爪,犀有駭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會,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齒,予翼者兩其足;肯令我輩添牙益爪,窮兩間之物類乎哉?」鸇曰:「然則奈何?」獺曰:「我所以驅之復來者,因取之時,末嘗過戕其類,坐而逸獲,若出於不覺也者;彼以為無患而過我,於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縱,欲貪故廉之說也。」鸇曰:「君言是矣,但鳥之狡,有甚於魚者。魚性最馴,不過隨波逐流而已,鳥之中,如鴆以婦守,雁以奴巡,杜鵑以倒掛而善防,鸚鵡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處堂,鴿依佛塔之鈴,烏傍賈船之楫,種種機心,弋人何篡?一時決起於前,不於此時盡掩其群,而縱之遠逝,不亦悔之晚乎?」獺曰:「君之志則大矣!然何如留無盡之藏,為他日屬饜地乎?」言未已,百鳥橫空而來。鸇攫得四五頭,餘皆竄入林中。
鸇意不能捨,奮翼逐之。適射生兒潛伺於側,伏機一髮,鸇先貫項而死。獺哀其愚,設祭於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惟我與爾,以殺為田。廉則寡取,貪則同捐。何子不惜,齎恨重泉!吾今輟業,濯手江邊,寧枵其腹,勿喪其元。貪人敗類,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請視此鸇。」
鐸曰:「聚族而殲,鸇則毒矣。而欲貪故廉,獺之陰謀更毒也。乃天獨報於鸇,而不報於獺。豈咒魚入缽,佛門所不禁耶,亦江頭懺悔之功也?」
蟻封 吳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螞蟻」。有賈老者,業此三十餘年,家小泰。買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紹推算之。褚善謔,口多微詞,戲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貴,汝當作封翁。」賈老曰:「我輩執業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蠍號將軍,螢稱正宇,蝶封香國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諸蟲皆貴,安見蟻命之獨賤乎?況道在螻蟻,蒙莊羨之、所望蛾子時術之耳。」賈不知其戲,述孝廉語誇示同儕。眾舉手賀曰:「淳於棼燒到指頭香,帶挈百萬螻蚊一齊昇天矣!」賈大喜,日以封翁自負言。
兒性憨,年十八,惟《大學》三頁粗能成誦。人問曰:「令郎讀《左傳》否?」賈曰:「《左傳》已熟,今聞讀『右傳』矣!」蓋日聽其誦「右傳首章」。「右傳二章」故也。兒年二十,頑鈍如初。賈恐前言不驗,復質諸褚孝廉。褚笑曰:「雖有貴命。何其速也?蟻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數,予姑待之。」賈唯唯。後兒日荒於賭,漸至廢學。會八旬壽誕,眾客登堂稱祝,褚亦在座。賈復理前說。褚曰:「君頭銜已貴,何必倚佳兒博封誥哉?」賈問何銜。曰:「中人科中人,升賣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晉封草議大夫。」眾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蔭,不作茶館大使,亦當作交易府錄事也。」賈始悟其戲,而封翁之想乃絕。
鐸曰:吳人誚官卑者曰「螻蟻大前程」,然畢竟前程靶亦從螻蟻上來也。豈必《西京記》中勢通館閣,《南柯夢》裡貴埒侯王,始識前言之非戲瓏?賈老之不驗,殆所謂蟻慕羊肉,羊肉不慕蟻耳!漆園吏之言,更刻於褚子廣。
龜鑒 九江棠,以風鑒起家,求田問舍,富甲一郡際。同業者爭謁之,叩其挾何妙訣,而所投輒利?適階下龜蹩蹙而來。某指而笑曰:「是吾師也。汝等問計於我,不如問計於龜。」同業者詢其故。曰:「吾所挾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
同業者曰:「相法與龜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於龜也。風鑒一道,行之最難,必現龜身而說法耳!」眾請竟其說。曰:「我等挾術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處逢迎?某翰林,某閣部,餂其家奴,納交門下,此名『靠背硬』。蓋龜之恃以衛身者,全在此錚錚鐵背耳。龜入門最難,朱門高檻,誤趨則蹷。我鑽得三尺薦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腳進』。得門而入,無傾跌之虞矣。其入門也,趾高氣插,固為貴人所惡,脅肩諂笑,亦為僕輩所輕。必蹣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龜之曳於途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後獵,左倪右若,皆龜之體也。繼而談相,偶然適中,則學龜之昂頭掉尾,自鳴得意,此名『軟火囤』。使會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儀宜倍。如言不中窾,則學龜之卷尾縮頭,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後圖,再高聲價。他如客寓不必求寬,如龜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飯不必茹葷,如龜之伏土便能果腹。龜俯者有靈,遇忌我者必鞠躬,龜寢者無息,遇罵我者且忍氣。結二十八宿之黨,用七十二鑽之技。六眸盡瞎,四足猶忙。由是龜窟反為金穴,而風鑒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於龜者也。爾等盍以龜鑒!」眾齊聲歎服,而階下龜仍蹩蹙而去。
鐸曰:嘗讀《史記。龜策傳》,而知南辰北斗之說,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與焉。乃此君悟道於龜,豈李固足履龜文,李嶠耳傳龜息,亦《相經》所載者乎?捨我靈龜,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傳孌童為兔,不知始於何時?襄陽韋生,豪族也。寵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後眷一童,名粲兒。終年不履內院,日與粲兒坐書室調笑為樂。又得仇十洲所畫《左風懷秘戲》,按譜行雲,照圖作雨。後庭花滿,視溫柔鄉不在釵叢中矣。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與粲兒通,而韋不知也。一日,韋他出,阿紫出簾下招粲兒私語曰:「自與君接後,紅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經年不御,倘一旦臨蓐,諸婢子持我短長,寧仰藥以求死耳!子盍為我計。」粲兒曰:「我籌之熟矣,斷不誤卿!」
亡何,韋自外歸,與粲兒共朝膳。甫一舉箸,顰眉捧腹,忽作嘔逆狀。韋急起擁之,曰:「昨晚花陰露坐,脫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兒曰:「非也。自蒙君家雅愛,懷娠者三月餘矣!」韋大駭,繼而笑曰:「雄雞抱卵,牡馬生駒,今古未聞。子勿以此相戲。」粲兒口:「君不知耶,我見君中年乏嗣,而又棄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蘭茁?因私禱諸海棠祠下,願得轉男作女,為君延一線之祧。今果神明鑒察,早晚為君抱子,而猶以我言為戲乎?」韋大喜,拍背而語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從此守株而待,不必更營三窟矣!」
由是日復一日,將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兒曰:「生兒外寢,殊不雅觀,乞移我於內室。韋商諸他姬,皆負氣不允。時阿紫托疾臥繡榻中,招韋與語曰:「自君貪戀頑童,三年不踐閨闥。今急而求之,無怪渠不應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無許往來蹀躞,俟彼兔身後遣事可也!」韋笑曰:「汝擯我作門外漢,意欲藏盜於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釵者,直可認作姊妹行耳。君如見疑,我亦何必瑣瑣?」韋出,與粲兒語。粲兒曰:「此善策也。男兒生產,本駭聽聞。今移我於西院,一旦臨盆,假言是紫娘所出,不至紛騰物議,貽後日佳兒之玷。」韋亦拍掌稱善,遂移粲兒於西院,自乃獨宿外廂。
一夕,傳言粲兒腹痛大作,急喚家人往招收產。而呱呱-聲,房內誕麟兒矣。越半月,粲兒繃嬰孩而出。視其儀容,與粲兒酷肖,呼之曰「似娘兒」,而不知實似其父也。因粲兒無乳,囑阿紫以米汁飼之。而終日乳香噴濫,韋亦不詰其所自來。一切瑤環繡葆,皆取給於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閨中,百方調護,韋以為不妒,轉羨其賢。嘗戲謂粲兒曰:「兔生鳥覆,真癡兒之福也!」粲兒亦戲曰:「撲朔迷離,雌雄莫辨,君亦顧兔而未能相鳥者矣。」後韋以淫欲無節,中道而殂,諸姬星散。粲兒與阿紫竟成夫婦。俟兒成立,收其遺產,遷居冠蓋里,稱富室焉。
鐸曰:男子後庭生育,天下可廢婦人,俞華麓乃戲言耳。愚者以戲為真,卒至兔窟初成,鸞巢盡覆。舐豪而孕,實忘蹄者成其校也。《慎子》曰:「積兔於市,過而不視。」其齊家之微義乎?花下卯宮,草間兔種。怪父兮生我,誤踐其形;學母也天只,別通其竅。將乾化濕,化臭為奇。失肩背於當場,帖心腹於暗室。海底奮揮珠之爪,翻則為雲;腦後下刺繡之針,覆堪作雨。於是好龍狎客,鑽李狂徒,玩稚子於股間,屈英雄於胯下。偷開寶庫,虛張陽貸之弓;巧借南風,直送滕王之閣。始則食人餘唾,鑿鳥道以塗紆;繼且困我垓心,穿魚腸而甲透。差異女兒浦口,橫決紅潮;正喜童子場中,倒搴赤幟。深入不毛之地,幾忘傷股之凶。歷黃花谷之路難,懼黑松林之樹倒。拔篙而去,漁父出桃源洞乎;摩頂而來,居士聞木樨香否?而且華元棄甲,攪亂於思。鞏老閉關,郎當禿箭。回看鴻溝水溢,難尋廁上茅公;忙將秘篋符偷,權代牀頭陳媽。真貽羞於牛後,亦見嫉於娥眉。嗟乎!白面郎君,兗兗穿褌之蝨;黑臀公子,紛紛帶刺之蜂。妾婦道窮,男兒氣喪。所望鞠躬而退,出窮袴於車中;無復背道而馳,等牽船於岸上。服上刑則斷其雞尾,敢效被底鴛鴦;從末減則卻彼蒸豚,任泣河中魴鯉。蓋因小人難養,況兼女子身來。須知鑿井徒勞,還是耕田計穩。毋使艾豭入室,盜我婁豬;以至狡兔突圍,牽其犬子。前車可鑒,早提防東閣之奸;後戶難開,莫輕啟北門之鑰。
雉媒 太原穆翁,豢鳥為業。七十而鰥,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計央媒,無一報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龍嬌客,盡擇英年。今髮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誰以繡閣嬌姿,侍老壽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籠中鳥盡放之,負氣出遊。
一日,竄叢谷間,四圍蒼莽,無可問途,忽有白雉矯翼而飛,投山南而去。翁跡之,山盡處,倏有村落。槐陰蔥茂中,亞字牆垣,連亙百步,左側園扉洞開。翁疑為大家宅第,不敢通謁,潛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語而來,曰:「令日天氣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戲。」牽紅攀綠,連次而登。一女子著退紅衫,綠衿翠袖,背花不語。眾曰:「阿鶯癡耶?昨桑夫人作燈花卜,一頭四蕊,謂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風流嘉會,彼此同之,汝何先為癡想?」正嘲笑間,瞥見翁藏身花下,嘩然曰:「紅鸞未照,南極星犯花宮矣!」
翁初入釵叢,心搖目眩。欲自陳蹤跡,又拙於語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內傳言:「桑夫人來。」四女子舍翁環立,夫人問曰:「嬌客來乎?」眾臼:「那有嬌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顧而唾,回身盡散;獨阿鶯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鶯兒頗有慧心,勿學癡婢子以貌取人,與人拗氣。」固導翁入內室,笑謂翁曰:「若輩少昊氏之苗裔也。瑣尾流離,鷦寄於此,與足下夙有機緣,敬占鵲喜,竊附鸞交。願足下勿以鴆盤為醜,而且作待闕鴛鴦也。」翁唯唯。於是鳳頭燈照,鴨舌香燒,孔雀屏前,與阿鶯明成嘉禮三女子伏屏底以窺,嗤嗤匿笑,曰:「好個韝鷹佳婿,絕似韋家郎揀得碧鸛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鶯贈翁。翁啖之,三日而盡。
不半月,面黑者盡白,髮白者盡黑,頦下須亦墮落無遺。攬鏡一照,彷彿三五少年時也。三女子聞之,攜酒稱賀,彩衣翩若,軟語鉤輈. 叩其名,始知長為鵑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體最佻,好張雙袖作回風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懷裡。鶯娘亦時拂衣桁,以逗引之。鵑娘稍矜重,而緣酒迷心,亦復戲彈脂血,倒掛蓮鉤,夭態游詞,百般交作。翁方新負少年,左偎右抱,幾欲先弄大姨,後弄小姨。鶯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誚之曰:「汝初得斷鳧續脛,遂欲一箭雙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個月新婦子,便學作護窠雞,豈我輩鴟鴞,遂毀爾家室乎?」
鶯娘拂袖而起,曰:「始則唾之,繼則餂之,真烏合之眾也!我不能食倉庚炙,為爾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翹尾,張公子且曾見慣。肯借鄰烏覓華胥之夢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喬。姊妹間不過作蘭苕之戲耳!」鵑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歸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則獨讓鸞棲,愛少,則競圖鳩占。本應威同鸇逐,姑念孟家鴻案,共有前緣。鶯兒且拗冤作德,釋怨同歡,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謠啄。」三女子雀躍面前,齊聲謝過。夫人亦去。竟酌酒為鶯娘陪禮,笑曰:「我等鴉嘴撩人,幸妹子無忘鳳諾。」鶯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終翼覆,妹何敢獨效于飛也?」翁聞其言,格聲一笑。眾曰:「汝圖一箭雙雕,今得一衾四鳳。恐水中鸂鶒,啖不慣幾許天鵝肉耳!」自此日則比翼,夜則交頸,四女子從無間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來,曰:「大樹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嬌啼,不忍遽別。夫人遣素衣婢促之。鶯娘曰:「寧同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真我今日之謂也。」翁亦戀戀不行。婢曰:「我送君來,還送君去。強留無益,恐同被覆巢之禍耳!」不得已,垂涕而別,出門數武,回見宅第全墟。但見桑樹一株,垂陰半畝。有伐木者,執斧其下,四鳥集桑樹間,哀鳴悲噪。方欲詰諸其婢,轉瞬化為白雉,騰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諸伐木者,留其株本,問道而還。
鐸曰:「如臯一射,賈妻含笑。則雉之為物,專調停人閨閣事也,然牧犢子七十無妻。未嘗感其《雉朝飛》一曲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開籠放鳥之德歟?」
情魔書癖兩相纏,殢我溫柔預我元。何似語言文字外,一齊解脫野狐禪。
銷磨傲骨為情癡,掉首歸來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畫虎買胭脂。
長舌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盡情歌。伏雌畢竟操刀割,輸與雄雞斷尾多。
昨宵有獺哭訌濆,楚些聲中不忍聞。多少貪夫林下葬,題詩何處弔秋墳?
風誥鸞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癡呆。腰間金印懸如斗,都自南柯郡裡來。
不作朱門白項烏,願甘曳尼辱泥塗。黑衣叁透麻衣訣,許負先生也負圖。
迷離撲朔不堪題,舐卻雄豪且並棲。狡窟營成香閣閉,可憐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張,鰥魚引到合歡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買鳳凰。
受業洪詔恩謹題
第二卷
屏角相郎 緗管,江陰貧家女也。工詞翰,兼好讀相人書,決人禍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將字之。緗管鸛曰:「兒相薄,不宜主入中饋。母誠愛我,但賦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許之。而爭聘者,日踵於門。母氏令從簾隙以窺,俱不當意,母曰:「癡婢,眼太高。若輩中寧無一有福兒郎耶?」緗管曰:「非此之謂也。」母詰之,淚盈盈欲下,遂置不問。
滸溪洪生,才士也。愛君山之勝,客於江陰。聞緗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適簸錢屏角,望見之。入謂母口:「堂上客,真兒偶也。」母出見,諾之而去。繼問曰:「是子相若何?」緗管曰:「氣清骨秀,非紈袴中人也。然太清則薄,太秀則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壽,汝何獨有取也?」緗管泫熱曰:「兒昨攬鏡自照,柳眉侵月,梨靨添渦,三午後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祿適合,違之不吉。母氏幸勿憂也。」繼而洪別營金屋,擇日以禮迎之。結褵以後,相得甚歡。洪善繪事,長箋短幅,酬應不遑。甫-脫手,緗管即題詩其上。猶記其《題並頭蓮》-絕云:
水雲鄉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
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傷心之讖,見乎詞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箋作觴政,有並蒂花,並頭花,連理花,葉底花諸名色。
拈得者,道《葩經》兩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則,駢兩指擊腕為罰。緗管拈得並蒂花,曰:「庶幾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語,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繼拈得並頭花。洪曰:「宜爾室家,男子之祥。」緗管曰:「宜男有慶,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復仕耳!」復拈得連理花。緗管曰:「道阻且長,春日載陽。」洪曰:「長春兩字,連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葉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緗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譜,君何以第二字聯合?」洪笑曰:「此乃所謂葉底花也。」已而問曰:「卿前言並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幾許?」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朝宗於海,蔽芾甘棠。想盡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聯。」緗管請問其說。曰:「亦孔之將,彼黍離離。」緗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歡會正長,何至說著將離?」倚欄癡立,凝眸欲涕。洪方溫言勸解,而家中催歸符至矣!迫於父命,不獲已,草草束裝而別。
緗管自洪之去,妝樓長闔,粉匣都收,終日對鏡沉吟,自觀氣色。一日,擲鏡大哭,急呼母氏為制縗絰. 母曰:「兒癡矣!洪家郎去後,且無一紙病書,何以決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緗管曰:「以兒氣色徵之,斷不爽也。」母終不許。易以練裙素服,而個中日夕,惟以眼淚冼面而已。
不匝月,訃音果至。毀容絕粒,幾不欲生。有客將洪父命,憐其少寡,恤以數百金,勸令改適。母商諸女。緗管艴然曰:「是何言!我報郎於生者日短,報郎於死者日長。且我之為孀歸,於相信之;我之為節婦,亦於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於雪,而作東風別嫁者哉?」客驚歎而去。述諸洪君之父,人韙之,遂買舟具乘,迎歸于家。
妯娌間有乞其談相者,緘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詩,競出素縑索句,俱以病辭。曰:「女子有才,終歸無福,舊時結習,懺除盡矣!」惟小鬟竊其《題洪君遺畫》傳示其姪詔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紅香白滿欄杆,一段春光畫裡看。
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雖吉光片羽,而讀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鐸曰:「《唐書》載袁天綱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內,而頭有生骨,恐至損壽。今傳此法於閨中,以為擇婿張本。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也。苟廣其術,潘騎省《寡婦賦》可無『忽以捐背』之恨。」
筆頭減壽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鍾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籤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由是閨閣之名,噪聞里黨。
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象曰:『錢方正位乎內,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於,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錢,君子以內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閒有錢,悔亡。象曰:『閒有錢,來未正也。』六二,無攸遂,在中櫃,貞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九三,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象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上九,有官威如,終吉。象曰:『威如之吉,髮身之謂也。』」畹香徐孝廉載入《蕉窗剩話》,談者豔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第五兒跡之,知為僕廖二所窘。復仿《五子之歌》作《規婢書》嘲之曰:「阿康屍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咸貳。乃盤游無度,戲於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於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於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有之,內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鑽穴逾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義方。汝悖厥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禮有法,貽厥後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其五曰:『嗚呼急歸,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鬱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苟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行,腕酥體倦,伏兒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雲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歷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又-人上曰:「此張霸偽書。」上座者曰:「《書》自出魯壁,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上座者曰:「命義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游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上座者曰:「河間贗本,辨者實難。《考工》一記,明是漢懦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傳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聖經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言未已,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聖經,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文,作為遊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聖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蹷,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後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聖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捨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豔絕千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復何尤?附記於此,為之-歎!」
討貓檄 門人黃之駿,好讀書。左圖右史,等諸南面百緘。豢一貓,用以防鼠。視其色,斑斕如虎,群以為俊物。置諸書架旁,終日憨臥,喃喃吶吶,若宣佛號。或曰:「此念佛貓也。」名曰佛奴。鼠耗於室,見佛奴,始猶稍稍斂跡,繼跳粱失足,四體墮地。佛奴撫摩再四,導之去。嗣後眾鼠懼無畏意,成群結隊,環繞於側。
一日,踏肩登背,竟齧其鼻,血涔涔不止。黃生將乞刀圭以治。予適過之,叱曰:「畜貓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職也。反為所噬,是失體也。正宜執鞭棰而問之,何以藥為?」命生作檄文討之,予為點定。其檄曰: 捕鼠將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學雪衣娘之誦經,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陰晝懶,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鑿壁。甚至呼朋引類,九子環魔母之宮,疊輩登肩,六賊戲彌陀之崖。而猶似老僧入定,不見不聞,傀儡登場,無聲無臭。優柔寡斷,姑息養奸,遂占滅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閻羅怕鬼,掃盡威風,大將怯兵,喪其紀律。自甘唾面,實為縱惡之尤,誰生厲階,盡出沽名之輩。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陣,整蔡州騾子之軍。佐以牛棰,加之馬索。輕則同於執豕,重則等於鞭羊。懸諾狐首竿頭,留作前車之鑒;縛向麒麟檀上,且觀後效之圖。共奮虎威,勿教兔脫。
鐸曰:「昔萬壽寺彬師,以見鼠不捕為仁。群謂其誑語,而不知實佛門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鋤惡扶良為要。乃食君之祿,沽己之名,養邑之奸,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門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誅者矣!」
祭蠹文
萬卷樓,表叔蔣觀察藏書地也。宦游於閩,經午閉置。後告假歸籍,曝其卷帙,半為蠹魚損壞。因命童子拽捕,盡殺乃止。是夜,樓中萬聲齊哭,幾於達旦,主人患之。予適借榻松韻軒中,因作文以祭曰:
嗚呼,蠹兮!秉蟲之性而不集於羶,得魚之名而不躍於淵。遨遊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為緣,爾何不學白蟻之鑽礦,與青蚨之化錢?謂書香之我嗜,願銅臭之長捐。吾聞爾祖脈望,羽化登仙。以詩書為弓冶,期無墜乎家傳。營書作穴,耕字為田。雖食古而未化,鑒其志之可憐。何期主人好事,物運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盡族而並殲。芸窗播毒,書林抱冤。識召禍之有基,吾請言其固然。穿經史以太鑿,斷詞義而不連,既毀章而裂句,亦脫簡而殘編。隱微軀於藝苑,肆魚肉之饞涎,等斯文之蟊賊,遂獲罪於聖賢。彼刀筆小吏,案牘窮年,竊爾生平之一字,輒舞文面弄權。爾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殺。乃孽報之在天。賦草一束,墨汁半船,爾其享之,在此靈筵。勿為厲於龍蛇壁上,待轉丸於蜣螂糞邊。筆塚累累,卜爾長眠;硯田膴膴,表爾新阡。招青蠅之弔客,驅螻蟻於下泉;果遊魂之無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畢,而樓中之響寂矣。
鐸曰:胥吏舞文,謂之衙蠹,而讀書中無是名也。然借文字為護符,托詞章以獵食,皆可謂之書蠹。或曰:「此等詞義不連之輩,名曰書蠹,猶屬過譽。」
隔牖談詩 水繪園,辟疆冒氏集諸名士禊飲處,今廢為禪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臯,賃僧屋以居。生負奇氣,為沈晉齋,王西園諸前輩相器重,益自喜。嘗作述懷詩,有「我豈妄哉聊復爾,臣之壯也不如人」之句。予適見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氣不肯下,轉以詩學源流相詰問。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誨耶?」拂袖竟出。
予獨坐燈下,半炊許,暗中聞嗤笑聲。叱問為誰,應曰:「予此間地主冒巢民也,與王桐花、崔黃葉、陳迦陵輩,魂遊於此。汝吳下阿蒙,輒敢高持布鼓,過我雷門,倘一言不智,定當麾之門外。」予曰:「冒先生餒魂無恙乎?如不見棄,乞垂明問。」因大聲曰:「古詩以何為宗?」應之曰:「四言以三百篇為法。而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束皙《補笙詩》,未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迄當塗、典午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陳之際,體卑質喪。至唐陳伯玉輩,掃除顯慶、龍朔之弊,獨標風格。七言權輿《大風》、《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鄶無譏可也。」曰:「近體以何為宗?」應之曰:「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延清、雲卿,揣聲赴節,後來居上。王、盂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分鑣,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軌也。賓客、儀曹,態濃意遠,宗風克紹。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天。至絕句,羌無故實,須求味於酸鹹之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作。不得謂『黃河遠上』、『葡萄美酒』,獺祭者可學步也。」言未竟,忽厲聲高喝曰:「我漁洋老人,論詩六十餘年,以少陵詩史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廢學?」因笑曰:「公一代詩壇,千秋史學,何敢妄議?但《落鳳坡弔龐士元》,此題尚宜斟酌。」正持論間,有自稱崔不雕者,自稱陳其年者,嘩然縱辯。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黃葉』著名,然『丹楓』兩宇,辭義雷同。想君生平傑作,惟『春水』、『桃花』一聯,差堪與『芍藥』、『薔薇』抗衡耳!至檢討公《迦陵詞集》,允堪追步辛、蘇;而梅花百首,亦止賺得雲郎捧硯,未必與『枝高出手寒』之作,問聲競響。」而諸人猶紛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與得一輩詩人,到底樸巢一炬,餓填溝壑,惜哉!」
轉盼間,胡生長笑而來,曰:「先生不屑教誨,今已盡聞台命矣。」蓋生欲聞予狂論,詭囑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獪伎倆耳。予大笑。生執贄門下兩載,談文之暇,旁及詩賦詞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為友人竊去。劉又酷似其師,信然。
鐸曰:「邊孝先曾為弟子解嘲,此則更同賓戲矣。師狂而弟子亦狂,師懶而弟子亦懶。狂不可學,懶更不可學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為鍵關計。庵即冒園故址也。時夫於亦客如臯。水執贄門下,相依兩載。丙申冬,挈家南來。遠隔師門,忽忽十有一年。歲戊申,夫子司鐸吾祁。越兩年,水自豫章歸,晉謁圅丈。又明年,召入學舍,授以燈火,坐我春風者,殆無虛日。暇時,請觀詩文全稿,並樂府套曲請大制,悉辭以散失。惟檢行篋,得《諧鐸》五十餘條,出以示水。卒讀之,遂進而請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於諧以自隱,如古之東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為遒人之徇耶?」比蒙許可,追憶舊聞,摭採近事如千條,釐卷十二。斯條亦係開雕時補入者。記此見師弟淵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貧學蕪,筆札依人。回首勝游,已成昨夢。嗟華年之不再,愧壯歲之無聞,其孤負吾師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業胡文水謹志。
垂簾論曲 李秋蓉,吳江徐公子寵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學,著傳奇,挾數種誇示徐公子。方談論間,而屏後笑聲忽縱。生又按拍而歌,屏後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師在座,理宜敬聽。嘻嘻出出,是何意態?」曰:「個兒郎煞不曉事。為我設青綾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簾內,請客相見。生隔簾揖之。問曰:「君所制傳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場劇本,有南有北,且鄉南北合套之出。是非異曲同工,何能號稱制譜?」曰:「君知北曲異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內。製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調,誰不知者?」曰:「君知北曲異於南者,僅在入聲,而亦知平、去兩聲,尚有不合者否?」曰:「未聞也。」簾內者笑曰:「君真所謂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讀為妒。如此類者,難更僕數。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去聲。南曲以揭高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結實。揣聲應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韻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東鐘韻,而東字聲長,終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共一江陽韻,而江字聲闊,臧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練准口訣,擇其宜而施之,製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繼而間曰:「君所遵何譜?」曰:「遵《大成九宮》,句繩字准,不敢意為損益。」曰:「所配何宮?」生嘿然不語。
簾內者曰:「分宮立調,是製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黃鐘;感歎悲慼,則用南呂。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說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製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於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於作者矣。」
生大駭,顧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勝張紅紅記豆多矣。」言未畢,一人捲簾而出。視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學夫人,本領止此。否則娘子軍來,汝能無受降面縛乎?」生大窘,喪氣而出。後公子父靈胎先生,採閨中緒論,著《樂府傳聲》一卷行世,度曲家奉為圭臬云。
鐸曰:「考《樂譜。鹿鳴》之詩,首章我為蕤,有為林,嘉為應,賓為南,次章我為林,有為南,嘉為應,賓為黃,則諸律可以互通。天下無一定宮調,而度曲家必斤斤於工尺之間,豈今之樂異於古之樂歟?抑遷字就調,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婁東陳岳生,築別業蓮橋之西。工甫竣,家人嘩傳有鬼。陳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見青衿者四輩,結隊而來,滿口吟哦,四肢俱帶腐氣。一老者年約五十,一四十許,其兩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緣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題一角文藝之優劣?」三人曰:「諾。」老者袖中出紙圓數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視之,蓋「視其所以」全章題也。懷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許人聯坐其右;下一案,兩少年據之。四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吚吚唔唔,約兩時許。老者笑曰:「今夕文機鈍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聯座者曰:「僕亦與翁相等。」老者取視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聯坐者請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聯坐者大歎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釐千里。君所以長居五等,而僕儼然附四等末者,實以題無剩義耳。」言罷,童頗自負。繼視兩少年,竟無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興。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間嚴刑酷罰,無過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惡生樂死首,謂幸逃得此難耳。乃復無病自尋鴆藥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過矣。如君言,真第一安樂法也。」俄見一小僮擔灑盒至。少年曰:「枵腹談義,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飲。」因陳酒肴几上,團坐大嚼,頃刻都盡。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無物,只合作灑囊飯袋也。」四十許人曰:「食肉健飯,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斂酒具几,四人共訂後期,醉飽而去。陳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類,無夕不擾。
時值歲試,學師遣門斗奉憲牌下鄉傳考。夜過蓮橋,投止陳墅,以憲牌置案上,擁被竟臥。四青衿嘩然入座,高淡闊論,旁若無人。忽老者趨近案頭,見憲牌,大驚曰:「催命符又至矣!」眾環視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輩生前,緣此碎心裂膽,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漢,何憂鉅鹿之戰,災及壁上觀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語。冥府近有新例,陽世歲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盡赴修文殿歲試。優者受上賞,劣者押入刀山獄,刳剔腸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變,再三求計。
老者曰:「此原非安樂土。君等欲免此難,且各棄儒巾,卸儒服,於地獄黑暗處,埋頭項五六百年,俾持牒者無可搜捕,或可脫離苦海也!」眾皆轉懼為喜,解農脫帽裹負之,隨老者踉蹌遁去。門斗異之。
明日,述其事於陳。陳大快,並錄憲牌一通,黏諸壁上。自後,青衿輩竟不復至。
鐸曰:「曳白秀才,森羅殿猶防對策,矧敢金門待詔耶?固知李昌谷應制玉樓,惟平日嘔得心肝乃敢赴緋衣之召耳!」
妙畫代良醫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儀容,有玉樹臨風之目。妻尹氏,豔而妒。
潘謹守繩墨,跬步不離繡闥。潘有別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數株,每當含苞未吐之時,隱度其兩鬟插戴處,往向枝頭芟剪,及花放,折歸助妝,長短疏密適合。尹嘗執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語花也,勞卿手折,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戲呼潘曰「掌花御史」。後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過別墅,適海棠盛開。尹凴欄凝睇,觸緒縈懷,忽忽若迷,歸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繪事,聞之曰:「此心疾也,吾當以心藥治之。」遂寫海棠數十本,貌潘生科頭其下。旁繪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執花在手乞潘生代為插鬢者,有狎坐膝頭戲以花瓣擲生面者。畫畢,竟詣牀頭,詢姊近狀。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時,曾浼弟畫行樂圖一卷;恐姊見嗔,久留弟處。今巳埋骨泉下,諒姊見原,特歸趙璧。」因出圖授尹。尹諦視久之,面忽發赬曰:「薄倖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誤矣!男兒離繡幃三尺,便當跳入雲霄。是非粱伯鸞,誰能謹守眉案?況已往不咎,聽之可也。」尹憤然作色曰:「若是,則死猶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勸而退。由是心疾漸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圖投之於火,並督家人,各持斧鍤前往別墅,盡伐去海棠之樹。
鐸曰:「此袁倩醫鄱陽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與阮宜婦砍桃何異?劉孝標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猶為膽落。」 第三卷
嬌娃皈佛 蓉江沈綺琴兆魚,王公家青衣也。幼從閨中伴讀,年十五,工吟詩,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詞》中「一溪花瓣水聲長,誰知即是春歸路?」南樓徐若冰夫人採入《燃脂雜錄》。其《題施實君詞稿》,有「自傷不作書生耳,酒市茶牆,讓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風流倜儻,略見一斑。繼掃除綺業,一歸佛教,鏡奩粉匣旁,《楞嚴》、《涅槃》諸經典,燦然堆積。
時戒律僧慧公從淨慈來,卓錫隨光東院。綺琴往投座下,乞參三昧法。慧公曰:「欲參三昧,先斷六根。」綺琴曰:「諾。」
慧公趺坐蒲團,高聲提唱曰:「如何是無眼法?」曰:「簾密厭看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
「如何是無耳法?」曰:「休教擫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如何是無鼻法?」曰:「蘭草不占王者氣,萱花莫辨女兒香。」 「如何是無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如何是無身法?」曰:「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把橫陳學小憐。」 「如何是無意法?」曰:「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台。」 慧公曰:「六根已淨,八垢須除,再為汝下一轉語。何謂念煩惱?」曰:「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曰:「奪取鋼刀殺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曰:「一任飛時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從繫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曰:「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曰:「蠟燭成灰徹底銷。」 「伺謂我煩惱?」曰:「未出岫雲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開花樹本空枝。」 「何謂我所煩惱?」曰:「底事急流爭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曰:「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曰:「凍水成冰不起波。」 「何謂差別燦惱?」曰:「磨將子墨猶嫌白。」 「作何除法?」曰:「買得胭脂便是紅。」 「何謂攝受煩惱?」曰:「痛看西子心頭捧。」 「作何除法?」曰:「癢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兒可人。吾為汝說九根之法。汝能一問一答,便許傳第一妙諦。信根何在?」曰:「龍牙打板。」
「精進根何在?」曰:「石鞏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選佛。」 「定根何在?」曰:「華林縛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掛袋。」 「樂根何在?」曰:「達摩授缽。」 「舍根何在?」曰:「如來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龍豎指。」
「如此畢竟作麼生?」綺琴拍掌而吟曰:「饑來吃飯困來眠,悟得傳燈第一禪,散盡天花渾不著,豐乾饒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門種子。但以文字釋經,米免墮口頭禪耳!」以座上蒲團授之曰:「待此物破時,乃汝證盟候也。」
綺琴合掌拜謝,歸而靜坐一生,終日不言不笑,似學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後聞蒲團未破,紅粉先埋。豈導師之誑語乎?抑金棺雙足,將現迦葉身而得度也?姑記之,與葉小鸞參禪一案,並為詞壇佳話云。
鐸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於五百人中,必擇一鈍漢予之。乃知金蓮法界,非聰明人插腳地也。我輩欲參大乘,惟願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窮士扶乩 吳中馬顛,能詩,工詞曲,而名不山里巷。饑驅潦倒,薄游於揚,以詩遍謁貴游,三載卒無所遇。適虹橋荷花盛開,鹾賈設宴園亭,招名士之客於揚者。馬私挾詩稿而往,閽人阻之,馬排闥直入。眾嘩問為誰?馬曰:「某吳中窮士,少習扶乩。今貴客滿座,請獻薄技。」
時揚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盤等具,排列中庭。馬書符焚汔,擇一僕共襄厥事。乩忽飛動,大書二十八字,曰:
藕花香里路迢迢,准擬吟詩付玉簫。
踏遍平山人不見,自回短桌過虹橋。
眾請署名。書曰:「予康對山,偶訪詩人,閒遊至此。」鹾賈伏地拜曰:「狀元公來矣。」諸名士亦跪請曰:「殿元詞華夙瞻,已見一斑,願窺全豹。」乩書曰:「予舊作強半遺忘,有《楊州新樂府》四首請政。」
其一曰:
借神債,望神拜,財神許我千金貸。不納閒官不作賈,買得雛兒教歌舞。雛兒歌一曲,黃金堆滿屋。雛兒舞一回,蜀錦高於台。紅燭搖搖春夜短,傾盡千家萬家產。傾財破產莫憂汝,自有財神作債主。
其二曰:
東風二月吹黃埃,多子街上飛轎來。前不高軒後不簸,大腹累累伸腳臥。轎前走幹僕,轎後隨孌童。道旁一老夫,嘖嘖誇而翁。而翁當日好肩背,東門擔水西門賣。
其三曰:
朱門沉沉夜什晝,金鑰倉瑯響戶牖。堂前銀燭一半殘,主人睡起傳朝餐。左有彈箏伎,右有挾瑟倡。玉簫金管陳兩廂,銜杯聽歌樂未央。樂未央,歌聲畢,譙樓三鼓華筵撤,束炬門前出拜客。
其四曰:
賢侯怒,賢侯怒阿誰?不怒優人謁,不怒鹾商來,只怒秋風鈍秀才。手中一卷書,長揖當空階,書生如此不曉事,焉用品題作佳士?不是龍門爾莫投,請爾去識韓荊州。
書畢,諸名士齊聲贊歎,鹾賈亦拍掌和之。馬他顧而笑。繼見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請乩仙題句。乩書曰:
僕幼習儒巾,未嫻內典。適與武功無垢大師同來,請彼一為捉刀。
乩停駐半晌,書曰:
我武功山主客僧無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輩有何見諭?
諸名士指席上杯索題。乃書曰:
誤駕慈航海上回,風波湧斷講經台。
年來說法成空相,願咒蓮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禪牀氣未降。
醒眼笑他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
後書「殿元公挾妓來矣,小僧且退。」問妓何名,書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詩》中所謂『秦樓翡翠裙』者也。向從晁四娘習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學《金荃》豔體,亦頗不乖風雅。時王條山、徐薌坡以《綠春詞》三十首徵江左詩人步韻,諸名士遂出原箋請和。乩書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於七步,而乞靈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為-吟。」書曰: 阮家西壁宋家東,一帶疏簾似夢中。 深院釀花鳩婦雨,畫欄垂柳鼠姑風。 膽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換海紅。 芳草年年南浦綠,卻將別恨惱文通。 芙蓉寶帳隔重重,跨鳳歸來不再逢。 衣帶水淹花月渡,劍鋩山割雨雲峰。 淚因洗面何緣熱?酒為澆愁未肯濃。 偷向簸錢堂下走,棋奩藥鼎盡塵封。 偶隨梅柳渡春江,忽見桃根倚畫艭。 重喚雪兒彈錦瑟,催教雲母拓紗窗。 鞋尖彩鳳三千拜,袖底鴛鴦十八雙。 同傍得憐堂後住,情魔一點幾時降? 冷笑鷦鷯戀一枝,裝成金屋莫嫌遲! 桃花繞樹長庚宅,芍藥當階上巳時。 西北高樓看日出,東南孔雀避風吹。 錦駝捆載移家具,香譜茶經鏤雪詞。 閣子玲瓏近翠微,安牀支臼未全非。 屏開龜甲邀花伴,簾捲蝦須放燕門。 廿五條弦彈處澀,十三行字仿來肥。 有時笑拾韓嫣彈,打起黃鶯作對飛。 方撲圓冰犀角梳,九梁花插兩鬟虛。 高情懶學鳴蟬髻,垂手愁拈飛燕裙。 短髮鬅鬙挑萊後,羞眉熨貼破瓜初。 水晶簾下無多地,貪看梳頭誤道書。 款步蓮花不用扶,鮫綃解處見冰膚。 皺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償一斛珠? 恃履尚堪驅使在,提鞋還恨薄情無。 感甄舊賦郎曾讀,好寫凌波羅襪圖。
才書七首,諸名士爭筆奪硯,心記手抄,而乩走如飛,以下竟不能全錄。止錄其:
屈戊牢鉤防露眼,秘辛私授試風懷。
兒度花風開夜合,連朝穀雨過春分。
已諧鳳卜心中事,蚤褪蛇醫臂上痕。
五辛盤薦香花裡,六甲符書衣帶間。
延年藥自香閨種,長命燈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當歸草,無用春風及第花。
將浮弱水窺清淺,欲築強台阻蔚藍。
等句。予友柳東籬適在座,出其所畫《採芝圖》請題-曲。乩判云:「兒手腕已脫,梆君何不相諒?且此事非兒所長。東君《中山狼》一劇流傳菊部,何不仍勞捉筆?」於是乩寂然久之,復書曰:「可笑癡兒,慣逃文債。且代賈餘勇,以應柳君之請。」題曰:
琪花瑤草滿平臯,趨東風,碧山重到。鋤香經露濕,籃小帶雲挑。誰是知交?只有個俊山僮,把徑兒掃。花雨飄飄,宿鳥驚寒立樹梢,游絲裊裊,樵人踏葉度平橋。一天幽景倩誰描?半生採藥無人曉。無人曉,先生指點山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釣?字東籬,怎不向菊徑傾瓢?終日裡過前溪,採玉苗,沿芳岸,尋香草。一謎價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是俺破工夫尋煩覓惱,則緣俺半世英豪。灑債詩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多愁,文園善病,兩鬢蕭蕭。何處討買山錢,終南徑巧,好盻上駐顏丹,益壽方高。拋了吟毫,插了花標,小排場,丹鼎臯盧,大生涯,火棗冰桃,逗引得俊山僮首盡搖。請先生謾解嘲,一齊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個中玄奧,休則要太裝喬。豈不見懶嵇康養生無效,老黃公辟谷徒勞。想當然,絳雪丹燒:莫須有玄霜臼搗。一種種鸞膠鳳膠,續誰家命好?因甚把學長生打成畫稿?這多緣竹西歌吹三春鬧,朱門酒肉千家飽。有幾個風雅兒曹,也則傍紅橋,聽玉簫。趨畫肪,浮仙桌,陪官閣,吟詩草;那識舊家山有個閒風調。因此向畫圖中抽身先早,寫幾疊翠山兒一抹腰,添幾株碧樹兒萬葉嬌,跳出了愁圈套。喚作《採芝圖》,便是成仙料。打破這啞謎兒管教你先生笑倒。早被葬書生搊一隻掛枝兒,把真情傳遍了。
題竟,柳頓首稱謝。鹾賈曰:「狀元文駕,未可久停。」令馬書符送之。已而肅客入座,令馬綴於座側。席上互相誇獎,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聲以哦者。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絕無謝朓驚人之句,諸公何必傾倒?」眾叱曰:「井蛙敢於謗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賈曰:「想渠本不曉事。狀元公所作,豈有錯謬?」馬曰:「貴人以僕為門外漢耶?僕有拙稿一卷,願呈斧削。」諸名士才一披閱,曰:「此窮儒酸餡耳,何足言詩!」連閱數首,俱言不佳。鹾賈曰:「寒乞兒作詩,那有妙處?諸君不必污目。」諸名士亦口疵手勒,盡情醜詆。繼閱至後卷,前所題絕句,與《新樂府》四首,儼然在列,默然不語,相顧色變。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謂井蛙謗海者也。僕雖不才,謬以詞章自負,不謂三年浪跡,未得一遇知音。竊料近日名流,專於紗帽下求詩,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價,且方丈緇流,青樓豔質,落筆便詫奇才,押韻即稱傑作。因此詭托嬌名,假標梵字,俾無目者流,隨聲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黃。名下題詩,古今積習。是非九方臯安能賞識牝牡驪黃外哉?」諸名士汗流氣沮,匿顏向壁。鹾賈捧腹大笑曰:「吳兒狡獪,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競酌巨觥相勸,並囑諱言其事。馬笑曰:「詩壇月旦,舉世皆然,豈獨公等。」於是交勸迭酬,盡歡而散。後諸名士推馬為主盟。鹾賈家爭相延致,時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復能唱《渭城》矣!
鐸曰:「對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遺憾,矧借為救貧之策耶?始則相輕,繼則相黨。詩腸齷齪,何時湔洗?吾當惜康家鼓,作《漁陽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師張楚門先生,設帳洞庭東山時,嚴愛亭,錢湘舲俱未入詞館,同堂受業。一夕,談文燈下,疏櫺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猶面如箕,繼則如覆釜,後更大如車柚。眉如帚,眼如鈴,兩顴高厚,堆積俗塵五斗。師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編》示之,曰:「汝識得此字否?」鬼不語。師曰:「既不識字,何必裝此大面孔對人?」繼又出兩指彈其面,響如敗革。因大笑曰:「臉皮如許厚,無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慚,頓小如豆。師顧弟子曰:「吾謂他長裝此大樣子,卻是一無面目人,來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錚然墮地。拾視之,一枚小錢也。
鐸曰:「錢神變相,文士說法,如是如是。倉頡造字而鬼哭,周景鑄錢而鬼笑。鬼之不識字而愛錢,共天性耶?乃有識字亦愛錢者,吾不測其是何厲鬼矣!」
遮眼神 吳郡南北兩局,有機房殿。旁塑一像,日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見神頂冠束帶,蜂擁而出。越數日,宿殿上,見神復來。青衣露頂,而若塗炭。上座者詢之。曰:「適被一人褫去冠帶矣!」問:「何人?」曰:「不知。」問:「所獲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數十輩,以千金啖我,引至一處,牆外盡被荊棘,門上懸絳綵,中橫金字匾額。衣青者導予入,見兩旁數百矮屋,提鈴喝號,不知作何事。俄歷兩重階,至一堂,規模甚嚴肅。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設兩長几,鋪以紅氈。氈上堆積者,未審何物。眾人環坐,紛紛聚訟。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兩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藍袍人至,問:『為誰?』予應曰:『某機房殿遮眼神也。』藍袍人怒曰:『爾等蒙蔽伎倆,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來此?且今當亦日正中,執事者俱有冰鑒,豈容販繒貿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帶。即有一藍面鬼,持筆蘸墨,塗面目幾遍,逐予門外。急尋衣青者,已遁去。狼狽而歸,仍投廡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聲遂絕。」後述其事於儕輩,議論紛如,亦無有能識之者。
鐸曰:「明是我輩舊游之地,而問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聽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讀書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處。」
科場舞弊,王法必誅。固其身在市井,姑從末減。至蘸筆塗面,一副蠢臉,反添幾計文墨,藍畫鬼可謂賞惡矣。或曰:「以貪敗者,厥名曰墨,蓋以示誡也!」
受業張吉安附識
燒錄成名 石韞玉,字執如,負文章盛名,而實道學中人也。嘗謂予曰:「我輩著書,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書,須拉雜摧燒之。家置一紙庫,名曰『孽海』。蓋投諸濁流,冀勿揚其波也。」
一日,閩《四朝聞見錄》,拍案大怒。急謀諸婦,脫臂上金條脫,質錢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餘部,將投諸火。予適過其齋,怪而問之。石曰:「是書所載,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無可訾議。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誕不經。逆母欺君,竊權樹黨,並及閨閫中穢事。有小人所斷不為者,乃敢形諸奏牘,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編書者,又逆料後人必不深信,載入文公謝罪一表,以實其過。嗟乎!小人之無所忌憚至於此極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眾忌。況我文公少時,出入經傳,泛濫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後得理學正宗,門牆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諸弟於輔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盡麾之門外。於是轉羞成怒,欲敗名而無隙。乘咸和殿兩札有『大臣失職,賊者竊柄』之語,為上游所惡,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觸忤宰執,遂文致其詞,貿然上瀆,一以雪擯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見者也。」石曰:「然則文公何以不辨?」予應之曰:「文公當孝宗朝,陛對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瀝膽,詆訶近臣,孝宗開懷容納,令持浙江、江西之節,繼復有經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當時諫垣請公,至有罪當誅戮之議。君子明哲保身,而動稱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釐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貽誤後學。若立朝行己之間,天下萬世,自有公論。譬諸執途人而指雪為黑,指漆為白,雖愚者亦知其謬,而猶待嘵嘵置辨乎哉?」石曰:「君論誠佳,然此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卒燒之。予曰:「君可謂勇於為義者矣!」
是年,石以南闈發解,庚戌應禮部試,為傳臚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鐸曰:「祖龍一炬,千古恨之,因災及聖經也。若丁儀無米,不著嘉名;朱榮有金,便成佳傳,定當拉雜摧燒,勿憚揚祖龍之燼矣!」
讀書貽笑 徐樅,宇直夫,少孤貧。甫誦四子書,即無力就傅,因借讀於月聲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諷經之暇,即趺坐蒲團,聽徐讀書。每至得意處,輒合掌贊歎,命侍者以茶筍果餅啖之。徐偶一致謝,必肅然起敬,曰:「君讀書君子,荒庵簡褻,幸勿見罪。」後徐補博士弟子員,夜讀如故。而印源閉目垂眉,似不甚傾聽。徐或挾卷高吟,印源即趨赴禪牀,蒙被僵臥矣。嗣後過之,亦不接一談。
戊子歲,徐登賢書,詣庵道賀者,屨跡幾滿,而印源落寞如舊,時徐將赴禮闈,努力作揣摩計,宵分苦讀,常至達旦。印源忽厲聲曰:「驢鳴犬吠,強聒不休;請避三舍,毋混乃公為也。」徐愕然,謂印源曰:「僕雖不肖,蒙師見譽,何後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來時,所讀皆古聖昔賢格言明訓,是以不勝欽服。自君作秀才後,所讀皆膚詞剩義,了無意味,已屬厭聞。今高掇巍科,面所讀者愈趨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後倨,此君自取,於我何尤?」徐曰:「師方外人,未解讀書機竅。我輩讀書,向有成例。童時以四子書、五經入手,稍長則讀漢《史》、楚《騷》、韓、柳、歐、蘇諸大家文字,習為舉業。讀成、宏,讀隆、萬,讀天、崇,讀時人試藝。小試得手,取春秋兩闈墨卷,揣摩成熟,然後可拾科第。師何憒憒而為此饒舌?」印源曰:「原來儒家與佛家不同。佛家圖得個竿頭日進,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語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還讀我書,秀才家自有制度,勿為出家人所誤可耳。」徐唯唯而退。
鐸曰:「佛家自有之無,儒家從上徹下,同是一氣,何必各分鼻孔?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其實罵和尚者,即是和尚法,罵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鏡戲 蕪湖馮野鶴,與人交,有肝膽,而獨制於閨閫。中年乏嗣,購妾,禁弗令共牀席。偶於無人處私語,妻窺見之,呼天拍地,詬誶萬端。馮心懾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書生款其室,馮延之坐,叩所自來。書生曰:「僕秦台下士也,善識人膽。閱歷風塵久矣,見世之讀書者,無作文膽,磨盾者,無破賊膽;佩朝紳者,丸直言敢諫膽;結縞紵者,無托妻寄子膽。今聞足下高義,故來一窺膽略。」馮大喜,並欲瀝膽示之。書生曰:「君誠義膽,僕所洞鑒。但必堅之以智,鼓之以氣,乃無喪膽之虞耳!」馮慨然曰:「吾雖不及常山公渾身是肌,然臥薪而嘗者,亦有年矣。諒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兒也。」撫掌高談,意頗自負。書生嘖嘖稱羨。
亡何,閨中獅吼大作,馮不顧,談笑自若。繼聞廚下碎釜聲,如銅山西傾,洛鐘東應,馮猶勉強自制。俄又聽堂前敲樸聲,杖下號泣聲,諸婢僕喧呶勸解聲,馮漸色變。復有一老嫗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執木臼杵潛伺屏後。」馮漸起離坐。忽屏後杵聲築築,厲聲高喝曰:「誰家狂蕩兒,引逗人男子作大膽漢?」馮臉色如土。書生瞋目而視曰:「怪哉:始大如卵,繼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將破矣!」急起欲去,馮強挽之。書生曰:「僕以君有膽力,故來一窺梗概。不謂空有其表,直一無膽懦夫耳!」
言未畢,屏後一杵飛出,中書生左臂,鏗然一聲,化為古鏡。拾視之,背篆「照膽」兩宇,知為秦時故物。婦奪以自照,膽大如甕,猶蒸蒸然出怒氣。及照馮,細如半黍,青水滴瀝。驗之,蓋已碎矣!
鐸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婦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記此為不成丈夫者鑒。夫庸懦之夫,不過自愧無能,釀成悍戾。而賢達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醜暴之於外,往往潛聲忍氣,保全令名。於是專閫威風,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閉帷,王茂宏之犢車,房玄齡之鴆酒,可為殷鑒。然延平五虎,鬼猶畏之。無杜蘭香治創之藥,亦未易普度眾生也。猶記庚寅歲養痾紅芍山房,戲制《泥金帶》傳奇,為天卜悍婦懲妒,演諸宋觀察堂中。登場一唱,座上男子無不變色卻走。蓋悍婦之妒未懲,而懦夫之膽先落矣。殆哉!」
帖嘲 陳小梧,家吳之專諸里。負才傲物,多所凌折。一日,有人投帖於門,視之,年眷同學弟某拜也。訝其素無半面,何以來此?而客已金頂華服,闖然而入,舉手一拱,竟登上座。陳叩其邦族,客曰:「僕浙之歸安人也。遍覓雅流,未曾一覿,今聞小友高才,故爾奉訪。」言竟,抵掌捋須,笑傲自若。陳睨視而笑曰:「嘻!異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輩,而能知我高才,可謂咄咄怪事!」客戄然曰:「僕雖不才,與汝邂逅萍蹤,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謾罵?」陳曰:「人之不通,豈在談文數典?即以君名帖論之,何曾道著一字。」客請其說。陳曰:「君雖遙遙華冑,而我家數代明農,從未掛名仕籍,年之一字,義於何屬?至於指稱曰眷,我與貴族,實無一點葭莩親,則此宇亦屬可刪。君游浙學,我隸吳庠,同學二字,全然附會。我年僅三十有二,而君須鬢皆蒼,自稱曰弟,無乃太謙。適見君入來,舉手一拱,即登賓位,長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試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謂君不通,確有明徵,何曾謾罵?」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陳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覓雅流於天下哉?」拂袖竟入。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蹌而出。
鐸曰:「制貴通令,禮宜從俗,況名帖之戔戔者乎?乃竟以此貽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滅,懷而不投,大有卓識。」
一錢落職 南昌某,父為國子助教,隨任在京。偶過延壽寺街,見書肆中一少年數錢買《呂氏春秋》,適墮一錢於地。某暗以足踐之,俟其去而俯拾焉。旁坐一翁,凝視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後某以上捨生入謄錄館,謁選,得江蘇常熟縣尉。束裝赴任,投刺謁上台。時潛庵湯公,巡撫江蘇,十謁不得一見。巡捕傳湯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掛彈章矣。問所劾何事?曰:「貪。」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贓款?必有舛錯。急欲面陳。巡捕入稟,復傳湯公命曰:「汝不記昔年書肆中事耶?為秀才時,尚且一錢如命;今僥倖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篋,為紗帽下之劫賊乎?請即解組去,毋使一路哭也!」
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潛庵湯公,遂慚愧罷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於意外者。記此為不謹細行者勖。
鐸曰:「錢神化百千億萬身,種種誘人失著。勿謂一錢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滅成燎原。吾願飭簠簋者,自一錢始。」
兩指題旌 趙蓉江未第時,館東城陸氏。時主婦新寡,有子七歲,從蓉江受業。
一夕,秉燭讀書,聞叩戶聲。啟而納之,主人婦也。叩所自來,含笑不言。固詰之。曰:「先生離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風月,不揣自薦,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婦珍名節,士重廉隅。稍不自愛,交相失矣。汝請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婦堅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戶,婦反身復入。蓉江急闔其扉,而兩指夾於門隙,大聲呼痛。稍啟之,脫手遁去。婦歸,闔戶寢,頓思清門孀婦,何至作此醜行,凌賤乃爾?轉輾牀褥,羞與悔並,急起引佩刀截其兩指。血流奔溢,瀕死復甦。潛取兩指,拌以石灰,什襲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於明日卷帳歸。
後其子成進上,入部曹,為其母請旌。時蓉江已居顯要。屢申屢駁,其子不解。歸,述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爾師,當有驗。」子奉母命,呈盒於師。蓉江啟視之,見斷指兩枚,駢臥其中,灰土上猶隱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題請旌。此事載《趙氏家乘》,其親慎茂才為予言之。
鐸曰:「處貧賤易,處富貴難。蓉江當未第時,闔戶拒奔,凜然難犯,豈非廉隅自重者戰?乃此婦克全晚節,而蓉江終入奸黨,熱中之念害之也。亦所謂養指而失肩背者歟?夫我輩讀書論世,務須放開眼孔,不可因賢者而護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沒其長。如李光弼之抗敕,畢竟是不臣。溫太真之絕裾,畢竟是不子。謝道韞天壤王郎之恨,畢竟是不婦。許普以肥田讓兄,而盜取孝廉,畢竟是不弟。王仲回怒撻其於,不令其唁同門之喪,畢竟是不友。至古來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禰衡不自殺,不可謂非愛才,文姬必遠贖,不可謂非仗義。秦檜《題伯夷頌》一詩,居然有許身禹稷之概。嚴分宜鈐山堂讀書,十年冰雪,亦與志士清操何異?而賢者終成為賢,不肖者終歸於不肖,蓋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蓋巨醜也。因記趙蓉江事而牽連及之。」 第四卷
酒戒 鄧翁,失其名,賣漿邯鄲市上。一日薄暮,有蓬頭奴持葫蘆向翁取酒。
翁凝視之。曰:「近托芳鄰,汝不識耶?」翁置不問。月餘,更不復來。後遇之盧生祠下,強邀入肆,道其契闊,並取甕頭梨花春酌之。蓬頭奴急起捉臂笑曰:「君勿再誤我。實相告:予純陽子座下柳仙也。曩隨主人岳陽時,見其三度醉,喉間輒作癢。主人吝,不予涓滴,是以日就酤,一消渴吻,會主人赴芙蓉城洗花宴,命予守藥爐。苦岑寂,傾葫蘆中宿釀而飲,大醉,酣臥爐惻。主人歸,責予失守。予以醉辭,主人怒。予曰:『東翁日在醉鄉,何獨下酒禁於僕?』主人曰:『予飲者,酒也;汝所飲者,非酒,禍水耳!』予曰:『有以異乎?』主人曰:『予之酒,取粟顏子負郭之田,去秕粱鴻賃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貯曹氏書倉者累月,而後浸以廉泉讓水,入范家淨釜,遠三昧火蒸之,良藥為曲,直木為槽。俟其成也,酌以堯之鐘,孔之觚,仲氏子之榼. 故清可為聖,濁可為賢。爾之酒,不過盜跖樹粟,貪夫酌泉,王孫煬灶,癡兒滌器。誤飲之,則廉者貪,謹者狂,墮井者喪身,罵座者賈禍,爐畔疑奸,甕頭認賊,其小節也?爾不此之戒,猶借主人為口實哉!』因大悔悟。主人曰:『濁根不拔,後恐萌故態。』掣劍刳予腸胃,掬水滌盡,仍納之,亦無所苦。復以所釀金盤露賜予跪飲,大醉者七日。嗣後過酒肆家,見盈缸累甕者,觸鼻不知為何物,是以不復來。」翁大驚,伏地而拜曰:「君主人既有釀酒方,何不一見賜?」柳仙出錦囊予之,長笑而去。拆視之,大書一「水」字。起視肆中酒,盡化為水。翁由是棄賣漿業,投盧生祠,為香火道人焉。
鐸曰:「捉月傷生,流涎失品,死便埋我,作達者亦何益哉?安得取金留犁、玉蟾蜍,盡以西江水滌之。此次公醒狂論一則,酒家南董,從此塞瓿覆甕可也。」
桓溫在座,日給二升;景伯登筵,禮嚴三爵。入非麴友,路入糟邱。喜則薌澤迷心,淳於髡合樽錯坐,怒則車輪括頸,高季式恃勢留賓。酣態凌人,醉鄉狎色。定當渴老羌於池畔,縛以投池;桎畢卓於甕邊,請其入甕。
受業許元凱附識
色戒 袁浦士人某,好漁色。妻美而賢,諫之,輒反目。庚午赴試北闈,下第歸,路過弓家城。一婦人折花門外,睨之,絕豔。某故作墮策,下騎徐拾之,曰:「滎陽生墜鞭矣,何汧國夫人不邀入院耶?」婦似不聞,執花搴帷而入。某大失望,怏怏振策去。
夜止旅店,輾轉不能寐。甫就枕,見一客高冠長劍,衣杏黃衫,岸然而來。某起延坐,並叩姓氏。曰:「僕黃衫客也。自霍家兒埋玉後,與虯髯崑崙輩遁跡海上。今復技癢,一履塵世。」某驚喜,述所見,私與商榷。客曰:「得非城南第五家,門外銀杏一株,上罥翠藤作紫花者耶?」某曰:「然。」客曰:「此良家婦,婿亦冠儒冠,門第與足下等,非章台路旁柳,任人攀折者。」某固求方略。客曰:「姑狥所請。但僕有唐突處,幸勿罪。」竟去。
亡何,客引一婦來。燭之,鬟鬆釵嚲,轉益娬媚,喜極。欲與狎抱,而礙客在座。客似察其童,曰:「僕亦偕一麗人來,與眼前人相伯仲。君請偎紅,僕亦倚翠,兩不妨也。」某業已滿願,不復問麗人為誰。請客別榻東軒,自乃捧豔登牀,備極穢褻。事訖,潛往東軒伏窗隙窺之。見一麗人,與客並枕臥。繼聞私語曰:「我家男子太憨跳,日漁脂獵粉,拋人閒處住。今得侍君寢,願從此矢白頭。」客引手替枕,笑曰:「卿言大有見。但一頂綠頭巾,送而夫戴卻矣!奈何?」麗人曰:「渠自有孽報,何足惜?」審之,醋類其妻。某人憤,排闥直入,曰:「何物狂奴,玷人清白?」拔牀頭劍欲斲之。麗人忽遁去。客起迎,笑曰:「爾亦知玷人清白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汝牀頭人在,亦當為乃夫留一餘地也!」某語塞,撫劍作怒目狀。忽有懦冠者倉皇入內室,捉其婦,徒跣而出,旋入東軒,搜得某,奪劍欲殺。客代為緩頰,而三尺霜鋒,凜然在頸矣。
某駭極,狂呼而醒。因歎曰:「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報。況奸與殺近,可長以身試乎?」歸家後,與妻頗敦琴瑟。倡樓伎館中,亦杳無某生跡矣。
鐸曰:「客館宣淫,深閨揖盜。現在盤珠,不勞頭上翁覆算也。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牆茨難掃,即以此言,作千金敝帚也可。」
公孫穆後房領袖,韓熙載內院乞兒,雖屬風狂,不離閨闥。若乃越此疆而侵彼界,必至愛野鶩而失家雞。天道好還,人言可畏。須知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插標賣婦之媒,豈待他年誨盜閨中,始悟反火焚身之漸!
受業許元凱附識
財戒 山西潞安府城隍廟,寓一奇客,自稱五嶽子。審其音,類燕趙間人,日顛倒四時花木以為戲。
一日,里中好事者環請作劇。客曰:「諾。」袖中出青錢一枚,側插庭際,駢兩指作書符狀。須臾,錢大如車輪,群異之。客曰:「適成連子遲予海上,當暫去,明晨復來。」臨行,指錢笑曰:「此物有福則享,無福則殃,爾等勿輕覷也。」遂去。眾亦漸散。
有無賴於某,排徊至夜,摩挲良久,潛從錢孔中窺之,見其內瓊樓翠閣,繡檻文窗,琉璃屏、珊瑚榻,珠玉寶玩,無不具備。俄有數美人衣五銖衣,曳輕縠裙,明璫玉佩,翩然而來。手各攜樂器一具,不似世所傳箏琶笛板者。亡何,一美人曰:「《紫雲回樂府》自阿環盜去,久不復奏矣!盍理之。」眾曰:「諾。」於是展氍毹席地而奏。奏畢,曰:「阿蠻嬌態,獨步一時,請更作折腰舞可乎?」一美人癡立,似未允者。眾笑曰:「癡婢子被白家郎馳驟,腰圍粗卻矣!」美人面發赬,勉強振袖而舞。庭前桃瓣簌簌,如紅雨墮。某在錢孔中,初擾探首入,後漸入佳境,不覺移身逼近腰際。忽聞堂上嗔喝聲曰:「何宋齷齪奴,窺人閨闥!」哄然盡散。而重樓疊閣,無一存者。某覺錢孔漸小,四面束住腰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而束處痛極難忍,狂聲呼救。里中群起環視,無計可出。
天曉,客復來,嗔曰:「寒乞兒,汝一介窮骨,妄覬宮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鑽穿錢孔,動輒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眾代為哀免。客曰:「天地間,禮義廉恥,酒色財氣,如武候八陣圖,廉為生門,財為死門。渠已從死門而入,尚望從生門而出耶?」某聞言大哭。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因取巨筆蘸墨,塗錢孔而出之。錢頓小如故,仍納諸袖中。謂某曰:「暫爾筆下超生,後此勿為一錢不惜命也。」某叩謝隨眾而去。至今廟祝,猶有能言其事者。
鐸曰:「高士買山,才人諛墓,即廉如劉寵,猶必選大錢納之,矧癖同和嶠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圓象天,內方象地,則鑽穿錢孔,何異埋頭地獄?泉可溺身,刀能殺命。以是取譬,猶以為遠。」
銀取諸艮,艮則不流,錢授以戈,戈則近殺。廉士守象形之戒,貪夫幸噬內之占。豈知鄧氏銅山,塵埋餓鬼;石家金穀,血染遊魂。作牛馬於半生,擲家園於一笑。鑿嶄巖山三千金穴,何為其然?弔狼㬻市百萬錢奴,而今安在?
受業許元凱附識
氣戒 虞山迂叟莊某,年六十餘,始舉一雄。甫週歲,繼室耿氏愛若拱璧。偶鄰女招赴白衣會,捉其子付莊抱之,再四諄囑,登輿而去。
莊抱兒竟入書室,讀《秦漢紀略》。至始皇焚書處,輒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龍!爾欲盡愚黔首,瑯玡記德碑教誰識也?」兒驚,大哭,莊置不聞。繼讀至博浪沙錐擊處,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絕秦,副車僅中。否則鮑魚遺臭,何俟三十六年後哉?」兒又大哭,莊仍讀如故,至沛公入關,鴻門擲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時縱卻,後將奈何?不識亞父計,老重瞳當抉去矣。」兒哭不可止。後更讀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莊益怒氣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視懷中兒面青氣塞,不復作啼聲矣。
婦適歸,見之,驚欲死。莊猶摩拳擦掌,怒目視書曰:「斷蛇劍何在?吾當取赤帝子斬卻也。」婦唾之,急抱兒眠榻上。延醫治之,不救。婦痛兒之死,搜括架上書,盡投爨下。莊怒。自此與婦別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絕。
鐸曰:「逞一時之忿,斬百世之祧,氣顧可妄動哉?然英雄按劍,叱吒風雲;名士揮毫,動搖五嶽。勿以迂叟為鑒,而竟作無氣男子也。」
剛則多凶,忍乃有濟。是處以圯上傳納履之士,橋邊有鑽褲之夫。若積腐成迂,借狂作達,大則禰衡撾鼓,殺身鸚鵡洲邊;小則穎士裂麻,被放《櫻桃賦》裡。因知不驚不怒,須學大勇者之休休,無或若病若顛,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業許元凱附識
俠妓教忠 方芷,秦淮女校書。有慧眼,能識英雄,名出頓文、沙嫩上,與李貞麗女阿香最洽。阿香卻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過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傾倒一時。妾欲得一忠義士,與共千秋。」阿香哂之。
貴築楊文驄耳其名,命駕過訪。方芷浼其畫梅。楊縱筆掃圈,頃刻盈幅。方芷大喜,竟與訂終身約。時文驄黨馬、阮,為戟門狎客,士林所不齒,聞方芷許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竊笑。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楊曰:「不知。」方芷曰:「妾前見君畫梅,花瓣盡作娬媚態,而老幹橫枝,時霹勁骨。知君脂韋隨俗,而骨氣尚存。妾欲佐君大節,以全末路,故奩具中帶異寶而來,他日好相贈也。」楊漫應之。
無何,國難作,馬、阮盡駢首,侯生攜李香遠竄士。戎馬荊棘,萬家震恐。
方芷出一鏤金箱,從容而進曰:「妾曩日許君異寶,今可及時而試矣!」楊發之,中貯草繩數圍,約二丈許,旁有物瑩瑩然,則半尺長小匕首也。楊愕然,遲回意末決。方芷厲聲曰:「男兒留芳貽臭,所爭止此一刻。奈何草間偷活,遺兒女子笑哉!」楊亦慷慨而起,引繩欲自縊。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帶?」
急去之。楊乃幅巾素服,自繫於窗櫺問。方芷視其氣絕,鼓掌而笑曰:「平生志願,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後孿香聞其事,歎曰:「方姊,兒女而英雄者也。作事不可測,乃如是耶!」乞侯生為作傳,未果。而稗官野乘,亦無有紀其事者。
鐸曰:「兒女一言,英雄千古。誰謂青樓中無定識哉?詠殘棋一著之詩,吾為柳蘼蕪惜矣!」
雛伶盡孝 梨園樂部,吳門為最盛,有尹蘭者,年十二,貌若處子。父儒流,早喪。母守節,忽患咯血症,家赤貧,不能供藥餌。蘭籌度無計,竟投華休部作梨園弟子。錦帕蒙頭,緗鉤學步,嬌喉妙態,冠出一時,得金錢,盡作藥裹費。
餘則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歡,曉起問安再四,始詣歌場晚歸取腰鼓檀板,向牀頭唱臨川曲子。母安枕,乃潛就腳後臥。小有不樂,鋪氈列几,結束登場,演《小青題曲》諸雜劇,母歡笑乃止。
富貴家設華筵招之去,燭未見跋,托辭遁去。或鑰其戶以窘之,則涕泣求歸,問之。曰:「恐老母倚閭望耳。」由是盡憐其孝,至晚亦不固留。贈以金,受而不謝,贈以簪珥,必再拜而後受之。人訝其故。曰:「贈金者,知我貧,贈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
如是者七載,母血症驟發而死。蘭哀毀幾不欲生,奉其柩與父合葬訖,取舊日所置翠翹插鳳,與一切繡帕花鞋之屬,盡投諸火。長跽市誓之墓曰:「後有習此故態者,願殛死。」人笑曰:「爾既以此享豔名,獵纏頭矣,何始作而終悔之耶?」蘭潸然淚下曰:「君非知我心者。某雖不肖,育自清門,豈屑以詩書後裔,習此末技?始作者,因養母,終悔者,恐玷父也。」
戶部楊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舉子業。格於例,不得應考,薦為某司馬作書記。偶赴戲筳,歸而大慟曰:「舊日生涯,宛然在目。茫茫泉路,欲侍何從?場上之墜鞭詞譜,所之皆《蓼莪》餘音也!」吁悒者累日。自此請觀樂者,詭辭之,竟不復赴矣。
鐸曰:「古來畸人傑士,一時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諒於天下者。嗟,嗟!誰無父母,而顧使傳孝子者,僅一尹蘭也!或曰:「伊蘭之孝,惟為優伶故傳。『是固然。然何以學士大夫不為優伶者,又無可傳也?」
丐婦殉節 青州丐婦小苗兒,畫微黑,眉目有姿致,隨夫王五丐於淮。王懶而暴,日臥黃公祠,命妻出丐,歸而乞者少,剛杖之,曰:「爾從何處嬉,所獲乃止此耶?」歸而乞者多,則又杖之,曰:「爾與誰有私,賺來阿堵物?苟敗露,而翁不爾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階級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頰。婦不與較,飲泣順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僕招其婦。婦慮見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棗兒》曲。唱畢,某與僕耳語久之,引王出外廂,賞以酒。私謂婦曰:「以爾具此姿色,何患無良匹?乃至為乞人婦,且聞其朝凌暮辱,夫婦之情絕矣!汝盍早自計。」婦艴然曰:「丐婦知有夫耳!豈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婦人從一而終,又何計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計,吾已為若計之。」引婦出外廂,夫已短帶結喉而死。婦知石卵不敵,佯曰:「簿幸奴,我隨汝十數年,有何享受,動輒加赤棒。今若此,是天報也!」某大喜。婦曰:「殺之固善,然犬馬斃,亦當埋帷蓋。苟假尺土而掩之,實君之盛德。」某信之,命僕監守其婦,出詣曠野,相度隙地。婦乘間謂僕曰:「爾知我心願否?」僕曰:「不知。」婦曰:「我乞人妻耳,驟作富家婦,飲食起居,都不慣。但得如爾者事之,則我願足矣!」僕喜,繼而曰:「奈主人何?」婦曰:「是不難。急首於官,則主人必繫縲紲中。爾與我席捲而遁,向他鄉作一小貿易,差勝低頭簷下也!」僕大稱善,急啟後戶去。
某歸,失其僕。詰之婦,婦曰:「不見汝來,想渠蹤跡去矣。」某擁婦求歡。婦曰:「是亦大可笑。幾見未寒肉在惻,即欲強眠人婦者?」某固逼之。婦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強顏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幾何?」正撐拒間,忽見僕引持索者數輩,洶洶而入,繫某竟去,婦亦隨至衙署。稟驗之,一鞫而服。某論死,僕以同謀首告,減一等,並繫諸獄;命以尺地掩王五屍。掩畢,丐婦持刀而前。環視者爭勸之,且曰:「渠當日荼毒若此,今以德報怨,亦已過矣!何必爾?」婦歎曰:「君臣夫婦,其義一也。丐婦之死,俾天下知盡婦道者,不得以夫為藉甚,亦以愧夫視臣草芥,而敢視君如寇仇者。」言訖,自刎死。
鐸曰:「烈士捐軀,盡其在我。此柱厲叔之所以死報莒敖公也。眾人國士之論,彼豫讓直不曉事漢耳!」
營卒守義 海寧莊太史家,有婢名寵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蓮船約尺二。營卒陸某聘為室,家貧,尚未娶也。會富家某,謀劫貧戶妻,陸仗義援之。某怒,賄諸城守,黜其名。陸自此益困。
吳六岢未貴時,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陸曾識之。聞其授副將,往投麾下。吳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有客號海鷗子,擅神術,使陸專事之。一日,海鷗子視陸而笑曰:「汝雖不及馬周火色鳶肩,猶能如趙無恤雖賤必貴。然妻宮大奇,恐不能誕育,幸額角陰騭紋入兩鬢作紅色,尚可借神力挽也。」出一黑丸授之,陸未深信,姑拜納焉。
後隨吳公平寇,得戰功,授裨將。復剿海賊,生擒首逆,獻俘闕下。報入,吳公掛總戎印,而陸以裨將授鎮守矣。陳情告假,星夜歸里,先謁莊太史,問以寵奴。莊笑曰:「貴人尚念舊耶?無論貴賤不敵,醜陋堪憎,即以年齒論之,今已六十齡老嬸子矣!尚堪抱衾裯,稱新婦哉?」陸曰:「不然。昔賤今貴,僕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僕初聘時,已詳悉之。若以衰齡暮齒,則蹉跎之罪,應歸於僕,又豈彼之咎乎?」莊肅然正色曰:「君誠義夫,愚所敬服。」因陸未治第,即日贅於莊太史家。
結褵之夕,褐巾平視,象服珠冠,儼然命婦。及卸裝就寢,數莖白髮,毵毵覆頂,自額及踵,略似人形而已。陸敬禮之弗衰。寵奴勸其置妾。陸曰:「吾即與爾偕老百年,亦不過三十餘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愛耶?」而寵奴終憂無嗣,因出海鷗子所贈黑丸,授而吞之。不旬月,信水復來。明年,誕一子,名恭壽。人謂守義之報云。
鐸曰:「無鹽入宮,孟光舉案,重婦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無廷式,不曷妻者誰哉?武夫若此,袁家婿當愧死矣!」
桃夭村 太倉蔣生,弱冠能文。從賈人泛海,飄至一處,山列如屏,川澄若畫。四圍絕無城郭,有桃樹數萬株,環若郡治。時值仲春,香風飄拂,數萬株含苞吐蕊,彷彿錦圍繡幄,排列左右。蔣大喜,偕賈人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見小繡車數十隊,蜂擁而來。粗釵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攣耳,齞唇歷齒,而珠圍翠裹,類富貴家女。抹巾障袖,強作媚態。生與馬皆失笑。末有一車,上坐韶齒女郎,荊釵壓鬢,布衣飾體,而一種天姿,玉蕊瓊英,未能方喻。生異之,與馬尾綴其後。輪軸喧闐,風馳電發,至一公署,紛紛下車而入。生殊不解,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當仲春男女婚嫁之時,官茲土者,先錄民間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錄民間男子,試其文藝優劣,定為次序,然後合男女兩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當相對。今日女科場,明日即男闈矣。先生倘無室,何不一隨喜?」生唯唯,與馬賃屋而居。因思車中女郎,其面貌當居第一;自念文才卓犖,亦豈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緣有在,真不負四海求凰之願。而馬亦注念女郎,欲趕闈就試。商諸生,生笑曰:「君素不諳此,何必插標賣錢賬博耶?」馬執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場扃試,生文不加點,頃刻而成,馬草草塗鴉而已。
試畢歸寓,即有一人傳主試命,索青蚨三百貫,許冠一軍。生怒曰:「無論客囊羞澀,不足以饜名饕,即使黃金滿屋,豈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氣哉!」其人羞慚而退。馬躡其後,出橐中金予之。
案發,馬竟冠軍,而生忝然居殿。生歎曰:「文字無權,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獲醜婦,奈何!」
亡何,主試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贅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見凹面攣耳,齞唇歷齒者。及揭巾視之,黛色凝香,容光閃燭,即韶齒女郵也。生細詰之。曰:「妾家貧,賣珠補屋,日且不遑,而主試看,索妾重賂,許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懷嫌,綴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貫錢,列名高等,安得今夕與玉人相對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態盡然。惟守其素者,終能邀福耳。」生大歎服。
翌日,就馬稱賀。馬形神沮喪,不作一詞。蓋所娶冠軍之女,即前所見抹巾障袖,而強作媚態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獻主試,列名第一,而馬亦夤緣案首,故適得此寶。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實,此君自取,夫何尤?」馬鬱鬱不得意,居半載,浮海而歸。生篤於伉儷,竟家於海外,不復反矣。
鐸曰:「錢神弄人,是非顛倒。豈知造化弄人,更有顛倒錢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裝不吝,意氣故自不凡,即謂之嘉耦亦可。」
荊棘里 會稽周夢荃,襁褓中父客於粵,閩二十載,音問梗絕。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風餐,備極勞頓,行兩月餘,去粵界尚遠。忽歧道竄豁谷間,荊棘萬叢,迷天塞地。有衣冠者數輩,躑躅其中,刺足鉤衣,若不覺其苦。周攝衣欲入,見一老人曳杖而來,問客何往?周以尋父對。老入曰:「汝孝子也。宜走康莊,不宜入荊棘里。」周問:「若輩何為?」老人曰:「此輩平日名利熏心,趨熱路,走捷徑,自矜健步,故爾竄入荊棘,使彼一顛其趾。」問:「何不覺其苦?」曰:「世途上皆無形之荊棘,惟旁觀者見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周曰:「翁何不發慈悲願,為若輩一剪除之。」老人笑曰:「荊棘里,舊有兩徑;吾已剪除一徑,為忠臣孝子往來之地。無如若輩捨正路而不由耳。」周詢其處,老人曰:「荊棘當前,回頭是路。」週一反顧,果見康莊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兩旁竹木,秀野可愛。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順竹,張茂先交讓樹也。」至一渡,曰「義渡」,中泊一舟,曰「慈航」,縈繞者,皆源頭活水,而波瀾不起。老人挈周登舟達岸。
岸上樹廉石,鎸金碧大字,類蝌蚪書,周不能辨。老人曰:「俗傳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謂道岸也。」
又行數里許,至一門,顏曰「不二門」。遙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絕無旁徑。老人曰:「汝由此而去,無卻步,無歧趨,勉強而行之,可終其身無荊棘矣!」遂去。
周由門而入,所履皆石徑,光可鑒影,而無纖毫滑澤。從容翔步,初不甚勞。忽峭壁當前,老樹纏藤,上參霄漢。周攀援而上,脫手墮如落雁。起視之,細草平坡,野花當路,又似別一境界。有負樵者,行吟而過。詢之,乃粵之西山背也。急入城,探父蹤跡,得之毗盧東院。蓋父客游飄泊,無顏歸里。相見,各述二十年事,抱持痛哭。粵人感周之孝,播傳里黨,恤以資斧而歸。
鐸曰:「康莊大道,即從荊棘中辟之。可知善惡兩途,相去不咫尺耳。危哉!」 第五卷
惡餞 枝江盧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馬,往依之,而兩月前已擢鎮西太守。囊無資斧,流寓沙尼驛。幸幼習武事,權教拳棒為活。
驛前棗樹兩株,圍可合抱,時當果熟,打棗者日以百計。盧笑曰:「裝鉤削梃,毋乃太紆,吾為若輩計之。」袒衣趨左首樹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樹上棗簌簌墮地。眾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趨右首樹下,以兩手對抱,而枝葉殊不少動。盧曬之。髯者曰:「汝所習者,外功也,僕習內功,此樹一經著手,轉眼憔悴死矣!」盧疑其妄。
亡何,葉黃枝脫,紛紛帶棗而墮,而樹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盧大駭。髯者曰:「孺子亦屬可教。」詢其家世,並問婚未,盧曰:「予貧薄,終歲強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僕有拙女,與足下頗稱良匹,未識肯俯納否?」盧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願也。」髯者喜,挈之同歸,裝女出見。
於是夕,即成嘉禮。明日,謁其內黨;有老嫗跛而杖者,為女之祖母;蠻衿禿袖,頎而長者,為女之嫡母;短衣窄褲,足巨如籮者,為女之生母;野花堆鬢,而粉黛不施者,則女之寡姊也。盧以女德性柔婉,亦頗安之。
居半載,見髯者形蹤詭秘,絕非善類;乘其出遊未反,私謂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殺人奪貨,終至滅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將何以處我?」女曰:「行止隨君,妾何敢決?」盧曰:「為今之計,惟有上稟高堂,與卿同歸鄉里,庶無貽後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盧以己意稟諸老嫗。老嫗沉吟久之,曰:「岳翁未歸,理宜靜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當祖餞。」盧喜,述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與君處不同。所謂祖餞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門,各持器械以守,能處處奪門而出,方許脫身歸里,否則,刀劍下無骨肉情也。」盧大窘。女曰:「妾籌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敵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撐。生母力敵萬夫,而妾實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鐵拐,如泰山壓頂,稍一疏虞,頭顱糜爛矣。妾當盡心保護,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對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裝,暗藏兵器而出。才離閨闥,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請吃此銀刀膾去!」女曰:「姊休惡作劇!記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擁背。今日之事,幸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癡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強顏作說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間錘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氣喘,擲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嬌客遠行,無以奉贈,一枝竹節鞭權當壓裝。」
女跪請曰:「母向以姊氏喪夫,終年悲悼,兒雖異母,亦當為兒籌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當及汝。」舉鞭一掣,而女手中錘起矣。格鬥移時,嫡母棄鞭罵曰:「刻毒兒!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遙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淚出見,曳盧偕跪。生母曰:「兒太忍心,竟欲拋娘去耶?」兩語後,哽不成聲。盧拉女欲行,女牽衣大泣。生母曰:「婦人從夫為正,吾不汝留。然餞行舊例,不可廢也。」就架上取綠沉槍,槍上挑金錢數枚,明珠一掛,故刺入女懷。女隨手接取,砉然解脫,蓋銀樣蠟槍頭耳。佯呼曰:「兒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會其意,曳盧急走。
將及門,鐵拐一枝,當頭飛下。女極生平技倆,取雙錘急架,盧從拐下衝出,奪門而奔。女長跪請罪。老嫗擲拐歎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隨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態也!」
女隨盧歸里,鬻其金珠,小作負販,頗能自給。後髯者事敗見執,一家盡斬於市。惟女之生母,孑身遠遁,祝髮於藥草尼庵,年八十而終。有遺書寄女。女偕盧跡至尼庵,見牀頭橫禪杖一枝,猶是昔年槍桿也。女與盧皆大哭,瘞其柩於東山之陽,廬墓三年,然後同反。
鐸曰:「天之所福,慈孝為先。女知愛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愛女,故不作斷頸之鳧。獨是溺於女者,何以不從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為盜也。』嗟乎,世之不為盜者多矣,而盜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鬱鬱不自得。浪跡出遊,將為求凰計。偶至鳳陽,遇道者於途,詰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婦,此去東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生信之,如所指而行。至,則春台演劇,觀者蜂屯蟻聚,無可停趾。回視垂楊低處,露小紅樓一角,有女子搴簾,衣半折,側面偷窺。粉光黛影,射人雙目。生迴旋顧盼,幾難自主,迨斜日西傾,歌場樂闕,猶仰面空樓,初不覺遊人盡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癡兒,窺人閨閣?」生視之,岸然偉丈夫,竟拉其臂,強曳登堂。生兩股戰慄,變色慾走。因大笑曰:「如此膽怯,也學風狂。實相告,樓頭女子,即僕掌珠。君如閨中無婦,願附婚姻。」生變懼為喜,唯唯惟命。
時已秉燭,令女子嚴裝訖,與生交拜,擁入閒房,將攀情話。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燈下,意緒無聊。漏下二鼓,見畫屏東畔女子獨來,對鏡卸翠鳳翹,金雀花雙朵,旋解芙蓉帔。鴛鴦百折裙,斜倚牀闌,脫藕覆,褪雙絲文繡履,兜三寸許軟紅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幃。生欲燄中燒,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闃其無人,唯繡枕橫陳,半堆錦被而已。大駭,莫詳其故。擁被孤眠,旁皇終夜。侵曉,女子即來。生詰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錦帳中。更闌後,女子衣短紅襖,外繫金鸞紫絡帶,髮惺忪作懶裝,兜以皂帕;下體繡裙不掩,露絳直文羅褲,提縷金鞋剗襪而來,披幃竟登牀榻。生急捉其臂,隨手轉側,如一團絳雪,飛墮巫山;索之,悄然無跡矣!是仙是鬼,益莫測其蹤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穎姑,偶過其室。生正苦岑寂,於鏡旁舐毫作字。穎姑睇而門曰:「爾亦曾讀書識字耶?」生曰:「予雖不肖,束髮游庠豈有秀才家不讀書識字者?」穎姑失聲一歎。生疑之,再三絮問,穎姑曰:「吾憐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生長跪請教,曰:「吾家翁姥,專以左道劫人財物。將欲舉事,必先殺一人,祀神開路。往往懸姊為餌,名曰夫婦,而實一無所染。吾自有知識以來,見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幾千百兒郎矣!今夜明星爛時,殆將及汝。」
生窘極,叩首乞援。穎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懸,還須阿姊。」生問計。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壓六甲符一通,上纏燈綠絲三十六縷。汝搜括而棄之,彼必不能脫身。苟得成其夫婦,而後以情義哀之,自能免汝於難。」生謹受教。穎姑潛引去。生啟視褥底,果如所言,急棄之。
入夜女來,伺其緩裝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覺,曰:「婢子多言,敗我家事。雖然,亦天意也。」縱體投懷,竟成歡會。事訖,裸跪牀頭,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儷,萬死相隨,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雞繫於杖頭,囑生肩荷之,曰:「往北約行三十里,俟雞聲一唱,即捨之而走,再行二十餘里,待妾來時,好共發也。」生謹記而去。
女佯告諸父。父大怒,跨馬欲追。女曰:「追之不獲,不如飛劍以斬。」父從女言,擲劍於庭,去同白練。亡何,電光一閃,錚然墮地,血涔涔斑痕猶濕也。
時生出北郭門,約行三十里,杖頭雞聲大作,急委之於地。瞥白光下注,而雞寂熱無聲矣。又行二十餘里,筋力已疲,憩於樹下,見雲中一鶴飛墮,女已控背而來。斂之,一紙鶴耳!笑曰:「大劫已過,請歸鄉土。」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無長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候曉而行,不匝月,偕歸故云。生鍵戶讀書,暇輒與女藏鬮為樂。
一日,有女子闖然而入,視之,穎姑也。並起問故。穎姑曰:「自姊去後,父母強妹為代。妹意不屑為,至逢其怒,日遭鞭撻。
幸老父赴天魔會去,乘間而逃。復思伶仃弱質,絕無親串可依,故一路間程,相投至此。」女大喜。生曰:「姨來亦大好。但非鴉非鳳,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無猜,君宜報德。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為穎姑上頭。穎姑赬顏卻之,曰:「妹子此來,不過作閒門冷燕,豈求野鴨入鴛鴦隊乎?」女以正言諭之,始無異議。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來,笑曰:「得婦之言,今頗驗否?」生敬謝之。
二女相顧,駭曰:「似吾父之師也。」道者曰:「然!爾父學仙不成,流為左道,而復借吾教中飛符遁甲諸術,日濟其惡。痛加訓誨,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滅。因惜女子無辜,亦遭慘戮,故引文郎入幕,轉輾相援,脫汝等於水火中耳!」女問:「父母無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閒話,即汝全家就縛時也。」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惡報,何哭為?」拂袖竟去。
後生密探其耗,果於是日為官軍搜捕,駢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鐸曰:「化人城裡,不少魔關,然鬼母兒孫,終入大菩薩蓮花缽底。一日回頭,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脫,是借仙家妙指,而離佛門苦劫者。行險僥倖,今古有幾人哉?」
泄氣生員 臨潼夏生,名器通,性魯鈍,學操舉子業。每一藝出,群必嘩笑之。
偶應童子試,剿襲舊文入邑庠。後赴歲試,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於市,占之,得一讖曰:「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卜者舉手賀曰:「君文必冠軍。」夏生喜,揚言於眾。眾曰:「即學使兩眼盲,觸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軍或有冀也。」夏生大慚。
時學使某公,奉命督學西安,臨行辭座師某尚書。尚書西安人,意其有心屬士,極力請教。尚書下氣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囑,急叩之。尚書曰:「無他,下氣通耳!」某公唯唯,以為「夏器通」必座師心腹人,謹記之。
後公按臨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試後,細閱其卷,詞理紕繆,真堪捧腹。以座師諄囑,不得已,強加評點,冠一軍,案發,諸生大嘩,繼思某公本名翰林,閱文必有真鑒,夏生又貧士,絕無關節可通,乃以劣藝而高居優等,殊不解。
後公任滿入都,告請某尚書。尚書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誤矣!是日下氣偶泄,故作是言。僕何嘗有所囑也!」某公悟,亦大笑。後傳其事於西安,請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氣而獵功名,雖為士林所笑,不猶愈於滿紙銅臭者哉?
鐸曰:「古人命名,義各有取。長庚入懷,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號緇郎。高琳應得寶之徵,桓溫葉試啼之讖。吾不知為夏生者,何獨取此嫌名,以為後來吉兆耶!《相經》云:「穀地豐,文運通。『則功名中人,此為第一嘉名耳。」
換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莊,晤於吳江令何君公寓。時眾賓在座,各徵舊事。
太史曰:「吾鄉有瘋丐,名金蠻子,挈妻丐食於吳,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於富貴家,歸而痛哭。妻問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饜膏粱,衣文繡,日擁嬌妻美妾以為樂,而我寒餒若此。何狠心閻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見十王召之入,曰:『爾勿怨,吾為爾易之。』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當日將軍曲良翰用以啖駝峰炙者,爾易之,則山珍海錯,可長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當日昭王被青鳳毛裘者,爾易之,則鸞封艾帶,可長御灸。』並命易其下體,曰:『是當日漢帝入溫柔鄉,占三千粉黛者,爾易之,則蛾眉螓首,可長擁矣。』瘋丐大喜,叩謝而出。
繼而天曉,妻取殘羹剩飯以進。瘋丐大怒曰:『吾將饜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繼進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將被錦繡,勿以此辱我體!』妻誚讓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貯阿嬌,看汝黃面婆子,何處送衾枕耶?』妻駭立請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則爾猶忘卻一件事。』丐問:『何事?』妻曰:『滿身都換卻,只未換得石季倫豪富命也。』瘋丐遂語塞。」
此或太史一時遊戲之談,而世之不為瘋丐者,鮮矣!
鐸曰:「惟瘋故妄,惟妄故愚。閻老作此戲,可以杜妄,太史發此論,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宜興北鄉有女祟,號菜花三娘子,俗傳五聖第三郎之婦,隨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鄉間男子。
村莊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獨行陌上,見一婦年齒稍長,而風韻嫣然,於狹岸交臂而過。福郎潛以手梭其腕,婦格聲一笑,即攜與俱去。至一處,無門庭堂奧,但見小斗碗中橫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備。婦曳令並臥,解下體褻衣迎就之。
福郎初發硎,奏刀不中窾要。婦引手導入,勉盡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婦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
翁失其子,尋至陌上,見福郎於萊溝中赤身酣臥。扶掖而歸,久之始醒。至夕,見婦搴幃笑入,曰:「癡郎郎當,敗人清興。今當張旗列鼓,與娘子軍卜長夜戰也。」登牀入被,重與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縮,婦狂態復作,移盾就矛,強相馳突。福郎三遺矢,復潰圍而遁。婦哂曰:「如此教戰,終於怯敵,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
明夜復來,攜慎恤膠食之,衝圍掠陣,徹夜鏖戰。婦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自此無夕不擾。福郎體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驅術禳都不驗。
時福郎有姊適城中李氏,為五聖第三郎所感,亦將就殆。婿令健婦夤夜負至岳家,為避祟計。翁方憂子之死,復見負女入門,益增焦急。
一更許,見婦入子捨去,少頃,三郎亦至,搜得女,擁抱於懷。勢將就淫,忽見婦從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髮,擲於地下,曰:「逃亡婦,吾尋汝十數年,乃宣淫於此!」以掌批頰者百數。婦伏地哀泣。三郎顧女歎曰:「吾淫汝輩多矣。此婦之不貞,亦上天所以報我也。汝請速歸,仍完夫婦之好。而今而後,吾當斬除惡婦,屏跡荒山,斷無顏入汝家矣。」言畢,曳婦竟去,而兩家之祟俱絕。
鐸曰:「以祟驅祟,事屬創聞。亦幸其冤家逢狹路耳!豔妻出醜,蕩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鑒!」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為草鞋三相。吳俗,於除夕前款神畢,奉草鞋三相輩,祀以香帛。雖非正神,亦紫姑、馬公之屬也。弟倚兄勢,檀作威福,為患一方。臨頓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見一丈夫,棉袍烏帽,絕類貴官,而下曳草鞋一雙,顛躄而來。女驚欲號,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軟,不能支拒,牽曳登牀,任其輕搏。繼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與汝有緣,能從我,當為汝福。」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來,置酒高合,命女綴於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頻以足下靴蹴女雙鳳。女羞縮而起。四相覺之,詞誚其客。客曰:「尊夫人繡鞋錦襪,只合偶皂靴。與草鞋人作伴侶,殊嫌不韻。」四相怒目視。傍一客曰:「草鞋黨固欠風雅,恐近日破靴黨,亦非上客也。」合座拍手大噱。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為令:後有戲其新婦者,罄三爵。亡何,客又發狂,剝盤中果檠擲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錢置席上曰:「予不能飲,願以此贖罪。」四相笑納諸袖。眾客曰:「鄙哉!百文錢賣新婦,真草鞋人本相矣!」
嘩然而起,一哄盡散。
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為辱,轉輾不懌。去四五日不復來。忽一夕,曳吉莫靴,鏗然而至,翹其足置女膝上,顧盼自豪,曰:「吾今而知烏靴之得勢也!一經著腳,則舉趾高矣!」正欲脫靴就寢,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闥而進,曰:「賊狗奴,還我靴子來!」
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鍾某,讀書成進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飾觀瞻,汝一市井無賴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當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輒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閨闥,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兩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雙泥腿,消受得幾許福分?」砉然一聲,身裂為兩,飽啖之,提靴竟去。
女驚絕,半日而蘇。後適里中某氏子,勸其一生勿著皂靴,殆有覆車之鑒耶。 鐸曰:「白丁愛著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處消此罪過?幸鍾先生長守後戶,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聲橐橐哉!」
訟師說訟 江以南多健訟者,而吳下為最。有父子某,性貪黠,善作訟詞,一日,夢鬼役押赴閻羅殿,王憑案先鞫其父,曰:「士、農、工、商,各有恒業,爾何作訟詞?」答曰:「予豈好訟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卻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諾之。」繼鞫其子,曰:「是汝之過也!使我生而手不仁,烏乎作狀詞?」
王曰:「爾等挾何術,能顛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難。柳下惠坐懷,作強姦論,管夷吾受駢邑,可按侵奪田產律也。」王曰:「是則誣直為曲矣!而拗曲作直則何如?」曰:「是更不難。傲象殺兄,是遵父命;陳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則然矣!其如聽訟者何?」曰:「欺以其方,則顏子拾塵,見惑於師,曾母投杼,亦疑其子。況南面折獄者,明鏡高懸有幾人哉?排之闔之,抵之伺之,多為枝葉以眩之,旁為證佐以牽之,遇廉善吏挾之,貪酷吏伙之。我術蔑不濟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雙眼,而斷去其子兩臂,仍令鬼役押回。
比醒,父子各如所夢。聞於當事,謂若輩既遭冥譴,訟詞汔可少息。越數日,命胥吏往瞰之,見赴訴者,捧金執幣,環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闔雙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橫一几,以腳指夾五寸管,運寫如風。胥吏歸述之,當事者歎曰:「使州縣盡作活閻羅,此輩亦不能除也。可懼哉!」
鐸曰:「於《易》,『乾上坎下為訟』。象曰:『天與水違行。』嗟乎!彼蒼者天,乃亦為訟哉!吾不知為之師者,順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是故欲無窒者必求師。」
名妓沽名 黃竹浦,齊之拔頁生。入都,道過吳橋縣,有友人客於署,訪之。友人曰:「此間有名妓祝慶娘,曾見之否?」黃曰:「未也!」遂相將俱往。
至,則粉牆朱戶,不似北地之茅籬蝸壁者。即有一蒼髯奴邀坐獻茶。茶畢,又一老嫗出,略話溫涼,便導入內室。四壁黏名入題贈,中懸《二喬觀兵書圖》,旁設烏皮几,香鼎筆牀具備。瓶插紅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啟白曰:「慶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妝矣!乞貴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報曰:「慶娘妝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見矣。」察其意,似大矜貴者,而黃以候見美人,當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簾間,不暇他視。又久之,老嫗出捲簾,雙鬟扶慶娘至。黃急睨之,面粉斑斕,唇脂狼藉,累然碩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彿運糧河漕船過閘也。遂大驚,顧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潛遁去。而慶娘殊無愧色,從容謂黃曰:「名妓與名士若何?」黃曰:「等耳!」慶娘曰:「若然,則名妓之稱,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馳騁詞壇,使天下想望風采,亦重其內才耳!妾之浪得虛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實工夫也。」黃昵笑曰:何謂工夫?」慶娘曰:「有開合,有緩急,有擒縱,是即名士作文秘鑰耳!何問為?」
黃大悅,遂與繾綣。繼而謂慶娘曰:「溫柔鄉洵有真樂。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瑩之陰溝而無生氣,是猶購十二金釵圖,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個銷魂也!」
不半月,喪其資斧,未及廷試,狼狽歸。友人知之,歎曰:「今世之翩翩然號稱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議論弋名釣誓。不意名妓亦然。黃生適墮其術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
鐸曰:「歷來名士,言古學者,曰宋、唐,曰晉,至漢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則天姥之所教軒皇也。古歌云:「索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是真古學,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粵西柳州府,有土地廟。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帶,土人呼為泥傀儡。遇郡守廉,則兩手納於袍袖;如貪黷者守是郡,則伸手作乞錢狀。先是有某公來守郡,黷貸無厭,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諱,陰使心腹奴夜詣廟廊,強挽入袖。明日視之,轉益五寸許,且手指堅握不可開。某公大慚,具牲帛往祭。
不旬日,神手頓啟,又數日,漸入袍袖。某公私喜,謂神靈亦受賄賂,而不知已掛彈章,新郡守龐公至矣。龐公名廷驥,予表姑丈,以中書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頗狷介,故神預兆之。
一日,神手亦漸出袖,公大驚,私自檢察。蓋屬吏饋荔支兩桶,中納金三百,公不知而誤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頓縮。由是終其任,不名一錢。
鐸曰:「相書言:「伸手過膝者必大貴。『咄咄!傀儡,是大貴神。」
石贔屭 吳門小橋里弟兄某,春日遊滄浪亭。旋過學署,見碑下贔屭,不識也,誤以為龜,競摩其頂曰:「汝前生負何重孽,今向人前出醜若是!」大笑而去。
後值母誕辰,夜演《鴻門宴》雜劇,群客在座。忽場上樊噲提刀直前,主賓盡失色。大呼曰:「我贔屭神也。本為龍子,上帝憐我有勇無文,故令負石學宮,稍窺文墨。不幸負形蠢坌,賊奴誤認為龜,妄加姍笑。汝一市井無賴,平日帷簿不修,吃䭔子亦醉,真所謂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謂予人前出醜。今日賀客滿堂,且與爾折證此案。」言畢,提刀欲殺。兩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為哀救。因擲刀而笑曰:「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於途也,姑赦之。」撒手登場,仍演《鴻門》劇本,依然一樊噲耳。問之,亦不省。吳下喧傳其事,遂置某於不齒。後兩弟兄援例入監,人猶呼為「衣錦榮龜」云。
鐸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謔而虐矣!」 第六卷
上清官除妖 吳郡三茅觀東狄姓,為某司馬家之僕。司馬有女,祟於妖,百計遣之不去。因書片札,命狄赴龍虎山,乞天師治之。至則門庭宏敞,宮殿森嚴,處處懸牌,書神將名守護。司閽者入內啟稟,約兩時許,召狄進見。眾法官擁天師出,虎皮椅坐蓮華帳中,金印寶劍,陳列法座。狄匍伏簷下,呈狀法官。法官轉呈座上。天師細閱一過,搖首攢眉,沉吟良久,與法官耳語,不知作何詞,即以片紙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銜命去,見一道人,布巾短衣,擔糞於野,隨出天師書示之。道人啟視,不覺失笑曰:「天師賣符箓,得錢動以萬計,曾不一注念。至殺生害命事,輒煩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涼水,取銅鏡仰覆其上,以筆蘸墨,塗鏡面幾遍。亡何,水沸如湯,熱氣一縷,上沖霄漢。忽砉然一聲,熱氣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無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謂道人曰:「歸語主人,必當厚報。」道人冷笑不言,斂其具,仍擔糞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師命,取路而歸,述諸司馬。司馬家果於是日是時,女室中霹靂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頓絕。後司馬具白金百兩,布袍一襲,親詣上清官酬謝。 而遭人終不可見,遂歎息而反。
鐸曰:「具大本領者,必不裝大幌子。故布衣擔糞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於富貴中求奇士,是猶向蓮華帳底買符箓也。」
森羅殿點鬼 李君名堡,吾鄉名進士也,任甘肅會寧縣令,改補安慶府學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歸,暫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聞殿上人聲鼎沸。李起窺之,見燈燭輝煌,胥吏輩兩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帶者,捧冊侍立東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參謁。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積弊。今當細核,毋稍隱縱。」紫面赤髯者即捧冊上呈。隨有荷枷帶鎖輩,由東廊魚貫而進。唱名畢,偃蹇從西廊出。繼點勾魂簿,唱名再四,無一人應者。王曰:「催命鬼八萬七千,何無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啟白曰:「奉後殿轉輪王命,俾男者為醫,女者為妓,盡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攝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輩流毒天下,恐投到者無已時也!」又點餓鬼簿。即有一胥吏趨前跽稟曰:「前鬼門關守者,失於防檢,諸餓鬼乘機逃去,今盡偷生陽世。」王問:「在陽世作何事?」曰:「大半作縣令。」王曰:「若輩埋頭地獄,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無噍類矣!」胥吏曰:「請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費事。能忍饑者,聽之;倘餓吻翕張,重者削其祿籍,俾子孫竄入卑田,輕者降作冷官,使凍餓終身,還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窺,不覺失聲大笑。一時燈燭盡滅,殿上絕無聲響。
後晤予於秦准客館,詳述之,囑筆以紀其事。
鐸曰:「吾聞李君在會寧時,戎服禦賊,頗著勞績。其改就學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書一聯瞄之曰:『秀才有學皆吾輩,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見其人矣!此殆其遊戲之談耶?」
蘇三 劉生名偉,字琬如,乙酉應試白門,寓丁家水閣。先是,晉陵某公子,費千金定花案。曲中諸妓,有文狀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隨母姓蘇氏,字繡英,以其行三,群呼為小三云。慕劉生名,乞同邑查君為介,願邀一顧。劉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為茂草,安有板橋舊豔,能歌《白練裙》者?」查慫慂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數武,值舊識黃生強邀過寓。甫登堂,見一姬,兩鬟堆茉莉如雪,著蟬翼衫,左右袒露,紅牆一抹;下曳冰綃褲,白足拖八寸計蝴蝶履。見客來,不甚酬接,摩兩臂金條脫錚然作響。劉厭薄之。黃曰:「君勿白眼覷,此秦淮文狀元某姬也。」劉笑曰:「狀元聲價,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見慣,僕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謁貴。」匆匆告別,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劉憤然曰:「狀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寧識英雄於孫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掄才矣!」拂袖竟歸。查述諸小三,俯首不語。既而歎曰:「前明復社諸君,中周延儒榜進士,比諸佛頭著糞。兒不幸與若輩聯名,宜為英流唾棄也!」撫牀一慟,潸潸淚下。查勸慰,乃止。
後生試畢,偕查旋里,買桌武定橋東。見一姬病容愁態,臨流倚檻,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劉數目之,顧查笑曰:「何處驚鴻,翩來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薦之文探花也。」劉大悔曰:「因艾棄蘭,惡鴉黜鳳,吾知罪矣!」急維舟過訪,並謝前愆。小三曰:「君子觀人,必因其類;通人持論,不徇於名。但得終邀青眼,亦何恨相見之晚耶?」劉大喜。小三張筵款之。酒三行,劉避席而起曰:「僕固鍾於情者,但狹邪之游,生平未習,今日歡筵,已同祖帳。請留數語,以當雪泥鴻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劉援筆題《水調歌頭》一闋,曰:
敲斷燕釵股,錦毖不須彈。喁喁兒女恩怨,說向鏡中鸞。儂是修文種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謫三千歲,來往只人間。蘭檻外,苔砌畔, 露華寒。女郎花放,一樹莫近玉闌干。昨日青州買醉,今日青樓買笑,明日 買青山。偕隱共卿賦,雙鳳月中還。 題畢,榜人竟催解纜,與查登舟而去。白下諸名士傳為美談,至有作長歌以紀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園,而所謂文狀元者,門前冷落車馬稀矣。
鐸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學來。固知名下觀人,必合九州鐵鑄成錯寧。若劉生者,可謂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閣,與劉生同寓者,程生振鷺。程負俠氣,文奇詩奇,作事俱奇。邗溝來一妓,名葛九,蚤歲墮平康。後洗心滌行,剪花賣履,孝養父母。忽二老相繼逝,無力殯葬,不得已復理舊業。
好事者述諸程生。時大雨盆注,程持蓋著屐,黑夜過訪。葛一見心傾,拂牀薦夕。程笑曰:「無庸,我非紅樓選夢者,所以冒雨過卿,欲代籌殯葬費耳!」葛感且泣下,繼請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兒,都似盲人瞎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練裳椎髻,雖姿容閒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筆墨有靈,插標以高聲價,庶幾廣致多金,期於事濟。」袖中出砑虹綾數尺,以其行九,戲拈九字填《金縷曲》一闋,曰:
廿四橋頭步,怪東風、等閒吹過,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樓上望,謾掩四圍朱戶。欠好夢、十年一度。數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雲路。雙星照,七襄渡。三三徑裡三生譜。倚花前,闌干六曲,三弦低訴。彈到六麼花十八,一半魂銷色舞。添一縷、謝娘眉娬。卅六鴛鴦週四角,更二分、明月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賦。
書畢,漏深雨惡,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飾以畫屏,張請客座。好名者爭相傳播,走馬王孫,墜鞭公子,宴無虛日。枇把門巷,幾與顧眉生迷樓相埒。不浹旬,積金滿篋,命弟持歸,瘞其雙槥。致書招程,繭足不至。
一日,曉妝初抹,陪貴客宴露葵軒下。忽遣人齎白木匣至。發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備。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憐汝愚,姑借辱身,暫行孝道。今事已濟矣,心已盡矣,及早回頭,別尋覺岸,沉淪欲海,墮落花塵,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斷業根,退修初服。畫眉窗外,即是選佛之場,打槳湖頭,總屬慈航之路。倘能晚蓋,許滌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蠶縛。葛覽書大悟,對鏡自截其髮,改妝作比丘狀。貴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來,合掌逕登上座。葛伏地膜拜。程學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盡可夫。吾今度汝,超脫泥塗,踢翻桃葉渡,跳出其愁湖。從今撒手菩拋岸,火裡蓮華何處無?」葛受記訖,星夜喚舟回揚,捨身曇華上院。後乞韓幔亭寫《妓堂皈佛圖》,懸諸淨室,以志不忘舊德云。
鐸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間有所主。因知蓮性雖胎,荷絲難殺,亦兒女子故態也。乃片紙飛來,六根淨削,是兒慧業,定屬不凡。然非當頭棒喝,則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來,風流藪澤中當處處買絲繡之。」
奇女雪怨 線娘,夏邑士族女也。善詞賦,兼工帖括。每構一藝,老師宿儒輒斂手曰:「女學士易釵而櫛,怕不到玉堂金馬。」年十七,父母相繼逝,線娘塊然獨處。隔院為某生別業。庭中玉蘭一本,斜倚東垣。線娘曉起,摘花其上,某望見之,長揖牆下。線娘赬顏欲避。某曰:「僕非宋玉,豈敢妄意登牆?只因獨學五師,願作王逸少,執贄簪花座下耳。」隨出窗課一卷,囑其點定。線娘攜歸內室,閱其文,才華秀瞻,間有一二小疵,礙於場屋者,直筆刪去。明日,折花牆角,袖而還之。某人感佩。
久之,蹤跡漸密。某作《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題文挑之。線娘作《媒妁之言》題文以答。某笑曰:「急脈而緩受之,全失命題之旨矣。」線娘曰:「恐率爾操觚,以後無收束處耳。」某覺其言可入,梯垣而過,急捉其臂曰:「僕日以師事卿,何不坐我絳帳?」線娘薄拒之,曰:「讀書人最易昧心。一朝倍師,保不作逢蒙殺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線娘遂同歡會。朝垣夕室,將及半載。線娘促其委禽。某口諾之,而遷延不報。後竟議婚他族。結褵之夕,線娘始悉,立牆下,望某一來訣別。而某營鸞鳳新巢,不復記野合鴛鴦矣!線娘憤極,闔戶自經。某聞之,悼歎而已。
後赴試鄉闈,甫執卷構思,見線娘翩然而來。某懼其仇己,轂觫萬狀。而線娘殊無怒容,反為拂紙磨墨,囑其盡心文字,並講解題旨而去。是科領鄉薦。繼應禮部試,線娘復來。其拂紙磨墨,一如在鄉闈時。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報捷。
殿試二甲,觀政農部。線娘時來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祿,烏能充宦囊?盍謀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頷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驟得專城五馬,朘剝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盜金縱法。事敗上聞,論棄市。前一夕,恍惚見線娘繡巾環領,披髮而來,曰:「數年冤憤,而今始得伸也。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書生埋頭窗下,何處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國法,業鏡高懸,折證正不遠也。」歡笑而去。
鐸曰:「一事負心,十年毷氉。豈知芙蓉鏡下,亦有時為掃眉人報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屬薄倖兒寬罰耳!」
達士報恩 平原御史劉公,少孤寒,設帳東村關聖廟。歲暮散館,入城探姊氏。姊以一雛尾相贈。歸而宰之,將為度歲計。適弟子家失一雞,竊議其師,漸至作隱語。疑而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實對。公大恚,召諸家父兄輩,市香燭,矢於關聖前曰:「如劉某作不肖,出廟門即顛其趾。」矢畢而出,衣躡於檻,顛而起,足翹如也。眾大笑。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塗,不但為群小所悔,乃至不諒於正神,冤哉!」急貸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傭書李蘭台門下。暇輒發憤攻書,以大興籍入泮,連戰皆捷。不數年,官御史。
時天師入覲,以紙書狀,乞查舊事。天師申文關聖廟。越數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靈霄殿,議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廟後有一老獾,假托神靈,妄踞公座。竊意寒賤中必無奇士,簸弄狡獪伎倆,以博一笑。已命座下週某,發其巢穴,取青龍刀斬之矣。」
天師述諸御史,星夜告假歸,召舊日父兄輩,尋至廟後。果有一荒塚,陷地七尺許,一老獾斷頭截項,赤淋淋臥血泊中。眾疑始解。繼而歎曰:「以戲得禍,雖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學究終耳。功名富貴,何自而來?天下橫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此物殆玉我於成哉!」急命擇隙地而埋之,樹以片石,號報恩塚。吁!公亦達矣。
鐸曰:「英雄當困頓時,哀我辱我,皆受恩深處也。不然,淮陰千金報德,何少年之胯,等諸漂母之飯哉?儇薄兒動以睚眥報怨,適形器小耳!」
立塚所以報恩,固已。然何似勿殺之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於聖帝,非死於劉公也。」嗟乎!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責之。
受業謝樸附志
夢中夢 曾孝廉赴南宮試,挈一老僕,束轉北上,夜投留智廟。時已昏暮,解鞍即憩。偶步門外,見垂楊夾岸,長板紅橋,斜橫春水。旁杏花數十樹,有翠鳥啁啾其上。曾踏橋度岸,見一家園門洞開。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繡閣參差。循廊曲折,直達內寢。珠箔數重,瓊鉤斜卷。水晶屏後,設珊瑚牀一具,海紅帳垂垂未下。角枕錦衾,麝蘭噴溢。左橫梳妝小几,鏡匣未收,粉奩半啟。膽瓶內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聞翹鳳聲瑣碎而至,曾驚匿夾幕間。視之,閨中細君也。曾問:「何得來此?」笑曰:「此郎君新購之別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復省憶。聯坐狎談,忽外廂馬騰人沸。起詢之,蓋迎新殿撰趕杏園宴者。曾即跨鞍,騶從導去。十里花塵,萬家鈿閣,金鞭玉勒,顧盼自豪。宴罷而歸,夫人迎門相候。焚香燃燭,話昔年寒窗夜讀,相對各有喜色。
已而就寢,私念夫人年齒稍長,今富貴若此,何不廣列金釵以充下陳?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門下,云是富家某交結新貴,特以十斛珠購美姬四名,備充妾媵。曾大喜,立命召入。亡何,曾自黛綠,侍立滿前,燕瘦環肥,並皆佳妙,曾恐夫人嬌妒,引入別院,詢其小字,豐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靨者曰倩桃,垂髮掠作斜鬢者曰春柳。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繡枕,春柳代除冠服。某先裸體入幃,回視諸姬,紛紛卸裝,解羅襦,緩繡裙,脫鴉頭襪、合歡鞋子,解絳結,提桃花褌,雪肉粉肌,爭來就宿。須臾,左香右黛,玉體橫陳,八瓣香蓮,高抬競舉。某心搖搖,不知所向。
忽聞腳後夫人高喚,春夢頓醒,因大嗔曰:「爾何太絮聒?方便片時,溫柔鄉早入夢也。」夫人亦誚讓。曾憤甚,曰:「我當日寒賤時,跬步輒加約束。今幸大富貴,漢家自有制度,豈由燕支虎風流棒喝哉?」夫人著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倖兒記否?汝失館時,至晚不得一頓粥,拔儂壓鬢釵質錢易斗目,今驟得志,動輒加白眼,結髮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貴自居,聞夫人摘舊日瑕,尤負氣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誥,看汝何顏消受也?」
倏聞耳畔有笑聲曰:「相公夢魘耶!」紐枕回視,一老僕向燈下捉襟捕蝨而已。一凝神半晌,擁被大笑,僕竟茫然。
鐸曰:「人當春夢醒,未有不失笑者,豈知身猶在夢中耶?惟至人無夢,因其無富貴心,亦惟愚人無夢,因其無富貴福。」
身外身 太史某公未第時,聞靈隱寺老僧法瓚得禪門宗旨,投座下乞為弟子。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門種子,而命猶當貴,未可躁也!」公固哀之。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領取十二年富貴,乃復來。」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擲神杖逐之。公下階傾跌,旋起遁去。
歸而若癡,日則讀書,夜則如依老僧座下,唪經聽講。因復詣之,老僧閉門不納,曰:「汝欲向此處討面目,須還我神杖來。」公茫然。後捷鄉闈,仍詣之。老僧閉門如故,乙未南宮報捷,官翰林,繼又主湖北試。入則玉堂,出則絳帳,而蒲團佛火,未嘗一日不在夢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舊約,乞休歸里。於是星夜馳驛,不一月已抵浙界。夜宿蒯家旅店,計去靈隱寺不過十五里。而轉輾伏枕,心急不能成寐。擁被焦思,伸腳忽墜,起視之,則靈隱寺丈室也。一龕燈火,熒熒佛座。百衲禪衣,左縫右結。摩其頂,光滑絕無纖髮。大驚,急詣老憎座下。而老僧閉日垂眉,正當入定。約兩時許,老僧始出定。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饒舌耶?」公頓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見公起。揭被視之,止一禪杖,大駭,遍尋不獲。聞公有老僧之約,跡至靈隱寺,見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問之,曰:「昨恐驚汝輩,潛蹤來此。寄語諸眷屬,勿相念也。」繼以禪杖呈公。公笑曰:「癡拐兒!十二年富貴,賴汝替卻。自後謹守禪門,勿再跳入塵寰也。」僕從輩不知所云,歎息而去。
鐸曰:「仙家有分身術,而佛門則無,蓋大慈悲不欲以幻術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獄 河南楊世綸,世家子,自幼議婚舅氏。會舅氏擢江南郡守,楊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於客邸。病中,恍惚見鬼役持牒來勾。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爾勾湖南王士倫,何舛錯至此?」痛杖之。命楊仍回陽世。
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訝其何以來此。楊具告。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錄事。今幸稍暇,汝歸恐未識路,當送汝行。」楊大喜,相將俱去。約三里許,見一處,文窗繡閣,鱗次而居。門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見客不甚畏避。楊異之。殷曰:「此香粉地獄也。」楊問:「若輩何人?」殷曰:「陽世官宰犯貪酷二字敗露者,遭國法;稍或漏網,冥府錄其幼媳愛女,入青樓以償孽債,今之倚門賣笑者,皆閨閣中千金姝也!」正嗟歎間,左扉一老嫗出,與殷似熟識者,笑曰:「貴人久弗涉賤地,今幸好風吹送得來,乃復過門不入耶?強拉殷袖。不得已,與楊偕入;即有兩粉頭憨笑而出,爭道寒暄。楊詰其小字。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賽奴,皆北里中翹楚也。」亡何,老嫗捧灑肴至,青衫紅袖,團圍錯坐。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翠娟轉委賽奴,賽奴面有慍色。
翠娟屢促之,賽奴曰:「汝倚而翁作縣尉,欺壓我典史女耶?陽世雖有統屬,陰司止敘姊妹禮,無得指揮如意,使人難堪。」翠娟面發赬,強以手按拍,歌《陽台夢》一曲。賽奴曰:「音節乖舛,殊不耐聽。」翠娟作色曰:「我生長名門,本不習慣。豈似汝父山東販棗漢,買得兩根尖角翅,自將《掛枝兒》曲,向退衙時嗚嗚口授耶?」賽奴語塞,拂袖欲起,殷與楊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門外大嘩。鬼役奉閻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樓。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楊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大駭,詢其顛末。女曰:「嚴君受盜金八百,誣人名節,罰奴至此,以填贓款。今君為座上客,寧不一援手?」楊商諸殷。殷曰:「陰司與陽世異,非賄賂所能通也!僕何能為力?」楊焦思無計,憂悶欲死。
外傳言:「九幽殿三舍人來。」老嫗肅迎而入,殷與楊皆避席。舍人笑曰:「聞汝家新降下一棵錢樹子,特備纏頭錦數端,金步搖一事,與新人定情。」老嫗再三稱謝,命女子入室理裝。女子窘極無語,倒地痛哭。楊見此景象,憤燄中燒,進退失措,哀殷暫為緩頰。殷招嫗入內廂,告以意,大有難色。繼啖以多金,老嫗始色解;出與舍人耳語,不知作何詞。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楊就道。楊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顏再生人世?」女亦泣下。殷曰:「不及黃泉,何能相見?此中殆有天緣。請先以青樓作洞房可也。」命掃東軒,使女子與楊同宿,自乃偕翠娟、賽奴,就榻西軒。流連宵且,幾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來,謂郡守某捐金八百,設立六門義學。閻君准城隍申報,仍命其女還陽,載以薄笨車,匆匆而去。殷向楊舉手稱賀曰:「夫人已去,君亦從此逝矣!」遂別嫗家,送三四十里,將及旅舍而反。楊亦恍如夢醒。調養旬日,束裝赴舅氏公署,具問義學之事。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舉行,汝何由知?」楊備陳始末,舅氏愕然。越日,擇吉成禮。
花燭之夕,楊述前事為戲,女堅不肯承,曰:「君妖夢是踐,妾那得有此?」楊惘然久之,而洞口尋春,已無復落紅殷褥矣!
鐸曰:「婦女入官為妓,前明酷政,不謂陰司中猶沿是律也。父貪白鏹,女墮青樓,是宦囊百萬,皆閨閣中纏頭錦耳。然一日回心,千秋保節。陰司律例雖嚴,未嘗不許人自贖,勉之!」
面目輪回 京江趙生,名曾翼,才華秀美,為藝林器重。而引鏡自照,實慚形穢,因題詩於壁曰:投箋我欲問閻君,面目廬山恐未真。若說左思多陋相,道旁擲果又何人?題畢,憤氣而臥,瞥至一處,類王者宮殿,旁有屋三楹,上懸金字匾額,顏曰:「面目輪回。」錯愕間,一書生高冠道服,攜書兩冊,從內徐步而出。視之,乃故友康錫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諸侯賓,趙曾締杵臼交。相見詢趙近狀,趙亦詰其蹤跡。康曰:「兄不知耶?弟厭世久矣!因生前頗善繪事,被轉輪王徵作幕客,凡一切眾生,先繪其耳目口鼻,然後降生人世。」因出手中兩冊示之,曰:「兄觀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趙先觀第一冊,簽曰「貴者相」,狀貌類皆醜拙;稍次者,亦麻鬍黑胖。繼觀第二冊,鑒曰「賤者相」,姣好如婦人女子,眉目間雖乏秀氣,而各有一種顧影自憐之態。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權,何貴賤易形,美惡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見之卑也?當世台閣諸公,內美定有可觀,豈必藉外貌,圖尊顯?惟貧賤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貴人光寵,下亦插身粉黛場中,竊斷袖分桃之愛。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術也!且如相君之面,貴不可言。使但修容飾貌,取悅目前,恐亦長貧賤耳!何能拔幟詞壇,拾科第哉?」趙曰:「君言過矣,自古安仁花縣,叔寶羊車,留侯貌如好女,豈盡長貧賤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遺臭,衛叔寶被道旁人看殺,留侯非從赤松子游,恐亦卒繼鐘室之禍。總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為一生享福地乎?」趙默然不語。康曰:「如願減其福澤,弟尚能為兄筆削之。」趙大喜,求計。康取案上筆,向趙面目間,略加勾抹,曰:「可矣!」趙再請筆削。康曰:「弟與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餓殍相也。」談論間,忽聞呵殿聲至,趙皇遽而出,尋亦驚醒。嗣後面目漸佳,文思漸減;躓場屋三十餘年,卒以諸生老云。
鐸曰:袞袞諸公,其相已聞命矣,但未識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馬驢形者富。』周公斷災,孔子蒙倛,臯陶削瓜,傅說植鰭。此君袖中粉本,當從《荀於。非相》經得來。良工心苦,毋乃自誇。
受業陳元瑛識
能詩賊 長洲顧蘭畹先生,居毛氏廢園,杜門卻客,吟詩自娛。
一夕,薄飲而臥,聞擊桌聲甚厲,醒而視之,一人在燈下翻閩詩稿,吟詠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蓮、浣花之嗣音也。」急下牀揖之,兼叩蹤跡。其人曰:「實相告:予北郭之偷兒也。親老家貧,無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獲,適見案上詩,觸予夙好,不覺狂吟》,有驚台駕。」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詩稿評論之,曰:「集中諸作,俱有盛唐風格。惟《春興》律中『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梆人家盡日風』已落晚唐卑調。」又指其《題長恨歌後》「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傷忠厚。李義山『薛王沉醉壽王醒』,非不尖新,而終失詩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論詩已見一斑,未識有佳作得賜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盡投楚炬。不得已,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門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防卻明珠失錦囊。
先生曰:「如此詩才,何落魄至此?」因歎曰:「予不能詩,亦不至落魄乃爾也。先生尚當自勉。」談論間,天已及曉,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詩交,願留姓氏。」其人曰:「莫須!莫須!自後相逢,但呼予為『能詩賊』可也。」言畢,負米竟去。
鐸曰:「《莊子》記『詩禮發塚』,讀『青青之麥』章,居然三百篇後嗣音也。偷兒詩派中,此賊其末裔矣!顧橫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輩,並具絕世才情。渠僅僅能詩,所以為小竊耳。」
識字犬 孩時蓄一小犬,名進生。繼入書塾,必提抱與俱。偶置案頭,見予讀書,輒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戲書「進寶不許入塾」六字,黏諸座隅。犬審視良久,垂首喪氣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兒」。犬搖尾踴躍,作感恩狀,猶名士之愛呼表字也。
犬自識字後,頗敦品格,食必擇器,寢必擇地。偶出遊街市,夷然不屑與凡犬伍。殘羹剩炙,蹴而與之,怒目不顧去。里中周孝廉聞而異之,配以牝犬,終歲不與同食宿。犬一無所好,惟好臥塾中,為予守架上書。
後予隨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偶遣老僕回,必銜衣若問訊者。出平安書示之,始歡跳去。垂二十年,聞其忽發狂疾,見藍縷者,歡迎憨跳;遇鮮衣華服者,必狂吠。因歎曰:「積怪成癖,畸士類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禍矣!」
不半載,為東鄰子啖以竹弓而斃。家中人因予豢養,瘞諸桑樹之下,志以片石,曰「識字犬」。繼聞牝者終日叫號,亦觸牆而死。喟然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是犬其苦而節者乎?或亦識字者捐介之報也!」郵信命並瘞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鐸曰:「識字為造物所忌,矧墮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禍,真覺世之言也。乃始以狂死,繼以節報,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鶴雖掛牌,犬不識字,一番冤獄,全賴不識字救解。若以此犬當之,未免試宸濠之劍矣。犬而識字,誠為禍階。」 第七卷
有根女 長女蕙孫,幼失母。年十一,隨姑丈林蠡艖讀書蘭葉山房。
一夕,有垂髫婢導一紫衣女郎,披帷而入。林詰所自來。女郎曰:「適有一對,煩孝廉公續之。」袖中出薛濤箋半幅,上書一聯曰:
攜籃欄外採蘭花,被藍衣人攔住。 林未及對,蕙孫信口答曰: 執筆壁間題璧月,遭碧霄女逼成。
小婢顧女郎笑曰:「個女子吐屬,煞是我家飛瓊大姑子。」女郎曰:「不錯!不錯!飛瓊姊遊戲人間二十六寒暑,昨始歸籍。曾言有蓮花根蒂,遺落在浴娥池。十一年後,抽條發葉,必現空中慧相。即此是也。」
蕙孫正欲啟白,女即收其箋,偕婢匆匆而出。
鐸曰:「騎牛石畔,曾現精魂;稠桑驛邊,頻呼妙子。情到至無聊處,往往有此幻境。」
無氣官 京都琉璃廠,有老翁揭榜於市,曰:「能望氣識人官職。」於是登仕版者,肩摩而至。老翁延之坐,俱令噓氣,自乃從旁諦審之,曰:「此金氣也,為翰苑;此木氣也,為部曹;此水氣也,為中翰;此火氣也,為御史;此土氣也,為國子監。」言之無不吻合者。
忽一人,噓氣久之,老翁沉吟再四,似不解其何官,曰:「異哉!似金氣而不秀,似木氣而不旺,似水氣而不清,似火氣而不烈,似土氣而不厚,其在不儒不吏之間歟!」詢之,以挑選知縣,投呈就教者。乃知冷官閒秩,皆無氣男子為之。批其命數,都不在五行中也。
鐸曰:「豈敢放顛,亦非作達,惟我知我,現身說法。予攝篆星江,戲作廣文先生四書文,附錄於此,以博一笑:不辭小官。學也,祿在其中矣。甚矣,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學而不厭,何哉?教亦多術矣。是或一道也。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土地人民,有官守者,此之謂民之父母。有人於此,選於眾,無財,降一等。既不能令,不如學也。及是時,治任,之一邦。是亦為政,請嘗試之。將入門,某在斯。台館未定,導其妻子,如窮人無所歸。待其人,斯出矣,然後敢入。修我牆屋,從之者如歸市。庶人在官者,六七人。愚而好自用。飽食終日,未嘗與之言行事也。什一,使自賦五十畝,而皆去其籍,莫知其鄉,雖有存焉者寡矣。將出,願車馬。用不足,不可以為悅。改之為貴。不俟駕而行。吉月,必朝服。歷年多,闇然而日章。乞諸其鄰,長一身有半。三月不知肉味。春秋祭於公,必熟而薦之。不素餐兮,一樂也!一介不以取諸人。弟子以幣交,予何為不受?薄乎云爾!其恕乎?文,吾未嘗無誨焉!好馳馬試劍,不可與同群,而教育之,豈予所欲哉?姑捨女所學而從我。戒之在鬥。生,吾見亦罕矣!自稱曰小童,以其時考之。與其進也,宜若登天然,自行束脩以上,以待來年。出舍於郊,以妁。鄉人皆惡之,學之不講,何為是棲棲者與?是為欲富乎?有子之喪,往弔。國人皆賤之。點爾何如?謂之姑徐徐云爾!如是其亟也!有為者,獲乎上有道,委而去之,左右望而罔市利。又顧而之他,則必取盈焉。難矣哉!下焉者,不得罪於巨室。父母之年,其饋也以禮,受之而不報,又稱貸而益之,斯疏矣,比及三年,會計,及其老也,盍去諸?哀此煢獨,欲罷不能。俊傑在位,卓爾不能用也!仍舊貫,若將終身,如何則可?已而已而,毋自辱焉!歸與歸與,固所願也!而今而後,生財有大道,何必讀書?君子無所爭,從吾所好。如有復我著,謂其人曰:「無羞惡之心,然後為學,乞人不屑也,而子謂我願之乎?」
鬼婦持家 蘭溪盧某,中年失怙恃。妻冷氏,伉儷綦駕。生子女各一,甫離襁,妻病瘠死。續娶歐陽氏,美而悍,遇子女尤虐,動輒詬詈,小有不懌,鞭撻隨之。某稍怒以色,反舌啁啾,數晝夜不倦。
某不能堪,憤氣出遊,遇雨竄入林谷。忽踏地陷穴,似墮入屋脊上。聞噪呼有賊,一人捆縛而下。視之,亡僕繆義也。曰:吾謂何人?乃是小主。」釋其縛,急入內啟白。
亡何,父母俱出,抱持痛哭。父曰:「兒來此亦是奇事,且作半日聚。」遂導引入室,見亡婦在窗下引針刺繡履。某直前握其纖腕,將訴契闊。婦解脫而走,曰:「何來惡客,莽撞乃爾!」某瞠目不解。母曰:「汝再娶耶?」某曰:「然。」母曰:「凡男子續娶後婦,與前妻即無結髮情,故相見不復省識。」母入內,與婦耳語,婦始恍然淚下,絮問家事。某曰:「田園幸尚無恙,但膝下兒女日罹荼毒,奈何?」婦向壁而哭,某亦失聲大慟。父曰:「汝亦既抱子,乃不念鸞雛,妄招鴟鴞,宜毀巢而取子矣,孽由自作,夫何悔乎?」母曰:「渠固不足惜,尚當為宗祧計之。」父曰:「欲保嗣續,在我賢婦。」母曰:「新婦久登鬼箓,安得為兒援手?」父曰:「不賢婦,吾捉之來,汝蚤晚稍加訓誨。即令新婦隨兒去,借渠手足,料理家務。俟兒女婚嫁畢,再當來此。」婦曰:「日在親庭,何忍遽言離逖?」母亦大悲。父曰:「汝來為孝婦,去為慈母,於義兩全,何必為此戀戀?」令某偕婦出,建梯屋角,兩人拾極而登,俯穴而窺,猶見父母在簷角引領望也。不得已,攜婦循道而歸。
甫及門,婦飄忽先入。見兒女奔集,爭來訴告曰:「父出門後,繼母以鐵杖擊我。忽顏色慘變,倒地而僵。」言未畢,歐陽氏徐步面出,兒女觳觫,爭牽父衣作畏避狀。歐陽氏就某身畔,撫摩再四,嗚嗚飲泣曰:「我拋汝等未及三載,不意憔悴至此。」審其音,酷類前妻。某大喜,謂兒女曰:「此汝前母,勿畏懼。」兒女目灼灼相視。婦問女曰:「昔我出奩中金為汝作纏臂,今安在耶?」女曰:「娘頭上壓鬢釵,即脫女纏臂金所改作者。」婦曰:「吾安用是?」即拔鬢邊釵為女插戴。又問兒曰:「我前挑百花迴鸞錦三尺,為兒作繡帶,今何不繫?」兒曰:「阿爺為娘裁作藕覆矣!」婦謂某曰:「癡男愛後婦,無怪兒女輩受摧折也!」某俯首謝過,相攜入室。見藥罏茶灶,以及掃眉安鏡處,都非舊日位置。婦慨然曰:「人一朝謝事,百凡都聽諸後人,真可痛也!」脫鎖啟箱,見杏黃衫,紫縠襠,粲然堆積,而舊日故衣,無一存者。詰諸某。某曰:「新衣稱體,勿念故衣。」婦曰:「男兒心跡見乎詞矣!」某自悔失言,再三排解。婦又倚窗凝望,曰:「舊種碧桃株,今復移植何處?」某曰:「自卿見背,渠日加剪伐,樹即枯槁而死。」婦歎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回視兒女,不禁潸然泣下。已面提甕出汲,執炊就爨。某勸令勿勞。婦曰:「此後來人身體髮膚也,宜為君所愛惜。不然,吾自入汝家,何嘗一日薰香作閒坐哉?」某神色慚沮,屏氣不敢作聲。婦曰:「吾奉翁命而來,豈必翹汝過處。但匿怨為歡,轉傷婦德,不得不一吐其憤耳!」某唯唯。
自此遂同燕好,朝夕經理家政。閱十二年,撫子女俱各成立。
女適里中鄭秀才為室,兒娶錢貢士女。家庭雍睦,從無間言。一夕,置酒內寢,酣飲盡醉,謂某曰:「昨夢阿翁見召,今當永訣。夫婦之緣,盡於此矣!」某泣曰:「家室仳離,賴卿再造。正當白頭相守,奈仍捨我而去?」婦曰:「撫汝兒女而來,事汝父母而去,若必有意攀留,於君即為不孝。」某向隅大哭。
轉瞬間,婦已登牀挺臥,氣絕而殞。正驚歎間,婦忽坐起曰:「阿姊既歸,妹當瓜代矣!」察其聲,仍一歐陽氏也,某皇遽失色。婦曰:「君勿疑懼。妾在翁姑處,受教訓者十二年,始知日前所為,俱失婦道。自今伊始,當恪遵阿姊成法,依贊數載,以贖前愆。」某喜,召兒告之。兒悲喜交集。婦曰:「我去此十數年,幾已成人授室。幸勿念舊惡,尚當為爾父持厥家也。」兒曰:「前母之劬勞,實後母之肢體,有何舊惡而敢不忘?」婦亦大喜;由此相夫教子,恩義備至,鄉黨宗族,悉稱良婦焉。
鐸曰:「老夫得其女妻,一味承顏順志,養成驕悍,不至毀巢取子不止,於父母為不孝,於兒女為不慈,九原可作,地孔向何處入也?噫!」
鄙夫訓世 新安某翁,挾千線至吳門作小經紀。後家日泰,抱布貿絲,積資巨萬。常大言曰:「致富有奇術,愚夫自不識耳!」有數人齊款其門,乞翁指授。翁曰:「此訣不傳。汝等各攜百錢來,為予作談資,當授汝。」
至夜,攜錢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難。汝等先治其外賊,後治其內賊。起家之道。思過半矣!」眾曰:「何謂外賊?」翁曰:「外賊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視美色,嬌妻豔妾,非金屋不能貯,我出數貫錢買醜婦,亦可以延宗嗣;耳喜聽好音,笙歌樂部,非金錢不能給;我登樂游原聽秧歌,亦可以當絲竹。若置寶鼎,購龍涎,無非受鼻之累;我閉而不聞其香,終日臥馬糞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羅海錯,無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終日啖酸齏粥,未嘗不飽。至塊然一身,為禍更烈:夏則細葛,冬則重裘,不過他人美觀,破卻自家血鈔;我上遵皇古之制,剪葉為衣,結草為冠,自頂至踵,不值一餞。此五者,皆治外賊之訣也。」眾曰:「何謂內賊?」翁曰:「內賊亦有五:仁、義、禮、智、信是也。仁為首惡,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卻幾多揮霍。匹夫仗義,破產傾家,亦復自苦,我見利則忘,落得一生享用。至禮尚往來,獻縞贈紵,古人太不憚煩;我來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著。智慧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終身只須一味混沌,便可長保庸福。若千金一諾,更屬無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機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無造門之請。此五者,皆除內賊之訣也。精而明之,不愛臉,不好名,不惜廉恥,不顧笑罵。持此以往,百萬之富,直反掌間耳。有志者好為之。」
眾唯唯,出錢置座上。翁視之,皆紙錢灰也。叱曰:「我盡心指授,爾何以此相戲?」眾曰:「翁論誠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畢,盡現鬼相。翁反身欲遁。眾曰:「畜生道中,有四萬八千鬼,候翁教誨,即請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緩須臾,容予撥置家事。」左箱右籠,稽查殆遍,而無一物可攜。乃歎曰:「做盡一生富翁,仍向窮鬼隊中搗鬼去也。」眾起揶揄之,翁亦頓仆。
鐸曰:「富輒呼翁,窮必稱鬼。因知鬼門關上,無致富奇書賣也,得此翁登壇說法,黑暗獄中,盡黃金門第矣!」
蟲書 錦屏女子葉佩纕,有夙慧,七歲就傅讀書,通妙解。嘗謂師曰:「古人造字,會意象形;而有時亦多誤處。」師詢其指,曰:「矮字明係委矢,宜讀如射。射字明係寸身,宜讀如矮。今顛倒字義,豈非古人之誤歟?」師奇之,語其父曰:「童烏九歲,能預玄文。今女公子慧性,當不亞草玄亭令嗣也。」父愀然曰:「童烏蚤慧,未幘而夭。恐如意珠亦不能長擎掌上耳!」
年十六,驟病而殂。瘞於後園碧梧樹下。青蟲千百,攢集葉上,齧作細宇,讀之多成妙句。有冥中八景詩。其《鬼門關望月》云:灰盡羅衫夜不溫,亭亭碧月照離魂;滿身風露渾難著,卻怪梨花尚有痕。
《奈河橋春泛》云:淚滴煙波別恨長,也催雙槳出橫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間魅阮郎。
《望鄉台晚眺》云:六曲闌干何處憑?夕陽台閣勢崚嶒;始知身似秋來燕,飛過瓊樓十二層。
《孟婆莊小飲》云:月夜魂歸玉佩搖,解來爐畔執香醪;可憐寒食瀟瀟雨,麥飯前頭帶淚澆。
《剝皮亭納涼》云:腥風一陣晚涼生,血滿羅襟暑未清,記得豆花棚下戲,輕揮小扇捉流螢。
《惡狗村踏青》云:金鈴小犬水聲間,羅襪無塵任往還,女伴相邀鬥芳草,春光不度鬼門關。
《血污池垂釣》云:萬家碧血引成渠,染出琴高赤鯉魚;釣得竿頭還棄卻,腹中怕有故鄉書。
《點鬼壇飯僧》云:佛鼓齋鐘午後聞,散花壇上雨紛紛;為儂懺悔生前業,佈施還拚殉葬裙。
其他詩詞不能備載。
一日,作書別其父母曰:
兒以稚齒,見愛親庭;罔極深思,糜軀難報。猶憶疏窗雨後,小閣花時,問字呼爺,梳頭覓母,牽衣索笑,嬉不知愁。方謂楊柳春長,梨花命永,撤環至老,比附嬰兒。何期噩夢驚心,瓊華墮劫;邱山罪重,憂及高堂。謝別以來,燕已辭巢,鴛猶戀塚. 春蠶死後,尚解抽絲;蠟燭灰餘,不忘吐燄。魂吟夜雨,鬼唱秋墳;未免有情,短歌代哭。昨來故閣,遙望慈顏;椿茂萱榮,慰知無恙。小鬟阿黛,喜已垂髫;數載紅閨,添香捧硯。望開兒舊篋,揀點殘膏,釵股雙封,繡巾一襲;小作嫁資,留為記念。兒近蒙王母徵作司書,種福無媒,生天有路;玉樓舊例,聊以解嘲。但一旦形分,千秋影隔,綿綿長恨,此意如何!惟望努力加餐,虔心採藥。倘爐頭火熟,灶下丹成,則不夜城邊,長生會上,未必無相見時也!弱水無魚,蓬山少雁;一言永訣,萬劫難忘。臨別匆匆,佩纕百叩。
父母得書大慟。後園中青蟲盡渺,梧葉上不復作字矣。
鐸曰:「吾讀周櫟園《雜記》,頗疑行仙董郎之事。然才人精靈不泯,托諸昆蟲草木,以抒其鬱抱,情或有之。特是紅粉生天,青蟲匿跡。豈劉安拔宅,雞犬皆仙耶?吁!是可怪已!」
獸譜 通譜之風,莫盛於江左。有某姓者,門戶式微,以負販起家;意欲攀援仕族,商諸比部吳君;吳善諷刺,曰:「我有一典,請為汝述之。」某肅然敬聽,吳曰:「昔河鼓貰玉帝聘錢,謫居營室。後勤於耕獲,積金錢數萬,捆載牛背,赴天門先行繳納,而牛忽奔逸下界,自顧形穢,不堪震俗。因念背上物頗充積,不難依附華族,誇耀鄉里。往東海謁麒鱗,告以意。麟曰:『予之角,振振公族;予之趾,振振公子。且一角五蹄,代生異相。豈汝觸牆成字者,能圂乃公種類乎?』叱之去。又詣西域,投青獅座下,未及通謁。獅見其狀貌蠢劣,大聲一吼,遺糞滿地,辟易數千里外,躑躅荒野,無所適從。
忽憶廬山長耳公,當日有同車之誼,往籌之。長耳公曰:『此間南山有金錢豹者,雖托名霧隱,而實廣為結納。僕請為介,必蒙收錄。』遂同詣南山。長耳公先道達誠意。豹曰:『物以類聚。與足下交者,大都彭亨腹漲者也。』長耳公極稱其可,引牛進見登堂跼蹐,終慚不類。豹初拒之,繼見其所負金錢,笑曰:『相君之背,富不可言。且我家所以稱豹變者,因背有金錢文耳!若雖不由天賊,尚可借人力為之。』命出其金錢,引皮上毛,編輯成文。亡何,異色斑爛,金光閃爍,居然具體而微,不似管中窺者,僅見一斑也。長耳公熟視,笑曰:『一破慳囊,便成俊物。雖介葛盧來,亦聞聲莫辨矣!』遂別去。豹自此引為同類,而牛亦掉尾自雄,日隨步後塵,焜耀長林豐草間。不匝旬,金錢盡脫,皮毛如舊。豹怒曰:『如此醜態,玷我華宗。』喧逐之,牛彷徨無措,仍投斗篷宮來。河鼓以珊瑚鞭捶背者百。繼詰其金錢何在。牛具告。河鼓曰:『蠢哉畜類!若輩所願與汝聯宗者,緣汝數萬金錢耳!一旦金錢罄盡,尚肯引泥塗中物為祖若父之賢子孫哉?』以鐵索貫其鼻,繫諸牢筴之中。後人遂名河鼓曰『牽牛。』」
某聞之汗流滿額,而通譜之興索矣!
鐸曰:「負薪實廉吏後人,皂隸亦貴卿末裔。乃以遙遙華冑,薄己祖宗,冒人孫子,吾不識其是何肺腸?然元宰升庸,諸狐帶令,本非一姓,尚以攀附為榮,又何怪乎同姓而議宗者?」
黑衣太僕 茂苑張孝廉,名邦弼,父執某為分宜邑宰,招之幕下。一日,閒詣街市,適里中賽會,傾城士女,雲屯霧集。張立簷下候觀之。
亡何,鑼聲前導,旌旗扇蓋,按部徐驅。有金宇牌兩面,大書『相府太僕』四宇。張不知何神。俄而香煙飄馥,暖轎中坐一神像,面肥紫,鬚髯如戟,頭戴羅帽,身著黑直身,腰繫鸞帶,下穿尖頭皂靴。張異之,尾至神廟,牲牷盛設,燈燭輝煌。眾羅拜其下,皆禿襟袍,短襻帽,蛙頭鞋子,滿口刺刺作官話。繼而宣祝文,有「伏願神靈庇佑,上自督撫,下及州縣,管門有權,包兒加重」云云。
張尤異之,因詢問何神。答曰:「此分宜相公門下班頭牛二太爺也。」張大怒,謂:「嚴賊當日私鬻官爵,傾害忠良,皆若輩逢迎長惡。今嚴賊名污青史,何物狗奴,公然廟祀?」上神座,欲批其頰。
眾大驚,曳令下,且曰:「汝顛耶?窮措大讀得兩行書,動輒作腐氣。倘生相國時,隨鄢、趙輩投謁門下,見牛公脅肩謅笑,不知作何狀!且人各有主,秀才家崇祀文昌,不過欲祈福蔭,僥倖得科第。屠沽兒日市燭帛,拜禱財神座下,亦欲獲什倍利,里黨稱富翁。今吾儕崇奉牛公,亦猶士子之文昌,服賈輩之財神也!何尤焉?」張知若輩不可與辨,言於邑宰,立毀其廟。自此牛信之鬼益厲,化為千百萬億身,血食天下矣。
鐸曰:「五祀之內,門居其首。後世此祀不傳,餒鬼處處覓食,遂於白晝現將軍丞相形矣!何牛班頭之神,尚穿黑直身哉?或曰:『冠進賢,繫羽箭者,是其變相耳!』」
巾幗幕賓 歸安蔣生,年弱冠,止能記四子書,及《尚書》半部而已。家貧,欲為幕下客,遍托戚友。群謂其才短,弗之薦也。會有納粟縣尉,驟升富陽縣令,急欲覓一友司筆札,遂以蔣生應聘。縣令素不識丁,蔣生故作大言以欺之。書稟中訛字錯文,置不問。
適撫院太夫人誕辰,縣令欲稱贊,浼其作文。蔣生摭拾舊所集排偶秘本敷衍成之。然不解典故,中雜男人壽言,如「慶騷客之庚寅,頌老人之甲子」,不類之詞,盈篇累幅,縣令不解,囑人書諸屏幛,親齎憲轅。撫公覽之,大笑。縣令因其色喜,謂必壽文之妙,高出群輩。歸述之,益其薪俸。
明年,撫公正誕,仍浼作文。蔣生又集其秘本中排偶,雜以女人壽言,如「耀婺墨於東壁,降王母於西池」、「巾幗增輝,璇閨益壽」,尤堪噴飯。縣令仍自齎送。撫公笑不能止,並問:「某先生尚在貴署否?」縣令唯唯。因思:「一書記耳,得上台垂詢,是必浙中名士。」歸又述之。
蔣生益自負,私念才望如此,何便屈居縣署?倘作戟門揖客,其所獲當有什倍於此者。因托故辭去,竟詣撫轅,投揭求見。撫公召之入。蔣生備述知己之感。而察撫公意似不甚招接者。因申言某縣令壽章,係某代撰。撫公乃悟投見之故,笑曰:「先生大才,僕所欽服。但未免為昔人所誤。家慈固非『騷客』,如僕者,亦豈鬚眉而『巾幗』者哉?」蔣生大窘而退。由是,浙中群呼為巾幗幕賓。到處求薦,卒無有聘之者。
鐸曰:「庾蘭成『春旗芝蓋』一聯,子安似之。名士作文,亦有時拾人牙慧也。但『一一鶴聲飛上天』,未許鈍根人偷得來。金根錯解,弄獐誤書,固屬千秋笑柄。何以『弋人何篡』,《法言》可以誤書;『垂楊生肘』,《南華》不妨錯解。名下好題詩,詞壇積弊,今古相沿,於蔣生乎何尤?」
鮫奴 茜涇景生,喜閩三載,後航海而歸。見沙岸上一人僵臥,碧眼蜷須,黑身似鬼,呼而問之。對曰:「僕鮫人也,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誤斷其九龍雙脊梭,是以見放。今漂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生正苦無僕,挈之歸里。其人無所好,亦無所能。飯後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生以其窮海孤身,亦不忍時加驅遣。
浴佛日,生隨喜曇花講寺。見老婦引韶齡女子,拜禱慈雲座下。白蓮合掌,細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輕雲吐月。拜罷,隨老婦竟去。跡之,入於隘巷。訪諸鄰右,知女吳人,姓陶氏,小宇萬珠,幼失父,為里黨所欺,三年前,隨母僦居於此。生以孀貧可啖,登門求聘,許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將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老婦笑曰:「藍田雙璧,索聘何嫌?且女名萬珠,必得萬顆明珠,方能應命,否則,千絲結網,亦笑越客徒勞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萬顆,縱傾家破產,亦勢難粹辦,日則書空,夜則感夢,忽忽經旬,伏牀不起。延醫診視,皆曰:「雜症可醫,相思疾未可藥也。」瘦骨支牀,懨懨待斃。鮫人入而問疾。生曰:「瑯玡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載,設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適歸?」鮫人聞其言,撫牀大哭,淚流滿地。俯視之,晶光跳擲,粒粒盤中如意珠也。生蹷然而起,曰:「愈矣!」鮫人訝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為少汝一副急淚耳!」遂備陳顛末。鮫人喜,拾而數之,未滿其額。轉歎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寶驟作喜色,何不少緩須臾,為君盡情一哭也。」生曰:「再試可乎?」鮫人曰:「我輩笑啼,由中而發,不似世途上機械者流,動以假面向人。無已,明日攜樽酒,登望海樓,為主人籌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鮫人登樓望海,見煙波汨沒,浮天無岸。鮫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宮魚龍曼衍之舞。南眺朱崖,北顧天墟,之罘、碣石,盡在滄波明滅中。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奮袖激昂,慨焉作思歸之想,撫膺一慟,淚珠迸落。生取玉盤盛之,曰:「可矣。」鮫人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放聲一號,淚盡乃止。生大喜,邀之同歸。鮫人忽東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樓十二座,近跨鼍粱,瓊華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島釣鼇仙史。僕災限已滿,請從此逝!」聳身一躍,赴海而沒。生悵然獨反。
越日,出明珠,登堂納聘。老婦笑曰:「君真癡於情者。我不過以此相試,豈真賣閨中女,腼顏求活計哉?」卻其珠,以女歸生。後誕一子,名夢鮫,志不忘作合之緣也。
鐸曰:「借窮途之哭,為寒士之媒,鮫人之術奇矣,吾更奇乎阿母之始索其聘,繼卻其珠,使絕代嬌姿,閨房吐氣。否則,量石家一斛珠,雖高抬聲價,亦何異賣菜而求益者乎?」
犬婢 清平王太常,乞假歸里。夫人欲購一婢。有貧婦攜女來,面黃體瘠,目灼灼如犬。問其值,索金百兩。夫人笑曰:「爾女醜拙若此,何所長而視為奇貨耶?」貧婦曰:「是兒雖陋相,然天生慧眼,能於昏夜視物,洞如白晝。」夫人曰:「姑留此試之。」貧婦去。
至夜,諸女伴於燈下繡太常朝服。命其穿針暗處,易如投芥。夫人喜。明日,如數予之。名其婢曰「喜兒」。
喜兒外樸內慧,善伺夫人意旨。夫人鍾愛,幾齒諸子女行。夜輒引以為戲,時出金纏臂,銀約指,於黑夜搏弄,能辨其色高下。或取千錢散佈暗室中,令喜兒往拾,不遺一錢。嘗謂太常曰:「紅線掌箋,芳姿詠扇,即劉家俊婢誦得《魯靈光殿賦》,總不似我如願兒,勝婆利市碧眼賈也。」
一夕,太常秉燭內室,為吏部某公作墓志,急欲徵事班、史,遣喜兒於書架上取第幾部第幾卷書。喜兒噭聲而去,往返數次,徒手而來。詰之,癡立不語。大常曰:「暗中摸索,本非易事。」因自起持燭出外,揀之架上,其書宛然。笑謂夫人曰:「卿家碧眼賈,今亦迷五色哉?」夫人不解,但咎其懶。喜兒曰:「夫人誤矣!昔阿娘中年不育,祈嗣楊太尉祠,命以座下犬托生為女。故婢子遍體賤骨,唯雙眸獨炯。但犬之為物,遇金銀什物,雖黑夜能見之。若文章詞翰,縱光天化日中,瞪目不知為何物,況於昏暮間求之乎?」夫人憮然為間曰:「棄人用犬,宜明於小而暗於犬也。自今以後,吾知悔矣。」太常曰:「不然!眼前碌碌,豈止若輩?凡遇財物則雙眼俱明,遇文字則一丁不識,皆犬之種類耳。奴價倍婢,未是知言。」夫人乃大笑,而喜兒之寵不衰。
鐸曰:「朱氏金鈴,梅花度曲,陸生黃耳,洛下傳書。誰謂文章詞翰,非畜類所敢近哉?但度曲而不知曲中之義,傳書而未識書上之文,棄人用犬,終非長策。」 第八卷
棺中鬼手 蕭山陳景初,久客天津。後束裝歸里,路過山東界。時歲大饑,窮民死者無算。旅店蕭條,不留宿客。
投止一寺院,見東廂積棺三十餘口,西廂一棺,巋然獨存。三更後,棺中盡出一手,皆焦瘦黃瘠者,惟西廂一手,稍覺肥白。陳素負膽力,左右顧盼,笑曰:「汝等窮鬼,想手頭窘矣。盡向我乞錢耶?」遂解青橐,各選一大錢予之。東廂鬼手盡縮,西廂一手伸出如故。陳曰:「一文錢恐不滿君意,吾當益之。」增至百數,兀然不動。陳怒曰:「是鬼太作喬,可謂貪得而無厭著矣!」竟提兩貫錢置其掌,鬼手頓縮。陳訝之,移燈四照,見東廂之棺,皆書饑民某宇樣;而西廂一棺,上書某縣典史某公之柩。固歎曰:「饑民無大志,一錢便能滿願。而四公慣受書儀,不到其數不收也。」
已而錢聲戛響。蓋因棺縫頗窄,鬼手在內強拽,苦不得入,繃然一聲,錢索盡斷,青蚨拋散滿地。鬼手又出,四面空撈,而無一錢入手。陳睨視面笑曰:「汝貪心太重,剩得一雙空手,反不如若輩小器量,還留下一文錢看囊也!」而手猶掏摸不已。陳擊掌大呼曰:「汝生前受兩貫錢,便坐私衙打屈棒,替豪門作犬馬,究竟積在何許?何苦今日又弄此鬼態耶?」言未已,聞東廂之鬼長歎,而手亦遂縮。
天明,陳策蹇就道,即以地下散錢,奉寺僧為房資焉。
鐸曰:「官愈卑者心愈貪,若輩之醜態,何可言也!乃生既如鬼,死復猶人,豈冥中無計吏之條耶?東廂長歎,想已早褫其魄矣!」
鏡裡人心 揚州興教寺,寓一搖虎撐者,自名磨鏡叟。腰間懸一古鏡,似千百年物。詰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竅,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鏡照之,知其受病之處,投以妙藥,通其竅而益其智。」於是,愚鈍者爭投之,頗著奇效。
富商某生一子,年十六,不能辨菽麥。延叟于家,長跽請治。叟取鏡細照,搖首而起曰:「受病太深,僕不能為也。」某詢其故。叟曰:「僕能治後天,不能治先天。令郎之心,外裹酒肉氣,此病在後天,猶可除也,內裹金銀氣,此病在先天,不可瘳也。」某固求方略。叟曰:「姑妄治之。」
令其子閉置一室,饑則食以腐渣,渴則飲以苦水。如是者半載,翁取鏡再照曰:「酒肉氣盡除矣!但金銀氣從先天閉塞,奈何?」某曰:「何謂先天?」叟曰:「尊夫人受胎時,金銀堆積內房,令郎適感其氣,以至迷塞七竅。外似金光,而內實銅臭。欲求克治之法,急向文昌殿惜字庫,取紙灰兩斛,拌墨汁數斗,丸作桐子大,朝夕煎益智湯送下,盡此或可有濟。」某悉遵其法。
不三月,翁取鏡又照,見六竅玲瓏,惟一竅鈍塞如故。某再求醫治。叟笑曰:「此名文字竅。君富翁,不宜有讀書種子,開之,恐遭造物之忌。且留此一竅,以還君家故物。否則剗削太甚,於君亦何利焉?」某不敢再請,叟亦辭去。
後其子周旋應對,聰慧勝於曩日,惟讀書不能成誦。某為納資捐職,以布政司理問終。
鐸曰:「《地境圖》云:「錢銅之氣,望之知青云。『此子出身銅窟,而不能翔步青雲之上者,何歟?良以生當光天化日時,其氣有不旺耳!文竅閉塞,或非其咎。」
孟婆莊 蘭蕊,邯鄲挾瑟倡也。妹玉蕊,與里中葛生有齧臂盟。生家貧,鴇母索聘奢,意苦不遂。蘭蕊多貴客交,所得私金,悉以贈生,為妹作纏頭費,生德之。後蘭蕊病瘵死,生益落寞。非但不敢言聘,即欲博一宵歡,自顧空囊,亦殊羞澀。願乖氣結,遂以情死。
投至冥府,王者憫其無辜,判令投生。至一處,牽蘿為棚,鋪石作几。見男女數百輩,爭瓢奪杓,向爐頭就飲。生適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從棚後出,視之,蘭蕊也。驚問所來,生具對。女曰:「君以情死,妹豈獨生!」言之泣數行下。生取瓢就爐,女搖手禁勿飲。生詰其故。女俟飲者盡散,乃曰:「君不知耶?此盂婆莊也!渠為寇夫人上壽去,令妾暫司杯杓。君如稍沾餘瀝,便當迷失本來,返生無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歸,與吾妹仍諧舊約?」生曰:「舊約難憑,重生無益。卿將何以教我?」女曰:「當為君圖之。」遂引至棚後,見累累石甕,排列牆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湯,飲者有才。此名長命湯,飲者多壽。此名和氣湯,飲者令人歡喜。」生問:「若輩所飲者何物?」女笑曰:「此皆焦心火滴淚泉煎成之混沌湯也!」末至一甕,女逼令生飲。生問:「何名?」女曰:「此元寶湯。君所以惡生樂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飲數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齷齪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緣此為有情郎吐氣,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難色。女曰:「勸君更盡一杯,恐西出陽關無故人也。」生為解頤,勉盡其半。女曰:「可矣!」遂導生出棚,指示歸路。
時生死已五日,因無殮具,停屍牀上,惟一灶下嫗守視。見屍忽躍起,頻呼腹痛,探喉大吐,勢如湧泉,熒熒然水銀入地。命儲畚鍤,坎地數尺,盈千募萬,其中皆不動尊也。急詣鴇母家。玉蕊得生死耗,絕粒者三日。生吐其實,皆大喜。遂以金聘之而歸。因感蘭蕊德,移其柩禮葬之。後葛氏子孫繁衍,命春秋祭掃,永著為例。
鐸曰:「十斛量珠,千里結網。家無黃金屋,阿嬌從何處貯哉?因知溫柔鄉里,坑煞幾多寒士。欲海沉身,泉台埋骨;鬼門關外,獨立茫茫。究竟元寶湯向誰家吃也?嗟乎!」
十姨廟 十姨廟,在杜曲西,未知建於何代。芝楣桂棟,椒壁蘭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璫,並皆殊色。上捨生某過其地,入廟瞻像,歸而感夢,忽忽身在廊下。
時秋河亙天,露華滿地,疏星明滅,隱紅樓半角。瞥見妖蜱四五輩,籠絳紗燈數盞,導群豔下階。一女子仰天歎曰:「今夜廣寒宮閉,未稔姮娥獨宿,淒涼何似?」眾曰:「莫為渠擔憂。我輩獨處無郎,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讀笑間,一婢移燈剔煤,見某暗伏廊下,嘩曰:「何處風狂兒,在此偷窺國豔?」眾趨視之,笑曰:「才說無郎,忽傳有客,大為我輩解嘲。」相邀入室,聯兩几次第排坐。
須臾,珍肴旨酒,羅列滿案。大姨曰:「悶酒寡歡,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風雅令。」眾笑曰:「還是領頭人不俗,開口便道得個風雅。」大姨曰:「豈敢攀風雅?隨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穀。」眾曰:「諾!」引大觥先酌某。某以賓不奪主為辭。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見粱惠王--魏徵。」眾齊贊曰:「妙哉!武子瘦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順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賦也--許由。」大姨曰:「後來屈上,大巫壓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穀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載戢干戈--畢戰。」五姨斜視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敵,可謂詞壇角兩雌也!」四姨白眼視,五姨剔髮澤戲彈其面曰:「坐於塗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輩誰個不寡?要汝道得許多字。」引杯欲罰。大姨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何礙?」六姨紅漲於頰,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眾詰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馴。」大姨曰:「小妖婢,專弄狡獪。有客在座,勿妄談。」七姨終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陽貨。」眾掩耳不欲聞。八姨顧九姨曰:「我與汝取羯鼓來,為癡婢子解穢。」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豫讓。」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倫。」十姨起曰:「妹年幼,勉為眾姊續貂。雖千萬人吾往矣--揚雄。」某正焦思未就,聞十姨語,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言訖,意頗自負。大姨曰:「才人學博,不憚食瓜徵事,何至談及《水滸》?」某嘩辨曰:「渠道得病關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眾皆匿笑。大姨曰:「君誤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揚子雲也。」七姨曰:「頹陽貨,只曉得竊弓為盜,管甚子雲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眾我寡,不如姑飲三釂。」某舉觥連罄。大姨笑曰:「君書囊頗窄,酒囊幸頗寬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時,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會,不可無詩。」命雙鬟取筆硯至。七姨曰:「五姨慣弄書袋,今止要集古人舊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兒,胸中亦有制度。」令雙鬟移燈就壁,先援筆而題曰:
嫁得蕭郎愛遠遊,每因風景卻生愁。
桃花臉薄難藏淚,桐樹心孤易感秋。
閬苑有書多附鶴,畫屏無睡待牽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輕衾上玉樓。
二姨題曰:
夢來何處更為雲?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應憐宋玉,肯教容易見文君。
拋殘翠羽乘鸞扇,惆悵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叢懶回顧,淡紅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麗纏綿,真似李都尉《鴛鴦辭》也。妹從何處著筆?」亦蘸墨而書曰:
本來銀漢是紅牆,雲雨巫山枉斷腸。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閒窺夜月銷金帳,倦倚春風白玉牀。
誰為含愁獨不見,一生贏得是淒涼。
二姨曰:「妙似連環,巧同玉合。蘇蕙子回文織錦,為三娘作後塵矣!」
四姨題曰:
風景依稀似昔年,畫堂金屋見嬋娟。
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
歸去豈知還向月,坐來雖近遠於天。
何時詔此金錢會,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黃鶴題詩,女青蓮亦當束手。不得已,勉強一吟。」題曰: 金屋裝成貯阿嬌,酒香紅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雙鳳,銅雀春深鎖二喬。 自有風流堪證果,更無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歸山去,淥水斜通宛轉橋。
大姨笑曰:「是兒大有怨情。」同視六姨。六姨奮筆疾書,眾環視之,題曰: 瑞煙輕罩一團春,玉作肌膚冰作神。 閒倚屏風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劉晨。 相思相見如何日,傾國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塵不是昔時塵。
七姨曰:「六姊以筆代舌,便恁地牙伶齒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書曰: 好去春風湖上亭,楚腰-捻掌中情。 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 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墮釵橫。 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談風月,真個顛狂欲死。」七姨曰:「誰似阿姊道學,只要『抱得輕衾上玉樓』也。」八姨曰:「綺語撩人,亦是女兒家本相。」爰題一律於壁,詩曰:
夜半鞦韆酒正中,畫堂西畔桂堂東。 麗華膝上能多記,飛燕裙邊拜下風。 愁事漸多歡漸少,來時無跡去無蹤。 而今獨自成惆悵,人面桃花相映紅。
九姨曰:「對酒當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盡風景矣!」遂奪筆而題曰: 壺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長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盡醉,畫眉窗下月初沈。 綰成錦帳同心帶,壓匾佳人纏臂金。 誰與王昌報消息,千金難買隔簾心。
八姨曰:「風流蘊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詩,倩九姊捉刀可乎?」眾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筆而書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瓏唱我詞。 有酒惟澆趙州土,無人會說鮑家詩。 常將白雪調蘇小,不用黃金鑄牧之。 我是夢中傳彩筆,遍從人間可相宜? 眾笑曰:「莫道十姨長厚,這詩意調侃不少。」
繼而取筆授某,某汗流手戰,若扛巨鼎,吮毫數十次,對壁氣如牛喘。大姨曰:「興酣落筆,詩壇快事。君何苦思乃爾?」三姨曰:「研《京》十年,煉《都》一紀,亦屬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復佳。今夜拌閏百萬更籌,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覺冷語交侵,勉書七字於壁曰:自從盤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賦六合耶?且此語出於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詞之祖,懸諸國門,從未增減一字。」大姨曰:「盲詞入詩,騷壇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詩翁,大半奉盲詞為鼻祖,且被之管弦,閨閣中洋洋傾耳,不猶愈於嘔心鏤肺哉?」哄堂大笑,某顏色沮喪,跼蹐而言曰:「前言戲之耳!請改之。」於是,偽作吟哦,重加塗寫。五姨在旁審視,蓋千家詩第一句也。而「午」字誤書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筆作沉吟狀。
忽一人冠帶而來,某乘機閣筆,十姨趨侍左右。其人據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遺也!自唐時廟祀於此,不意村俗無知,誤『拾遺』為『十姨』,遂令巾幗者流,紛粉鴆踞。猶以汝輩稍知風雅,故爾暫容廡下。乃引逗白腹兒郎,以糞土污我牆壁。自今以後,速避三舍。勿謂杜家白柄長鑱,不銳於平章劍鋩也!」十姨伏地請罪,怒猶未釋,摽某先出門外。某曰:「何來惡客,驅逐詩人?」十姨耳語曰:「此唐時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識,也來此處談詩,累及我等。」出十手齊批其頰。忽聞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門外漢,何必再與饒舌?」訶聲未絕,忽焉驚醒,究不解杜少陵為誰。逢人必述其夢,聞者無不失笑。
後士人盡毀女像,仍祀杜拾遺於廟。有過其地者,欲題詩壁上,輒引某上舍為前車。
鐸曰:「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而上捨生不得暫寄廡下,以見愛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塗,長鑱難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車前數典 元和范恒,侍衛紫扉公仲子。寄托禮部試歸,路過景州界。一人蒙袂輯屨,貿貿然來,詣車前乞銀數錠。范笑曰:「汝具何本領,而奢望若此?」其人曰:「僕窶人也,而富於典籍。」時牧牛兒立柳樹下,以竹竿引蝙蝠作戲。范曰:「即以此徵事。能數一典,贈銀一錠,果胸中淹博,雖腰纏盡脫,不靳也。」范意蝙蝠事僻,故以此難之。
其人曰:「諾。」從《爾雅》、許氏《說文》、《玄中》、《述異》諸記,旁及神異秘經、烏台詩案,約七八條,侃侃而談。范驚曰:「汝真富於典籍。而不知詩詞中,尚能援引一二否?」曰:「真珠簾斷蝙蝠飛『,元微之詩也。』戲看蝙蝠撲紅蕉『,秦淮海詩也。黃九煙瘦詞云:「怪道身如乾蝙蝠,昨宵辛苦在河梁。』前輩小長蘆檢討《風懷二百韻》,有『風微翻蝙蝠,燭至歇蛩螿』。《洞仙歌》詞中,有『錯認是新涼,拂簷蝙蝠』之句,援古證今,何能殫述?姑就口頭語標舉一二,幸勿見哂。」范請暢其說。曰:「言之不難。恐君客途金盡,未免增予罪戾耳!」范計前後條數,出十二錠予之,長揖而去。
夜投旅店,聞隔院有擁妓者,淋漓酣飲,喧動四壁,范趨視之,車前人踞上座,四妓兩旁環侍。見范來,含笑下階,招邀入坐,命妓搊琵琶以歌。每歌一曲,勞銀一錠。甫三巡,所得銀已罄,拂衣起曰:「買笑金盡,代君揮霍矣!」范曰:「君亦窮士,何不少留,以供朝夕?」其人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范正色規之。因大笑曰:「吾舌尚存;不足憂也!且天下儻來之物,只合若輩得之。如以我輩消受,不疾則顛耳!君何教之左也?」范大稱善。洗盞更酌,盡歡而別。
臨行,詰其姓氏,笑而不答。有識者曰:「此某公子,曾以萬金散里黨,托於乞食以玩世者。」范歎曰:「風塵中洵有奇士。自後遇賣菜傭,盡當物色之矣!敢以肉眼相天下之豪俊哉!」
鐸曰:「販詩書以圖醉飽,有志者所不屑。然不積儻來之物,亦何異不受嗟來之食耶?世有其人,吾當以後車載之。」
騾後談書 謝生應鸞,客其叔文濤先生臨淄縣署,繼為費縣令借司筆札。一日,坐轎拜客,書片紙付下役李升喚輿伺侯。及出視,乃騾車也。生怒叱之。李曰:「適奉明諭,止言備輿,未言備轎。」生曰:「汝真鈍漢,輿即是轎。因轎字不典,故通稱輿字。」李笑曰:「昔淮南王《諫擊閩越書》,曾有『輿轎逾嶺』一語,何言不典?」生愕然曰:「不意若輩中有此通品。」遂解騾乘之,令李步隨於後,曰:「汝既腹有書笥,亦知此間武城之事乎?」曰:「此小人桑梓之地,何得不知?」生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澹台滅明,武城人。』而記子輿氏所居武城,獨別之曰南,是魯當日有兩武城矣!然乎?否耶?」李曰:「俗傳子羽所居均費縣之武城,而曾子之南武城在今之嘉祥縣。此說謬妄。」生曰:「汝何所見而云然?」李曰:「《春秋》紀襄公十九年『城武城』。注云:『泰山南武城縣。』昭公二十三年:『武城人……取邾師,獲鋤弱地。』哀公八年:『吳師……伐武城,克之。』《孟子》載:『曾子居武城,有越寇。』夫與邾接壤,而當吳越之路,即今費縣之武城也。《齊乘》亦謂『予游弦歌舊邑,在費西、滕東兩縣之間。』而從無兩武城之說。」生曰:「果爾,則《史記》所載,何獨有南武城之名?」李曰:「以鄙見揣之,定襄有武城,清河有武城。此雲南者,別於兩地而言。如《平原君傳》中『封於東武城』,亦其例也。」生大歎賞。歸述於費令,亦奇之。除其役,拔充禮書。不一年,致千金產,稱里中富戶。
後文濤先生修《臨淄縣誌》,招生去。生以李可備顧問,挈之俱往。而所談臨淄舊典,皆屬淄川縣事。生怪問之。李曰:「小人篋中秘書,只有淄川,並無臨淄。」生大疑,急索秘冊以觀。蓋《說鈴》兩本,破碎不全,僅《山東考古錄》十餘頁,及《閩小記》四五頁。而當日輿轎之論,武城之考,偶然於數頁中道著耳!生乃歎曰:「文人命運所到,享重名而邀厚福,皆此類也。」其叔聞之,亦大笑,賞以資斧,遣之回費。
鐸曰:「儉腹子挾芝麻《通鑑》,翩翩然置身台省,亦趨著十年好運耳!否則,宮錦坊花樣不同,且有東歸之歎,豈徒《南華》悔讀已哉?」
死嫁 磬兒,珠市梁四家女伶也。粱四婦本吳倡,善琵琶,及歸梁,買雛姬教梨園為活。磬兒意不屑,輒逃塾。假母日棰楚,諸姊妹競勸之。磬兒曰:「若從我,須以旦腳改淨色。」問其故。曰:「我不幸為女兒身,有恨無所吐。若作淨色,猶可借英雄面目,一泄胸中塊壘耳!」由是《千金記》諸雜劇,磬兒獨冠場。
孝廉詹湘亭待詔白門,偕友寓梁四家,夜演《千金記》至《別姬》諸劇,女皆意屬虞姬。而湘亭獨以楚重瞳為娬媚,群起嘩笑之。及卸裝,視老霸王姿容,果高出帳下美人上,遂歎服。
明日,張筳海棠樹下,青衫紅粉,團圍錯坐。磬兒本歙產,湘亭亦婺源籍,兩人各操土音,以道其傾慕。而座上諸友,相對微笑,競不解刺刺作何語。已而湘亭志眉中目,不能得中翰,諸友盡返桌,而湘亭束裝未發,意不忘磬兒也。思欲買桃葉槳,載與俱歸。而梁家方居為奇貨,且欲留壓班頭;有非百萬纏頭,不能搖奪者。相對泫然,焦思無計。磐兒忽私語曰:「君何計之拙也?彼所以居奇不售者,以我為錢樹子耳!君去,妾必不生。留駿骨而買之,定不須千金值矣!」湘亭大悲。不得已,珍重而別。
歸未兩月,聞磬兒病且死。湘亭曰:「花前一諾,信同抱柱矣!卿不負我,我豈敢負卿哉?」急赴金陵,以三百金買柩而回,葬於桐涇橋北。王夫人曹墨琴志其墓;請名士挽以詩詞;予譜《千金笑》傳奇付諸樂部,噫!不能生事,而以死歸,殆鍾情者不得已之極思乎?而磬兒亦自此不死矣!
鐸曰:「男兒負七尺軀,碌碌未有奇節,卒與草木同腐,何閨閣中反有傳人哉?惟不負死約而生,乃能抱生氣而死。同時有荷兒者,以馬湘蘭小影一幅,贈吳江趙約亭,亦慧心女子也。後隨里中紈袴兒,半載而寡,仍依假母賣琵琶為活。嗟乎!薛濤墳上,已落桃花,關盼樓頭,空歸燕子。荷之生,不若磬之死矣!」
生弔 江寧緞商某,貿易於吳,素好葉子戲。一日,招邀諸客於堂中角勝負,外傳言盛澤陳姓來。某戀戀場頭,不暇倒屣,因素稱交好,命僕引入。
陳見某,即涕泗交頤,捉臂大慟。某疑其癡,拈葉子如故。繼而曰:「君死期至矣!予遠行,及期恐不能一弔,故薄具紙帛,先此拜奠。」言畢,指揮從人,陳香楮於座,袖中出奠儀一函,乞某鑒納。某更怪其妄,仍拈葉子如故。陳又更易白衣冠,就場頭向某再拜。且拜且哭,似不勝悲悼者。某勃然大怒,執葉子起曰:「某與爾素托知交,以為百里而來,必有正言賜教,何至作此不祥,竟同詛咒?」座上客亦交讓之。陳正容而對曰:「予豈妄哉?因前春病時,曾入冥府,有一署旁懸一牌,見君姓名已為人所控,判於七月初二日聽審。」某曰:「控予者誰?」曰:「婦某氏。」「所控何事?」曰:「去秋九月十九日事。干證尼僧,已維縶廊下矣。」某聞之,神色頓喪,手中葉子如秋林敗葉,墮落滿地,因起執陳手,亦大哭。
諸客詢問顛末。某曰:「此不肖事,何必復言!」陳流涕辭去。某亦草草束裝,星夜買舟回白下。
後聞某於七月初二日果卒。諸客大奇,私詣陳姓叩其蹤跡。陳笑曰:「故人不自愛其鼎,以至競干冥譴。諸君各自勉,何必問?」遂咨嗟而退。
鐸曰:「玉環玷節,未鑄刑書;烏襴負心,幸逃國憲;九幽十八獄,所以濟法網之疏也。暗室難欺,殷鑒不遠,保身哲士,尚其勉旃!」
術士驅蠅 予叔鳴臯,字楚鶴,任直隸保定府太守,政尚嚴肅,有能吏名。時姊丈邵南俶官御史,自京都薦一客至。姓熊,字子靜,貌極陋,不甚識字,飲食高臥外,兀然獨坐,絕不與人通款洽。
居半載,辭去。臨行謂主人曰:「僕擾郇廚久矣,今告別,請獻一技。」主人唯唯,召幕下客共觀之。
時大暑,堂中蒼蠅數百萬頭。飛者,集者,緣頸撲面者,薨薨擾擾,如撤沙拋豆,命童子持扇左右驅。熊袖中出兩箸,隨飛隨夾,無一失者,盡納入左袖中,談笑赴主人餞筵。飲畢,啟衣袖放之,祝曰:「爾不我擾,我不爾擒。速去!速去!」
須臾,流星萬點,紛然四散,而堂中絕無一蠅。觀者盡駭。主人饋以金,不受。曰:「願賢刺史之治民,亦如某之治蠅也。則一郡獲福多矣!」言竟,拂袖而去。
鐸曰:「鷹鸇逐雀,而卒稱慈母,此猛之必濟以寬也。彼以武健嚴酷稱能吏者,將視民如蟻,豈止一蠅?」
壯夫縛虎 沂州山峻險,故多猛虎,邑宰時令獵戶捕之,往往反為所噬。有焦奇者,陝人,投親不值,流寓於沂。素神勇,贊挾千佛寺前石鼎,飛騰大雄殿左脊,故人呼為焦石鼎云。知沂嶺多虎,日徒步入山,遇虎輒手格斃之,負以歸,如是為常。
一日入山,遇兩虎帥一小虎至。焦性起,連斃兩虎,左右肩負之,而以小虎生擒而反。眾皆辟易,焦笑語自若。富家某,欽其勇,設筳款之。焦於座上,自述其平昔縛虎狀,聽者俱色變。而焦益張大其詞,口講指畫,意氣自豪。倏有一貓,登筳攫食,腥汁淋漓滿座上,焦以為主人之貓也,聽其大嚼而去。主人曰:「鄰家孽畜,可厭乃爾!」亡何,貓又來。焦急起奮拳擊之,座上肴核盡傾碎,而貓已躍伏窗隅。焦怒,又逐擊之,窗櫺盡裂,描一躍登屋角,目耽耽視焦。焦愈怒,張臂作擒縛狀,而貓嗥然一聲,曳尾徐步,過鄰牆而去,焦計無所施,面牆呆望而已。主人撫掌笑,焦大慚而退。
夫能縛虎而不能縛貓,豈真大敵勇小敵怯哉,亦分量不相當耳。函牛之鼎,不可以烹小鮮,千斤之弩,不可以中鼷鼠。懷材者宜知,用材者益宜知矣。
鐸曰:「丙吉問牛喘,而兵、刑、錢,穀不對;非不對也,是不能也。於何知之,知之於焦生之縛貓。」 第九卷
嘲吳蒙 萬人雋,吳之木瀆人。好購書,不律隃麋,日不暇給,手鈔卷帙,幾於汗牛充棟。聞泰山多秦碑漢碣,橐筆往游。山村歧道,無可問塗。忽見竹籬旁茅屋數楹,女子擷花籬下,後隨一瞽目嫗。萬趨問之,嫗不答。女笑曰:「個兒郎煞是腐氣,何乃問道於盲?」折花推扉而進。
亡何,一叟出曰:「何處嘉客,迷道於此?如不遐棄,敝廬尚可容膝。」萬喜,隨之偕入。叟叩所自來。萬曰:「僕吳中名士,好讀天下異書。今欲探奇石洞,以資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駐名流。自愧鄉愚,未堪接教。膝下癡女粗記典、墳,令彼一聆高論,以擴見聞。幸勿見哂。」遂命瞽目嫗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萬見几上膽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麗可愛,笑曰:「此楚霸王帳下看魂也。」女曰:「霸王宜稱西楚,不宜但稱楚字。先生史學乃如是乎?」萬意沮。叟曰:「俗口相沿,何足為怪?『繼出《放鶴圖》請題。萬自矜才博,振筆直書曰:「修尾全窺黑。」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誤矣!鶴尾無黑色,所謂黑者,乃兩翼收斂處耳。先生但見立鶴,未見飛鶴耶?」萬益慚。叟曰:「小女兒殊不省事。《鶴鳴》首章注義如此,豈得為先生咎?」萬乃笑曰:「我輩讀書,依注講釋,何能涉獵蟲魚,反蹈荒經之弊?僕所以負博雅名者,以胸中實有此萬卷書也!」
談論間,一總角兒攜書包入。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齡矣。稍識《大學》句讀,乞先生教之。」萬為講《大學》首節,甫誦一過,瞽目嫗拍手大笑。叟叱之曰:「老婢發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嫗曰:「我盲於視,而不盲於聽,今聞開頭一行,別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萬卷書,別字有幾千百萬許!」叟曰:「何謂別字?」嫗曰:「論中州音韻,《大學》大字讀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聲。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聲皆作去讀,豈非可笑?」叟曰:「先生吳人,未免土音是操。不然,世有博學名儒,《大學》第一行,連讀爾許別字者哉?」萬汗顏無地,急起告別。叟曰:「若輩狂言,都非定論,僕有芻蕘,尚祈鑒納。」萬拱立請教。叟曰:「愛博者多疏。嗜奇者無益。自今以後,但取五經、《論》、《孟》,歸讀十年,不必跋涉長途,求秦碑、漢碣也。」萬唯唯而退。
自此潛心實學,不復作鈔書胥矣。
鐸曰:「趙韓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論語》。則鄴侯架上,牙籤萬軸,盡可作廢紙矣。然傳癖、書癡,率以多藏誇富,特恐陸廚、許笥,都被識別字秀才敗壞耳!」
賽齊婦 旌德某,為里黨所逐,竄跡維揚,以千錢娶婦某氏。後家小阜,能畜婢媼。以數百金捐空銜,門內紅帽高懸,竹篦雙列,封條暄赫,擬於世家;然不商不賈,未測其財所自來。暮出曉歸,形殊詭秘。婦問之。曰:「商人夜宴貴客,乞予代作筳主。」揚州商習,宴客必徹夜,陪坐者以什伯計,婦故信之。然終歲赴席,未有一人從者。
婦欲覘其蹤跡。一夕,鮮衣華帽,軒然而出。婦躡其後,見匆匆入一枯廟去。亡何,短衣草履,髮挽作旋螺狀,悄步而行,至僻巷,有牆壁頗峻,出斧鑿丁丁半響,灰磚墮落如腐。俄成一穴,大僅如斗,某探首蛇行而進。婦急歸,喚集婢媼,盡易男裝,自乃高冠華服,偽作巡夜官,命婢媼取架上紅帽戴之,並挾竹篦出門而去。至僻巷,伺於牆下。四更許,某從穴中出。眾擒縛而前,俯伏不敢仰視,曳下責二十板,提褌而起。四圍周視,而官役輩不知何往矣!重入枯廟,改易華裝,候天曉叩門而歸。婦問:「昨夜何適?」某仍以夜宴對。問:「曾演劇否?」某曰:「是洪家老樂部。演《長生殿》全本。」婦曰:「吾聞昨夜止演得雜劇。開場是《燕子箋。鑽狗洞》,收場是《勘皮靴。打竹篦》也。」婢媼輩皆匿笑。某知墮婦術中,紅漲於面,不敢措一詞。婦恚曰:「昏夜之行,人情不免,何至罔惜廉恥,至於此極?請從此逝,他日勿相累也。」拂袖欲出,某曳令稍坐。婦指天畫地,詬罵萬端。某出所盜金陳几上。婦審視良久,忽大笑曰:「枉尺直尋,宜若可為。自今以後,蚤夜聽子而行,吾不汝瑕疵矣!」
後某盜金事發,繫獄而斃。婦竟席捲遁,不知所之。
鐸曰:「墦間乞食,夫也不良。而中庭訕泣,家有賢妻矣!此婦先號後笑,包藏禍心,迨至覆櫝而揮其珠,夫罹毒害,於婦何不科焉?是故王孺仲之不改行昌操者,內助之力為多。」
村姬毒舌 內姑丈陳公永齋,乙丑大魁天下,給假南歸。行至甜水鋪,旁有小村落,綠樹陰濃,野棠花妥,顧而樂之。遂步屧獨行,忘路遠近。
村盡處,見竹籬半架,左有雙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風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陳睨之,魂飛色奪,因兜搭與語。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來。亡何,一駝背媼出,問女何為。女曰:「不知何處來一莽漢,煩絮煞人。」陳意窘,詭以乞漿告。媼曰:「斗碗難容客坐。小慧,取一盞涼水來!」女嗷聲而進。陳曰:「令愛年幾何矣?」媼曰:「但記其生年屬虎,不知今當幾何歲也!」問:「婿家為誰?」媼曰:「老身殘廢,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陳曰:「女生有家,膝下非長計也。」適女取涼水至,聞餘語,大聲謂媼曰:「是客不懷好意,毋多談!」媼笑曰:「可聽則聽,是誠在我,婢子何必瑣瑣。」陳乃誇狀元以歆動之。媼俯思良久,曰:「狀元是何物?」陳曰:「讀書成進士,名魁金榜,入詞垣,掌制誥,以文章華國,為天下第一人,是名狀元。」媼曰:「不知第一人,幾年一出?」曰:「三年。」女從旁微曬曰:「吾謂狀元,是千古第一人,原來只三年一個!此等腳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事!」媼叱曰:「小妖婢囂薄嘴,動輒翹人短處。」女曰:「干儂甚事,癡兒自取病耳!」一笑竟去。
陳惘然久之,繼而謂媼曰:「如不棄嫌,敬留薄聘。」脫囊中雙南金予之。媼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輒冰,是何物哉?」陳曰:「此名黃金。汝輩得之,寒可作衣,饑可作食,真世寶也!」媼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頃,頗不憂凍餒,是物恐此間無用處,還留狀元郎作用度。」擲之地曰:「可惜風魔兒,全無一點大雅相,徒以財勢恐嚇人耳!」言畢,闔扉而進,陳癡立半晌,嗟歎而返。
鐸曰:「黃口金多,烏紗勢橫。古今多少男子,緣此摧磨傲骨,不謂閨閣中有此詼諧人也!石榴裙底,當叩首三千下矣!」
蘸婦冰心 平江張繡珠,貧家女,與高秀才妹淑蓀最善。淑蓀許字周氏,未嫁而寡,兄令守志于家。繡珠婿某,與人角力死,父逼令改適,歸寧後,仍詣之。淑蓀兄性方鯁,叱曰:「再醮婦,勿入我室!且閨中有賢女,毋以淫風導人不義!」繡珠泣曰:「妾生長蓬門,亦知閨範。只因邁父無依,全孝不能保節。妾之不貞,命也!」高曰:「甑已破矣,尚誇完整,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繡珠語塞而去,自此氣憤成殘,不匝月竟死。
淑蓀居兄家,憂悶寡歡,亦日就羸瘠,病殆時,見繡珠立牀下。淑蓀曰:「妹來導我去耶?」繡珠曰:「非也!前因兄庭見責,憤氣而亡。今姊生魂已游墟莽,妹欲借附尊軀,代守三十年苦節。俾知妹前此之不貞,迫於父命,非願作河間婦也。」淑蓀曰:「若此,則我一生未了事,賴爾支持,雖死何憾焉?」言畢,含笑而逝。兄及家人環守痛哭。屍忽躍起曰:「為我理縗絰,備素車,往周家守志去。」兄疑遊魂未定,偽諾之,而女躁急殊甚,不得已,達於周氏,舁之去。
女自入周家,淚雨首蓬,鉛華不御。偶提甕出汲,鄰人子羨其美,歸即持刀划面,立毀其容。朝夕潔滫瀡,捧盤匜,奉事舅姑。由是以節孝名播聞鄉黨。翁憐之,擇族中兒賢者為之嗣。女督令讀書,日勤紡績,供燈火費。心勞力瘁,歷三十年無笑容。
後兒游於庠,以母節請旌。女急止之曰:「為臣盡忠;為子盡孝,為婦盡節,皆分內事,何必爾?」郡守聞之,嘉其志,具匾額鼓樂送之。
是日,兩家親族,盈門道賀。女獨招兄入內室問之,曰:「妹一生行事,視張家女何如?」兄曰:「此不潔婦,言之污人齒頰,豈妹所與較短長者?」女曰:「嘻!兄真無觀人之識,所謂成敗論英雄者也!」兄曰:「是何言哉?」女曰:「張家女迫於父命,故不能安其室。倘處妹之境,當亦以清白終矣!」兄笑曰:「妹阿私所好,故有是言。兄不能強為附會。」女曰:「信如尊論,將妹為貞女,而繡珠為不節婦乎?」曰:「然。」女慨然曰:「迂懦目短,未可料人。實相告,姝即繡珠也!前言不諒,冤憤而終,故借女兒身,以明初志,使知不得已之破甑,未嘗不同完整。自今以後,勿謂強顏作解嘲可耳!」兄愕然不語。女曰:「曩與令妹,情同骨肉。今幸代保堅貞,不辱地下。事畢矣,請從此逝。願終秘之,全君閨閣之令名也!」官訖,斂容閉目,端坐而逝。兄伏地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不敢持此相天下士矣!」遂歎息而出,述諸兩黨親族,咸稱怪事。後馮太史輯《節孝傳》,仍著其名曰淑蓀,從繡珠之志也。
鐸曰:「已捨所天,而為人守不著痛癢之節,倘所謂李代桃僵者歟?然孀幃齎志,則生死而死生,泉路明心,則白玷而玷白。君子哀其志,亦諒其心矣!」
地師身後劫 豫章王晉,清明日挈眷上塚。塚後舊有荒墳,低土平窪,棺木敗錄,末識誰氏。王有兒昭慶,見其地野花盛開,戲往摘之,踏棺陷足,骸骨碎折,驚而大號。王抱之出。
既而歸家,兒寒熱交作,王就牀頭撫視。兒忽色變,怒目直視曰:「吾羅漢章,堪輿大名家也。生前軒冕貴人無不奉為上客,爾一式微寒族,輒縱乳臭小兒,踐我墳墓,躪我骸骨,罪何可宥!」王急謝罪,許以超薦。曰:「此恨已入骨髓,必索其命乃止。」王伏地哀泣,終無回意。不得已,保福於都城隍廟。
夜夢城隍神召之去,曰:「爾束子不嚴,應罹此禍。然厲鬼擅作威福,亦干陰司法紀。」命拘羅。亡何,一鬼至,侈口蹙頸,殊非善類。神責其何以作祟。鬼滔滔辨答,不竭於詞。繼問其生前何業?曰:「地師。」神拍案大怒曰:「爾生前既作地師,何不能擇一善地,自庇朽骨?想此事爾本不甚明瞭,在生時無非串土棍,賣絕地,被害者不知幾千百萬家。今日斷骨折骸,實由孽報,非其子之罪也!」鬼力辨其無。亡何,階下眾鬼紛來訴告,有謂葬如雞棲,而傷其骸骨者;有謂玄武藏頭,蒼龍無足,而滅其宗嗣者;有謂向其子孫高談龍耳,以至停棺五六十年,尚未入土者。神勃然變色曰:「造惡種種,罪不容誅!」命鬼役押赴惡狗村,受無量怖苦。眾齊聲稱快,叩首盡散。神諭王曰:「幸渠自有業報,否則爾子亦不能無罪。義方之訓,後不可不嚴也!」王拜謝而出。下階傾跌,忽焉驚醒。起視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
後聞羅棺中朽骨,被野犬銜嚼,狼藉滿地。始信惡狗村,即人間現報,陰司原無此地獄也!遂歎息者累日。
鐸曰:「瓜地安魂,湖燈妥骨,山川不能語,原仗地師作指南也。乃挾此以為利藪,則劉家玉尺,郭氏錦囊,與夫《青烏》、《赤雹》諸書,滿紙皆造孽矣!吾恐狗彘不食其餘。惡狗村之報,猶為寬典。」
節母死時箴 荊溪某氏,年十七適仕族某,半載而寡,遺腹產一子。氏撫孤守節,年八十餘,孫曾林立。
臨終,召孫曾輩媳婦,環侍牀下,曰:「吾有一言,爾等敬聽。」眾曰:「諾。」氏曰:「爾等作我家婦,盡得偕老百年,固屬家門之福。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則守之,否則上告尊長,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眾愕然,以為惛髦之亂命。氏笑曰:「爾等以我言為非耶?守寡兩字,難言之矣。我是此中過來人,請為爾等述往事。」眾肅然共聽。曰:「我居寡時,年甫十八。因生在名門,嫁於宦族,而又一塊內累腹中,不敢復萌他想。然晨風夜雨,冷壁孤燈,頗難禁受。翁有表甥某,自姑蘇來訪,下榻外館。於屏後覷其貌美,不覺心動。夜伺翁姑熟睡,欲往奔之,移燈出戶,俯首自慚,回身復入;而心猿難制,又移燈而出;終以此事可恥,長歎而回。如是者數次,後決然竟去。聞灶下婢喃喃私語,屏氣回房,置燈桌上,倦而假寐,夢入外館,某正讀書燈下,相見各道衷曲。已面攜手入幃,一人趺生帳中,首蓬面血,拍枕大哭。視之,亡夫也,大喊而醒。時桌上燈熒熒作青碧色,譙樓正交三鼓,兒索乳啼絮被中。始而駭,中而悲,繼而大悔。一種兒女子情,不知銷歸何處。自此洗心滌慮,始為良家節婦。向使灶下不遇人省,帳中絕無噩夢,能保一生潔白,不貽地下人羞哉?因此知守寡之難,勿勉強而行之也。」命其子書此,垂為家法,含笑而逝。
後宗支繁衍,代有節婦;間亦有改適者。而百餘年來,閨門清白,從無中冓之事。
鐸曰:「文君私奔司馬,至今猶有遺臭,或亦卓王孫勒令守寡所致。得此可補閨箴之闕。昔范文正隨母適朱,後長子純祜卒,其媳亦再嫁王陶為婦。宋儒最講禮法,何當時無一人議其後者?蓋不能於昭昭伸節,猶愈於冥冥墮行也!董相車邊,宋王白畔,益歎為千秋之僅事矣!」
頂上圓光 汪君葵圃,少時偕二三密友作黃山之游。攀蘿捫葛;及山之半。時斜曦欲墜,暮色蒼然,友不敢復留。汪負氣獨登,行數十步,天驟昏黑,月蔽重雲,雷催急雨,電光閃爍中,尋徑而上。
至一石洞,直可丈許,高極數十尋,兩壁光明如燭,有老憎垂眉獨坐。江趨謁之,老僧略一點首,閉目入定。汪倚壁而俟,見老僧頂上圓光忽起,現一人金盔鐵甲,手橫丈八矛,上懸小首級累累無算。正驚愕間,盔頂上現一黃犬,屈後足作人跪,駢前足作合掌狀,宛如禮佛。久之,犬倦伏。犬頂上現一宰官,象簡緋袍,峨冠博帶,兩袖出金銀摩開,似有喜色。亡何,宰官頂上,又現出一女於,描眉畫目,絕非良家婦。解杏纈衫,露逍遙服,右手執拂,左手握牟尼一聲,取蒲團鋪宰官頂上,端然趺坐。而女子頂上,又現出一嬰孩,瑤環瑜珥,類仕族佳兒。嬰孩頂上,划然一聲,現一人,頭童齒豁,與老僧面目酷肖。累肩疊跡,如七級浮屠,層層矗立。汪仰面凝視。半炊許,與老僧酤肖者,漸縮如豆,墮入嬰孩頂穴,嬰孩一斤斗,翻落女子道冠,悄然而滅。女子執拂起,揭蒲團向宰官當頭一擊,盬其腦,如蜂投穴。宰官急嗾其犬,犬以頭抵觸,宰官三摩其頂,伸腳忽下。犬人立而蹄端墮武將兜鍪,扼其首,亦側身而入。武將怒髮,持矛築僧頂,呀然而豁,鑿坯竟遁。珥上圓光,一時盡斂。老僧瞪目笑曰:「定中魔擾,又歷千年浩劫矣!」
汪具述所見。老僧曰:「此吾夙世因。吾第一世為武安君白起。伊闕之戰,斬首二十四萬,破趙長平,取四十萬人盡殺之,復坑降卒不下數萬。閻摩王大怒,轉輪回六道,受諸怖苦。至唐時,始與李林甫同日托生。彼為牛,吾為犬。因念前生業報,雖墮畜生道中,一心皈佛。閻摩王喜,仍現宰官身,得度生宋時為賈似道。朝衣一著,迷失本來;起多寶閣,廣通賄賂,貽誤國家;木棉庵被殺後,投入陰曹。復大怒曰:「貪吏求金,何異娼家愛鈔,罰作妓!」生明季時,為卞玉京。後得高僧慧指,洗心改行,為女道士十七年。花粉劫中,一朝覺悟,許轉男身。又因生前不潔,於夭殤道中光轉一關,生江東顧戶部家,名阿綬,七歲而殤。今始度入佛門,虔修善果。循環數世,如影隨行,勿謂五衍車邊,漫作天魔遊戲也!」
汪大駭異,別老僧下山。告諸密友,重往跡之,而石磴雲封,竟迷其處。
鐸曰:「鵝籠書生,事則幻矣,於覺世之義何居?此殆現丈六金身,作十八層地獄變相,為善男子說伽耶城菩提法者!」
《楞嚴經》云:「鬼神及諸天魔魍魅妖精,於三昧時僉來恒沙」固知精靈變幻,非盡前生孽障也。然不必有其事,正當作如是觀。
受業汪士繡識
掌中秘戲 「黃帝御三千六百女而成仙」,此說見於道書,後人祖為採戰之術。商邱宋生,好長生訣。或以採陰補陽之說導之,生大惑。廣置姬妾,日夜嬲戰。
一日,與雛妓疊股榻上,有道者直詣榻前,生叱曰:「何來野道,闖入我室,窺探房幃私事!」道者笑曰:「男女大欲,王者不禁,何諱言也?」生怒不解。道者曰:「君如欲觀,請於掌上布橫陳之戲。」生諾之。
道者即開左掌,大如葵扇,排列合歡牀九張,僅寸許。海紅帳低垂末卷。銀鉤戛響,細如碎玉。聞帳中孜孜嬉笑,雲雨聲約略可辯。俄,中央一帳,左角半啟,伸女子蓮鉤一捻,雖小如蟲臂,而鞋襯膝衣具備。右首一帳中,小語曰:「卿勿效彼嬌惰,且抬上玉山,試看兩峰高並也。」又一帳中,格聲微笑曰:「好個強作解事,腰下芙蓉枕,要他作閒客耶?」又一帳中曰:「汝等看廬山真面,故舉趾欲高,似我橫看成嶺,側看成峰,豈不遊行自在!」又一帳中曰:「偏師橫搗,畢竟壓股欲斷。何如我背水陣法。」四帳中,紛紛聚訟。而左首者,悄然不語。中央一男子,赤體下牀,揭其帳視之,盡白藕勾肩,丁香塞口,因拍手笑曰:「病渴幾消受華池津液,無怪其半舌不展也。」右首者聞之,爭來強曳曰:「鴻溝各據,有何意味。且互張旗鼓,以決背城一戰。」於是各曳女子下牀,九男子一絲不掛,翹其具,銳於蠆尾。九女子散髮裸裎,紅巾罅裹,陰溝渥丹,開如半椒。竟撤牀褥,鋪百花氈尺許,交錯而臥。似九對蟲蟻,往來蠢動,逞巧獻技,盡效道人掌上。
生正凝眸諦視,道人瞥開右掌,一惡鬼約八九寸,騰躍而出,竟登左掌,連捉而啖。條條粉膠,蜿蜒齒頰間。咀嚼移時骨肉都盡,繼探喉一吐,十八骷髏,紛紛墮地,出腰間索貫之,如牟尼一串,懸於項上,投道人袖中而沒。回視雙掌,了無一物。道人笑曰:「橫陳之戲,君觀之乎?」生問:「若輩何人?」曰:「皆如君等,以採戰求長生者也。」問:「惡鬼何名?」曰:「此尺郭,即淫魔也。仙家以清心寡慾,得臻上壽。若於欲海中求仙,淫魔一起,非以求生,實以喪生。君幾見九轉爐頭,盡煉春恤膠為續命丹哉?」生大悟,拜求仙指。
道人曰:「我非仙,何能授汝?」書十六字示之,拂衣而去。生讀之,曰:「內火不生,外火不煎,以水濟火,是以永年。」生自此擯去姬妾,究心元門正宗。一旦,棄家入山,莫知蹤跡。後三十年,零陵市上,有賣頃刻花者,儀容舉止,彷彿似之。
鐸曰:昔黃帝訪道崆峒,廣成子曰:「無勞爾形,無搖爾精,無俾爾思慮營營,乃可以長生。」然則鼎湖仙去,亦從清靜中來也。御女成仙,乃文成五利輩借以惑漢武帝者。美人度厄神仙藥。今安在哉?荗陵風雨,悔之晚矣!
眼前殺報 蒲城令某公,世戒殺生,而夫人暴戾,門以屠戮眾生為快。時值誕辰,命庖人先期治具。廚下豬羊作隊,雞鵝成群,延頸哀鳴,盡將就死。公憐之,謂夫人曰:「爾值生辰,彼居死地。我佛慈悲,尚祈夫人種福。」夫人叱曰:「若遵佛教,禁男女而戒殺生,則數十年後,人類滅絕,天下皆禽獸矣!汝勿作此老頭巾語。」公知不可勸解,歎息而出。
夫人闔戶晝寢,不覺身入廚下,見庖人磨刀霍霍,眾婢僕環立而視,忽魂與豬合為一體。庖人直前,縶其四足,提置白木凳,扼其首,持利刃刺入喉際,血流奔溢,痛徹肺腑。嘓然一聲,墮入百沸湯,挦毛刮垢,尺寸幾無完膚。既又自頸剖至腹下,痛極難忍,魂逐肝腸一時迸裂。覺飄泊無依,又與羊合為一體,懼極狂號。面婢僕輩嗤嗤憨笑,無一救援者。其屠戳之慘,又倍於豬,已而割雞宰鴨,無不以身受之。竊見屠殺已遍,驚魂稍就安貼。老僕攜一金色鯉來,魂又附合,一婢笑曰:「夫人酷嗜此,汝速剁作魚圓,以備宵饌。」庖入除鱗剔膽,斷頭去尾,置砧上錚錚細剁。此時一刀一痛,幾若化百千億萬身,受魚鱗寸磔矣。極力狂呼,移時始醒。小婢進曰:「魚圓已熟,請夫人夜膳。」遂立命卻去,回思怖境,珠珠汗下。
明日,囑公罷宴。公細詰之,具述前夢。公笑曰:「汝素不佞佛。若非受諸苦惱,安能放下屠刀也。」夫人亦失笑。自此斷葷茹素,同守殺生之戒云。
鐸曰:「雞跖盈千,羊頭累萬,一個舌尖斷送幾多性命。此段家食品,以越輅菌,綠施筍為盛饌也。仲叔豬肝,孝儀鯖鮓,盡佛門罪人矣!禁男女而戒殺生,抉其流弊,諸天佛子當亦無辭以應。不知聖門之書為賢智者說法,佛門之書為愚不肖者說法。為賢智者說法,造端乎夫婦;釣而不網,弋不射宿,使人在男女殺生上,體認個道理出來。為愚不肖者說法,只辦得個戒字。《楞嚴經》裡,譬嚼蜻於橫陳;《傳燈錄》中,指青梅為供養。要之西來本意,殊不在此。太常妻生世不諧,未見其一口清齋,便上蓮花台去。而鳩摩羅什任其娶婦,鄧州和尚且啖盡香積廚鳩肉也。誦李丹天堂地袱一偈,孔子、釋迦設教之心,有以異哉?」
腦後淫魔 棲霞山寺禪師豁堂,得傳燈宗派。予往師之,乞參大乘法。師曰:「汝淫魔日擾,何得引登覺岸?」予曰:「弟子幼讀儒書,長耽淨業,雖復好騁詞華,然文魔有之,淫魔未也。」師曰:「汝不知乎?淫魔,即文魔之變相也。如有定力,尚可懺除結習。」就座下設一蒲團,令予趺坐。垂眉閉目,戒勿少動。
兩時許,覺腦後忽開雙眼,有粉白黛綠者數十輩袂聯而來。始猶相視而笑,繼則擁背摩肩,揶揄萬狀。予兀坐不敢轉側。漸聞喁喁私語曰:「渠既指名相索,何復撇人腦後?」予不能忍,叱之曰?:「汝輩何處曾逢,乃謂予指名相索耶?」眾含笑自陳。一曰:「妾《報恩緣》傳奇中鄭玉奴也。」一曰:「妾《才人福》傳奇中孫佛姐也。」一曰:「妾《黃金屋》傳奇中李穎娘也。」繼有稱瑤英、紫鳳、媚蘭、繡琴者,皆舊制樂部中假借名色。予曰:「此空中語耳,何得有汝?」眾曰:「文章之靈,通於神鬼。故《驚鴻》一賦,洛水傳神,行雨數言,高唐入夢。誰謂陶令閒情,非實蕩心於裳帶衣領間乎?請即回身,勿羞當面。」予謹記師言,兀坐如故。眾笑曰:「是兒有口無心,只須於背後訾之,不必玷其真面目也。」繼復凝神細視曰:「怪道不肯回頭,不知何處偷得一雙慧眼,被他覷破。」言訖,化作敗紙,紛紛吹散,眼亦頓合。師曰:「幸有些子定力。不然,文魔可除,淫魔不可辟矣!」遂留座下,為予懺除口業。歸家後,燒其曲譜,不敢以歌場綺語,至疑生平之有遺行也。
鐸曰:「儒家有改過法,佛家有懺悔法。是言也,改過耶?懺悔耶?願普天下慧眼人,為我證之。」
癸卯九秋,偶過棲霞山寺,見壁上有吾師題詞曰:「合掌作膜拜,聽我懺平生。三吳妄男子耳,少小得枉名。第一讀書成癖,第二愛花結習,餘事譜新聲。因此墮塵夢,棒喝不能醒,仗吾佛,施法力,轉金輪,從此不識一宇,倒看《相牛經》。人遇鳩荼、嫫母,地禁詞章、樂府,到處少逢迎。面壁十年後,陪侍上瑤京。」此詞在未悟時耶?是儒家改過法。此詞在既悟後耶?是佛門懺悔法。質諸吾師,以為然否?
受業郟鎔謹志 第十卷
道人神相 江陰某翁,富甲一鄉,年四十餘無子,買妾李氏,逾年舉一男。有道人款其門,閽人呵止之,喧聲達內座。翁出詢。道人曰:「山僻野人,耳名久矣,今來投謁,不過借此博一醉耳。何門者見拒之深也?」翁延之入,命家僮設酒具。道人連罄三十餘觴,都無醉意。翁異之,問:「道人有秘術,能賜教否?」道人曰:「僕無他能,惟相人富貴貧賤,差不謬。」翁啟冠,命道人相。道人諦視久之,曰:「君遍體俗骨,五官俱帶濁氣,臉上犬毛積寸許,此真富翁相也。惟額角一股清氣,深入肌裡,隱隱作餓墳,恐後此饑寒不免耳!」翁曰:「嘻!子言過矣!以予薄產,縱不權子母,閉戶食之,子若孫不能盡也。」道人笑曰:「是有定數,道人何知焉?」因令遍觀家人,都無言。適乳媼抱兒至,道人驚曰:「此即破家子也。」翁曰:「其相若何?」道人曰:「按是兒部位,歲十二當入學,十五登賢書,十六成進士,官翰林。蚤達,恐其不壽。」翁曰:「若此,則克家子也,何言破家?」道人曰:「才與財相剋。君所以坐擁百萬者,以五六世識不得一字。今有子能文章,登翰苑,恐百丈銅山,將歸烏有也。」
翁漫應之,道人亦辭去。
兒漸長,延名師教之。讀五經、《史》、《漢》,過日輒了了;而翁日持籌握算,百無一利,四五年虧本無算。兒年十二,果入邑庠;翁典鋪被火,賠累不下數萬。越三年,兒舉孝廉;翁置洋船七,盡覆於海,諸伙眷屬訟諸宮,貨其沃產,上下賄賂得免。明年,兒捷南宮,授庶常,迨泥金報至,翁與妻若妾,已僦居敗屋中矣。猶冀兒貴門庭,可以重整。不半載,卒於官,一家凍俄而死。
道人之言全驗。
鐸曰:「榜上名題,牀頭金盡。二指大風流帖子,禁財神第一靈符也。乃望子克家,寧甘破產,卒至填溝壑而不悔,翁亦人傑矣哉!」
和尚婆心 泰和真生,年弱冠,貌極豐美,而卓錐無地,寄居招提寺東剎。時西院來一顛僧,有奇術。私謁之,且訴其貧。僧曰:「讀書人貧亦何病?且富而濁,何如貧而清也?」生固請方略。憎曰:「欲求富,汝盍速死?」生憤然曰:「弟子欲苟活,故望師慈悲耳!奈何敢求生,反得死耶?」僧笑曰:「不惜命,是致富之術也。爾自愛,宜其貧矣!」以手摩頂,揮令去。
生歸輒病,病且死,因憶前言,重投西院。僧曰:「汝富心未死,吾當度汝一嘗苦趣。」納之左袖而出。時巨室某,貌極陋而家資鉅萬,後房姬妾疲於奔命,得消渴疾,氣屬如絲,彌留牀席。
家人環守痛哭。忽顛僧自外至曰:「勿哀,吾能活之!」眾羅拜地下。顛僧啟右袖向某一招,而以左袖拂面,長笑而去。亡何,某竟躍起,環視諸姬妾,似不識者,逐一詢之,且課其家事。眾以為生魂未定,故至顛倒,急進以參劑。而其實,即真生也。
真生自幸作富翁,亦深自秘諱。日則鮮衣美食,坐內堂會計田產,陳金銀几上摩弄之。或乘怒馬,隨俊僕,遨遊花街柳陌間。夜則擁諸姬妾,鏖戰之興到,則以西江錦裁大被,覆珊瑚七尺牀,左釵右粉,作團圞會。自謂前身未經之福,盡享於此矣。一日,引鏡自照,見狀貌甚怪醜,不似前此之娟娟楚楚者,意頗不愜。
潛諧僧寺,始拜謝,繼以情告。僧曰:「汝求富得富,願已足矣!尚欲於聲色貨利中,還本來面目哉?」於屏後喚一弟子出。視之,真真生也!問其姓氏,笑而不答,但曰:「一領濕布衫,煩君代著矣!」僧拍手大笑。真生亦頓悟,即日祝髮投座下,作弟子。後隨顛僧入五祖山,竟不知所終。
鐸曰:「不入苦海,何知彼岸?此八萬四千佛子,皆從煩惱場過來人也。黃面禿驢,腳跟未踏實地,而到處談空,豈非夢夢?」
蟪蛄郡 戴笠,綍齋觀察孫也。性豪邁,脫略邊幅。好讀《山海經》及《搜神》、《述異》諸書。一日大雪,醉眠午榻,見貴官賚詔至,曰:「郡君見召,速請命駕。」戴亦不問為誰,整衣而出。見門外一奴,控果下駒,執策以俟。戴即躍登鞍上,貴官導去。
至一亭,解鞍暫憩。見亭前溪水澄碧,萬朵芙蕖,嬌映水面。戴曰:「如此嚴冬,那得有此?」貴官曰:「此新秋時也!」戴叱其妄,貴官笑曰:「君中華士,真少所見而多所怪!請為君言其崖略。」戴唯唯。貴官曰:「吾郡去中華四萬七千餘里,名曰蟪蛄郡。以日為年,朝則春,晝則夏,晚則秋,夜則冬,無紀年書,視四時草木以為侯。今芙蕖出水,吾郡之新秋,中華之午牌後也。」戴大奇,欲再詢之。貴官怒驚起曰:「與君一席話,朔風漸凜烈矣!」戴一回視,果見芙蕖盡落,亭外古梅數本,含苞吐蕊,漸作凌雪狀。貴官促行,仍跨鞍而去。
見一城,榜曰:「延年」。男女衣著,小類中華,而項上盡懸金鎖,蓋用以祈壽也。時已薄暮,就宿外館。明日,至一富殿,貴官偕戴入見。貴官先繳旨。郡君曰:「汝去夏將命去,至今春乃復命耶?」貴官謝罪。戴聞之,知昨宵一宿,已同隔歲,因就拜座下。郡君起曳之曰:「卿知孤相召之意乎?」對曰:「鯫生愚昧,未測高深,乞明諭。」郡君曰:「孤有息女,未遭良匹,慕君盛德,敬奉箕帚。」戴頓首謝。時殿角薰風微動,蓋又交夏令矣。命賜浴招涼殿清波池,進以冰綃衣、芙蓉冠,引入麗雲宮,與郡主成禮。錦天繡地,簫鳳笙鸞,瓊樓十二重,無此銷魂處也。
旋導入後宮,見郡主綠雲高綰,旁插丹桂一小枝,俯首而語曰:「秋期深矣!」宮娥即為郡馬易冠服,設宴天香亭。酒三行,郡主起,執爵為郡馬壽,歌曰:「人壽幾何?對酒當歌。當歌不醉,如此粲者何?」戴亦答以《天香桂子》之曲。郡主笑曰:「郡馬尚以為秋耶?」命宮娥捲簾,則冰箸垂簷,雪正在山茶樹上紅也。乃撒酒筳,以紅燭導入內寢。宮娥漸散去,促郡主緩裝,郡主曬曰:「三十許人作新郎,尚如此急色耶?」戴笑曰:「卿此間以日為年,則春宵一刻洵千金值也!」郡主亦笑。遂滅燭登牀,繡衾同夢。
迨朝暾甫上,而宮娥竟報海棠開矣。阿監奉郡君命,召郡馬賜櫻桃宴,三品以上盡陪侍。俄見一小宮人,以五彩盤進長命縷。郡君即命駕,敕郡馬於洗馬河同觀競渡。桂槳蘭橈,繡旗綵幟,魚龍百戲,迴翔簫鼓間。瞥見河畔柳漸作黃色,旋命回駕。一路紅樓,珠簾高卷,筳前瓜果,正兒女子穿針乞巧時。停鞭笑指,聯轡徐行,一時風交集。郡君謂郡馬曰:「此真『滿城風雨近重陽』也。」急縱馬而歸。比入宮,宮娥奔告曰:「郡主誕麟兒,請郡馬赴洗紅宴。」郡君命戴入視郡主,暖爐榻上,看兒提戈取印;試啼聲,真英物也,名曰阿英。由是戴日坐宮中,弄兒調婦。不半月,阿英已行冠禮。
又數日,郡君薨,郡馬權攝朝政。
一日,見郡主面有皺紋,鬢斑斑作白色。郡主曰:「妾馬齒加長矣!請為君置妾媵。」於是廣選良家充掖庭。夜與郡主坐鴛鴦寢,話曩事。忽問曰:「予來幾日矣?」郡主曰:「六十有二年。」郡馬曰:「勿相戲。憶與卿定情時,潛以指甲搔背癢,卿匿背仰臥,於驀起而就之。卿笑曰:「儂欲保棧道,特使汝度陳倉矣。『回思此景,宛然如昨。」郡主笑曰:「此君兩月前事,故言之歷歷。以妾視之,如絳縣老人對甲子矣!」
戴嗒焉若喪,低首籌思,忽懷鄉土,因乞與郡主同歸。郡主曰:「山川既異,歲序亦殊。君請暫歸,妾不能偕也。」明日,以朝政委諸阿英,束裝作歸計。郡主餞別於宜春殿,泣曰:「妾已暮年,旦晚或填溝壑。如不以白頭見棄,願一來。」繼而曰:「轉瞬百年,來亦恐無濟耳!」阿英亦牽次泣下。戴大悲,戀戀不忍去。聞朝臣盡候送於哀蟬驛,不得已垂淚而別。
比及家,見身僵臥榻上,家人環集省視。岸然登榻,豁焉而蘇。問諸家人,曰:「君醉死兩月餘矣!」戴大呼異事。因有重來之約,輾轉不釋於杯。
後三月,復夢入其處。問郡主。曰:「死已八十餘年。今葬於翠螺山。」比問阿英。曰:「仙矣!」問舊所御妾媵輩,曰:「盡亡矣!」朝臣相見,無一識者,遂鬱鬱而反。
醒而歎曰:「百年富貴,傾刻間耳;世有達者,不當作如是觀哉!」重閱《山海經》及《搜神》、《述異》諸書,俱無其說。囑予記之,以質世之好談荒誕者。
鐸曰:仙家有縮地法,不聞縮年法也。然麻姑雙鬢,一半成霜,青牛老子,已頹然曳杖矣。壺中日月雖長,一彈指頃耳,齊彭殤之論,洵非妄作。
蜣螂城 荀生,字小令,竟體芳蘭,有「香留三日」之譽。偶附賈舶,浮槎海上;忽腥風大作,引至一島。生捨舟登岸;覺惡氣熏蒸,梗喉棘鼻,殊不可耐。正欲回步,忽見一翁,偕短髮童談笑而來。見生,大駭曰:「何處齷齪兒,偷窺淨土?不怕道旁人嚇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遙叩姓氏。翁亦以手擁鼻;遠立而對曰:「予銅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兒。因慕洞天福地,自五濁村移家於此。蒙鮑魚肆主人見愛,謂予臭味不殊,薦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門管鑰。汝遍體惡氣,若不早自斂藏,將流染村墟,鬱為時癘,其奈之何!」生欲自陳,翁與短髮童大嘔不止,蒙袂疾趨而去。生大異,欲徵其實,以兩指捺鼻而行。見一處,盡以糞土塗牆,四面附蜣螂百萬,屹如長城。生振襟欲入,忽聞城中大嘩曰:「瘴氣來矣!速取名香辟除戶外。」生遙睨之,牛溲馬勃,門外堆積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氣竟入。見生者,狂奔駭走,不顧而唾。生亦惡其穢,反身而遁。眾喧逐之。生失足墮圂藩,撐扶起立,懊悶欲死。而眾已追及,欲縛生,遍體摩嗅,自頂至踵,忽大驚曰:「何頓薌澤若是,真化臭腐為神奇矣!」急謝過,引生居客館。廁石作階,溝泥堊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漸透入肌裡。生急起,仍取舊衣著之。
翊日,有富商馬通家招飲。延至一堂,顏曰「如蘭」,旁有一軒,曰「藏垢」,軒以後曰「納污書屋」。筳上無他物,餒魚敗肉,蔥灤蒜菹而已。生自浴後,亦漸不覺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穢氣噴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氣佳哉!蕉蕕可同器矣。」孔翁聞其事,不信,訪於客館。見生,愕然曰:「君真沾己自好人也。舊時羶行,糞除盡矣!」遂與訂莫逆交。
生恐賈舶久待,詣孔翁告別。翁張筳餞之。引入後室,見三十六糞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銀皆滿。翁取赤金數錠以贈。並喚一女子出,蓬頭垢面,而天然國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潔西子後身也。君無室,盍挈之行。」生拜謝,捧金挈婦,辭別還舟。
賈人失生半月,維舟凝待,遙見生來,大喜。甫登舟,穢氣不可近。陳金几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萬臭盡辟,眾心始安。
後歸家,生偶遊街市,人輒掩鼻而過。惟與阿魏居室,則不覺其臭。出所贈金易諸市,人大怒,擲而還之。三年,阿魏死,生所如不合,鬱鬱抱金而沒。
鐸曰:「蜣螂抱糞,人惡其穢。而轉之金顏篤褥中,適速之死耳!以是知生於香者,亦必死於臭也。紅粉長埋,黃金失色,止剩個臭皮囊,無從洗滌矣。哀哉!」
鬼嫖 五弟芷生,癸卯登賢書第一。丁未歲,計偕北上,夜投富莊驛旅舍。客滿,借宿村莊。時月浸破簾,風鳴敗紙,伏枕不能成寐。起步前庭,轉入後舍,見荒園廣可三畝。有禿鬢嫗,蹣跚樹下,高語曰:「今夜風月頗佳,客中兒必有作青樓夢者,盍召之來!」已而群豔坌集。嫗作微怒曰:「汝等日坐閨中,賭樗蒲,嗑瓜子,長恁嬌惰,爾娘喝朝露度長日耶?」群唯唯聽命。嫗附耳久之,群向東南角招以手。亡何,眾客至,商服儒冠,不一其類。鋪五色氈,席地團坐。姬往來蹀躞,陳肴列饌,似儲待者。繼而酒闌,笑語亦漸倦。嫗鼓掌笑曰:「窗燭灰矣!銀河鵲橋已駕,癡牛騃女,猶相對作閒坐哉?」眾盡起。嫗導以燭,群豔擁客轉入一草蓆去。
芷生素負膽力,潛往瞰之。見中設數十竹榻,眾客各抱一夜叉臥,鼻聲四起,朱髮偎肩,血唇遞舌,間有枕鬼面於臂,而夢中喃喃作嬌喚者。正驚駭間,一老夜叉手持銅管,約長七寸許,向客腦後插之,嗚嗚作呼吸聲。捫搎幾遍,末至一客,曰:「是無腦者。且遍體酸中作臭氣,令人殊欲嘔。」揉其目,曳於牀下。芷生拍檻大呼曰:「門外有莽漢,老魅何敢爾?」眾嘩然曰:「新貴人至矣!」轉瞬盡散。
候天曉,登車就道。見富莊驛諸宿客,盡呼腦痛。中有一人,目瘇如桃。詢之,以秀才納監,入都謀上謄錄館者。芷生微哂之,是科捷南宮。
鐸曰:「脂刀截骨,花箭攢心,一片歡場,即狠羅剎湯沐浴也!不早回頭,恐盬其腦者至矣!」
神賭 穹隆山廟,廊下有神像二,緋袍錦帶,烏帽皂靴。其旁各塑一夫人像,珠冠繡帔,儼同命婦。二神同院居,僅隔一牆。
一夕,有廟祝宿廊下,忽見左座一神,竟趨右座曰:「今夕更漏頗長,伏枕不能成夢,盍一作樗蒲戲?」右座者笑曰:「牧豬奴!賭興又發耶?但我輩近日香火零落,何得有現注?」左座者曰:「請以籌馬,負者明日覆算。如不歸,當以新婦准負債。」右座者笑諾。於是,折香為籌,鋪蘆作席,二神相對坐,呼盧喝雉,約兩時許。右座者起笑曰:「熱中人敗北矣。
歸且休,明日當以七香車送新婦來也!」左座者喪氣而散。廟祝異之,明夕,仍宿廊下。見右座者竟詣左座,責負甚急,並索婦;夫人聞之,怒詬其夫曰:「黑心賊!汝當日在修文殿鬻選時,幸儂脫簪珥夤緣得一官。今以淫賭,輒將枕邊人作孤注,天下負心人有若是哉?」左座神垂首不作一語。右座者索愈力,狂嘩不休,繼以漫罵。幸其婦隔牆喚,始引去。自此,無夕不爭。
廟祝厭之,白於董事,竟具鼓樂,送左座夫人亦登右座;喧聲始絕。而所隔一牆,旋修旋記。識者曰:「是新夫人不忘故夫也。」命築牆者留一穴以為瞰夫之地。牆自此遂不復圮。至今土人呼為輸贏廟。好賭者引為笑柄云。
鐸曰:「貪淫殞命,好博傾家。花骨頭之禍,不減於粉骷髏也!謂予不信,請虛左以待。」
夢裡家園 淮南阮生,小字莘郎,幼失怙恃,相依乳媼家。一日,夢父執某招之去,曰:「妝父近作泰山宣敕司,有遺宅在東門外;命汝掌守,勿教荒落。」遂相將俱去,約三里許,曰:「此予家也,幸少憩。」
攜手而入,見一垂髫女郎,當窗理繡,戲唾絨粉壁上,以指甲挑作雙連環,對壁嬉笑;某嗔喝曰:「客來矣!倚嬌弄憨,是何態度?」女郎抱繡而走,金剪墮地,回身笑拾,私語曰:「何來生客?直恁牝吆喝辟人?」生問為誰。某曰:「此予癡女,年十五矣。前為楚江王妃刺博山交龍錦,觀者贊其慧心。然無母之兒,未免幼失教訓耳!」生極力稱獎。
少頃,相攜出戶,復至一處,曰:「是即汝父所營之菟裘也!」出鑰脫鍵,重重啟辟。堂奧藩廚悉備。後有樓三楹,中貯書籍玩器,左則錦繡盈箱,右則金銀滿庫,幾於目迷五色。某曰:「此汝父二十年心力,守之勿浪擲也!」生俯首小語曰:「未有室家,與誰同守?」某曰:「汝未聘耶?如不棄嫌,願以癡女敬奉箕帚。」生頓首謝,並問其期。某曰:「視明夜三星照鴛鴦樓角,吾當以油壁車送新婦來矣!」言畢而去。即有婢僕數輩,鬻身門下。生命掃除庭榭,設几列筵。
庖人樂部,及一切瑣碎事,無不預為經理。憊極就寢,一轉側間,依然乳媼家破牀革榻也。初疑妖夢無憑,付之一哂。明夜,仍至其處,即有婢僕輩,迎候於門曰:「魚軒已發,乞新貴人更衣以俟。」時堂上絳蠟高燒,笙歌迭奏,重廊復榭,處處張以錦幄。亡何,綵輿停駐,籠燈數十,簇擁花氈,與新人交拜訖,導入內寢。燭花影裡,卻扇偷窺,較初見時尤矜嚴也。緩裝卸服,擁入重幃,夫婦之樂,有過於畫眉者。
曉雞三喔,著衣下牀。但見乳媼抽衣疊絮,摸索牀頭。攝神癡想,自辰及酉。偶倦伏几上,一青衣婢至曰:「閨中有命,乞主人移玉。」生遂去。入門見報喜者環立堂下。生不解,入問細君。曰:「妾聞修文殿缺一掌案官,以千金寄吾父,夤緣得此職。
請為郎易冠帶。」生笑曰:「僕向欲青一衿而不可得,今而知得官自有術也。「遂華服乘軒,上修文殿公署。繼往岳家致謝而歸,謂新婦曰:「閒曹不足以致富,尚當治生產。」出橐中金,命幹僕作負販計,買絲積穀,幾同壟斷。生日在夢中,出了公事,入操會計,婦亦勤儉持家。不十年,擴充父業,為黑甜鄉第一富貴家矣!
生每誇諸乳媼。乳媼曰:「惜是夢境。不然,官人大富貴,當不向此間作啖飯處。」生大笑曰:「吾以醒為夢,以夢為醒淦。半生衣食吃著不盡矣!且天下享富貴者,何必非夢中之人哉?」遂作《述夢記》以自志。予文其說,以告世之日在夢中者。
鐸曰:「吾嘗謂富貴中人,不過做得一場好夢。然則做好夢者,亦當以富貴中人目之。惜乎好夢不長,富貴無幾時耳。若阮生者,可以長富貴矣!」
命中姻眷 真州丁生,年十七,聘衛氏,未娶而夭,將論婚世族,就術者算之。術者曰:「君命不宜耦人類,後當娶獸婦。」丁怒曰:「予即不肖,亦腼然人面也!何至下婚於毛族?」術者曰:「以命論之,當不爽。」百計求凰,果無一遂。
後薄游於楚,泊舟中峽。忽有猿雛數十輩,緣崖而下,躍登鷁首。舟人喧逐之,擔囊負篋,紛紛登崖而去。正嗟異間,數老猿舁一籃輿至,牽曳推挽,捺生入坐。舟人力解不脫。扶輿上肩,飛登絕壁。至一洞府,累石為門,塗泥作砌。生不得已,下輿入,堂上一翁拱立而俟,狀貌不甚詭異,曰:「汝丁慶雲之子耶?」曰:「然!」翁曰:「僕與爾父為總角交。十八年前,浪跡於此,因贅於袁氏,生一女,未遭良匹。今幸文旌遠駐,故令童僕恭迎。倘不以異類見憎,願諧婚媾。」生觳觫未敢應命。
忽一老婦出。翁曰:「此拙荊也。」生略睨之,碧眼赤肥,兩權毛卷如反蝟,向翁耳語,喋喋不知作何詞。裝女覆巾而出,曳令交拜,導入別洞。揭巾微視,額下毛濃團密裹,人面不知何處。生憤氣而寢。夜半,女潛就之。生叱曰:「爾欲通人道,當俟皮毛脫落時也!」女慚而退。
明日,臨澗自照,似深恨其醜,遂奮身投於澗底。失大聲呼救,一家奔集,指揮眾轅,力引而出。扶掖歸洞,蒙被僵臥,竟體發痛,痛定而癢。女爬搔幾遍,毛應手墮落,積如亂絲。教日而起,面白皙如玉,益以秀麗。視之,真天人也!生笑曰:「今而知人獸轉關,止爭一番洗伐耳!」是夕,遂同寢處。
明晨謁其父,父驚喜欲狂。母見之大怒,曰:「生女不肖,老奴亂我種矣!」因詈其夫,並逐其女。翁急具肩輿二乘,令女隨婿仍送至舊處。
舟人自失生後,凝待將及一月,見生偕美婦來,大喜,載與俱去。後生自楚反,重至其地。女欲定省其父,而峭壁危崖,無路可入,零涕而歸。
鐸曰:「一日伐毛,百年美眷,即謂術者之言不驗可耳!」
臭桂 祁門縣署東,桂樹一株,花而不香,土人醜其名曰「臭桂」。一夕,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來,吟嘯其下。道者指樹笑曰:「此蟾宮第七株也。」翁曰:「月府仙葩,其香倍於鷲嶺。茲何索莫若此?」道者曰:「記八百年前,月主新廣寒殿,緣此樹礙其殿角,命吳質移去。適被罡風吹墮塵世,偶為錢神拾取,將植諸銅山之上,因而其香忽斂。錢神惡之,棄置於此。」翁曰:「銅臭逼人,疾之固善。然簸弄狡獪伎倆,反由此而得臭名,亦矯情者之自取也!」道者笑曰:「吾當為花一洗此辱。」舉袍袖繞樹三匝。亡何,異香飄拂,馨聞數里。忽西風頓作,金粟紛紛墮地。花中各現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躚起舞。中有一女子,掠削作鳴蟬髻,旁貼翠鳳翹。鳳咮銜赤珠一粒,光與月色相射。道者曰:「阿簧恃姮娥寵,久不隸鈞天部,今夕當為我一歌。」女子含笑,倚樹而歌曰:
金風飄兮玉露晞,天孫遲我兮銀河之西。嫌龍腥兮不肯騎,跨彩鳳兮拚飛。銅壺漏轉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將誰依?攬桂樹號涕洟,逝將去此兮與子同歸!
歌畢,西風又作,煙飛霧卷,美人忽不見。所墮花,仍吹醫綴滿樹。翁曰:「得今夕一番遊戲,而此花留香萬古矣!」道者曰:「無聲之聲,乃為正聲,無味之味,乃為至味。吾終願以無香全此花之真也。」復舉袍袖拂之,香氣盡散,偕翁談笑而去。
鐸曰:「淇園綠竹,盡塞瓠河,鐘寺喬松,且充麈尾,蔡中郎座上琴材,亦曾從爨下來也。歸真反璞,終身不辱,吾於此樹信之。邴原繫錢樹上,當世神之,遂成淫祀。此樹不為錢奴所惑,宜湮沒無令名也。然抱此孤芳,終邀獨賞,有志之士,尚當以此為法。」
祥鴉 俗傳鵲報吉,鴉報凶。故聞鵲噪者,咸有喜色;一聞鴉聲,群必厭逐之。而予獨好鴉而惡鵲。庭中舊植槐樹一株,鴉巢共顛。
遇雨晨雪夕,鴉無所得食,必設米於庭而飼之。每當朝曦初上,鴉即迎日而立,刷項梳翎,翹尾側目,備極其態,而獨不善於鳴。
予時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鴉殊緘默之甚。
戊子元旦,飛鳴入室,三晝夜不去,予於是秋報捷。寄托應禮部試,家中人佇望泥金,曉起拱侯樹下,冀其一吐好音,而鴉竟掉頭不顧,予亦下第歸矣!
癸卯春,鴉聲大噪,是年予弟芷生登賢書第一。遂設食庭中,招鴉而告之曰:「予五薦不售,已不作春明夢想。自今以後,無復相煩。俟吾弟得意南宮,當養精蓄銳,努力作鳳凰鳴也。」鴉首肯者再。是冬,大風覆巢,折其左翼而斃。
迨丁未歲,吾弟成進士歸,百千烏鵲,噪集盈門。予追念是鴉,欷歔累日。 蓋鵲但知因人成事,而鴉實能識人於未遇時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惡鴉而好鵲者。
鐸曰: 鳳鳴喈喈,鴉鳴呀呀。鴉豈其苗裔耶,何聲之和也?若獻媚如鵲,庸惡陋劣,殊不耐聽。朱丞相遇之,當燎其毛,王荊州見之,定探其鷇。
第十一卷
老僧辨奸 嚴分宜未貴時,與敏齋王公讀書菩提寺東院。一日,同閱《荊軻傳》至樊於期自殺處,嚴曰:「此呆漢也,事知濟不濟,輒以頭顱作兒戲耶!」遂大笑。王曰:「烈士復仇,殺身不顧,志可哀也!」遂大哭。又閱至白衣冠送別時,嚴復大笑曰:「既知一去不還,乃復遣之使去,太子丹真下愚也。」王又大哭曰:「壯士一行,風蕭水咽,擊筑高歌,千古尚有餘痛!」繼閱王囊提劍斲,箕踞高罵,嚴更笑不可抑,曰:「是真不更事漢。不於環柱時殺之,而乃以謾罵了事。」王更涕泅沾襟曰:「豪傑上報知己,至死尚有生氣。銅柱一中,祖龍亦應膽落。」一時,哭聲笑聲喧雜滿堂。一老僧傾聽久之,歎曰:「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測也。二十年後,忠臣義士,無一遺類矣。」後王官中牟縣令,頗有政聲。而嚴竟以青詞作相,專權誤國,植黨傾良,為明代奸邪之冠。老僧預知之,而不能救,殆佛門所謂「定劫」歟?
鐸曰;傳言愚忠愚孝,有旨哉! 古之亂臣賊子,皆聰明絕頂人也。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
青衣捕盜 粵東某公,為河塘臬憲。有聶姓者,以人命誣服。公昭雪之,獻女書兒為婢。公鑒其誠,納之。公夫人御下嚴,箕帚而外,課以針指。書兒不能學,日加鞭撻,俯首順受而已。
後公以罣誤,解組歸。時棗樹林有盜首曰賽張青劉標,善用流星彈,一發五丸,無不奇中。次日鐵拐子朱健,善用一鐵拐,曾擊真武殿前石鼓,碎若粉。橫行綠林,捕盜者不敢正眼覷。
公稔之,戒備而行。時已薄暮,聞林中鳴鏑聲,公股栗,夫人色如土。侍從僕御,無不色變。書兒從容進曰:「麼麼鼠輩,何敢犯大人駕?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騎,徒手而去。叱盜曰:「賊狗奴,識得河南聶書兒否?」盜笑臼:「我輩但要得錢兒鈔兒,書兒何所用哉!」書兒怒曰:「若輩死期至矣,敢戲言!」盜亦怒,驟發一彈,書兒右手啟兩指接之;又一彈,接以左手; 第三彈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齒。盜驚,又發一彈,書兒仰臥馬背,以雙蓮瓣戲夾其丸。第五彈至,書兒即發腳下丸抵之,鏗然有聲,去三十步遠。騰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賊奴技止此耶?」一盜解鐵拐而前,書兒手奪之,曲作三四,盤揉若軟綿,擲諸地,笑曰:「爾娘灶下棒,亦持來恐嚇人,大可笑也。」兩盜失色。書兒即出手中丸,左右彈,兩盜盡斃。群盜羅拜馬前乞命。書兒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
從容回騎,稟白於公曰:「托大人福庇,幸不辱命。」公及夫人皆異之。繼而問曰:「汝具此妙技,何不能拈一針?」書兒曰:「長槍大劍,婢子年十一二時,搏弄慣矣。一針入手,不知作何物,是以不能學耳。」又問:「鞭撻時何便俯首受?」曰:「老父命婢子來報公大德,小有忤犯,是報怨也,婢子何敢!」於是夫人亦喜。歸家後,勸公納為側室。生子某,後為滇南縣令。往往躬牽吏入山捕盜,大有母風焉!
鐸曰:吾向讀《馮暖傳》,而知當日無薛債之役。客無能 一語,至今幾成鐵案。英雄寄人籬下,畢生無可插腳,恐為廝養輩下眼覷耳!書兒遇盜,其厚幸乎?有疑口逆齒噙之說為過神其技者,然不聞《列子》之言乎!飛衛學射於甘蠅,諸法並善,惟齧法不教。衛密持矢以射蠅,蠅齧得鏃矢還射,衛繞樹而走。則書兒此技,亦有所受之也。牛羊之眼,相兒女子猶失之,況相天下士哉!
正士驅邪 樵陽郡韓公,貌文秀,而性好武事,日馳馬試劍為樂。未貴時,攜一健奴,出遊五嶽。中途遇雪,投止枯廟。
一更後,雪月交輝,公起立簷下,四望皎然,曰:「真琉璃世界也。」忽陰風四襲,一猙獰惡鬼,昂首直入。公拔劍相迎,健奴大驚,犬伏地下,一以兩手抱公左足,見惡鬼漸長,始猶高與簷齊,繼則出簷者約三丈許。仰見公狀貌亦變黑面赤髯,挺身而立,身亦漸長,高出於惡鬼者又約三丈許。鬼身頓縮,伏地而拜曰:「公烈丈夫也。人無富貴貧賤,神氣俱高十丈。自作一虧心事,神氣即短一尺。故眼前之賦形宇宙者,上者長不滿五尺,次者三二尺,下者塌地如三寸錐。而公獨保其元神,異日之立地頂天者,非公而誰?勉之勉之!」言畢而逝。
健奴見公亦如故,起述所見。公竟茫然。後公位至總戎。平寇陣亡,崇祀義烈。所遺《伏鬼圖》一卷,焦而虯髯,非其本相。而里中有鬼祟,請其像鎮壓之,輒遁去。故至令有賽鍾馗之名。
鐸曰;百尺樓頭,元龍豪氣;旦旦伐之,則掃地盡矣!塌地如三寸錐,猶非充類盡義之論也。
惡客除淫 金山寺老僧普靜,畜一猴,毛色盡白,日鎖諸佛殿上,令聽講。一夕,脫索去,老僧歎曰:「業畜淫心未斷,必殺身。二十年功行,斷送卻矣。」
會有陝商某,僑居鐵甕城,好畜美姬,婢女僕婦亦端好。一日,有褐裘少年款其戶,自言申姓,困苦塵囂,願假園亭以憩。某素有斷袖之癖,覬其貌美,許之。夜詣其閣,見牀無衾褥;笑曰:「榻冷如冰,抱衣難臥,如不以賤軀為累,當移襆被來。」少年許諾。某命家奴攜錦褥,並鵝黃綾被陳榻上而去。
某曳少年同臥,潛私之。少年笑曰:「被君輕薄,從此冠而釵矣。」某亦笑曰:「汝誠匿我,當廁諸金釵之列,豈敢視為外宅兒哉。」由是少年出入閨闥,某亦不禁,漸私其婢女僕婦,繼並亂其姬妾。初猶作宵戰,後竟白日宣淫,漫無顧忌。某素嬖之,不能驟加呵逐。
一心腹友至;某潛與商榷。友曰:「開門揖盜,罪誠在汝。必欲除業種,當先斷其淫具。」某曰:「宮之乎?」友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某固問之,答曰:「世有不持寸鐵而可下人腐刑者,特癡兒不察耳。」某請計,友曰:「此間有一娼,小字雪狗,下體發巨毒,盍召之來。」某從之。
亡何,雪狗至,口脂面粉,煙花中主帥也。某藏諸閨閣,夜令就少年寢。少年得雪狗,果大喜。雪狗本娼家婦,素善房術,少年又健戰,朝夕攻毒,殊無覺察。不半月,少年兩顴漸赤,時以手插褌際,似搔癢狀。又半月,雙眉頓蹙,呻吟作痛楚聲。越數日辭去。然兩三日必一來,來則與雪狗聚。後數日,不能步履,拄杖傴僂而至,與雪狗偎抱,竟夕轉側,不能興雲雨。雪狗故握其莖以掉弄之,砉然而脫。大聲呼痛,下牀覓杖,踉蹌遁去。雪狗就燈下出掌視之,見一具約五寸許,皮肉交黏,血淋淋如塗朱。嗣後竟不復來。
友人至,笑曰:「宮刑已驗,但君以繡幃作蠶室矣。」某笑謝,並以百金賞雪狗去。
後聞金山塔頂,有一白猴,下體潰爛而死。老僧瘞諸塔下,歎曰:「誰家惡毒兒,至此慘殺。然淫根盡拔,可以淨體皈三寶矣。」某囑友隱秘其事,而雪狗反為人詳言之。
鐸曰:癡兒噬毒,必至喪身;浪子回頭,已成滅鼻。幸制心猿,勿投饞犬。腐刑最下,其共凜之。
芙蓉城香姑子 震澤彭生,少年倜儻,豔文簫彩鸞之事,欲求仙侶。父母擇配,屢梗命。一日扁舟臨湖上,見上流浮芙蓉一瓣,拾視之,有小詞一闋,曰:「小敷山下水溶溶,記相逢。欲採蘋花,可惜遇東風。午橋煙雨濃,不如歸去夢簾櫳。小樓東,留得闌干,一半月明中。夜涼花影重。」心異之,捨舟登陸。
百步外,芙蓉萬本,張如錦幄。至則朱戶沉沉,銅環晝掩。忽青衣媼啟扉出視曰:「彭郎至矣。」導引而入。鳳屏東畔,一女子款步而來,彭趨揖之。女曰:「妾芙蓉城香姑子也,久墮塵寰,未逢佳士。知君夙企仙緣,故借塗鴉,引桃源入桌耳。」彭曰:「荷蒙仙眷,提掇凡愚,一生為奴亦不憚。」女笑曰:「君真癡於情者。」命青衣媼掃除內室,中設兩榻,以備寢處。
至夜,女宿東隅,請彭西向。彭曰:「既睹芳容,當親玉體。何復咫尺巫山,使人介介。」女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若以形骸為愛,則秦弄玉早抱子矣,何簫台上至今無雛鳳聲也。」彭強就摩挲,而終不著體。女曰:「郎君濁氣未除,縱欲勉同衾枕,尚隔一層。明日為郎燒換骨丹,三日而成,服之始能歡會。」彭不獲已,退寢別榻。晨起,女採藥三山,配入丹鼎,命彭朝夕守之。彭日啟爐,以觀火候。女哂曰:「狂郎情急矣。」彭曰:「餓者急於食,渴者急於飲,人情類如是耳。」調笑間,而舟人跡至,因父病殆,母馳書招之。彭念指日丹成,可以近麗人而登仙籍,見母手書,頗不懌。女促令暫歸省視。彭曰:「死生有命,歸何益哉。且此間樂不思蜀矣!」女勃然曰:「有兒女情而無父子性,必非仙器。縱爐頭丹熟,換骨亦無濟也。」遂立毀其爐。彭曰:「即不敢妄親香澤,還望度我一登仙闕。」女怒目不語。一回顧問,青衣媼化為彩鳳,女跨之而起,歎曰:「是兒全無心肝,大羅天豈無父之國哉?」冉冉入雲而沒。花木廬舍,一時頓渺,舟人亦不見。彭懊恨久之,尋道而回。 鐸曰;仙家夫婦,只在神交。千古名言,可為蘭香萼綠輩解穢矣!帝闕仙班,必求孝子,則伯陰棄母,梅福絕親,盡謂妄人之附會也可。
掃帚村鈍秀才 定陶富室某 三代有善人之目。子年十四,欲延舉業師,選擇良苛,遷延未決。一夕,夢有人告之曰:「汝欲延師,非吳郡掃帚村某秀才不可。」醒而異之,束裝詣姑蘇,一問掃帚村,在郡西僻壤。
至則野曠人稀,無可問訊。忽一老翁曳杖而來,某趨叩之。翁笑曰:「某秀才,即是老朽。」遂具達誠意,並欲隨至翁家。翁曰:「蝸捨不足以容貴客,既蒙寵召,即此同行。」某大喜。載與俱歸,命兒受業座下。 翁督課嚴,夜以繼日,無間寒暑。所讀文,成宏制藝外,皆翁平日窗課,以及歲科諸試作。弟子文或不佳,自作一藝、令其誦法,是年游於庫。復抄昔年闈中諸落卷令之讀,凡一切時下清真雅正登上選者,咸命規仿其利。春秋兩闈,連戰皆捷。某大喜,置酒為先生壽,且曰:「先生出其徐緒,即令豎子成名,何乃自甘蠖伏,以青衿終老牖下?」翁欷歔久之。某詰其故,翁曰:「言之勿怪。僕非人,鬼也。少時不謹細行,有慚名教,以至困場屋五十餘年,未得一掇科第。而室人儇薄,謂僕文不合時宜,致遭廢黜,日以鈍秀才相誚,鬱鬱賚恨而終。今稔高門積福,故借德澤為文章吐氣,使知一生潦倒,非戰之罪;且令天下知拾巍科登高第者,在此不在彼也。」言訖,撫膺一慟,倒地而沒。
某駭歎良久,感翁教子之德。重至其地,見老屋一椽,停棺左側,有老婦執炊爨下,詢之,曰:「此先夫也,亡三年矣。生時嗔以鈍秀才呼之。臨終謂我曰:『於德薄不能置青雲,以博封誥,後當以文章貽汝福也。謹記此言,勉延殘喘。』」某聞之倍增慘悼 出千金恤其家,並極力營葬而歸。後於謁選得縣令,迎養老婦以終老焉。
鐸曰:「土先德行,次及文章。故春秋榜上,大半積福兒郎也。青年失德,白首除名,雖鬼帳傳經,終當食報。視方三拜之登科,又遜一籌矣。嗟夫!」
三杖懲奴 元和令常公養蒙,愛民重士,神於折獄。里中有惡權與主婦通,而礙於其子,唆主婦以忤逆控縣。公廉得其實,拘叔氏舅氏,一並聽鞠。
至日,喚惡奴上,問:「兩黨親族,俱不列名,爾何抱主婦控?」惡奴曰:「小人蒙主人豢養,日望小主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抵觸。赴愬兩黨親族,視同秦越。不得已,冒嫌抱控。」公曰:「忠心為主,勞怨不辭,汝可謂義僕矣。」惡奴頓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里黨所共知也。」公頷之。
喚件激兒,年十四五,間插儒雅。訊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公偽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條,三尺法何可輕有。」遂飛簽下。兒痛哭,叔與舅代為哀免,而惡奴面有喜色。公顧而笑曰:「爾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當斃命。汝素好人,且受主人數年豢養,盍代杖?」呼兩旁隸曳下重杖,曰:「代不孝者杖,勿從輕也。」責至四十,血肉交飛。繼又罪其叔曰:「爾與乃父為同胞,而不能禁約其姪,至令以忤逆播聞,亦當受責。」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煩二主;有好人在,爾勿畏也!」又曳下代責二十,並喚舅氏上,曰:「母子之恩,本於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難一言勸阻,乃袖手旁觀,釀成家變,本應重責爾罪,但年老龍鍾,不堪受杖,奈何?」因顧惡奴曰:「本縣今日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又飛簽欲責。惡奴勢難再杖,叩頭乞免。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當為其兄稍效微勞也。」卒杖之。復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又何辭!」大書「枷號好人一名,俟忤逆兒改過日釋放。」惡奴杖痕已重,復荷重枷,不旬日竟死。闔邑稱快,服公之譎斷焉。
鐸曰;中冓之言,揚之實醜。藉端杖以懲奸,亦折獄者之苦心也!譎而正,奇而法,可謂得律意矣。宋代馭守令最寬,故呂公弼、張崇陽輩,往往片言齒劍,一錢殺人。後守令之權漸削,徒一年以上,必申請待報。惟枷杖得以專決.故情重法輕者,輒縱其惡。公以枷杖代劍,可謂善伸其法者。然寧成束薪,延年屠伯,君子終防其漸也。
片言保赤 錢塘袁公簡齋,為先大父同譜。由翰苑改授上元縣令,風骨錚然,不阿權勢。引經折獄,有儒吏風。
時民間娶婦甫五月,誕一子,鄉黨姍笑之。某不能堪,以先孕後嫁,訟其婦翁。越日,集訊於庭,兩造具備,觀者環若堵牆。公盛服而出,向某舉手賀。某色愧,俯伏座下。公曰:「汝鄉愚,可謂得福而不知者矣!」繼問其婦翁:「汝曾識字否?」對曰:「未也。」公笑曰:「今日之訟,正坐兩家不讀書耳!自古白鹿投胎,鬼方穿脅,神仙荒誕,固不必言。而梁贏之孕逾期,孝穆之胎早降,有速有遲,載於史冊。總之,逾期者,感氣之厚,生而主壽;早降者,感氣之清,生而主貴。主壽者,若堯年舜祚,爾等諒亦習聞。主貴者,不必遠征,即如僕,亦五月而產。雖甚不才,猶得入掌詞垣,出司民牧。謂予不信,令汝婦入問太夫人可也。」某唯唯。
即命婦抱兒入署。少選,兒繫鈴懸鎖,花紅繡葆而出。婦伏拜地下曰:「蒙太夫人優賞,許螟蛉作孫兒矣。」公正色謂某曰:「若兒即我兒,幸善視之。他日功名,勿使出我下可耳。」繼又顧眾笑曰:「爾眾中有明理之士,幸諒予心,勿以前言為河漢也。」眾齊聲附和,於是兩家之羞盡釋。後兒讀書食餼於庠,奉公長生祿位,朝夕供養焉。
鐸曰:含垢納污之說,為臨民者言;此印板律例,非讀書人不能解也。然捨身以保赤子,類非守經者所能。公殆現不壞身,運廣長舌,向訟庭為眾生說法耶!黃蓋以武人而治石城,況鍾以小吏而治吳郡。後如馮堅、王興宗輩,或以典史,或以直廳故王晉溪謂吏治之善,不必出於甲科。然遇此等公案,豈是無學人杜撰得來?蓋不熟晉庫之論,失油絡者必受飛災;不讀《周易》之文,授沐枕者終成冤獄。學優則仕,旨哉是言。
盜師 婁郡譚某,三十徐年未掇一芹。就館西村,所得學俸,不能養妻子。而從學者又棄儒而賈。歲暮卷帳歸,道遇一老翁,笑曰:「先生散館矣,明年有所主否?」譚應曰:「無」。翁曰:「僕有葭莩親,明年延師訓課其子,如不棄嫌,僕請為介紹。」譚極意嘉納,繼詢其居址,翁曰:「至日僕自來,先生不必絮問。」遂拱手散去。
燈節後,老翁果至,陳朱提百兩為聘。譚喜,別妻子,登舟而去。水程曲折,都非熟徑。約行三晝夜,翁曰:「至矣。」握手登舟,至一處,高門華屋,旁通一徑。花木參差,中有屋數楹。翁曰:「此書室也,請先生少坐。」入內引弟子出拜,瑤環繡服,類貴介子弟。翁曰:「主人偶出,未及倒屣,改日請見可也。」繼出書,請譚句讀。視之,《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十數本,無五經及四子等書。譚異之。翁曰:「若曹無志功名,但得識數行字,稍習世事足矣。先生勿疑怪。」譚遂安之,翁亦別去。
居半載,飲食供奉,備極豐腆。一日,傳言主人歸,大設華筵,請先生觀劇。譚至,主人雉冠甲服,肅迎而入。四座賓客,皆戎服臨筵。譚心驚股栗,進退失措。主人笑曰:「先生勿驚,僕江湖豪客也。因我輩中,恃強劫殺,罔顧仁義,故令小兒受業,得以稍知大體。今幸不棄,嘉惠後學,特治卮酒聊明忠敬。」言畢,梨園以劇本呈點,譚未識樂部名色,姑點《白羅衫》全本。演未及半,主人色變而起,急命撤筵曰:「僕未嘗開罪先生,何姍笑若此?雖然,亦天命也。」遂具彩緞數端,黃金十錠,命其子星夜送歸。
翊日,捕盜師卒至,一門掩執。其子竄伏譚家,僅而得免。譚感其意,撫弟子成立,翁亦時來周恤之。
鐸曰:盜亦有道,非讀書人不能顧。不謂待先生忠且敬者,轉出自盜,宜天之不忍斬其嗣也。今紈絝子弟,奇嫖淫賭,雖千金不惜,而獨至西賓備脯,輜銖必較,曾盜之不如。
鬼婿 扶風邱淑,字令儀,幼失怙。母夫人束子嚴,偶碎其帶上玉佩,懼而亡去。夜竄山谷中,月色迷蒙,荊榛蒼莽,無可投宿。兆以葬。娶吉氏女,頗賢德。所得封誥,亦讓諸前室,以嘉其志。
鐸曰:烈女不更二夫,雖死猶遂其志。後婦之賢,亦貞魂有以感之也,不然,故劍之求,且招其忌,能以封誥相讓哉?
書神作祟 金陵鈔庫街某氏子,世業儒,因讀書不能致富,棄而為賈。偶獨宿肆中,聞牀頭歎息聲,叱之始止。嗣後每夜必聞,某亦置之。
一夕,有方巾朱履者,自牀後徐步而出,顰眉戚額,意似不樂。某問為誰,應曰:「予書神也。自流寓汝家,蒙爾祖爾父頗加青盼,不意留傳至汝,罔修舊好,竟爾見絕。猶幸兩無仇德,乃今為錢奴束縛,使予意氣不揚。若不早脫腰纏,則銅臭逼人,斯文淪喪。禍將及汝,莫悔莫悔!」言畢而逝。
某急起,秉燭四照,見有破書數卷,以錢串捆縛棄置牀頭,蓋十數年矣。某恨是書為祟,取火焚之,一時灰飛燄起。延燒廬舍,室中物靡有孑遺,後竟以貧死。
鐸曰:讀書不能致富,此言是矣。試問不讀書人。個個能富耶?然以求富之念讀書,吾知其非讀書人。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乃以富貴利達,橫亙於中,稍不得志,輒歸咎於書、試請掩卻書本,畢竟向何處覓生活哉?嘗作《沁園春》詞六闋。曰:
「甲子仲秋,惟吾與書,盟於草堂。願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自今伊始。幸勿相忘。出則隨車,歸則並几,夜火晨雞總備嘗。吾憐汝,把牙籤笑插,玳瑁親裝。誰知爾本無良,枉賺盡英雄而鬢蒼。歎臣饑欲死,千鍾甚處;立錐無地,金屋何方。我自憐卿,卿真負我,拔劍相看也不妨。言未畢,書早慚而退,潛出門牆。」
「學書不成,將焉學乎?不如老農。有草廬半畝,橫塘之曲;石田一頃,葑水之東。椎髫鴻妻,蓬頭霸子,裹飯偕行荷鍤從,桃源境,看桑麻雞犬,樂也融融。悲哉吾道終窮,似稼圃樊遲術未工。枉操豚以祝,學齊東語;揠苗而槁,與宋人同。門有催科,瓶無儲粟,廡下投人作賃春。翻然悔,悔從來耕也,餒在其中。」
「古語有之,多錢善賈,吾何不然。看鮮衣怒馬,小兒宿衛;彈箏挾瑟,中婦邯鄲。第擬通侯,園連沁水,百尺珊瑚碎綺筵。銀燭底,有奇書勾股。訟帖爭田。吾儕貧也由天,料此輩何曾值一錢。況癡兒和嶠,本無此癖;家兄孔老,素乏其緣。安用牽車,等諸屠狗,富可求歟愧執鞭。君休羨,道聖門高弟,貨殖猶賢。」
「磨盾鼻書,封狼居胥,亦豪矣哉。想受降城外,霜濃雁磧;紇乾山畔,月照龍堆。投筆軍中,棄繻關下,如此書生未易才。談笑處,看樓蘭繫頸,奏捷平台。一朝幕府疑猜,便縛下都船大可哀。歎高牙大纛,青霞氣鬱,明珠薏苡,黑獄冤埋。大樹飄零,藍田呵罵,兔脫東門歸去來。從頭算,算何如軍旅,未學為佳。」
「然則奈何,吾當相從,赤松子游。正藐姑仙子,導予翠節;金門謫吏,坐我霜虯。笑酌流霞,醉眠芳草,眼看蓬萊弱水流。從今後,把丹爐妙訣,壓倒浮邱。茂陵風雨堪愁,伴寂寞驪山碧樹秋。歎莫須有者,壺公桂父;想當然耳,方丈瀛洲。壯不如人,老之將至,自誤多緣藥石謀。尋不見,是文成匹馬,徐市扁舟。」
「書汝來前,與子別後,益復無聊。倘蒙君見宥,仍開舊閣;謂予不信,再訂新交。苟蹈前愆,有如皦日,從此相攜臥草茅。書大笑,道君言過矣,聽我芻蕘。相期努力雲霄,莫一任青燈罵彩毫。倘金門挾策,陪君拾芥;長楊獻賦,伴爾題橋。歸以銀泥,封予金匱,極德人生級一條。予再拜,急延諸上座,謹佩瓊瑤。」
病鬼延醫 曹州計伏庵,本牛醫。有富翁某病喘,請醫罔效,計以治牛之法治之,輒驗。遂自負名醫,行青囊術於齊魯間。
一日晝寢,有僕持帖來邀,計不問為誰,令僕導去。至一堂上,見面黃骨立者數十輩,環來診脈,計熟視之,皆平昔所不治者。愕然曰:「此冥府耶?」眾曰:「然。」計曰:「若是,則請我何意?」眾曰:「先生醫我來,還望醫我去。」計不獲已,勉寫一方,眾睨視良久曰:「一劑恐不能效,屈先生留兩三月去。」計涕泣求歸,眾怒曰:「此地既不可居,曷為送我輩來此!」群起撾之。計亦驚醒,覺左頰微痛,驗之,有指爪痕。
鐸曰;以治牛之法,而施諸有牛性者,宜奇功可立奏也。執是術以往,哀哉眾生,盡喪於牛刀下矣。 第十二卷
南部 吳中樂部,色藝兼優者,若肥張、瘦許,豔絕當時。後起之秀,目不見前輩典型,挾其片長,亦足傾動四座。如金德輝之《尋夢》,孫柏齡之《別祠》,彷彿江彩蘋樓東獨步,冷淡處別饒一種哀豔。朱曉春之《歎月》,馬奇玉之《題曲》,正如盂德曜練裳椎髻,不失大家風範。張聯芳之《思凡》,曹遠亭之《佳期》,又似孫荊玉舉止放誕,而反腰貼地,要是天然態度。王阿長之《埋玉》,週二官之《劈棺》,如徐月華臨青陽門彈箜篌,一時聲情俱裂。戴雲從之《偷棋》,沉人瑞之《盜令》,未免稍軼範圍,卻似趙飛燕跋扈昭陽。而掌中一舞。頗能竄易耳目。至如張修來《思春》一出,雖秋娘老去,猶似十三四女郎堂上簸錢光景。一兒歌場,得此數人提倡,稍可維持菊部。
自西蜀韋三兒來吳,淫聲妖態,闌入歌台。亂彈部靡然效之,而昆班子弟,亦有倍師而學者。以至漸染骨髓,幾如康崑崙學琵琶,本領既雜,兼帶邪聲,必十年不近樂器,然後可教。
因歎文人信道不篤,背正學而入歧趨,雖復邀譽目前,亦見笑而自點耳。觀於樂部,能無爽然!
鐸曰:「以文為戲,即以戲論文。歌柳郎中『曉風殘月』,寧效蘇學士,銅琵琶,鐵綽扳,唱『大江東去』。」
北里 沙河站至平原二十里鋪,土倡流寓者,動以千計。予客鄚州時,曾作《北地胭脂譜》。序中有「白茅蓋屋,曾無燕子之樓;黃土為牀,絕少芙蓉之帳。泥漿半勺,馬長卿消渴之茶;鬼火一星,宋子京高燒之燭「等句。蓋醜詆之,以為狎游者戒也。
偶於商家林,見旅店壁上,有贈妓地栗兒一詩曰: 芳名未許近花叢,家住蓮塘東復東。 應是前身鄭家婢,至今猶自辱泥中。 贈妓黑丫鬟一詩曰: 幾度妝成照墨池,烏衣巷口弄嬌姿。 梨花深處渾難覓,立到黃昏月上時。 詩筆婉麗,惜所贈非其人耳。
後來都中,述諸金進士悔。金笑曰:「何地無才,君勿下眼相覷。記在北留智廟,見里中有高蘭玉者,姿貌端秀,能誦崔國輔小詩;吐氣如蘭,居然有劉彩春、李秀蘭一輩風度。」
予疑其詭,回南時便道過訪,已為大腹賈以千金購去。其妹繡貞,出留別詩示予,曰: 簾裡餘光馬上明,玉釵倒插且長征; 砑羅裙畔秦箏曲,變作關山笛裡聲。
因喟然曰:「傾國佳人,本生北地;自與粗釵坌粉為伍,幾年湮沒不彰。則漿家餅肆、狗屠釣客中,抱才未遇者,不知凡幾也!」書此非為煙花生色,亦俾求才者,不徇於俗云爾。
鐸曰:「薴籮風水,代產佳人。然使先到東家,則浣紗溪上斷不載西子歸也。因知物以類聚之說,埋沒風塵中幾多奇士。牛醫馬磨,圂跡名流,愛才如我輩,而轉出大腹賈下哉?亦可愧矣!」
貧兒學諂 嘉靖間,塚宰嚴公,擅作威福。夜坐內廳,假兒義子,紛來投謁。公命之入,俱膝行而進。進則崩角在地,甘言諛詞,爭妍獻媚。公意自得,曰:「某侍郎缺,某補之;某給諫缺,某補之。」眾又叩首謝。起則左趨右承,千態並作。
少間,簷瓦窣窣有聲。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墮地。燭之,鶉衣百結,癡立無語。公疑是賊,命執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賊,乃丐耳!」
公曰:「汝既為丐,何得來此?」丐曰:「小人有隱衷,倘蒙見宥,願稟白一言而死。」公許自陳。曰:「小人張祿,鄚州人,同為丐者,名錢禿子。春間商賈雲集,錢禿所到,人輒恤以錢米。小人雖有所得,終不及錢。問其故。錢曰:「我輩為丐,有媚骨,有佞舌。汝不中窾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錢堅不許。因思相公門下,乞憐昏夜者,其媚骨佞舌,當什倍於錢。是以涉遠而來,伏而聽,隙而窺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蹤跡敗露。願假鴻恩,及於寬典。」
公愕然,繼而顧眾笑曰:「丐亦有道。汝等之媚骨佞舌,真若輩之師也!」眾唯唯。因宥其罪,命眾引丐去,朝夕輪授,不逾年,學成而歸。由足張祿之丐,高出錢禿子上云。
鐸曰:「張祿師嚴塚宰門下,若嚴宰門下又何師?曰師嚴宰。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兒淵源錄也。異哉張祿,乃又衍一支。」
才士懲驕 中翰童君引年,予同年友也。一日,過書齋笑曰:「英雄欺人,名流結習,而有時適以自侮。」詢之,曰:「昨游吳山,遇雨,投宿村農家。老者出一扇索書。心輕之,率意塗抹。筆牀茶灶,『灶』字誤書龜字,『孔雀』兩字,顛倒錯寫。度鄉愚不諳文義,未即改正。詭托同年黃殿撰名歸之。老者執扇視,笑曰:「老拙向以酒灶二字,未有確對。今扇頭茶龜兩字,豈非天造地設?『又審視久之,曰:「村愚幼欠讀書,米知雀孔是何物?想即庚倉、勞伯之類耶?』繼又肅然致敬曰:「中翰才名,足冠宇宙,何必嫁名殿撰,必欲書渠姓氏,稱呼尚煩斟酌,彼實愚老之門下士也。『聞其言,顏汗如雨。叩其名氏里居,始知老者為浙中名進士,僑寓於吳十年矣。」
予聽之,亦為愕然。記此為才人輕薄者戒。
鐸曰:「天下有可輕之人哉?童君輕老者,而老者之輕童君彌甚,彼惟名進土,故結習沈錮如是。兩可為戒也。」
卜將軍廟靈簽 玉峰卜將軍廟,香火最盛。予九歲應童子試,年十四,尚不能掇一芹。奉先君命,禱於崖下。得一簽曰:「幾番愁怨控無門,諸事乖離總不論;直待中秋見明月,方教還汝舊乾坤。」功名下注一行云:「口木姓名如汲引,一生平步上雲梯。」先君曰:「味此簽意,今番又不諧矣!」
時督學為實庵劉公,以予首藝中用《離騷》僻句,取而復棄。
先君曰:「此諸事乖離之驗也,汝欲入泮,必俟秋期開考。」後李公因培督學江蘇,試期三月中旬,先君憂之。繼場中命題,乃「觀於海者難為水」,至「流水之為物也」。中適有明月兩字,遂蒙識拔,而入學名次,又與先君相合,所謂「見明月而還汝舊乾坤」者,其在斯乎?
戊子鄉闈,典試為王公際華、國公柱。予文定作經魁,因吏治策中語涉激烈,王公恐礙磨勘,國公力爭,抑置三十一名中式。先君曰:「口木姓名之說,今盡驗矣!」蓋李公木姓口名,國公口姓木名也。
嗣後應禮部試,屢薦不售。主試者絕無口木姓名。而薦卷房師,如柯公瑾,觀公保,李公中簡,皆確然可證者。今予年逾四十,不復挾策金門。縱主試者若合符節,予亦無登龍之望,此非文章負我,實我之有負卜將軍也。息壤難忘,壯心易隳,庸才末路,如此而已。悲哉!
鐸曰:「予在婺源時,奉文赴江寧書局。路過胡公廟,掣得一簽,末有『一番好事落揚州』之句,予謂所問非所對,大笑置之。甫至金陵,而鹽台全公聘書至。制軍委赴揚州,譜供奉新樂府,始信神明無戲言也。顧蓉鏡無徵,綠衣斷讖,想狂生命蹇,不屑姑妄言之耳。」
況太守祠贗夢 吳江監生某,將赴北闈,偕友人數輩,祈夢於況太守祠,竟夜轉側,不能成寐。明日,眾友各述其夢,或休或咎,互相揣度。某作大言曰:「予昨夜夢到此堂,況太守離席揖予上坐,且打恭屈膝,奉予若上司狀。予遜謝不敢。太守曰:『大人他日仕至督撫,位當出我上,勿得固謙。』命從人易冠帶。座上印箱令箭,森然排列。予意頗不安,離坐下階。太守三揖而送出門,錯步豁然驚醒。不知是何吉兆?」眾舉手稱賀曰:「君後日富貴無量,今科高掇,特發軔耳。」某曰:「予他日果符所夢,君等顛蹷風塵,當一一提挈之。」眾拱手稱謝。
亡何,入都應試,頭場被貼,喪氣欲歸,而囊中資斧已罄。京都為人才淵藪,監生又不能謀館,餬口無資,去留兩拙。幸幼時好唱時曲,不得已投翠慶部作生腳。
一日,演戲至《十五貫。見都》一出。某冠帶上坐,印箭排列座隅,而外扮況大守入見,打恭屈膝,一如日前詭托之夢境,不覺撫案大女哭。座上客疑其發狂,召詢其故。具以實告。始知某亦江南舊族,赴試而不第著。予叔朗峰大史,恤以車馬之費,遣之回蘇。
鐸曰:「周人占夢之書,毀於秦火。嗣後郭喬卿、周宣輩,各憑臆見為斷。河干之夢,著於《宋史》,墮牀之夢,載在《唐書》。田內亡禾,蔡司徒夢凶反吉;座中照鏡,崔令公夢吉逢凶。他如曹翰夢蟹,張瞻夢臼,李迪夢須,韓俊夢屐,散見請家雜說者,無不各有奇徵。然天下古今,做夢者不知凡幾,何獨傳此數人之夢?可知其餘皆不驗耳,而此生詭托之夢,反毫釐不爽若是!《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動。』殆心為先兆,非夢能入幻歟!」
怕婆縣令 縣今某,性猥鄙,蒞任十二年,絕無政績,惟逢迎上台為得計。有同鄉某公,作巡撫。某投謁,稟見時,同僚具在。某即於儀門唱名,膝行至堂上,叩頭以千百計,額上磊塊墳起若巨卵。叩畢,袖中出金珠,潛置座下,又匍伏不起。公有怒色。某仰首啟白曰:「大人是卑職老子,卑職是大人兒子;不到處,訓誨可也。」公愈怒,曰:「汝欺我太甚!」以金珠擲地下,叱之去。同僚代為解免。公曰:「汝等不知,彼非趨奉,直姍笑我耳!」眾殊不解。公曰:「我與彼為同鄉,素悉其有懼內之癖。每蚤起即具冠服於寢門外,叩首問安。盥沐既畢,膝行趨狀於奩次,據地叩頭以百數,聲如響柝,隨出金珠等物,獻作簪珥。稍有不懌,雙手捧藜杖以進,口呼:『求夫人訓誨。』叱之,始戰慄而出。適見景象,宛乎相似,是直以綢君戲我矣!豈不令人髮指?」眾皆色變。
公笑曰:「汝等想亦有是癖耶?自今以後,盡肅夫綱,無速官謗。逢迎之術,適足以取辱耳!」眾唯唯而退。
鐸曰:「帷簿章程,乃借公堂為操演,無怪求榮反辱也。昔桓范向妻作三公跽,而不為呂公屈膝。人謂其有傲骨,吾謂其有恥心。」
搗鬼夫人 蘭溪蕭生,年十七,娶妻邢氏,美而才。日坐閨中,畫眉約鬢,遂廢讀。
一日,見鏡旁置小紗幮一具,中有垂髫女郎,明眸秀靨,婉麗無偶。生問所自來。邢笑曰:「是儂以十斛珠為君聘得者。」生亦戲曰:「蒙卿雅意,當遣向案頭捧硯,何便禁錮香奩,日看卿安黃貼翠耶?」邢笑命侍兒移入書室。
一夕,督令夜讀。生勉入書帷,挑燈執卷,即以紗幮女郎置案頭,曰:「夜漏苦長,勞卿伴讀。倘阿嬌下降,當私以金屋貯之。」轉瞬間,女郎自屏後出,笑曰:「書生太嬌惰,甫執卷,便作風流想矣!」生迎視之,與紗幮中女郎無二,因笑曰:「崔徽果辱降耶?」急前狎抱。女郎面發赬,撐拒之曰:「君勿驟作此態。妾秘府侍書,君前身亦修文郎。上帝恐君溺情閨閣,拋擲功名,故令妾乘夜而來,督君清課。」生曰:「功名我所自有,但得一親香澤,即當努力青雲,以酬盛德。」女郎曰:「急色兒,將使溫柔鄉記賒賬耶?妾與君約,自今伊始,但得一步進,即圖一宵樂。否則,煩言總無益也。」生猶欲強合,忽窗下有嗽聲,女郎從屏後遁去。
生自此下帷苦讀。是年入邑庠,夜果見女郎來,笑曰:「攀花妙手,今小試矣。」生喜,遂與歡狎,並問後期。女郎曰:「俟秋風報捷,再當與君親裁綠紵衣也。有志者勉為之。」生益發憤,是秋竟領鄉薦。女郎復來歡聚,曰:「自與君春風一度,癸水不復來,倘旦晚臨蓐,安得復歸仙籍?君如杏林得意,妾當日夜侍巾櫛矣!」生大喜,愈益研讀。
明年,復捷南宮,殿試後,官中翰,給假南歸。甫入門,邢氏迎於堂上,花紅繡葆,懷中繃一嬰孩。生問為誰。邢笑曰:「是即修文郎賢令嗣也。」復喚一女郎出曰:「君識得秘府侍書否?」生愕然問故,邢笑而不言。女郎以實告。蓋邢氏恐生廢學,千金購一麗鬟,設詭計以勉之。其風流詞令,皆閨中口授也。生感邢玉成之德,仍移妙幮女郎置鏡旁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鐸曰:「草種宜男,花攀及第,非閨中連環妙計,恐終作彈琴看鬢影人耳!何物癡兒,有此奇福!」
呂仙寶筏 山陽曹某,有文名,而性氣殊傲。赴試金陵,僑寓呂祖祠。蚤起讀書,先以瓣香爇呂祖前,告曰:「弟子濁骨,圂居仙廡。旦晚誦聲聒耳,幸勿罪。」
一夕,倦伏几上,見一道者至,曰:「秀才太攻苦,利市襴衫,今番拋卻矣!」曹肅之坐。道者議論風生,五經、史、漢,傾如瓶注。曹異之。道者曰:「野人操舉業時,亦曾下帷讀,忝顏成進士,今棄卻。追憶夜分執卷,風冷裂袍,燈昏觸柱,忽忽如昨夢。」曹稔其先達,出窗課就正之。道者甫閱兩行,即捨去。曹曰:「僕文污尊目耶?」笑應曰:「正惟不能污日,是以不欲觀耳。君文氣息,逼似兩京,次者亦韓潮、蘇海。若以此獵取功名,譬猶執商彝、夏鼎,鬻諸五都之肆,非弗寶貴,而無如識者希也!」因袖中出一冊曰:「此科名寶筏,敬誦諸。」曹急取以觀,皆平昔所唾棄而不為者。因憤然曰:「吾儕作文,不壽世亦當名世。以此芥拾科第,寧蹈東海死耳!僕何能從命?」道者曰:「嘻!子有傲骨,不拔則不可救。」急掣劍砍其腦,有一骨,拔之而去。曹痛甚,豁焉而醒,見案上遣一冊,姑置之。
明日,起閱舊稿,都不快意。揀案上冊誦之,大喜,朝夕揣摩,欣欣得計。繼而入闈,所作文皆規撫其制。榜發,掄高魁。一夕,夢道者復來,以骨納腦後而去,及醒,視其鄉墨,面發赬,背流汗如雨下,仍取古文研究之,後竟以孝廉終。
鐸曰:「劉蕡下第,豎子成名。幾許康了秀才,動以此訾議當局。必使躬自蹈之,以關其口,而奪之氣,傲骨一拔,勝於拔舌矣。」
大士慈航 祁昌謝茂才之姊,少寡,矢柏舟節,斷葷茹素,日禮大士像。有漁婦入門,坐談半晌,匆匆遺魚籃而去。
戊申五月七日,蛟水驟發,萬家傾覆。女自度無生理,忽見魚籃大數十圍,疾登之。隨波飄泊,奄至一處,紫竹環林,香花糝徑。女極力登岸,回顧魚籃,頓小如故,因攜籃而入。見大士纓絡垂珠,趺登蓮座,曰:「汝來乎!吾以汝青年苦志,恐罹大劫,故以慈航度汝。」女伏地謝。旋命龍女以楊枝水濯其體;取座下紅花翠葉,剪衣裙以賜。導至一殿,左右分兩院。東曰「節孝」,西曰「賢才」。女先入「賢才」院,見有椎髻者曰孟光,擁書者曰班昭,攜榼者曰冀缺婦,矩布裳提甕者曰鮑宣妻桓氏。有一婦吟詩不輟,見女來,闔卷笑迎,敘談家世,則道韞也。繼入「節孝」院,持節者曰貞姜,割鼻者曰粱節婦,抗歌者曰陶嬰,毀面者曰懷清巴氏,有髫而未髻者,堤縈、曹娥輩也。女嗟歎間,龍女曰:「菩薩現女人身說法,首重節孝,次及賢才,日以慈悲寶筏渡人苦海。汝得來此,節孝院又增一席矣!」重引至蓮座。大士署名寶帙,令掌魚籃,次龍女位下。
時蛟水漸退,謝生求姊屍不獲,招魂入棺,葬甘露庵北阡。一夕,見姊雲裳霞佩,攜魚籃而來曰:「我蒙大士救拔,已登寶箓,因汝垂念,故一來家。」問姊有所囑否。曰:「我無他囑。士子守身,一如婦人守節。立志不堅,稍一蹉跌,墮入墨池,西江水不能滌也。慎之!慎之!」言畢,飄然而逝。
鐸曰:「修士讀聖賢書,束身圭璧,卒至勞筋骨,餓肌膚,蠖伏牖下而死。以視茹荼餐櫱者,其苦有以異哉?安得菩薩示西來相以度之?」
姊氏夙耽淨業,生不逢辰,當年少而遽失所天,奉姑命而暫遲入地;乘鯨魚跋浪之會,遂精衛填海之心。埋骨無期,積愁成恨,生天有路,破涕為歡。現一朝不壞之身,從此皈依佛座,垂千古閘幽之筆,何時報德師門?敬誦瑤編,永鎸心腹。
受業謝必鳴謹志
奎垣真像 揚州陳蔗鹿,素滑稽。予客鹾政全公幕,陳日來談謔。一日,謂予曰:「吾郡有邗溝大王,財神也。元旦解天餉赴靈霄殿,路逢窮神要之,欲貸銀三萬。大王曰:「天餉有正額,何得貸汝?」窮神固索,不得已,出懷中小金錠予之。窮神怒,赴訴於文明教主,即《後西遊》所稱麒麟精是也。
時教主坐文壇,渡筆陣,聞窮神語,大怒,帥文壇健將,排筆陣以圍之。大王拔劍鬥,然筆鋒所到,輒披靡。大王懼,赴奎垣求援於文昌福曜。帝君出見曰:「與君素昧平生,何得來此?」大王告以故。帝君曰:「君等恃財傲物,自應罹此禍。然以筆尖橫行天下,亦非吾教之福。」
命朱衣人召魁星。魁星至,面白皙,文弱如處子。帝君備述其事,命收之。魁星曰:「面目不足以驚眾,奈何?」帝君沉思良久。朱衣進曰:「乞帝君賜以假臉。面皮一變,則諸事可為矣!」帝君笑諾之,又授以金斗,令同大王去。至則文明教主方揮筆如椽,自謂千人軍可以橫掃。魑星擲以金斗,毫弱頓不能支,棄筆而遁。魁星收其筆,並搜得窮神所貸金錠,別大王奏凱而歸,帝君即以筆與錠賜之,令其世掌金斗。故至今傳魁星像,藍面猙獰,右手持筆,左手持錠,而旁豎一金斗云。
鐸曰:「此弄筆狂生腦後針也!視為談天炙輠則過矣!」
天府賢書
張靈,字湘人,年十八歸予。甫結褵,以金釵作贄,奉予為閨塾師,請閨約度北曲一套。黟令施蒙泉載入《詞壇叢話》。初學詩,古體不甚作,七言瓣香浣花,五言逼似王、孟。予胥江晚發,贈詩曰:
吹笛向江樓,春風起暮愁。
何人折楊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無青眼,高堂有白頭。
臨行重悵望,空作稻粱謀。
舊稿散失,不甚記憶。猶記其五言詩中,有「花落已如此,春風猶未歸,」《貞娘墓》七言詩中,有「三尺鴛鴦空有塚,千秋雲雨本無台」之句。蓋陸卿子之流也。予詩文之暇,好作傳奇,嬉笑怒罵,殊傷忠厚,常勸止焉。
一日晝眠,推枕而起曰:「怪哉夢也!」予詢之。曰:「適至一處,彷彿世所傳森羅殿者。旁一暗室,榜曰『泥犁獄』。見荷枷帶鎖者,分蹲兩廊下。雖鳩形鵠面,而盡帶秀色。左曰:文字案鬼犯四名:《感甄賦》曹植,《好色賦》宋玉,《美人賦》司馬相如,《會真記》元稹。右曰:詞曲案鬼犯四名;《玉爐香》溫庭筠,《江南柳》歐陽修,《郁輪袍》張伯起,《牡丹亭》湯義仍。亡何,兩廊聚語。
已而歎曰:「我輩生前幸不駑鈍,持三寸管左塗右抹,不意獲罪至此!『一人曰:「自古慧業文人,必生天上。如李昌谷召賦玉樓,蘇子瞻校書玉局,獨我輩流墮地獄,何幸不幸若是懸殊也?」言未竟,一丑形王者憑案決事。才數語,即嗔喝,命押赴犁舌獄。
忽一袍笏人齎詔至,從人盡捧冠服。丑形王者離座俯伏。宣詔畢,曰:「吾三閭大夫屈原也。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宋廣平心如鐵石,曾賦梅花,韓潮州諫迎佛骨,風力錚然,而『銀燭未銷,金釵欲醉』兩言,詞壇膾炙。即范文正先憂後樂,而『碧雲天』一闋,亦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之句。何得拘文牽義,羅織風雅?今奉玉帝敕,召彼盡為香案掌書。命從人脫枷鎖,易以冠服,鼓樂引去。是時佇立廊下,始而懼,繼而喜,不覺豁然驚寤。」 予笑曰:「卿勿言。予半生福澤,被輕薄業折盡矣!前所見,是汝之譎諫,後所見是汝之解嘲也!」湘人乃大笑。
鐸曰:「泥犁獄中,果有此輩人物,則風波亭畔,插標高賣者,皆粲花妙舌也。自難自解,忽諧忽莊,秀鐵面綺語訶人,鳩羅什辨才教世,盡於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