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癡人說夢記
Author : Sheng Lü
Release date : May 22, 2008 [eBook #25561]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Fang-Hsuan Hsu
Produced by Fang-Hsuan Hsu
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話說湖北武昌府興國州,有一村,名為愚村。村中有個愚夫,姓賈名守拙,世代務農為業,薄有田地房產,儘夠吃用。活了五十多歲,不曾離開鄉間一步,往常時節,跟著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說說笑笑,倒也不識不知、過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這賈守拙睡中覺,忽然的哈哈笑醒轉來,妻子吃了一驚,問其原故,他連稱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覺,有什麼奇怪?」他道:「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所在,一望是水連天,天連水,腳下踏了一張樹葉,飄飄蕩蕩,隨著風渡了過去,看見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腳下卻有一片沙灘,隨腳走了幾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著,和我們不一樣,一色短衣裳皮靴子,頭上還帶頂有邊的草帽。見了我一齊嘻嘻的笑。我也對著他笑,不料這笑,竟把我的夢笑醒。」妻子聽了,說他做的是癡夢。
夫妻正在閒談,忽然聽得外面打門聲響,妻子趕忙出去開門。卻走進了一個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親家稽老古。這人是個老童生,年紀六十多歲,精神極好,逢考必到,總只進得頭場,動不動鬧了笑話,被貼扣考。有一遭去應縣考,報了未冠,題紙下來,可巧碰著從前做過的書院卷子,一篇對題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趕忙照本抄謄,取了一個扛榜,大為榮耀。有人恭維他,稱他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裡記得的典故實在多,又叫他為「雜貨鋪」。
閒言少敘,且說賈守拙見稽親家來到,知有正事,連忙讓坐。稽老古開言道:「明天我們村裡合祭五聖菩薩,大家須得志志誠誠的,多捐幾個錢,面子好看一點。這遭是歸我承辦,有簿子在此,親家你光景還好,總得捐你四百錢,我替你寫上罷。」守拙在菩薩面上是極肯花錢的,欣然應諾,走入房裡,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錢,交給稽老古。稽老古因為湊錢事忙,匆匆的別去。
到了次日,賈守拙一早起來,到五聖廟拈香行禮,稽老古早在那裡料理,等到上祭事畢,飲福之後,稽老古交代幾個村農,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賈守拙,走到打稻場邊閒話。兩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黃銅厚邊眼鏡,拿起一支三尺長的粗竹煙袋,裝上些旱煙,敲著了火,嘩叭嘩叭亂吸起來。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夢,便說:「我前兒做了個夢。正待告訴親家,請你圓圓。」因把那個夢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這夢卻合了我那朋友說的一個典故,那年我到漢口,住在舍親開的一爿洋貨店裡,會著出過洋的一位朋友,閒談起來,據他說是海裡有個仙人島,在雲霧中間,遠遠望著,有些金銀宮殿,直上雲霄。有人費了無數錢財,要尋此島,及到將船放去,卻又一無所有。後來遇著大風,波浪掀天,幾乎把船底翻了過來。從此便沒人再敢前去找尋這個島。聽得人家說起,只有當初秦朝一個皇帝,名字叫做什麼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賢,要尋此島。
「其時山東有個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當山學道三年,很有些神通。這時節,辭了師父下山,適見此榜,便揭了下來,說是定要面見這秦始皇帝。縣官聽報,不敢隱瞞,立刻把他請進暖閣,不消說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這縣官所辦。當下封了一隻大官船,送這道士到京城裡。秦始皇帝一見,龍顏大悅,立時就封他為逍遙東海神君。這道士和皇帝約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要定造一隻大海船,船上要蓋九九八十一間高樓,樓房又寬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個童男童女,一齊住在船下樓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糧草。秦始皇帝一一聽從,擇日開船,望仙人島進發。誰知一去十年、杳無音信,有人傳說海裡翻了一隻大海船,死了無數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齊是死在海裡的了。
「又過了幾年,秦朝的老皇帝過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見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門外來了個外國使臣,齎了無數珍奇寶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舉目一看,原來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島的島長了。據說這島裡有種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長生不老,徐道士已經成了仙人,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兒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樣耕田種地,不消納得租糧,亦不見有人犯法吃官司,拉進衙門受差人的欺負。」
正在說得高興,摹然來了兩個人,一係本村地保,是認得的,一個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油光爍爍的面皮蠟黃,嘴唇帶黑,滿面煙氣,是個大瘾頭的樣子。這人對著兩人斜溜了一眼,回頭向地保道:「那個是姓賈的?」守拙一看,來頭不好,連忙站起來道:「在下就是姓賈的,不知尊駕要尋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裡差下來的,只因賈守拙抗欠官糧,立須提辦。」說罷,隨手在袖統管裡,抽出一張火票來。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姪兒,種了五畝田,不趕正經,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賭錢,以至拖欠錢糧,曉得不好,昨兒晚上逃了出去,這個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姪兒兒子,只知是賈守拙的花戶,須要你完糧,這是皇家的國課,可是當玩的,你有話,去見官說。」地保插嘴道:「賈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點上路罷,免得我們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兒天光才有些兒亮,即便下來找你,直到如今,還沒有吃過一餐半頓,也該請請我們才是,剛才走過你們鎮上,有一座小飯店,倒還乾淨。我們就去罷!」不由分說,拉了賈守拙便走。守拙嚇得面無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對那差人說道:「老兄,請停一步兒,我同這位舍親有句話說。」那差人道:「好,你們趁早商議,衙門裡的規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賈守拙走了幾步,低低說道:「老親家,你為了令姪,吃這場官司,是沒法的了。但是應該如何安排,須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取些錢鈔應用。」守拙道:「真正該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將這五畝地送給這孽種,弄到禍事上身,說不得將這老命也送給他罷。你曉得的,我兩手空空,那裡有錢使用。」稽先生勸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錢糧有限,代他完上就罷了,田產仍在,算起來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弔一畝,將田收回,並不吃虧。只恐怕衙門口零碎打點,倒要多費幾文,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能強得過去的事嗎?」守拙被他說得心動,誠恐當堂挨了板子,不好見人。歎口氣道:「罷了!這事全仗老親家照應,你到我家裡去,對我那老伴兒說,牀底下有個破油紙簍子,裡面藏著十弔錢,是東村王老二惜給我買牛的,沒得法子,取些來應用罷。」話猶未了,差人來摧道:「飽人不知餓人饑,你兩位的話,也該說完了。」守拙沒法,只得對稽先生道:「你去就來,我在鎮上週家飯店裡等你。」於是三人踱到鎮上。
進了飯店的門,一看是兩間房子,右手設著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門,安放了一張長方板桌兒。上面擺了三四個黃泥大瓦盆,內盛著沙糖拌了三寸長的紅燒鯽魚,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連湯的黃豆芽,都是買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揀個座兒坐下,小二認得地保、賈守拙兩人。走近前來,問吃什麼?差人點了一樣燒豆腐,一樣炒雞蛋,兩盤魚肉,四兩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飯。賈守拙見吃了名件不少,約莫著要三百來錢,出了一身冷汗,白瞪著眼,一言不發。正在著急之際,卻好稽先生走了來,叫小二將酒飯帳算一算,袖子裡捋出四百毛錢,付清了帳。向差人說道:「我送舍親到衙門裡去,我們就走罷。」差人道:「且慢,我們要商議商議,近處可有煙館?躺躺再說。」地保插嘴道:「怎麼沒有煙館。出了店門,望西走去四五個店門,便是煙鋪,熬的上好的煙膏。」差人迷齊著眼道:「好極!好極!咱們同去躺躺。」賈、稽二人無奈,只得隨了他同行。
到了門口,門上掛的是破布簾子,稽先生第一個推門進去,看看裡頭是黑洞洞的,牆上掛著一盞洋鐵皮做的油葫蘆,已經是熏的測黑,半明不亮的,點在那裡。細看屋子裡,一邊安了三張板牀,對面是兩張一排,放著一張半桌,上面擺設著天平煙缸等件,牀上垫的是一色破席,並擺著兩個竹枕,那兩張鋪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鶉衣百結的,躺在那裡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煙槍,兩眼合著,那手裡的槍,幾乎要掉下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陡然吃驚,手裡的槍望上一提,將腳伸了一伸,一個呵欠,把旁邊人的瘾都打了上來。差人此時涕淚交流,趕緊躺下叫道:「先拿二錢煙來。」那伙計知是生意到了,隨過來將燈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煙送到,差人地保相對躺下。稽賈二人坐在旁邊空鋪上發呆,聽他們抽的呼呼的聲響。不多一會,二錢煙已抽完了,又叫伙計添煙,口中噴出來滿屋的煙氣,吐的又吐了一口濃痰,蹺起一條腿,向賈守拙說道:「你這樁事不要看輕,是不是玩的。本官說過,撫台有文書下來,說是前番鬧教,殺了洋人,朝廷賠款不少,城鄉富戶,攤錢不必說,還要辦理清糧,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糧,一經查出,定要重重的懲處。我問過簽稿爺們,恐怕打板子枷號不算,還要罰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論不定的。」原來這賈守拙生性吝嗇,平日一錢不肯浪用,方才見飯帳會了許多,已經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傷,此時又氣又急又餓,聽了此言,一陣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暈過去了。正是:
飛來橫禍無從說,斷送殘生只數言。
不知賈守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卻說賈守拙聽了差人的話,昏暈過去,稽先生趕著叫喚了半天,漸漸醒來,那差人反在那裡說俏皮話兒道:「看他不出,倒會詐死。」煙鋪裡的人,聽得可憐,泡了一碗薑湯給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動彈,又呷了幾口湯,居然回過氣來,能夠說話了。叫苦連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兒,差人道:「我有什麼法兒好想,這事情關係很大,且到衙門裡再講。若要平安無事,除非多花費些,求求籤稿賴大爺,錢漕陸大爺,你一面將錢糧趕緊補上,取了憑據,再去見官,但是總得一二百弔,方能了結。如今我們的例規,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弔罷了。」
稽先生從中好說歹說,總算講妥了兩弔五百文。地保討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賈二人同了差人,到賈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進城,賈守拙有個表弟在城裡開米店,姓馮名剛,因他做人老實,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馮老實」。當時三人同到馮老實店裡,商量這事。賈守拙拿了些聯單地契,托馮老實替他抵押了幾十弔錢,好容易會著錢漕門上姓陸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費了許多弔,才肯答應,算是已經完了錢糧了,只待見官開釋。幸喜這位州官,是兩榜出身,江蘇上元人氏,姓胡名禮圖,八股做得極好,問案卻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須要簽稿賴大爺站在旁邊指點,有時案子多些,問的不耐煩,搖了搖頭,手拍著膝便念起八股來了。嘴裡自言自語,說什麼「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麼「刑期無刑之化」。惹得衙役們抿著嘴兒,要笑不敢笑。這回提了賈守拙上堂,問起緣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踐土,為什麼辜負皇恩,連錢糧都欠起來,這還了得?」賈守拙嚇得不敢則聲,差人代稟道:「他的錢糧,已經補完的了,並未拖欠過年,求大老爺念他年老,饒他初次罷。」又回頭向賈守拙道:「你這個糊涂東西,還不快將串票呈上?」賈守拙慌忙將衣襟解開,掏了半天,找著串票,雙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爺看了一看,擱在一旁道:「也罷,你這罪名,本來不小的,本縣念你初次,饒了你的狗腿,以後再犯,兩罪並罰。」說罷退堂,這賈守拙回到家中,氣憤不過,姪子又找不著,無處發洩,將他八歲的小孩子,打了幾次出氣。
那天正在家裡打兒子的時候,可巧西村教堂裡的馬夫王老三撞進門來,看見了,一把拉住,問其原故,賈守拙氣得說不出話,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煩,只得將兒子出氣。遂勸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門裡的氣,說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沒勢力的人,總要仗著外國人的勢力。我們堂裡的神父,因為現在中國人,不會說外國話,特地開了一個學堂,教人家這個。將來懂得之後,能夠和外國人往來,不是得了大靠山嗎?那個還敢欺負你。」守拙聽了這話,暗自忖道:「不錯的,我親眼見西村朱阿二,搶了人家場上曬的麥,那人要告他,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進狀子。又前日在班房裡,看見一乘轎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兒立時開了暖閣門迎了出來,拉了那人的手一同進去。我還道是那裡來的過路官,那知聽人傳說,是礦務局裡的翻譯,和我一樣的白衣沒有功名,他是何等體面。稽親家說得好笑,海外頭有什麼仙人島,據我看來沒有什麼仙人不仙人,現在的外國人就是仙人,跟著他讀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說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後,一雙眼睛定要摳了去的。這句話雖然是沒有,但是鄉裡人少見多怪,一定要這麼說的,真正可惡。若叫兒子讀洋文,卻是個正辦,虧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這個主意。」於是先向王老三打聽讀洋文是怎樣的規矩,一個月要花錢若干,一一問清白了,又托他設法。他說:「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罷。」說完揚長去了。守拙送了他回來,和妻子商議定妥,作準送這八歲的第二個兒子去讀洋文。
原來賈守拙有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在漢口洋布店裡學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兒為妻。這個次子八歲,向在村館裡讀《大學》,早出晚歸,資質倒也下得去,當下賈守拙看看這孩子,讀書聰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來,去尋朱阿二,請他吃茶吃酒,著實的巴結,兩人自此結為莫逆之交。後來賈守拙說起兒子要進學堂的話,朱阿二滿口應承,代為出力。不多幾日,有了回信,主教答應了。但須要這孩子去見見,問答些話,方可收留,每年止須出膳費三十千文。賈守拙由不得心疼這錢,也是沒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後,擇日將兒子送入學堂。
這學堂名為強西學堂,就是那教堂裡安主教捐貲開的,請了幾個中西文教習在內,專教中國子弟。是日賈守拙送兒子進去,中文教習問了幾句話,看他著實應對得來,心中歡喜,代他起個名字,叫賈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賈子章在強西學堂肄業。過了幾年,居然已經一十五歲了,洋文讀得極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兩個最知己的同學,一個姓寧名有守,表字孫謀,是漢口亨利洋行買辦之子。一個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親在江漢關上充當大寫,兩人俱十七八歲的年紀,雖說比賈希仙豪富許多,卻守定平等的宗旨,並無瞧他不起的樣子,一般引為同志。說也奇怪,這些十幾歲的人,志氣極高,常恨自己為什麼在教堂裡讀書,受外國人的教育,覺得恥辱已極。
一日,正當暑假後開館之期,寧孫謀攜了半年的學費,走到學堂,可巧與賈魏二人遇著,寧孫謀觸著心事,登時起了念頭,約著二人在左近茶館裡吃茶,寧孫謀開言道:「二位今日可是進學堂開學來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沒有?」二人答應道:「正是前來開學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寧孫謀道:「我們中國人卻要受外國人的栽培,心實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為父母逼著,不能不來,照此年復一年,束縛在此,何由發達,況且外國人的主意,是養成我們奴隸性質,將來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國語言一種教我們的。一切關係實用的科學,都藏了起來,不肯傳授。據兄弟的愚見,不如離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個法兒,考人中國人開的學堂,才能成就學問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話雖然說得是,但是你不曾曉得中國開的學堂,實在也進不得。我聽見人家傳說,開學堂的盡是官場中人派的,總辦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並不懂得什麼科學。戴了紅紅綠綠的頂子,背後頭跟了無數若干的家人,一輛馬車進得堂來,滿面官氣。還有些沒出息的教習司事趨前趕後的巴結,他的本事不過靠著權勢,帶挈著幾個私人吃碗現成飯罷了,那有心腸說到教育上去。那時我們忍又不是,去又不能,豈非進退兩難麼?」賈希仙道:「二兄所說的話,雖都不錯,依小弟愚見,寧兄奮發的志氣,倒可試試,現在我們三人帶的半年學費,算計起來,也有好幾十弔,莫如搭了輪船,逕往上海。聽說上海地方,極開通的,學堂也多,外國人有學問的,來得不少,是個長進學問之地。我們一面譯些西書賣錢過活,一面打聽著那裡學堂好,考了進去肄業何如?再不然,遇了幾個同志,只要攢湊起幾千銀子,我們好自己開個學堂,成就幾個志士,豈不更好。」說罷,二人一齊拍手稱是,商量著到主教那裡托詞退學,同赴漢口,各寫一封信,安慰家中,隨即上了怡和洋行輪船。到了鎮江,輪船停泊卸貨,賈希仙有兩禮拜不洗澡了,自覺穢濁不過,對二人說:「偏勞在此守著行李,小弟去走走便來。」說罷,別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許久不至,聽得輪船將開,是要誤事的,商議著只得將行李什物,一總搬了上岸,找個客寓住下。慢慢尋覓。正是:
樓頭黃鶴杳無路,江上孤鴻忽失群。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卻說寧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樓客棧中,尋覓了數日,不得蹤跡。一日兩人走到銀山門外,見有一座酒樓,一色洋房,窗櫺軒敞,十分雅潔。漫步上了樓梯,揀個座兒,兩人對面坐下。酒保來問吃什麼?兩人隨意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壺花雕,閒談飲酒,說起找不著賈希仙來,大家納悶。寧孫謀道:「我昨兒已寫了幾張招貼,叫棧裡伙計,揀熱鬧市口貼上了,倘若是實在找不著,不如逕往上海,登報招尋,料想賈兄身邊到上海的盤纏是夠的,不至呆守著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寧孫謀正舉杯勸飲,淡然抬頭,忽見對面牆上,粉筆畫了數行草字,不由立起身來,湊近前去細看,卻是一首七古
詩曰:
金山焦山兩點青,江心月墮蚊龍醒。
九州神鼇戴不起,天傾地陷成滄溟。
東瞻龍伯島環麗,北來胡馬塵氈腥。
一枰枯棋不可著,殘山剩水支危亭。
長拼爛醉此樓上,狂歌怨句訴江靈。末署醉俠二字。魏淡然看過之後,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忙叫寧孫謀過來同看,曉得這人抱負不凡,著實佩服。寧孫謀以為是過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卻極留心結交豪傑的。當下便叫酒保過來問道:「這是那個寫下的?」酒保道:「這是對江瓜洲鎮上有名的大富戶陳大人寫的,這陳大人極喜結交朋友,碰著外路來的客人,只要送一張名片進去,立時請見,留飯留宿,還有盤纏送給他。他家田產極多,家私百萬,近來在鎮上開了一個學堂,正要招接讀書人哩。客官,何不去見見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過江,便到小店吃酒,這牆上的字,是他昨兒上燈時在此寫下的,不知寫的什麼?客官看過想是懂得的。」說罷去了,寧魏重複人座,淡然是要去訪這姓陳的,孫謀一心要找訪賈希仙,不願耽擱,無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應著明日早起同去,當下酒罷,吃了飯,會帳回棧,一宿無話。
次早兩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訪問這姓陳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點著走去,原來這陳姓不在街上,離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內中最豪富的,綽號小孟公,名劇字契辛。祖父在揚州運鹽為業,是個大商家,有田三千餘頃。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揚州城中,一在瓜洲鄉下。係其父在日,將兩所房子分派開的,契辛喜讀書,性樂山野,故同伊母親妹子,在鄉間居住,專營田產等事。仰蠡承受了鹽引,仍為商家。契辛少年時,曾請了個山東教師,練得一身好武藝,到了十八歲上,方才折節讀書,進了揚州郡學。因為朝廷不重科舉,無心下場,捐了個道台,在家候選。自己的莊客僱工,不下數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莊上聚集一處,契辛教他習些武藝,又著實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工錢比別人家加倍,真是恩威並用,人人情願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錢,開了個蒙學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個學生,聘請名師,在內課讀,內中各樣格致化學器具,都是向西洋購備來的。是日一早到學堂裡查察功課回來,門丁遞上寧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隨即吩咐請到西花廳敘談。
再說寧、魏二人走進了小桃源村,但見一帶竹籬茅舍,夾著些柳樹毵毵,桑枝簇簇,其時正是仲春天氣,有幾個燕子,在杏花塢裡穿來穿去。這風景儘夠領略,向前走了幾十步,一轉彎間,忽見豁然開朗,有一道清渠,遠遠淌來,岸上細草平鋪,綠草如茵,靠著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條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見一所大房子,綠樹環繞,露出粉牆一角,門前一片石皮場,粉牆照壁,大門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門是泥金漆的,二門外一邊擺著一張又闊又長的青漆板凳,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裡。二人將懷中名刺取出,踱將進去,那些人一齊站了起來,問明來歷,接了名刺,進去半晌,只聽得裡面一片聲嚷「請」。呀的一聲,開了中間兩扇門,進去是敞廳五間,兩旁架著幾乘藍呢轎子,再進一重門,便是磚砌一條過道。上面搭著蠡殼天棚,兩廊是二十間莊客的住房,粉牌掛出執事名目,過道盡處,兩扇烏門洞開,一個大院子,白石板地,兩株松樹,直上參天,三層階上,五間大廳,鴉雀無聲,湘簾十地,裡面金碧輝煌,不及細看。廊簷下兩邊皆有耳門,是用細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兩個字,左是怡情,右是養性。當下跟了莊客走進右手的耳門,又是一個院子,四圍朱欄曲曲,院子裡盡是磁盆種的花草。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廊前掛了兩架鸚哥,學著人說話,叫道:「客來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裡久候,看見兩人進去,連忙迎了出來,揖罷人座,彼此敘了名號,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銀山門外酒樓上,拜讀吾兄所題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氣概,名士風流,令人欽佩不已。」契辛謙道:「小弟性質粗豪,筆墨一道,本不擅長,那日偶然興到,寫了幾句,不料為二位仁兄謬賞。」當下茶罷,契辛命莊客在花園裡擺席,便請二人到花園裡一遊,說罷大家起身。走出迴廊,有一條小徑,轉了幾個彎,才到園門,只聞得一股花香撲鼻,及至進了門時,迎面一座假山擋路,側眼看去,有個洞門,恰容一人行走。進了洞門,一層層的石級,走到高處,全園景致在目,只見山石下是個大大的池塘,裡面奇石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筍,頗像海中島嶼樣子。一隻小船,泊在岸邊,岸旁排列著桃柳各樹,園中房子有的在半山裡,有的在平地上,有的臨水幾間,目中可看的,花草交榮,樹陰濃密,耳中可聽的,松濤震撼,好鳥間關。
契辛領著二人下山,沿岸一條仄逕走去,又過了一個嶺頭,轉瞬之間,不見池塘了,卻是個村莊樣子,有幾十株杏花盛開,一帶茅屋七間,極其幽雅。寧孫謀心中暗忖道:人說揚州鹽商豪富,原來有如此享用,可憐平民的利源,皆被他們占盡了,雖然如此,這陳君人還不俗,又能疏財仗義,總算是庸中矯矯的。倒要與他談談經濟。須臾,酒席擺好,謙讓入席,不須細表。
酒過數巡,寧孫謀開言道:「敢問我兄有這樣資財,何不將他營運起來,在商務裡頭幹些事業?」契辛道:「不瞞吾兄說,小弟祖上,本運淮鹽為業,從前利息極好,積攢下來,不曾些微浪費,才有這樣局面。小弟因想這樣運鹽的事,總是剝削眾人的利益,歸並到一家罷了,還要巴結官場,動不動勒捐硬派,受氣不過,所以將這事給舍弟去辦,小弟只在此間務農,也想做點生意,無如現在的繅絲廠織佈局等類,成本太重,辦得不好,便要折閱,是以不敢輕易開設,吾兄若有高見,還望指教。」孫謀道:「據小弟看來,現在洋貨銷場極廣,商家不早設法,將來是站不住腳的。若要設法,除非先興工藝,雖然講不到製造,只要目前將容易做的事考究起來,也好收回幾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邊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釀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諸如此類,一一講究,自然占了腳步,得些利益,吾兄以為何如?」契辛點頭稱是,三人暢談了-會,時已過午,方才散席。
寧、魏告辭過江,契辛再三留住數日,二人卻不過情,只得允了。當下差莊客過江,將二人行李取來,在園中正廳之旁三間船室內安榻。這船室依山傍水,著實軒爽,契辛時來談論今古,頗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門,寧孫謀急欲往上海找賈希仙,便與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來告辭,明早成行,午飯後整頓行囊已罷,淡然道:「我們來此,園中尚未各處游過,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孫謀答應著同走,沿著池塘走去,穿出一個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橋,原來這池塘曲折迴環,被幾處假山隔斷,底下卻是水脈貫通的,山坳中作成五個石橋,這是第一橋。過了橋時,仍復上山,峰腰裡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擺著一盤圍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觸動所好,便坐下對著。正在用心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山前隱隱有呼救命之聲,像是女子的聲音,二人不勝駭異,連忙立起身來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從井重牽兒女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牀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卻說寧孫謀聽得有人呼救之聲,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尋聲找到池邊,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在那裡呼喊,走近前去,問其緣故,他說道:「我的姊姊,掉在池裡了,快去救他出來。」二人趕到池邊一看,只見池水泛泡,果然有個女子掉在裡面,頭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來這池水,是通著大江,是極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孫謀道:「且慢,待我去救,我從前在水師學堂裡,學過一年,略知水性,賢弟不必冒險。」說罷,卸下長衣,跳了下去,停一會,果把女子托著望岸上送來。淡然幫著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絲氣息,孫謀連忙將他身子橫轉,背朝上,頭朝下,控在一條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許多清水,方才轉過氣來。那在岸上的女子走來,對二人福了兩福,說了些感激的話,扶著他姊姊去了。孫謀和淡然回到寓室,換去了濕衣,淡然猜著這兩個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裡。孫謀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幾口水,肚裡很不自在,要將息一會。」隨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書,天色向晚,契辛走來,淡然起身招呼,孫謀肚腹也好了,爬起來時,契辛便向他磕頭,慌得孫謀還禮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來叩謝。」閒談一會,契辛問起孫謀年歲若干,孫謀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歲,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問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寧兄小一歲。」契辛又問二人定下親事沒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說了一會,契辛入內去了。
原來契辛母親韓氏,是通州大名士韓凡民的姊姊。他父親就是八股大家,刻過文章稿子,官拜禮部尚書的韓愛廬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卻不喜做八股,弄些雜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兩個,從小都跟著父親讀過書史,總算閨閣中的通品。姊姊嫁與陳商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長女名聶字慕隱,二女名紅字綴線。他妹子是揚州城裡龔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舉人,有三個外甥女,時常來往。慕隱姊妹小時,請了個女先生,教他讀些閨門訓女四書等類,後來年紀大了,自己喜看些詩詞,吟詠上倒還過得去,只是刺繡女紅一概都不理會。契辛又教他練些氣力,所以日以拋球打鞦韆為戲。那日晝長無事,姊妹二人同到園中去打鞦韆,那鞦韆架子,卻近池塘邊上,繩子多時未換,有點爛了,這慕隱小姐,用力太猛,繩子一脫,掉下水去,雖然被孫謀救了出來,卻羞得要死。老太太聞知,來看女兒,安慰了一番。卻好契辛回來,老太太與他商議,細細問了寧、魏二人品行學問,意欲將女兒兩個贅他二人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謝他們,探問年庚,已否娶妻。
當下契辛問了寧、魏一番。回稟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歡,就叫契辛去請二人進來相見。契辛重複到園裡去請寧、魏。寧、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進去,從花園山逕裡穿過,卻不是從前進來的路途,過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側門。只見院子裡擺著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個月洞門,又是個大院子,台階上便是正房五間,中間掛付泥金八言對子,是前朝宰相劉木亭寫的,中間一軸人物,絹本舊的款字模糊,都認不清楚,一邊壁上掛著王瑯玡的屏字,一邊是倪雲林的山水,居中掛一盞保險燈,地下擺著些古銅薰籠痰盂之類。天然幾上,放著古銅瓶插鏡等類,門上一色西洋的線絨簾子。契辛請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進房去了半天,聽得裡面咳嗽聲音,契辛先走出來,後面兩個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來了,二人連忙迎上去拜見,老太太叫契辛攙住,不叫磕頭,說:「老身不能還禮,二位常禮罷。」寧、魏只得作了一個揖道:「小姪在此打攪多日,本應早來叩見,實因客邊衣帽不週,未敢造次。」老太太說:「不敢當,二位請坐。」寧、魏謙讓一回,方坐在對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陳母椅後。
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時,又細細問了家世,說道:「小女蒙二位搭救,著實感激,但是大女兒性情固執,不特不知感激,反覺自己出醜羞愧欲死,卻也難怪其然。老身有個兩全的法子,方才小兒說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將兩女許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紀相當,真是天賜良緣,小女雖然醜陋,卻也知書達禮,勉強配得過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寧、魏聽了,慌忙站了起來說道:「名門淑女,當偶高賢,姪輩浪跡萍蹤,不敢辱沒令嫒。方才池塘邊,因聞喚救之聲,事出倉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聯姻,反被人說小姪是有意搭救的了,實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諒。」老太太見兩人推辭,頗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說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聞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過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來場,二位也須想想。」孫謀改口道:「伯母且免動氣,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須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說:「只要二位答應,寫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歡喜爽快,就可擇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書房中開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來擇日,這是天定的姻緣,不必看八字的。說罷,立起身來,對寧、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兒到書房裡去談談。」扶了丫鬟便進去了。寧、魏此時,尚欲有言,不好意思開口,只得告辭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廳背後的那間書房裡,晚飯已經擺上。三人飯後,寧、魏又說起六禮不備的話。契辛道:「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須費心。」寧、魏也沒得說了,想起二女容貌秀麗,態度安詳,卻也稱心,就在契辛書房中,寫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親密,談到三更,始各歸寢。
次日飯時,契辛到園中說,日子已擇定後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巹。就叫莊客去找裁縫,量了二人衣裳尺寸,連夜趕做袍套,靴帽是現成的,真是富家辦事容易。不到兩天,各色都已齊全,又放一隻小火輪到揚州接仰蠡一房,及龔家母女來鎮,族人親友搭船來道喜的也不少,陳老太太命將上房左右兩所房子,作為新房,將契辛夫婦子女搬人兩面後進樓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貼,到了吉期,鼓樂儐相,簇擁著兩對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係見過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說不盡的衾枕綢綴繆,鏡台偎倚。
自此寧、魏就在溫柔鄉裡,過了十幾天,日則和契辛兄弟遊山玩水,唱和詩詞,夜則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談今說古,傍翠依紅,把一心要訪賈希仙入學堂的念頭,早已打斷了一半,到底孫謀做人誠實,一日對契辛說起同伴賈希仙失散,對他不起,欲去上海尋訪的話。契辛道:「何不早說,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鎮江時,是那一天?搭的是什麼輪船?」孫謀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輪船。」契辛又問孫謀有無賈希仙的照片,孫謀道:「有是有一張,係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將那照片取出,契辛叫過一個莊客,當面將照片上指著賈希仙的面孔給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約莫著鎮江到上海的日子,統通交代了他交與莊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尋訪。孫謀又寫了書信,囑他尋著希仙,同他來此商議行止,莊客答應去了。
這時正是暮春天氣,園中牡丹盛開,寧、魏正是新婚燕爾,各人攜了各人夫人,到園中賞玩,孫謀觸動吟興,填了首菩薩蠻詞,囑三人和韻。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給孫謀過目。正在那裡看時,丫鬟來請道:「大老爺二位姑爺去看信。」二人忙到書房,卻是湖北來的家信。命他一時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間去應鄉試,兩信一樣說法,像是商議著寫的。又說是替他捐了監,寧、魏看了信,倒躊躇起來。契辛不解所以,問其原故,孫謀道:「不瞞吾哥說,弟是原籍廣東南海縣,淡然是新會,兩處文風極好,監生應考遺才,考取卻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費了許多銀子,買通學台幕友,將姓名補上。若要憑文,隨你本領再好些,也無把握。這裡頭舉人進士的搶手多著呢,我們若照樣買囑,心實不甘。獨做硬漢,學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嗎?」契辛道:「話雖如此說,我也聽得貴省文風甚好,遺才難考,但是這樣考試,用銀子買關節,也太說不過去。至如考遺才一層,貴省相沿為例,前年揚州有個樊翰林,放了貴省的學台,說起考遺才來,道是每個幕友,總得送他一兩個遺才。樊公為人極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見隨鄉屬鄉,不能過執。屆時二位妹夫,只請進場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設法便了。」二人聽了無言可答,只得寫了回信,安慰父母。
孫謀、淡然回到房裡,與妻子說知,並皆歡喜。慕隱勸孫謀用些預備的工夫,孫謀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卻提醒了我,要做一部書,人皆曉得十三經要讀的,殊不知道經書,早被秦朝一把火燒盡了,其餘多半是後人偽造。我想出許多證據,在肚子裡尚未寫出,趁著日長無事,要做成這部書,免得那些迂儒,談三皇,說五帝,弄得渾身束縛,一樣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經書讀的爛熟,八股做得極好,及至辦起事來,沒一樣在行。弄到無法,只好請教書吏,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辦。這照例辦三字,誤盡蒼生,現在讀書人中了這三字的病尤深,經書照例讀,八股照例做,鄉會試照例應,沒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僥倖得了功名,當了大任,萬一和外國人交涉起來,也道是條約照例依,貽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豈不坑死人嗎?我做這部書的意思,是要先將讀書人第一個照例的念頭打斷,你道好不好?」那慕隱是初次聽見孫謀發此狂議,不覺佩服到地。自此孫謀便與契辛說明,在東花廳後面收拾一間書房,和淡然在內編書。淡然編的書,又是一種,他卻將中國古來的法度,參考時事發論的。二人有了正經功課,倒覺心安理得。那天功課畢後,二人同到契辛書房閒談,恰好上海去的莊客回來了,稟道:「包探訪得照片上的那個人,是二月初頭到上海的,不住客棧,在城裡城隍廟前,擺個拆字攤子,過了十餘日,便無影蹤,不知那裡去了。」寧、魏聽了,不勝駭怪。正是:
君平賣卜雖留跡,少伯豪游無定蹤。
不知賈希仙究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卻說寧、魏二人,聽了包探的話,不知賈希仙往那裡去了,著實放心不下,又無可追尋,只得聽其自然,一心在陳府著書,靜候七月裡回廣東鄉試,按下不表。
再說賈希仙自那日上岸,洗過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個人,提著畫眉籠子走來,不合將他籠子一碰,那畫眉在籠子裡袿膊袿膊的亂飛一陣,那人將賈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寶貝嚇壞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連忙陪個不是,道:「在下實因輪船就要開,走得匆忙了些,不該碰了閣下的鳥籠子,好在並未碰壞,恕罪恕罪。」說罷,脫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鳥籠放在地下,搶上前來,一把辮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說得自在,要想走嗎,我這只畫眉,是將軍衙門裡愛大爺送給我的,有人要買,肯出五十兩銀子,我還不願意賣給他。今被你這惡煞一撞,把他膽都嚇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沒得說,連鳥連籠子,你都拿了去,到莊上兌七十兩雪花銀給我便罷。不是這樣,休想開交。」說罷,彎轉身子,伸下一隻手,提起鳥籠,硬交與希仙,希仙此時,真正無可奈何,要是動蠻,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壞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鳥籠道:「有話好說,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館裡吃茶講理,希仙思量著,到了租界,碰見巡捕便好說法。豈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來,一直穿到山巷,一個小茶館裡,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圍住了一群人,內中三五個提著鳥籠的,一齊是米色布的夾衫,黑布長袖棉馬褂,背後拖著根油松大辮子。看官!你道這些人是什麼人?原來都是旗營裡吃糧的。朝廷費了無數錢糧,養著他們一無所事,驕惰慣了,不能耕田種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來,口糧不夠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靠著黨羽多,勢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無惡不作的橫行。
閒話休題,且說賈希仙見那人有了羽黨,知道這事不得好散場。將鳥籠在茶台上一放,脫下長衣,把辮子打了個鬏兒,擺個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動手的樣式,大聲道:「眾位在此,我是過路的人,無心碰了他籠子一下,並未碰壞,大家請看這鳥,是好好的,他要訛詐我七十兩銀子,列位聽聽,可有這個道理?他若不趁早罷休,我同他去見官,任憑官斷便了,要是放明白些,總算是我的晦氣,出五角洋錢,買碗茶請眾位呷呷便罷,我卻急待回輪船去,停會輪船一開,耽誤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說罷,身邊摸著,拿出五角洋錢,在茶桌上一摜,把長衣夾在臂彎裡道:「列位再會罷。」大踏步走出茶館。旁邊閃過來兩個人抄上前擋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齊跌倒。原來賈希仙雖不曾習過拳勇,卻生來膂力絕人,尋常的人,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當下脫了身,如飛的望租界跑去,幸虧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錯,及至到了怡和碼頭一看,只叫得一聲苦,輪船已經開了。呆呆的在江邊上站了一會,無可如何,只得縮回,又不敢離開租界,恐怕遇著那班營棍,不得干休,只在江邊上踱來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覷著巡捕不在那裡,靠著大樹解開褲子就撒,將次撒完,背後有人一把辮子拖住。回頭一看,正是巡捕,沒得話說。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裡,罰出三角洋錢,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卻同伴,進退兩難,伸手摸著袋裡的銀包,只剩得洋錢一圓三角了,還有幾個銅圓,恰好夠搭個輪船統艙,到得上海。算計已定,傍晚買兩個燒餅充餓,又想著沒得行李,怕輪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個法子,拿一角洋錢,到洋布店裡,買了一條包袱,將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襖脫下包好,提在手裡,身上單著件棉袍子,去上輪船,恰好安慶船到碼頭,希仙跳上去,帳房裡買票打個八折,還剩兩角多洋錢。船上一宿無話。
次日午間,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碼頭,希仙上得岸來,暗說道:「不好,我身邊只剩兩角洋錢,住不得客棧,萬一找不著他們,何處棲身呢?」想了一會,毫無主見,只得上前向人問明客棧所在,尋訪寧、魏二人。走到洋涇濱,挨棧探問,那知洋涇濱的棧房,盡是廣東人開的,說話難得明白。問他某日某時,有兩個怎麼樣的客人,來貴棧居住沒有,他便答道嘸知。問了幾家,都是這般說。希仙無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東奔西走,尋覓客棧,不知不覺,到了四馬路。只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希仙無心觀看,覺得肚子餓極了,尋著一個小館子,上面一塊粉匾,三個紅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場不大,踱了進去,叫一碗麵吃了,味兒甚好,急奈那麵條子寥寥可數,只有幾十條的光景,「實在吃不飽,又添了一碗,肚裡方才有些覺著不餓了。會起帳來,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錢。細看包裡,只剩得小洋一角,銅元三個,著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門,一路思想,今宵沒處棲身,租界上過不得夜,不如闖進城裡再說。
主意已定,問明了路逕,走到小東門,卻見一排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著,希仙不該向他們看了一眼,卻被一個妖妖嬈嬈三十多歲的女人,上來一把拉住,叫聲老闆進來坐坐,不由分說,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裡。希仙往常聽得人說,上海有花煙間,想來莫非即是此地,連忙想退出去,對那女人說道:「我是有正經事情進城去的,身邊未帶洋錢,不得囉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關了房門,要來替他解鈕釦,被希仙一手推開,拔閂欲出,那女人上來一把抱住,渾身亂搜,搜著銀包,嘻嘻的笑著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動手搶他的轉來,忽有一個穿短打的男人喝道:「這人是那裡闖來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虧,只得出去,恨道:「我為何遇著的盡是惡魔,這番一錢不名倒也乾淨。」
說不得踱進城去,城裡街道卻窄了許多,轉了幾個彎,忽見一灣池水,清漣可喜,上面朱闌曲曲,有些房子,燈光照耀,有些人坐在裡面,原來是個茶館。再轉兩個彎看見一座大廟,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廊宇極深,希仙整整的趕了一日,倦極的了,袖統管裡取出包袱,就在廊簷下磚地上一攤,倒身躺下,一覺直到天明。廟門開了,裡面小道土走出來,看見有人躺在那裡,道:」咦!這人又不是叫化子,為何睡在這廟門口,倒也奇怪。」這句話把希仙滿肚的淒涼弔上來了,不由灑了幾點的英雄眼淚,一翻身爬了起來,入廟瞻仰,原來這廟造的規模宏敞,香煙極盛,把匾對神龕都燻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會,只見燒香的,擺攤的,漸漸來得多了。希仙走下殿來,看熱鬧,到處走了一遍,腹中饑餒不堪,忖道:我這會真是要討飯了,又忖道:且慢!我與其忍餓,不如忍凍,現在春氣融和,棉襖可用不著,何不脫下當幾個錢使用,尋著孫謀、淡然,便有法兒。想定了主意,隨即走出廟門,依舊到睡覺的地方,脫下衣服,覺得緊身上有物礙手,摸出一看,原來是一個雙噃口威的馬表。記得在鎮江上岸時,寧孫謀借給他看時辰的,因為經著不如意的許多事,加之心中著急,就把這事忘了,幸喜沒有被花煙間的女人搜去。說聲慚愧,好仗著他度日子了。細看這表,約莫著值五六塊洋錢,因把衣裳仍舊著上,走到當典裡去當表。那當典裡的朝奉,是個徽州人,年紀六十多歲,帶副老光眼鏡,取表看了多時,把鑰匙開了七轉半,把表搖了一搖,擺兒才動,說道:「你這個表,要當多少錢?」希仙伸了五個指頭道:「當五塊,我是八塊買的。」那朝奉搖頭道:「不值不值,這是個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塊,多時不修,走的慢了,時辰是不能准的,要當只值兩塊。」希仙道:「那卻太少,也罷,我是急要用錢,你當給我三塊罷,我不久就來贖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講明白,當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寫當票,又是多時,才把洋錢當票交給希仙。此時希仙餓得沒法,只好忍耐著,出了當鋪,找個素麵館,吃了點心,又到租界上去尋寧、魏。一連尋了三日,不曾尋著,洋錢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個暫時餬口的事業做做,且安頓了身子,再尋寧、魏二人。
原來賈希仙在上海是舉目無親的,不比寧孫謀有銀行中往來的熟人,魏淡然有個胞叔在海關上,所以希仙必要尋著寧、魏,方有保人可進得學堂。再說他此時欲做些餬口的營業,卻也無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廟裡游逛,只見一簇人圍著,不知在那裡做什麼,擠人裡面去一看,原來是個拆字先生的攤子。希仙聽他所拆的字,乃是隨口胡編的,有個女人走來,拈了一個字,那先生展開一瞧,把筆在粉板上寫了個吾字,對他問道:「為的什麼事?」那女子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請問先生可找得著找不著?」他就把吾字分做兩截,寫了個五字道:「你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錯,我初五日逛愚園失掉的。」他又寫了個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這五字底下不是個口字嗎?如今要尋這簪子,須要到愚園梧桐樹下去尋,這吾字加個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無言,付了十四文銅錢去了。希仙忖道:原來拆字如此容易,這營生倒可以做得,想罷,便去買了幾尺洋布,做了撐棚,買些紙墨筆硯粉板,一切置備好了,與道士說明,借廟裡閻王殿前一塊空地,擺起攤來。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間耳房住宿,每日租錢三十文,晚間揀那容易拆的字寫好,一卷一卷的捲起來,招牌寫的是賈半仙拆字。誰知一連三日,沒人過問。第四日,吃中飯的時候,希仙正待收拾攤子去吃飯,忽見一個人跑得滿頭的汗,走到攤前,拈了個字卷,交給希仙。希仙打開一看,是個背字,問他何事,他道:「我是龍華鎮上的人,同了兒子來城探親,走到西門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筆在板上寫個「北」字道:「你兒雖是在西門失散的,卻要到北門去找,這背字上半個不是個北字嗎?底下是個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個城門洞子,中間兩個人字,令郎在北城門門洞裡,還有人陪著他呢!」那人聽罷,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銅錢,希仙叫他回來付錢,他已是去的遠了。希仙自言自語的道:「今天第一遭發利市,又碰著這個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氣。」只得收了攤子,在那香伙房裡安放好了,找個小飯店,吃過了飯,仍舊擺攤。才將棚子支好,抬起頭來,忽見那個前來拆字的人,走進廟門,他背後跟了一群人,蜂擁而至,希仙忖道:不好,這是來打招牌了。顧不得攤子,立起身來,望後門逃走出去。正是:
時乖不遂營生願,運蹇偏逢掃興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卻說賈希仙,見一群人擁進廟門,嚇得逃走了。那人背後追趕喊道:「賈先生,不要跑,我們是來送匾的。」希仙聽說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腳步,問其原故。那人道:「賈先生,你拆的字准極了,我依了你的話,走到北城門門洞裡,可巧我那舍親,領了我的兒子進城,你不是個鐵口嗎?我因急著要尋兒子,連課金也來不及付,如今補還你課金,再送你一塊匾,揚揚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聽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擺攤的所在。只見有七八個人,在那裡替他將招牌掛起,上面加了一條紅布,寫著三個字,叫做「賽鐵口」。放起一掛三百頭的鞭炮,那來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錢酬謝他,登時看的人圍滿了,聽得拆字靈驗,內中便有幾個人想出些未來的事,拈個字卷要拆。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攤上的錢擺滿了,約莫著有兩弔錢光景。道士聽得他如此利市,也走來呵奉他,請他在廟裡吃飯,自己房裡住宿,叫香伙來替他收了攤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傳揚出去,連租界上都曉得賈鐵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個人來到道士那裡找他,頭上帶著外國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長衫,腳上一雙外國皮靴,見面道:「這位就是賈先生麼?我們老爺請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務必要去走一趟,我們老爺的課金,不比尋常,至少也有一兩塊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攛掇,沒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閒話來,同希仙扳談。又說他老爺是湖北人,姓魏,在海關上當翻譯。因為在堂子裡娶了個姨太太,如今跟了個人逃走了,要去追尋,所以請你拆字。賈先生,你字是拆的靈的,但這樁事,你雖曉得些來歷,勸你也不必直說。倘是這姨太太再進門,大太太便沒命了,實在會挑唆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穩,隨他去了,倒還乾淨。希仙聽他說老爺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動道:「不錯,從前淡然說起,他有個叔父號子明,在上海海關上做翻譯,莫非即是此人,見面倒要探問探問。」又聽他說了那番話,知道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關節在內,隨口應道:「我曉得了,你請放心。」那人著實歡喜道:「你只不要直說,我便請我們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錢。」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僱部東洋車罷,實在走不動哩。」那人連連答應,僱了兩部東洋車,同到後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門口,那人領著他推門進去,原來那房子是五幢樓房,兩旁共是四幢廂屋,那人領他到西廂房裡坐著,去稟主人。坐了半天,重見那人跑下樓來,說:「老爺叫請先生上去問話。」希仙跟著那人到了上頭屋裡,望見裡面一色的外國桌椅,中間桌子上,蒙著一塊雪白的洋布,那老爺靠在外國皮躺椅上,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邊坐了。煤氣燈照著滿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個拆字先生模樣,便問道:「足下青年儒雅,為何卻來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興國州人,因約了同學寧孫謀、魏淡然到上海遊學,中途失散,沒得旅費,借此餬口的。」那魏子明便問這魏淡然是那裡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敘了一番,那魏子明道:「這樣說,他是我的舍姪,如今在那裡?」希仙聽說,連忙立起來作揖,口稱「世叔」。那魏子明是灑脫慣的,只將手一拱,重複坐下。希仙又將鎮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問希仙在湖北那個學堂讀書,西文有幾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說了,子明問他幾句外國話,希仙都答對得來,子明就請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廟裡將他行李搬來。希仙道:「不瞞世叔說,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廟裡一無所有。」子明聽了道:「這倒乾淨,我替你置備些罷。你要想進學堂,是個有志氣的,但是上海的學堂雖多,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你在此住幾天,我寫一封信,薦你到廣東肇慶府新辦的學堂裡去,當個師範生罷。我原籍本是廣東新會,在貴省多年,你說我舍姪是湖北人,卻不對了。」希仙謝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曉得拆字無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過了幾日,子明替他置備了些衣服鋪蓋,送他五十元川費,叫他去搭廣利輪船,先到省城,又寫信囑托省城廣府前一個玉器舖子裡的周掌櫃,指點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別了子明,上船去了,這裡子明一面差人到鎮江,去打聽淡然消息不提。
且說希仙上船後,連日遇著大風,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飯食,一概都無。他自己尚能掙扎起來,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見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驚濤駭浪,似雪白的一條匹練卷來,不敢久立。進艙去了,覺得眼花頭暈,一般的躺下。過了兩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湯,覺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來了三四個廣州人,赤了腳,穿一身不黃不黑的短褲褂,問他道:「你吸鴉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為什麼問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說罷,就在身上亂搜,鬧得希仙無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幾個人一齊跌倒,口中喃喃的咒罵著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禍事到了,然亦無法可避,只得聽其自然。停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走來,帶頂兵官的帽子,背後跟著幾個廣州人,那英國人打著英語問:「這人的鴉片煙放在那裡?」那廣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鴉片煙來。希仙見了駭異已極,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來前次搜煙的人,身邊原帶好煙罐,見希仙翻了臉,就將此罐趁勢放在他褥子底下,這種辦法,叫做栽贓。沒有到過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頭,曉得其中弊病的,便將那來搜鴉片煙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進艙。
閒話休提,再說希仙見那英國人拿了煙罐,就有幾個廣州人,簇著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我本是不吸煙的,這煙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煙罐什麼要緊,為何要叫我上岸?」那廣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處。」希仙料著動蠻也是無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說道:「我上去不妨,但我這行李交與何人?」那廣州人道:「我們替你拿上去。」就有兩三個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國人在後面押著,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見上面牌上寫著:「拿獲火匪一名,記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來這樣大的官兒也可拿得,區區被他拿來,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們進去,到得裡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國官出來審問。希仙勉強打著英語分辨,英官要罰他一百元,他說我只有四十元川費,外國官不信,叫他打開箱子來看,就將他箱子裡的衣服揀好的取出,約莫著有五六十元的價本,又叫他將現洋補足。他沒法,只得伸手在袋裡摸出鈔票四張,是匯豐銀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來賈希仙因為鎮江上岸,帶的洋錢少了,吃過苦頭,這回特特換了鈔票,放在身上,預備到香港兌用的。如今又被外國官取去了,那外國官因他罰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滿肚皮的不服,又無可如何,只得手提著空衣箱,掮著鋪蓋,走到岸邊。幸喜廣州船尚未開去,仍舊找到自己住的那間房艙,叫茶房開門進去,就有好些人來問他,如何出得來的,他一一說了。內中有個廣州府人,是兩榜出身,在京裡當主事告假回來的,對他說道:「你還算是僥倖的了,要是洋錢不夠贖身,須送到外國去作苦工,那才沒得命哩!這是外國人專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麼人,總要去買他本國有牌子的煙,方准吸,若是自己帶了煙,被他查出,便是禍事臨頭,我們不能自強,可為痛哭流涕,況且你不吸煙,這分明是栽贓,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贓的緣故,說了一番,歎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艙裡納悶,想道:我恁的這樣磨難多,如今到廣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雖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櫃的,但是他一個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錢,如何到得香山?躊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裡,只有二三十個小銀角子,開箱一看,只剩幾件布衣服,歎了口氣,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裡停著,就有小艇子上的人來覓主僱。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棧水碼頭,上了棧,打聽房價,原來每日要一錢八分銀子,吃飯在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帶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櫃的。走了無數的錯路,才走到廣府前,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玉器鋪,問問左近的鄰居,都說這舖子是前月關門的,因為虧空大,收歇了。希仙又問這周掌櫃的住處,卻沒人曉得,希仙無奈,只得回到客棧,尋思無計,只有且到肇慶再說。當日就訪問客棧中的帳房先生,到肇慶有無便船,船價若干?他說:「木輪船天天開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錢。」希仙聽了大喜,原來他身邊還有兩圓幾角小洋,當即算還了房飯錢,上了木輪,不消兩日,已到肇慶,找個客寓住下,取出魏子明的信來細看,上面寫「端溪學堂總教習朱了凡先生台啟。」原來這學堂是肇慶城裡大富戶鄺如舟開的,鄺家世代經商,這如舟專辦外國五金器具,在上海開了兩爿五金店,又開一個鐵廠,有二百萬家私,為人疏財好義,獨捐二十萬銀子,辦這個學堂,請的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義烏人,向在廣雅書院掌教,大有名望,是個不喜新不厭舊的。且說希仙來到學堂,要拜朱總教習,只見那學堂規模宏敞,頭門口一樣有門丁站著。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給門丁,說明來意。他說:「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見客,你飯後四點半鐘來罷。」希仙沒法,只得依舊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點半鐘,再去探問時,果然那門丁肯回了,進去好一會出來,說聲:「請!」希仙跟他進去,走到講堂後面,三間正房,上面掛個金字牌子,叫做總教習室。希仙走上階去,見那朱先生已在中間,讓他進房,希仙連忙下個全禮。這朱先生卻謙和得極,已看過信,曉得來歷,就說道:「我這學堂裡,是極頑固的﹔華文功課,居十之七,西文功課,止十之三。師範生每日要五個鐘頭教學生,兩個鐘頭上自己的西學課,辛苦得極,你能做的來,明早就拿筆硯來,補做一篇文章,附入師範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見他桌上所堆的,盡是些《近思錄》、《呻吟語》之類,心中已不耐煩。今聽他所說的話,知與自己意見不合,然既到了此間,正是進退兩難,只得答應道:「悉聽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極了,你明早七點鐘到堂,不可遲誤。」說罷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籌思自己的旅費不夠,如此一耽擱,倒有些尷尬了。到得客寓,沒法取幾件布衣服,當了來作用度。次日赴學堂應考,題目是個用夏變夷論,只得說了些違心的話,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帶上老光眼鏡,搖頭擺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氣尚清通,今日就搬進來罷,每月六兩銀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獎賞。切不要學我那學生魏子明,沾染了滿身西洋習氣。」希仙聽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學生。當下回寓,算清了房飯錢,將鋪蓋搬入學堂,住了十三號的臥室,拜見同學,原來共有八人,內中一大半是廣雅書院肄業生調過來的,只有順德于謹號力夫,高要來華號孟實,香山鄧非歐號亦虛,是學堂裡出身,懂得些普通學問的。希仙一一見過,與于、來、鄧三人頗談得來,便問他們學堂中如何規矩。來孟實道:「這學堂是極腐敗的,程課名目雖多,毫無實濟,教習吃花酒,學生賭銅錢,種種說不盡,你和他們共了些時,就曉得了。我們功課定得雖嚴,骨子裡頭,卻是希鬆的。我和力夫、亦虛來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議改圖,卻好你來了,大家商議商議。」這幾句話,希仙極中聽,就和他們打成一伙,自此日則上課,夜則四人聚談。
到了禮拜那天,學堂停課,希仙悶坐無聊,獨自一人走到閱江樓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觸,題了一首《滿江紅》的詞,就在那樓間壁上,用鉛筆寫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學台李宗師考完了西北江各屬回省,路過肇慶,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樓閒逛,看見這首詞,為他做的好,錄了回去。途中無事,和學台閒談,說起這首詞來,那學台便問:「是首什麼詞?取來我看。」幕友即將錄下的詞稿呈上,不料李宗師是個老翰林,一向講理學的,看了這首詞,勃然大怒道:「那裡來這樣的孽種,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是要好好的辦他個罪名,叫那些新黨知道才好。這名字熟得極,是那裡見過的,哈哈,不錯,朱了凡前輩,對我說過,他新收了一個師範生,就是這個名字。唉!你們何不早些對我說,省得許多轉折,把他順便帶到省裡問罪,豈不是好。」那些幕友嚇得不敢則聲,李學台到了省城,袖了這首詞,去見談制台。這談制台名鑄鳳,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極為整頓,如今年紀老了,有些怕事。當下聽了李學台的話,看了那首詞,卻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學堂的師範生賈某究辦。
且說朱總教最怕的是新黨,恐怕連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裡較閱課卷,閱得頭昏眼花,忽然接了這個文書,登時面無人色,身子望後一仰,竟昏暈了去。正是:
平地風波新黨起,青天霹靂老儒驚。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卻說朱了凡靠著椅背歇息了一會,漸漸甦醒,思量多時,叫人去請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來。三人既到,朱了凡顫著身子道:「聽說你們三位,和那新來的賈希仙謀逆,可是有的?」三人大驚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們不過萍水之交,大家同學,談論些學問,這是有的,謀逆之事,影子也沒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詞,你們看見沒有?」三人齊道:「未見。」朱了凡道:「未見就好,你們既非同謀,我如今將這賈生交給你們三人,可去陪伴著他,暗中監禁住,不要放他出門,我如今到府裡,去將這事弄明白了,回來再說。」三人連連聲諾退出,就找著希仙問道:「這幾日我們太疏闊了,聽說吾兄新填了一首詞,請教請教。」希仙道:「我向來不工填詞,前禮拜日,找不著三位仁兄,獨自一個到閱江樓上閒眺,偶然興到,學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說罷,就在書桌抽屜裡,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來是一首《滿江紅》。詞曰:
望絕天空,有幾只暮鴉叫黑。看無數帆檣到此,圍環城蝶。夷夏紛爭愁北虜,英雄割據思南越。剩江山如畫入危樓,煙雲滅。海潮湧,灣橫一。星球簇,岩分七。問南州斗大,何當餌敵。若有人兮吟嘯異,登斯樓也胸懷闊,想虯髯畢竟王扶餘,應投筆。
力夫讀了一遍,對來、鄧二人道:「這詞也無甚叛逆的話,懷古感今,文人常事,為何那樣張皇?」希仙聽得他話中,有些蹊蹺。連忙問道:「什麼事?」力夫道:「吾兄這詞極佳,但不該題在閱江樓壁上,如今被人看見,道你謀逆,只怕禍事就在眼前,現在官場專喜挑剔文字,株連新黨,現在總教習已到府裡去商量拿你問罪,叫我們監禁著你,這樣學堂,豈不是個監牢麼?我們在此,亦無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罷。」希仙道:「原來如此,逃走使不得,連累三兄,尤覺不安,一身作事一身當,他要問罪,我自有話應付,不妨的。」三人力勸他走,希仙決意不肯,三人無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個金洋錢,以備監裡應用。希仙收下,停了一會,府裡兩個差人,來將希仙鎖套著脖子便走。徐、來、鄧跟去打聽消息,在衙門口花了些小費,傳出信來,方才曉得這希仙要解到省裡去審問。三人回到學堂,氣憤不過,寫了一封信,辭退出了學堂,約會著一同進省,設法營救賈希仙不提。
且說希仙在監裡過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兩個護勇,兩個差人,押解起程,枷鎖郎當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長歎了一聲,橫了心腸,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來了一隻大船,將這船一撞,險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上來,手執利刃將那兩個護勇一刀一個戳死。差人嚇得縮做一團,那強盜拿繩子把他手足捆好拋入江心,把賈希仙背負了去,此時希仙又是一種驚訝,自己橫豎是預備著死的,倒也不懼。那強盜將他安放在後艙內,去了枷鎖,另用繩子綁他在一張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著來的路搖回去。
原來西北江一帶盜風甚熾,白晝劫掠,是不奇的,遇見兵船,竟用槍炮開仗,也互有勝負。這回盜船,可巧碰著希仙,將他劫之而去,直駛到高要鄉裡,船才停泊,六個大漢,將打劫著的木箱十隻,挑了上岸,將希仙放了綁,叫他同走。希仙見此擺佈,知道並不是要殺他的,要想看看強盜的行徑,便跟了他去,走了無數路程,看見一座山裡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漢抬箱走入一座大廟裡,希仙也就進去。只見這廟內聚集無數的人,兩廊槍桿,擺了無算,那挑箱子的大漢,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見五個人都是外洋裝束,看見箱子,一齊迎了上來,說聲:「辛苦!你們就抬到後面去埋了罷。」那抬箱子的大漢,指著希仙道:「這是肇慶府裡解進省的犯人,諒來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來,他自己願意來的。」那西裝的人,就來拉著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間客座裡坐下,問起姓名籍貫,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說了。那西裝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問他們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東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門開個藥鋪﹔那胖的姓盧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鄺名強,表字開智﹔那長髯的姓歐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塊傷痕的,姓宮名清閨,表字俠夫,都是讀書人。我們遭際與吾兄不同,卻未受過官府的氣,只因自己立了個志向,要想為中國的百姓吐氣,所以有這番舉動。吾兄願意人會否?」希仙道:「諸兄究竟是何意見?白晝劫掠客商,盜賊行徑,弟卻不敢奉教。」東方黑辯道:「我們雖然不肖,卻不至於打劫客商,吾兄誤會了。」希仙道:「方才十個箱子,不是打劫來的麼?」東方黑道:」那是我們費了無數心力買來的,內中有要緊的東西,慢慢和你細講。倒要問問吾兄,現既得罪了當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卻願去認罪,只是徒死無名耳。」東方黑道:「這話不錯,我們的主意,是要據廣東獨立,現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沒人統領。天幸吾兄來此,情願推你為主帥,一聽立法便了。」希仙心裡自思尋道:我要回省,決無幸全之理,不如借他們的力量,做番大事業,成則不必說,不成便逃到外洋,結識了幾個同伴,總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問東方黑據廣東的計策,東方黑一一說了。原來那箱子裡是炸藥,要想鑿開地道,轟去幾個衙門,便好乘亂起事。希仙搖頭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圍困起來,那都是死的。縱有本領,外國人近在咫尺,擾害他的商務,豈肯干休,那時更是走頭無路了。」東方諸人便問道:「主帥有何妙計?」希仙附著東方黑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東方黑大喜,當日希仙便改了西裝,入伙不提。
且說廣東談制台聽了李學台的話,要提賈希仙去辦罪,後來接著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飭廣肇兩府會同嚴緝。那大在冠冕樓上宴客,大憲齊到,人席後,督署裡送來一角照會,是香港總督的。內說賈某要據廣東,求他保護,讓與利益,因此事關礙和局,所以前來通知,可早作準備的話。制台看了,遞與撫藩看過道:「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造反是這樣容易的嗎?」那藩台姓章名士傑,倒是機警的人,便稟道:「大帥不可疏忽,到要調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這些人總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極可怕的。昨日司裡還聽見謠言,說有強盜,要用炸藥轟去幾個衙門呢?」談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沒有這事一般,當時席散無話。除了制台,那些大員卻都是戰戰兢兢的。官場就有謠言,有個典史說曾做過一夢,看見什麼冊子,這談鑄鳳是要在廣東殉節的。背後紛紛議論,弄得人心惶惶。制台問他親信的屬員,這炸藥如何能轟去衙門,那屬員就命人到火藥局去取些炸藥,揀一間空房裡,種火點上,只聽得暴雷一聲,那房子就抬到半天雲裡去了,有些殘磚敗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見了,才有些懼怕起來。只得調了一營人,把自己衙門團團圍住,以防不測。幸虧章藩台和撫台商議了,叫統帶張國超調五營人馬,四城巡邏,又調來兩隻兵輪,在珠江上下巡緝。隔了幾日,果然在一隻小船上,搜出幾桶炸藥,捉住了三四個人,從此便防得緊了。
那賈希仙見計策不行,與東方黑諸人商議,那些人本是毫無主見的,就欲率領這四五百人和官兵開仗。希仙只是搖頭道:「如此胡做,徒傷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們中國,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國去,將來再圖機會罷。好在大家懂得西語,像這樣的事,外國是沒甚大罪的,還許保護我們哩。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們散去,叫他們安分務農去罷,跟著我們徒死無益。」東方黑諸人聽了,大家點頭稱是,便聚齊那些兵士,將此意與他們說知,叫他們暫時散去,將來用著他們的時節,再行招集。這些人本是有家業的,卻被東方黑說動了,捨命跟隨,如今事既無成,聽了東方黑的話,便都紛紛散去了。然後賈希仙和東方黑等六位,連夜整頓行裝逃走,逕赴香港,搭了德國輪船向新加坡進發。看看那外國待中華的旅民,實在作踐的利害,說起亞洲同種,只有日本是個強國,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輪船。不多幾日,到了東京,就想找著中華的幾個學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來了三個人,一色華裝,一口的北京話,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們是在此留學多年,合了幾十個朋友,湊錢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區駿何町,專接中華來的同志朋友,如蒙不棄,便搬到那裡去住,商議大事。」賈希仙雖有些疑心,但聽他說得懇切,便應允了,那三人請他同去,看定住處,再搬行李,於是一同走出客寓門,馬車四輛,已在那裡伺候了。六人上了車,經過的路,苦於一處不認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馬車已不見了。到了一個熱鬧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門式樣,那馬車便停下了,請他們下車。正待問個明白,卻見裡面走出幾個人,拉住他們的手,向內便走。到得花廳上,卻有一個中華人,帶著紅頂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曉得,這是個使館。賈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著身子,上去廝見。那欽差並不睬他,叫從人押著他們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從人便將木棍來敲腿彎,沒法跪了。欽差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死囚,見了本大臣,尚敢無禮,你們在中國,要想造反,又造不成,為何逃到此間,出我中華人的醜。現今被我拿住,有甚話說?」希仙道:「我們造什麼反?你也是我們同類的人,騙了個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該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殺死我們便了,何必用這等鬼蜮伎倆,將本國的人騙來糟蹋一場?」那欽差聽了,氣得暴跳如雷,將一張照片擲下道:「你們還要抵賴麼?廣州的案子發作了,找是奉旨拿你們的。」說罷,便叫人將他用鐐釘了,鎖在後園馬房裡。
原來這欽差姓吳,名廣樂,表字醉穆,是個候補道放出來的。向來志氣不凡,對著知己的朋友,總說要馬革裹屍,卻於文墨上不大講究,將「裹」字念做「裏」字,人家聽去倒像是說的一句外國話,不懂得請他寫出來,他就寫了「馬革裏屍」四字,那朋友只忍著笑,敷衍過去。這番接著廣東移來的文書,要他訪拿叛黨,虧他用計,哄騙賈希仙六人,到得使館。但是日本國的規矩,不准外國人在他國內拿人的,他想來想去,總是沒得法子,將這六個人送回中國,雖則圈禁在館裡,終究奈何他們不得。幸喜他有個華友,是浙江紹興府人,當刑名出身,姓趙名業表字藹人,足智多謀。醉穆遇著疑難的事,總是他出主意的。這事正在沒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請教趙藹人呢?便提了一枝長桿旱煙袋,踱到趙藹人房裡來。其時已是飯後三點鐘的光景,那趙藹人尚睡在被窩裡,他家人揭起半邊帳子,對著他的面孔噴煙。原來這趙藹人是個大瘾頭,不噴足十來口煙,猶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時,他才漸漸甦醒,抬起眼皮,看見東家坐在那裡,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將賈希仙等六人拿住,沒法送回本國的話,和他說了,要他用計。他想了好一會,披衣坐起,一面說道:「這事卻甚難擺佈,不如用藥將這姓賈的毒死了,用水銀斂了屍,只說是館裡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國的。把那五個人軟禁在此,照會外務部,和日本欽差商通辦法,待他們議定,我們便可卸肩,這樣方不得罪人,將來敘功得個記名也未可知。欽差以為何如?」醉穆聽了他的話,不覺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來,匆匆的依計辦事去了。正是:
殺人須仗良平計,功狗還虧幕府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困攻苦館中臥病
卻說賈希仙等六人,鎖在那使館的馬房裡,弄得穢氣觸鼻,刻不可耐。過了一晚,次日早間,忽見馬夫在窗外刷馬,他便心生一計,用鉛筆寫了洋文,敘他來歷,及被禁的原由,給馬夫五個金鎊,托他將這書寄到控訴院去。馬夫始而不肯,繼因貪財答應了,午後回對希仙說:「那信已交給下議院的議員了。」希仙知道可望脫離此厄。是日六人餓了一天,到得上燈時,又有人將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間屋裡,隨手將門鎖起。這屋卻比先前那屋裡潔淨,擺設著牀帳桌椅,那桌上有四色點心,都是現做的,熱氣猶騰,希仙餓極,取一塊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將那使臣頂撞過的,豈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藥,不可不防,便連忙將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覺得口中發麻。暗道:卻被我猜著不錯的。心頭火起,將那四盤點心一起倒在地下,踐踏的稀爛。到了半夜,有兩人打著燈籠來開房門,希仙躺在牀上不動,那兩個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將他抬出去,裝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嚇得兩人大叫一聲,昏暈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轉念一想道:不好,外間不知兩人是嚇死的,倘然說是我謀死的,倒覺有口難分,須得救他醒了轉來,看他們如何擺佈我。於是把那兩人身體翻來翻去的運動了半天,卻漸漸的醒轉來。希仙走近身旁,問他來意,他兩人聽見希仙會說話,才知道他未死,卻不肯說出來意,只說道:「我們是來看你的,沒甚事,請你睡罷。」這是將好言安慰他,好鎖他在裡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籠,也難插翅飛去,只得由他兩人,仍舊鎖在房中不提。
再說吳欽差聽說賈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藥自斃,卻好外務大臣中村監輔來拜,只得請見,既人座,說起貴國有賈希仙等六人到此,聞在尊館,煩請來一會,吳欽差啞口無言,只得答道:「沒有這六個人,閣下錯聽了。」那中村監輔也不多言,將袖裡藏好的賈希仙訴呈,交給通事念了出來,吳欽差不敢再辯,連忙站起賠罪,沒法的叫人請了六人出來。那知鎖鐐未除,大為中村監輔所責,說完了幾句話,立刻立起身來,不別而行,帶著六人去了。吳欽差懷著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說項,才得沒事。
且說賈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審問幾句,登時放出。六人商議著,東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邊帶的金鎊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業。就搭了布哇的輪船,望前進發,走了無數海程,忽然的輪船機器壞了,飄飄蕩蕩,淌到一個島邊,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島邊修理。船上就有幾個日本人,放划子去遊覽,希仙得知,便與他們說通了,約著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閒耍。到了岸上,卻是好一個熱鬧所在,六人隨意逛了幾處,走入一個大寺院裡。原來這島民是猶太國種,奉猶太教的語言文字,和希臘相近,後來美洲人到過島中,教他們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國話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說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雲霄,是島中極高的寶塔。鄺開智身軀矯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頂上一層,只見有一塊石刻,砌在牆裡,循文摹擬,原來是拉丁文,寫著「仙人島第一金光塔」八個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時聽見父親時常說這個仙人島,不料此島果在此處,我不如在此做些驚人的事業,倒還容易。美國能人多,未必用著我們。一面想,一面走出欄杆前一望,只見滄海茫茫,那島在海中計算起來,真是太倉中一稊米,遠遠看見,有一隻輪船冒煙,希仙說道:「不好,我們快些走罷,不要被輪船開走了。」大家一齊下塔,趕到岸邊,那只小划子不見了,遠望大海,不見有一隻船停泊,六人齊聲道苦。東方仲亮道:「這回飄流在此,永遠不得到中國的了。」淒然淚下,希仙道:「吾兄不必過悲,我們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領到處可做事業。這島土地膏腴,山勢雄壯,看來農業可興,礦產是一定有的,我們替他開些利源,將來興旺起來,那怕美洲、日本不來通商,便是我們出島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裡再說。」五人聽了,始免愁煩,大家欣然走到熱鬧處,要尋個客寓住下,那知島中卻沒有客寓。打著英國話問他們土人,都說沒處住宿。最後走到一家珍寶鋪裡,問那管帳的,他說:「客寓是沒有,你們既是外國人,卻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罷。」
原來這島中風景最好,不許有閒蕩的人,要是不勤儉的,就叫做浪子,這浪子是沒人睬他的,往往餓死。還有一般好處,買物向不用錢幣,譬如一升米,便可換幾尺布,只因這島是科侖坡探地美洲的時節,一個失眼,不曾去探,後來美國雖有幾個人到得島中,都不能出去,所以從不得與世界交通。島中出的物產,卻夠島民使用,那島民無不,性質純良,不曉得爭奪欺騙等事,沒得什麼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總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個徒弟,就同官員一般,島民有和人過不去的事,須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結婚,沒有一切繁文,兩下情願,就做夫妻。田地照島中的人數派勻耕種,沒有多種些的,也沒有少種些的,收一石稻,只須供給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為神宮,像中國的怫殿一般,金碧輝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須要到教主那裡朝賀,就同中國的官見皇上一樣。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與中國的和尚不同。他們等奉的耶和華,是個畫像,也有地獄天堂之說,大都荒誕不經,莫可究詰。島民卻一心皈依,禮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裡,要想在這島做些事業,只怕有些煩難,況島民頑固得極,如何肯信他呢?當下那珍寶店主,雖然留他們六人住下,卻是供給不起,為什麼呢?這島中沒有別的店,只這採珍寶的人,是另外一種營業,教主准其開店,預備神宮採辦珍寶,隨時裝飾耶和華神殿。這樣的店,島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數給口糧,不得多餘,那店主卻極慈善,肯周濟人,希仙和他攀談,略略曉得這島的風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齊出來和希仙六人見禮,倒也長得秀麗。住了幾日,只覺得每飯不飽,吃的盡是稀粥,盧大圜是個胖子,實在餓不起了,嚷道:「這吝嗇鬼卻甚可惡,又要留我們住下,又不教我們吃飽,何苦裝做好人呢?」希仙道:「盧兄不須著急,待我來問他。」正說著,店主走來,希仙問他道:「你們島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們島裡的規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糧,不得多餘,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還可贏餘些。我是個沒本錢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給,如何有得寬餘?加上了客官六個人吃飯,再也不夠,只得將三分糧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聽了,殊為駭異道:「你們是個珍寶店,如何說沒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珍寶並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裡去採,民間用不著他,只教主要這樣東西,嵌在宮殿上,舊了要換,所以用得著。我們不過替他採辦,不甚希罕的。客官當是貴重之物嗎?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個跟了他去,只見櫃中藏著的,盡是大塊寶石、貓兒眼、五色水晶等類,六人目所未見,心中納罕,他卻殊不在意,又說道:「諸位要這樣東西,盡可隨意揀幾塊玩玩,不值什麼。這島裡還有兩家,一家是採辦珠子珊瑚的,一家是採辦翡翠金剛鑽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說來,足下是清苦得極了,我們也不便打攪,可好領我們見見教主,有個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們大國的人,有見識,這句話,提醒了我,教主極喜見外國人,爭奈沒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說罷,便進去更衣出來,再看他時,穿件圓領大袖的黑衣,繫一根長帶子,絲縧垂下,戴頂紗帽,揚長而去。去了一會,有六乘轎子來接,希仙諸人,坐轎到了神宮,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來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種顏色的大塊水晶嵌就,耀著太陽,異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燈,金剛鑽縫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樹,作為盆景,中間掛著幅畫像,大約就是耶和華。琉璃閃碧,香霧漫空,更不必說了。正待細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來,希仙看他一色的圓領大袖,黑衣絲帶紗帽,對希仙拱拱手,請到裡面去。走過兩座後殿,看見些古怪猙獰,種種地獄變相的畫,過了兩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淨室。爐煙禪榻,清無點塵。六人與他重複見禮,各述來歷。那教主談起來,很懂得些算學格致,卻不甚深,無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請教他些科學,大約普通的淺理,是說得出的。希仙就問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還信神道?那教主道:「這教主是相傳下來的,猶如君主一般,統理百姓僧徒。因這島民愚蠢,若不將神道嚇唬他,怕他們為非作歹,沒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點頭道:「是。」他又問些中國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歎羨不已,就對希仙道:「諸位既到敝島,一時也難回去,就請住在賓館,做個顧問官罷,還要時常請教整頓島中的法子哩。」希仙謙讓一番,就同五人謝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們出了神宮,不多幾步,便是賓館,從前有美國人住過的,一應供帳具備。教主又派了幾個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來,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過了幾日,和各寺的僧侶廝見,問明白了島中的詳細情形,方才曉得神宮內有個藏書樓,裡面的書盡是希臘國的古文,還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卻是鈔本。希仙聽了,不勝欣羨。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宮去求見教主,說要惜藏書樓的書讀。教主道:「這些書是不容易讀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學名詞,足下雖懂得外國文,只怕還看不下去。」希仙道:「我們拉丁古文,也曾學過,專門科學,也曾請教通人講解過,只是未能純熟。如今既有這許多寶書,且勉力用起功來,或者得些門逕,各專一門,學成了,替貴島做些事業,豈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領他們到藏書樓去取書,六人到得樓上,只見蛛網塵封,是個多年沒人上來的光景,那些書都藏在玻璃匣內,並不甚多。六人開匣,先取目錄看了。當下賈希仙取了重學、力學、汽學各種書,東方仲亮取了醫學書,盧大圈取了電學書,鄺開智取了礦學書,歐孟核取了化學書,宮學夫取了天文學書,叫從人搬到賓館裡,辭了教主,各人在館用功。
原來這些書也並不難懂,只是那理想,一層深似一層,倒說得確鑿可憑,已是可以試驗的了。賈希仙埋頭三個月,幾乎廢寢忘餐,弄到後來,只覺得頭暈眼花,漸漸的重起來,只得上牀躺下,渾身發熱,睡夢顛倒,時時驚躍而起。東方仲亮雖懂得些醫道,卻是沒得藥水,打聽島中,又沒有藥鋪,因為島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禱耶和華,自然會好的,不曉得延醫服藥等事,所以從古不曾考究這治病的方法。當下東方急得沒法,只得去謁見教主,求賜良方。教主隨即坐了轎子,親自帶了幾瓶藥水,還是從前美國人遺下的,到了賓館,揭起賈希仙的帳子,只見賈希仙兩眼直瞪著,大叫一聲,昏暈了過去。正是:
英名已付東流水,異國難招志士魂。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痾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卻說眾人見賈希仙昏暈過去,急忙走近前來,掐人中,拉頭髮,叫他醒來,教主道:「你們快些走開,我有藥水救得轉的。」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藥水,去了塞口,對準他的鼻觀,須臾藥氣沖入,賈希仙悠悠的醒轉。教主又開一瓶藥水,將玻璃管抽出幾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會,希仙覺得神氣清爽,只沒得氣力,說不出話。教主叫盧、鄺諸人守著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著東方黑的手,走到外間客廳坐下,說道:「你這朋友的病勢,來得很重,藥水只能救他暫時,倘然再發起來,是不可復救的。這島南有個小寺,叫做藥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說懂得醫道,我意欲叫他開個醫院,普救島民疾病,爭奈島民不信醫藥,也就不敢創辦這事,恐招物議。如今閒居寺中,足下可親自去訪他求教,定有法兒醫得好貴友的病。那寺離此地不遠,不過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謝,教主就命親隨的人伴送他去,自己還宮不提。
且說東方仲亮同了教主親隨,走有三里多路,只見一路上山峰奇峭,蒼松翠柏,陰森夾道,耳中彷彿聽得猿啼鶴唳之聲,走到寺前,原來這寺是倚著峭壁造的。門前一條羊腸小徑,婉蜒蟠曲,四圍崇巖峻嶺,奇花異草,說不盡的世外景致,二人走進寺門,只見東廂屋裡,有個西裝人,在那裡煉藥水。金石草木等品類,羅列面前,屋中掛著幾軸人體生理圖。那人見兩位進來,脫帽為禮,拉過了手,問起姓名,才知他是樂提藥夫。仲亮便說起賈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醫治,他詳細問了病中光景,帶了幾瓶水,同著東方仲亮走到賓館,看視希仙,只見希仙兩頰燒得通紅,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測了熱度,對仲亮說道:「這病利害得很,是受過驚恐,未能歇息,又用腦力過分所致。現成的藥水,無濟於事,須回寺配就一種補腦平肝的藥,才能醫治得好,但須耽遲兩日,我這裡有一瓶藥水,你可留下,等他驚顫的時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暈過去。牛乳可以吃得,卻不可過多,兩日內是不妨事的。臥室中燈火須令半明不滅,待他安眠,只須一人服侍足矣。」說罷,便立起來告辭。仲亮接了藥水,送他出門,守著希仙。到得晚間,希仙又大叫起來,暈了過去。仲亮依那樂提藥夫的話,滴了四滴藥水,方才醒轉。停了一會,目視仲亮喘著說道:「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難一場,有幾句話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頓這島,和美洲一樣興旺,不是自己誇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這事就難成功,諸兄第一留心製造汽機的法子,造得出輪船,便好出島營生。此島出產極多,運到別國,不難立時致富,那時無論何處,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諸兄能迎接出來,一起過活,便是九原銜感不盡了。」說到這裡,嗚咽不止。仲亮也為之淚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著急,已有美國醫生配藥去了,大約是醫得好的。希仙聽了,也就不再說下去。
過了兩日,果然樂提藥夫攜藥來到,看了病人說道:「尚無妨礙。」解出藥來,卻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開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當晚樂提藥夫住在賓館。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發燒了,便嚷餓要吃粥,樂提藥夫叫將牛乳燉熱了與他吃。又隔兩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飯,已是大好了。拜謝樂提藥夫,就請他住下,教東方仲亮醫學。他堅不肯住,要請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點門逕。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這裡希仙和盧、鄺諸人,照常研究西學。
過了一年,六人學業已成,希仙就同鄺開智到各山察看礦苗,他說那山有煤,那山有鐵,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記了,告知教主,慫慂他開採。那教主原也有些學問,聽他說得有理,就傳齊了各憎徒商議開辦。那些僧徒卻毫無知識,大家不以為然。有說勞民傷財不可開的,有說風水攸關不可開的,有說他們外來的人要想哄騙教主,從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議半日,弄得這教主毫無主見,只得罷手。賈希仙又來見教主請問開採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願開採的話,希仙也沒法駁他,不歡而散。教主因大眾與他們意見不合,漸漸的與他們疏遠了,不常見面。
六人住在賓館中,悶悶不樂,到底賈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終日在山上採辦木料,好在這木料是沒人管的,盡他們砍下許多,堆在山凹裡,他們又去覓了些鐵釘,製造船只,誰知遍島中覓不出一星鐵器。原來島中里人,用的盡是石器,石斧石刀,鋒利無比,那裡有鐵釘出現。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釘的樣子,將那木頭搬到海邊,做成一隻海船,因水料堅硬,所以這船造得倒也結實,上邊帆槳俱備,還有兩個木輪,可用人力行駛,六人又在島中募化糧食。島人最喜佈施,募了幾天,得來的糧食也就不少,足夠六人一年吃用,又從麻哈思處要了無數的珍寶,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齊備,一天起個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館中,辭別教主,乘風揚帆去了。那島民起先看見他們造這樣的大船,都不曉得作何用處,及至教主接著信,才知道他們是泛海去的,也就隨他不究。
且說希仙用羅盤對準方向,仍望西南行駛,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羅些中國商民,去到島中做事業的。看看走了幾日,隨風飄蕩,拿不準定向。一大遇著大風,海水直立,那船猶如一片樹葉,額簸起來,將要翻轉。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動木輪,好容易飄到一處高山下,找著避風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島訪探,卻好來了十幾個島民,赤身裸體,身上長著一寸長的黑毛,雙睛帶碧,著實兇惡,看見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狀,啾啾唧唧,不知說的甚話,卻見內中有幾個人,走了回去。少頃,又引了個一丈長的一個大人來,也是遍體綠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禮。那大人把手指著船,是要他們前來拖船的意思,就有幾個走到海邊,作勢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會,那大人發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個摜在海裡。還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齊伏地,做出哀求的樣子來。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裡的毛人,盡在船旁冒頭,希仙正要設法救他出來,看看是何種類,只聽得訇然一聲,一塊大石頭,掉在海裡,回頭一望,只見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無數,正在那裡搬運石塊來打船哩。宮俠夫心中大怒,就在艙中,揀了幾塊壓重的石子,對準那頂高大的毛人頭上擲去,說聲著,登時打倒了一人,連擲連中,打得那毛人頭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紛紛的逃命去了。
希仙總要探個究竟,就約了宮俠夫帶些石子上去,將船攏到島邊,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處,四面一望,不見一個毛人的蹤跡,只見石齒稜稜,連樹木都是沒有的。二人向平坦處找去,忽見一個山洞,走入看時,裡面漆黑,再走幾步,卻見一線光亮,對著那光線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陽之地,有幾堆白骨森森,看來像是人骨。二人歎息一會,正待要行,一聲呼嘯,山凹裡跳出一個毛人來,俠夫不敢怠慢,忙將石子擲去,卻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將一手遮了眼睛,依舊跳躍不止,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雙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過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無窮,休想動得分毫,他卻伸下手來,想抓希仙,希仙連忙躲過。俠夫就在地下,揀塊大石,向他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顱頂,登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二人將他身上細細看時,五官四體,和人一毫無異,高顴深目大口,與露西亞人相似,究竟測度不出是那一種人,只得罷了。二人又向高處走去,到得一個山峰上面,卻是碎石攢成一塊平方的地,寶光閃爍的耀眼,仔細看時,地下鑽石無數,二人任意揀大塊的取些。
正待覓路下山,忽然一片烏雲似的直壓下來,原來是只大鳥。希仙說聲不好,要想躲時,那鳥一爪一個恰好將兩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誰知那鳥鼓動雙翼,幾個盤旋,已不知飛了多遠,飛到一處海灘,那鳥要想下去啄魚,將爪一鬆,二人落在海灘上,幸未跌傷,賈希仙已是昏暈過去,宮俠夫雖覺得有些頭暈,倒還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為可慶更生了。希仙定了一會神,將筋骨舒展舒展,一看灘上是一片濕沙,對宮俠夫道:「不好,這是海潮漲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捲去,依然沒得活命。」官俠夫聽了,連忙立起了身,背著希仙要行,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潮頭滾來,猶如匹練一條,將二人捲去,頃刻淌下百餘里。幸喜二人緊緊抱住不放,淌到一隻輪船邊擋住。卻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輪,用網繩在那裡打撈。二人投入網中,被他們撈起,二人只有一絲呼吸,腹中的水,將那肚皮撐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撈的人,見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將他擱起不睬,再去打撈,卻無那人的影蹤了。當下船主走來,見二人躺在艙面,不死不活,覺得也甚可憐,就叫細崽將他們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無數海水,方才醒轉。就叫他們在大餐間裡歇下,問起來歷,方知是被難的人,希仙也問這船主姓名。原來他是美國人,叫做洛分烏思,這船是開到舊金山去的。希仙取出兩塊鑽石奉贈與他,他接了這鑽石,喜得眉開眼笑。
原來這洛分烏思雖遊歷幾國,遇著幾次賽會,卻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鑽石。當下把玩一會,再三致謝,便去拿了兩套乾衣,又取出許多珍美的糕點,開了兩瓶勃蘭提酒,與賈、宮二人對酌細談。希仙才知道他家住華盛頓,離紀功碑不遠,這船是他自己所有,專走南洋,販買貨物。三人談得人港,不知不覺,吃了一瓶半的勃蘭提,大家有點醺然,船主就吩咐將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間,船已開了,大家就寢,希仙想道:「那毛人島的幾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無端拆散,還能做什麼事業?俠夫只有些氣力,懂得點武藝,至於學問上面,遠不如東方諸人,弄得我獨力難支,壯懷不遂,如何是好?況且家中還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寧、魏二人,亦不知那裡去了,他家中曉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沒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親是個鄉裡人,能不吃他們的虧嗎?一樁樁想起來,坐臥不安,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朧睡去。一覺直到午正方醒,俠夫早已起來道:「你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碼頭,我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船主來找過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為這時進退兩難,昨夜思前想後,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遲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兩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圖機會,吾兄意下何如?還有別的計較否,說來大家商議商議。」俠夫道:「我也沒甚別的計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個客店住下再說。好在我們身邊帶的鑽石不少,變賣起來,足夠一世吃著,還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說的,什麼中華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華人,雖然改裝,天然的形狀,卻脫不掉,他們好不利害,卻是認得出的,這便如何是好?」希仙聽了,自是納悶,只得等船主回來。
誰知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講買賣去了。二人等了兩日,不見船主回船,二人氣悶不過,上岸去散步一回。剛上了岸,就遇著巡捕,用手攔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們是遊學來的,並非工人。」那巡捕道:「你們中華人詭譎多端,盡有借著遊學的名目,來做工人的,你若要上來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塊金錢再說。」看官要曉得那美金五百圓,就值中華一千圓的光景,賈、宮二人,便納得起,那些中華的工人,如何納得起?這便是美國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當下賈、宮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燈時候,那船主方才回來。見他滿面通紅,酒氣醺人的,看見希仙迎上去,趕緊脫帽拉手,同到大餐間坐下。希仙問他買賣何如?他道:「仗著你們兩位財東的洪福,別的貨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兩塊鑽石,遇著我國一位伯爵,定要買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強,拿了一塊去,請我吃酒,送出票金十萬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貴重之物,你送我一塊,已是愧不敢當,如何受你兩塊?如今將這票金奉還那一塊鑽石之價,千萬勿卻。」說罷,將皮夾子開了,取出一張票子,交與希仙。希仙道:「我們兩人,深感救命之恩,區區兩塊鑽石,不算報答,萬無取價值的道理。」再三推辭,那船主堅執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邊摸出一塊送與船主,那船主雖欲不收,無奈實在心愛此物,跳舞著稱謝一番,笑瞇瞇的去了。希仙意欲請教他上岸的法子,為他已醉,只得擱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見船主,說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這事我卻不能效勞,現今正在禁止貴國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罰款,還有意外之禍。」一句話直氣得二人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壓,始知立國要強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卻說賈、宮二人,因不能上岸,氣憤不過,洛分烏思想了一想道:「也罷,承你們的情,送我那樣貴重的鑽石,我總要替你們想個妥當的法子,才算對得起你們。你們且請住下,我上去設法便了。」希仙連稱費心,回艙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間回來,對希仙道:「恭喜,你們的事有了眉目,卻好有個日本人,在本埠開了個雜貨店,現在要回國去,店中什物,一概拍賣,約值金錢八九萬圓,我想你們不如去買下來,一面做這買賣,一面再設別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聽了大喜,就托他從中介紹,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來,就叫他們將行李搬上岸去,原來船主已是替他們佈置好了,毫無攔阻。到得店裡,和那日本人三下說明,估價九萬圓,當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應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賈、宮二人,就在舊金山做買賣不提。
再說東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賈希仙一日,不見回來,心中著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尋,鄺開智道:「我們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勢孤了。」仲亮道:「不可,我們這船是逃生的根本,萬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賢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來時,便將這船漾開去便攏岸。我同大圜、開智二位賢弟上岸去尋賈兄便了。」商議已定,正侍上岸,忽見毛人無數,扛了一個大竹排來,仲亮說聲:「不好!他是要想上我們的船來了,兄弟們快些起碇開船。」當時七手八腳,慌慌張張的將船開離海岸有五六里海路,遠遠看見那毛人果然將竹排放下海去,一齊站在排上,順水淌來,那知人多排小,幾個浪花拍來,排上的人,站腳不穩,盡被潮頭捲去。仲亮歎道:「這樣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東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終害了自己,也覺可憐,如今他既葬送在海裡,我們可以回船去找賈兄了。」歐孟核正待轉柁,偏偏遇著一陣橫風,將船直吹到海心裡去,隨你使盡氣力,再也轉不過來。四人齊集舵樓,大家用力,要想轉過船頭,卻見前面一座高山,上邊冒出一股水來,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過去。鄺開智記得看過外國圖畫,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種鯨魚,說聲:「不好!要走入鯨魚肚裡去了,快到船頭上去看看,有什麼法子避開沒有?」說罷,跳上船頭,提起篙子,想要支撐,東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幫助。誰知不得勁兒,船已被他吸進了口去。登時天昏地黑,盧大圜趕緊將船上的燈,一齊點起。那東方仲亮和鄺開智用篙亂戳,恰好戳著那鯨魚的上腭,那鯨魚負痛,掀動起來,船就播蕩個不住,二人盡著向上面戳去,那鯨魚將口一張,把船吐出,趁著潮勢,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漸漸走得慢些,只見風平浪靜,一輪紅日,向西落下,映著萬頃綠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紅的。四人就在舵樓賞玩海景,互相慶慰,一邊閒談,一邊攬定篷索,順風淌去。又見前面隱隱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齊吃一驚,怕是鯨魚又出現了,連忙取出遠鏡看時,卻是個島國光景,細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橫濱。四人放心,將船駛去,到得岸邊,四人商議著,將所有珍寶細軟,一總拿上岸去。將船棄掉。
其時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當,一同上岸走到個熱鬧去處,看見個旅人宿,東方仲亮進去,找著店主人,通了姓名。原來這店主姓藤田名宮煉,專喜結交中華豪傑,當下仲亮與他說明白了來歷,隨即留他們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間,卻不甚大,裡面牀帳及各色應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間,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飯在內,大家安放行李已畢,都聚在東方仲亮房裡閒談。停了一會,開出飯來,卻尚可口,一碟魚,一碟牛肉,一碟鹹菜,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僕伺候吃飯。飯畢無事,孟大圜同了鄺開智、歐孟核到運動場閒耍了一番,仲亮獨坐房中養神,忽聽得隔壁房中,琴韻悠揚,彈了一會,歌聲間作。歌道:
臨高台以軒,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蘇荃,不察予情兮徒傷讒。傷讒兮奈何?黃鵠高飛兮羽翩翻。
少頃換了調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雲低,群龍戰野兮鷙鳥飛。有獅臥兮有虎蹲,獅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區兮橫八荒,鯨浪鼓分鱟帆張。波斯寶兮胡賈藏,競孰智兮爭誰強。終古不變兮河山長。
仲亮聽那歌聲,知道是中華人,取了個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過去拜訪。只見那人高軀大臉,愁眉不展的。獨坐撫琴,見有人進來,將琴放下,站起身來,脫帽為禮。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細認了一認,也將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時,上面寫著三字,叫做寧有守。仲亮失聲道:「啊呀!你莫非孫謀先生麼?」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識得小弟?」仲亮道:「不瞞先生說,我有個朋友,姓賈號希仙,時常對我說起先生來,所以曉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處相會。」那寧孫謀聽見有賈希仙的蹤跡,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問道:「那賈希仙是我的同學好友,這時在那裡,就煩請來一會。」仲亮歎口氣道:「不要說起,賈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孫謀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仲亮便將自己與希仙如何遇著,後來要想在廣東舉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說到此處。孫謀道:「我也聽人傳說,有這樁事,後來到得廣東打聽,才知賈兄逃出外洋,屢次托人在東京探訪他,杳無信息,且請吾兄坐下,慢慢的細講。」仲亮又將他們如何被拿在使館裡,如何到仙人島,如何設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島失散,自己要去尋他,如何遇著鯨魚,到得這裡的話,一一說了。孫謀跌足叫苦道:「這樣說來,賈兄是沒命的了。」兩人相對感傷一陣,仲亮便問孫謀如何到得這裡?孫謀道:「說也話長,我漫慢與你講便了。」
看官你道寧孫謀如何到得橫濱,原來他要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沒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說他和魏淡然在陳契辛家閉戶著書,他那部書著成,叫做《新法刪經》。刊了板子,到處送人,傳揚開去,就有佩服他的,說是聖人復出,又有人議論他,說是非聖無法。只魏淡然見了他的書,誠心的拜服,說要從他為師。這是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意思,他如何敢當,再三遜謝。淡然只得罷了,看看場期已近,兩家娘子,就替他們收拾考具,契辛在家無事,也要同他們到廣州一遊。這時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氣尚熱,三人定了一隻大船,用小火輪拖到鎮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間,逕到上海。淡然找著他叔子明,敘了些別來的話。子明道:「可喜你成了親事,大哥來信,我方得知,一直沒閒,不曾寄與你信。前頭卻教人打聽你的蹤跡,打聽不出,近來接著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個賈希仙,可是你的同學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來,要想入學堂的話說了,便問子明賈希仙現在那裡?子明歎口氣道:「不要提起了,那賈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個拆字先生,偏偏叫著了他,說起來方知是吾姪的同學。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盤纏,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學堂。好在那學堂的總教習,是我的先生,所以答應收下。他不合到什麼閱江樓上,填了一首詞,觸怒了制台,要拿他辦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賊船上查著炸藥的那樁事,原來是他做的。制台拿不著人,要著我先生根究,先生信來說我結交匪類,著我交出這賈希仙來,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現在此地,他們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嗎?我卻置之不覆。後來有個朋友,從廣州來,說起我那位先生,為了賈希仙的事,著急病死了。倒也乾淨,沒得人來噪聒了。聽說這賈希仙,如今已到東洋,賢姪這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究是湖北那一縣人,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說個明白。」淡然道:「這人和姪兒一直同學,並無造反的念頭,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廣東,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將他出名的。他的住處,姪兒也不甚曉得,他是從外縣來就學的。」原來淡然深恐說出希仙住處,致他的家裡受累,所以瞞了他叔父不提。當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處,明早打聽得富順輪船要開,就同陳、寧二人上了船,仍舊坐的大餐間。淡然和孫謀閒談賈希仙的一番舉動,孫謀大為詫異,雖然是好友,卻也沒法救他,只得置之不問。到得廣州,賃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孫謀家裡,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孫謀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應。又有些學堂裡的人,曉得他著過一部《新法刪經》的,多來請教,鬧得臣門如市,應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聽學台的門路,要想替他們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樓和淡然吃酒,聽見旁邊桌上,兩人交頭接耳的密切談心,隱約聽見,說了學台兩個字,契辛疑心,看那兩個人的樣子,一是瘦臉尖腮,穿件黃舊的川綢單衫,手裡一把折扇,時時扯開,有些書畫在上面。一個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羅衫,上面的油跡兩三塊,是老油跡,洗不掉的,襟上掛著一個眼鏡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邊茶晶眼鏡放在桌上,只顧和那瘦臉的密談,年紀多不過四十來歲,一口官話。契辛看了多時,忍不住過去請教,那二人見他來了,連忙立起身來招接,請他坐下,叫伙計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來那胖子姓莫號諟真,那瘦子姓巫號作道,那胖子自己說是潮州人,一晌在京裡做皮貨生意。那瘦子說道:「我是直隸易州人,跟了這位李學台出來的,我們二人是京城裡認識的朋友,在此碰著,敘敘。尊駕何來?」契辛道:「我是送兩位舍親來考的。」那瘦子道:「令親是在庠的嗎?」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監生。」他臉上就稜了一稜道:「啊呀!監生要指望學台送考,只怕有點為難。廣東全省的監生,有幾千人哩,只取一百幾十個,你道難也不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還是勸他不必進場罷,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說那裡話來,那有特特的來考,不進場的,正要請教足下,有什麼法子想沒有?」那巫作道只是搖頭,將身子擺了幾擺,呆著臉想了一會,低低的向契辛道:「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我們到番菜館去罷。」立起身來,叫伙計算帳,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帳來,兩桌共吃了一弔五百錢。巫作道在袋裡盡摸,口裡說一總歸我算,莫諟真又要搶著會帳,你推我拉的不得開交。契辛取出兩塊番銀,交與伙計,說連小帳在內,二人見契辛會帳,方才住手,又要趕來搶,那伙計已下樓去了,只得說聲叨擾,契辛約了淡然同去,淡然卻看見他們不堪的樣子。著實不耐煩,說:「小弟有事失陪。」作別回寓去了。正是:
衡鑒無憑宜貨取,文章入夠仗錢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鐘名士登科 虧國帑道台借債
卻說陳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館,占了一間房間,開過菜單,契辛就問巫作道:「考遺才的事,究竟有無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瞞你說,這位宗師大人不比別個,竟是弊絕風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腳。向例這廣東考遺才,只消花費二百銀子,就可取出的,這回卻不行。」指著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親,托我通個關節,我還不敢應承,你令親要是個財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點意思,不然說他無益。」這契辛是個直性漢子,又且家業殷富,揮霍慣的,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兩千銀子,不在心上,就說道:「只要還我憑據,哪怕多出幾兩銀子,也、不打緊。」巫作道大喜道:「難得尊駕為著令親這樣誠心,也罷!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親的運氣怎樣,明日飯後三點鐘在學台衙門前等我,便可成交。」當下吃過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處,淡然問起通關節的事,契辛只說並未講妥。寧、魏再三囑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錢,此處騙子極多,休要上當,契辛口裡答應,心裡不然,到得次日兩點鐘,仍趕到學台衙門前去。那人恰好從裡面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拉著契辛的手道:「我們到艇子上去。」說著僱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花艇。原來廣東花艇,算是個最闊綽的去處,這艇子猶如房子一般,釘呆在珠江裡面,擺一台酒,要幾十兩銀子。當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這艇上熟識的,叫他開了個樓艙,擺出鴉片煙盤。就有幾個赤腳的姑娘走來應酬他們,那巫作道見了女人,就如貓兒見了魚腥一般,拉了一個標緻些的姑娘,和他動手動腳,被那姑娘在他腿上著實打了一下,他叫聲:「啊唷!」露出腿來,競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動手。契辛不覺失笑,問他昨日談的那樁事怎樣了,他便拉著契辛到桌子邊低低說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這位帳房帥爺說動。令親兩位,總要三千銀子,少一毫也不成,還要先付一千兩,餘下的二千兩,寫張期票,案發到銀號裡取銀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聽他說得數目太多,楞了一楞說道:「可還好通融讓些?」那巫作道登時變了臉道:「你不信就隨你的便,若要讓一毫,可不成,要麼便馬上去兌銀子,大後日就要進場,明早我是不能出來的了。」契辛尚在躊躇,那巫作道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告辭了,昨日叨擾不當。」說完就要走出艙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們有個商量。」作道道:「沒有甚麼商量。」要便同去兌銀子,寫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緊不過,不及思前想後,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匯兌莊,身邊摸出一張匯票,卻是三千兩,叫先兌一千兩現銀,寫二千兩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寫個憑據,再付銀子,作道始而連憑據都不肯寫。契辛不付銀子,才勉強答應了。就在莊上,借了紙筆,兩下說明,算是借契辛的銀子,事成毀紙,寫罷互易銀票。契辛還想同他到花艇上去敘談,他說案發後,再奉擾罷,就叫號裡腳夫抬了銀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問莊上的掌櫃道:「這人你可認識他,是否學台衙門裡的人?」那掌櫃料著契辛是上了當,便笑道:「這人卻不認識,也不像是學台衙門裡的人。這學台防弊極嚴,現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來的。廣東有一種騙子,專門攛掇人通關節,人家功名不得,他卻獲利而去,名頭叫做『撞木鐘』。尊駕這番遇著了『撞木鐘』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錯,快請一位伙計,快快趕他回來,我重重的謝你。」那掌櫃果然派人趕去,停了一會,抬銀子的兩人回來了,原來這銀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經開去了,伙計也回說找不著,契辛跌足嗟歎,叫將那期票二千底簿拿來注了字,須得人到付銀,俟有人來取銀時,將那人扣住,送官究辦,事畢惱喪而歸。
看看場期又近,一無法子可想,寧、魏二人卻不甚措意,場後案發,孫謀卻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來這學台極重時文,孫謀別的著作,雖然議論縱橫,這八股卻能斂才就範,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從小也學著做過八股,頗不費力,所以也取得不後。契辛歡喜不盡,就白送脫一千銀子也甘心了。始把遇著騙子的話,和他兩人說知,寧、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樓上,看見這人,就猜他是個騙子,要是學台的長隨,必然做慣奴才,身子總是軟的,臉上總有點陪笑的樣子,腿總是容易彎的,為什麼呢?他是請慣了安了,隨你做出大模大樣來,他本相總要露出。這人一些不像長隨的樣兒,是個散誕慣的神氣,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礙著面不好阻當,契哥這是找錯,雖然千金無甚足惜,也何必便宜這樣下流東西呢?真是可氣!」契辛心裡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國的包探福爾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盡然,常言道:『旁觀者清』,我是旁觀,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卻說是旁觀,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號稱淡然了。」大家說笑一番,忙忙去買卷子添考具。
到得進場那天,可巧遇著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個個像水淋雞,擁擠在龍門口,寧、魏雖有油衣披上,無奈雨氣逼人,也打了幾個寒噤,偏偏這位監臨場規極嚴,須得親自提籃接卷,就有些粗魯的考生,脫下長衣,盤上辮子,肩上擔著幾十斤重的考籃,一頭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煙桿,右手擎起卷夾奮勇擠上,卻是牌數不對,被些護勇拉開,只得閃在一旁,被那考具壓得滿頭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還有一種老先生,想來邀恩的,撐枝拐杖,縮在人背後靜候,看他腰馱背曲,咳喘不休的樣子,又著實可憐。寧、魏兩人,只得也擠在龍門口,湊個空兒再進去。只見外面又來了個維新人,穿了件外國呢的袍子,腳上皮鞋,頭頂一個洋式體操帽子,直衝進去接卷子。監臨見了,登時變色,問他籍貫姓名,對他道:「你既要做外國人,恐怕朝廷用不著你。叫親兵替我把這人叉出去。」那維新人正要與他辯時,旁邊閃出一位候補道,上來回道:「且請大人把他卷子履歷看看。」一句話提醒了監臨,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罷,一看他三代,臉上呆了一呆道:「也罷,這頭場便放你進去,好好作文,二場卻要改了裝束,才許進場。」那人一言不發,領了卷子,進龍門去了。寧、魏看看裡面鬆動了,便去接卷,卻已點過,就將卷票呈照補點進去,各人歸號,那號中湫隘不堪,二人從未經過,覺得苦極,聽那些同號的朋友議論,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實在厭聞。到得晚間,還有人咿晤不絕,要睡也睡不著,題紙下來,孫謀看也不看。次日起來,振筆直寫,不到晚間,三藝已完。二場進去,亦復揮灑自如。到得三場,主考卻有意翻新,策內一條時務,問起畢士馬克的外交來,有好些人來問孫謀,這畢士馬是什麼馬?孫謀忍著一肚子的笑,同他細細說知,後來問的人太多了,孫謀也就倦於應付,略略說個大概。場後就同陳、魏二人,到博羅縣去游了羅浮山,又到肇慶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擱二十多天,回省時榜待發了,次日榜發,孫謀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見房師座師。
且說那兩位座師,一姓顧,名飛熊,號璜公,是個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號秋谷,是個刑部主事。見了寧、魏卻甚謙和,談談學問,這袁主政尤能講究時務,和孫謀談得極合式,約他二人會試入都,到他寓裡去住。二人感謝一番,鹿鳴宴罷,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風光,不須細表。到得家裡,陳母自然歡喜,備酒開賀,親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贊慕隱姊妹好福氣,他姊妹兩個歡喜自不必說。寧、魏接著家信,叫他們同妻子回漢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陳母,陳母勉強答應,叮囑同到漢口住過些時,仍舊同來。好容易說明白,新年送到瓜鎮,順便赴京會試,商議定了,過了半個月光景,兩對夫婦辭別陳母、契辛,同歸漢口,臨歧灑淚,是不消說的了。
再說寧孫謀的父親,名誕麟,號子奇。魏淡然的父親,名毓昌,號子盛。兩人本是同硯舊友,寧子奇承襲父業,合了公司,在漢口開個官銀行,叫做協商銀行。魏子盛家計不寬,兄弟二人,都在外國學堂卒業過,只因沒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關上做個大寫。他兄弟子明也在上海考取了關上的翻譯,自己雖然學了洋文,卻極是熱心科舉,很盼望他兒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約了子奇,同到電報局打聽消息。那總辦姓嚴號仲英,與二人時常聚在一處鬥牌的,也替他們巴望。當下三人,就在辦事房坐下,叫翻報學生,來一名報一名,報到魏偃群的名字。寧嚴自然歡喜,對他拱手致賀,那知一直到完,沒有寧有守的名字,子奇滿肚皮的難受,臉上一紅一白的,還比他兒子著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辭回行。嚴仲英道:「還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燈時,才能夠打來,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會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飯罷。」子奇一想不錯,聽說守兒頗有點才氣,或者高標,也未可知。自寬自慰,心裡漸漸舒服,臉上也就有點笑容。果然到上燈時,兩個翻報的學生,一路笑著走了報信道:「寧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悅,嘻開了嘴,合不攏來,跳起身道:「我們到月華樓去罷。」就請了嚴、魏二人,又同了兩個報生,去叫堂館現備一桌極豐盛的筵席,開懷暢飲。嚴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說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寫信,叫兒子同媳婦回來,如何刻未卷,如何開賀,一一計較,約莫著總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蹷,不免向子奇借貸,子奇滿口應承。席散之後,各回去寫信,每人備了二百銀子,寄到瓜洲。過了二十多天,孫謀和淡然夫婦齊到,各人回家拜見父母。只因賀者盈門,兩家備筵做戲,熱鬧了幾天。
孫謀獨有遠慮,對他父親說道:「孩兒明年人都會試,要是不中,不必說,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時總要說幾句人家不敢說的話,做幾樁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礙著家裡,帶累父親受驚。漢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點生意,離家鄉又近,不知父親意下如何?」這幾句話,原來還是孫謀的托詞,其實他因為日本打勝了中國,奪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時事不好,做了許多條陳,想進京時,求部裡堂官代奏,誠恐天威不測,問罪到他,所以有這一番勸他父親的話。子奇聽他兒子說出這些不祥之言,心上動氣,只因他是新貴,又聽說他才名極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見識,所以也不發怒,口中漫應著,心上不以為然。
一日魏子盛來,和他提起這話道:「我那守兒著實沒主見,他的志氣卻高,想中了進士替國家做番事業,不是做夢嗎?現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數千,沒一個肯做事,並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只因要做樁公道的事,就礙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則參革,大則拿問,這可是當玩的嗎?」子盛問道:「令郎說些甚話?」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勸道:「他這話,雖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艱難,卻也駁他不得。我那偃兒,也是這樣意思,我想漢口銀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過萬金出息,何如收了攤,到別處走走。我有個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說他只幾千銀子的本錢,如今有百餘萬的家私,你道什麼緣故呢?原來中國有些極便宜的東西,他們外國人稀罕,當為至寶,販出去,有幾十倍的利,我已寫信去打聽詳細,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裡天氣熱些,怕家裡人受不住。」子奇問他貴友那位?子盛正待說出,外面家人來回道:「江漢關道里的帳房,有要事來見,在花廳上立候。」子奇連忙出去。那帳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說恭喜令郎高捷,將來是國家柱石,子奇謙謝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絕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價來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係何事,就請明白指示。」帳房涎著臉,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說道:「實在不該啟齒,敝東因為認得京裡的闊人多,應酬大,弄到滿身虧空,現在挪用道庫銀二萬兩,只因奉上諭調署兩淮運使,須得繳清庫款,方好赴任,實在沒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數一數二的,務必托你替他張羅這二萬金,將來總有補報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門第,偏逢官蠹耗錢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卻說寧子奇聽說關道要借二萬兩銀子,十分為難。原來這關道姓海名鏡清,號芙庵,是北京徐大軍機的女婿,極有勢力,要不借給他,兒子正要去會試,將來恐怕吃他的虧﹔要借給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決沒有歸還的。躊躇一會,只得告以實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萬之數,斷然湊不出。竭力替他設法,湊個三五千金罷。」那帳房也不答言,停了一會道:「吾兄果然沒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據實回覆敝東了。」說罷匆匆作別而去。子奇送客回來,一肚子的悶氣,走到裡面,卻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問他貴友何人?子盛道:「這人是我的同學,姓蔣名虞號富遠,到新加坡有十來年了。」子奇歎口氣道:「我們在此地經商,實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問我借二萬銀子,他們升官,我們出款,你道可氣不可氣?你說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願去的了,只是這銀號沒有頂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時拔不出,這事很覺為難。」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著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來火公司裡的股東,現在折了股,要想來漢口做些生意,大約十來萬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說說看。」子奇甚喜道:「有這樣湊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別,子奇到裡面和孫謀說知,父子兩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將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銀號有人頂替,就妥貼了。過了幾日,子盛同了那自來水公司的股東來,兩下說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帳房,又來牽纏,說好說歹,始終被他訛了六千銀子去。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過了新年,孫謀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裝,子奇將銀號交代已畢,取了股本,和子盛辦些禮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鎮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陳契辛大排筵席會親,子奇與子盛商量將媳婦安放在瓜洲,自己帶了妻妾同走。耽擱數日,孫謀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隱及綴紅因翁姑丈夫遠行,自有多少別離情緒,僱了一隻小火輪,和契辛送到鎮江灑淚而別。子奇、子盛攜了妻子,搭江寬輪船,不日到上海,賃屋住下。預先寫信去托蔣富遠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說定了幾家大舖子,將來置辦貨物,匯兌銀兩,一總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見面,囑咐了好些話,叫他待時而動,見機而作。
且說孫謀、淡然約莫著覆試的日期已近,就拜辭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輪船,其時已是二月初了。兩家父母,因為遠別,說不盡許多感傷,約定了寄信的去處,然後分手。孫謀、淡然上了輪船,恰好船上盡是同年,遇著了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三人,孫謀是和他們在廣州相會的,淡然卻未曾見過,彼此交談,頗為接洽。孫謀道:「目今時事日非,我們須要臥薪嚐膽,一般做些事業。我有個愚拙之見,想要上個條陳,雖然起了個稿子在此,還未盡妥,請諸君指教指教。」說罷,就在文具箱裡,把稿子取出來,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幾行,就跳起來道:「開頭就說得痛快,切中現在的弊病。」看到中間,又說:「只怕議論太高,有些做不到。」孫謀道:「我已是淺就著說的了。」當下大家看完,一齊佩服。孟實道:「好在面面皆圓,一些不關礙朝廷,只是政府裡那些營私的人,有些不得勁兒,那守著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罵得個臭死。這個條陳誠然做得到,四萬萬人都要感激你哩!」孫謀道:「諸君不是一味贊美的,這條陳關係極大,須要不吝教誨才是。還有一句話,將來上這條陳的時候,諸君可肯簽名,算是我們公共上的。我已約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廣東不算外,還有些江浙的人在內。有的是面談,有的是信去說的,承他們不棄都肯簽名,不知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說,當下于、來、鄧均答應簽名,孫謀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輪船到得黑水洋裡,恰恰遇著大風,原來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無風時船底尚有點軟軟的,這時颶風一起,滿船睡倒,嘔吐之聲不絕。寧、魏雖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穢氣薰得難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進飲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進口,到得塘沽時,水淺不過,船不能行。買辦來說,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罷,船是不攏碼頭了。眾人聽了這話,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車去。幾個有勢力的人,去與買辦吵鬧,叫他備駁船送客。孫謀不管他們,約了魏、于、來、鄧四人,用划子駁上塘沽,卻好火車已到,大家去寫了票子,搬上行李,將待要開。有個外國人來查票,看見眾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們出錢,一隻箱子須要三元。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過的,看見了外國人,竟是伏伏貼貼照數拿出。寧、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裝行李車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張法文單子,所以不要出錢。那外國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錢,哈哈大笑而去。孫謀看此情形,真是氣殺,也無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時,後面裝行李的車,還未到,原來停了未開,須等坐車拉到紫竹林,再放機器車去接。四人要想等齊了一總上棧,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著件一口鐘,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說道:「你們還不下車,這車要開回塘沽去了。」果然聽見一聲汽管叫,遠遠的來了一個機器車。話猶未了,已接上這車。四人慌了,忙肩了鋪蓋,提起考籃,一同下車。就有客棧的人來接,四人告訴他衣箱尚在後面,他說不妨,我自會替你們取到。四人久經作客,知道這些人的本領,也就放心落棧。晚間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車,卻和前番不同。有個鐵路上的總辦,在那裡照料,穿了行裝,帶了花翎紅頂,在車前踱來踱去。淡然道:「向來中國官,做到候補道,是頂闊綽的,應得前呼後擁,為何這總辦恁樣寒酸?」孫謀道:「賢弟你只知其一,別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兒,作得來主,這鐵路總辦卻不然,只因他們外國人的股本多,總是他們拿權,這總辦不過擺樣子的。有些中國大老官鬧脾氣的時候,外國人叫他去調和罷了,還能管得甚事?這是現在呢,將來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國人有交涉,怕不同這位候補道一樣麼?」大家歎息一會,這回上車,想拿衣箱仍舊放在敞車上,卻被人家放滿,只有三部有篷蓋的三等車,門都鎖著。孫謀找著個車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開一個放行李。他道:「你給找十塊酒錢,我便開給你,裝行李▉。」孫謀聽了又好笑又可恨,真個給他十塊,他接了洋錢,也學著外國人的法子,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這車站上人多地廣,那裡去找他,孫謀歎口氣道:「像這樣的人,只怕做奴隸的資格都沒有哩。好在我們行李不多,一齊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罷。」當下上了車,不到兩個時辰,火車已抵馬家埠,五人僱了單套騾車進去,到得城門口,又遇著奇事。只見六七個黑布馬褂米色布袍子的人,圍住車子,不叫過去,口裡齊聲道:「要吃老爺們的喜酒。」孫謀車在頭裡,知道這個規矩。要不給他錢,他就要拉去上務,只得給他一塊錢,對他說道:「後面三輛車,是一起的。」他見孫謀出手闊綽,只道是廣東土老兒,圍著不放,一定要十塊,不然,就要上務。孫謀道:「我們是奉旨會試的,又不是販貨來京的,上務何妨,那有犯禁之物。」這些人聽聽孫謀說話,來得老辣,口氣便鬆了,只求加些酒錢,孫謀又給了一塊,方肯放他們車子過去。孫謀因四人不是同縣,不能一同住會館,賃了興勝寺的房子住下。
忙著覆試過了,孫謀就會了許多同年,將他那條陳謄出,送與座師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個忠肝義膽的人,覺得時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說幾句話的,看了這條陳,恰同自己的意見不差什麼,獎勵了幾句,叫他們補個稟帖上來,請禮部堂官代奏。原來禮部尚書姓李名公藻,號芬堂。浙江義烏人,就是袁秋谷的會試座師。平日師生來往,極其親密。當下孫謀退出,袁公袖了孫謀的條陳,去見李尚書。適值尚書從衙門裡回來,立時傳見,因和袁主政是來往慣的,不拘禮節,在書房中敘談。李尚書極儉樸,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馬褂,銀灰色絲綢的貉皮袍子,腳下棗色寧綢鑲鞋,一手捋著鬍子,踱了出來。袁主政搶上幾步,作了個揖。李尚書笑瞇瞇的說道:「你好。」當分賓主坐下,先談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現在國家賠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將來窮到甚麼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時局艱難,門生也想上個條陳,卻好有個寧有守,是門生去年在廣東取中第三名的舉人,他有幾條條陳底稿在此,特帶來請老師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說罷,袖統管裡取了」出來,雙手呈上。李尚書打開來。從頭細看,只是皺眉頭,看完了,在書桌上一擲,一言不發,懷裡取出個翡翠鼻煙壺來,倒了一大堆在那瑪瑙盤子上,一蘸一蘸的盡聞。袁主政知道那條陳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問道:「老師看看,可也使得麼?」李尚書歎口氣道:「這些孩子,那有什麼正經話講,他說要廢科舉,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嗎?他說要裁官,這官,是幾千年的舊例相沿下來,那一個衙門是可以裁的?還有立憲一說,我卻不懂得,莫非他在時憲書上得來的,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條,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訓,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是活的不耐煩了,這種條陳,如何上得!你也太糊塗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麼?」袁主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搭訕著取了條陳,作別而去。李尚書卻還叮囑道:「這些新黨,你快不要和他來往,京裡耳目眾多,鬧點兒笑話出來,連我臉上也沒光彩。」袁主政連連稱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車。
回到寓所,叫人請了孫謀來,將稿子交還,述了李尚書的一番議論,孫謀賠了個不是,袖著條陳回到興勝寺,和大家說知,一齊好笑。力夫道:「國家用這樣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國爭強?這李尚書真是個老朽了。」鄧亦虛道:「什麼老朽不老朽,簡直是個老蛀蟲,沒有這樣的蛀蟲,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來哩。」孫謀道:「鄧兄不當舉一以例其餘,興許有好的,我還要去碰碰。」力夫勸他不必,孫謀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運動,最後在工部衙門托好了朋友,那知條陳拿上去,那些尚書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丟在一個大木箱裡。原來這木箱裡的條陳,可不少,少說也有五六百張。孫謀還癡心等待召見,誰知是個留中不發,卻還是衙門裡的留中,孫謀那裡得知。過了十來日,場期近了,就忙著填卷頭,搬小寓,把那條陳的話擱起不提了。
這會試規矩不比鄉試,龍門口站著好些搜檢的王大臣,覺著禁令森嚴,誰知進得場來,也是稀鬆,不過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夾帶書,多用輪推繩拽,轟雷般的車輪聲,不絕於耳。孫謀因條陳的事,滿肚裡不高興,也沒有心緒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卻認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團錦簇,滿擬中元的。三場完後,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鄉京官來要文章看。孫謀不肯拿出稿子來,淡然的場作,卻被他們瞧見,大家贊歎的了不得,說是一定中元的了。于、來諸人,自愧不如,孫謀卻毫不在意,隨他們去論長論短,自己的志向終不在進士上頭。
有日忙忙的買了幾本簿子,叫人備了幾十分點心,又買些香片茶葉,料理完了,告訴同伴四人道:「我已約了幾十位同志,借定粵東館演說。但是這演說的事,如今沒人懂得,倒要詫異,我只算請人敘談的意思,所以要備個茶點。到了那時,誰願上台,誰即上去說,可不拘的。如今請亦虛謄寫演說的話,請淡然記來客的籍貫姓名住處,可好?」二人齊聲答應。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粵東館,只見來者紛紛,盡是南方人來下場的。演說了三日,有些人將信將疑。也是合當有事,湊巧那天有個巡城御史,姓童,名寶鋆婆,號子傑。這人是翰林出身,極講究理學的。這時從粵東館走過,見裡面鬧哄哄,聚了無數的人,進去探望,只見上面擺了桌椅,有人站在那裡說話。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子茶几,坐滿了人,只聽得上面人說道:「要不結個團體,組織了社會,陶鎔些國民出來,也不成個中國了。」童御史聽了不懂,曉得這些人聚在一處,沒有好事做出來的,便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裡說什麼,這是京城裡,容得你們胡鬧的嗎?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聽演說的人,認得他是個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黃種,道旁何意駐青驄。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卻說眾人正在演說,被個童御史喝散了,寧、魏諸人掃興而歸。孫謀意欲找個僻靜地方,以圖再舉,倒是淡然勸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來,想要出去踱踱看,孫謀兀自高臥,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矯情了,平時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遲,料想是不肯去看紅錄的。就招呼于、來、鄧三人,悄悄出門。走到琉璃廠,那知為時尚早,紅錄還不曾貼出,四人隨意在南紙鋪內購買些墨盒銅鎮紙等類。將近巳牌時分,只見南邊來的部些舉子,匆匆忙忙,向一個小寺門裡擁進去。淡然明和紅錄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誰知門口有人守住,須得每人出錢兩弔,才放進去。淡然從搭連袋裡掏出四張票子,如數給他。進去看的人,已是滿滿的一大堆了,一個個都對著那土牆發呆。原來紅錄貼在院子裡的土牆上,地下人尿馬糞,臭氣黛蒸,兼之太陽酷烈,那些著紅錄的人,擠得渾身臭汗,穢氣難當。況且這紅錄上,只幾行草寫的小字,貼來又低,四人既然擠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時候,忽聽見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來。原來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錢弄得多了,便假裝著打架,一哄而散,等到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別人的。當下那些舉子,只得漸漸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見紅錄上,並無自己姓名,廣東只中了一位,卻不認得,也就跟著眾人退了出來。一肚子的不高興,沒處解悶,踱到楊梅竹斜街,見一座館子,掛了個萬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覺,走了進去。店伙計見是會試老爺們來了,分外恭敬,請他們雅座內坐了,跟手悶了一壺香片茶來,問老爺要菜。四人各點了一樣,又定了個燒鴨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飲酒,于、鄧二人卻是大量,叫伙計燙了二斤紹興酒,開懷暢飲,把中不中的事,卻拋在九霄雲外了。淡然終有點鬱鬱不樂的光景,對著牆上一幅朱拓成親王的字兒出神,力夫勸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謂強弩之末,得了不為喜,不得也不足憂。作算我們中了進士,點個狀元,還是能替國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發連話也不敢說了。抱了紅氈單,夾著白帖子,到什麼老師的門口,前輩的門口去伺候,賽同做了新媳婦一樣,真正叫人可憐又可笑,我們縱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們趕著去巴結。然而依弟愚見看來,就是文章有憑據,也沒得那位闊老官,算我們真知己,反把身軀束縛起來,如此設想也可看開了。」淡然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但則既來辛苦一趟,總指望了卻這樁孽債,慢說是沒得事業好做,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著些當道勢力,辦起事來也容易些。你想孫謀要不是中舉,那能去聚這班人演說,幾天工夫,居然就結識了許多同胞呢?究竟科名還是有用的。」原來于力夫也是熱心科舉的,只因到了這時,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說幾句曠達話兒,聽了淡然老老實實這一說,弄得無言可答,倒提動了心事,沒情沒緒的連酒杯也舉不起來。來、鄧二人見他們如此,愈加掃興,勉強等燒鴨子來吃過,又叫拿稀飯來,各人呷了一碗,算帳走出。亦虛說道:「我們去聽戲解悶罷。」淡然記掛著孫謀,說孫謀一個人在寓,太冷清,我們還是回寓清談的好,三人齊聲道是,於是折回寓中。
恰值孫謀從裡面走出,見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來尋你們,這半天在那裡去的?」淡然道:「不要說起,真正懊悔,進去細談罷。」大家回到房裡,淡然就把那看紅錄的故典,述了一遍。孫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熱了些,真是中了,還怕京城裡缺了報子不成?那看紅錄的事,豈是我們做的。」淡然跌足稱悔不迭。看看天色將晚,尚不見有報子到來,只聽得隔院裡大聲怪叫,家人來說:「那邊住的一位江西老爺中了末名進土,報子爭錢,說末名是大福氣,叫做殿元,要多給些喜錢呢!」寧、魏諸人聽見此話,知是絕望的了。孫謀此時,也是慨然,說出實話來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趨時的了,連一句觸犯話都沒有,這般尚且不中,更是無從揣摩的了。」大家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觀,就一齊要看,孫謀道:「何苦惡作劇,我文章要見得人時早托出來了,原是喪盡良心做的,我們出去吃館子罷,肚裡倒餓了。再者,也要打聽打聽那幾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門,忽聽得門口一片聲嚷道:「寧老爺有守高中第五名會魁。」外面送進報單,果然孫謀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報得恁遲。當下孫謀也是歡喜,接著淡然等對他一揖道賀,忙著開發喜錢。孫謀本來出手大方,第一次便開發了三十弔,報喜的歡謝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覺難受。原來這是說不出的苦,隨你一等英雄豪傑,到那科名上頭,總是擺脫不來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說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極好法子。
閒話休提,再說孫謀因淡然等四人不中,著實替他們抱屈道:「我原想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幫做些事業,如今我靠著小時腦筋中留下幾篇墨卷的毒根,倒僥倖了。諸君錦繡般的文字,反落孫山,非我初念所料。雖然如此,還望諸君在此多住些時,待我得了門路,想把這腐敗世界整頓一番,那時大家有了職業,得償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諸君意下如何?」當時只魏淡然、于力夫答應住下,來、鄧二人是早和人家訂了合同,要做報館主筆去的。這且不表。
次日孫謀忙忙的僱車到禮部衙門前看榜,就便拜訪同年,會元姓陸名時霖,號兩九,直隸承德府人氏。當日見面,談了些仰慕話頭,商量去拜座師一切事宜。誰知這會元公人極古板,和孫謀談起來,語氣中間,總離不了幾個時文字眼,看他桌上堆著幾部春明鄉會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選等類,筆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歷科的狀元策全套,擺得齊齊整整。孫謀見此情形,也就猜著他的學問深淺了,坐了一會,隨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報子還在那裡叫喚,原來京裡報喜的規矩,是要叫喚好幾次的,孫謀心裡,自是歡喜。走進屋裡,卻見淡然、力夫躺在牀上談天,來、鄧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見自己書桌上幾張名片,曉得是同鄉京官來道喜的,孫謀就對來、鄧二人道:「何必急急動身,稍遲數日也不妨,小弟還要和兩兄敘一敘,約會幾樁事情。」來孟實道:「今早接著上海電報,報館的東家,曉得我們不中,催我們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動身,我們隨後再通信罷。」孫謀沒法挽留,就於當晚,約了四人同至廣和館送行。淡然、力夫這時不比放榜時,早把那牢騷的意思丟開了,便一般有興頭同去。席間所說的,無非是商量幾件條陳,議刻幾種著作,當晚盡歡而散。次晨送了來、鄧二人回來,孫謀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顧的房裡,跟手也去拜見了,說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廠南紙鋪內,買些覆試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練。
覆試場過,貼出榜來,孫謀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無望,也就隨他去了。到了殿試的日子,孫謀滿意拿出手段來,搶個▉本頭,那知事不湊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時東南風很大,滿殿上盡是灰土,孫謀坐位緊靠窗櫺,又沒有帶擋灰土的鏡子,只弄得墨盒裡一大層的黑灰,把筆都膠住了,沒法草草完卷出來,臚唱傳名,自然輪不到他了。後來打聽,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欽命題紙下來,倒甚為得手,一揮而就,寫也寫得乾淨,以為這番是一等無疑的了。誰知落在一位理學先生盧大軍機手裡,這盧公是江蘇人,有個典故他不曉得,貼了個簽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見下來,欽點吏部主事。孫謀倒不在意,一般的認老師,拜客,卻不學別人出京張羅,只在京裡結交京官,聯絡同年。魏、于二人在寓中,替他謄寫條陳,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說工部裡有位侍郎,姓于名志徵,表字靜甫,也是江蘇人。其人不過五十左右,有兩個好兒子,一名察義,表字質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兒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學政,二兒子是上科的留館翰林。兄弟兩人,都是極好的才學,又通知時事,見得外國太強,中國太弱,就想學些外國人的學問,來維新中國。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發憤托人在上海辦了些譯本書,卻多半是製造局益聞報館出版的書,都是很有用的。兄弟兩人看書的眼光,本來就快,不到幾月,一齊卒業。又採辦了些新的譯書,用起功來,漸漸懂得西學門逕,約略知道他們治國的法子,只是沒得權柄,做不成事業。這于靜甫先生,見兒子有偌大的本領,如何不喜歡,不免對了同寅,時常要誇張幾句。人家不知就裡,覺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譽兒之癖。殊不料這位靜甫先生的學問,究竟太腐舊了,聽見兒子說出來的話,並且偶然寫個小件雜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請教起兒子來。質庵放了學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幾個維新題目,可惜那裡的士子,頑固的多,不曉得他的好處,也沒甚麼大名望。厚庵在京,專喜結交新進,希冀遇著幾個知己。上次聽見。人家傳說粵東館有人在那裡演說,就要想去聽聽,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悶悶不樂,把童御史罵了幾百聲頑固。往後到處打聽,才知道是廣東寧有守演說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著門路,接著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瘧疾,醫治好了,身體軟弱,不能出門。那天會試榜出,看見第五名,正是廣東寧有守,拍案驚喜,又動了訪寧孫謀的念頭。
次日天氣清和,身子也漸漸好了,能夠行動,便叫套車到欣勝寺。投進名片,原來孫謀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來說道:「魏老爺請。」厚庵不知道魏老爺是誰,只得跟了進去,及至見面,彼此通了姓名,還有那于力夫,也廝見了。淡然開言道:「敢問吾兄找寧孫謀何為?」厚庵道:「其實也不為什麼,小弟的意思,是背時到極處了,眼見得世路上的人盡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顧著一身,不曉得自己也靠著人家過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裡的人,能不壓死嗎?然而這種道理和人家說,沒有能聽得進的,還要被他笑以為狂。因此小弟時刻在後進當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這個道理,好和他談談。有天聽得粵東館有人演說,什麼叫做演說,京裡的人,從極貴的中堂到極賤的車夫,都沒有聽見過這兩個字。不瞞吾兄說,小弟也還是書上看來的,因此留心要等這演說時候也來聽聽,豈知被那極頑固的童御史衝散了。後來小弟也生了病,並不曉得寧兄的住處,無從找起,幸而看見會試題名錄,才曉得寧兄中了會魁,慢慢打聽,今日才得來此,無意中又與吾兄相逢,還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時代僥倖的科名,從前一物不知,自家覺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買了幾部時務書來看看,如今方知中國的學問一無足用。寧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時,還望吾兄代達誠意。」淡然連稱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寧兄雖則薄有虛名,還是新進之人,正要請教,少停等他回來,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罷。」厚庵問了淡然、力夫科分,沒有什麼年誼,當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張,原來那名片背後,印了兩行小字,就是他的寓處。淡然接過來看了,夾在書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來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車而去。等到晚上,孫謀回寓,魏、于二人接著,見他滿臉的得意樣子,淡然便問:「今兒有什麼好消息,如此得意?」孫謀道:「我們的機會來了,此時且不必說,只是還少一個出場的大官兒。」淡然會意,便道:「有位于太史來訪你。」孫謀道:「那個于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來,孫謀一看,哈哈大笑道:「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于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卻說孫謀聽得于厚庵來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細看片子背後。寫著寓南橫街東頭路北,次早便叫套車,拜于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來,京裡的長隨乖覺不過,曉得他是新貴,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請在客廳裡坐了,便進去回稟主人。孫謀踱到客廳一望,原來陳設不俗,居然也有張番菜桌子,幾張洋椅子,兩旁掛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侖等類,一尺多長的照片俱有,曉得他是到上海買來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會,簾子動處,厚庵衣冠端正的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家人端上茶來,厚庵仍是送茶,孫謀道:「昨承枉駕,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豈敢!小弟聽得吾兄是當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訪,如今我們同在京城,可以時常請教,還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寬了衣帽,到弟書房裡去談談,就在舍下便飯,不知帶了便衣沒有?」孫謀道:「便衣是帶的,今天有位朋友請吃飯,約在廣和居,賞飯是謝謝,倒不如我們同去一走。好在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認得的。」厚庵問是誰?孫謀道:「張大軍機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認得認得,這是小弟極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錯,此人品行學問,件件過得去。雖如此說,現在時候還早,停一會兒同去不遲,還請吾兄換了便衣,到書房裡坐一刻。」孫謀道:「好極!」於是叫人把車上的便衣取來,換好了,同到書房。
只見小小三間,一派藤竹器具,眼目為之一清,架上幾疊洋裝書籍,也不見有什麼墨卷殿試策等類,孫謀肅然起敬道:「我公名下無虛,比那時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鄭之別。」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實在沒得什麼。學問,幸還自己知道世間各種學問,斷然不是幾句爛時文包括得了的。小弟雖不才,這些意見,卻能消融淨盡,倘承吾兄教導些當世之務,自覺尚能領會一二,只求不吝教誨方好。」孫謀謙道,「小弟學問也淺,雖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聽途說罷了。吾兄有志講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於科學的道理,我們連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來,蒙小學能學全沒有?如今翻譯出來的書漸漸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領略。據我看來,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夾在裡面,好像一幅錦繡,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還有什麼好看。所以看翻譯書,也要自己有眼力揀擇才好。」厚庵聽他這篇說話,心裡很覺不錯,又問起他從前著的那部書來,孫謀道:「被幾位頑固老先生毀了板子,外間書坊裡不敢賣的了,底本我還有幾部,吾兄要看,叫人送來便了。」厚庵又問他有沒有新著作?孫謀答道:「有是有幾種,也不多,我專做時務條陳,積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轉呈與張老伯,正要取回與吾兄商訂商訂,我們明兒再細談罷。」
說話時,厚庵身邊摸出一個金錶,瞧了一瞧,見是十一點多鐘,就叫家人套車,兩人同上廣和居,主人已到多時,厚庵見還有一位,是盧尚書的世兄盧子瑜在座,還有一位卻不認得,問起姓名,才知也是新點主事楊慕樵。當下入席縱談,只有孫謀的話,滔滔不絕,說的盡是外國的政治,比中國政治好的去處。慕樵駁道:「你這話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國的政治那般好,為什麼法國的皇帝路易會被人家刺死,美國總統林肯會被人家用手槍打死,難道他們不曉得君臣的大道理麼?」孫謀道:「吾兄讀西史錯會了,法王路易,是專制的君主,猶如我們中國桀紂一般,大眾捉去殺了他,本是應該的。美總統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個人,跑到戲館裡去聽戲,仇家害了他的性命,這是出於不料。要知外國的皇帝。自以為和百姓沒有多餘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國理學先生所講的,只有皇帝一面,沒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從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國政體。然而要國家強盛,總須要學他一二,我只佩服他們有團體,一樁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從中取利。譬如中國學了那美國法國的百姓,有起權力來,還能安靜嗎?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爭我奪,弄到後來,被外國人看出破綻,漁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體是萬萬行不得的,只要想個法子,改了現在的各種弊端,學上人家一兩件好處,也就慢慢的強盛起來了。」慕樵點頭稱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聽他說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沒得外人,便低低對孫謀說道:「吾兄所擬條陳,家嚴極其賞識,想呈今上御覽,還須另謄一通方好。」孫謀肅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這都是當務之急,可以實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們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過一遍,只要沒有違礙之處,小弟自當恭繕好了,求老大人代為呈進。」厚庵方知孫謀條陳,已有張公代奏,也自代為欣幸。便請伺他條陳內大略是些什麼主意?孫謀道:「頭緒極多,口述不來,況且事情關係很大,也不便預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裡,請飯後在駕敝寓,一觀底稿罷。盧兄、楊兄都是看見過的了,還求諸公切勿傳說與人,這是極要緊的。」四人諾諾答應道:「寧兄但請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來扶持中國,那肯破壞了這種大事業呢?」當下暢飲盡歡。席散之後,孫謀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條陳底稿給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請淡然、力夫合謄一分,送于侍郎處。厚庵回去,就對他父親誇說孫謀的才學,又言張大軍機有保舉他的意思。于侍郎也十分欽佩。自此寧、于二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來不絕。
過了幾日,孫謀的條陳也抄好了,托厚庵轉呈侍郎于公,于公讀了一遍,雖有幾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也很賞識他的才氣。又因他是兒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愛及他,特誠請他吃飯。約了幾位老輩作陪,孫謀執子姪之禮。席間恭恭敬敬,沒有放言高論,因此于侍郎覺著他老成穩練,深喜兒子得了個益友。次日,侍郎從衙門裡回來,才脫去衣服,突然的張大軍機的少爺來見,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說:「家嚴再三致意,現在有位吏部主事寧有守,聞得和世兄交好,學問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覽,聖意很以他說的為是。老伯可否上個折子。保薦他一番,上頭必然立時重用,那時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于侍郎道:「極承尊大人關照,寧君學問,兄弟也略見一斑,昨兒請他便飯,談了多時,卻也安詳純粹,正待要保舉他,又蒙尊大人這般關照,尊大人如此關切,真不愧為以人事君,不勝欽仰。這折子兄弟自當效勞,煩世兄回稟尊大人便了。」伯能稱謝,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于侍郎送客回來,心中甚喜,晚間厚庵回來,父子商量,擬議奏折的底稿。侍郎寫了幾行,只覺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邊,凝思一回,颼颼的一揮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過來,從頭看去,說的盡是時勢上面的話,還沒有說到薦賢,便搖頭道:「不妥不妥,從來做奏折的訣竅,總要開門見山,你想聖躬一日萬機,那有許多工夫來看你的這些閒話。」厚庵道:「父親主意錯了,這番薦賢的事,是極鄭重的,須要說到時局艱難,非倚畀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尋常保舉人一般,上頭還道是照例話呢!況且我們自己也要顯些本事,給上頭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個折子,不好草率的。待孩兒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聽父親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兒子的話,倒也不錯,就聽他做下去,只見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裡,凝思一回,又走到書房裡,查書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來。侍郎從頭至尾,朗讀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來只道鬆泛,那知接下去,一層緊一層,很得古文筆法,此稿也不須改動,待我明兒親自謄寫便了。」厚庵被他父親贊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覺如此方對得住孫謀。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兒找了寧孫謀來,看過底稿,我後天就遞上去。」厚庵告退自回臥室。
次日午飯後,果然約了孫謀來,其時于待郎足足寫了半天,把這奏折方才謄好,厚庵進來稟道:「孫謀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會他,厚庵跟在後面。孫謀見過侍郎,作了一個揖,謝他保舉之情,然後侍郎將折稿交他細閱,孫謀接來看了一遍,又稱謝道:「老伯如此切實入奏,小姪感激難言,將來自當竭盡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聽了,自是歡喜。孫謀辭別回去,在寓預備奏對的一番說話,又和魏、于二人說道:「事尚可為,我但能稍有權力,總當薦舉二位,好幫我辦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頓一番,我們中國,或者還能富強起來,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諉。」淡然無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錯,我等自當效力,決不推諉,只是才學短淺,恐怕擔當不起大事。好在兄為之倡,我等二人竭盡所有本事幫忙便了。」孫謀道:「甚好,就把預備奏對的話,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齊吐舌道:「你是新進的人,說到這樣深處,恐怕有些違礙,不要把事情弄得決裂了倒不好。」孫謀道:「不冒險那得成事,我是備辦著好頭顱,試他喀畢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頭,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時一心一意,同做起來便了。」魏、于默然不語。過了一天,打聽于侍郎折子已經進去,其實張大軍機早已安排定了,上頭覽奏,立時傳旨:吏部主事寧有守著於明日預備召見。到了次日,孫謀衣冠到朝房裡,自有人領了他進去,任他孫謀怎樣膽識,到了此時,也覺不寒而慄了。當時見了皇上,就按照禮數,行過了禮,息心靜氣,聽候諭旨。停了一會,上頭問下話來,孫謀從容奏上,這時不過奏陳大概,那知合了聖意,就一一追問下去。孫謀胸中本來熟悉,自然沒得一句對不上的,聖心大悅。奏對多時,聖上諭張大軍機破格錄用,賞了個四品京堂,預備內庭顧問。
當日退朝,朝臣裡面,紛紛議論道:「他一派邪說熒惑聖聰,將來國家一定受害不淺。」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聽得他說什麼廢科舉,大家約會著上折子力爭。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話傳揚開去,自然攻訐的人更多了,一時卻還未測上意如何,只算參奏他的預備科便了。孫謀也自猜著一二,曉得人家要和自己為難。況且張大軍機在朝,也是孤立無助,沒什麼人同他合得來的,只怕眾怨所歸,不甚妥當,因此對人分外謙恭,滿心想拉攏幾個同志,幫助自己。誰知人家都拿他不以為然,孫謀直弄得進退維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卻說胡志高在京供職,原想碰個機會施展抱負的,可巧遇著寧孫謀這班人,口口聲聲的鬧新政,恰巧朝廷召見他好幾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從此國家有了轉機了。」當即約了何意誠、泰新甫和孫謀相見,大家商量新政辦法,張大軍機知道上頭隆重他們,覷便又奏上一本,請在勤政殿設下幾張交椅,賜他們坐了,好商軍國大事。上頭允奏,從此孫謀天天上朝見駕,把胸中的學問經濟,一一展布出來,代上頭擬了多少旨意,樣樣事情都依著他的法兒去辦,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沒有說他壞的。孫謀自己犯疑,恐怕權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頭幾次要升授他官職,他再三力辭,又把幾樁緊要的事,交給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辦,自己只在裡頭主持綱領,所以忌他的人雖然多,附和他的卻也不少。他所辦的新政,總不過是振興商務,開辦路礦,整飭武備,創設學堂幾個大關目,沒一件不是當辦的。內裡的事,有張大軍機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撫擔了責任,說不得也要辛苦一番。只是有幾位督撫,不免徘徊觀望,陽奉陰違,奉到旨意之後,並不認真整頓。被孫謀打聽著了,又面奏了上頭,下了幾道嚴旨,拿他們切責一番。其中卻有一位河南撫台,人甚開通,辦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著實嘉獎。
其時江蘇李撫台,得了這個風聲,便想迎合聖意,上了個改科舉廢八股的條陳,上頭准奏。正待舉行,不料惱壞了一位大八股家舊學黨的領袖,姓褚名家駟,表字伯驤,向來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書之職。他見朝廷偏聽了寧孫謀的話,忽然大變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廢去八股,越發對人私議,很有些違背話頭,卻被都老爺又打聽著了,特地參了他一本,說他違背聖旨,阻撓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無事,褚尚書經過這番風浪,再也不敢多話了。後來裁官的上諭又下來,什麼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幾個衙門的官兒,又鼎沸起來,大家的議論都說:「我們好容易螢窗攻苦,掙扎得這個功名,餓雖餓不死,飽亦飽不了,只指望將來一步步薦升上去,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個苦盡甘來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難道就這麼無故休致嗎?」正想會齊上本爭回,到底上頭天▉聰明,察邇見遠,果然又有上諭,叫他們等候路礦農工各局開辦之後,所有員缺,分別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於外省的官,本是幾年一調的,做好缺的,已經發過財,做壞缺的,是本不願意長做下去,聽見這裁撤的話,還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撫司道,見政府這般切實變法,卻都有些悚動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書,雪片的發了下去,其實也不過敷衍搪塞,哄騙朝廷,一時那能夠改變過來。
閒話休敘,單說江蘇上海縣城裡,有一位老先生,姓齊名爾文,表字不虛,聽見朝廷這般舉動,歡喜的了不得。原來這齊不虛,本是個迂儒,生平沒有別的嗜好,就只看書呷酒,把那眼前的時務書,統通買齊,看了一個爽快。又把那紹興裝來的花雕酒,澆得心腸很熱,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國商務極繁盛去處,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來往也靈,兼之報館林立,盡他寓目。妙在他有見解,曉得中國之事一言難盡,所以借著看書飲酒,以寄他的牢騷。一天早起,和一位守舊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則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觀樓泡茶坐下。就有賣報的人,把五六張報在茶桌上一放,不虛隨手取來,從頭讀去,恰好是詔各省廢寺觀為學堂的上諭,不虛正襟危坐的恭讀了一遍,卻不住的點頭道:「庵觀寺院,本是極腐敗的時代遺下來的,枉費錢財,養些無業之人,甚至窩藏匪類,邪盜姦淫等事,總出在這裡頭。官吏不知裁廢,還要扶助他們,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學堂,真是化無用為有用,這不是聖人明見萬里,那能知道這般辦法?我總認定是寧先生的主意。」尤則之聽他這派謬論,大為動氣,本來是不肯看報的,要想駁正他,只得順手取過報紙來,把上諭看過一遍,卻因是上諭,不敢說什麼,只罵姓寧的不該蠱惑聖聰,辦這些學堂出來,占去科舉地步。況且庵觀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來一概廢掉嗎?只你佩服這姓寧的,同著了迷一般,我卻不來佩服他。
原來尤則之雖然是個讀書人,專喜結方外交,很迷信些什麼修練說法,正是齊不虛所深惡的。只因他心地無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輕棄舊交,所以還常常同在一起吃酒。但是談到時務上頭,兩人總要抬槓,弄得面紅耳熱,沒奈何才開交哩。這次不虛聽他駁的沒理,只當沒聽見一般,不則一聲。則之見話不投機,起身告別,下樓自去。不虛也不留他,仔仔細細把那幾張報看過,才曉得政報館要改為官報局,自言自語道:「本當如此,這樣看來,上下通氣,我中國或者還有振興之一日。」一個人空歡喜了一回,獨自一人踱到酒樓喝酒。
看官!你道這政報館,是那個開的,原來就和孫謀同伴會試的來孟實、鄧亦虛二人開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內。他二人主意,不過想開通民智,並沒觸犯忌諱的話頭,各省督撫都肯替他札派行銷,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還合式,想把來改為官報,一半也是迎合孫謀的意思。這時孫謀既然說動了聖意,真是君臣魚水,言聽計從,孫謀又叫淡然上了個創辦譯書局條陳,上諭准其開辦,賞給他五品京銜,就做了譯書局的總辦。于力夫也賞了個六品銜,做了譯書局的提調。和孫謀交好的于厚庵、胡志高諸人,都得了什麼軍機章京上行走,並准他們參預新政。接連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廣郵政、練水軍、造戰艦這些上諭,一樁樁都被齊不虛看得清切,只當件件可以實行的了。因此,興致也就鼓舞起來,不覺多吃了幾壺酒,又呷了兩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裡擱不住一寒一熱的攪,回去之後,第二天就生起病來,頭暈發燒,臥牀不起,不能再到大觀樓看報去了。病了一個多月,才漸漸的好起來。
原來不虛住在城裡,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並沒他人往來,那知外面的事。除吃酒外,又不肯浪費銀錢,所以有些報,都是在茶館裡順便看的。這天病好之後,正要出門,打聽都中消息,卻好他一位同學,從京裡會試回來,特地來拜。不虛接見道:「老同學,今科委屈了。」他這同學姓洪,名開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極開通的朋友,會試不中,原想謀個學堂館地安身,在京候了許久,見寧、魏事敗,這才出京回來。當下聽得不虛慰藉他,倒觸動無限牢騷,歎口氣道:「先生不須說起,現在的科名,得了也沒甚意思,你看寧、魏二人,那樣了得,鬧到如今,始終犯了個叛逆大罪,雙雙逃到外國去了,徒然害死了許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虛聽了他話,猶如一盆冷水,從頭灌下,詫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謠言嗎?」子蒙道:「老先生,你沒見報麼?這是通國皆知,我造什麼謠言呢?」不虛道:「真的麼?這也難怪我,我自從前月底便沒看報,一直病了個把月,那裡會曉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聽探聽消息,卻好遇見了你。好極,你替我把北京城裡近事,仔仔細細談給我聽聽。」子蒙就把孫謀怎麼在京存留不住,怎麼要想到上海管那官報局,怎麼上頭不信他了,就有許多官員奏他謀反,沒法的跳上火車、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黨幾人,一並正法,還要行文外國,捉他回來。幸虧外國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跡,後來才算得沒事,真正險哩。不虛長歎一聲,道:「這是國家的氣運,說他則甚。」不提兩人閒話。
且說孫謀果因在朝為舊黨所忌,刻刻自危,虧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錢財,買服了上下齊心,所以一有風聲,就能預先知道。一天有人來報:「寧先生快走罷,有人告你造反。」孫謀聽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騎馬出城。原來他早已曉得風聲不妙,這條路是預先打算好的。當下上了火車,只見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艙內,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認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個公司船正待開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裡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會,定要上船搜尋,又虧船主不曾答應,只得罷手而去。三人見船主異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間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語不通,不能細訴衷曲。
且說此時寧、魏、于三人,既脫離大難,聚在一處,商量投奔之所。孫謀道:「我們到東京,是不妥的,那裡同志雖多,但是中國公使在彼,怕有不便,還是在橫濱上岸罷。」淡然道:「不錯,我們在橫濱做些買賣,也可以將就度日,只是本錢不多,將奈之何?」孫謀道:「不愁,我們只要碰著幾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淒然淚下說:「我們雖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兒,株連起來,都是死的。」孫謀道:「不妨,我想我們不過為人陷害,又沒犯什麼大罪,就是辦起來,也是罪不及孥的。況且你更沒有逆跡,怕什麼呢?我只愁京裡幾位熱血朋友,慘遭殺戮,實覺傷心得很。」說罷,也淌下淚來。淡然為人,本來多情,聽了這話,更是難過,當時相對黯然。只見那海裡的一帶秋山,也覺愁雲慘慘了。孫謀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道:「我們做的事,那一件不是為國家盡忠謀劃的,如今被讒逃走,豈可就這般無聲無臭,埋沒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橫濱先開個報館,把同人一番熱心,先替他們表白一番,也叫後世知道我們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聽了,俱各贊成,況且淡然又是文學專家,那有不願意做這事的,三人計劃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橫濱,不免大家上岸,覓個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鄉知名的,彼此相訪。孫謀談到開報館的話,情願資助的人,卻也不少,於是就一面經營起來。亞東同洲之地,往來既近,信息也靈。忽聽得于侍郎下了天牢,又聽得胡何諸人均綁赴西市梟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聽得華尚書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樁事,朝廷異常寵任。三人又是一場憤怒,恨不得口誅筆伐,一泄胸中之氣才好。
那天于、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書機器等件,孫謀獨坐無聊,寫了兩首歌詞,譜人琴中,自抒憂憤。不料適被東方仲亮聽見,彼此敘談起來,才知真是同志。又問出賈希仙蹤跡,只怕已經不在了,未免又是傷感一陣。仲亮問及孫謀為何來到橫濱?孫謀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和你細講。」二人入坐,談了一回,卻好于、魏二人回來,孫謀指示他們,彼此見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仙一層交情在內,覺得分外親熱。然後孫謀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細說出來,仲亮聽一節,贊一節,聽到後來,不覺目裂髮豎,歎道:「先生這番作事,雖然可驚可喜,只是還有些兒錯處。」孫謀呆了一會,心中詫異道:「我有什麼錯處,倒要請教。」正是:
中朝黨獄方逃網,海外同心又責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卻說東方仲亮聽完了寧孫謀述的一番事業,批評他有點錯處,孫謀不服道:「倒要請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虛傳,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當辦的,本沒有什麼錯處,只是先生的主意,專注在朝廷,卻沒想到百姓一面。」孫謀道:「我怎麼沒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書,工商發達,農學講求,又叫牧令教養百姓,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嗎?」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學堂未曾開辦,人民資格不及,就叫他上書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說是非。中國的工人,固然沒有製造本領,聽人指使的商人,也沒有合群之力,農夫更一意守舊,牧令看得做官猶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業?外國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間辦辦學務,多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而且還有一說,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萬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錯了念頭,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害死了許多好人,這不可惜嗎?」
原來仲亮是和賈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寧、魏為然的,所以發出這番議論來,卻把孫謀說得動膽驚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過於熱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錯處,現在也沒法的了,只好把這個宗旨,一總放在做的報上去,指望將來轉移社會便了。」仲亮點頭道:「這話很是,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得,我們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業,怕不能獨立麼?」孫謀大笑道:「仲亮兄,你這話亦錯了,現在那個島那片洲不被歐美強國占了去,你還想做什麼探地的哥侖布,合眾的華盛頓呢?」仲亮道:「不然,我們經過的那個仙人島,就是極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銷用力經營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籌畫過一番,可惜到毛人島失散了,如今獨力難成,不知先生肯贊成此議否?」孫謀大喜道:「原來世間還有這一片乾淨土,卻被你們找著,也好算得是哥侖布復生了。我情願助你們一臂之力,只是資本不足,打不起輪船,辦不齊軍裝,約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們在仙人島得著的珠寶珍物不少,變賣起來,富堪敵國,還怕做不成大事業麼?」孫謀甚信其言。
正在談得高興,外面陡然腳步聲響,有兩三個人走了上樓、寧、魏各大吃一驚,只當是警察兵來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來,及至三人走進門時,仲亮連忙招呼,叫他們過來見寧先生。寧、魏、于和那來的三人,各各行禮,彼此通問姓名,才知道正是盧太圜、鄺開智、歐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寧、魏、于把心放下,只是屋子裡擠得滿滿的,大家敘談一會,就商量自己賃屋居住。仲亮道:「我們初到此地,實在不知道本處情形,雖然英國話懂得幾句,也只勉強應酬罷了,那能和他們交際呢!」孫謀道:「不妨,這裡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俠之士,同他商議,定有主意。」仲亮也以為然,於是兩人同到藤田先生房裡,仲亮取出逕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見了,著實贊歎道:「可惜我們日本,沒有人愛重這個東西,這要售與英國人,方能得價,我替你轉售便了。」當下略談數語,藤田事忙,兩人退出。
隔了數日,藤田約仲亮去談道:「那珠子售得三百金鎊,你還有什麼珍寶,可以代為轉售的?」仲亮把身邊攜帶的珍寶,取出一大包來,托他銷售,那知一候十幾天,沒得回音。半月後才見藤田回來,對仲亮說道:「我受了你的托,逕往東京,遇著英國一位大商家,專門搜羅珍寶,我把東西與他看了,他喜歡的了不得,一總賣了五十三萬鎊。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幣在此,請你點收。」仲亮大喜道:「極承代勞,應當酬謝。」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來如此,從不受謝的。足下遠客敝國,又且同伴人多,用錢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裡肯聽,定要酬他一萬鎊,藤田把來捐入學堂,做了個紀念,這是後話。
再說仲亮既有了錢,就想創辦大事業,送了寧、魏、于三人五萬鎊,一面開起報館來。他卻存了個取仙人島的念頭,到處結交豪傑,東京、長崎、神戶各處走了好幾遍,結識了中國志士不少。孫謀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蘇格蘭去了。淡然、力夫任了報館的事,幸而又結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沒事。仲亮一天在東京旅人宿,和歐孟核恁窗閒話,忽然看見一位西裝客人進來投宿,仔細看他面貌,卻非歐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國人,嘴邊鬚眉如戟,神氣生得甚是嚴毅,仲亮是有心人,豈肯當面錯過。一會兒那客人上樓來了,仲亮約莫著他已經佈置好臥室,便去拜會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諒一番,忙陪笑讓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華來的麼?」仲亮聽他口音,正是同鄉,連忙通問姓名,才知他是肇慶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預備回鄉的了。二人細談起來,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漸漸吐露衷曲,說出同伴賈希仙一番離合,黎浪夫大喜道:「原來足下就是賈兄同伴,記得賈兄對我說過,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島失散,只怕已葬海魚之腹,誰知天相吉人,一般沒事,倒在此處不期而遇,真是萬分之喜。」仲亮失驚道:「黎兄那裡見過賈希仙來,他已經死在毛人島裡,怎麼還有他來」?浪夫道:「千真萬確,這賈希仙不是湖北人,後來同了什麼寧孫謀幾個人到中國上海遊學,後來他同姓寧的兩下失散,不合飄流到我們府裡,題了反詞,被官府捉去,江中遇著足下,劫到山寨,同謀大舉的麼?」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裡遇見的。」浪夫道:「不瞞你說,我是落魄外國,經過許多驚風駭浪,聽得近日外人議論,我們這華人都沒立腳地位哩。因此打定一個主意,一定要興起中國。東奔西走,沒有做成一事,幸而在舊金山,遇著了賈兄,承他一見如故,現在商量大舉。他囑咐我到中華訪探情形,覷便招羅幾位同志。我這裡有個舊友吉田亞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沒有遇著,他家裡人說,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幾天,見著後,商量行止。」仲亮舉手加額道:「天幸賈大哥不死,我們事有可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據地,再圖他業,除非和我賈大哥同謀不可。弟急欲去見賈大哥,懇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賈兄現在布哇,行蹤無定,聽說就來東京的,美洲去不得,那裡禁止華人上岸,甚是利害。賈兄和一位宮俠夫兄,也想離開彼地,來投日本。依我說,足下還是安居在此,自會遇著他。」仲亮點頭稱是,就領歐孟核和浪夫相見。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膽氣更壯了一倍,過了幾天,浪夫打聽得吉田亞二已回,約了仲亮、孟核去訪他,三人一路同行。這時正值暮春天氣,說不盡六街三市,一派繁華光景。到得吉田亞二住處,原來一帶柳陰環繞宅邊,芊草半區,落花幾片,分外幽雅。彈扉進去,卻見樓下一排三間房子,裡面擺滿圖書,一把純鋼佩刀掛在壁間。吉田下樓招呼,仲亮見他是五短身材,一種精悍之色,現於眉宇,年紀尚輕,不過三十多歲光景,當下用英語通問姓名,才知他號重正。主人見仲亮、孟核都是中華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煙,大家敘談起來。浪夫表明賈希仙仰慕的一番話,吉田道:「我久聞此人是個英雄,要興亞東,恐在這人身上。況且還有三位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今歐美風雲,橫被亞陸,敝國地方雖小,卻能獨豋國旗,雄扼遼海。只貴國到如今還是守舊不肯變法,恐為列強所並。你們都是一般的國民,也當動念,我願助一臂之力,不知諸君能創立些基業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稱謝。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華去探聽情形的話,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貴國去遊歷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內必到香港,那時再會罷。」三人少坐一會,也就告辭。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車,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個亂黨,正法在廣州了,二人猜著,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訪吉田,要想探個確實信息。誰知吉田已於月前出門去了,他家裡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得罷休。回到寓處,只見兩個警察兵,正在門前巡邏,二人很覺詫異,只得硬著頭皮踱了進去。剛跨到樓上,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仲亮眼緊,仔細一瞧,失聲道:「哎喲!你不是俠夫老弟麼?」那人也失聲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當下三人大喜,仲亮急問希仙在那裡,俠夫指著裡面道:「就在那間臥室裡。」說罷,三人一同進去,希仙出迎,各人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別後情形,仲亮把海中鯨魚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鳥救出的事,訴說一番,各慶更生。正在談得有味,店主人領了警察兵上樓查看道:「中國公使,說有個欽犯賈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嗎?」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賈某,只是貴國警署,也犯不著替敝國拿人。」那警兵道:「我們並非替貴國辦案,只是要請你到署裡走一趟,問個端的,才好容留。」希仙並不推辭,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宮、歐三人也下樓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聽。
且說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從前的事訴說一番,日本官員都文明不過,知他無罪,立時釋放,這才大家放心,商議進取。仲亮把遇著寧、魏的話,敘說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見著淡然、力夫了。孫謀是在蘇格蘭著書諷世,他們另有一種宗旨不必強他所難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島的一層意見說出。希仙道:「你話雖是,只是我的意思還想,在祖國做些事業,黎浪夫遇著沒有?」仲亮道:「遇著的。只是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名亂黨,正法在廣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驚道:「果然如此,那還了得,只怕未必是他。況且他從沒有到過中國,那裡會有人認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門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橫濱山下十九番地,那裡算個總議事處,你們可到那裡聚會。大圜、開智也在那裡,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諸人同上火車,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廣東丸逕到澳門,會著許多同志、打聽浪夫消息。在澳門住的諸人,都役知道浪夫來到廣東,又且聽說廣州正法的亂黨,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關浪夫甚事。希仙然後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見有兩把日本刀,又有一萬金的鈔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會有一個官來審問他,為什麼帶刀?希仙道:「我們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帶刀,天下皆知。」又問:「鈔幣何用?」希仙道:「這是旅費。」那官道:「你是富家嗎?能帶這些鈔幣出門麼?」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則聲,仍替希仙裝好,說:「政廳吩咐拘繫你們。」希仙沒法,只得和仲亮坐車同到警署,進門已是黑暗,走了一帶迴廊,有人開了一扇鐵扉,把他二人送進。希仙是嘗過這種滋味,不以為奇,仲亮那曾經過,到了此處,不覺放聲大哭。正是:
天羅地網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卻說仲亮不勝監獄之苦,大哭一場。希仙笑道:「你怎麼露出兒女子的情態出來,這點兒苦頭,都不能吃還想辦什麼大事?告訴你罷,這是外國監牢,他們定是誤會了,不知把我們當做什麼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斷沒有斷頭之罪的,儘管放心便了。」說得仲亮轉悲為喜,也很慚愧。希仙又道:「向來監裡的規矩,沒有同黨同監的,我們這個際遇,已比別的囚徒不同。」話猶未畢,只見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語,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處,一般又是一間,裡面卻早有一人坐在那裡看書。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東京遇著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話。一會兒監門關了,兩人低聲各道人監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結識了無數英雄,路過香港,也因廣州有亂黨的警信,兩廣總督有照會到香港,凡有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幫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監。浪夫聽說希仙已來,大喜道:「吾事濟矣。」仲亮問其所以,浪夫卻不肯說,但道將來自有分曉,不須細問。三人在監裡過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開門進來,叫他們去洗澡,又對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於是二人同見了希仙,希仙不免又問浪夫別後一番情形,三人商議對答問官的話,一會兒果然傳審,同監的人都勸三人更換了華美的衣服再出去,誰知那審問處,就在獄旁,不上幾步,已經到了。後面卻有兩個持槍兵士跟著,上面有官員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領事,一是翻譯官。英官設了公案,坐在上面,還有個判事官,同日本副領事及翻譯官坐在下面,警視總監和警部長官兩面挾著賈、黎等三人,背後還有兵士六人,跟著站在後面,審問的話,無非說他們是亂黨,三人不服,爭辯多時。希仙把來蹤去跡,一一說明,浪夫、仲亮也說得明明白白。問官問過日本副領事,知道他們說的日本情形不錯,問官仔細推敲半天,方肯免他們的罪。就叫警部長押他們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過,只得收拾好隨身行李,同上輪船。這船當日就開,三人無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圖再舉。
浪夫談起結交的許多志士來,希仙原也聞名的,算起來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橫濱,人總議事廳,盧大圜、鄺開智、歐孟核、宮俠夫都在那裡,還有許多人,是東方仲亮沒見過的。當下大家商議,總想據片土地,安頓多人,再謀興亞。仲亮獻策道:「據小弟的愚見,還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島。得了這個基業,何愁立腳不牢,好好經營起來,可成大事。況且這島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說得好,道是『兼弱攻昧』,這昧弱的島國正好攻取,虯髯王扶餘正是此意。」幾句話,說得希仙心動,浪夫卻不以為然道:「我們起先的宗旨,那裡單為這一島,仲亮兄的話,弄得大眾離心,我是第一個不願意同去。」當時,盧、鄺諸人都和仲亮是一條心,新結交的同志,也有說浪夫話不錯的。希仙道:「眾位且免爭論,待我主意定了再講。」於是大家不歡而散。
希仙回到臥房,很費躊躇,左思右索,沒得主見,倘若聽了仲亮的話,從此僻居窮島,也沒甚麼趣昧﹔倘或聽了浪夫的話,那是萬萬不能成事,只不過留下個身後之名罷了。從來人的腦筋裡,常轉的事,往往形之夢寐,希仙這兩種念頭,委決不下,睡著了便做起夢來,恍惚見浪夫跑來說道:「兵馬已齊備了,請大帥登壇命將。」希仙大喜,就覺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裝甲冑,給他穿上,門外一匹黃驃馬,已備好了鞍橙,在那裡伺候著。希仙跨上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後擁,將他送到校武場。只見族旗飄豋,槍炮成林,一個個統領帶著隊伍,都按照軍禮上來迎接。希仙和他們廝見時,原來都是舊時同志,東方、盧、鄺諸人,也在其內,不覺揚揚得意,同上將台,一一派定執事,調遣他們分五路進襲中原。東方黑上來稟道:「這裡到中原隔了一條大海,沒有戰艦,又且糧草不繼,前行甚是可慮,不如暫且休兵。」話言未了,左標裡閃出一員大將道:「我軍鋒銳正盛,趁勢可以略地攻城,紅旗報捷,轉眼可待,這廝擾亂軍心,應當處斬。」希仙舉目看時,原來這大將就是黎浪夫,希仙道:「東方將軍說沒有戰艦糧草,這話倒也不錯,恕他初次犯令,就把這置備戰艦糧草的事,交給他去辦,將功折罪便了。」黎浪夫無言而退。一會兒東方黑覆命,戰艦糧草都已齊備,希仙祭旗登艦,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覺自己的戰艦,一共只有十來號。希仙傳令將大炮對著岸上轟去,只見黑煙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奮勇爭先,捨舟登陸。霎時間就把城據住,開筵慶賀,一片歡聲,和著那軍樂的聲音,聽了非常暢快,隨又傳令直搗省城,飛馬出去,約會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時候,深馬報道:「大帥!不好了!中原皇帝聽得我們據了潮州,天顏震怒,命曾開元做了大經略,統領十萬大兵前來迎敵。英國的水師,由海裡前來助戰,法國的陸師亦由陸路上殺來,四面圍逼,離城只三里路了。」希仙聽報,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黎浪夫道:「主帥休得驚慌,自古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有什麼害怕的。」希仙一想,覺得此話不錯,登時膽氣壯了許多,傳下號令,準備迎敵,將士個個磨拳擦掌,勇氣十倍,一聲吶喊,兩面交鋒。誰知才開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發急,忽又聽得外面槍炮聲響,連忙帶了全隊人馬,捨命迎戰,炮子和雨點般的打來。東方黑上前稟稱:「主帥不好了,我軍子彈用完!」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間,兵勇已剿滅殆盡,單剩東方、盧、鄺、歐、宮五人,不由的拋下軍器,束手受縛。
希仙氣憤填膺,卻見座上的官員大聲喝道:「你們這班死囚,自外生成,屢逃法網,這回被我拿住,有何話說?」希仙怒目上視罵道:「我們是要強漢種的,那裡算得造反!」說完,上面又一位官員道:「這班死囚,還有什麼話和他講,早些解他京裡去辦罪便了。」就見有幾個強壯的兵勇,把他們打入囚車。真是夢境迷離,不多一刻已到京城,傳說聖旨下來,謀反大逆,不問首從,一概凌遲處死。果然又有幾個劊子手的人,把他們衣服剝去,用繩索捆綁了。許多人簇擁著,到了市曹,監斬官吩咐了一聲:「剮!」只見劊子手舉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將下來。他經此一嚇,不禁「啊喲!」大叫一聲。誰知這一嚇,倒把他嚇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睜眼看時,窗前煤氣燈一星微明,自鳴鐘正打三下,自己心頭還是突突跳個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尋思道:這是我自尋苦惱,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麼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裡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他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只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仙人島去做些事業為是。
主意打定,次早約齊同志,把夢境述了一遍,說出自己的悔悟來,勸大家決計走仙人島那條路。仲亮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從前認得你,只當你是一位豪傑,原來庸懦無能,天大的事,竟至為了一個夢,就打退了念頭,可恨可惜。」希仙歎道:「人生幾何,只這般聚在一處談談,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這仙人島一個好機會,我們到那裡,創個基業,進戰退守,未可限量,不勝似飄流四方,寄人宇下麼?現在的英雄,只會說大話,櫻花易謝,弄到垂白無成,那時悔之晚矣!」浪夫不語,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賈某同志者,一齊舉手。」舉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諸君不棄,肯隨賈某渡海,只是此去,風濤險惡,兵機利鈍,不可預知,萬一遇著困苦危難的事,諸君不要後悔。」當下大眾誓死相從。
希仙和仲亮、俠夫商議道:「我們渡海,雖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頭還嫌少,做起事來,恐怕不夠。」仲亮道:「大哥之言極是,我們中國同志,究還不少,須得有人到內地去囉致他們同來。只是大哥中國去不得,我和俠夫走一趟罷,還不至於遭禍。」希仙道:「這話不錯,你倆就扮做商人,略略辦些貨色,趕緊內渡,如遇同志,隨時陸續資助來東,免得惹人耳目。」二人會意,立即辭別希仙,乘輪內渡。於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東。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兩人附了吳淞丸,直駛上海。登岸後,就在中和棧裡住下,初意打算先開一爿洋貨店,無奈到處訪問,卻遇不著一所空房子。
原來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闊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價錢貴些,倒不妨事。子東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風氣,有一種掮客,都在茶館裡替人家談買賣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這種人,和他談談。子弼道:「我只聽見有珠寶掮客、古董掮客、洋貨掮客、地皮掮客,卻沒聽見有房子掮客。」子東道:「難說,你可曉得,租房子也是個交涉噓!將來口岸送給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給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鐵路礦產賣給外洋,就有鐵路礦產掮客?這租房子,雖是小事,怎麼沒有掮客。」說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閒著沒事,便踱到四馬路四海昇平樓茶館裡閒逛。只見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滿滿的。子東心上躊躇道:「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麼?」於是二人,也踱上了樓,占了一張桌子,閒談品茗,偶然回頭,卻見隔壁台上有兩個人偏偏在那裡談得熱鬧,說的話,彷彿是一處地皮,要賣三萬銀子。仔細聽時,一位是寧波口音,他那神氣,有點土頭土腦。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東候他們談論多時,不由得上前打個問訊,那上海人連忙站起身來招呼。兩人通問姓名,原來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絨馬褂,醬色寧綢袍子,金絲邊眼鏡,嘴裡銜枝雪茄煙,假象牙的煙嘴。當下子東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聽見仁兄在此談地皮的交易,料想這上海租房子規矩,也是內行了,特地過來請教請教。」滑甫滿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難,小弟肚皮裡的房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所,大的小的,西式華式,開店住家,悉聽尊便,府上是那裡,還是開店,還是住家?」子東道:「敝處廣東肇慶府,這回打東洋販貨回來,要想開個店。」滑甫把子東打諒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過東洋,怎沒有一些洋派?」子東道:「小弟是買賣場中人,那裡敢沾染習氣。」滑甫贊道:「可敬可敬!那邊桌上坐的,不是貴同伴麼,請過來談談,我們並桌罷。」子東招呼子弼過來,二人對面應酬了幾句套話,那寧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攔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須知吃飯有空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卻說寧波人辭別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攔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們難得遇著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罷,小弟的東。」寧波人謝道:「改日再擾罷,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聽他去了,那精神卻全副注在方子東的身上,再三問明於東寓處,又問他帶些什麼貨色,子東一一告訴了他,也就問了他的住處。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後馬路如意里,一個朋友號裡,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時,一點鐘總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穀香,三點鐘就在這昇平樓,夜裡頭就說不定。總不過是酒局和局。」子東不懂道:「甚麼叫做和局。」滑甫抿著嘴兒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裡碰和,別省人叫做打牌。」子東才得明白,這一問不要緊,卻被滑甫把子東看成個曲辮子,越法想多賺他幾文了。當下滑甫約子東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紅卿家吃酒,九點鐘會,當下惠了茶鈔,同下樓去。滑甫還有應酬,拱手而別。子東對子弼道:「此刻離九點鐘還遠,我們須打點底子方好。」可巧走過杏花樓廣東館,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昇平樓吃茶。這時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來得多了。還有些賣物事的,口中吆喝著,鬧得人頭暈眼花,窗子關上,煤氣燈火逼著,直熱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舊踱下樓來。子弼道:「我們還是回棧去歇歇罷。」子東點頭。回到中和棧裡,方才坐定,請客條子已到。二人只得重複下樓,打聽了路逕,踱到清和坊沈寓時,已是高朋滿座,無非是絲商茶商,洋行買辦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湊熱鬧,一家叫了一個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說,本堂之外,還發了好幾張條子,耳旁裡只聽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爺叫得應天價響。二人叫來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會就去了。席間談起房子的事,滑甫約定明日兩點鐘在昇平樓會齊去看,有棋盤街一爿店面,三幢樓房,局面很大,子東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開洋貨鋪,總得有個內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請著沒有?」子東道:「還沒有請著。」滑甫指著末座一位道:「這是舍姪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內行,而且銀錢經手,極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幫忙,今天便可當面訂定。」子東唯唯答應,那培之便說道:「洋貨的生意,出進很大,固然牌子要緊,然而上海灘上那裡有規矩的買賣,伙計們隨意要價,總看客人捨得出錢,捨不得出錢,隨機應變是頂要緊的,呆笨的人做不來這種生意。小姪有幾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時,待小姪去招來便了。有我們五六個人,包管撐起這場面來。」子東道:「待房子定妥,再來請教罷。」心下暗忖:這人倒還有點本領,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錢的名兒,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閱他三萬兩萬,都不要緊。想定主意,又對甄培之說道:「培兄,不必再圖別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慇懃敬了子東幾杯酒,當晚盡歡而散。
次日,子東和子弼等到兩點鐘,走上昇平樓,果然滑甫叔姪已到,還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塊。子東問起姓名,原來姓鍾名萬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盤街房主的內姪。那房主家裡沒得男人,就托這內姪替他管理。當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闊大,門前三間,是極好的店面,後面還有四樓四底。子東看了,很為合適,隨即議價。美功要三百塊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銀子小租,一切自來水巡捕捐在外。經滑甫、培之再三磋商,總算房租減去了三十元,小租卻是分文不讓,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後,此次還沒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兩百塊的謝金。從此子東就在上海開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萬銀子交給培之,聽他辦貨開支,自己只揀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結交,因此人人知道,有個方子東、虞子弼是個大富戶。不到一年,那洋貨店天天折本下來,年終結帳,除二萬金一齊折盡,還欠人家五千兩銀子。培之惶恐無地,來告子東道:「不是小姪不善經理,無奈現在幾家洋貨鋪,跌價攬主顧,小姪不該和他們搶生意,價錢要得太少了,開銷又大,房錢又貴,實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時,小姪敢決定翻得過來。因為數目太大了,不得不請請老伯的示,再辦下去。」子東肚裡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虧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場面,沒法還去五千兩虧累,又給他萬金去做。
這時子東又起了一個開輪船公司的念頭,已經說動幾位外國商人,允為助力,子東大喜,就稟准了領事,預備開辦,言明這船單走外洋一帶。未及開輪,偏偏遇著北方匪徒起事,兩江糾齊各省督撫,和外洋商訂東南保護條約。軍書旁午,各國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件事上,只得罷休。但是這一年之中,同志東渡的,卻也不少,就是他們要辦這輪船公司,也曾有過信給希仙,希仙甚以為是,接著便有信來催過幾次,子東只得據實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沒事,就出門到處看看風景,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閒逛的。一日在黃浦灘上,眺望江景,只見濃煙一道,人說是漢口的輪船下來了。一會兒船並碼頭,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頦下盡是長髯,子弼和他打個照面,失聲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顧望前便走。子東也認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聽他做甚事來的,就尾在後面追趕他。不料那人卻走得甚快,幸虧二人也有這個趕路本領,遠遠的只不脫離,看他走人泰安棧裡,子東也跟進,追上叫道:「浪夫兄,我們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當絕我們太甚!」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黎浪夫。當下浪夫聽子東說到這話,只得應聲道:「仲亮兄,我並非絕你,只為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趕各事的好。」子東道:「說那裡話,我們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難道從此就不算了朋友麼?我開了個小店在此,你也不須住客棧,就屈駕在敝店小住幾天罷。」浪夫停了一會道:「也罷,我就打攪你幾天。」三人同到棋盤街,浪夫只見金字招牌寫的是「興源洋廣雜貨」,原來房子甚是寬敞,前面掛滿保險燈穿衣鏡之類,後面四幢樓房,佈置得極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東不免吐露真情道:「我們是改名換姓的,切休再稱舊號。」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為什麼改名換姓?」子東道:「實不相瞞,我為經營仙人島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見笑。」浪夫不語,子東又問他在漢口,是什麼舉動?浪夫那裡肯說。就此住了幾天,浪夫向子東借錢,子東給他一千塊鈔票。
這日浪夫出去,當日不見回來,一連五天不到店,子東猜他已往別處去了,只得置之不問。卻見報上載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幾位知名之士,現在還訪拿餘黨。子東告訴子弼道:「我看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內,他如今和我們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訴我們。」子弼點頭稱是。話言未了,外面遞進來一封信,子東接著看時,原來是寄給黎浪夫的,子東問那寄信的人,原來放下信便去了。子東看那信面沒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開看時,原來是敘說綴紅妹已遭慘死,隱不肯輕易一擊,當想個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傑,如能來時,覿面商量,比信札往來,尤其穩便。下款是慕隱啟事。子東道:「咦,這名字定是兩個女子,難道如今又出了什麼女俠不成?等浪夫來到,倒要問他個明白。」子弼勸道:「不必,這是人家的秘密事,問他時定然不肯說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鬧出別的亂子來,不大穩便。」子東道:「是。」隨將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邊。
正想出門,忽然瞥見浪夫昂然而入,問子東道:「今天有人寄信給我沒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們替你收在這裡。」浪夫道:「請即取出給我。」子弼趕忙把那信取給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來覆去,先看了幾遍,然後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討個火來燒了。子東忍不住問他:「這信說的什麼事情?要這般秘密。」浪夫道:「論理你們二位,雖然不是同志,和你說了,卻也不妨。這就是你會見過的那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他兩位雖是閨閣中的女子,倒能做些驚人的事業,叫那一班鬚眉丈夫見他,還要讓他三分,二位只聽他將來的英名便了,不須細問。我要到北方遊歷一趟,就回東京。承情所借的鈔票,緩日奉趙。」子東道:「說那裡話,你我朋友通財,那有要還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氣。」拱一拱手,揚長而去。子東、子弼趕出店門送別時,他已去得遠了。列位看官,可曉得那慕隱到底做的什麼事?如何認得浪夫,綴紅又如何慘死,這個疑團黎浪夫既不曾說,做書人只得把來補敘一番。
且說前回寧、魏北上的時候,慕隱、綴紅送到江干,灑淚而別。自此朝占鵲喜,夕卜燈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萬分榮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閨,衾底燈前,不知感了多少離情別夢。幸而他慈母康強,哥嫂雍睦,家庭之間,十分和順,等到放榜時節,契辛預先遣莊丁到鎮江去買了一分報,專送家裡。慕隱、綴紅聽得報來趕忙去看,契辛已經看過,連忙說道:「恭喜大妹夫中了進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隱臉上,登時有了喜色,綴紅卻悶悶不樂。後來接著寧、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絕大事業,二女不勝之喜。從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關係,便天天看報,果然見了許多行新政的上諭,又見淡然也賞了五品京銜,以為不久飛黃騰達,自己與有光彩。慕、綴自不必說,歡天喜地的,互相慶慰。誰知不多些時,又接著寧、魏二人的信,內中寫得甚詳,說是微窺聖意,不甚以我們改革為然,而且京官裡面,忌的人多,恐怕禍生不測,須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連累妻孥,不大穩便。契辛見他來信,如此說法,只道他膽小過慮,不以為意。還是綴紅見得透澈,說道:「中國有這些闊大老官,那裡用得著新進士行什麼新政,況且淡然不過中了個舉人,馬上就賞了五品京銜,人家見他們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齒,定有大禍在後,我們不可不防,還是依著來信的話辦去為是。」契辛道:「萬不至是,就有些風吹草動,我能庇護得你們,且免愁煩。再者,這信上的話,千萬不可叫母親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擔心。」慕、綴唯唯答應。
慕隱被綴紅說得心動,就也想預備個避難的法子。二人先把腳來放大了,想操練些武藝,以便將來到處去得。不上一月,上諭下來,命各處捉拿寧、魏餘黨,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見。陳府和寧、魏結婚,是到處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時來索詐,幸而聖恩寬大,罪不及孥,總算沒事。過了年餘,慕、綴腳已放好,操練的武藝,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動了,就懷了個外國尋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遠離。事有湊巧,陳母老年多病,犯了個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醫侍藥,弄得坐臥不安。慕、綴二人,天性尤篤,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陳母病了一個多月,臨終時,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裡尋著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進京去,休教少年夫婦,長離久別。」原來陳母至此,還不曉得寧、魏之事,契辛流淚受命,陳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盡哀盡禮,不須細表。慕、綴一年服闋,一天到揚州他姨母家去賀壽,他姨母無心說了一句道:「我聽說甥婿是被兩個人讒言所害。」慕、綴便問是那兩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問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綴這時,也顧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書房去問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頭石,捨命能為女界豪。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卻說慕隱、綴紅踅到表兄書房裡,那表兄見他表妹二人進來,笑臉相迎,起身讓坐,綴紅性子是急躁的,便問道:「剛才姨娘說,大姊夫和我們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說表兄知道細底,萬望告知。」他表兄見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鬧出事來,如何肯說,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過是聽人家傳說,那話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鬧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禍外洋。還有人說,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來,也未可知。表妹不須著急,倘然這話有點來由,不久又好聚首了。況且二位妹夫,才高出眾,將來回國,一定還要重用,怕不封妻蔭子麼?表妹千萬不要動了決絕的念頭。」綴紅冷笑一聲,尚未開言,慕隱接著說道:「表兄不是這般說,我們女流之輩,幹得甚事,妹子急欲打聽仇人,也不過曉得了他,咒罵他幾聲。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禱告上帝,罰他不得好死,難道這般怯弱的女人,還能代夫報仇不成?表兄不須過慮,儘管說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綴紅袖統管裡一把小刀子,驀然拔了出來,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說,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來是個極膽小的人,見這光景。嚇得渾身亂抖,兩隻手抱著頸脖子,戰兢兢的答道:「我--我說--我說。」卻又頓住了口。綴紅道:「快說,快說!」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說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書、方郎中。」原來他表兄嚇慌了,那時六部尚書裡面,卻沒有一個姓胡的,慕隱慮事,卻很精細,便插嘴道:「現在這兩個人在那裡?」綴紅道:「正是,在那裡?」他表兄道:「在--在京裡。」綴紅又把刀子對準他表兄咽喉,做勢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點兒風聲,被姨娘知道,仔細你腦袋。」他表兄見那刀子對著咽喉來時,只叫了哎喲一聲,兩眼直瞪,早已嚇呆的了。綴紅囑咐他那幾句話,一句也沒聽得,綴紅見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漸漸醒過來,諾諾連聲道:「不敢木敢。」綴紅撲嗤笑了一聲,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邊,轉過臉對他表兄福了兩福道:「妹子無禮已極,萬望表兄包涵,千萬不要對姨母提起。」他表兄雙眼流淚道:「表妹你有話好說,何至於帶了兇器來嚇唬愚兄,幸虧我膽子大,落了別人,嚇都嚇死了。」綴紅笑道:「實不相瞞,一則試試表兄膽量,二則妹子不這般做勢,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乾了眼淚道:「算了算了,你聽,自鳴鐘已打十二下,請安置罷,母親是早已睡著的了。」慕、綴二人辭別表兄,回到上房安寢。
兩人私下商議,要從這裡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轟轟,做他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綴紅道:「沒得盤纏,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隱道:「那倒不消慮得,我裡面這件衣服,不是鋪著二十兩金葉子縫的麼,你那一件難道沒穿來麼?」綴紅歎道:「咳,真真該死,我就沒慮到要走,還是姊姊細心。」慕隱道:「這倒不妨,好在盤費已夠,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綴紅道:「我們明兒辭別姨娘,只說回家,出了大門,由我們怎麼走,誰能管得。」慕隱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讓我們單身出門,定然要替我們僱船,還要派人護送,那時添了個解差,能走得脫麼?依我的主意,是不別而行最好。現在寫兩封信留在這裡,一封是辭別姨娘的,一封是寄與哥嫂的。只說我們前往日本尋夫,其實是望京城進發,你道何如?但須連夜改換裝束,清晨趁大家沒起身時,開了他們的後門出去,卻不要遠行,找個客店住下,等他們找尋的人兒過去,方可遠走高飛。我看地圖上,那京城和江蘇,只隔了山東一省,我們要望山東走,只消僱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綴紅聽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計策,一點不錯,我們一准就這麼走法。」當下二人悄悄穿衣下牀,把信寫好,就改扮起來,綴紅是要剪去頭髮,慕隱不肯,幸帶有剃面的刀,兩人將前後長髮剃去,把長衣穿起,果然與男子一般無二。
原來他們平時喜扮男裝,那衣服都是身邊帶著走的。收拾停當,天光已亮,二人隨即悄悄地開門出去。揚州的風氣,鋪戶人家,起得甚遲,這時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來下排門,慕隱道:「這時客店諒未開門,我們不如逕去僱船。」綴紅點頭稱是。二人奔到河邊,幸虧路是來時認得的,恰好一隻邵伯划子靠在河邊,慕隱和他講價,問他要多少錢一天?那船戶道:「我們長裝短卸,都有個地頭,不論天數的。客人到那裡去,我載你去,一總幾弔錢便了。」慕隱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東去,是到那裡起旱的,如何對付他呢?幸虧記得地圖上有個徐州府,是和山東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過去盡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說道:「我們要到徐州府去。」船戶鼻子裡笑了一聲道:「客人,沒出過門麼?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們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僱轎車的。」慕隱本來機警非凡,連忙改口道:「哼,你當找不知道清江浦麼?那是我走過十幾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親,順口說了個徐州府,其實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們沿路要停兩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問你多少錢一天。」於是船戶討了七弔錢。送到清江浦,坐日錢是每天五百文,慕隱還他六弔五百錢,他也就答應了。
當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戶到行家寫了船票,交給慕隱。當下先付了兩塊洋錢,慕隱就催他開船,他卻只是答應,並不解纜。綴紅髮怒,一疊連聲的催問。船戶走來道:「兩位少爺,不須著急,我們要等伙計來了方能開船哩。」二人無奈,只得隨他,卻懷著鬼胎,恐怕有人追蹤而至。不到一個時辰,那船上的伙計來了,這才理篙解纜,慢慢離開碼頭。二人放下一頭心事,慕隱悄悄對綴紅道:「我們如今改做男裝,第一不可順口叫出姊姊妹妹來,被人家覷破機關。再者也要起個名號才是。」綴紅道:「你名慕隱,是慕的聶隱娘,我們莫如就改姓為聶,你單名一個軹字,表字子深,我單名一個井字,表字子裡。何如?」慕隱笑道:「準定如此便了。」且說二人既改了姓名,做書的人也須將他真姓名擱起,稱他的假姓名了,表過不提。
再說子深慮著有樁最急的事情,子裡會意,及至到了邵伯鎮,那裡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買了些臉盆便桶之類,自此一路行去,遊山玩景,見些從沒見過的世面,倒也甚樂。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個客店住下,開發船錢。原來這客店是在清江浦開設多年,掌櫃的馬大有,很有名的,為人年老誠實,代客僱車很公道。子深和他敘談起來,才知他是山東歷城縣人,就討問他些山東風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兩人是怯弱書生,又且初次出門,有些憐惜他的意思,不免盡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僱車一輛,二人同坐,講明到濟南府,共二十弔大錢,連包飯在內。次日一早上車,可憐二人是閨閣中嬌養慣的,雖說有些本事,究竟經不起風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覺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亂吃了些麵食,倒頭便睡。一覺天明,外面車夫,催他們上車,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們醒來,又要吃茶洗臉,車夫著急道:「今兒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極不太平的,要是遇著響馬,咱看你倆還有命嗎?出門上路將就些罷了。洗了臉又要吃茶,這樣講究,只好長年住在家裡享福,何苦出來現世呢?」子裡聽他這番辱罵,幾乎氣破肚皮,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恁樣欺負人,你莫非要和強盜勾通,打劫我們麼?我們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說罷,搶前幾步,提起一塊三百多斤重的石頭,在台階上砸成四段,那台階的石頭,也震裂了,子裡又指著石頭說道:「你這驢頭比他如何?」嚇的車夫舌頭吐了出來,縮不進去,店裡有些伙計,也看呆了。車夫停了一會,趕來對子裡磕頭道:「大人不作小人之過,咱情願好好的伺候老爺到濟南府,單求饒恕了咱罷。」子裡笑道:「你原來只有這點兒膽量,好好去罷,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爺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車夫諾諾而退。子深始而見子裡動氣,很為著急,因聽馬大有講過,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車夫的,後見他拿出本事來,壓倒了車夫,心中卻也甚喜。當下二人覺得肚裡饑餓,忙叫店家煮了幾個雞蛋來充饑,然後叫車夫套車。這時的車夫,不比從前了,竟比家裡的佣人,還伺候得週到。車子套好,車夫就替搬鋪蓋,捆行李,拖腳踏凳,請二位老爺上車。趕了半站的路程,已經日光過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弔錢,叫車夫去辦酒菜,分一半賞他們吃。那車夫如何不樂,當日歇息了半天,把連日的勞乏,都將息好了,照常趕路。不上十日,已到濟南。早就聽得濟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許多名勝,有意玩耍幾天,在城裡找了個客店,名為人和書屋,住了下來。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評論,是不虛的。
逛了幾日,有些厭煩,心上又想到復仇的事要緊,便想僱車進京。走到街上,忽見一乘綠呢大轎,前面許多護勇簇擁著,街上的人,說是胡大人,子裡畢竟不知輕重,當時也不問情由,就想撲到他轎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護勇慌了,手起一槍,打中他的腰裡,在地下滾了幾滾,登時氣絕。子深分明看見,卻一陣心疼,昏暈了過去,倒在街旁。當時一陣忙亂,街上的人都擠滿了,胡大人傳命停下轎子,叫人搜那死屍身上,卻沒見兇器。原來這日子裡,並未帶刀,幸而搜撿的人,沒有脫他的衣褲,故而底蘊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餘黨,打轎回去。省城裡出了刺客,那還了得,連忙閉了城門,不准行人出進,三大營的營官,親自帶了老將,上街搜尋。可巧子深醒過來,被他們鎖拿了去,隨即解到歷城縣,立刻委員坐堂審問,子深到堂卻也不賴,便供道:「那個被你們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來此探親不遇,住在店裡,我這兄弟,是個粗人,瞧見那轎子裡的大人,面貌很像我們要找的那個親戚,只道是無意中碰著了,所以撲上來廝見,並沒別的意思。如今誤被你們打死,也是他的命該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撫恤些棺木之費,就感恩不淺了。」那委員倒是個忠厚人,聽他這一派情詞,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很想開脫他,擱不住旁邊還坐著一位同寅,幫著問道:「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為何當時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時一陣心疼,已經暈倒街旁,及至醒來,就被你們拿住,那裡還有工夫去喊冤呢?」問官道:「且慢,你是那裡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蘇揚州府人。」問官又道:「你探的親戚姓甚名誰?」這一問極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蓮仙,做過濟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紹興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沒對證,子深就說是他。那個官兒手捻著鬍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搖頭,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你這東西,好大膽!」子深至此,不禁大嚇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勝乳虎,犯人失魄類亡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卻說那陪審聶子深的委員,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道台的親戚,那有不曉得他病故的道理,況且既到這裡,亦該打聽得出,如何會把胡大人,當做李道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隱情在內,快些從實招來,免得吃苦。」子深被他這一詰問,倒嚇呆了,幸喜他機變過人,轉念一想,便供道:「不錯,我們原也到處探問過,也有人說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說他還在這裡的。只因我這兄弟,生性迂執,他說我們這位姑丈,年紀不大,必不至死,況且也難怪,這胡大人的面貌,實在和家姑丈一般無二,那能不誤認呢?」那陪審官尚欲追究,承審官道:「他話倒也不錯,胡大人和從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見過的。」當下錄了供詞,去回胡大人。
原來這胡大人,是山東候補道,河防局總辦,本是華尚書的門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這個優差。他為人卻還仁厚,這天見過撫憲回來,中途吃這一嚇,只當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尋他身畔,並沒兇器,情知誤傷了人命,然而關係自己的前程,只得將錯就錯,查拿餘黨。果然拿著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只是一向讀書赴考,當翰林,捐道台,到省從沒得罪過人,那有什麼冤家前來行刺,這分明別有緣故,倒不可陷害平人,傷了陰德。拿定這個主意,便有心開脫子深的罪名。不多會,委員來見,呈上供詞,胡大人一看,更加惻然道:「這人也太孩氣,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縉紳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帶來見我。」委員連聲稱是,辭別而去。一會兒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館裡,子深見了胡道台,只得磕頭,口稱觀察,一切周旋禮節,甚覺落落大方。胡道台甚喜,不再追問他兄弟行刺的話,只略問家世,又問他應過幾次考,子深把編造的話說了。胡道台又問他兄弟倆到此何干?子深說為謀館而來,此時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聽了心上著實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內姪,我那有不照應之理,只是令弟死於非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謀事,齊巧北京舍親華尚書,托我代薦一位西賓,如不嫌委屈,兄弟當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說的胡尚書,本來我就疑心,現在並沒有什麼胡尚書,如今被他一說,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憐妹子不問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說薦我到那裡去,將來報仇更易,豈有不願意的道理?」於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謝。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館裡住下。次日將子裡棺殮畢,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靈柩,送到江蘇丙舍後面空房裡停好。過了一天,方才叩別胡道台,取道北上。胡道台又派了一個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著妹子,不免傷心落淚,當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過黃河,只見前面來了兩個軍裝打扮的人,腰裡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騎了匹甘草黃的馬,一人騎了匹小川駒,緊一緊籠頭,直打子深的車前跑過去,仍復跑轉。那家丁會意,也把馬加上一鞭,出一個轡頭,比那兩匹馬更快,跟上前去,打個來回,誰知那兩匹馬上的人,回轉頭來一望,便如飛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爺今天黃河崖兩個響馬,有意要動手的,少爺知道麼?」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虧俺這匹馬跑得快,他沒有敢動手。」子深問其原故,家丁道:「大凡響馬最怕的是快馬跟蹤,看見人家也騎了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個轡頭,給他看看。」子深不語,自此過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隸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風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飯反比山東來得好吃。到得京城,其實也沒甚壯麗,車子趕進城去,卻走了無數荒地,才漸漸見些鋪戶人家,街道非常之闊。
這天起了一陣西北風,那黑灰直向車箱裡卷來,吹得子深耳目口鼻裡都滿了,聞著還有些騾馬糞臭,嘗著還有些兒鹹味,子深肚裡忖道:這樣壞地方,如何把來做個京城,真正辱沒了中國!一路躊躇,忽聽得跟來的家丁,對車夫說道:「我們住騾馬市大街榮升店罷。」車夫答應了,舉起鞭子,把騾子打上幾下,便轟雷掣電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車子裡如何坐得安穩,禁不住身子東搖西擺,幸虧不到一個鐘頭,已到騾馬市大街。但見九陌長衢,兩邊鋪家的沖天招牌,高矗雲際,比別處的市場,熱鬧了許多。到店門口時,掌櫃的是認得胡大人公館于升于二爺的,滿面堆笑問好,請他們進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臉水,鬧過一陣。子深開發車錢﹔車夫去後,鋪設被褥,子深累得渾身筋骨疼痛,隨便躺下歇息,于升自去覓住處不提。
子深朦朧睡去,忽見他妹子假子裡來了,一種悲慘的面目,叫了一聲:「姊姊,我勸你不必報仇了,轉眼中國就有大亂,那仇人自有人來收拾他,你趁早往東洋,一則避亂,一則尋著姊夫,犯不著在此嘗那亂離的滋味、休像我誤聽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問他端的,誰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見了,只見一盞紅燈,滾到身邊,登時嚇醒,卻是南柯一夢。暗道:我聽得深謀時常講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兒怎麼會做這夢呢?妹子的話,又說得離奇得很,莫非真個有甚禍亂,且住,如今山東正有些人,結什麼義拳會,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禍根。難道妹子死後,果然有靈,來示夢的麼?呸!不要信他,總之夢是腦筋中偶然感動,不足為憑,安知不是我胡思亂想所致。大事要緊,那有憑這一夢,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于升走來,說道:「少爺,晚上吃什麼飯?好去館子裡叫。這是乾店,沒飯吃的。」子深路上受了些驚恐風塵,又悲傷妹子,幾下湊來,病根已伏,此時只覺頭暈身熱,懶怠起身,再也吃不下飯,便道:「你愛吃什麼,去叫兩樣吃罷。我不吃飯,停會兒替我預備些稀飯就是了。」于升連連答應,自去吃飯不提。
這時天已昏黑,店伙計送燈進來,只聽得雨聲驟作,簷前淅瀝不止。子深痛妹子慘死,夫君遠離,說不盡旅邸淒涼,悶悶不樂。勉強起來,正想看書消遣,不料隨手拿了一本新譯的《日本大和魂》,裡面說的盡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復仇諸般的事,不免將燈移近牀前,靠著枕頭,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覺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于升送粥進來,子深呷了兒口,便不吃了,當晚沉沉睡去。夜裡醒來口渴,頭裡又隱隱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發燒,這回直覺得十二分困苦,從此一病三日。于升急得沒主意,和掌櫃的商量,請了一位大夫來診脈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藥。幸虧子深略知醫理,看了這方,不敢煎服,直燒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過氣息如絲,四肢無力。直養到半個多月,方能吃些飯食。引鏡自照,瘦損不堪。所喜那于升雖係胡道台派來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著錢多,早已將他買服,因此飲食起居,受益不少。又過十多天,子深已能下牀行動,商議著去見華尚書,叫于升僱了一輛車,忙著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車到華尚書宅門前,只見裡面紅紙銜條,直貼的密密層層,數也數不清楚,大約從編修起到尚書止,當過的主考學政,鄉會總裁,都不止一次。門房裡肥頭胖耳的管家,兩三個都是玄青洋縐的衣服,醬色摹本的套褲,手裡拿著一尺長的潮煙袋,大模大樣,任誰都不在他眼裡。于升拿出拜帖,又問少爺要了胡大人的信,走進門房,候了半天,只不見有人出來。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時,才見于升出來說道:「華大人今天不見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爺後天飯時再來。」子深聽了,那無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強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後日又去,門上回說:「大人因衙門裡有事未回,回來還到公爺府裡吃飯,你明日再來罷。」子深恨恨而歸,晚間于升來回道:「少爺這樣天天跑去見不著,徒費車錢無益,依小的愚見,莫如送他門上十兩八兩,憑著于升一張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們當了這個門上,就有派定主人見客不見客的本領,要不花錢,一輩子也見不到這華大人的。」子深聽罷,已經氣得發昏,轉一念道:「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還容易,只消多費幾文不心疼的錢便了。」想定主意,便道:「于升十兩八兩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兩銀子,你道可好?」于升大喜道:「少爺這樣花了本錢,將來有華大人提拔,還怕不高升嗎?以後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還要你囑咐嗎?我一路到此,全虧你服侍得週到,正要重重的謝你哩。」于升道:「這是小的應該的。」當晚主僕二人商量妥當。
次日,子深帶了一張五十兩銀票,僱車再到華府,于升這番有了精神,直到華府門房裡,找著執帖大爺,和他商量道:「我們少爺,是山東胡道台薦來的,只求見一見大人的面,那規矩情願格外從豐,況且將來相煩的事多著哩。」執帖大爺兩眼望著天,只顧抽他的潮煙,睬也不睬。于升沒法,只得把少爺交給他的銀票一張,雙手送上,又道:「我們少爺說這是點小意思,算不得什麼,送給諸位吃杯茶的。」執帖大爺一見有五十兩銀子,方嘻的一笑,回過笑臉,一面把銀票接在手裡,一面卻低低的附著于升耳朵。說道:「我們大人是不叫咱們受門包的,你少爺既如此費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請你老爺下車談談罷。」于升只得走到車旁,和子深說知就裡,子深無奈下車,踱到門房,那位大爺親自捧了一碗茶,給子深,又說道:「聶老爺來過幾次,實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爺又這麼費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氣客氣,將來費心的地方多著哩。」那位大爺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進去回。足足有一個時辰,還沒有出來,子深正餓得沒法,忽見一個小廝,提著食盒,走進門房來,于升也跟了進來。那小廝開出食盒,原來裡面裝著四色精美的萊,一罐飯。小廝一一取出擺在桌上,對子深說道:「我們大爺,恐怕老爺肚裡饑餓,所以叫給老爺預備的。」子深肚裡尋思道:原來銀子這般有用,我不花錢,今天又是白走一趟。當下吃過飯,淨過口,只見執帖大爺亦就慌慌張張的走來說道:「大人請見,快戴上帽子去罷。」子深也不及道謝,只得趕緊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占利見,主憑勢力進人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著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只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家世,又道:「據胡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舍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喚胡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胡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胡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于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裡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裡,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台,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點鐘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著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只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家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只得走到車行裡,僱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于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裡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借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歎。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並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曲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虎當關兮令人憂思。
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曲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才彈的那曲,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並猗蘭。」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只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週到,只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伙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家,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麼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家有商家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孫謀道:「怎麼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家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家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家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著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裡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舖子,一般發財。閒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裡,那些店伙,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家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家掛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著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家!中國人生來是個家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裡,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只聽人家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著個丫頭,從房裡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只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裡。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裡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骯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鄉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只幾家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淒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軟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淒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裡,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只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干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家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才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裡掛著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家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只知顧我們一家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干。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才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只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麼講究呢?原來軟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家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家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才一國安,一家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才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著,只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飯,忽然店裡的學徒走來,找著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著。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著那後生向孫謀道:「你認得他麼?」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裡救他出來的,只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裡,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只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升店裡遇著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裡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卻說寧孫謀跨進妻子的房門,慕隱已改了女裝,搽上脂粉,正在對鏡理髮,見孫謀進來,自然歡喜相迎。孫謀且不提起別後情事,只看他的頭髮,原來長短不齊,問其原故。慕隱道:「這是用剃刀剃去的,就和男人一般,現在養了兩三個月,尚未長齊,所以如此。」慕隱也見孫謀頭上的頭髮,一般剪短了,知道他久換西裝,並不詫異。孫謀才問起他到北京何事,何故改易男裝?慕隱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科名發達,我就知道非福,果然不久出事,險些兒家屬被累,我們要想避禍,大哥力言不妨,因此因循下來。後來母親病歿。」孫謀道:「呀!怎麼丈母不在了?」慕隱道:「正是,我滿了服,想來外洋尋你,恰好到揚州姨母那裡拜壽,姨母無心說出,你和淡然,都為人所讒害,我和妹子,想替你們報仇,落個名垂後世。」說到此,眼圈兒就紅了。孫謀道:「這是何意?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麼?」慕隱道:「死得甚慘!」說罷,嗚咽起來,孫謀也覺慘然。慕隱住了哭,又說道:「我們商量改了裝束」絕早離開姨母家裡,直走北京,卻在山東濟南府」,耽擱幾天。」奇巧表兄告訴妹子道:「你們的仇人是姓胡的,妹子不該誤會,碰著個胡道台,就想行刺,被他親兵一槍打死。當時我已昏暈過去,及至醒來,已經收在監裡。我因復仇事大,仗著會說,沒被問官駁倒,居然掩飾過去。後來我倒承那胡道台,薦在華尚書府裡當書啟,這正是讒害你們的人。打聽得清楚,正想下手,那知遲了一天,被拳匪鬧得他們逃走了。我沒法,只得搬住榮升店,原想乘機到外洋來找你的,誰知遇著阿翁,這番相會,實出意外,只是苦了妹子。」說罷,那喉間又咽住了,那眼淚又直流下來了。孫謀道:「難為你們,只是此等冤仇,也不屑報復,你就算報了仇,他們還不知道是甚麼原故。就是旁人議論,也只說你們亂黨罷了,有甚麼名垂後世。不意你們倒有這俠烈思想,我平日卻沒表彰過游俠,這影響太奇了。」慕隱道:「你也忒看我們不起,難道我們胸中連這點思想都沒有,定要受了你的影響不成?這句話說得太不平等了。」孫謀道:「這是我的不是,我究竟是中國人,往往流露出本來性質。」說得慕隱也笑了。當晚子奇吩咐廚房,大排慶賀筵席,各伙計均請他們吃酒。這場歡悅,大約到新加坡後,要算得第一遭。
次日,子盛先來看子奇,問起中國的事,又知姪媳回來,就問起他自己媳婦。孫謀只得把前後細情述說一遍。子奇不免悲憤,並道:那靈樞寄在山東,是不妥的,遠赴重洋去搬回來,我又辦不到,如何是好呢?」孫煤道:「已和姪媳商量定了,這柩自然寄信契辛內兄,等他去搬。再者,契辛兩個妹子,走了出來,定然到處尋訪。他們改名換姓,那裡訪問得到?這樁疑案,只怕傳揚開去,人家要添造多少謠言。關礙他們的名譽,我當做一篇俠女傳,把他姊妹二人的事,敘個詳細,寄與契辛,叫他刻出板子,發給人家,以解眾人之惑便了。」子盛道:「這個辦法甚好,也可少慰我媳於地下。只是小兒那裡,也要寫封信去告知他才是。」孫謀道:「那個自然,我還打算做幾篇詩詞給他登報哩。」當下商議定了,孫謀本來下筆千言,這晚就在慕隱房裡,信筆寫去,不到一個鐘頭,已經脫稿。這篇傳,真是把兩人的俠烈,摹繪出來,慕隱把來。讀到誤擊胡道台一節,和華府磨刀飲酒一節,直如易水荊軻,怒髮上指,不覺聲淚交並。孫謀又提筆做詩,自多激烈的句子,卻費了慕隱眼淚不少,這才作書寄出。
再說淡然自從在橫濱開了報社,來往的盡是當世知名之士,那消場暢旺,自不必說。原來中國少年,從沒一些新學的影響,自從被廢科舉改八股的幾番鬧,稍為明白些世事之人,都曉得從前的揣摩沒用,稍稍換了教法,不禁止學生看書。及至幾處學堂開辦了,有幾個遊學外國的學生,傳授心法,這才學堂中學生改了一副面目,曉得談些西學。然而苦於沒得書看,幸虧這淡然的文明報出版,果然議論痛快,學理明通。又有些科學門逕,兼貫中西,那些學生見所未見,如何不佩服呢?於是人人去買,家置一編,每年所銷,何止萬分。只是一班頑固老先生,只說他報上都是背逆的話,不准後生購買。還有幾處官辦的學堂裡,專禁這報。文明些的教習還好,頑固的,倘搜著學生的文明報時,呈給總辦,就要開除。因此鬧過幾次風潮,甚至為此散學堂的事都有。後來做學堂總辦的,也知道輿情難拂,用了個放任主義,聽他們私自買閱,只不公然倡導他們,卻還有總辦自己也去購閱。要知淡然這報積下一二年來,各種新學理新掌故不少,一班應科舉的人,腹中本是空空的,有這樣好夾帶,如何不買呢?所苦的,從前不屑購閱,弄得有頭沒腦,殘缺不完,書賈覷出破綻,想了一個絕好的漁利法子,把來分門集成一冊,方才出版,便消去二千冊。被淡然知道了,大為不依,以後也就沒人敢拾他的現成貨了。可惜那些學生,只知這報上的空論好,不知他談學問處的博洽,所以灌輸雖多,還未能普及。那程度低些的學生,把這報來,搖頭擺腦的高聲朗誦,竟當他八股文,就如什麼考卷墨卷一般,這卻可笑已極。還有些教習,迎合學生之意,把報上的文字,插人最舊的文字中,當作教科,學生倒也歡喜。只可憐那班沒讀通書的學生,做文課時,襲取了報上皮毛,什麼大舞台大劇場等類,拉拉雜雜,寫得滿紙,卻說不出半點兒新理。所以淡然這報,要算個淘汰報,得他好處的,都是學問好的人,中他毒的,就恐怕難得明白了。
閒括休提,再說淡然這天,正在報社裡握筆構思,想做一出女俠傳奇,還沒想就情節,恰好外面送進一封信來。淡然把來拆看,才知是孫謀寄的信。看到慕隱、綴紅商議復仇一節,吃了一驚,再往下看去,看到綴紅誤擊胡道台,手槍斃命一節,不由痛苦難言,那眼淚如穿絲的珠子一般,滾滾不絕。可巧主筆莊仁慧走來,見淡然這般光景,不知就裡,只道他又灑下憂國的眼淚。淡然不肯相瞞,把來信給他看,仁慧看完信,嘖嘖稱奇,信裡還夾有俠女傳一篇及詩十首,不由的傾口讀下。淡然卻未及見,湊近來看,仁慧讀完,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這篇傳,這十首詩,尊夫人為不死矣!」淡然那裡擱得下這段悲腸,只是坐著呆呆的想。仁慧勸了他半天,不聽,因主筆事忙,只得走開。淡然這日擱了一天的筆,在箱子裡翻出綴紅照像,看了便哭,哭了又看,直鬧到半夜,忽然省悟道:「我這般動了兒女情腸,未免魔障太深了,他自成仁,我自悲感,我不癡於他麼?」如此一轉念,覺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裡,登時清涼起來,頓止悲情,安然睡著。次只就把這段情節,寫入俠女傳奇內。那淡然的筆墨,比起孫謀另有一種工夫。孫謀是莽莽蒼蒼的,淡然是秀出天然的。只孫謀那篇傳,卻沒登入,但是那傳奇,隱隱約約已經說得淋漓盡致。又有孫謀幾首詩,猜也猜得出是綴紅了。
這期報寄到中國,有些不知道來由的人,也就滑過去了。只陳契辛自從魏淡然開了報館後,每期必買他的報來看,這時正因兩個妹子,在姨母處拜壽,一去不歸。接著信才知是到外洋尋夫去的。契辛那裡放心得下,不免帶了盤費,又挑選了男僕女僕,追蹤到上海,各家客寓裡打聽,那有一些兒影響。契辛始終不肯便回,看看住了一個多月,實覺無聊,要想回家。那天帶了僕人,到棋盤街買些洋貨,可巧與虞子弼覿面遇著。子弼有心結交豪傑,見契辛一表非俗,就無意中動問姓名。談起來,都有些知道的。子弼邀他店裡小坐,契辛本閒著無聊,樂得應酬,就同子弼到興源店內,可巧方子東在家,彼此客套一番,不必細述。方、虞二人問及契辛來此有何貴幹?契辛道:「不須提起。」就把兩位妹子出洋尋夫的話,述了一遍,子弼一個不留神,道聲:「哎喲!你令妹莫非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麼?」契辛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子弼道:「我本不知道,因敝友黎浪夫說起,他在清江浦遇著令妹的,後來還有一封信給他,才知就裡。」契辛大喜道:「這黎兄現在那裡?待我去拜訪他。」子弼道:「他上北京去了,還說要回日本去,無從蹤跡。」契辛跌足道:「這般不巧,那信足下可曾看見,如何說法?」子弼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經不住契辛再四追問,子弼只得實說出來。契辛大驚道:「如此說,我妹子休矣,但不知道他要報什麼仇,我只得趕到北京去救他出來。」原來子弼不曾說出綴紅的事,所以契辛尚不悲傷,子弼又聽他要趕到北京,便勸道:「吾兄此時便到了北京,也沒法打聽令妹消息。況且如今拳匪鬧得正厲害,報上說聯軍攻破了京城,你須去不得。」契辛如何肯聽,次日便收拾行李,帶了一個僕人到船碼頭。誰知沒一隻船開往天津的,契辛只得折回,找著方、虞二人,商量主意。方、虞二人勸他且消停些日子,打聽信息,並勸他搬住興源店。契辛無奈,只得將行李搬來同住。
一住半月,杳無信息,又過些時,接著家信,說他妻子難產,命在垂危,契辛心掛兩頭,沒法擺佈。子弼勸他回家,且顧目前尊夫人的性命。契辛固然篤於同胞,亦且伉儷情深,只得搭輪船回去。到得家裡,他夫人已生下一個兒子,並沒甚事,他便一心一意,要上北京。這晚接著上海寄來的文明報,仔細看了一遍,見了孫謀的詩,似乎為痛他妹子而作,心上突突的跳個不住。暗道:大妹定然斷送了性命。不由傷心落淚,又忖道:孫謀遠在海外,如何得知,這定是相仿的事,文人弄筆,那可捉摸,不須理他。再看淡然的曲子,又像是他第二個妹子遭禍的光景,弄得疑疑惑惑,睡夢中都覺著他妹子慘死,而且肉顫心搖,知道凶多吉少。最後接著孫謀的信,這才水落石出,曉得他大妹子無恙,而且夫妻相會,二妹子死在山東省裡。契辛一陣心酸,放聲大哭。他夫人聽見了,趕來問信,契辛一一說知,於是舉家悲泣。
契辛就照著孫謀信中辦法,一面把那篇俠女傳刊印,一面收拾行李,往山東去扶柩。寫了兩封信,給孫謀、淡然,托方子東在上海轉寄。自己即日動身,不消半月已到濟南。找著江蘇丙舍,進去查看,那有魏氏夫人綴紅的靈柩?問丙舍裡看守的人,也稱這裡並沒女柩停放。原來孫謀匆匆發信時,沒說出他們改姓名一節,那傳是文人掉弄筆頭,不怎麼說得詳細的,契辛至此,煞是詫異,忖道:這靈柩那會失落,事有蹊蹺,再檢各柩,只有鎮江聶子裡之柩。契辛猜著五六分,是他妹子,但不敢冒認,只得去拜胡道台,想打聽行刺他的究是何人,自然就見分曉。誰知胡道台巡視河工去了,據他局裡的人說,有半月多耽擱,契辛只得住下靜候。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卻聽得人說胡道台的壞處道:」那天要被聶子裡刺死了,倒也除卻一害。」契辛這才料定聶子裡便是陳綴紅,定然改過男裝的,只等胡道台回省,探問明白,便可扶柩回去。正是:
可憐俠客血都碧,誰識夫人顏本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弭拳禍快槍小試 惜賢才牌示高懸
卻說陳契辛在濟南府住了半月,打聽胡道台何時回省,到他公館裡去探問幾次,還無的確歸音。原來河工決口,胡道台督率屬員搶險,正在吃緊時候,不能便回。契辛等得不耐煩,只得各處閒遊消遣,把那濟南名勝,什麼千佛山、龍洞、鵲華、大名湖、黑虎泉等處,逛到個膩煩極處。一天早飯後役事,仍到趵突泉喝茶,原來這天正是個集場,只見許多買賣人,東一團,西一簇,非常熱鬧。契辛也蜇進人叢裡去看看,那知並沒什麼稀罕貨物,只不過缸盆瓦罐等類,那些零星物件,饃饃鍋餅攤,到處擺滿,看過幾處,都是一般。耳朵裡聽得有人叫道:「二哥,我們去看大師兄演拳去。」契辛忖道:不錯,北方的拳匪,雖經方撫台禁絕了,不准到山東地界,那一班無知的人,原是山東人居多,這是禁止不來的。究竟他們是何作用,不免跟去開開眼界。想罷,便跟著那兩人,走到一個空曠去處,就見許多穿著毛藍布襖白布褲子的鄉裡人,圍著個大師兄,聽他談神說鬼,道是什麼關聖帝君,黑虎趙玄壇,做了我們護法,怎樣扶清滅洋,怎樣不怕槍炮,說得有聲有色,大眾喜得手舞足蹈。那大師兄更有主意,就叫眾人入會,焚香畫符,請了神明,設下重誓,慢慢傳授拳法。契辛見這種光景,覺得可笑,回到寓中,仔細想道:不好,今天碰著了這班亂民,將來越聚越多,必至釀成大事,若不見機早行,恐怕出不了這濟南城了。當晚便找著看丙舍的人,商議停妥,次日把聶子裡的樞,扶回瓜洲去了。
再說那大師兄,本是個歷城縣的無賴,入了拳會的伙,趁勢劫奪客商行李,任意揮霍。匪隊北上時,偏他沒有跟去,在鄉間混了數月,依然做了窮光蛋,餓死只在眼前,沒有生法,才想出這個舊圈套。本意只想騙幾文錢度日,誰知大家那般信服他,竟聚到三四百人。風聲鬧得大了,被方撫台知道,不覺勃然大怒道「:我那般出示戒諭,他們還敢故態復萌麼?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只有發兵剿除罷了。」旁邊踱過一位文案稟道:「大帥不須動怒,若是發兵剿滅,恐怕激成民變,倒很難辦,卑職有個法子,叫他們立時散伙。」方帥見是李文案上條陳,本來很佩服他的,不由的請教道:「吾兄有何高見?」李文案從容稟道:「常言擒賊擒王,晚生打聽得這般愚民,只因被一個光棍煽惑,以至成群結黨,目無法紀,大帥須不動聲色,叫首府出示,招他們來,只說國家要用他。他若來時,問他果不怕槍炮,便當時試驗,用洋槍打他,把他頭目打死,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方帥大喜道:「此法甚妙,到底吾兄高見不錯。」當下傳了首府,問他拳匪蹤跡。那知這首府盧大人,應酬太忙了,不大理會民事,雖耳根裡隱約聽得有什麼拳會,還不知道聚了若干人,那裡能知他們的蹤跡,就用一個搪塞的法子稟道:「那些烏合之眾,沒有一定聚集的去處,大帥如欲查究,待卑府傳齊了差役,分頭去拿人便了。」方帥道:「這倒不必,兄弟的意思,是要招降他們,就煩貴府出示曉諭,准於十一日會齊教場,聽候兄弟點名收降便了。」首府連應了幾個是,回到自己衙門,傳了歷城縣來,狠狠的責罵一頓,道:「地方上有這般重大的案子,也不來告訴我一聲,如今撫台問下來,幸虧我隨機應變,敷衍過去,要有差池,怎麼交代呢?」歷城縣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接連應了幾個是,方才退下。
首府又傳書辦敘稿,出示曉諭他們。書辦答應遵辦,回到下處,翻來翻去,並無成案可稽,便找到一個老書辦。這書辦姓史名襲號老利,在濟南府辦了三十年公事,如今是輕易不到衙門的了。此次因為他手下的徒弟,想不出法子,敘這沒有成案可查的稿,你一句,我一句,胡鬧了半天,一無成見。內中有一個綽號地裡鬼的,這人頗有見識,不言不語,在那裡抽了半天青條水煙,忽然開口說道:「諸兄說的全不是個道理,我想這樁案件,是從來沒有辦過的,料想諸兄新來晚到,見不到許多公事,只有我那史老利見多識廣,還是去請教他罷。」大家正沒主意,聽他所說,樂得把這難題推給人家做去,不由得異口同聲道:「請他去,請他去。」房裡的伙計,聽了吩咐,飛奔的請去了,半天方回道:「史先生才起來,還沒吃早飯過瘾哩。他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要來請我,他們隨便辦辦就結了。是我再三央求他,只少磕頭,他才肯來的。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在這裡等他。」內中跳出一個冒失鬼恨道:「什麼老利不老利,有這樣大的架子,我只見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銀子拿回去,從沒到衙門辦過一樁事,倒像個坐地分贓的強盜,總是地裡鬼不好,偏要請教他,弄得我們餓著肚子等他。他要是一天不來,難道就挨餓一天嗎?這稿有什麼難敘,隨便那位敘一敘就得了。官場的事,那樁不是敷衍,只管牛頭不對馬面的敘上去,我敢包你不駁回,真也太小心了。」地裡鬼道:「老兄休得胡說,今天這稿子,不比尋常,須知事關重大,若是老兄能敘,儘管請敘,我們是不擔干係的。我那老利,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腳色,見識比我們大了許多,因此我說要請教他。他既答應了來,那有不來的理,老兄怕挨餓,請回府吃飯去便了。」這人經地裡鬼搶白了一頓,也就沒得話說。候到三下鐘的時候,只見遠遠一個小廝扶著老利,拿枝長旱煙袋來了。才進頭門,就有幾位刑房裡的同伙,出去迎接,地裡鬼也帶領著同伙接了出去。細看那位老利,穿一件藍杭綢長衫,左手大拇指蹺著個翡翠搬指,故意露出袖外,搖擺而來。地裡鬼扶他進入裡間坐下,把那樁公事,和他講明,大家洗耳恭聽他的妙論。老利不慌不忙,開言道:「這稿沒什麼難敘,你把那年招降會匪的稿子,查出一看,便知道了。」地裡鬼恍然大悟,便從一宗一宗卷內,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把來改了幾處緊要關目,弄成個不三不四的一件東西,送到刑名師爺書房裡,這才把這件事搪塞過去。
到得十一那天。只聽得撫院衙門,三聲炮響,大人業已出轅,那一隊一隊的常備軍,個個掮著毛瑟快槍,擁護著撫台大人,到教場裡去,那些拳會裡人,早已到齊,個個得意揚揚,要待大人收錄。只見官廳上,隱約有幾位紅頂花翎大員,坐在那裡商議,不見別的動靜。一會兒,上面傳喚擺隊,旗幡展處,隊伍擺齊,會眾只道要和他們開仗,嚇得渾身亂抖。又停一會,首府大人親自下來傳諭道:「你們眾人,且在這裡站著,聽候吩咐,只叫頭目上去見大人。」那頭目戰戰兢兢,跟著首府上去。方帥問道:「你不怕槍炮麼?」他只得硬著頭皮道:「不怕。」方帥立時叫過兩個親兵吩咐道:「你們兩人,挾著他到眾人面前,說我要把他試槍,果然打不死,還須重用。告知眾人之後,便把他試打一槍。」兩個親兵聽了吩咐,挾他便走,那頭目不及分辨,被他們如法試槍,豈有不死的道理?槍子從前心進去,後心穿出,當時倒地而亡。眾會黨一齊跪在地下,只求饒命,方帥下階,痛說了他們一番,叫他們各自安分歸農,再有這般舉動,定然提來,那時性命不保,休要後悔。眾人叩謝過恩典,各自散去。方帥回轅,傳見李文案,著實誇獎他用的好計策,果然把一樁大事登時消滅了。自此分外敬重文人,有心招羅豪傑。
原來這方帥,名之元,表字玉岑,本是海軍衙門裡放出來的道台,深通海軍兵法,熟諳交涉。只深恨拳匪擾害國事,全虧他遏住了,沒有滋害到東南諸省。朝廷知道他山東的事辦得好,把他升任直隸總督。方帥接著這道諭旨,不由的心中大喜,對李文案道:「兄弟一向有整頓海軍的意思,如今得行其志了。」李文案自然著實恭惟,當下就替方帥擬了個謝恩折子。過了幾日,把公事移交藩台護理,方帥急欲進京面聖,好在這時鐵路已通,就打電報到京城,叫開專車來接。當日藩臬道府,各集撫院,預備送行,卻還不知方帥如何走法。方帥對他們道:「今天鐵路上,是有專車開來接兄弟的。」各員聽了,自然候送不提。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方帥焦躁,差人打電報去問。回電道:「車不敷用,請另設法。」方帥大怒道:「這車務處如此可惡,那勢力還了得嗎?」藩臬俱進言勸慰,方帥只是恨恨,設法,只得再停一天,占了常開車頭等官座,這才進得京去。召見時,條奏兩件事,一是海軍的腐敗,一是鐵路的吃虧浪費。聖上因他說得愷切,就命他整飭海軍,督算鐵路帳目。方帥奉了這個諭旨,免不得打起精神,整理一番。
到任後,便和李文案商量,聘請幾位名士,在幕府幫忙。李文案薦了幾個人。及至入幕,原來都只有老舊的本領,方帥不甚滿意,打聽得南通州有位韓康伯先生,是新舊兼通,中西並貫的,方帥不惜重資,特具百金一月的▉金,著人持函敦請。你道這康伯先生是怎樣出名的呢?原來他是個寒微出身,他老子在胡公館裡當個家丁,他也就在公館裡做個書童,伺候少爺讀書。本來腦氣筋就比別人長得足,天天聽先生講書,書上的句子,難為他都記得清。少爺退學後,他便把少爺的書。在燈下細讀,不到三年,竟比他少爺強了許多。一天先生出了個史論題目,叫做什麼衛青論,少爺做不出,他就自薦,和他代槍,著實替天下的人奴發揮出無數感慨。先生批了許多恭惟話。少爺把這本卷子,呈給他老人家看,誰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綻,說筆路口氣,全然不對,一定是有人代槍的。少爺被他老人家考問不過,只得實說。這胡老爺是翰林出身。很愛才的,當下就有心提拔他,叫他一般在館裡跟著兒子讀書。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個秀才資格。那年恰逢歲考,胡老爺替他報名應州考。此時韓康伯要將就做幾篇文章,倒也不至於鬧出事來,誰知他逞強的心盛,頭場兩篇文字,直做得花團錦簇,州裡也是位名翰林,散館出來的,見有這本好卷子,那肯割愛,不免取了個第一名案元。那時通州有幾位世家子弟,都是卓卓有名,都想奪這個案元的,及至榜發,見取了個無名小卒第一。大眾不服,卻打聽不出是什麼人。覆試見面,索他文章看時,不得不佩服。四場案元,被他一人佔據,人人憤怒。聽得茶坊酒館中人傳說,他是胡宅家丁之子,於是有了把柄出氣,便由第二名童生出頭,糾合多人,要告他身家不清。呈於做好了,找到幾位凜保先生商議這事。當頭的凜保張凝秋先生,把呈子看過一遍,只是搖頭道:「諸位錯了,要攻他,何不早攻?此刻四場已畢,差不多要送道考,還能攻得來麼?況且州官很賞識他,只怕攻也沒用的。」眾童生道:「我們曉得他出身遲了,這也有得理說,先生們出點力,有什麼告不了他?」凜保沒法,只得代他們投去,果然州裡不准,批駁下來。眾童生愈怒,趕前到學院告去,韓康伯聽見這個消息,只怕受辱,和胡公商量,意欲不去應院試。正是:
蝸角功名紛鬥起,鴻儒事業玉成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講貽羞 雪奇辱外洋遊學
卻說韓康伯被人攻考,因欲不去院試,和胡翰林商量。胡翰林道:「你只管去應試,我有信寄宗師,包你一般進場,隨他們告去便了。」康伯聽了他主人的話,果然仍去應試。只見院門口掛了一扇牌,批的是:「童生多事,誣人身家不清,本當反坐扣考,姑念該童誤聽人言,免其查究。韓某著一例應考,毋得自誤。」康伯見了這扇牌示,才放下了心,此番入場,故意做兩篇敷衍文字,進得甚後,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讀,很可餬口,但他文字雖好,命運不佳,鄉試數場,俱遭擯斥。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久聞康伯的才名,想要搜羅他入彀,誰知他卷子,偏偏沒出房,便宜了別人,取中解元。有此一襯,越顯出康伯名望來,須知通州文人薈萃,有治經學的,有擅長做八股的,有能工詩賦的,只康伯留心時務,兼喜看元史,也講究些金石,因此京城裡幾位大老官,都器重他。
那時天津開了個北洋大學堂,有人薦康伯去做總教習,康怕雖然學問過人,卻不曉得學堂中的利害,冒冒失失應了聘。說不得坐了輪船,先到上海,會著幾位當道的舊交,吃過幾次番菜,談了許多憂國的話頭,那些名公十分佩服。然後康伯向書坊鋪裡購齊各種新出的書,回到寓中,抱起佛腳來。打開一本,是盧梭《民約論》,仔細看去,十成倒有九成不懂。再看什麼赫胥黎的《天演論》,倒覺有些意思,暗道:這書還有點文章氣味,只是說的什麼道理,真正破天荒,又誤人禪家宗旨,確係聖道中的蟊賊,這些書那裡好教學生。我打定主意,叫他們讀四書五經便了。當晚翻閱過幾本書,都是一派議論,不覺心中動氣,把那些書束成一捆,再也不去看他的了。踱到二馬路,有一爿千頃堂書坊,康伯見插架的,都是木板書,不由的走進去看看,一眼望見標籤上寫著《元史譯文證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覓這部書,遍買不著。誰知此處卻有。」當即向店伙爭論再三,出三塊錢買了回去,就便打開看去,覺得字字打入心坎裡,自言自語道:「這樣考證精確,真不愧著作家。」正在得意時,外面送進請客條子。原來是招商局的孫總辦請在一品香。康伯放下書,整衣前往,彼此酬醉一番,各自散去。
康伯耽擱兩日,也就坐了新裕輪船北上。到館後會見總辦汪蘭室,商議中文課程。一時聚了許多中文教習,公同商定,康伯就痛說學生看新書之病,汪總辦雖然出過洋,要算一位開通的翰林,然而在官場閱歷久了,再不敢創什麼新議論,聽了康伯的話,很以為然。當下就定學生的功課,叫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隨便開了幾部書,卻把《四庫全書提要》上的書目,搬出一小半來。汪總辦看了一遍,覺得那些書,都是幾百卷的煌煌大書,學生如何置辦得未,只為他是大名鼎鼎的,不好駁回,隨嘴恭惟道:「好極好極,足見韓先生學問淵博。」康伯得惹已極,掀開兩撇蟹箝鬍子笑道:「兄弟於這些書,總算涉歷過一番,如今那些少年,只怕一部都沒有見過。唉!將來中學恐怕要失傳了。」汪總辦也附和他慨歎一回。內中有個教習不知分量,取過功課單,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開言道:「先生定的功課,自然是高等程度,只是這學堂卒業,乃是六年,這六年中二百四十個禮拜,每禮拜三十六個鐘頭,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算學、化學、格致等類功課,所存十幾個鐘頭,那裡有工夫讀這些整套大部的書呢?先生這功課,還該斟酌改定才是。」康伯聽他說得突兀,不覺勃然大怒,然而對著總辦,不好意思發洩,只得勉強答道:「兄弟這課程,原是草定的,正要煩各位斟酌,況且學生程度不一,自然有幾位好的,可以看大部的書﹔程度不及的,盡有程度淺近的本子在內。」那教習冷笑一聲,不歡而散。康伯暗思他們瞧不起我,倒要拿點本事出來給他們看看。
原來這學堂開辦多年,經從前兒位名公,著實研究過幾次,學生很有些開通的在裡面,即如中文一道,也頗有人講求,他們附以西學哲理,能說人家說不出的話。教習是有幾位師範生出身的,都能沆瀣一氣。偏偏遇著這韓總教,定的功課,全係外行,大家目為怪物,背後議論紛紛,康伯全然不知。一天正逢月終察課,康伯出的題目是《元史譯文證補》書後,有幾位高等學生,不消說是難不倒他們的,幾位工夫差些,卻做得不出色。教習把卷子批好,送給他過目,趁便說道:「這部書學堂裡不多,只有一部,大家不能遍讀,所以文章減色。」康伯吃驚道:「學堂里居然有這部書麼?」當時自覺失言,紅漲滿臉,教習去後,康伯把那卷子打開,果然有幾本很能說出書中的緊要關目,而且還附益原書所本無,自此不敢看輕學生。但是康伯有一種脾氣,最喜輕易下筆,那卷子既經教習批了,他定要再加一重批,本來八股的工夫最深,那方塊字的批語不知不覺奔赴腕下,這倒不必說了。有天教習送到六班生的課卷,他把來細細推敲,學生文中用了一句《史記》成句,教習單圈過去,他老先生覺得這句文章平仄失調,讀下去不甚順口,用筆打了個點子,加了眉批,說他不妥。卷子發下,那學生不服,拿了卷子,闖進他臥室裡道:「學生這句是用的《史記》,有什麼不妥?請先生指教。」康伯不信道:「《史記》上那有這句書。」那學生最妙不過,袖統管裡,伸出一本《史記菁華錄》來,指著那句道:「先生請看有沒有?」康伯登時面皮失色,要想發作,原是自己不是,怕聲名鬧出去,紙老虎便戳穿了,只得忍氣吞聲,反和那學生作揖謝罪道:「是我健忘,吾兄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告訴人,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原來學生是服軟不服硬的,聽他這般說得圓和,倒也罷了。常言道:「天下的壞事,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康伯這個小過節,不知如何,被總辦知道了,不免說了幾句俏皮話。自思這裡不可久居,我莫如托故還家,給他一個半途而廢。想定主意,便修好一封信,只說家中有事,要回去走一趟,耽擱一個月再來。總辦知他沒趣而去,只得聽他。
康伯愜旗息鼓,回到通州,就有許多維新朋友,聽說他是到過北洋大學堂的,新學一定高明,一起一起的來請教他。康伯實在說不出什麼道理,還虧在學生卷子裡見過些新名詞,胡謅起來勉強應付幾句。自思如今世界,不是守舊能過日子的了,若不學些本事,只怕要填溝壑。但是本事從何處學去?舊的朋友,和我一般,還不如我。新的少年,又不認得一人,及至見面,他們直一直身體,垂下兩手,像是敬重我的意思,不消轉背,便要腹誹。我見了他們,也犯不著低著身分去俯就他,那種隔膜的光景,很覺難過。左思右想,沒得主見。正在躊躇,可巧他姊姊歸寧,攜著外甥來了。康伯曉得外甥已有十七歲,問他讀書如何?姊姊道:「不要說起,你這外甥,是他老子不好,送到什麼通材學堂,讀了三年外國書,每到家中,便講什麼平權革命。」康伯聽了,觸起前文,暗道:平權革命的字眼,我也見北洋學生文章上用過。那革命呢?《易經》上說的「湯武革命」料想不是什麼好字眼,只這平權的實義,我還不懂。有了主意,我今天留他在書房裡同睡,盤問盤問他也就知其大概了。最可怪的是兒子進了學堂,連母親嘴裡也會說出新名詞來。《墨子》上說得好:「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我這姊姊被兒子染新了,只怕我也要給外甥染染才好哩。當晚沽酒買菜,請他母子吃飯,就叫家人在書房裡設下一榻。到得臨睡時,舅甥二人談論新理,康伯再也不敢自大,把平時所見的新名詞新理論,一二請教外甥。他外甥果然不憚煩言,逐條指點,被母舅考問到極處,發狠說道:「舅舅你老人家,要知這些道理,總須多看譯書和那些旬報,單靠採訪是不興的。」一語提醒了康伯道:「我有一束書,報不願意看他的,難道都有些精理在內,待明天把來覆閱覆閱,看是如何?」一宿無話。
次早康伯打開書箱,把從前在上海買的那些新書,解開了束,一本一本的取出來細閱。這回不比上次,不肯浮光掠影的滑過去了,看到一個月下來,果然長了許多見識,漸漸覺得中國聖賢書上說的道理,還有未盡圓通處,不由人不佩服。後來又請教他外甥,讀東文的法子。他外甥薦了一位東洋先生,每天來教一點鐘東文,半年以後,東文也有長進,想出洋遊學一番,以雪北洋之恥。從胡翰林處借到盤費一千銀子,趁著機會,自費遊學東洋。同伴是通材學堂裡孫威如君、嚴鐵若君,三人坐了松山丸輪船,出吳淞口,望長崎進發,說不盡一路的山水景致,嶄秀雄奇。
三人舟中暢談,孫、嚴二君意見,卻與康伯不同。孫、嚴是專主鐵血之說,康伯以為諸佛眾生,一切平等,可以化人爭競的心。威如道:「沒有相抵的力,那能平等?所以貴自強,兩強相遇,適得其平,然後可言平等。」康伯又言:「君臣一倫,終不可廢,外國立憲政體,也一般看重君主。」鐵若道:「君主是公僕,替人民辦事的,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為國家盡命,總不肯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團體破壞,所以遇著公利公益,拼性命趕去。那公利公益於自己有何好處?殊不知人人營幹起來,便是個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見才能合群,才能強國,至於打仗,乃是天然應盡的義務,必須人人有軍國民的資格,為什麼呢?大害大損是公利公益的反對,國中沒有軍國民,傷於文弱,一切交涉上競爭不過人,必至大害大損,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憲國的軍國民,無非並存一保護公利公益的主見,打起仗來,不顧血飛肉薄,也是看得個人輕公家重的原故。專制國不然,大家覺得這個國家是皇帝有的,就如他的私產一般,我們不過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著致死,做官也犯不著清廉。人都如此存心,分明是個散局,還指望存什麼種?保什麼國?你要不信,請看萬國歷史,那個專制國能久立於地球。即使一二國僅存,也如一絲遊魂,隨風飄蕩而已。所以小弟的意思,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不要怕民造反,到那程度,要強他做亂民,害
公眾的安寧,他也不肯的了。沾沾談君臣一倫,還是迂儒之見。」正在說得高興,只見窗子面前,一陣烏黑,船便簸蕩起來。三人急出艙面看時,外面好好的日光,只船頂上像有一朵黑雲蓋住,船上人齊聲道是怪事,兩個東洋人拿起手槍向空打去,忽然狂風怒號,白浪掀天,那黑雲飛過去了,半空中隱隱有哭聲,隨著黑雲向東而去。正是:
公忠慢說人間少,險難須知海上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參謀 真強盜海中結伴
卻說韓康伯等人,看見海中一朵黑雲,帶著哭聲,向東而去,正在疑惑,只聽得船上的東洋人說道:「這是一隻老鷹,來路甚遠,大約是美洲飛來的。」正在擬議,又聽得一片喧嚷道:「理篷索的五郎不見了。」原來五郎此時正爬在桅桿頂上理篷索,卻好被老鷹抓去,同伙的人,很替他傷感。一回船到長崎,三人上岸遊覽。一天到得東京,進了速成師範學校。康伯在這學校裡,別的倒也沒甚不便,只因不肯改裝,被東洋人喚他做豬尾客,心中愈加氣憤。好容易混過一年,卒業後,趕緊回到上海,這番卻認得維新人不少,他便在新馬路昌壽里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運動幾位有錢的同志,開個小學堂,只是認得的人雖多,都是窮光蛋一般,戴著維新帽子混錢度日的。康伯既沒有他們那種本領,又不肯隨處哄騙人,因此沒得一毫生發。看這上海的人情浮薄,官場的勢利難當,又覺不平已極。一天在寓中看報,忽然走進來兩位朋友,起立招呼,原來是吳自立、汪公民。當下坐定,自立道:「如今我們中國,有一個大問題,凡是國民均當注眼的。康伯先生的視線,亮已直射到這上頭了。」康伯呆了一呆道:「吳同胞所說的,莫非是鐵路那件事麼?」自立道:「正是,外國人鐵路造到的方位,就是他勢力範圍所及,可恨找們中國官場,不知道這個訣竅,既借了他的錢,又與他以權,將來洋款既多,這路權怕不盡情被他們移去?粵漢那條路,美國人又來設法承攬了去,我想我們雖沒有權力爭回,卻可演說一番,喚醒當道,再運動粵人自辦,方能抵制一二。」康伯未及答應,公民道:「吳同胞說的話,實有道理,我們就約定日期,刊發傳單,在愚園演說便了。」康伯才插嘴道:「二位同胞,所言極是,日子定了,小弟必到。但是我的主意,還要寫幾封公信,分投政府阻止,才能有濟。」自立拍手道:「這話正合我意。韓同胞認得政府的人多,還要你運動才是。」康伯非常得意,三人議定主意,次日傳單發出,准於初三日在愚園開會演說。當天到的同志不少,那演說的話,倒還著實,不比那什麼革命流血一派影響之談。接連演說三天,大家興盡了,來的人也就少了,康伯這才作書條陳幾位政府裡大員。
誰知自此一鬧,康伯的名譽大震,京城裡宣傳韓康伯是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方帥採取他這點名望,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請,差人特函訪到通州。康伯還在上海沒有回去,差人沒處尋訪,只得折回覆命。方帥托幕中朋友打聽,誰知幕中的朋友,沒一位認得他,倒是一個伺候簽押房的家人,自稱認得韓師爺的老太爺。方帥大喜,就派他下通州去請,原來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過同伙,並且交情極好,時常通信的,明知韓老太爺現在板浦做買賣,他既奉了這差,說不得下江南一行。到得板浦,找著韓老太爺,才知道韓師爺寓居上海,那家人倒也不憚遠行,趕到上海,果然遇著康伯。康伯閱信甚感方玉帥知遇之隆,左右是在上海沒事,便同了這家人直到天津。方帥聽得韓康伯先生肯來,心中大喜,當即請人署中,備筵款待,談了些國家大事,自此韓康伯便在方帥幕中辦事。有一年多光景,方帥調任兩江,正因德國人交涉棘手,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虞臣拐了一條輪船,不知去向,船身貨物,值一百五十萬銀子,要向兩江索貽。方帥沒了主意,只得和康伯商量,加意磋磨,賠了七十萬,才算了事,那方翔、虞臣便是賈希仙的朋友,東方黑、宮清闈二人改名的。
原來仲亮和俠夫二人,在上海混了多時,果然與日本人合伙,開了個輪船局。那天駛出外洋,二人交付管駕的人,掉過船頭,向橫濱進發。賈希仙接著密報,早已收拾停當,趁著船到時,連夜上船,將羅盤針指定方向,望仙人島駛去。須知此島向來未經歐洲人探著過,那海道彎環紆曲,沒人會走,所以日本人追尋不到。希仙諸人既和仲亮、俠夫見面,各敘了些別後的事,便商量取島之法。大家沒得主意,躊躇了半天。
是日風浪甚大,船中機器壞了,靠在一個荒島邊停泊修理。到得晚上,希仙領著眾人,在船頂上觀看風雨表,察得水銀的度數,應該三日後方能息風,還有一場大雨。諸人談些科學,又試演槍炮一番。希仙因說道:』我在日本,好容易制就十桶無煙火藥,又煉就綠氣炮十尊,此物的毒處,不須細說,須急難時用之,一般血肉之軀,我也不忍置人慘死。」鄺開智道:「我們造這些毒物,都是在地窖裡制的,外間巡警兵時常進來探望,一天幾乎聞出氣味來,幸虧盧大哥那時吃醉了酒,又多吃了牛肉,不禁大吐一陣,一般穢氣把那火藥的氣沖散了,沒查得出。仲亮哥,你道險不險?」仲亮道:「說起險來,我們輪船放出口後,忽然遇著日本的巡洋艦,兩個日本兵,跳上船來盤問道:『你們既是到新加坡貿易的,為何開向這邊走?,』我正沒得話說,幸虧俠夫力大,一拳一腳,把他倆踢在海裡,加足了電氣,開足快輪,那巡洋艦豈肯干休,後面追上來,炮聲隆隆不止,一炮只差幾密率,幾乎打著船尾。我們船是用電氣運動的,比煤氣來得快,所以他們迫不上,逃出性命,此次機器損壞,就因那回受傷所致。」說罷,互相慶慰。俠夫道:「我們都是九死一生,生在這個世界,苦頭也吃得夠了。今日好容易大家聚會,料想前途都能但然。值此海風怒號,朗月皎潔,不可無酒,遣此良宵。」希仙道:「正是,很該吃杯團圓酒。」當下便喚廚子預備上等蕃菜,開了十多瓶白蘭地,又是十瓶香擯酒,擺在船頭上,開懷暢飲。那海風呼呼的吹來,眾人喝得高興,取出鐵笛吹弄,又有幾人狂歌起來,這一團豪氣,直嚇得魚龍都睡不穩了。只見波心裡金光亂迸,一陣陣跳躍,彷彿是條大魚。此時俠夫興致百倍,就要去取這尾魚來下酒,船上原有魚網魚叉,一時大家動手,俠夫撒下網去,可巧這魚投入裡面,俠夫舉網一拎,恰有二三百斤的重,要是別人也拎不起,俠夫力大,把來輕輕一拎,提上船頭,大家舉眼看時,原來是條鰉魚,吩咐廚房臠割了,做菜下酒。
此時已有二更時分,見那荒島石筍砏岩,像是一個個人頭簇立,海風平了許多,眾人舉箸嘗那鰉魚,果然味美可口。力夫回頭見小港裡划出兩三隻小船,襯著月光,分外看得清切,船裡並沒燈光,只有唱歌的聲音,和著艫聲咿啞而至。細聽他唱,眾人聽了一回,俱各詫異,因他唱的詞句,都是豪放不羈。力夫暗道:這歌聲不善,定是強人,招呼大家用心防備。當時三十三人,一齊舉刀劍在手,有的還拿管六門洋槍,準備廝殺。一會兒那小船越聚的多,也有百十號光景,東馳西突,忽然呼哨一聲,把輪船團團圍住。希仙忙叫人把電燈熄了,把機器鍋爐整理妥當,準備開輪,卻不叫就開。就見那小船上一人一個鐵鉤,搭上輪船,縱身便上。希仙眾人掣出刀劍,那班強人也都帶著腰刀,短衣窄褲,赤著一雙腳,舞著那口刀,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希仙看看他們本事高強,著實可愛,有心收服他們,因此不用手槍打去。兩下鏖戰一回,希仙跳出圈子喝聲道:「且住,我聽你們,都是中國人口音,都是同鄉,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動武?若要取你們性命,也很容易,我船中槍炮具備,一陣亂打,你們吃得住麼?只是我愛你們武藝高強,有心約為同志,去幹事業。」那班人毫沒聽見,只顧亂打。希仙手起一槍,把一個強人打死,眾強人慌了,齊呼道:「洋槍利害,走罷。」希仙眾人喊道:「慢走!且聽我說話。」強人方才聽見。停了腳步道:「有何話說?」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又道:「我們要去仙人島開殖民地,若承諸君不棄,結伴同去如何?」那為頭的強人,一口長髯,頭上打著英雄鬏,穿件黑呢短襖,黑妮箭褲,聲如洪鐘的答道:「你們到底是那一方人,坐了輪船,停在這荒島邊則甚?」希仙把籍貫來歷說個備細,然後眾人一齊放下兵器,鞠躬見禮道:「原來是我們一路人,錯認了。唐突唐突,多多得罪。」希仙眾人還禮不迭,也問道:「足下尊姓高名,如何在荒島裡幹這樣營生?」那長髯道:「在下姓李名虯,表字慕髯,本貫山東登州府,向在海邊上捕魚為業。只因官府抽稅利害,沒得飯吃才幹這營生。」
看官你道這李虯一干人,如何聚義起來,待我補敘一番。原來李慕髯,本是登州府蓬萊縣蜃樓村人氏,自幼讀書,應過三次舉業不利,他讀到唐代叢書《虯髯客傳》很慕其人,因自號慕髯。沒有田地可耕,只得以打魚為生,利息倒也不少,因此結交下許多豪傑,同在一處打魚。慕髯有個老母,極能盡孝,打了魚回去,揀好的奉母,然後出去發賣。真是光陰易過,慕髯這年已交四十歲了,便留了下部長髯,襯著張紫膛色的面皮,果然虯髯公復世。留髯那天,恰好是自己生日,蜃樓村十三家豪傑,湊齊分子,辦了無數酒肴,和慕髯祝壽。滿滿的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商議道:「李大哥住的房子小,我們人多不便,門前兩棵大槐樹下,倒好擺三四桌酒,我們何不移坐那裡,倒暢快得許多。」慕髯答道:「有理。」眾人大喜,一齊幫忙,替他抬桌子,拽板凳,團團在槐蔭下坐定。原來慕髯的宅門前,一片空場,除兩棵槐樹外,還有一架豆棚,長的豆苗極盛。這時初秋天氣,清陰一片,攙著野花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十四位豪傑,排定坐次,開壇暢飲。酒過數巡,慕髯歎道:「小弟悠悠忽忽,度了四十年,一事無成,今日生日,倒勞眾位費事,慚愧慚愧!」十三豪傑內有一位陸惕夫道:「大哥這是什麼話,我們縱然有通天的本領,碰不著機會,也是徒然。你想目今的官,豈是我們可以做得的,我們當個漁戶,就是事業,大哥何必發這般感慨?難得幾家同志,聚在一處,真是天下至快的事,要不及時行樂,將來遇著困苦時候,追思起來,不要後悔。」慕髯道:「賢弟所言極是,我原不想做官,只求一塊乾淨土,創些事業,轟轟烈烈做他一回,亦就心滿意足了。」當時諸人你一句,我一句,談天飲酒,直至日落西山,方才席散回家。誰知這一聚卻聚出禍事來了。
原來蜃樓村戶口不多,離縣城也窵遠,官府不來過問,近年打漁的人,來得多了,漸漸熱鬧,縣裡稟了上去,求上頭派員管理。上司奏明了,添設巡檢一員,駐在鎮上,辦理民事。自從這巡檢伍太爺到任之後,差役地保時常騷擾鄉民,弄得雞犬不寧,兒啼婦哭。伍巡檢青衣小帽不時親自出來察訪,誰家有錢,好打他一槓子。可巧這日見十四家豪傑,在那裡吃酒談心,那一碗一碗的萊,一壇一壇的酒,真正吃之不盡,喝之不竭。伍太爺暗道:他們這般快樂,定然是個有家,敲他幾文,決不妨事。當下叫過從人,打聽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回兒從人回道:「他們也是漁戶。」伍太爺想道:漁戶有這般家業,足見利息無窮,可惜我為衣冠拘束,不然,也來當個漁戶,強似在衙門裡挨餓,還要受妻子的埋怨。雖然如此,我此次總要想條計策,分他的肥,才能平得下這口氣。正是:
桃源雖有漁家樂,蓬戶難逃虎吏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收魚稅激眾出洋 識礦苗開工掘地
卻說伍巡檢見漁戶那般快樂,有心想要敲詐,回得衙內,把地保傳來,問明漁戶一共多少家,那幾家是最有體面的?地保一一報明。伍太爺就下了幾副請帖,請他們來吃酒,意思是要開口借助些錢鈔,作為修衙門的公費,十四家豪傑,一齊請在裡面。李慕髯得了這個消息,會齊眾人商議道:「本來我們鎮上,沒有什麼官來騷擾的,如今添了這個官,偏又遇著這個伍太爺,分外愛錢,直頭像剝皮的一般狠。此番請我們吃酒,那有好意,無非是要捐我們的錢。我想我們千辛萬苦,在驚波駭浪裡,,拼命取得幾條魚,那有餘錢給他白用,明天的局不去為是。」眾漁戶異口同聲,一齊說不去。伍太爺等得心焦,差人再去請時,誰知早被慕髯料到,約齊眾人下海去了,當日不歸。伍太爺無可如何,鬧得個老羞變怒,躺在煙榻上納悶,吸過三筒煙,精神足了,計上心來,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拔出一管筆,誰知沒筆頭。原來他那筆多時不用,筆頭膠住在筆管裡了。伍太爺沒有這件利器,如何制得了漁戶,只得向隔壁藥鋪裡的王醫生借了一管筆,把稟稿起好。原來他這稟帖,是上與堂翁的,無非說蜃樓村的漁戶,利息如何好,可捐他一成稅,以充練勇軍餉。縣裡見了這個條陳大喜,就委伍太爺徵捐。伍太爺奉著這個札子,好不得意,連夜出告示,捐漁稅一成。
這告示貼出去,別的漁戶,倒還罷了,只十四家豪傑,心中甚為憤憤,但不肯出頭抗違,只得按數捐錢。誰知這伍太爺,想出的法子絕妙,交銀子便用錢價算入,作的錢價極高,交錢便用銀子算入,作的銀價也極高,名為一成收稅,其實三四成還不止哩。眾漁戶都是愚人,那裡看得出他破綻,只慕髯覷得清切,心中不服,和十三家豪傑商議,欲抗稅不交。當日就在槐樹底下喝茶定議,通知眾漁戶,叫他們不要完稅,等爭定了再說。眾漁戶雖然完稅竭蹷,卻很怕官威,不敢違背,那裡肯信慕髯的話。十四家無奈,只得隨他們去。果然因這抗稅的事,被巡檢衙門裡打聽得李家出頭,便出票子拿人,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內一間屋裡。慕髯的母親,是一天離不了兒子的,這日他兒子日暮不歸,不由的撐著拐杖,在槐樹下等候。隔壁老太婆出來採豆,見他獨自站在那裡,不覺可憐道:「嫂子為何不回去做飯吃?」慕髯母親道:「我兒子從來沒有晚歸,今無沒歸,放心不下,只得在這裡望他。」那老太婆歎口氣道:「唉!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麼?只怕明日這時,還不得回來呢!」慕髯母親聽了這話,就如青天裡打了個霹靂,半晌方哭道:「我兒子犯了甚事,為何官府要捉他去?」那老太婆道:「嫂子不要啼哭,聽說他為了抗漁稅的事,伍太爺叫他去當堂訊問,橫豎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稅的,不是你兒子一人的事,不過問幾句就好放回的,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慕髯的母親,聽他的話,略安了心,但是怎能不慮,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午後慕髯還未回來,他母親是真急了,只得撐著拐杖,走到巡撿衙前打聽,差人同他說道:「你兒子抗稅不完,只怕要解到縣裡辦罪哩,你不替他花幾文錢,還恐怕不妥當。」慕髯母親駭得渾身亂抖,再三央求道:「可好領我見兒子一面?」差人道:「那卻不能,如要見他時,除非花銀三兩,我替你想法子。」他母親道:「我不曉得這規矩,我手上帶來一付銀鐲子,約莫二兩重光景,權時押在頭兒這裡,等我見過兒子,回家設法來贖罷。」那差人見他年老可憐,勉強應了,領他到監門口,又和那一個差人商量,那個差人狠狠的埋怨他,不該便宜答應。又經慕髯母親再三央告,然後領到監裡,和兒子見面。只見他兒子蓬頭亂髮,坐在一邊,不禁大哭。慕髯見母親來探監,也覺十分難過。當時母子痛哭一番,商量不出一毫主意。慕髯道:「母親不要愁,兒子沒多餘罪名,就是到縣裡,也不怕的,只是母親在家,沒人侍奉,我的好友陸惕夫,他知道我在監裡,必能前來照應,母親只去告知他一聲便了。」他母親只管垂淚,不則一聲,差人來催,只得別子出來。
回家去找陸惕夫,並沒找著,他妻子說:「丈夫趕到縣城,和李大哥用錢去了。伯母在家納悶,本要去接來消遣幾日,如今甚好,就請住下罷。」慕髯母親暗思,樂得住下,有個商量,但是思子之心,何時能已,日間流淚,晚上失眠,年老的人,如何擱得住這般折磨,不到三天,已經病倒了。五日後,惕夫才回,說起縣裡有文書,叫伍太爺把慕兄放出來,大約明後日就好回家,伯母請放心罷。慕髯母親心上一寬,病也好了些。次日慕髯果回,趕到陸家,見母親病在牀間,驚惶無措,只得延醫替他調治。誰知蜃鎮沒好醫生,不服藥倒還不要緊,一服藥後,鬧得痰火上炎,這一晚便氣端不止,渾身冷汗,竟嗚呼了。慕髯哭得死去活來,又在陸家諸事不便,幸虧惕夫友誼甚敦,倒替慕髯料理喪葬,一月後方才了結。
這時抗漁稅的事,撫台已知道了,飭蓬萊縣嚴拿罪人懲辦,惕夫得了這個風聲,和慕髯商議,聚集十四家豪傑,定計出洋。各家自有漁船,收拾行李什物,連夜出海。誰知別家漁戶,探聽著十四家豪傑出洋,也駛船跟著來了,足有百十號船,慕髯大喜,就出主意,把各船編成隊伍。用鐵索連起,制就旗號,以便相認。出口後,幸虧沒遇大風,走了數日,尚都平穩。
一日,海中風起,把他們的船,打個回頭,一氣淌下,收不來口,直到一個島邊,才能下碇收帆。十四位豪傑,站在船頭,細看這島,四面盡是峭石,找不出他的路逕,當晚住在船上。次早要探這島,四面找去,好容易找著一條港,轉了幾個彎,卻見一個深洞。好在大家駕的小船,便望水洞裡穿進去,裡面漆黑的,不辨東西南北。慕髯命點了魚油燈,照見洞石內古苔斑駁。行不到半里,果然透出天光,原來是一灣止水,絕好的一個船塢。慕髯等一干人,捨舟登陸,到處閒遊,那見一個人的影兒,只百來株幾十圍的古樹參天,樹皮都成了青銅色,還有焦爛的樹木,倒在一旁。再望前行,卻見無數猴兒,聚在那裡,啾啾啼嘯,彷彿似人坐談一般。眾人舉眼看時,原來上面一片果樹,深黃淡綠的果子,一顆顆的掛在樹梢,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經飽了,所以不復上樹。那些猴兒,見有人來,都攀援山石,登時散盡,不知去向。慕髯見這果樹外,一帶空地,足有數百畝開闊,而且土地腴潤,豐草叢生,肚裡暗想﹔此處搭幾間茅屋開墾起來,足可過活一世,強如在熱鬧場中與世人爭。那蠅頭的微利。一路想,一路走去,誰知轉過一彎,便是那停船的船塢邊了。
當下眾人下船,商議造屋居住,第十三位豪傑魯重武道:「我們造屋,沒得器具,如何造法呢?」第五位豪傑萬人智道:「我聽說上古時,沒有五金器械,用的都是石器,石斧石鑿,石刀石鑽,都有現成的圖畫可考,所以名為石世界。我們開闢這個荒島,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況且我們船上,帶來的傢伙不少,只要取下些樹木山石來,各事便易辦了。」慕髯大喜道:「此言深合我意,怪不得人家稱你智囊,果然思想入妙。」當下慕髯便會齊各家漁戶,商議造屋,叫他們聽自己調度,分頭採取木料,製造磚瓦。眾漁戶聽說造屋,俱各歡喜,砍樹的砍樹,挑泥的挑泥,搬石的搬石。慕髯和人智數人,又製造出許多石斧石釘來給他們應用。原來各漁戶裡也有做過木匠的,也有做過磚瓦匠的,大家公議,推他們為師,一邊學習,一邊做活,不到半月,各料齊備,便依著岩石,面向果林,把一間一間的房子搭起來。晚則上船住宿,早則登山造屋。
一日,十四位豪傑,因做工辛苦,起得遲了,忽然一個漁戶,慌慌張張跑來報道:「不好了,我們搭的十來間屋,不知被何人一齊扳倒,那人的力量,也就不小,怎麼那樣粗的木頭,都被打斷了。」慕髯道:『,豈有此理,這山是沒有人跡到過,我們環游了一遍,也沒見個人影兒,如何會有人來拆房子?」那漁戶道:「李大爺不要這般說,如今世上的人,鬼鬼祟祟多著哩,正經人來了,他躲著不出來,背後使些促狹計保不定的。李大爺不信,上去一望便知了。」慕髯很覺詫異,只得喚起十三個兄弟,攜了手槍刀劍等械,準備找著那人,和他廝拼一回。
那漁戶在前領路,到得房屋那裡,果見一攤卸下的屋架子,堆了滿地,有些工人,呆呆的在那裡候信,慕髯叫他們:「且慢動手,我們要去找這拆房子的人哩。」當下十四個豪傑,各處找去,依然不見個人影。最後還是第七位豪傑馮維羆,在屋基後頭,找著一個洞,那洞門並不甚大,不過容得一人。獨自一個不敢進去,只得走回告知了眾人。慕髯議道﹔「我和馮賢弟、陳賢弟同進去探探看。」當下命人點起火把,三人入洞,不一會,並皆跳躍而出,三個大熊跟在後面,追出洞來。大家辟易,那大熊舒開蒲扇大的手掌來捉人,只聽得慕髯叫道:「快些開槍!」一語提醒了眾人,才把三熊打死,大家商議著割下他的肉來,回船煮好飽餐一頓。
這回蓋造房子,沒得人來拆了,不上一月,造成整百間房子,打下極厚的圍牆,只是住便住得妥當,長遠下去,卻有絕糧之厄了。要種田時,苦於沒得籽種,慕髯出主意,叫眾人每日出去打獵,打著野獸來,將就果腹。無奈火藥又已用完,這回真沒有法想了,所以下海找些生活,指望劫些糧草,或捕些魚蝦來度日。
第一次出去,就遇著賈希仙的船,當下把來歷說明,希仙叫他們把船攏來,跳上小船,跟他們上去探島。天光漸明,只見島上白氣迷漫,礦苗極旺。希仙找到礦苗所在,立下標記,回頭向慕髯道:「這島是個絕地,怪不得沒人來問津。然而埃及上古人,曾經到過此地,你看那山上,不是模模糊糊有幾只船幾匹馬幾只鴨麼?這就是埃及上古時的象形文字,我疑此島,古時必與大陸毗連,後來被海水沖開的。這底下礦苗極旺,我們大家並力開下去,必獲大利。至於久住這裡,沒得生活可做,莫如採著礦後,同到仙人島為是。」慕髯一干人甚喜,就依著希仙所指的地位,開下去。此番大家著力,比造屋更來得迅速,不上二十天,已見地底下有鐵有煤,希仙叫運數千噸到船上,餘下的封在礦裡,將來再取。原來希仙這船,本來載貨不多,壓不住風浪,自經這煤裝上去,倒平穩了許多。恰好船上的機器業經修好,便命開輪。走了數日,再也找不著仙人島,只見前面一座山在那裡冒煙,大家憑闌觀望。慕髯道:「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島麼?」希仙笑道:「那是座火山將要震動,那山頂上一股氣,便是拉發汁升上來的,你要考其究竟,便停船在此,看他崩裂便了。我算著不出三天,必然震裂。」慕髯等人聽得如此奇異,都願開開眼界,希仙測準度數,叫把船停在海心裡,等候三日。果然第二天五更時,聽得遠遠的如雷震一般,大家起身上頂篷看時,只見天邊紅了一塊,因離得太遠,看不出什麼光景。希仙道:「這時正是利害,不可近看,隔日開輪近前去細看罷。」慕髯只得罷了。正是:
新奇都是尋常事,學問偏從閱歷來。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過布哇欣聞國事 入仙島妙用強權
卻說賈希仙隔了數日,把輪船移近火山岸邊,只見山腳下許多民房,都被亂石壓倒,幸虧本地居民,早經移徙,沒有壓死的人。那山上兀自有亂石衝撞下來,眾人才知火山的利害。又走過三日,遇著一條海岸,見無數黑人,在岸邊上築堤,都是赤著半身,擔土運石。恰值船上缺少糧食,希仙命停船上岸,採購食物,當下約齊同伙,閒耍一番。到得岸上,只見三四個白人,手裡提著木棍,趕著無數黑人到海邊上做工去。希仙歎道:「一般五官齊整的,為何強弱懸殊至此。」力夫道:「只因黑人愚,白人智,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希仙道:「黑人固然沒出息,白人也太逞強了,竟不以人道待黑人麼?」孟核道:「優勝劣敗的理,一些不錯,將來世界上,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滅,那愚人的種類,恐怕都要滅盡哩。」希仙道:「可不是,只怕不但愚人競不過智人,以致滅種,便智人裡面也要相競起來,也有個優勝劣敗。如今驅黑人的白人自以為強,難保將來他們這種人,不受人的驅使。」一路閒談,不知不覺已入了城。
原來那市場上卻很熱鬧,一般也有住家和鋪子,但那朱門大宅,走出來的人,都是皮膚雪白,那蓽門蓬戶,走出來的人,卻渾身漆黑。舖子裡也一般白的坐在帳台上,從容自在,黑的司茶水,搬物件,碟躞甚勞。希仙明白了許多,順腳走進一個飯館裡坐下,又見劈柴燒火的,都是黑人,那炒菜跑堂的,卻是白人了。希仙叫過一個跑堂的,問他這是什麼國,為何黑白的分別得這般利害?那跑堂的道:「這裡叫做滅黑國,本來只有黑人,我們都是打外邦來的客民。只因他們黑種,實在沒有道理,我們初來時人少,他們恃強把我們貨物行李劫了去,還要殺害我們,只道他本事高強,不敢報仇。後來我們這些人,聚得多了,細看他們,原來全沒本領,靠著一點蠻力,性喜殺人。他國也沒君長,迷信一位活佛,有了急,難的事,都求活佛,活佛道不礙,果然就沒事了。那活佛是三年一換,活佛告退,就要指出接代的人。我們見他愚蠢至此,先把他活佛用槍打死,他們各來爭鬥,一陣槍炮打死多人,嚇得餘眾叩頭乞命。他們從此畏服了我們,把槍炮喚做天雷,喚我們作雷神爺,有好的住處,好的飲食,都送來供奉。而且情願服役,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我們商議,推了個主子出來,平白地取了他的國家。你看六街三市,都是我們白人的世界,他們黑人雖多,只不過在小街小巷裡躲著,還要天天去做苦工,吃些豬狗的食料。我們主子說的,不但叫他們天天勞苦,還須揀他們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怕熱的人送到熱地去,住在山上的人,送他到水邊去住,住慣水鄉的人,送他到山上去住,時常互換轉來,他們愁苦已極,便自不大生育,年壯的也容易老了。如此二三十年,老的死了,小的沒生,他種類也就滅絕了。」眾人聽了,俱各訝歎不已。當晚吃過酒飯回船,恰好糧食辦齊,即命開船。
希仙集眾會議道:「我們走了這許多天,為何找不著那個仙人島,莫非真個似古來方土的話,說什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麼?」孟核道:「豈有此理,那海上三神山,是方士造的謠言,我們所到的仙人島,是實有其地,如何會尋不著呢?莫非把來路記錯了。」鄺開智道:「我回時,記得用行軍測繪的法子,繪了一張草圖,待我去檢查檢查看。」希仙大喜,就摧他去查。半天才來,手裡捏了一張圖,指著說道:「這仙人島,是在布哇的那邊,我們已過了布哇,還從那裡去找這島,趕緊掉轉船頭回去罷,不然,便繞遍了美洲,也沒找處。」希仙如夢初醒道:」我連日躊躇取島的法子,鬧得腦筋昏濁,把來路都已忘卻,幸虧鄺賢弟有這張圖,不然,把地球繞了一轉,也還找不著哩。」隨即吩咐管駕駛的人,轉舵回去,把圖中方向指點給他看了。
次日船到布哇,希仙想起當地舊交,意欲上岸探望,又恐他們工禁利害,仲亮、清闈都勸他上去,於是三人同行。到得岸上,並沒人來禁阻,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裡,果然那西友接見,分外敬禮親密。希仙閒談問起:「貴國禁止華工,如今難道放鬆了麼?我們上岸,為什麼沒有人攔阻?」西友道:「足下原來是去國多年了,難道貴國一樁驚天動地的大舉動,都不曉得麼?」希仙道:「我們是今春出來的,並沒去國多年,不知道有甚驚天動地的事?」西友道:「貴國人也真利害,進步那般快速。從前敝國只道貴國人,沒有團體,不妨任意欺凌,所以把貴國工人十分苛待,立了許多禁約,叫他動彈不得。料不到得罪了貴國學生,做了一篇受虐記,登在報上,有些國民知道了,氣憤不平,開會演說。你道那些酸丁演說,有什麼用處,隨你說破了嘴,也沒人理他。誰知這次卻不然,虧他們說醒了好幾位大商家,立誓不用敝國貨物,那報上一大一天登的,無非是不用敝貨的話。難得異地同情,不謀而合,都說不用敝貨,甚至閨中女子,也立起會來,禁用我國貨物。我政府還當是貴國人一時高興,隨意瞎鬧的,又想出法子告到你們政府。誰知你們政府裡,辦交涉也辦熟了,學成一種狡猾伎倆,只推商民既動公憤,勸諭不止,其勢不能禁阻他們。我國幾位使臣領事,又指望貴國商民,有什麼粗暴舉動,便可惜端說話。誰知此次卻鬧得很文明,沒一毫暴動思想,看看兩月下來,那約還不散,敝國的貨物,不能輸入貴國,商人吃虧不小,我們政府裡,也著了急,工黨裡也自知待貴國人太刻簿了,有些後悔,所以上下集議,由總統頒布開禁諭旨,把工禁開了,和貴國使臣重訂條約,消了貴國商民之氣。此時貴國的工來,我國的貨往,兩國照常親睦。足下上岸時,自然沒人盤問了,而且在敝國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權利。」希仙道:「原來如此。敝國人性質本是好的,只因教育不得法,以致腐敗,如今學堂開的多,有些文明人出來演說,自然容易進步。這還是發軔之初,將來程度日高,只怕也比得上貴國哩。我也很望兩國親睦,各保利權才好。」那西友請希仙諸人吃過酒點,盡歡而散。
希仙回到船上,和眾人述及抵約的事。慕髯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罷,中國既然文明,還有事業可做,為什麼飄洋渡海,吃這般辛苦?」希仙道:「慕兄真是個忠厚人,不知就裡,如今各國的交涉,都是互相恫嚇,互相欺騙的,他們禁華工,我們就禁美貨,這是交涉上辦得合法了。據我的主意,倒盼他們外國不開工禁,我們中國因不用外貨這點機關,固住團體,想出主意,大興製造,以本國人用本國貨,誰能禁止?那時既不得罪外國,還能抵制各國的貨物,工商發達,衣食富足,自然強盛起來。華人殖民外洋,也不單靠工黨,這主意不更好麼?只是我們商人,既有這般舉動,也還想得到此,偏偏他們外國,又開了工禁,人家何等明白,因怕我們有了團體,於他不利,故意破壞的,豈不十分可惜!我指望的是我們商人立定主意,結幫製造,維持中國的權利。至於我輩出洋,就是西國所說的殖民政策,中國本嫌人滿,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國的事,為什麼要回去呢?」慕髯很服希仙的遠見。
船行二日,只見遠遠一座青山,在雲霧裡,迷茫可辨。開智認得是仙人島了,叫對準那山駛去,看看駛近島邊,還差十來里路,只聽得訇然一聲,震天價響,眾人大吃一驚。希仙連忙趕入底艙,早有管駕駛的,率領機器匠,鑽入艙底去了。一會兒,仲亮、慕髯等人俱至,卻不見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告希仙道:「不好了,船已觸礁,沒得法想。」慕髯聽得這話,便想逃生,被希仙一把拉住,然後再問那管駕駛的,如何觸上去的,為甚沒得水冒上來?那管駕駛的道:「觸的力太猛了,一支石筍堵住了窟窿,一時不至冒水。」希仙道:「我們同去一看,再設別法。」當下二人掌燈到觸礁的地方。希仙見那支石筍很粗,果堵得一絲沒縫,隨即吩咐趕緊下碇,恐怕船身搖動,脫了分毫,便要漏水。船上人七手八腳,把碇下好,果然不搖動了。希仙道:「我們這船是到不了島邊去的了,幸虧在慕兄荒島上,帶了幾十隻漁船來,我們把人眾什物,運載過去罷。」眾人齊聲道:「是!」當下忙忙收拾停當,分幾次渡到彼岸。果見尖方金塔,依然矗立雲霄,這回才真個到了仙人島。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運了上岸堆著,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著麻哈思,說明中國有一班人,要做貴國的百姓。麻哈思領他們見了教主,奏明來歷。教主想起前情,很怪他們不辭而去,況這番來的人多,恐怕鬧出亂子,不敢答應。希仙等六人,這時都到了大殿上,和那教主站在一處。希仙見教主不答應,想出法子,把手向木柱上一揚。螳的一聲,手槍把木柱打個對穿,便嚇唬那教主道:「你不准我們上岸,便同這柱一般。」教主從沒見過這般軍器的,果然吃了一嚇,只得答應了他。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眾人的地方,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把島南的一片空地,給他蓋屋居住,現在且寄住臨海大寺內。希仙催著麻哈思,領到那臨海寺看定房屋,然後回到岸邊,率領眾人搬人寺中,不免勞頓疲倦,大家安睡了。
次日,同麻哈思到島南相度地勢,原來山峰環抱,中間一片空地,絕好一個去處。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備下磚木等料,聽候調遣。果然島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權,那些工匠不敢怠慢,早把各料辦齊,來到臨海寺裡。希仙打成圖樣,叫他們仿造,卻像一個大營盤,又像一座城,依山傍水,高臨全島,房屋街市,一切齊備。不到數月,便已完工。希仙擇那腴潤之地,叫各家漁戶,開起墾來,自此有了五穀,和島中士民交易貨物,但總覺不便,幾次上條陳,要請教主通行錢幣,教主專主守舊,再也不肯變易。希仙沒法,慢慢誘導島民,就在自己的城內,開了幾個學堂,招羅島民入內讀書。只有幾家僧徒子弟,不肯來學。
卻因島人多願到鎮仙城去,禁約不住,百十個僧侶,一齊著急,大家商議,奏知教主道:「如今島情大變了,教主把個外國人引入島來,誰知他們左道惑人,弄得島民一總向他,半月以內,也沒見一人來寺燒香,聽宣經卷,這不是反了麼?敢求教主從速將那外國人驅遣出境,收回我們的百姓要緊。」教主道:「我起先原不准他們借住的,誰知那賈仙人道術高強,把手一舉,就是一個霹靂,把柱子都打穿了,他說我若不依,便同這柱子一般。我沒法,只得依他。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又收了我的人民,看來大勢已去,我這教主也不願當了,眾位要有本領,誰能爭得過他,便做了教主罷。」眾僧面面相覷,沒一個敢出班答應,教主歎道:「原來眾位也是一班庸臣,聽得外國人利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我告知眾位罷,那賈仙人雖有打雷的妙法,只是說話倒也和平,我想眾位還是去找了麻哈思,托他引你們去見賈仙人,好好的婉言相商,或者他肯還我島民,也未可知。」眾僧正待答言,忽然砰的一聲,有如雷響,眾僧只道是賈仙人打下的雷,嚇得魂不附體,有的鑽在神座底下,有的逃入後殿,教主也嚇得退入後宮去了。正是:
只因迷信天神說,最怕虛空霹靂聲。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島歸心 議通商百貨出口
卻說仙人島的教主,因聞空中一聲霹靂,退入後宮,眾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時,等著並沒動靜,一個個才漸漸的走攏來,都詫異道:「方才分明打了一個雷,倒不見賈仙人來到,難道他須知我們議他,放個空雷來嚇我們的罷。」有一位叫做達賴的,眼光最快,忽然指道:「咦!那邊屋上的鴟吻倒下來了,只怕這雷聲,就是鴟吻撞碎在石上的聲音。」眾僧不服道:「斷然是賈仙人一雷,把這鴟吻打下的,不然,那有這般大的聲音。況且鴟吻也不會無故落下。」眾僧將信將疑,去請教主出來,教主回說頭痛發燥,不能出來。島中的事,請他們公議施行罷。
眾僧議定,只有達賴膽大些,推他出頭,領了九位僧徒,找著麻哈思,要他領去見賈希仙。麻哈思道:「那賈先生,我有三年沒見著他了,不知在城裡做些什麼事情,弄得大家去投奔他,除掉我們兩家珍寶店外,島裡竟不見一個人,如何是好?」達賴道:「我正為此事要去探訪他。」麻哈思大喜,便領了達賴一干人,走到鎮仙城城門口,都有警察兵站在那裡,腰裡插著佩刀,肩上掮著洋槍,雄赳赳的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幹甚麼事,說明白了,登了簿子,方可進去。」達賴吃了一驚,往後退行幾步,那九位僧徒,要想奔回,被麻哈思攔住,捱身上去,把來歷說明,警兵放他們進城。麻哈思道:「你們千萬不要膽怯,賈先生是講道理的,他決不無故害人。」達賴放大了膽,一路行去,只走了三五十步,便有個警巡兵站著。那街道又闊又乾淨,那蓋的房子,都臨著街,沒有圍牆擋著,只幾棵樹圍繞而已。達賴見這光景,覺得別有大地,忖道:怪不得我們島中人要來,原來他這城裡,這般有趣。麻哈思到處訪問希仙的住處,有人領他到希仙住宅邊,也不過和民房一般,只多掛了一面龍旗。
原來希仙諸人,同住一處,此時都不在家,到學堂裡教書去了。麻哈思又叫他領導,直到學堂。只見一座總門,匾額上是「再造學堂」四個金字,走人總門,便是一片草場,足有十來畝寬闊。草場前面,便是三所大房子,一排排的講舍臥室,三所房子都有總門,門上掛著牌子,什麼蒙學、小學、中學三處。麻哈思找著個把門的,叫他前去通報,半天才出來回道:「賈先生在那裡教書,請眾位在客廳上坐等罷,他要到午初才下課哩。」麻哈思莫名其妙,只得領了眾僧,跟著那門上的人,走人前面花園裡客廳坐下,自有人送了茶來。麻哈思、達賴久坐無聊,踱出花廳閒要,只見滿園花草,有紅有白,有綠有紫,一股幽香撲入鼻中,夾著幾棵竹樹,引著一陣陣的清風,覺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達賴道:「這些花木,我們島中,為什麼沒有,莫非他在外洋帶來的麼?」麻哈思道:「豈有此理,花木如何帶法,況且我見他們來時,都沒有一盆花一棵樹,這一定使了法術,把我們島中的花木弄了去,變了種的。」猜疑一陣,恰好門丁走來報道:「賈先生下課了,請諸位去吃飯。」麻哈思只得領了眾僧,跟了門丁走到裡面。
原來一間大屋,排著無數桌椅,學生都在那裡吃飯。麻哈思和眾僧占了兩桌,有宮俠夫、方仲亮相陪,飯桌上有些雞鴨等味,連麻哈思都沒有嘗過,問起來,才知是希仙從外洋帶來的種。飯後仍入客廳,希仙才來見面,問其來意,達賴欲言又止,還虧麻哈思一一代為說明。希仙道:「我並不是要收你們教中的百姓,只是可憐你們百姓,生在這荒島,一些學問沒有,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話,懵懂一世,而且衛身的飲食器具,一無所有,人生如此不太苦了麼?我因發了這個宏願,要替你們教養百姓,毫沒歹意,休得疑心!我如今同你們去看來,便知在此地的快樂了。」說罷,便引麻哈思等一干人,先看學堂,果然課堂臥室,收拾的十分整潔,牀帳被褥等類,都十分乾淨,那課堂裡圖書具備,都是希仙設法印的。看完男學堂,又去看女學堂。說也奇怪,那些島民,從前是面黃肌瘦的,如今一個個體幹強壯,面皮轉紅。希仙又引他們去看田畝,只見彌望青蔥,都是新麥,場上堆著許多機器。希仙一一指點,這是有輪的來,這是耙車,這是割稻車,這是打稻輪機,又說我們這種田,是用化學家里必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質,配上糞料,所以收成的五穀,分外比人家多,一畝地能養十來口人哩。達賴、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贊歎。又引他們去看礦山,只見一車一車的煤鐵,運出來的不少,就近就有什麼生鐵廠、熟鐵廠、煉鋼廠、機器廠等類。又引他們去看織佈局,只見那軋花的機軋花,紡紗的機紡紗,織布的機織布。麻哈思取一匹布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原質?」希仙同他們到堆花的地方,取出一朵朵的花給他看道:「這花出在田裡,也是我帶來的種,因他性本柔軟,可以引得長的,用來織布,縫做衣服,極為溫暖。比你們用野繭的絲做衣服,不便當得許多嗎?還有蠶桑一法,未及創辦,其他製造的物事尚多,須待學生學成,方能開辦。」說罷,又同了麻哈思等人,到了議政廳,勸他們道:「你們回去告知教主,莫如也來就學,一般過安樂日子,不強似守著這個荒島,忍饑挨餓,被暑受凍,那般困苦麼?我還聽得人說,你們喚我做仙人,又道我能打雷,不知這些妖言,從何而起?如今快莫多疑,趕快來這裡就學,能把你們那些寺院。一齊改做了學堂,那更好了。」一夕話,說得達賴將信將疑,和麻哈思眾僧,回到島中,奏明教主。
是日,眾僧齊到,大家聽了達、麻二人的話,都不信他道:「自從開天闢地,也沒見過這些東西,他們除非真是仙人,才能造得出來。一畝地那能養到十人,只怕一人都養不活,休要聽他們瞎說。」達、麻二人無奈,只得答道:「你們不信,都去看過便了。」眾人道:「隨他怎樣好,我們的教法,總要守定,不可見異思遷的。如今倉裡的米,足夠我們一世吃,大家耐著苦過活罷了。」教主准奏,叫他們安分守己,不要離了寺院。麻哈思、達賴奏道:「我們兩個人,情願到鎮仙城去就學。」眾僧大怒,當時把二人捆下,各打了一百戒尺,收入監裡。不提。
再說這年夏間,希仙的學生卒業,希仙便開了講堂,聚集眾人演說道:「你們學雖未成,但是粗淺的道理,已經知道,如今我要替你們設法個長久快樂,但是這鎮仙城地方狹小,如何養得起這些人?我想你們島中,盡有空地,可開的利源也不少,聽他荒著也覺可惜,我要率領你們去見教主,把地給你們耕種,一面讀書,那時各有職業,免得將來餓死,不更好麼?只怕你們教主不依,你須要同心一意,力爭一番才好。」眾人一齊舉手答應了。當日希仙領了大眾,到得島裡,依然走入麻哈思家,只見門口貼了兩張封條,還有竹片十字式釘著,分明裡面沒人。希仙詫異,再走幾步,有一家小小房子,裡面女人住著。希仙走去問信,原來就是麻哈思的妻女,哭訴道:「只因我丈夫要到什麼鎮仙城去,被僧官打了一頓,收入監裡,兩個月沒放出,不知死活存亡,又不敢去探望。我母女二人,靠著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希仙安慰他一番,那些島民聽見了,到底就學未久,野蠻性質未改,當時大怒,分頭到各寺院裡,把僧人個個捉到街心,拳腳交下,打個半死。幸被希仙喝住,不然那些僧人,都要被他們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眾人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趕到監裡,把麻哈思、達賴放出,又把教主挾到當街。那教主只是叩頭乞命。希仙道:「大眾聽清,今天這般舉動,雖然沒甚不合公理,但是你們教主,平日待你們是好的,也還不可過分。我有個道理,島東一帶,都是寺宇,如今把教主和眾僧官送到那裡去住,每月給他糧食,養老終身,只不許出來管事。所有島中房屋田地,待我查勘過了,給你們耕種居住。」眾人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果然把眾僧送人寺中,只留下達賴一個。
希仙這番經營,更覺煩難,直鬧了一個多月,各事才有些頭緒。又叫人把神宮毀了,改做上議院,又建了個下議院,又就島中地勢,建了一個城,名為北城,把自己據的城,改名南城,就把北城居島民,南城住漁戶,眾人推希仙做了島主。希仙就命他們公舉各部官,眾人舉慕髯做了農部大臣,舉東方仲亮管了警察部,盧大圜管了郵政,鄺開智管工部,歐孟核管學部,宮俠夫管刑部,希仙依了他們多數人的主意。正在分撥才定,只見外面許多女子,帶了些孩子,來到上議院門口啼哭。希仙叫他們進來,問其緣由。原來都是僧官的妻子,一齊哭求道:「我們雖是僧官家屬,本有心來學的,只因丈夫禁阻,不得自由,如今教主僧官,一並斥退了,我們將來沒得靠山,不是活活的餓死嗎?總求島主提攜。」希仙道:「此時學堂一齊畢業,你們程度不及,只好另開一個學堂,待我辦好房屋書籍,再來招呼你們便了。」眾僧婦均叩謝而去。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裡挑出二十位做教員,預備學堂講授,自己和慕髯、仲亮等辦理島事。
管輪船的駕長稟道:「我們來的那條輪船,還在口外礁石上哩,要不早些起他出來修理,只怕機器鏽爛了,成了廢船,豈不可惜?」希仙道:「正是,我正要問到這句話。那輪船是我們出口通商的根本,不可聽他鏽壞的。」希仙和工部商議,叫那幾個駕長教練出來的工匠,一齊駕了小船,又攜帶一班泅水的島民,同去查看。隔一日,大家回報沒法想,希仙親自前去,方才想出主意,叫運了無數棉花包,去把底艙堵滿,命泅水的下海鑿斷礁石,果然並不進水,好容易駛入島裡,用機器把船起了上來,眾工人一齊動手,修補好了。
希仙就想販貨外洋,集眾議道:「我們島中貨物充足,可以出去通商了,我想通商的利有數端,一則以有易無,二則可以知道各國的新法,三則可以招致些客民來,免得島中人數寥寥,不敷作工之用。」眾人俱以為然。希仙命檢點貨物,還是珍寶居多,紡織製造各物,未能齊備,不敢到別的大國去,只從布哇、長崎、上海幾個碼頭上貿易,派了盧大圜總理其事,又有三位同志的人,蕭子穎、祝寶三、耿爾介同去。臨行時,希仙再三囑托大圜,替他到湖北去訪問家屬,同來島中。大圜也有家眷在廣東,所以商定了,先把船開到中國去,大圜究有私心,就叫船主先開香港,入了港口,停下輪來,只見許多廣州人跳上船頭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船,為什麼不上關完稅?」大圜道:「自來此地,沒有稅關,我們初到,不知就裡。」那廣州人道:「你原來是我們同鄉,要是別處人,就拉你到關上議罰去,你不知道麼?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爺,在總督前上了條陳,新設這個關,歸他承認每年稅銀一百萬兩。你的船已開過關口一尺,照例開過關口三尺,便要罰的,我們同上去,商議個辦法罷。」大圜無奈,只得送了他們每人大洋二十元,並皆歡喜,同到關上寫栗房,把大圜來完稅的話回明。只見何是仁把眉頭一皺,把眼皮抬起,瞅了大圜一眼道:「他的船不是已經過了關嗎?」簽手連說沒有,何是仁怒道:「我不信,放划子過去看。」簽手沒法,只得招呼划子,扶著何是仁下船,大圜同去。正是:
媚外心腸何日化,徵商稅則此時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入廣州翻逢舊友 去興國代了官司
卻說盧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看準大圜的船,已離關一尺,冷笑一聲,對那簽子手說道:「你還說他沒有漏稅,這不是船已過了關麼?你們莫非得了賄,替他隱瞞。」一面說,一面氣憤憤的跳上大圜的船,約莫看看貨色,要他二萬銀子,又道:「你船只過得一尺,所以只罰二萬兩,要離了三尺,足足要罰六萬哩。」大圜明知此關難過,好容易和他商量,簽子手又從中做好做歹,總算便宜,出到一萬二千銀子,寫了關單。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獨自一個搭渡船進省,尋訪家眷下落,及平時幾個熟人,誰知都出門去了,沒一處可以訪問。
踱到廣府前,忽見一個西裝大漢,撲面走來,很覺面善,凝神一想道:「這人是黎浪夫,不錯不錯。」趕緊喚他,浪夫回轉頭來道:「你莫非是大圜老弟麼?」大圜道:「正是!黎大哥,你從那裡來?」大圜(浪夫)道:「你到我寓處細談罷。」大圜跟他到了寓處,瞥見寧孫謀、魏淡然一班人,都在那裡談天。大圜一一廝見,不由得分外詫異道:「寧兄和魏兄,如何都聚在這裡,有何尊幹?」浪夫道:「原來盧賢弟一些不知,如今南洋大臣方總督,奉了上諭,改定立憲政體,只因幕內沒人考究這些學問,他朋友韓康伯先生上條陳,找回我們替他參贊,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後,還要保舉我們,將功折罪。功呢,我們也不貪,罪呢,我們也不怕,只是這樁事,是為四百兆同胞起見,不能不去一趟。」大圜道:「依我愚見,還是不去為是,恐怕憲法改不成,又弄成什麼黨人之獄,倒不是玩的。我們賈大哥,不費一餉,不勞一兵,唾手得了仙人島,五百個人,成一團體,就如當年的田橫一般,如今全島的人,沒一個不進學堂,沒一個不愛國,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權利。況且農工各藝,次第開創,礦苗也旺,珍寶尤其多的很,將來還想練成海軍陸軍,乘著機會,規取鄰島,步英吉利的後塵。這般極好的殖民世界,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業?」孫謀道:「我的志向只在本國,總想整頓他好,蓼蟲集苦,人各有志的。」淡然道:「大圜兄所言也是,但我看方帥這番整頓,出自內庭主意,事尚可為,如有意外之變,我們不妨以仙島為退步,諸兄以為何如?」浪夫、孫謀一齊點頭稱是,就與大圜相約,將船泊在上海港外,候他們三個月沒得信息,便不來了。大圜唯唯答應,當晚住了一宿。次早大圜辭別眾人,找到肇慶府去,果然遇著他的表弟,指引他找著家眷,同上輪船,直駛上海。大圜把貨用駁船運到棧房,誰知大圜的貨,既廉且美,不到數日,消得馨盡。大圜放心,同蕭子穎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祝、耿二人,把船開出口門外僻港裡等候。
再說盧蕭兩人,搭上江寬輪船前往漢口,說不盡心中高興,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蕭子穎只是做詩,盧大圜只是飲酒。大圜道:「你們做詩的人,不會吃酒,鼓蕩不出豪興來,也覺無味。」子穎道:「你們飲酒的人,不會做詩,要算得肚裡是一團糟的了。我嘗聽說世界上,有大詩豪,沒聽說有大酒豪。」大圜道:「我於詩詞上面,雖是外行,然常聽說什麼曹子建七步成吟,李太白斗酒百篇,你要做詩豪,須我喝一盅酒,你做完一首詩,我才佩服你。」子穎道:「當真麼?我們今天賭一賭,你吃酒,我做詩便了。」大圜應允,二人對坐下來,一個凝神做詩,一個不住飲酒,卻不料一位扒手,早經看在肚裡,等輪船將到九江,扒手早從窗子裡,把他們炕上的帳箱取去,及至二人吃完酒,做完詩,子穎要開帳箱取錢買物,立起身來看時,只叫:「哎喲!我們的帳箱沒有了。」大圜道:「如何會沒有呢,定是被扒手扒去了。」
原來二人到湖北接賈希仙家眷,來回的川資,都在裡面,因洋錢帶得不便,兌了十兩赤金來的,這一失落,不是大受其窘嗎?子穎趕到帳房,托他們設法,那帳房裡的人道:「二位上了船,也沒見你們出房艙一步,如何會失東西?這扒手上了岸,到那裡去找他?我們船上,是不敢得罪他們的,那回放火的事,難道你們沒聽見麼?」子穎碰了這個釘子,只得走回房艙,猛然想道:不妨,我臨走時,只怕路費不夠,又從蔚長厚匯了漢口三百銀子,這張票子,幸虧塞在表袋裡,沒收入帳箱,待我來找找看。當從身邊摸出金錶,正要取票,背後有人劈手一把又奪了去,子穎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回頭看時,原來大圜站在那裡。子穎道:「不要吵,還我表。」大圜道:「我幾時拿你的表,休得誣賴人。」子穎面皮都泛白了。大圜笑著拉他到房艙裡。將表還他道:「你還說細心,這金爍爍的表,又露在歹人眼裡,苦頭有得吃哩。」子穎道:「你真把我嚇壞了,要失卻這表,我們還到湖北去則甚?」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匯銀的對條來,果然沒有遺失,告知大圜道:「我們有這三百銀子,不怕沒錢使用了,放心去罷。」大圜道:「我看你這表,足值一千銀子,那表不打緊,嵌的一塊鑽石,卻很值錢。」子穎道:「這是賈島主送我的,我也捨不得賣掉他。」大圜道:「我還帶著一顆珍珠,足值八千銀子,這些物件,都是我們島裡的出產,不足為奇的。」
次日到了漢口。二人將行李搬入棧房,子穎去取了銀子,打聽明白了興國州的路程走法,二人卻在武昌漢陽遊覽了好些名勝。次日動身,到了興國州住下,卻不曉得愚村是那一鄉,在州城裡打聽了好幾日,不得信息,還是遇著一個賣菜的,才知道是西鄉。他道:「找是智鄉的人,離愚村只三里路,你跟我到了智鄉,再到愚村,就不遠了。」二人唯唯答應。當下一路同行,到得智鄉,果然人物俊秀,那貴府少爺高中幾名的報單,家家貼滿。大圜對子穎道。「不愧名為智鄉,你看一鄉好多的秀才。」子穎大笑。那賣菜的指引他們到愚村去的路,各自走開,二人依著路走了三里,果然前面一座村莊,見些男男女女,都是皮色焦黃,沒一毫秀氣的。走過了好幾家門面,也沒見過一張報條。子穎道:「原來其愚在此,那題這兩個村名的人,倒也很有意思。」二人到處訪問賈守拙,都回言不知道。原來村民只知他是賈老拙,不知道他名守拙。最後走到一家,聽得咿晤之聲。子穎道:「原來是個書房,我們進去探問探問。」踱進大門,一部水車擋路,二人只得把他移開些,然後走入裡面。誰知只兩間屋,外間有個老太婆,在那裡紡棉花,裡間便是書房,有七八個小學生,讀些《千字文》、《百家姓》等類,中間桌上,坐著一位老者,一部白鬍鬚,垂到胸間,滿面皺紋,就如凍梨一般。見二人進來,撐著拐杖,勉強站起來招呼,隨即坐下道:「恕老漢年老,起立不便。」二人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先生答道:「在下姓稽,名老古,今年九十一歲了。」大圜暗想:這姓名很熟,記得賈大哥對我說過的,便問他道:「貴村有位賈守拙先生,老先生知道不知道?」老古道:「那是我的親家好友,你問他怎的?」大圜道:「是他的兒子賈希仙托我帶個口信,有話要當面說。」老古道:「不須提起,他遭的禍事不淺,如今押在監裡。」大圜驚道:「他遭了什麼禍事?」
原來賈守拙自從希仙一去不回,心中不勝記掛,他那第二個兒子,又沒出息,成日的在街鎮上閒遊,吃酒抽煙,嫖婊子賭錢,沒一樁壞事不曾做到。守拙被他鬧得沒法,就替他成了家,分開居住,將田產劈分兩半,交給他一半過活,自己兩口兒,僱了長工種田度日。他這兒子,如何肯耐心種田,見老子僱了長工,他也僱工代種,自己依然在外面閒蕩,起先還混得過,後來揮霍太多了,拖下無數空子,只得與妻子商議,賣了三十畝田把來還帳。不到十年光景,田都賣完工,那班朋友也不理他。他夫妻二人,弄得沒飯吃,又來找著老子。守拙訓斥了一頓,收下媳婦和孫子,把他逐出。他兒子就在外面做些沒本錢的生涯,東偷西摸,被馬快捉住兩次,吃了無數苦頭,偏偏沒死,放了出來。始終闖了大禍,把一個賭友打死,他卻逃走他方,那家告到當官,出票拿人,守拙這時.年已八十多歲了,在家含飴弄孫,忽見差人拿了火票到門,吃了一驚,差人因上回的事,是認得守拙的了,便道:「老哥,你不免又要到州裡走走去。」守拙道:「頭兒,我又犯了什麼事?差人道:「你兒子打死了人,逃走了,須得你去頂替頂替。」守拙道:「我的青天爺,那有兒子犯罪,老子頂罪的,況且我這兒子,業經逐出,鄰舍都知道的,頭兒你拿不著犯人,犯不著和我開心。」差人大怒道:「你倒會說,大老爺只知道他是你的兒子,逃走了,須在你身上要人,有話和大老爺講去。」一根鐵索,套上脖子,拖著便走。守拙氣極了,幸虧是第二次上公堂,膽壯許多,當時見了州裡大老爺,把逐出兒子的事,一一稟過,叩求釋放。州裡為著人命大事,只怕兇犯提不到,有處分的,不由分說,把守拙收在監裡,著他身上要人。守拙第一次進監,卻不曉得監中規矩,沒帶錢進去,餓了一夜,禁卒等為他年老,恐怕逼死了他,倒不穩便,所以不來難為他。幸虧妻子送到錢來,守拙方有飯吃。一住監中半年,弄得田都賣完,看看命在垂危了,恰好大圜來找他,問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老古說了備細。
大圜、子穎趕緊到了城裡,找著守拙的妻子,領到監裡,見了守拙,叫他不要著急,你的兒子希仙,做了大官,特差我們來接你,守拙抬開眼,認了認盧、蕭二人,便道:「二位何人,我兒子怎會做官?」盧、蕭二人把姓名告知,只希仙做島主的話,不便細說,支吾過去,連忙退出。就在城裡訪著一位訟師,姓李名藻壁,外號豆腐白酒,為他窮得不耐煩,一天有人請他吃了一碗燒豆腐,三杯白酒,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張呈子,打了贏官司,所以得著這個雅號。大圜、子穎同到他家叩門,有個女人聲口問道:「那個?」大圜道:「李先生在家麼?」他又應道:「還沒起來哩,你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在衙門前一爿徐老虎的煙鋪上會他罷。」二人只得唯唯而去。到得太陽將盡,二人趕忙找到這徐老虎家。
原來徐老虎是一個胖子,腆著肚皮,在那裡秤煙,二人見鋪上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隸等類,一片喧嘈,談的都是衙門裡事,只不知那個是李先生,只得問徐老虎道:「李藻壁先生,來沒有?」老虎道:「沒來,二位請開個鋪,等他便了,不久就來的。」子穎道:「他來時,望招呼我們一聲,我們有事托他,只是聞名還未見面的。」老虎答應了,二人只得橫在鋪上,等了一會,子穎只覺頭額上奇癢難熬,翻過枕頭一看,只見那臭蟲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縫裡,子穎跳了起來,大圜見此光景,也不敢躺了。
兩人坐等一會,果見來了一個人,麻臉尖腮,穿件魚白竹布大衫,滿身的煙漬,手中捧枝水煙袋,吸著青條煙,惡氣撲人,二人料定是李先生來了。果然老虎來招呼,三人見面,李先生道:「早起失迎失迎,貴姓大名,找在下甚事?」盧、蕭二人,把姓名道了,趁勢說道:「我們找個酒店,先吃兩杯再談。我們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過來請教的。」藻壁道:「不敢不敢,兄弟是瘾發了,先吸兩口,再當奉陪。」二人見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煙,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懶洋洋的道:「承二位相邀,只得同去走走。」二人替他惠過煙帳,同上酒樓,二人見沒人在旁,這才把賈守拙的事提起,藻壁道:「這事本沒難處,他要早些請教我,何消今日,早已出監了。」大圜道:「正是,先生有甚方法?」藻壁附耳道:「苦主家裡,只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族中又沒甚人,只消花幾文錢,叫他具呈州裡,情願緩追兇手,我們保出賈老拙,不是了結了麼?」盧、蕭二人聽了大喜。正是:
使出神通錢買命,放開手段筆如刀。
不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歸海島小慶團圓 夢中華大開世界
卻說盧大圜、蕭子穎聽見李藻壁替賈守拙出脫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勢問道:「這般辦法,未知要花多少錢,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個指頭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穎呆了一呆,大圜道:「可還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給我一千銀子,用得剩下,我就還你,用的不夠,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銀子還待設法,後日六點鐘,我們仍在這裡會,交銀子便了。」藻壁答應。大圜、子穎回到寓中,商量辦法,子穎道:「我們雖說帶的珍珠鑽石不少,但是這個小小州城,那裡去賣。」大圜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聽見你川資那般躊躇,早在漢口賣去一顆珠子,得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帶來,今日果然用得著他。」子穎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帶了三十七兩多金葉子,到得酒館,李藻壁早到,寫下筆據,交付赤金,說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時候,只見藻壁領了賈守拙來到盧、蕭寓中,焚券作別。當夜大圜和子穎商議道:「這事出於猝不及防,李藻壁貪圖金子,所以設法將賈老伯放了出來,搪塞我們,恐怕反覆起來,我們花了錢,還落了一個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計議已定,就到守拙客寓裡,同了守拙妻子等人,連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顧。行走不遠,果然後面燈籠火把,飛跑趕來,看清是興國州的差人,盧、蕭二人叫大家躲在樹林裡,讓他們過去後,再從別路逃到漢口,搭上輪船,直駛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島的船,然後守拙想起稽老古來,托他們去接來同走,盧、蕭商議道:「我們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寶三、爾介二位去罷。本來這船要等候黎、寧、魏三個月哩,還來得及往返。」二人去後,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來了。寶三道:「我們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來的,只說賈老伯在漢口等著他有事商議,將他騙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騙了來的。」老古道:「我到如今,還只疑二位是個拐子,卻自問若干年紀,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來,不料和親家在此廝見。」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兒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著若不是親家同去,我也沒甚趣味,所以特地請他們來接你的。」大圜道:「原來賈老伯還沒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島的島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並不止做什麼官。從前說做官那句話兒,是為著衙門裡耳目眾多,不敢直說。」守拙道:「哎喲,莫非我兒子做了強盜,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強盜,那仙人島在海外,不歸中國管轄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夢兆道:「世間果然有個仙人島麼?從前我曾夢見的,島裡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著的皮靴,對不對?」大圜道:「正是。」守拙道:「這般說起,我也不去。」大圜問其所以,他道:「我前回夢裡頭見他們島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時宜,如今去時,他們益發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夢,如今真個到了島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沒敢戲玩的。」守拙方才應允同去。
盧、蕭各人命把船開到布哇,賣去了許多珍寶,購進了好些新式機器,又置備若干書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閒耍一次。果然絕好風景,從來沒見過的,次早開船,遇著順風,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島。希仙親來船上,和父母見面,自然悲喜交集,訴說些別後的事情。稽老古道:「聽說賢姪,做了島主,果有其事麼?」希仙道:「這島裡不分什麼主和民的,總歸公共辦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眾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你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老古道:「這般說來,做這島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島主原不是講究有趣的,原是代眾人辦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只為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島,既是大家有份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壓他們,只是眾人亂作起主來,橫出主意,也辦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為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眾遵守,如今正議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鄉時,有位同道中朋友來告我道,朝廷改了什麼立憲政體,叫南洋大臣議定憲法,我就不懂這句話。他同我說了半天,也說的不明不白,如今賢姪又說什麼立憲來,究竟是何來歷?」希仙道:「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老古這才有點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見許多島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隊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們脫帽為禮。當日入宮,自有一番家庭之樂,不須細表。
再說稽老古,跟著賈守拙入宮,雖住了高廳大廈,曳著細氈軟鄃,吃著珍饈美饌,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為禮法所拘,很不如科頭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時候,隨意閒談,逍遙自在,只不過和守拙有時還能略敘敘舊情,其餘的人,沒一個談得入港。他自從經了海風,得著島中新鮮空氣,身體雖健旺了許多,因天天納悶,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飯,守拙聽見老古病了,很覺擔心,連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歲了,又來到外洋,見過好些什面,死也無憾,我這老病頹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親家,你是死不得的,我來到這島中,已是萬分不如意,你只想我們是在鄉間散誕慣的,擱不住天天悶在宮裡,幸虧你和我閒談閒談,解了許多悶,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對嗚咽。恰好希仙從議院裡回來,不見了守拙,問知是去探稽親家的病,趕忙來到老古住的那個院中,一直入內,卻見二老相對欷歔,希仙問其所以,才知就裡,便請東方仲亮、盧大圜陪著他們到處遊覽。守拙、老古,於別的新鮮機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間閒耍,又見了許多種田機器,守拙道:「好好的種田,為什麼要用機器?」仲亮道:「只因島中的人少,不夠用,所以把機器代人工的。」老古道:「這倒有趣,使給我們看看。」仲亮便命農夫把機器使動,果然一鋤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來,仲亮一一指點,賈、稽二人見所未見,很覺納罕。回宮就叫希仙替他們在田間搭了幾間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談些桑麻的舊話。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樹下乘涼,一會兒守拙來了,二人談到飯時才回。恰好飯已煮熟,老古叫人抬過一壇酒,大家暢飲。守拙嫌二人對飲寡歡,叫人去請了鄉間的老頭子兩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須臾二人來到,一色短衣白帽,見面行過島禮,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從前在這島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還是舊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舊法雖說好,恰只限定口糧過活,信奉著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賈島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戶戶讀書,從此過下太平日子,豈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聲,守理道:「大家說新法好,只我以為不然,從前我們島裡,種下田,也儘夠吃用,貨物換貨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鑄成什麼銀餅銅錢,把來買物,找看這樁事情,將來受累無窮。」守拙詫異道:「銀錢買物,是天下通行,為什麼要受累?」守理道:「我們把貨色換貨色,是各人手裡做出來的,自己有權柄,如今用了銀錢,大家要聽銀錢的主使,將來多錢的占了上風,出力制物的倒分不著餘利,你道不是受累無窮麼?」老古聽這番名論,只是點頭道:「我是因為賈賢姪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駁回,其實有許多不妥之處。古人說的好:『善創不如善因』,因這島中的舊法,只消稍加變通,把我們中國五倫的道理,教導他們,那有不治不太平的。況且君臣的禮,是天經地義,做百姓的,所說是莫非王臣,因該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許他們多嘴,我見島主,見了臣民,那般謙和的樣子,直頭和百姓一般,沒有什麼上下的分別,這不是把君臣一倫廢掉了麼?賈賢姪有福不會享,有威不會作,我很想教導他一番,不好啟齒。」守拙道:「你也太客氣了,他是我的兒子,就同你的兒子一般,雖然做了島主,在家裡是使不出威勢來的,你儘管教訓他。老漢是沒有你的學問,不懂得什麼,要說他幾句,一時也說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個大拇指道:「不是老夫誇口,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經孔聖人教導過,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來到這裡,惜乎沒處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鬧一場,我看得實在不入眼。」
阮福仔聽他們發出這些謬論,很不入耳,正待駁正,忽見賈島主從外面踱進,郭、阮二人站起身來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覺的站起身來,分外恭惟,問他的好,又說他公事那般忙,虧他有這才情。一派將順的話,福仔聽著刺耳難受。當晚各散後,老古回到宅裡,抵足睡下,這一覺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連叫怪夢,立逼著人去請了守拙來,說那個夢。一回兒守拙來了,老古道:「我做的夢,實在離奇,比你那回夢見仙人島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請教。」老古道:「我夢見坐了一隻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麼不見了呢?』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劃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我因不曉得從前鐵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果然風快,據說一點鐘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了無數學堂,那東鄰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裡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裡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裡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萊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時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會兒又遇著三個學生,打從學堂裡回來,原來他三人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只不過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們學堂裡有什麼新鮮教法,及至問起他們來,什麼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說道,地是圓的,有什麼自轉公轉的說法,又有什麼恒星、行星這些講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學堂有效驗的了。我心上方才轉念,要到京城裡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裡都是極乾淨的馬路,人家還說京城灰土大,那有什麼灰土,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並且還有一樁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層還不夠走,車上面還有一層路,車馬喧闐,人聲嘈雜,原來是兩層馬路,我那裡知道世間有這個熱鬧所在,正在納罕,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餘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麼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裡,忽又轉念現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鬍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歎道:『如今新進後生,掌了朝權,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皇上偏聽他們,弄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裡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老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蝨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歎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急道:『實在不知。』那貢生道:『如今家家子弟都到學堂去,學什麼新學,通大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我聽他這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吃不著的了。如此一轉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仙人島的兵船不下數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賈守拙聽了,大笑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後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詩,詠這三十回事道:
離奇幻象渺塵根,亞海難招志士魂。
天外無天容骯髒,夢中有夢辟乾坤。
拘墟鑿空知誰是,竊國偷鉤一例論。
五百田橫人倘在,未堪都沐漢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