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引鳳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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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 引鳳蕭

Author : Banyunyou

Release date : October 14, 2008 [eBook #26921]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Li Wen Lai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引鳳蕭 ***

Produced by Li Wen Lai

引鳳蕭

第一回 白眉仙庭燎雪鼓 黃犢客角掛珊鞭

詩曰: 寂寂綠窗虛,苑鳥消長晝。 壁劍發寒光,古鶴誰憐瘦。 緬茲宇內人,皆昔衣冠冑。 一旦變滄桑,面目渾忘舊。 甘自獸其形,是必心先獸。 才士振頹波,洗卻乾坤垢。 長嘯亦開顏,莫把雙眉皺。 歸酒對殘編,且爾歌眉壽。 遴毫譜雖傳,野史言無謬。 珊瑚非玉函,聊置座隅右。 話說宋朝熙寧年間,山東青州府樂安縣,有一人姓白名壤號冀光。唐白樂天十四代之 孫,年過五旬,官拜監察御史,在朝治事。家居縣城西街,夫人長孫氏,即無忌之後 。止生一子,名引,字雲汲,別號眉仙。芳齡十五,生得風流,不讓王謝,才藻猶過 曹甘。奈生性沉僻,不以功名介意,閑則尋花問句,對月拈題。當日就有幾個詩友。 一個姓方名侃號端如,一個姓袁名鴻號漸陸,都長眉仙一二歲,亦樂安縣人。餘不盡 述。獨二人以年少才華,更覺相得。 一日,眉仙告夫人曰:「家居市,塵囂日逼。南莊黃泥堡別墅,乃父親休沐之處。家 務既有母親掌管,兒欲往堡墅中修習課業,借野色山光、江風墅月發文心以煥斗牛。 寧不美哉?」夫人許諾。途命侍童婉兒收拾行囊。各色齊備復入室辭母。 夫人曰:「兒此去,用心舉業,勿得浪蕩,寒暑自保,飲食自節,一應薪水之費,我 自著人送來。倘住彼幾時,可回家一面,毋使我懸望閭門。」囑畢,眉仙再拜受命, 出門上了一輛車兒。夫人又差四個家人護送。婉兒亦駕車兒隨後慢行,迤邐出城來。 此時時是初冬天氣,但見: 朔風颯颯,衰榆落數點黃錢。塞草淒淒,殘筆飄一莖白髮。噯噯排陣雁,殺氣橫空, 戚戚望弓猿。哀聲遍野驅肥馬,胡塵飛渡玉門關。動悲笳,塞曲傳聞金鼓噪,火燄端 擬畬田好。鼷鼠潛蹤,傳狩惟將鷹犬多,兔狐載道。正所謂紅葉初題日,青林早瘦時 。 眉仙一路觀景物,不覺喜動顏色。後面家人道:「相公,前面小小林子,即堡墅了。 」眉仙抬頭看時,果然竹木扶蘇。溪山映匝,兩扇斑竹門兒,半開半掩。一隻純黑小 犬,且吠且叫,早有看莊老僕,知小主到來,同老娘出來迎接,遂挽住車輛,替眉仙 攬轡。 眉仙步下車來,進門去。一條小街,都用雞卵石砌的。兩旁太湖石玲瓏,宛若生成。 中間一帶小小草堂,都是明窗淨几。傍有二廂,圖書四壁。庭中有一塊大白石,潔淨 如玉,四圍可坐數人。傍有青石鼓墩四個,上刻雲鶴盤旋之勢,傍琢連環之式。若白 公休沐之日,邀友開樽,則坐此石上。或三春花朝、中秋月夕,亦於此石上寄興留情 ,故使巧工琢三字於其上,曰「如意石」。堂後一帶重樓,以便登臨遠眺。樓後一池 ,中栽菡萏,有金魚數百尾。此時菡萏雖無,日色照耀,金魚戲躍,光彩奪目。其他 奇花異草、好鳥佳禽,不能盡述。 眉仙遍玩一番,遂卜所居堂側二廂,原作書室,因白公在朝,封鎖如故。遂下榻於彩 霞樓上。又命婉兒把樓下三間收拾為書室。措置畢,隨打發從來四個家人回覆夫人去 訖。又吩咐老僕,把園門常閉,不可使閑人混擾。自己閑時亦只葺理花木,吟詠詩詞 。單有平日這些朋友知眉仙居於外墅,都來相訪,若袁漸陸、方端如,往來尤數。自 此騷客詩人,接踵而至,把一個黃泥堡,竟為文墨之邦了。 且說白公在朝為御史。神宗方以王安石為相。欲行新法。百官都逢迎取合,獨白公上 一本。大意治國之要,以禮樂刑政為先。然在先王已明著版圖,迨後世宜守循軌轍。 雖師相責難於君,欲致唐虞之治,然堯舜原只無為,何必紛紛變革,眩斯世之耳目乎 ?這本一上,安石欲行貶逐,但新行政教,不可顯斥言臣,遂付之不問。 白公見不准其疏,遂告老求去,且喜准其致仕,遂微服輕車,即日就道。不幾日到家 。眉仙於墅中知父親歸家,即回來候問,並詢致仕之由。白公細述一番,又道:「當 此之世莫想干策當途,縱博得一頂紗帽在頭,反成騎虎之勢。何則?蓋固寵慕祿之輩 ,必脅肩諂笑,取媚苟容不已,必為之鷹犬、為之爪牙。雖得志於一時,實遺臭於萬 世。倘稍知進退廉恥,略自修飭,必致獲戾,輕則貶逐,重則誅夷。寧不痛哉?聖人 云:『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旨哉斯言也。」 眉仙聽說受命,從此絕不以功名為念。越數日,拜辭白公與長孫夫人,復往堡墅中去 。此時隆冬天氣,凜冽異常。一日冷極,眉仙坐於書室中,命婉兒燃獸炭於紅爐,暖 松醪於碧缶。正飲之間,只見彤雲密布,淡霰輕飄,少頃花飛六出,鋪滿四郊。眉仙 此時酒興方濃,詩只復熾,送援筆成七言排律一首。 詩曰: 靄靄彤雲天幕堙,六花妝點隔年春。 霜刀碎剪銀河水,風碾勻飛玉屑塵。 江上尋梅難覓伴,樽前吟絮孰相親。 徒憐一夜青山老,卻笑千門白屋貧。 非夜平淮功已著,中宵誠哉興龍新。 野橋驢背詩成畫,金帳羊羔酒入唇。 閉戶僵眠清譽遠,鉤簅快讀苦心真。 萬條楊柳藏金縷,四望靡蕪藉青茵。 見雁尚懷持節使,籠鵝因憶寫經人。 光浮橘樹清無價,冷逼靈台迥有神。 才薄敢題冰桂句,囊空難買掛枝新。 送寒歌慶豐年瑞、端擬圓兵欲肇禋。 寫畢,不覺划然長嘯一聲,復援筆欲有所書,只聽得園門犬吠,命婉兒開門去看。乃 是方端如、袁漸陸,各騎著驢,頭戴氈笠,身披狐裘,慢至堂前下驢。 眉仙笑迎道:「二兄好像孟浩然。」 端如道:「孟浩然有兩個?這也奇怪。」漸陸道:「若同昔日孟浩然,算這來竟是三 個了。」各歡笑不已。施禮畢坐定,眉仙道:「適見玉龍戰敗,鱗甲亂飛,弟且以杯 酒助興,不意二兄到此,正好共一賞耳。」 端如道:「弟聞尊嚴大人回府,尚未即見,又聞兄曾到家去,前日方來墅中。因此吾 同袁兄踏雪來訪,以慰離情。」 眉仙命移席於堂中,邀二人入座,以紅爐置几側,肴核紛羅,觥籌交錯。回顧庭中, 積雪高有尺餘,那如意石上,積雪亦有尺餘,豐隆突起,宛如一座玉山。四下有梅花 數株,趁著寒威開得高瑩傲色,馥鬱清香。兩旁石鼓墩上積雪已寒極凍結,流下玉液 ,如冰筋一般。眉仙道:「今日此敘,不為大舉之樂不足以暢幽情。」婉兒方進燭, 命攜雪鼓墩置堂中,以酒杯盛油,浮以燈草燃著,從旁隙處納進。那雪被火光照耀, 四面明徹,猶如水晶一般。二友見之,都駭笑道:「白光真異人也。若此方不負賞雪 之冤耳。」三人呼盧猜拳,開懷痛飲。至雪鼓中火炬將完,俱已大醉。 明日三人復騎驢往堡南看梅。只見一路凍雪,真萬里瓊瑤。前林有數百株梅花,清香 撲鼻,和雪皎潔。林深處,又有數株紅梅,燦燦如霞。忽見一老人,頭戴黑布兜,身 披鶴氅衣,腰下一片鹿皮,以藤條繫著,足穿草履,騎一隻黃斑犢,犢角上掛著一條 珊瑚鞭子,在那裡打瞪。眉仙不知是甚人,恐驚醒他,都撥轉驢兒,立於紅梅深處。 二人道:「白兄詩才甚妙,久失請教。今對此景物,胡可不一詠乎?」 眉仙請題。端如道:「就以紅梅為題。」眉仙又請韻。漸陸指黃犢道:「即以牛字為 韻便了。」眉仙就隨口吟道: 瘦畫青林孤騖愁,殘霞片片落枝頭。 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梅林欲放牛。 二友聞之,都鼓掌大笑道:「眉兄真仙才也。」 那老人被笑聲驚醒起來,抹眼伸腰作歌曰: 大塊何茫然,滄桑任變遷。 道人醒短夢,寒盡不知年。 歌畢曰:「我正好睡,不知何人大笑,將老道驚醒?」回顧見三人風流瀟灑,遂問道 :「方才長嘯者何人?」 眉仙下驢鞠躬答道:「適小生偶爾俚言,二友不覺失聲大笑,將老丈驚醒,乞恕怒目 。」老人道:「既是無意失聲,也不計較,但君詩願聞。」眉仙將前詩朗誦一遍。老 人聽了,忙下牛來,挽住眉仙道:「君詩理通玄,乃詞家大器也。請問鄉貫姓名。」 眉仙道:「小生姓白名引,號眉仙。」老人又指二人問姓氏。眉仙道:「一姓袁名鴻 ,號漸陸﹔一姓方名侃,號端如。與小生俱本縣人。」老人道:「此二友者,後君賴 以左右者也。」眉他就問老人姓名。 老人道:「老道並無姓氏。」三人笑道:「寧有無姓氏之理?」老人道:「我記得在 先朝,曾為諫官之職。自太宗雍熙年間,有西華山隱士陳入朝,賜以安車蒲輦,號希 夷先生,復放還山。我那時就棄職,從希夷入山修養。奈生性愛雪,每值雪天,必出 一遊。先生遂賜黃犢與我為坐騎。從此不傳姓名於世,只稱黃犢客耳。昨因下雪,偶 然出遊至此,少憩於梅林之下,不意遇君三人。真吾夙緣之友也。」 三人聽到此際,都拜倒在地,曰:「原來是仙師。弟子實獲厥愆,望仙師恕之。但仙 師必知過去未來,乞一指示,少豁愚蒙。」 老人扶起道:「我非仙也,有何指示。但遇我亦為有緣。白君既精詩,我以文詞誥汝 。」當今眉山蘇子有云:「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遨遊。又賈浪仙云:『鳥宿池邊 樹,僧敲月下門。』至若『鳳凰台上憶吹蕭,羊子當年墮淚碑』﹍﹍此數語者,雖云 詩賦,實至言也。君宜終身佩服,後必有徵。吾有一珊瑚鞭子,更以贈汝,日後自有 用處。後會有期,吾將去矣。」眉仙拜受珊瑚鞭。二友正欲拜求,只見老人就睡於牛 背上,那牛飛奔而去,漸漸不見。 三人驚駭,遂出梅林,怏怏而歸。二友各自回去。眉仙回到墅中,有白公差來家人, 接眉仙到家去過年。眉仙遂同婉兒回去。未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贈金帛義釋飛神 建碑亭愛留隱士

詩曰: 荷貫青錢富小溪,芊芊砌葽逼愁齊。 座因留客常虛左,簾為看山盡卷西。 款竹門深斜日扁,移花檻遠倦鶯啼。 白雲窗外遺青眼,潑墨飛毫莫浪題。 且說白眉仙聞白公之召,命婉兒駕起車兒,同家人回去。到家時,已臘月下旬。有親 朋送年的,絡繹不絕﹔自家也要答禮。碌碌數日,早是除夕。桃符換舊,鄉灘掃垢, 元旦之朝,移酒滿樽,辛盤列座,爆竹喧天,蕭鼓動地,親戚朋友都來拜賀。新正又 有那些進香婦女、擲果兒童,都妝束齊整,出來遊玩。 新年才過,早已節屆元宵。縣前搭起一座鼇山,傍有琉璃燈、花鳥燈,共數百盞。縣 前東西二街都結彩懸球,張燈設樂。眉仙見如此鬧熱,稟知白公,家中亦搭起一座小 鼇山,正所謂: 紫禁煙花一萬重,鼇山宮闕隱晴空。玉皇端拱彤雲上,人物嬉游陸海中。朗星轉斗駕 回龍,五侯池館醉春風。而今白髮三千丈,愁對寒燈數點紅。                  右調《鷓鴣天》 當時白家搭起鼇山,西街更覺熱鬧。堂中結彩懸燈,照耀如同白日。眉仙復設宴邀友 飲酒賞燈,浮白呼盧,鼓樂沸耳。誰知為賞燈一節,引起一群大盜來劫。正所謂: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卻說那大盜姓劉名釗,蘇州府長洲縣人。生得身長八尺,腰闊三停、黑臉黃鬚,膂力 絕倫,又有一件絕技,能飛身遠縱,可高數丈,乘風能行。在先原是漁家出身,在霞 澤中打魚度日。一日捕魚完了。泊舡於龜山腳下,挑魚往村中去賣。賣了半日,才賣 去一半,剩的挑回舡中,烹炮沽酒,自作夜消之樂。飲至半酣遂扣舷唱出山歌道: 一層有,(子沒)一層(子個)無,(呀)才是鰻鯽(個)鰍鱔(了)搭鱣魚,個樣 落色(了)無人(子個)要,(呀呵的那兒)拿來(個)自吃了唱山歌。 歌聲未畢,只聽得浪聲拍動。劉釗抬頭看時,只見有四五只雙櫓快船,船頭上立有數 人,飛奔而來。船上一人道:「此漁翁這時候還點燈未睡,反在那裡看我們,不要走 了消息,先把這漁翁來發落。」言畢,那船飛搶攏來,一人手執利刃,跨過漁船來捉 劉釗。劉釗著了急,推攤蘆柵,將身竭力一縱,直縱到山上一棵古松樹上伏著。眾人 見之都面面相覷。一人道:「此人既有此絕技,何不邀他入伙?」遂泊舟登山,到松 樹下抬頭看,那樹高有數尋,益覺驚服,遂相率環拜於地,曰:「吾輩肉眼,不識壯 士,萬望恕罪,乞壯士下來。吾等情願拜為寨主。」 劉釗在樹上聽得,自思打魚辛苦,不如且從他們去,落得快活,且此光景,下去必不 害我。遂將身望下一跳,挺然直立於地。眾人復羅拜,請他下船。劉釗遂到漁船中, 收拾完備把空漁船棄了,竟到眾人船中。各通問了姓名,是夜遂泊於深港中。明日復 殺豬宰羊,拜劉釗為主,號為「黑飛神」。從此遂成大盜,專一打劫郡城鄉宦、往來 官員,隨路劫掠。那時適往樂安縣來,因元宵佳節,遍地笙歌,彌天燈火,群盜亦混 其中看燈。行至西街,見白家搭起鼇山,擊鼓飲酒,又聞去冬白公在京回來,認做一 樁好生意。 眉仙聽得門前一片聲響,白公忙喚家人。出來看時,只見只先一人黑臉鬍鬚,手持利 刃搶進廳來。眾家人鳴鑼喊叫,早有眾鄰,因賞燈未睡,都來救護。群盜見來的人多 了,遂一哄而逃。獨劉釗因進後廳出來不及,走至庭前,將身一縱意欲逃走。誰知屋 上都有人,見一人飛起,棍棒亂揮,將劉釗打落庭中。庭中人見之掣衣扭發,亂喊道 :「拿著一個在此!」推推擠擠,擁到廳上。 白公中堂坐下,喝問道:「汝妄行劫掠,天理難容,今日被獲,有何理說?」 劉釗道:「小人非盜,原在太湖中,打魚為生。因眾人見我有飛縱之術,逼我入伙。 劫掠非吾本意。望老爺赦我一死,再不行此邪路矣。」 白公想一想,道:「既是良民被逼至此,我且饒你。但此去不可重入盜伙,若再不改 ,必遭誅戮。」命取白金十兩、布帛二匹以贈之。劉釗稽首叩講道:「若小人此去, 有可用刀之處必報老爺萬一。」哭泣捧金帛而去。 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請眾鄰,酬謝救護之意,對眉仙道:「我雖官居御史,因諫主不從 ,棄職回來,而盜賊疑我囊橐充肥,以致舉家恐懼,鄰舍驚惶,皆我之咎也。且既棄 宜歸隱,亦不宜居於都城眾所矚目之地,亦不好讀書於外墅,所有薄產亦盡在彼,不 如舉家往居之,將舊宅分與眾鄰居住,以報救護之德。你意如何?」 眉仙道:「自古說:『世亂宜居郭,年荒莫住城。』兒子外墅,又兩地懸心。今父親 既有此意,可與眾鄰說明,然後遷徙。」 白公遂對眾鄰詳達其意。先命家人將器用什物陸續搬去,擇了吉日同眉仙、長孫夫人 及侍婢數人上了車兒。白公又謝別眾鄰,催車出城而去。 且說樂安知縣姓鮑名龍,號利飛,汴京人,與白公是同年契友。這日因拜容回來,從 西街經過,只見眾人執香在手,扶老攜幼,紛紛都出城去。鮑公問左右道:「這些人 為甚執香奔走?」左右不知,遂停轎喚地方來問。地方道:「本縣白御史老爺今日歸 隱於黃泥堡,把宅子分與眾鄰居住。眾人感其德,故此都執香護送。」 鮑公聽了,喝退地方,自思:「白公是我素交,今日喬遷,眾人都送,我既便道,胡 不一送?」途命打轎到黃泥堡來。誰知白公才到得墅中,護送的如林而至。白公遍慰 勞一番,賜以酒食,各各散去。忽見街役來報道:「本縣老爺到了。」白公聞言即出 來迎接。 鮑公走下轎來,一路打恭至廳前敘禮。鮑公道:「弟聞老兄喬遷之喜,特來一送。」 白公道:「治弟捨家而逃,何得云『喬遷』?不意老父母大駕光臨,蓬蓽增輝矣。」 各敘寒暄,婉兒獻茶過,白公命備飯,自己與鮑公往園中閑步。少頃,席已完備,白 公遂邀鮑公入坐。只見向南擺下一桌,是客位﹔廳側一桌,是主位。鮑公道:「吾與 兄俱夙交,何必拘此俗套?請合席,以便杯茗話舊。」白公遂命移席於營中,分賓主 而坐。隨來衙役俱於外廂款待。 席間,鮑公道:「當今盛世,人都聳袂於公卿間,老兄年齒尚未衰,事猶可為,胡不 出而整飭朝綱、修明庶績,俾功名顯於當時,德澤及於後世,顧乃甘於自棄,將斯民 知覺之任置而不問,毋乃已甚乎?」 白公道:「不然。人之欲求富貴利達者,止欲縱共耳目之欲耳。治弟年逾知命,聲色 不沾,故隱於草莽之間,若得含哺鼓腹,詠歌舜日堯天,吾願足矣。至斯民知覺之任 ,吾何敢當哉。」 鮑公連連點首道:「聞兄之言,如夢方醒。若弟輩,折腰五斗粟,俯首一頂冠,較兄 何啻霄壤哉!容弟回署,申文上司為兄蓋一碑亭於此官道之間,以見款留隱士之意。 」白公再三懇辭。鮑公假意唯諾,致謝而別。 回到縣中,即申文於撫按府廳之所。各官見旌表遺賢之事,都准施行。鮑公遂使人築 亭基於墅南,蓋亭於其上,中立石碑。鮑公親著其文云: 於戲,人生一世,盛衰休戚,雖云異境,自達人而觀之,均夢幻與泡影。夫得吾志也 既非吾榮,則失吾志也又豈吾病,蓋不以窮達而損益者,惟君子所性。至於人力其能 致者,雖聖賢亦歸之有命。吾懷白公,識高才挺,秉性惟勁,幼承家學,力追先正, 蘊為德業,發為文章,莫不珠輝而玉瑩。昔先生之未出也,識者因知其規模,可任以 國家之政。及其立朝也,抗顏直諫,不懼披鱗,雖冠冕棄於溝渠,而聲名溢於遠近。 及其義以為質,道以自殉,知無不言,言無不罄,不週而比,不詭而信。嗟易所謂蹇 蹇,而娟嫉者,反以為悻悻,吹毛將求其瑕疾,中傷幾成於俄頃。尚賴鴻澤之滂滯, 遄歸安於鄉井。惟茲清幽,可游可泳,若將終焉,浩然無聞。我今蒞此邦土,感生平 之忠信,式立石刻以傳名。 又著銘言於後曰: 於赫白公,性有骨鯁,一言不合,裂冠自迸。利飛鮑龍,忝為縣尹。庚成仲春,吉日 維丙,刻石藏亭,式彰留隱。 又造牌坊於堡南官道之間。上扁額題二字曰「留隱」。旁寫:「熙寧三年仲春 旦立 ,年弟鮑龍題。」 築造不日成功,白公遂設大宴邀請鮑公,再三致謝。鮑公盡歡而散,各役工匠俱有賞 犒。從此黃泥堡竟改名留隱村了。 且說黑飛神劉釗,自那夜白公贈以金帛,釋放而逃,從此盡悔前非,依舊買只漁缸, 往五湖中打魚去了。那些群盜被眾人趕散,幸得放燈之夜,城門不閉,遂陸續出城。 計點人數止少了黑飛神,明知被獲,恐招出有禍,不敢留連,遂逃至南直地方。打聽 得蘇州吳江金知縣欽取回朝,為三司使,水路必經鎮江,遂先到江邊,劫得數只客船 ,伏於采石磯以待之。未知可曾劫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會計才職失三司 威福權誅行百輩

詩曰: 一簾霞影烘丹灶,半畝花陰長綠苔。 莫打流影啼村里,恐驚馴虎臥林喂。 敢言多稼人多壽,日日酒家扶醉回。 卻說吳江知縣姓金名革,號用武,杭州府新城縣人,登治平進士,初授縣尹之職,蒞 任吳江。一到之後,就有這些管閑事的鄉紳來拜望,探其動靜,若貪鄙之徒,就打通 關節,共事漁利。誰知金公一塵不染,正直剛方,他們反不悅起來。又有一件,吳江 縣分雖小,鄉宦甚多,最難是比錢糧一節。何則?鄉宦多,田大半歸於鄉宦,臨比時 節,動不動一個鄉宦名帖,乞討這一限,又有別人的田產,他得了銀子,注在自己名 下,亦討限免比。歷來知縣不依他,必致壞官﹔依了他,錢糧又比不起。 金公明知其敝,遂立個一圖只比一戶的法。假如錢糧以十分為率,大戶田多,該納一 百兩,納到九十兩,才是九分﹔小戶田少,該納十兩,納到九兩,便是九分。推至一 兩二兩也如此算。若是這一圖,都少九分,只把少九分一釐的毛板打三十。若是這一 圖都少一分,只把少一分一釐的毛板打三十。是此,也有一十二十兩受打的,也有一 錢二錢受打的。他納銀的法又妙。假如一都有十圖,縣堂上,正比一圖,還許二圖納 銀。書吏上算:圖欠數。比到二圖,還許三圖納銀,書吏止算三圖六數。至比到四圖 至十圖,皆如此法。那欠錢糧的怕做末了,誰不忻忻樂輸?他比較的法又妙。別的官 員三六九比較。他日日比較,一日止比一部。假如今日比一都,明日比二都。這一都 只幾圖,每日只打得幾個欠戶,日已不忙,人看著。憑他鄉宦,也不便把名帖討限了 。故此別的官每比錢糧,再徵不完,只攀扯前後填數。金公不消幾月,都徵劑解府。 故此按台考察,置請優等,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幹縣官。回朝復命,奏與當國。時王荊 公正因三司無人,欲得一會計之才,遂不待金公任滿,欽取回朝為三司條例司,不許 回家即日到京受職。金公素聞王安石之名。當時人有云:安石不出,其如蒼生何疑, 必可與有為之輩。遂星夜登舟,兼程而進。 行到鎮江,因風水不利,暫泊采石磯。眾客舡蜂擁停歇,將金公座船裹於中間。誰知 那伙大盜,打聽得金公到了,中夜乘舟,搖出磯來,把客舡鐵錨抽起推開,攏上金公 舡來。客船中人聽得抽錨水響,開艙一望,見是群盜,疑劫已舟,發一聲喊,眾舡上 人都起來,個個抽篙拔槳亂打過去,早打落一盜於江中。眾盜見勢頭不好,奪舟而逃 。眾人又用小舟飛槳趕去,打倒搖櫓之人於水中。群盜驚惶無措,束手就獲。金公曉 得,寫一名帖連夜送於鎮江府去。 知府詢其群盜,情理難容,只得招出。知府盡將梟首示眾。可知黑飛神改行為善,故 免此戮,正所謂: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金公過江起陸,一路望京而去。 再說朝中有一大奸,姓呂名惠卿,福建莆田人,生得彌天詐偽,無地貪饕。其獻媚之 狀尤甚於捋須參政。由竇尚書少游汴京因賄賂王安石家,家人引見安石。安石見其有 口辨,遂使掌書記。惠卿與安石子雱結納。那王雱為人慓悍陰刻,無所顧忌,性甚敏 捷,未冠舉進士。荊公甚愛之,所言無不從。惠卿知之,遂深相結契,攛掇荊公行新 法。故安石誤天下蒼生之罪,二人應居其大半。 此時新設制置三司條例司,安石用金公為之。惠卿曉得,與王雱商方議道:「此官乃 行新法之要職,今與外人為之,恐不可。」 王雱道:「不妨,待我與父親言之,將此官與老兄做便了。」惠卿道:「不可。今金 革將到,若用我為之,他必恨我奪職矣。不如以韓絳為之。此人畏公守法,在吾掌握 之中,必無異議。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 王雱道:「老兄好高見。但老兄這樣大才,亦不該掌簿書錢穀之事。我當與父言之, 以君居近侍。」  惠卿忙屈膝於地道:「若蒙小恩相如此,真犬馬難報厚德。」 明日,果除為崇政殿說書,即今翰林講官。又除韓絳為三司使,改金革為度支侍郎, 即今戶部。惠卿自拜過職,於神宗面前稱揚荊公之美,又勸荊公道:「恩相欲服人心 ,必將朝廷政事盡行變易,為駭人耳目之舉,方見吾輩作用。」荊公聽之,遂設立新 法: 立均輸法﹔立保甲法﹔農田水利約束﹔行募役法﹔行市易法﹔置諸眾提舉官﹔行保馬 法﹔立手實法﹔太學生三舍法﹔立更戍法﹔更定科舉﹔領方田均稅法﹔行青苗法。此 皆新法,議定頒行。 呂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詢以新法得失何如。金公直答道:「別的不要說,只這青苗 法為害尤甚。何則?其法雖以錢貸民,令出息二分,同秋夏稅一齊輸納,但出入之際 ,吏緣為奸,雖有法不能禁。且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妄用﹔及至納錢,雖富民不免 逾限。如此,則鞭仆必行,民無所措,必棄家絕產,賣妻鬻女,以償官府。豈非其害 尤甚乎?且後世謂天子與庶民爭利,其名亦不美。」 惠卿聽此一席話道:「吾曉得君若為三司使,則青苗法不可行。」 金公道:「三司與度支皆可,下官不以此官職介意。」 呂惠卿道:「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不然,恐怕首領不能保耳。」言畢,拂衣而去, 遂到王安石面前說金公失職怨望,誹謗朝政、訕毀天子,大不敬。請加以大辟。 荊公道:「雖云謗毀,若以語言置大辟,恐人人自危矣。」竟不聽惠卿之言。當時朝 中大小官員,見新法不便,紛紛諫諍,議論蠭起,激動了一個繼百代之絕學、繫一世 之民望,真所謂:頂天立地奇男子,武緯文經偉丈夫。 那人姓程名顥,手伯淳,諡號明道先生,河南人,時在朝為監察御史里行。立朝才數 日,見新法橫行,不覺浩然之氣勃發,遂詣中書省,來見安石。安石方有諫者爭論而 去,厲色而待。先生從容謂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議,願平氣以待之。」安石慚愧 無地,意其必諫,辭以聖上召議事,進後殿去。 明日早朝罷,安石回府。先生至其家,安石趨迎。敘禮畢,甫坐,只見王雱蓬首跣足 ,手持一婦人冠,後堂搶出,謾罵曰:「此輩嗷嗷論新法者,猶如癡犬吠日。今惟有 先暫韓琦、富弼之首,若有再言者,視此。」荊公遽然呵斥曰:「尊客在堂,議朝廷 大事,稚子無知,驟敢唐突,且速迴避!不然,必當治罪。」 原來荊公是敬重斯文的,遂鞠躬致謝道:「小兒秉性鹵莽,出言無狀。望老先生莫罪 。」 先生道:「老相一子,尚治不下,而欲治天下,安可得乎?且諫新法者,眾口一詞, 必有不可者,乞老相反已自思,無徒謂眾犬嗷嗷也。」 荊公道:「若果有不便,容當再議。先生道德之士,必不同眾人亂法之意。」 先生遂別,而新法頒行益急。先生見諫諍不從,遂乞罷。許之。而諫者如故。惠卿謂 王雱道:「不行殺戮,眾人不懼,新法恐不行。可先將數大臣放黜,以示禁止。眾人 無所倚賴,浮言自息矣。」遂罷故相韓琦,為河北安撫使之職,其餘官員或罷廢或貶 逐或致仕,不止一人。 罷廢的:翰林學士司馬光、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監察御史里行程顥、出直史館蘇 軾通判杭州、弘文院較書張載、判國子監范純仁、御史中丞呂誨、參知政事趙抃、知 開封府韓維、條例司諱詳文字蘇轍、參知政事馮京。 貶逐的: 唐坰為潮州別駕、御史中丞楊繪知鄭州、秦鳳經略使李師中知舒州、監察御史里行劉 摯監衡州鹽倉、竄鄭俠於英州、放秘書較理王安國。 致仕的: 翰林學士范鎮、知蔡州歐陽修。 一時正人君子罷廢貶逐殆盡,廊廟一空。 進用的: 陳升之為同平章事、鄧綰為侍御史判司農寺、魯公亮為參知政事、李定為監察御史里 行、韓絳為同平章事、鮮於侁為利州路轉運使、王雱為崇政殿說書、呂惠卿為參知政 事。 任用者皆王安石之黨,餘不細錄。自此新法橫行,生民塗炭。尚有於神宗面前言新法 之不便,神宗以問韓絳、呂惠卿,二人對曰:「陛下數年以來,廢寢忘食,成此美政 ,天下方被其賜,一旦聽讒夫之言,欲行罷廢,豈不情哉!」相與環注於帝前。於是 新法依行如故。時人號韓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惠卿又與王雱議道:「如 此貶逐人尚不畏,倘聖上一旦信之,豈非前功盡棄?但新行政令之時,不知何人首生 異議,致眾口嗷嗷。」 王雱遂將昔年塵垢奏疏審閱,得熙寧二年御史白壤之疏。惠卿道:「此老首建異議, 今反安居故里。首惡不治,何以治後,無怪浮言之蠭起。」遂使提騎往山東青州來拿 白公,未知自公吉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俠士逾垣酬大德 禪關稅駕識長途

詩曰: 江上青峰對短歌,白鷗狎得勝籠鵝。 清光漸到秋來倍,好句偏於醉後多。 剩有寒蛩憐雨菊,猶遺晚蝶伴煙蘿。 擬尋一樣漁舡隱,明月兼葭臥綠蓑。 卻說提騎來拿白公,行到青州府,宣旨畢,府尹就行批於樂安縣,著知縣提解。鮑公 看了批文驚得面如土色,半晌動彈不得,只款待提騎於公館中,自己亦不打轎,止帶 衙役二人,徒步到留隱村來。 家人報與白公。白公忙出來迎接,只見鮑公素袍角帶,手捧黃牘,愴惶而進。行至堂 中,鮑公拜伏於地曰:「皇天不佑,遭此不造。罪弟有力無伸,故爾拜告。」 白公忙忙答禮,扶起道:「老父母有何不諱之事,不妨直說。」鮑公吞聲哽咽,不敢 說出,白公再三問之,鮑公方答道:「老年兄歸隱已久,不意朝廷聽奸黨之言,道年 兄朋黨首惡、大不敬,今使提騎來拿。奈何奈何?」 白公亦覺失色,強對道:「自古說,『為子死孝,為臣死忠』。老夫又無過舉,待到 京師,自然有辨析。老父母不必過傷。」 鮑公道:「不可。當今在朝眾正,盡行貶逐,在住者悉皆奸黨。老年兄若到京,必在 其掌握之中矣。不如思一長便之策,潛逃為上。」 白公歎口氣道:「老父母雖是愛惜老夫,為此過情之論,但老夫思,普天之下,莫非 皇土,何所適從?且老夫當初上本時,原料有此禍,若今抱頭鼠竄,是勁於前而細於 後也。今惟有到京去,倘天王聖明,知老臣無罪,赦而不問亦未可知。或皇天默佑啟 奸黨之衷,不致我於死地,亦未可知。老父母且慎言之,倘外人聞知,禍累及老父母 矣。」遂命家人治行裝。 眉仙知之,下堂抱父肩哭曰:「父親年老,且勿往,容兒代去,為父親伸冤,必無大 禍。」白公撫其背曰:「此雖汝孝心所發,但朝廷所獲者是我,縱汝代去,奸黨心終 不死。今我長往彼願足矣。雖獲大罪,存汝猶可延一線之祀。兒無自遺戚。」 鮑公見此光景亦流下淚來。白公道:「我今是欽犯,不可遲延。」亦不進去辭別夫人 ,恐又有一番繾綣,遂攜鮑公出門而去。眉仙帶哭隨後而來,白公止之曰:「兒無往 。倘提騎見了,傳入奸臣之耳,又生嫉妒之心。」眉仙佯意回步,俟白公去遠,隨後 慢行。夫人知之,痛哭昏暈於地,侍婢救醒百般解勸,夫人只得收拾行囊,多置盤費 ,命家人送去。 白公到了縣前,合城人知之,無不歎惜。也有說白公是好人,何故遭此大禍?也有說 權臣在朝,白公去必致死。自此說的、罵的、流涕的、痛哭的、推胸懊恨的,不一而 足。又有白公舊鄰舍曉得這事,不分男女老少,都氣唬唬跑到白公面前,跪拜道:「 老爺是極好人,怎麼受此枉禍?吾等若坐視不救,枉做了人。老爺今日且莫去,待我 們眾人一齊跑到京裡,替老爺伸冤。皇帝若不聽,我們都撞死金階,替老爺頂罪。」 白公勸慰道:「我平日無甚好處及你們,何故這等苦留?吾到京去對理明白,不日就 回,回來正要稱謝汝等。汝等今日請回。」鮑公又細細分說,勉勞眾人。提騎見眾人 如此,恐有民變,忙催白公上檻車。鮑公對提騎道:「若如此民心益不捨。」自將白 金百兩,送與提騎,遂不上檻車。 眉仙見白公要去了,哭倒在地。提騎忙催起身。眾人尚攀轅不捨,直送出城,白公再 三慰勞,眾人方回,但是悲泣不勝,路人見之莫不墮淚。鮑公亦送出城,哭訂而歸。 眉仙直送過縣界。白公命家人同公子回去罷。眉仙只得於車前再拜,痛哭而歸。正所 謂: 禍患臨頭處,父子不相假。 眉仙同家人一路含淚,歸到家中。夫人接著詢其去因,又大哭一場。白公虧鮑公重賂 與提騎,一路不甚吃苦,望京而去。 且說黑飛神劉釗,在湖中打魚,只好度日,自思年近五旬,尚無妻室,今行青苗法, 府縣都有錢借,不如借幾貫來娶一妻室。倘生得一子亦可接續己業,老來好倚靠他。 遂借十貫錢娶得一中年婦人。二人打魚雖多,多了一人,亦只好度日。才過幾日,值 比稅納錢,劉釗算該納十二貫,此時一貫也無。催比甚急。劉釗思算無措,只得原將 妻子賣了,才納得七貫,尚欠五貫。劉釗只得把漁船賣了,只得三貫,尚少二貫。劉 釗自思沒了漁船,活計全無,今又無妻室繫累,不如藏這三貫錢在身,竄逃去白公處 。此人豪俠之士,必然收我。算計停當,也不去納這三貫錢,竟逃奔樂安縣來。進城 時只聽得眾人三三兩兩,說白公被朝廷差提騎拿去之事。劉釗心上疑惑,走到舊宅子 來看,只見又是眾人居住,心上愈疑,遂假意問一人道:「白老爺去,難道同家眷都 去了?為甚宅子都與別人居住?」 一人道:「他前年因被盜,虧家鄰救護,故此把與眾鄰居住,自己遷留隱村去的,今 自己上京去。兒子、家眷原在留隱村家裡。」劉釗聽說,又不認得留隱村,因自思道 :「我原為投白公而來,今他既去,雖到其家亦無用,不如星夜趕上京去,打聽白公 下落,倘有可救之處,正好報前之德。」遂走出城,望京進發。 誰知提騎有鮑公之賂,又犯人已得,遂一路解白公慢慢而去。劉釗著急,趕得快,將 到京,已遇於邸舍。劉釗認得是白公,只不與廝認,恐提騎見疑,路上難下手,暗隨 進京。 提騎報知呂惠卿、王雱。二人道:「可將來禁於司刑獄中,明日親自鞠問。」 劉釗知白公禁於獄中,大喜道:「此時可以報恩之地矣。」遂竊旅店中劈柴板斧藏在 身邊。至夜深,到獄門邊,視那獄牆高有二三丈,遂踴身而進。但不知白公禁於何處 ,遂於監外斂足潛行,四下竊聽。行至末後一監,只聽得一人歎氣道:「不意我今日 死於此地。」時月色高照,劉釗從間壁縫一張,見是白公,又無枷鎖,手持佩帶將自 縊。劉釗著了急,將板斧劈開監門,反把白公一摟。並不問出情由,背著白公,走近 牆邊,遂將身一縱,縱出高牆,方對白公道:「感老爺之德,今日特來奉報。」白公 方知是劉釗。劉釗復駝白公越出京城,連夜而遁。 白公問道:「今雖蒙汝救出,但避往何處去?」 劉釗道:「若我漁船在時,絕妙。」白公問:「漁船那裡去了?」劉釗將前因細說一 番。白公道:「我原帶有盤費銀,今尚餘數十金,你可將來買舟而遁。」劉釗遂買了 一只大船,又買些捕魚器具。白公亦作漁翁打扮,飄然往五湖中打魚為樂去了。此正 應了黃犢客所云:「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遨遊」之句。 且說王雱、呂惠卿,明日使提騎弔白公出來鞠問。獄吏開鎖到監中一看,人影也不見 一個兒。獄吏慌了手腳,報與提騎。提騎進去看時,果然空空如也,但牆壁依然,惟 獄門劈碎。眾人疑惑道:「白公縱要越獄,又無鐵器在身邊,獄門如何劈碎?或外人 劫牢,但牆高數丈,如何進來?」提騎只得帶獄吏來覆王雱、呂惠卿。 二人見說,亦覺疑惑,一時大怒,指獄吏道:「一定是你放走了!」不問情由,要推 去暫首。獄吏再三分辨。遂又著提騎要緝白公。提騎道:「他有一個兒子,可捕來頂 罪,那時再緝正犯。」二人見說歡喜不勝,忙著提騎來拿眉仙。 到了青州府,報知越獄之由。適值袁漸陸、方端如二人因縣考有名,今在青州府考試 畢,欲俟出案方回,知此消息不及出案,星夜趕回,逕到白家來報眉仙,說出白公在 獄不見,今又來拿兄,可速急迴避。 眉仙聞言,驚喜相半,對二友道:「老父不見,必有緣故。但我有老母在家,如何逃 避得?」 二友道:「若提騎來拿,難道亦以有老母不去?且有我二人在此,即如兄一般,難道 這件事托不得我二人?」 眉仙遂入內告知夫人。夫人道:「既如此,你快快去!若再遲延恐及於禍。」眉仙遂 多帶盤費,又取仙師所贈珊瑚鞭子在手,拜別夫人,又出來與二友拜別,就擇一駿馬 乘之。臨行又叮嚀二友道:「今老母托與二兄,望二兄垂目。」二友道:「不必多囑 。」忙促眉仙出門去了。二友自歸。 那提騎到樂安縣,因見鮑公掛冠歸隱,縣尹無人,逕自到留隱村來。到得堡南,見了 碑亭牌坊,提騎道:「原來鮑知縣是他一黨,一個欽犯,反替他為此盛舉,今恐及禍 又棄官逃去。」遂將碑牌盡行推毀。 到了白家進至堂上,四望無人,竟進後廳來,看見夫人端坐。夫人斥之曰:「汝輩是 甚麼人,闖入內室?」喚家人來拿賊。提騎方立定答道:「吾等是朝廷差來拿小相公 的。」 夫人道:「自古說『罪人不孥』。老爺既拿去,小相公又無罪,拿他怎的?」 提騎道:「老爺禁在獄中,夜間越獄而逃。故此朝廷差吾等來拿小相公。」 夫人道:「小相公自老爺上京去,放心不下,亦上京去了。你反來我家裡拿人!」提 騎聽說,手足無措,欲入內搜尋,又見夫人風威凜然,不敢擅進。夫人見眾人如此光 景,反說道:「汝等若不放心,可進內裡來看。」提騎方進去,遍處一搜,果然不見 ,只得空手上京,來覆二奸,並說推倒碑牌之事。 二人見白公父子俱無蹤影,也只索罷了,止行文天下緝獲,又欲治鮑公之罪,見他又 棄職不知去向,從此放過一邊。 且說眉仙出了門,行有數里,心上思量道:「今離家出奔,天下甚廣,將何適從?」 又懷念道:「當初仙師贈我珊瑚鞭時,原說日後自有用處。今我逃避,幸帶在此,可 將此鞭策馬,任馬所之。」果然鞭起時,那馬行走如飛。眉仙在馬上昏昏悶悶,思量 父親不見之故,又思夫人在家無人侍奉。左思右想,看看傍晚,眉仙遂投宿於旅店。 明日又行。不幾時,行到一個所在,遠見一小小城池,那官道上車馬雜沓,商賈輻輳 ,比前所過地方大不相同。眉仙望著城子只顧行,那馬反轉過身,背著城頭,從小路 而去。眉仙欲撥轉馬來,那馬嘶鳴難聘,眉仙只得任其所之。看看日落西山,前面又 無旅店,心上正慌。再行一刻,那馬竟立住不行。 眉仙舉頭一看,只見樹林中一個牆門,甚覺幽僻,遂跳下馬,走近看時,見門上有一 扁額,上書「牧雲庵」三字。庵側一池,此時明月當頭,光曜無端。池旁數株古樹, 上有昏鴉奪巢,鳴叫不輟。眉仙思量無處投宿,只得叩門。少頃,兩扇小門開,看見 一個老僧。 眉仙恍然失聲道:「『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不意二語應於此地。」老僧見出 語不俗,忙揖迎入。眉仙遂帶馬同老僧入庵。老僧就問投宿之故。未知眉仙說出甚語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袒腹客香閨兆夢 瑣尾人粉壁題情

詩曰: 石台蕉影靜玲玲,偶到東籬話醉醒。 藜附老藤堪作杖,槿圖刺棘漸成屏。 寒花霜後容多白,騷客貧餘眼倍青。 何處秋聲今最好,杵砧月下漫丁丁。 卻說白眉仙將馬繫於門內,同老憎直進方丈,敘禮坐下。老僧問道:「敢問相公尊姓 大名,貴邦何處?」 眉仙道:「小生姓白名引,號眉仙,青州樂安縣人。」 老僧道:「何投宿之晚?」 眉仙道:「小生老父曾為御史,因諫行新法,朝廷拿歸,不知為甚,在獄不見,又來 拿小生。我只得出奔,又不識路逕,任馬所行,故來到上剎,已臨晚矣,意欲借榻一 宵。」便問道:「請問老師法號,法臘幾何?有幾位高徒?」 老僧道:「貧僧號空如,浮生五十二歲。前有兩個小徒,一個還俗,一個早喪。今只 得又收一個,名了緣,年將二十,尚未落髮,與貧僧只師徒二人。」遂命一道人:「 喚小師父來相見。」又命道人:「帶馬進來,歇於廊下。」 少頃,了緣進來相見。眉仙視那了緣,年紀只好二十上下,貌頗美,只是兩眼帶殺氣 ,不像個正氣人。敘了幾句閑話,空如命他到廚下,吩咐道人備夜飯去。又問眉仙道 :「相公方進門時,為何道『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句?又說『不意二語應於 此地』,此意為何?」 眉仙道:「小生昔年因踏雪之興,同友人去看梅。不意於梅林中遇一騎牛老人,自稱 黃犢客,是從陳搏入山修養的。我即拜求指點。他說我非仙人,無所指點,只以數句 詩賦告我,又贈我此珊瑚鞭子,說日後自有用處。不意策馬而來,到了上剎,二句詩 恍然在目,已應驗於此,故不覺出之於言耳。」 空如點首道:「如此說,老人必仙無疑。但相公如今要往何處去?」 眉仙道:「小生不識路逕,無所定旨,此處尚不知是何地方。」 空如道:「這裡是杭州新城縣,小庵離此止數里。」 眉仙道:「原說杭州富饒之地,果然一路所見,比別處不同。」 空如道:「相公既無定旨,無所適從,小庵頗幽僻,空房又有在此,相公不如權住於 此。」 眉仙道:「若得老師如此相顧,小生忻幸無地,只是巨德何報?」 晚膳過,空如又命道人以草料喂馬,遂揀殿後一間潔淨空房,與眉仙為離室。眉仙遂 下榻於中。 明日早膳過,空如命了緣陪眉仙四下閑玩。走出殿前,只見廊下那匹馬四足卷斂,橫 於地下。眉仙近前看時,已是僵死。眉仙失驚道:「我一路虧了這馬,今日驟死,亦 黨可憐。」空如同了緣嗟歎不已,命道人將馬藁葬於後園空地上。眉仙見馬已死了, 仙語又應於此,遂決意留寓。取出白金二十兩,送與老僧。老僧堅卻不受。眉仙道: 「些須薄敬,算不得甚禮數,老師若不收,小生反不好寓於此。」空如只得收下,從 此把眉仙倍加敬禮。 一日,眉仙與了緣閑談,問了緣俗家何處。了緣道:「吾父是應天府人,織機為業, 只生得我一人,因有一老僧相我有水厄,若送我出家,可免此難。我父聽了,彼時空 如師父在承法寺出家,我父就令我拜他為師父。原說長成了要還俗的。前年同師父到 此牧雲庵,那時庵中無主,進同我住於此,故此我尚未披剃。」眉仙道:「原來有此 緣故。」二人又講些文義,論些詩詞。了緣道:「詩意我亦頗曉得,但不甚精。相公 佳作,尚未請教。今日盡暇,又此清秋天氣,可一詠以賜教。」眉仙說到此際詩興勃 發,了緣磨起墨來,眉仙遂作《秋光十詠》。 其一: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短籬。 南山移座處,樽酒抗歌時。 木槿榮枯乾,黃花傲瘦枝。 草煙多歷亂,蟋蟀出聲遲。 其二: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小庭。 石台堆橘緣,露井落梧青。 鳳尾抽新籜,雞冠伴老形。 海棠微醉雨,漫傍薛夢醒。 其三: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遠山。 雁過雲影薄,木落澗聲潺。 柿實供猿嘯,楓丹趁鶴閑。 擬乘探桂興,試為一登攀。 其四: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小池。 荷殘衣豐卸,蓉老露仍滋。 香彩菱花得,情歡鱸臉期。 粼粼欹水石,蘋蓼漫相思。 其五: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竹林。 枕屏夢蝶少,團扇逐蠅忙。 瑟瑟衾感冷,沄沄月色涼。 漫嫌鄰笛苦,砧桿更鏘鏘。 其六: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小齋。 茱萸方彩實,葵藿自甘懷。 野密傾空石,香橙落滿階。 謝槐黃色雨,常是泥芒鞋。 其七: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客居。 草枯難秣馬,水涸阻書魚。 茄曲悲風動,篳美鄉思餘。 愁城戒莫入,酒國且停車。 其八: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小園。 香堆肥巨棗,憂掃種多萱。 籬落青瓜熟,林坳紅葉翻。 豆花蛩雨急,蟻渡出頹垣。 其九: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野田。 黃雞時啄黍,白屋曉炊煙。 社鼓蛙聲度,螢燈畬火連。 釀成誇上苦,卻醉豐年。 其十: 一歲秋光好,秋光到梵宮。 黃柑呈露果,貝葉譯松風。 幽竹通清磬,涼蟬度瞑鐘。 經霜蘆已折,堪作渡江蓬。 吟畢,了緣大驚歎服道:「相公這樣大才,世不多見,真斯世之獨步也。」 眉仙謙讓,遂問杭城詩詞何人最著名。了緣道:「有一個魏相公,名五號非瑕。此人 少年豪傑,最喜結交,但詩才也不及白相公。只有一個女才子,乃本縣金侍郎之女, 名喚鳳娘,年方十七歲。少時曾寄名於本庵玄帝,故每年三月初三,玄帝生辰,必來 進香。又有一侍婢,不知甚名,亦容貌玉妍,同小姐吟詩作賦。杭城算他是女才子。 」眉仙聽了,點頭唯唯稱奇。 且說那金鳳娘,乃度支侍郎後建州安置的金用武之長女。夫人胡氏先生鳳娘,猶如掌 上之珍。那胡夫人原通文墨,自己訓導鳳娘。那鳳娘天生穎悟,十歲上就會吟詩,長 成得天姿國色。胡夫人又生一子,小字鶴郎,此時方六歲。那侍婢名喚霞蕭,長鳳娘 一歲,亦詩詞電掣,豔冶風流,與鳳娘相得,猶如姊妹一般。那鳳娘又幽閉貞靜,舉 動必稟胡夫人。 一日霞蕭對鳳娘道:「小姐,後園池中荷花盛開,可去一遊。」鳳娘遂稟知夫人,然 後同霞蕭來園中遊玩。霞蕭手執紈扇,來到池邊。鳳娘對霞蕭道:「你看池中荷花, 紅白二種,紅的色如霞,白的色如雪。」又見數對鴛鴦交頸睡於池中石上。霞蕭道: 「小姐你看鴛鴦成對,猶如我與小姐:坐則同坐,起則並行。」鳳娘道:「癡子,只 說交頸鴛鴦好像我二人,不知交頸中更有不同者。」 此時五月上旬,雖非甚暑,亦覺微熱。鳳娘賞玩一番,遂於蕉陰深處太湖石上坐著, 對霞蕭道:「我有些口燥,你且把紈扇與我,你去拿壺茶來。」霞蕭去了。鳳娘於石 上覺得困倦,打一呵欠,只見園門中走進一老人,騎於黃犢之上。後隨一美少年,手 拿著珊瑚鞭。漸近看時,那少年兩條白眉毛。老人道:「小姐後日,絲蘿附喬木,即 此人也。」回顧少年道:「可將這鞭贈與小姐。」那少年走近前來,將鞭授與小姐。 鳳娘一驚醒來,乃是一夢。 鳳娘道:「方才與霞蕭講話,怎麼就睡了去?又記得老人之言?」正沉吟間,霞蕭捧 茶至,問道:「小姐你說些什麼?」 鳳娘把夢中之事直告。霞蕭道:「天賜良姻,後必有驗。」鳳娘吃了茶,又閑玩一番 而回。霞蕭將前夢細述與胡夫人。夫人亦覺駭異。蓋鳳娘才貌雙全,又有德行,年將 及笄,緣何無人求婚?大凡世人眼孔淺,見金公得罪朝廷,貶逐在外,又見金家產業 淡薄,故此鳳娘有此才貌,無人連姻。也是天緣,該與白生為夫婦的。 且說眉仙在牧雲庵中,日逐吟詩作賦,不覺過了月餘,已是初冬天氣,一日,了緣進 來,與眉仙閑談,問道:「相公兩日又必有佳作?」眉仙道:「昨日因立冬,偶賦得 一篇五言古風。」了緣索看。因不曾錄出,眉仙將本稿呈看。了緣見詩集面上寫著「 珊鞭集」三字,了緣問道:「詩集何取此名?」 眉仙指牀頭錦囊藏著的珊瑚鞭子道:「此仙師所贈,不敢忘之,故以名集。」並說一 路藉此鞭之力。了緣點頭道:「原來有此緣故。」遂揭開詩集看時,詩賦甚多,不能 盡閱,只看《初冬五言古風》道: 冽冽朔風吹,寒氣透窗鎖。 楓盡覺林空,黃菊狀殘朵。 朝來增薄綿,漸愛擁爐火。 槽中取白醪,黃齏亦口可。 座因待客來,杯飾虛留左。 醉鄉天地寬,白眼忘爾我。 舞劍開雙眉,愁神驅必果。 掀髯嘯一聲,浩氣都包裹。 長吟正月篇,煢獨頻哀哿。 君不見: 車勤卒歲農,手足俱李跛。 急輸租稅呼,珠粒無遺顆。 糠粃帶夜舂,破衲任裎裸。 荷鋤戰慄歸,門啟蘆廉□。 猶然相告歡,隴頭麥婀娜。 蕭蕭苑櫥荒,窄途多坎坷。 饑雀奪祭餘,昏鴉噪城垛。 庸庸斯世人,賢奸欲測叵。 吾道生一陽,葭灰動方妥。 看畢,了緣道:「這樣妙詩,不寫來黏貼,枉自埋沒了。」遂去取素箋一幅,求眉仙 寫出。眉仙再三不肯。勉強只得寫了。了緣猶如珍寶一般,拿去黏於客堂中粉壁上。 一日,城中有一個少年詩俠,同著幾個朋友來庵中閑玩。空如迎坐於客堂中。獻茶罷 ,那少年見了壁上的詩,立起身看了又看,問空如道:「這詩是寓客做的麼?」 空如道:「正是一個寓客做的。」 少年又問道:「如今可在麼?」 空如道:「方才出外閑步去了。」 那少年依回不去,只管看壁上的詩。只見眉仙翩翩而至。空如道:「白相公來了。」 那少年見詩後寫著白眉仙名號,聽見空如說了,就曉得是眉仙,忙對著眉仙施禮。眉 仙亦忙答禮,並不知那少年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西序賓以牛易馬 北窗夢致雨騰雲

詩曰: 林館風薰酒易醒,日長閑坐倚圍屏。 池澡水色臨軒綠,山送嵐光入座青。 好鳥啼春棲茂綠,諸生受業聽淡經。 耽詩更有驚人句,吟若從教兩鬢星。 且說白眉仙進門來,少年忙施禮,眉仙亦答禮不迭。少年開口道:「小弟適瞻華章, 不勝羨慕,真我杭城所未見,世不多得者。」 眉仙道:「枉承謬譽,實不副名。敢問仁兄尊姓貴號,尚未瞻依,曷勝景仰。」 少年道:「小弟姓魏名玉,號非瑕,即本縣人。少曾讀書,因老父早逝,遂棄舉業, 惟日夕與二三友詩酒陶情耳。」眉仙又與各友敘禮,都道姓氏。非暇又問眉仙:「因 甚寓此?」眉仙遂將白公被難,自己脫逃,馬死留寓之事細述一番。 非瑕道:「吾兄離此不便,不如致敝寓去,權住幾時,小弟亦便朝夕薰炙。」眉仙辭 謝,又將仙師所贈詩讖應於此庵之意細陳。非瑕點首稱奇,遂不敢相強,又於眉仙寓 室中遍玩一番。臨別去,又對眉仙道:「小弟容日潔誠晉謁,今日告辭。」遂相訂而 別。 眉仙於庵中過了殘冬,不覺已屆仲春天氣。眉仙一日閑步出庵門,只見池邊柳色青楚 ,漸拂行人之首,牆角桃容灼灼,偏宜室家之思。吟哦未畢,忽聽得二人喧笑而來。 在前一個是魏非瑕,後二人不知是誰。眉仙見了,迎入寓室,敘禮坐下。眉仙問非瑕 道:「二君高姓尊號?」 非瑕道:「一姓何名爾彥,號聖之。一姓沈名飛,號雲鵬。皆本縣有名詞客。前日因 小弟說及白兄,故特共來一訪,又托相契,連名刺亦不投了。」三人謙讓一番。非暇 道:「弟有一事奉讀眉兄。如今西湖中,游拉歌妓,日日鬧熱,弟亦買得一小舟,欲 屈眉兄去賞玩,留連數日而返,故特來稟知,乞即發駕。」 眉仙道:「弟亦久聞西湖之勝,欲去一遊,今得附駐絕妙,只何敢攪擾。」非瑕道: 「既成相契,不必太拘。」遂促眉仙同去。眉仙送別空如與了緣,把寓房撿鎖,同三 人出門,竟自游西湖去了。 此時是二月下旬,不消幾日,早已三月初三到了,乃玄帝生辰之日。那金鳳娘稟知胡 夫人,命家中一老僕去備香燭錢馬,同霞蕭都抬一乘暖轎,叫老僕跟隨而去,不幾時 已到了牧雲庵。 那庵昔年原是金家香火院,今因金公出貶,無甚錢糧,就覺清淨,亦無甚燒香男婦。 鳳娘與霞蕭進庵去燒了香,拜禱已畢。空如來問訊了。鳳娘四下閑玩,轉入客堂,見 了粉壁上的詩,細看一番,嘖嘖稱羨。看至後面,見寫著「齊東寓客白眉仙草」,鳳 娘失驚,對霞蕭道:「我前得夢有個白眉少年,今此生喚做白眉仙,也有些奇怪。」 遂熟玩此詩。 適道人獻茶點。霞蕭問道:「這牆上的詩是何人做的?」 道人答:「是個白相公做的,今朋友拉他游西湖去了。後殿側邊一間便是他寓室。」 霞蕭也不再問,對鳳娘道:「我與小姐去看他寓所如何?」二人送同到寓房外,見門 鎖著。門邊一帶紙窗,霞蕭將手指剔破窗紙,向裡張時﹔圖書四壁,几榻淨潔,牀頭 懸一錦囊,藏一鞭子,露出半截珊瑚柄兒。指向鳳娘道:「小姐前說珊瑚鞭子這不是 麼?」鳳娘看時,果然與夢中所見的無異,各各驚駭。又閑玩一番,遂上了轎,老僕 從後而歸。 拜見了夫人,鳳娘回房去,與霞蕭商議道:「姻緣大分是此人,只不好對母親說得, 又況此人,怎知我二人心事?你向有巧計,今計將安出?」 霞蕭想一想道:「今鶴郎年七歲。夫人前日說要聘師。小姐可錄出所記的詩與夫人看 ,且不要說是白生做的,只說是寓於牧雲庵,姓秋號金色之人做的,暗藏著白生名號 。若聘得來時,更察其為人邪正,行止可否。婚姻乃百年大事,豈可以一夢之驗,速 將此身輕擲乎?」 鳳娘聽了,來見夫人,將錄出的詩呈看。夫人大加賞贊道:「此詩高古絕倫,是何人 之作?」鳳娘道:「是牧雲庵中寓客,姓秋號金色者所作。昨因進香,見題於壁上, 因錄以呈母親。」 夫人想了一想,說道:「我想鶴郎今已七歲,要聘一先生。此生既寓客,館穀必不論 豐嗇,又有此才,不如就聘他為西賓。你意如何?」 鳳娘道:「母親所見極當。但今已三月,要聘宜作速。」夫人就命擇日。鳳娘將司歷 一看道:「初八乃黃道開心吉日,就是初八罷。」夫人送寫於聘書上,又取白金三兩 、彩增二端同貯於盒內作聘儀,又於書上寫明每年束金十六兩,節敬在外。命老僕攜 盒去聘。 老僕到了庵中,見寂無一人,遂喚問道:「秋相公在麼?」誰知這日眉仙尚未回,空 如去鄉間人家唸經,道人亦隨去了,只有了緣在庵。因獨坐無聊,思量「父親怎麼不 取我回去?」又思還俗的光景,虛興頃發,把前日眉仙遺下的舊巾戴在頭上,對鏡想 道:「我若還俗,必定戴巾好看。」側頭擺腦,正在那裡做醜態,忽聽得人呼喚之聲 ,遂忘了頭上戴巾,忙奔出來。 老僕見他身穿絹衣,頭上戴巾面龐清秀,認做秋生,遂唱暗道:「秋相公,我金家送 聘禮在此,請相公去坐館。」 了緣聽了這話,方知頭上戴著巾,一時不好說明,只得含糊應道:「你是那金家?」 老僕道:「是城中金侍郎家。」了緣已知是鳳娘家,遂喚老僕坐於客堂,自己攜盒進 去。思量道:「庵中沒甚姓秋的,怎麼喚我做秋相公?」又想道:「必是白相公。但 小姐改姓請他去坐館,必有緣故。且喜無人在家,我又適戴了巾,竟認做姓秋的也不 妨。且聘書上寫每年束金十六兩,節禮在外,也有得用了。且說初八坐館,到那日我 竟自去也不妨。」算計停當,出了盒兒,又作一小封,上寫使金二星,攜盒出來,對 老僕道:「庵中無人慢你,替我多拜上夫人,到初八日也不消你再來,我客居於此, 來時慢你,我竟自來便了。盒中小封送你算杯茶意。」老僕見有腳錢,歡喜致謝而去 。 了緣將彩繒藏過,聘儀換封,又假作一封家書。算計停當,只得除下了巾,換僧帽戴 了。那夜空如直至更餘方回。了緣將假書與空如看,又說:「寄來盤費銀三兩,因父 親死了,叫我回去冶喪事。」 空如看了書,又見了銀子,信以為實,反流下淚。了緣亦假意悲哭,又道:「今日來 的是我族弟,要我今日就同去。我因師父不在,著他先回去了。」 明日遂別空如要行。空如道:「須帶行囊去。」了緣道:「我完了喪事就來的,行囊 不消帶得。」誰知彩繒已藏在身邊。空如認做真心,反覺不捨,流下淚來送他出門。 了緣忙忙而去,竟潛入城中,寓於旅店。將聘金買了頭巾、衣裳、鞋襪,又將彩繒裁 做如式新衣。到了初八日,於旅店吃了早飯,打扮齊整,搖擺到金家來。早有老僕見 了,進去通報。 夫人道:「真個信士,果然自來。」途命侍婢紅英扶著鶴郎出來拜見先生。夫人先見 了禮,然後命鶴郎拜見。秋生傍立還禮。夫人道:「小兒茅塞,望相公用心訓誨,感 德無涯。」秋生低頭謙謝。夫人自進去了。遂於南邊一廂作館,北邊一廂作臥室。進 館後,秋生將鶴郎取名汞,寫於書法上。 晚間放學進去,鳳娘見了書法上名字,不覺失聲笑道:「此生何意取此僻字?」霞蕭 道:「自古詩人多狂,此亦見其狂耳。」二人笑說不題。 且說眉仙直至三月下旬方回,知了緣為父奔喪去了,日常反黨寂寞。誰知了緣竟冒名 為西賓去了。那了緣竟認作姓秋,在館中日夕訓誨金汞。他一心只想著小姐與霞蕭, 只是: 侯門深似海,不許外人敲。 秋生亦只空想。 誰知夫人身邊一侍婢,名喚紅英,年紀十八九歲,生得豐豔,風月之興甚濃。只是家 中無男子往來,此心不能展舒。前坐館之日,領金汞拜先生,見秋生年紀正少,容貌 可觀,就有心與他通情。偶一日,老僕出外,無人送中膳,夫人命他送去。紅英將膳 排於臥房桌上,走到館中,對秋生道:「相公去請中膳。」 秋生帶笑問道:「姐姐喚甚名字,向不出來,今日到此,實我萬幸。」 紅英生性乖巧,見出語蹺蹊,掩口笑道:「我喚做紅英。今日老僕出外,故我送中膳 來。相公問要怎麼?」秋生道:「何不改下英字為娘字更妙。」 紅英把眼斜皺了皺,領著金汞進去了。秋生到房中去進膳,思量道:「那姐姐這個光 景,像是有心的,若再出來,必用心勾引他。」紅英為忘帶了茶,送進房來。秋生忙 立起笑迎道:「紅姐姐,怎麼又來進茶,飯都吃不下。」紅英亦笑答道:「因知相公 吃飯不下,故此送茶來。」秋生遂向前摟住道:「知心姐姐。」抱至牀上求歡。紅英 只笑而不言,任他所為。秋生忙褪下內衣,玉體嬌然,雪牝挺露,陰井渥丹,火齊珠 噴,紅英情逸聲嬌,秋生興酣力猛。紅英道:「饒了我去,得便再來。」秋生只得放 他起來。紅英反挽住秋生頸不捨,與秋生接唇吐舌。二人俱酥麻呆睜。秋生恐金汞出 來,紅英忙收拾器具而去,又回轉頭視秋生微笑。適金汞亦出來,二人遂散。 秋生自此一番,日夜思想紅英。紅英亦自此雖老僕在家,他搶前送茶送飯至館中,不 時與秋生偷會。一日,庭中茉莉盛開。紅英出來彩花,尚未梳洗,雲鬢蓬鬆,更覺嬌 媚。秋生見之,忙到庭中,勾著紅英頸問道:「小姐身邊霞蕭姐怎麼再不出來?」 紅英道:「他日日同小姐在後樓上,吟詩作賦,怎得出來。」秋生道:「我久慕此二 人。小姐或不能,霞姐你可有甚計致我一通麼?」紅英啐了啐道:「你正所謂得隴望 蜀,貪淫無恥。」 秋生道:「果是我失言。大姐尚未盡歡,怎麼又起癡想。」紅英摘數朵茉莉花與他戴 了,臨進去,對秋生道:「方才我不是拈酸之意。若得他同伙,我亦好圖長久之樂。 若霞姐有可下手之處,我即來報你。成與不成,看你的本事。」秋生笑道:「我的本 事紅姐姐已曉得的。今後只不要討饒勾了。」紅英打他一下,笑進去了。秋生自紅英 說出此言,又日日望與霞蕭敘情。未知可曾得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十詠難酬沉侷蹐 一詞重睹知真贗

詩曰: 海內知名歲已深,荊州初識未論心。 半生蹤跡居鄉里,一代文章敵翰林。 無客自邀明月飲,有詩常對白雲吟。 書齋只在橫溪上,准擬春晴策杖尋。 卻說鳳娘與霞蕭日逐吟詩作賦,戲謔陶情。一日,霞蕭對鳳娘說:「白相公在此月餘 ,尚未通音信。可將一事探真才學品致何如。」 鳳娘道:「以何探之?」 霞蕭道:「可將一柄白紙扇,只說送客禮的,叫紅英拿去與他寫。我那時躡足潛隨, 看他如何待紅英。」鳳娘允諾,遂喚紅英付扇與他,告其所以。紅英欣然而去。霞蕭 隨後斂足而行。 只見紅英至館中,秋生笑容可掬低聲問數語,紅英應之,含糊不甚聽得。紅英遞與扇 子,各密語數句,四目相視,都有眷戀的光景。秋生磨起墨來,沉吟半晌,濡毫揭扇 ,欲書只帶笑,注視紅英。紅英亦笑臉相盼。又一回,方舉筆而書,寫了數字,停筆 又呆視紅英暗笑。寫完,欲速與紅英,又不捨,紅英來接扇,把手捏一把,才付扇子 。紅英拿扇在手,欲行又立住。二人相顧而笑。紅英又回轉頭看秋生,秋生注目送之 。二人兀有眷戀之意。霞蕭竊視,心上疑惑,見紅英欲出來,只得先回到樓上,將所 見光景述與鳳娘。俱猜疑不定。又停一回,紅英手拿扇上樓來,遞與鳳娘。鳳娘揭開 看時,上寫道: 俄看霏霏染翠重,蘭芽初茁恨墀傍。 乾坤返照秋金色,山水相瑩曉玉光。 凍筆才濡半點黑,薰爐且酌一瓢黃。 江梅枝上渾鋪白,引卻寒葩獻素妝。 鳳娘道:「原來是一首雪詩。文義頗通,字亦可觀,只是仲夏,緣何寫雪詩?後又不 落名款,不寫詩題,必心有別用,都忘懷耳。」 霞蕭道:「紅姐美貌似雪,秋相公為你而寫此詩。」紅英聽了面色漲紅,竟自去了。 二人愈疑。 且說秋生與紅英宣淫已久,何見了不露些醜態?蓋因金汞在傍,恐他知覺,故二人只 是注目與眷戀難捨。扇上的詩是秋生在庵時朋友送他看的,他記得,故此不管時景, 寫在扇上支吾。至於字體,自古遂官不嫌字丑,他益托賴竟寫。故此鳳娘尚未識破。 時池中荷花盛開,霞蕭同鳳娘去看。霞蕭道:「小姐舊年於此得夢,今其人已在只未 訂良姻,小姐何不即景一詠,令白生和韻,就知他真才實學。」遂將筆硯素箋,二人 坐於太湖石上,鳳娘援筆,遂成《荷亭十詠》。 其一: 日漾紅霞押白鷗,漫將遺愛說濂周。 清香幾醒雙鴛夢,唱徹菱歌葉遠洲。 其二: 擬向池邊倒一筒,白雲忙曳半帆風。 試看浩蕩蓮舟客,幾間人間借片蓬。 其三: 幽篁之下客彈琴,弦動荷風葉卷音。 十二欄杆誰共倚,藕塘蛙鼓伴清吟。 其四: 養得蒼松一逕偏,戛然鳴鷦石知年。 舞來荷影翩翩動,好傍榆陰啄賞錢。 其五: 裁來燕剪制荷衣,采采蘋蘩鱖正肥。 一網漁歌一棹笛,滄浪針照舊柴扉。 其六: 鳴蜩喚起彩蓮舟,好幅青山一水秋。 憶昔美宮西子面,小亭只有髻雲留。 其七: 養就龍魚欲脫胎,風蒲蕭瑟起雲雷。 石台過雨蝸涎滑,看處鱗啟長緣苔。 其八: 寂寂槐陰覆竹牀,一簾蝶翅激葵黃。 詠成團搧涼生袂,單色對文時舊妝。 其九: 芙蓉露冷滴殘蓑,坐釣何如學籠鵝。 曾記烹芹酌月色,紫蕭吹徹扣舷歌。 其十: 卸盡紅衣並蒂香,好看鴛鴦翼翅長。 蟬聲幾度驚梧葉,繞樹荷亭雁度涼。 霞蕭道:「小姐這樣大才,頃刻成十詠。未知白生可能效顰?」遂錄好,歸房去,命 紅英拿去與秋生和韻。 紅英來到館中對秋生道:「頭場題目出了!」秋生驚問,紅英取出十詠並說和韻之意 。秋生聽了目睜口呆半晌道:「好姐姐,與我方便一聲,只說我兩日思家憂悶,無甚 心緒。留此,容我慢慢的和。」紅英遂將此意述與小姐。 霞蕭道:「聞得白生詩才甚妙,今日何故推托?」 鳳娘道:「無心緒亦有之,只看他和來如何。」 那秋生把十詠細看,意不甚解,欲和茫然,益覺憂悶。過了幾日,竟一首也和不出。 想道:「不如竟說不善和韻,胡亂做了一首塞責便了。」遂做了一首絕句,改了又改 。才改得完,紅英已來索詩。秋生道:「你去只說我不善和韻,又沒心緒,和來恐不 好,故另做一首請政。少頃到我房中來,竭力謝你。」 紅英啐了一陣,拿詩獻與小姐,述以前言。二人不覺失笑。看時原詩中另有一詩寫道 ﹔葉小如錢滿綠池,開出花色若涂殊。 兩隻鴛鴦東西浴,雄者昂昂為覓雌。 二人看畢,大笑不止。 霞蕭道:「此算不得甚詩,與那壁上的大不相同。難道和韻和不來,故都做得不好了 ?」 鳳娘道:「非也。必是別人做的,他冒名寫在壁上。」又道:「怎麼前日扇上的,原 看得過啊?是了,想是央人改正的,故將來寫於壁上,扇上。今日不得央人改正,故 本相都發見出來。」說罷又把此詩來看,越看越好笑。又見後面二句暗藏來合之意, 鳳娘不悅起來,對霞蕭道:「他詩和不來尚不知惶愧,反生淫垢之心。但特地聘來, 不多幾日,未好就辭他。且由他住著便了。」 紅英遂將此一席話述與秋生。秋生聽了亦覺侷蹐不安,從此絕了引誘霞蕭的念頭,捉 空只與紅英偷合,消卻日子。 再說眉仙在庵中,有人來求他作壽文祭章、寫扇子柬帖,絡繹不絕。送的筆資,用度 之外都與空如,故住有年餘,愈加敬禮。那時是中秋望夜,眉仙去邀魏非霞、何聖之 、沈雲鵬輩來賞月。擺桌子中庭,呼盧浮白。暢飲將酣,非瑕道:「眉兄詩詞俱已見 教,只古作未聞。今對此明月,不作一序,何以志我等勝賞。」眉仙大喜,遂取筆硯 就於席間作《中秋望夜玩月序》。其序云: 試觀天地之序,才過流火,本屆授衣,正金風玉露一生寒,明贍擅勝之秋也。欲謀宵 事之樂,能不開匱囍虒竹影參差,螢光熠耀。更梧桐三兩葉,散落井傍乎?用是滌茶 鐺、評雀舌,將焚鵲尾而理絲桐。不覺閑庭苔薛之間,玉兔徜徉久矣。漸看走入畫欄 東,倏登几上。因到硯池之側,見友人毛穎,不覺悲泣曰:爾亦衣褐徒,何被竹林數 子﹔既為吞墨之魚乎,茲地不可久留。遂避去而眠於書榻。予攜燈燭之,已不見。但 見露凝濕桂,數點殘星,明滅於河漢間耳。是必乘槎直上蟾空,問嫦娥而取此狡兔, 免使人間論盈缺也。 眉仙頃刻成了一序。三友拍手稱奇。洗盞更酌,直至東方既白而散。從此眉仙的名益 著,拜望的接踵而至。眉仙一日思量道:「我舊年此時至此,今將一周。不知我父在 獄中不見,何所下落。又母親在家,雖托二友,未知安否如何?我因仙語故寓於此, 只何日得了。欲要回去,又不敢歸。」憂愁難造,遂步於客堂,將夜間所作西江月一 調書於牆上: 梧葉驚翻蟾影,蘆花淒訴風威。忘機鷗鳥自徘徊,山色湖光娬媚 雁唳含情種種,鐘聲喚夢誰誰,燃來鵲繞羅幃,衾枕半牀閑備。 書畢欲落款,心下想道:「前書寓客,今我未卜歸期,何寓之有?」遂直書眉仙白引 題。自此於庵中又有魏非瑕,何聖之輩,請他去看楓葉、賞雪景,不覺又過一年。 那秋生在金家到了年終,解了館,竟不回去。過了新年元宵,依舊坐館。過了幾時, 早又是三月初三到了。鳳娘又同霞蕭仍喚老僕跟轎而去。到牧雲庵,進香過了,想起 白生荷花詩之可笑,遂到客堂中來,看舊年壁上的詩。指向霞蕭道:「此詩盡好。」 只見那壁上又有數行字,走近前看時,乃是一首西江月詩,後面寫著眉仙白引題。 鳳娘大驚道:「白生在我家,又不曾來此,為何又題此詞於壁上?事屬可疑。」 霞蕭道:「可同到前寓室去看。」二人踵步而來,見寓室房門開著,中坐一少年,在 那裡寫扇子。鳳娘遠立一張,只見那少年面龐與夢中所見的一樣,牀頭原掛著錦囊, 中有珊瑚鞭子。二人大驚,又恐少年知覺,忙走出來。鳳娘道:「珊瑚鞭既在,必是 真白生無疑。但我家處館的是誰?」 二人正在疑惑不定,適道人送午飯與眉仙吃。霞蕭問道:「送飯與何人吃?」道人說 :「送與白相公吃。」霞蕭又假意再問道:「我舊年來你庵中,還有一個少年寓客, 如今去了麼?」 道人想一想道:「沒有。」又想一想道:「啊,這是我老師徒弟,名了緣。他是不曾 落髮的,舊年三月中間已回家去了。今年尚未來。今日我師父出去,沒人在庵,小姐 來,甚是有慢。」 霞蕭曉得其中緣故,遂對道人說:「你去罷,我們亦要回去了。」遂喚老僕打轎,同 鳳娘一齊回去。未知二人知此消息回來如何發放秋生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詰鴻才海棠四種 訂大盟琥珀雙環

詩曰: 昨夜霜風入縕袍,苦吟長憶杜陵豪。 江城木落猿聲切,澤國天空月色高。 自信嚴丘諸事懶,誰憐詩酒寸心勞。 松花亂落東城而,共聽鳴琴下九臯。 卻說鳳娘到牧雲庵中進香,見白生在寓,知家中坐館的是假冒的。回來與霞蕭商議道 :「庵中少年面貌與夢中所見的無異,又珊瑚鞭掛在牀頭,必是真白生無疑了。但在 我家坐館的依道人之言必是了緣,只是不好說破。如今當用何計去之?」 霞蕭道:「前送扇之時,我見他與紅英的光景必是有情。可作一書,竟說他處師範之 位,何起淫匿之心?紅英雖侍婢,亦不宜戲謔之。恐夫人知之體面不雅,不如托故自 辭。此乃萬全之策。西賓已另聘,可作速回去,不必在此。」鳳娘依之。寫完,反命 紅英送去。 紅英不知其故,欣然而去,遞與秋生。秋生一看,手足無措。紅英問之,秋生告其所 以。二人各暗暗叫苦。秋生道:「紅姐且進去,我自有道理。」紅英回覆了鳳娘。秋 生在館中,心下想道:「小姐這光景,姻緣大分休矣。我去也罷,只捨不得紅英。」 左思右想,無甚計策,只得對老僕道:「我久未回家,明日要去,可先替我稟知夫人 。」 老僕入內告知夫人。夫人命治酒於館中,令金汞相陪。秋生道:「替我上覆令堂,我 回去未必就來,先生可另聘罷。」又命老僕請夫人出來拜辭。胡夫人走出堂中。秋生 作揖,致謝甚篤。夫人原送贐儀,又命金汞拜別先生。紅英在夫人後暗暗揮淚。秋生 見了紅英,礙眾人眼目,只得飲淚出門。自思庵中又不好去,恐露出馬腳,只得回家 ,望應天進發。正所謂: 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秋生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不幾日到了鎮江,遂下了擺江船。誰知到了江中,黑 風驟起,把缸一側,缸上人忙挽住蓬腳。秋生因坐於艦傍,早已側落江中。風高水急 ,無人撈救,競葬於江魚腹中。老僧水厄之言果應。若竟出了家,此難或可免。後來 其父家業已凋零,亦不來庵中取他還俗。從此兩下不題。 且說胡夫人見秋生去了,因對鳳娘道:「先生臨去時曾說未必就來,西賓必須另聘。 我想兒童不可一日無師,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鳳娘道:「前鶴兄年尚幼,只算發蒙。今將來要作文字,必須得一個飽學的人方妙。 但我家館資淡薄,飽學的誰肯來?且我輩都是女流,怎曉得外邊光景。明日母親誕辰 ,要請牧雲庵師父來誦經。空如乃誠實老油。問他必有飽學的人,而不計束脩者。」 夫人遂命老僕去請了。 明日,道人先來擺了佛像,空如又請一僧同來。課誦畢,吃了小飯,然後念起經來, 四向懺悔。胡夫人出來拜佛,空如問訊謝了,又命金汞出來拜佛。空如問道:「小官 人尚未讀書麼?」夫人道:「舊年聘一個先生,前日去了。今要請一個,只是沒甚飽 學的。」 空如道:「我庵中有一位白相公,真正飽學,就是本縣魏非瑕相公也來請教他。他父 親曾為御史,世居青州,今寓我庵中有二年,語音竟是杭州一樣。他曾對我說,要覓 一個館。若夫人家是絕妙的。」夫人唯唯進去,對鳳娘說知備細。鳳娘道:「若與魏 非瑕往來,必是有意思的。母親可出去問他一的實,就托空如聘他便了。」夫人出來 對空如道:「老師方才所言之人,若果肯坐館,就煩老師相聘。但我家清束金薄,只 怕他不允。」空如道:「若論館資厚薄的,我也不說了。」夫人大喜,遂進去封一封 聘金,待空如經誦完了,臨去就把他袖去相聘,又吩咐煩他回覆。 明日清晨,空如果來再三致謝。夫人問其館事。空如道:「一說就允。白相公已擇下 後日赴館。夫人這裡把館室收拾起來,後日著一人來取了書囊行李,就來坐館了。」 言畢別去。 至那日,夫人命老僕去請眉仙。眉仙竟同空如步來。夫人先與眉仙見禮,後命金汞拜 見先生,又留空如吃素齋而去。 眉仙進館,問前師取甚名字。金汞遂取舊書法與眉仙看。眉仙見取個汞字,不覺失笑 道:「雖因姓取名,何至取此字?」進改個「聲」字。鳳娘知之,大喜道:「果然真 白生不同,只取人的名字就有許多意思。」眉仙將帶來古玩擺設齊整,臥房仍是北邊 一廂,又把珊瑚鞭子掛在牀頭,安寓不題。 且說魏非瑕到庵中來訪眉仙,知館於金家,遂來探望眉仙。自此何聖之、沈雲鵬等都 來拜望。又有這些求眉仙寫扇作文的紛紛而至。金家自用武公貶黜之後,門逕蕭然竟 無人跡。及請眉仙來作西賓,文人墨士踵門而至,把一個冷淨門庭重新熱鬧起來。 鳳娘對霞蕭道:「前日先生在此,外人寂然無一人來拜望他。今白先生在此,將我塵 垢蓬門殊生光彩。」 霞蕭道:「白相公今只餬口西席,蓬革已增輝﹔他日若袒腹東牀,我霞蕭亦預榮麗。 」鳳娘微笑道:「癡丫頭,何出此狂言。」霞蕭道:「我不是狂言,實是至言。小姐 只看他改名一節,便見他才思。又兼少年美貌,夢兆相符。小姐後日雖欲不適從得乎 ?」 鳳娘道:「只取一個名字,不足見其大段才學。」霞蕭道:「小姐今日可出一個詩題 ,求他一詠。若果才華敏絕,雖不可行鑽穴踰牆之事,亦不好托盟山誓海之心。終身 之計在此一舉。此非狂言,乃至言也。」 鳳娘聽了,暗想此言亦是,欲取詩題。時四月中旬,庭中海棠盛開,遂取四種海棠為 題,又各拈了韻,乃是: 垂絲海棠韻風字﹔西府海棠韻仙字﹔ 貼梗海棠韻梅字﹔秋海棠韻夢字。 鳳娘取素箋一幅,把四個詩題端楷寫明,對霞蕭道:「看誰送去?」霞蕭道:「小姐 後日上要侍奉巾櫛,我就親身送去何妨。」遂取而去。鳳娘暗笑。 霞蕭走出堂來,不見眉仙於館中,竟在於庭中閑步吟哦。霞蕭只得忍羞向前。眉仙見 了急欲迴避。霞蕭道:「小姐適得一詩題,求相公一詠。」眉仙方向前作揖,接了詩 題道:「姐姐且進去片時,容我做完了來取。」霞蕭遂去,躲於屏後等待。眉仙進館 來,展開一看,見是四個海棠題,又限定韻,自語道:「好個難題,又是個難韻。向 聞鳳娘詩才甚妙,我今日不可做得出丑。」遂磨墨濡毫,按題而詠。不一時,四題俱 完,又自看一番,將來折好,走出館來。霞蕭見之亦走來接詩。眉仙道:「俚句不堪 入目的,望姐姐於小姐面前一吹噓。」二人各笑了一笑。霞蕭接詩在手,喜之不勝, 忙進內遞與鳳娘。鳳娘展開看時: 第一詠(垂絲風字韻): 苞堇冉冉不禁風,醉卻前顏只偎紅。 舞罷瓊人憤未斷,徘徊粉蝶暫相通。 第二詠(西府仙字韻): 茸茸香草品皆仙,種得靈根異域傳。 點綴殘霞多少色,枝頭春漾任鶯遷。 第三詠(貼梗梅字韻): 容欺桃李節欺梅,固蒂安安夢未回。 每捧日光心愈赤,几爐香處錦成堆。 第四詠(海棠夢字韻): 球質空憐伴薛蘿,階前醉醒笑容多。 零零露冷嬌無力,黃菊時迎賞客過。 鳳娘看畢道:「此詩成於頃刻,雅遠清新而寓意深遠,真目中所未見。」二人稱贊不 已。 誰知眉仙自和詩之後,思量道:「我在庵中,了緣曾說鳳娘才貌雙全。今日出這詩題 ,看起來才學不消說了。侍婢容貌如此,他的容貌可知。但我何能與他一面?雖苟合 之事亦不願。若與我訂下婚姻,那時遵養時晦,申明大義於兩家父母,締結絲蘿,我 願足矣。只我何能有此福分?」遂朝暮思念,懨懨成病,不能訓誨。金聲遂不進館。 夫人命老僕請醫調治。鳳娘知眉仙得病,謂霞箭道:「白生不知為甚得病,服藥難痊 。他孤身客寓,倘或不保如何是好?」霞蕭道:「容我去問其得病根由,服藥方可。 」鳳娘遂取膠棗杏糕,交霞蕭去問。 霞蕭走至書館臥房外,見白生倚在桌上,視牀頭珊瑚鞭,點首模擬。霞蕭竟進房去, 問道:「白相公有甚尊恙?小姐差我來問候。」就將膠棗杏糕放在桌上。 眉仙忙立起施禮道:「小生有何德能,承小姐如此垂青相的?」霞蕭又問得病因由。 眉仙直告其情。霞蕭道:「若訂盟之事在我身上。相公且寬懷。」遂來覆鳳娘道:「 白相公之病,原為小姐。」且說苟合之事亦不願,只要小姐許以終身,其病自愈。 鳳娘沉吟不語。 霞蕭道:「又非私會,只一盟誓何妨?且白相公因避難寓世,倘一旦患息回家去了, 那時欲覓此美貌才郎只恐難得。不如致一盟書信物,彼疾必愈。至於結縭之事,且俟 老爺回來,明告夫人,轉達其意。夫人知夢兆良姻,必允無疑。夫人一允,老爺必無 別議。那時共締絲蘿,室家永好。我若得沐餘波感幸無地。豈非至公至大之論?」 鳳娘道:「閨中淑女私訂婚姻,若使外人知之,恐遭唾罵。」 霞蕭道:「預夢所兆,何為私訂?且共事者我二人,有何外人知之?又非苟合私通, 誰得唾罵?」 鳳娘被數語提醒,遂取所佩一琥珀連環,並繫珮帶一條。取素箋作盟曰: 英英閨秀,鳳蕭二淑。白眉少年,吉夢先囑。琥珀雙環,誓書一幅。 永訂絲蘿,日光如燭。有叛盟者,鬼神其戮。 作畢,用連環封好,付與霞蕭而去。 眉仙自霞蕭問病許以訂盟,病已半痊,在房中吟詩志感。見霞策來到,遂立起身揖道 :「前言果若何?」 霞蕭道:「小姐見相公臥疾,坐臥不安。我達相公之意,遂不愧獻丑,將信物誓書送 來。」 眉仙喜動顏色,餘病全愈,遂嘯而答道:「小生菲才薄德,承小姐如此重諾,真銘鎸 五內,厚德難酬。」遂將誓書連環看了,藏於中。自思無物可表,於牀頭取下錦囊珊 瑚鞭,並作一誓書道: 眉仙白引,才菲德窘。淑媛鳳蕭,垂青深重。報贈珊鞭,少伸微悃。式訂倡隨,永祈 合吾。天目昭昭,殛茲渝盟。 寫畢,同珊瑚鞭授與霞蕭道:「此仙師所贈,坐臥不離,今將與小姐珍重藏之,見此 珊瑚鞭,即如我矣。」言訖,並付以誓書,各珍重而別。 霞蕭將來遞與鳳娘。鳳娘見了珊瑚鞭,歎息道:「吉夢雖驗,但我身如白壁,今有微 暇,必待良工琢磨,方能復舊耳。」 霞蕭道:「白相公即是良工。後日各稟命成婚,微假不琢自去。」鳳娘將誓書、珊瑚 鞭藏過。 眉仙亦將琥珀連環、盟書收好。從此三人更相吟詠,樂意陶情。眉仙自病癒,依舊坐 館,教誨金聲。雖狎見霞蕭,並無淫污之念。故二人益加看重。眉仙得了誓書、信物 ,方曉得黃犢客所云。「鳳凰台上億吹蕭」之句,乃言婚姻之事,至此果應。但未知 兩人何時得成良配,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歷遍煙波回故里 相求聲氣各天涯

詩曰: 落日停橈彩白蘋,空將遠意問行人。 音塵杳杳經千里,芳草萋萋又一春。 每向詩中成晤語,還於夢裡得相親。 燕山明月吳江水,照見飄蕭鶴髮新。 且說白眉仙自訂盟之後,病竟痊可,仍舊訓課,朝夕不輟。一日盛暑,眉仙坐於庭中 乘涼。紅英送茶至館,見眉仙不在,將茶拿至庭中,對眉仙道:「白相公,今日熱甚 ,我送一壺茶在此,與相公解渴。」 眉仙道:「既有茶,可放於館中便了。」紅英不走,立住了,帶笑覷著眉仙。眉仙只 做不看見,轉過臉坐著。紅英自覺沒趣,也不把茶放在館中,竟自進去了。 原來紅英暗想眉仙必如秋生之輩,欲與通情。豈料眉仙莊以蒞之。紅英反不悅起來, 到夫人面前潛說:「我適才送茶至館中,方欲放桌上,白相公伸手來接,將我手捻一 把,對我皺皺眼,笑一笑。我卻不睬他,奔了進來。」 夫人大怒道:「為人師長的,起此淫亂之心,甚是無禮!」遂至鳳娘房中,來說其事 。鳳娘道:「白生文墨之士,豈有此邪念?且察一的實,然後好說他。」霞簫道:「 今且不要說,等小官人放學進來,問他就曉得了。」夫人點頭稱善。 少頃,金聲進來,不見夫人,竟到鳳娘房中來作揖。夫人問道:「早上紅英拿茶出來 ,可曾吃麼?」 金聲道:「沒有。他曾拿茶至館中,見先生在庭中乘涼,就拿至庭中去。我見他對先 生說了兩句話。連先生也不見吃茶。」 夫人道:「先生可曾對他笑麼?」 金聲道:「不曾。我只見紅英立住了,對先生笑。先生背轉頭不理他。前次的秋先生 ,與紅英時常說笑。今這白先生再不曾。」 夫人道:「是了。想是賤婢要去勾引他,他卻不睬,賤婢反來搬這是非。」遂喚紅英 來,將金聲之語問他。紅英風見說出真情,俯首無語。夫人大怒,將紅英痛打一頓。 虧鳳娘、霞簫勸住。從此將眉仙敬禮如神。紅英也不敢謗譖,也不想求合了。 眉仙在館中,日夕訓課之餘,留心詩賦,就教金聲學做文字。金聲生性聰明,略說就 明略學就會,賓主甚得。不覺一住三年。 其年是神宗十三年,改號元豐元年。王安石為相已久,神宗亦厭其久專國政。那時大 奸呂惠卿知帝厭安石,進出其私書與神宗看,有「勿令人知」之語。凡可以害安石者 ,無所不用其智。又有一個監察御史蔡確,亦安石所為,今見帝厭安石,途劾安石乘 馬入宣德門,又與衛士競以賈直諸大罪。神宗聽之,遂罷安石之相,判江寧府事。此 所謂「養虎自噬」。安石亦使人攻擊惠卿之罪,遂亦罷免。復以王雱為同平章事,馮 京知樞密院事。凡放逐之臣,盡行召還,復職超升不題。 且說冀光白公,自劉釗救出,買舟而逃,白公亦作漁翁打扮,在五湖中泛濫。劉釗捕 得魚來,賣了侍養白公。故當時惠卿雖行文天下緝獲,誰去五湖中尋捕?此時王安石 與惠卿俱罷廢,禍患已息,白公知之,謂劉釗曰:「我蒙汝救援,又兼奉養幾年。今 幸權臣褫職,風波蕩平,今可歸故里重見天日。你亦不消打魚,從我回去,娶一妻子 與你,完爾夙緣,亦當酬爾之勞。」劉釗欣然樂從。遂又將漁船變賣了。湊作盤費, 隨白公起旱。從青州來,一路勞頓不必細說。 到了樂安縣,白公與劉釗走進城來。見光景比前又是一番。正所謂: 城廓依然在,人民事已非。 白公一路傷感,已到留隱村來。只見碑亭傾記,牌坊毀撤,正不知為著甚的,不覺觸 物傷情,墮下淚來。少頃到家來,只見門徑依然,荒涼特甚。婉兒在門前彎著腰掃地 。白公喚道:「婉兒,我回來了。」婉兒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老主人,不及回答, 撇下苕帚直到裡邊報與夫人。夫人半信半疑,忙走出來,白公已進堂上。夫人相見, 各持抱痛哭。 夫人問道:「聞老爺在獄不見,未卜吉凶,日夜懸心,不意今日重得相見。」婉兒來 叫丫頭。劉釗亦拜見了夫人。夫人問是何人。白公道:「我在獄中虧此人救出,不然 性命委於溝渠矣。」夫人道:「此人何姓名?因甚曉得就救老爺出來?」 白公道:「他姓劉名釗,綽號黑飛神。原是漁家出身,因有飛身遠縱之術,被盜逼勒 入伙。昔年前,元宵時節打劫我家,因獲住,我贈以金帛,放去的就是他。已後原去 打漁,因要娶妻借錢,後償官無措,又賣妻賣船,只是不足其數,因此來投我。適我 上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監獄是禁在司刑獄中,進中夜逾牆而進,竊負而逃。又買 舟避於五湖中打魚來養贍我。今日安歸,皆其力也。」 夫人贊歎不已,遂命舊日看莊老嫗先治酒肴與劉釗吃。白公問道:「孩兒怎麼不見? 」夫人含淚道:「自老爺在獄不見,朝中又差提騎來拿孩兒。虧了袁、方二友曉得, 勸他出奔,故不曾被逮。提騎又到家中來搜,我哄他上京探老爺消息去了。故此提騎 方去,見了碑亭牌坊,不知為甚,盡行推毀,今尚傾記如故。」 白公道:「這是鮑知縣為我蓋造的,故此推毀。今鮑兄不知何如了?」夫人道:「自 老爺被逮去後,他就掛冠棄職,不知去向。」白公道:「高哉,高哉。」又問道:「 孩兒出奔,往何處去了?」夫人道:「那日匆匆出門,未曾說往何處去。今尚未知下 落。」白公又淚下道:「我今禍息而回,孩兒何日得歸?又不識路逕,不知何往,吉 凶未保,父南子北,豈不痛哉!」二人不覺大哭一場。 白公道:「這幾個家人那裡去了?」夫人道:「自孩兒出奔之後,眾家人見門戶蕭條 ,都投勢燄人家去了,惟婉兒與昔年看莊老僕夫婦,日夕相依,以供應飲飧灑掃之事 而已。」白公聽了,點首歎息道:「吾不意世態炎涼,一至於此。」正所謂: 囊頭黃金盡,奴僕反欺主。 夫人治酒,與白公敘述幾年相別之苦。婉兒進來報道:「袁相公、方相公,著家僮送 一擔米,數尾乾魚在外邊。」 白公道:「可是袁漸陸、方端如麼?」 夫人道:「自孩兒出門之後,全虧這二人時常來慰問,送米擔柴,百事周濟。真世上 難得之義士。」白公道:「這等人,真叫做死生相為的朋友。」贊歎不已,遂命收下 。白公走出堂來,對童子說:「又勞你送東西來。可替我致謝二位相公,說我回來了 ,今後不消送來了。明日我親自來致謝。」遂留童子中飯而去。 童子回家,對二人說知白爺歸來之故。二人歡喜不勝,遂同來慰問白公。白公迎接至 堂中,二人忙拜叩道:「老伯遭無妄之禍,流連數年,今得安歸,姪輩欣幸無地,但 有失迎問。」白公再三致謝。端如道:「老伯被這時,尚蒼髯華髮,今歸來已兩鬢堆 霜,真可傷感。」 漸陸道:「老伯在獄不見,果怎生出來,何處避難,姪輩今尚未知。」 白公道:「虧了當年釋放義士黑飛神劉釗。他因借青苗錢娶妻,後索錢無措,只得鬻 妻賣船,尚償不足,故來投我。我又被逮到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我在獄中,他有 飛縱之術,逾牆進來,救我而逃。在於五湖中打魚度日,避這幾年。今已僥倖,歷遍 煙波,重歸故里,與君輩相會,皆再生之緣。我今日回來,方曉得小兒逃避之後,家 中咸仗二君周濟,真沒齒難忘之大德矣。」 二友道:「惶愧惶愧。未知眉仙兄能知信息回來否?」白公道:「二位可曉得他往何 處去?」二人道:「那日出門未及問得。其時是我二人勸他去的,今日原是我二人尋 他回來。」 白公道:「家中扶助之後尚未少報,敢又煩上君遠涉乎?老夫寫出文遍告天下。他若 知我歸家必然回矣。」 二人道:「天下甚廣,那裡出文通告得許多?我二人又閑在家。自古道,全始必全終 ,敢以遠涉為辭乎?但不知白兄何往,在那一路去尋好?」端如道:「我有一計。白 兄此去,總不出霄壤之外。訪盡天涯海角,料必尋著。我二人分南北二路去尋。但誰 往南,誰往北?」 漸陸道:「這卻不難,拈鬮便了。」遂將紙寫成二字﹔一南字,一北字,搓圓放於台 上,拈著其字者即往其路。二人拈畢看時,端如得南字,漸陸得北字。時婉兒在傍, 聽得要去尋小主,遂向前道:「既二位相公要去尋我家相公,我亦同去一尋。」 二人道:「我二人分南北兩路去,汝從那一路去好?」三人正論間,只見劉釗從外進 來。白公道:「這就是義士黑飛神。」二友視之,果然形象奇眾。白公對劉釗道:「 可來拜見袁、方二位相公。」 劉釗遂各揖過,便問道:「二位相公在此所議何事?」 端如道:「因要去尋白相公,我二人分南北而去,婉兒亦欲同去,只是從那一個去好 ,故此議論不決。」 劉釗道:「如此說,少一個人從去了。我今閑在此,老爺是我引去避難的,難道小主 去尋不得的?就是我從去便了。」 端如道:「真正義士,名不虛負。只是你兩個何南何北?」漸陸道:「可將先前二鬮 照我二人之法便了。」三人依之。婉兒拈得南字,劉釗拈得北字。議決各從一人。 白公見二友堅意要去,又婉兒、劉釗欣然樂從,只得治酒餞別,因說道:「我一人造 孽,致小兒遠竄,今又勞二君度越關山,跋涉險阻,皆我之貽累也。」 二人道:「姪輩為令郎兄,垂髫結契,不啻金蘭之義,且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皆吾 輩分內之事。寧以天涯長遠致老伯諄諄垂念乎?」白公各贈白金十兩道:「吾因久出 在外,家業凋零,無甚厚貲相贈,此些些聊伸微悃。」 二友道:「此小事若要老伯勞心措辦盤費,視姪輩真鄙夫矣。」 白公道:「些微之物,算不得盤費,略助一鞭之力。二君雖不取貲,老夫豈有隨去二 人,反要二君恩惠乎?」二人只得收下。婉兒與劉釗各去收拾行囊,白公亦各與白金 五兩,藏在身邊。 二友臨別對白公道:「姪輩去時,若得就遇自兄同回尤妙,倘不能訪著,移延歲月, 望老伯在家,請寬心無掛念。」二友遂即拜別,白公亦感泣相送出門。二友又同著劉 釗、婉兒,各回家去,收拾行李盤纏,四人各分南北上路奔尋去了。未知何人可先遇 著眉仙,必竟相會得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西湖泛神機式告 南雁歸天倫攸敘

詩曰: 路入煙霞一逕微,山深人跡到應稀。 風生樹杪聞猿嘯,雨過溪頭見鳥飛。 苔長翠錢黏蠟屐,梅飄香雪點春衣。 尋幽不覺歸來晚,幾度寒鴉噪夕暉。 卻說方端如同婉兒望南一路來尋眉仙,每到一處,凡茶坊、旅店、庵觀、寺院,都進 去訪問,並無蹤影。一處訪不著,又到一處去查察,只是沒個下落,不覺經過幾個省 城、無數郡縣,將有數月。端如道:「婉兒,我與你兩個東馳西走,並無頭緒。方才 我聽得人說這裡是湖廣麻城縣了。且進城去打聽可有善卜的,問他一卦往那一路去尋 好。」 二人算計停當,竟進城來。真正車馬雜沓,商賈紛紜,好個富饒地面。二人閑走,見 卜課的先生甚多,卻清冷坐著。端如道:「清靜獨坐的,課術想必尋常,不要去問他 。」二人東穿西走,兼打聽眉仙下落。看看傍晚,只得投了宿店。端如問店主道:「 這裡可有善課的先生?」 店主道:「卜課的盡多,鄰近就有十來個,只都是騙了卦錢胡亂說幾句,送你起身便 了,那裡卜得著?西街上有通靈土地,祈夢甚驗,只消睡在廟中一宿,那土地就托夢 來。若依夢行之,事必靈驗。本縣百姓都於此廟中求夢。」 端如聽了大喜。明日侵晨,虔誠齋沐,就備了香燭之儀來到廟中。先進去焚香禮拜, 細訴心情。禱告已畢,原回店中,用了晚飯,命婉兒宿在店中,自己拿了鋪蓋,到廟 中就睡在神座之傍。思量眉仙不知何處著落?又思量不知上地托夢如何?展轉不寐, 至中宵倦極方兩眼朦朧。見自身坐於船內,到一湖中。只見游船如蟻,錦繡奪目。端 如問船家曰:「此湖甚名?因何遊客如此之多?」船家答道:「此名西湖。」少頃, 見一只畫肪撐來。見一人探頭出來,端如見是眉仙,忙將手亂招道:「白兄白兄,我 特來尋你,你可快過船來。」兩船將近,見艙中一女子,頭戴金鳳冠,又有一女子傍 立吹蕭。眉仙攏船欲走過來,二女子拖住不放。端如用力去拽,把船一側,端如失驚 ,一跳醒來。乃是一夢。 端如大喜。時已鄰雞三唱,就起來,拜謝了土地,收拾鋪蓋回至店中,對婉兒說所祈 之夢,又道:「西湖乃杭州所屬。今竟往杭州去便了。」二人歡喜不勝,謝別了店主 ,望前進發。一路亦不去訪問稽遲,不幾時已到杭城。因夢中之事,日日往西湖打聽 ,不見影響。 訪有月餘,端如對婉兒道:「神夢似有因。今既到西湖打聽,怎麼並無下落?難道鬼 神亦欺我?」又轉一念道:「神言必非淺道。雖說西湖,未必即是西湖。我今凡杭州 府所屬縣分遍去訪察,少不得尋著。」算計停當,二人遂到各處府屬的縣尋訪,只是 不見。末後到新城縣來。城中遍訪一番,又到城外來尋覓,又有數日。 偶一日,二人打從牧雲庵經過。端如道:「此庵雖荒涼,也要進去看看。」遂同婉兒 進庵內一看,寂無一人。婉兒道:「出去罷,熱鬧的所在尚不見,此庵鬼也沒一個, 看他怎的?」端如道:「既進來,且看看去。」 二人走入客堂,婉兒道:「壁上有幾行字,相公何不去看看?」 端如道:「在那裡?」 婉兒指道:「這壁上不是?」此一看,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端如抬頭一看,詩後寫著:齊東寓客白眉仙題。端如忙舉足踴躍,拍手大笑。看看那 邊壁上的詞,見書眉仙白引題,益發歡喜,笑做一堆。 婉兒問道:「相公為何這樣快活?」 端如道:「牆上的詩是你家相公做的。好了好了,海底撈針如今撈著了。」 婉兒道:「相公不要空歡喜。此庵荒涼異常,人影也無,未必相公住在此間。或者偶 然經過題詩於此,又往別處去了,亦未可知。」端如一場大喜被婉兒說幾句話,意趣 索然,手足懶舉,坐於凳上不動。婉兒道:「相公不要敗了興,且去尋庵裡人問聲就 曉得了。」 端如道:「我懶走,你去問聲罷。」 婉兒遂四下尋覓,到後園見一老道人鋤菜,婉兒忙向前作揖道:「老道友,白相公可 在你庵中麼?」道人回道:「沒有。」婉兒心中突的一跳,只得又問道:「山東白相 公,題詩在你庵中牆上的?」 道人道:「去了。」婉兒愈加驚惶,又問道:「那裡去了?」道人道:「往城中金侍 郎家坐館去了。」婉兒心上方定,問其詳細。重到客堂來,見端如呆呆的坐著,婉兒 道:「如今該走得動了。我家相公在城中金侍郎家處館,問著的實。可尋去罷。」 端如聽說,喜動顏色,氣力復加。同婉兒進城問著金家,見門上無人,竟走進去,喚 問道:「白相公在麼?」 眉仙適舉筆與金聲改文字,聽得有人相喚,只道求他寫扇作文的,慢步出館來,問道 :「是誰?」眉仙見了尚不知是端如。端如見是眉仙,忙蹌至堂中下禮道:「老兄安 寓於此,弟何處不尋得到!」眉仙答禮,立起身來仔細一看,才認得是方端如,重又 下禮。驚喜而言:「老兄長途跋涉,何以訪得至此?」方問間,婉兒赤進來叩頭。眉 仙大喜道:「你怎麼亦來了?」命坐於檻上,自己挽著端如手坐定,問及白公消息, 家中別後夫人安否,今何故來尋,細問來音。 端如遂將白公在獄虧劉釗救出,逃湖歸家,家中幸得安寧。又將二友分路南北跟尋, 自己祈夢來杭,適庵中觀詩訪得之故前後備述一番。眉仙致謝慰勞。 金聲知先生家中來的人,進去稟知夫人。忙備飯於館中來,老僕來請。眉仙遂同端如 進館坐下。老僕又陪婉兒於外廂飲膳。端如謂眉仙道:「令尊翁因懸望吾兄,故弟特 來尋訪。今喜聚首,但願吾兄即同回方妙。」 眉仙道:「我亦朝夕思家,二親時見於夢寐。只因禍患恐未息,故不敢歸耳。今兄來 ,自然即同歸矣,豈有又留於此乎。」端如道:「不然。我前祈夢,雖見吾兄於船中 ,將過船,有一頭戴金鳳冠,一傍立吹簫二女子拖住不放吾兄,船側驚醒。故今雖見 兄,乞兄即歸方好。」眉仙聽了暗笑不已。 端如問道:「何笑之有?」眉仙附耳低言,告以鳳娘、霞簫訂盟之事。端如大驚道: 「真正神夢有驗。」眉仙道:「不止神夢有驗,我昔年與兄所遇黃犢客,他曾贈我數 語,今想已都應驗﹔首句說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邀游。依兄言之,此二語應於老 父之事矣。又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句,應於弟之借牧雲庵矣。至於鳳凰台上憶 吹簫,又應於此也。只末句未審何為?既吾兄以神夢之事疑弟,我今先密寫一別書致 二美,明日告明主母,與吾兄長往便了。」 是夜端如與婉兒留宿於金家。鳳娘知眉仙要回去,不好留得,又不好送別,只得先封 白金五兩、王簪一枝,傍晚使霞簫送與眉仙訂別,並祈莫負前約。眉仙亦致別書,對 霞簫道:「鄙人無物可贈,我向來所成《珊鞭集》上、下二冊,今將一冊贈與小姐。 日後成姻,仍將上下集纂成一冊,完我二人之願。小姐不能面別。代我致謝一聲。」 霞簫接了別書、詩集,又訂道:「相公此去,長途保重,若到家可即行聘來求婚,毋 使我二人失落。」各各涕泣而別。 明日夫人置酒餞行。金聲泣道:「蒙師幾年訓誨,恩實再生。今日遠歸,未知何時再 會,教我何以為情。」眉仙亦泣下道:「不必悲傷,後日正長,何愁相會無期。」又 請夫人出來拜別。夫人將向來所積束脩一並付與眉仙,外送白金五兩為路費。 眉仙收拾行囊,撿琥珀連環、誓書藏於胸前錦囊中。凡朋友送的一應古董玩器,不好 帶去,都把與金聲。命婉兒帶了行囊,同端如出門。金聲隨後相送。眉仙道:「我尚 要去別魏、何諸友,不必送了,回去罷。」金聲只得含淚而歸。 眉仙先來別魏非瑕。非瑕道:「弟竟不知,尚未一餞。」再三苦留住下。魏非瑕送去 拉何聖之、沈雲鵬來相餞。各敘衷情。明日魏非瑕贈彩繒二端、鬆綾四表裡、白金十 兩。何、沈二人各贈數金。三人相送眉仙出城外,涕泣珍重而別。眉仙又到牧雲庵來 別空如,贈彩繒二匹、白金五兩,以報留寓之德。從此三人僱下頭口,望山東進發。 路上端如問眉仙來時那匹馬怎麼樣了。眉仙道:「死於庵中,因此留寓。」端如又問 來時曾帶珊瑚鞭否。眉仙道:「帶來的。」端如道:「為何不見?」眉仙默告已贈鳳 娘之事。端如道:「既如此,在弟身上。回去稟知老伯,行聘求婚便了。」眉仙道: 「弟別後,兄可曾娶尊嫂否?功名若何?」 端如道:「我是前年娶的。袁兄娶有三年,已生一子。我尚璋瓦未弄。是兄出奔三年 ,我二人就列黌序。」 二人你問我答,路上不覺寂寞,又無甚擔擱,不幾時到家。婉兒先背行囊奔至家中來 通報。白公歡喜無限,同長孫夫人出堂來看。 眉仙進來拜伏於地道:「不孝子播越在外,父難不救,母老失養,真乃世之罪人也。 」 白公扶起。端如亦拜見。白公同夫人再三慰謝。遂問眉仙出逃幾年避難何處。眉仙將 寓庵中、館金家之事細告一番。白公又問端如道:「勞君長途跋涉,何以訪得到彼? 」端如遂將廟中祈夢、壁上觀詩、諸友餞別,細述始末。白公歎道:「古惟有尋親者 不辭千里之勞,今君為友如此,愚父子將何以報?」端如謙讓不已。 夫人已置酒於外廂,遂邀入座。席間端如談及道:「當初白兄出避,時方弱冠,今已 壯年矣。且喜向患蕩平,老伯可訂其結縭之好,室家有助,老伯之事畢矣。」 白公淚下道:「我有此意久矣。因此枉禍,故不及此。今若得喬木門楣,聯姻方好。 」 端如道:「有一事,正千里奇緣。」將眉仙處館,與鳳娘、霞簫始末根由盡情細述。 白公聞說亦喜道:「事實良緣。只是途遠,何人致聘?」 端如道:「袁兄北往,何日得回?今小姪欲去尋回,故不能隨往,我去絕妙。如今可 令婉兒去求,必無所阻。若不然,白兄可置書於魏非瑕亦可。我就此告辭矣。」白公 允諾,又謂端如道:「君尋袁兄還是幾時去?」端如道:「我今回家,一面就往北去 了。」白公道:「為友忘家,真今世稀見之義人也。」遂送白金斤許為路費。眉仙亦 送白金二十兩及非瑕所贈鬆綾一端,並送與端如。端如竟受眉仙之贈,固卻白公之金 。再四推讓,白公遂送快驢一匹為行腳。端如拜受而歸。臨別,眉仙道:「但願遇得 袁兄,不日就回。弟備得樽酒,與二兄話舊。」端如謹諾。回家亦敘別一番。仍收拾 行囊,乘白公所贈的驢,往北尋袁漸陸、劉釗去了。 白公聽了端如的求婚之言,進作一聘書,將金鳳釵一對、碧玉釵一對、錦瑕四端、聘 金五十兩,命婉兒藏好,多帶盤費,治裝而行。眉仙又將雅扇三棲,自己精寫楷書, 古硯三方,送與魏非瑕、何聖之、沈雲鵬三人,致謝別意。婉兒一同置於行囊。拜別 家主,望杭州進發。未知求婚可就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湯灶奸自漸鷹犬 泰獄尹親送鸞凰

詩曰: 春來紅紫遍芳郊,行樂堪憐少故友。 騏驥尚淹千里志,鷦鷯空戀一枝巢。 酒杯得意看花飲,茶白驚眠隔竹敲。 也分林泉甘淡薄,山靈從此不相嘲。 卻說白公差婉兒往杭州金用武家來求婚。那年神宗晏駕,皇太子煦即位,改號元祐元 年,是為哲宗皇帝。召用先朝一班正人君子,若司馬光、文彥博、蘇軾諸君之輩執掌 朝綱。將安石所行新法盡廢。天下翕然稱治。時王安石已死。遂治其黨,將呂惠卿建 州安置。召還金用武知青州事。金公拜旨,促裝起身。那呂惠卿勢燄之時,將人貶竄 ,快其私憤,今卻輪到自己身上,心中不忍,不肯離京。奈聖旨逼迫,只得將家中珍 玩,財務,盡行收拾,裝上車兒,帶了家小,自己隨後趲行,望建州來。一路失意歎 息,行一步,懶一步。一日,車夫道:「快趕去到建州,只有百里之遙了。」呂惠卿 見說將近了,心上憂悶愈增,自思到了建州,猶如入於井內。正思量間,看看到一荒 涼地面,只聽得樹林中搖玲號響。惠卿方回頭欲問車夫,只見二三十騎人馬奔近前來 。車夫見了,驚惶逃避。眾人竟將輜重車兒推去。惠卿不捨,下車來奪。眾人竟將呂 惠卿捆翻,連家小都捆縛了。盡情收拾,連車推去,只剩一輛空車。 呂惠卿睜眼看他拿去,好生不忍,又不敢叫喊,群盜去了,在地上掙扎不脫,暗暗叫 苦。蓋群盜路上見了車中許多財物,隨至此曠闊處,一擁奔出,劫奪而去。惠卿正叫 苦不迭,望見前面一對黃旗,上書「欽敕赴任」四字,後面一輛車兒,行來將近。惠 卿喚道:「救命救命!」只聽得車中那人道:「可住了車,解了這漢子的綁。」一人 走來,替呂惠卿解下繩索。惠卿自去解放了家小。 車上那人問道:「可是呂老相麼?」 呂惠卿見問抬頭一看,認得是金用武,羞慚無地,只得向前敘禮。金公就於車上答禮 ,問道:「呂老相,何亦至此?亦師相之命乎?」 惠卿俯首答道:「聖恩賜謫,無所逃罪。」 金公又問道:「何綁縛於此?」答道:「適被盜劫。」因咬牙聲恨。金公道:「財物 雖然劫去,得保老相之首領足矣。今我又蒙聖恩授予以爵,若比昔日三司之職,亦可 相等。但老相既被盜劫,想盤費乏矣。我於府庫中借得路費銀百金,今以十金為贈, 聊謝昔日逼我來此,今日相會之意。」 惠卿聽金公數語,汗流浹背,堅卻不受。金公道:「幸毋辭,亦如青苗錢加利送還便 了。」呂惠卿益惶愧無地,只得收了,勉強致謝。金公就催車而行,大笑而曰:「饒 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惠卿聽此一句,自悔歎道:「我甘為權相鷹犬,今日被人唾罵,何面目見人乎?」正 在歎息,適車夫知盜散,重複走來,駕車而行,反埋怨惠卿多帶財賂,致失車輛,要 惠卿賠償。呂惠卿到了建州,終日愧悶而死。家小流落,不知所終。正所謂: 不能夠流芳百世,只落得遺臭萬年。 卻說金公一路回來,思量離家十有餘載,今且回家一面,然後赴任。遂竟往杭州來。 家中早有報到。此時金聲已十五歲了。自白眉仙歸後,亦不聘師,日夕與鳳娘講論, 文墨大通。知金公回來,遂出城迎接金公到家。夫人、鳳娘迎入敘別。霞簫亦來拜見 。 夫人命治酒洗塵。問及數年別後之事,金公亦歎息道:「我當初為吳江知縣,出門時 鳳娘尚幼,鶴郎初生。今一已及笄,一已成丁。我二人俱屬老邁。真韶光之易逝,樂 日之無幾。」遂與夫人商議道:「孩兒尚幼,煙事可緩。女兒年已及笄,乘我在家, 可媒一配。」夫人允之。即令媒的與鳳娘議婚。 自此,求婚者接踵而至。蓋鳳娘才貌素著名外面,因金公得罪當途,故無人求婚。今 見金公升職而歸,誰不垂涎淑媛。鳳娘知求婚者日至,與霞簫議曰:「求婚者紛紛, 倘爹爹納了他人之聘,將白生置於何地?我又不好稟知二親,事屬兩難。倘不能遂志 ,我惟汝何以謝白生?汝後日若得與白生踐約,可表我此心。雖死無憾矣。」 霞簫道:「小姐何急遽之甚。此事極易,待我去稟知夫人。竟說小姐向年之夢。夫人 所知,前西賓白生名號與夢相合,又珊瑚鞭現在,東牀非此人誰敢袒腹乎?小姐雖無 私意,曾以終身相許。今老爺若另欲納聘,小姐惟一死自誓。夫人素愛小姐,將此言 一激,必然與老爺委曲耳。」 鳳娘大喜,取出珊瑚鞭付與霞簫袖好。霞簫到夫人房中,見金公出外,惟金聲傍坐, 與夫人閑話。霞簫進去,各萬福了。夫人問:「來此何事?」霞簫笑而言曰:「小婢 有一言欲告夫人,尚不好說。」 夫人亦素喜霞簫,遂道:「有甚言語,可直說來。」霞簫道:「前年小姐常說所得之 夢,夫人可記得否?」 夫人想了一會道:「可是什麼騎牛老人,同一白眉少年,手中拿甚珊瑚鞭子的夢麼? 」 霞簫道:「正是。夫人可曉得這白眉少年是那個?」夫人道:「不知。你可曉得麼? 」霞簫回顧金聲對夫人道:「可問小相公就得知了。」 夫人問金聲。金聲道:「我也不知。」霞簫道:「小相公,可記得今年回去的先生姓 名否?可有號的?」金聲道:「我見他寫帖落款俱是白引名字。其朋友來,稱呼叫他 是眉仙。」 霞簫道:「這等說起來叫做白眉仙了?」金聲一想,拍手笑道:「姓名與夢逕相符, 這也奇怪。」夫人亦點頭稱異,遂問道:「但不知珊瑚鞭子,不知何意。」 霞簫袖中取出珊瑚鞭,遞與夫人道:「只此就是珊瑚鞭子了。」 夫人見了,大加驚異。金聲亦駭笑。夫人問道:「這是那裡來的?」霞簫忙跪下道: 「小婢罪該萬死。」夫人忙扶起問之。 霞簫道:「就是白相公的。是處館之後,我走出園中彩茉莉花,見牀頭掛這鞭子,又 見姓號與夢相合,遂告知小姐,故勸以終身許之。今小姐見求婚日至,恐老爺別訂姻 親,屢欲自縊。小婢惶恐無地,故冒死來告。」言訖,又跪下去。金聲喚起。 夫人道:「女兒家,這樣短見。既夢兆良姻,又非私通之丑,待老爺回來說明,與白 家聯姻便了。珊瑚鞭留在此,你去回覆小姐。」金聲亦隨霞簫至鳳娘房中,來諭鳳娘 。鳳娘又告以霞簫同盟,日後願為偏室之情。金聲亦與夫人說其詳細。 金公歸來,夫人果與說明其意。金公道:「白老原是忠義之人,又名人子孫。其子亦 少年才俊。連姻甚當。只是他來求婚方好。」夫人道:「今可先絕求婚者,雖女兒百 歲,竟為白氏之人矣。」金公遂告辭媒的,求婚者方息。 再說婉兒一路行來,將到新城縣,思量道:「我若自去求婚,倘金家不受聘禮奈何? 聞得魏相公乃杭城大俠,且喜帶有禮物送他,我竟托主人之意,央他求婚。必然妥當 。」算計是了,竟投魏家來。 非瑕知是眉仙差來的,出來慰問。婉兒下禮道:「小人是青州白相公差來的,多拜上 魏相公。因路遠不便致禮,聊敬二物,少伸別意。」遂取出金扇、古硯。又道:「這 是送與沈、何二相公的。小人不認得,要煩相公使人轉送去。」 魏非瑕道:「千里思故交,足見其鐘於情義也。」遂留婉兒住下。婉兒以求婚之意說 與非瑕。非瑕大喜,使人去邀沈、何二友。隨即到來。非瑕說眉仙致禮求婚之意。三 友欣然樂從,同至金家來。 金公迎入,敘禮畢。三人道:「老親翁榮歸,晚輩有失迎問,惶怖之極。」 金公遜讓,獻茶過。非瑕道:「晚輩此來,為令閨秀求姻之事。」 金公道:「小女已字人矣。」三人各吃一驚。又問道:「字於何人?」金公沉吟不語 ,對三人道:「三君所言求婚者何人?」 非瑕道:「是個少年才子,今世獨步的,曾在尊府為西賓,即白御史之子,名引,號 眉仙者。」 金公道:「聞得在舍西賓,說是今歲辭去的。只是他在青州,三君何以為彼求婚?」 非瑕道:「白兄在府時,曾與晚輩契結,今特令人到舍。故爾來求。」遂出白公聘書 與金公看。金公道:「既承三君作代,老夫敢不從命?但不知幾時行聘?」三人齊聲 道:「既蒙老親翁金諾,明日就過聘了。」金公留三人小飯。三人再四致謝而別。 三人路上議道:「金老先生言其女已字人,後又允從,不知何意。且不要管,明日竟 行聘便了。」 且說金公送別三人進去,對夫人道:「今日魏非瑕同著何聖之、沈雲鵬三人來求女兒 姻事。」夫人忙問道:「怎麼了?」金公道:「我因他說求婚,反吃一驚。別的好回 他,三人來說,女兒尚未納聘,如何支吾得過?後說出來是青州白氏求婚。」夫人忙 道:「可曾許他?」金公道:「我已許下他明日就行聘了。此三人作代亦不俗。」 言訖,遂於袖中取出聘書,付與夫人藏好。又對夫人道:「既結了婚,就該兩便做去 。他路隔千里,日後成婚難於跋涉。今我要去青州赴任,不若竟送女兒到他家去結縭 何如?」夫人大喜道:「老爺所見極是。」 明日魏非瑕將聘禮貯於盒內,命婉兒掇著。自己原拉沈、何二友,齊到金家。金公受 了聘禮,致謝三人,邀入後堂。已設下極盛酒席。各遜位而坐。婉兒外廂款待。 金公就座中將赴任送婚之意告於三人。三人大喜。席散告辭,婉兒拜謝。非瑕隨即寫 書,吩咐婉兒先回,說受聘送婚之意。先要整備成婚之事。 金公就備兩只大座船,整治行裝,同夫人、鳳娘、霞簫、金聲一齊下船,時紅英已嫁 人,新討一婢,名喚雨蘭,作陪嫁。金公命將大門封鎖,貼上告示。只留兩個家人看 守。時老僕已死,家人於後門出入。分派停當,將開船去,魏、何、沈三人差人送添 汝之禮,又送與眉仙賀儀,煩金公帶去。金公收下,發帖致謝,然後望青州來。 一路風光耀眼。將至青州起旱,對金聲道:「我皇命在身,不得先治私事。你可送了 鳳姐去,然後到州裡來。」遂分二路:金公與胡夫人往青州去,金聲同鳳娘、霞簫、 雨蘭到白家來。那時哭別不能盡狀。 白家打聽得到了,遂差花錦幔安車四輛、駿馬一匹,接著,到留隱村來,已停在門首 ,白公送化了知合馬。伴婆扶二佳人出了安車,進堂上來。一男二女交拜天地,又拜 了白公與夫人。進房吃了合巹杯。諸禮完畢,白公與眉仙出來迎金聲入內,亦見了禮 。伴婆又領雨蘭拜見。就設席於堂中,都結彩張燈,入座飲酒。備役人俱犒賞而去。 金聲與眉仙雖曰新郎舅,實是舊師生,相見甚歡,盡興而飲。遂留宿金聲於外廂。 諸事完畢,眉仙遂進房去,與鳳娘、霞簫重新敘禮,坐於燈前話舊。鳳娘取出珊瑚鞭 ,送還眉仙曰:「今日雙珠還合浦,誠大幸也。」眉仙亦取出琥珀連環,送還鳳娘曰 :「幾年想念,今日方諧。」又笑語了片時,三人同寢,雨蘭睡於外房。是夜芙蓉衾 暖,好教玉漏停催。雲雨台成,永訂山盟不變。 成婚之後三人情好自不必說。白公夫婦見二媳婦工容才德,亦歡喜不勝。金聲住了數 日,拜別往青州去了。 一日,鳳娘說起魏非瑕、何聖之、沈雲鵬三人求婚,臨起身又加添妝之敬,並致賀禮 與眉仙。眉仙歎道:「天涯一面,遂爾矚目,真斯世之義俠也。」因而思及袁漸陸、 方端如二友之事,不覺墮下淚來。 鳳娘問道:「有何傷感而墮淚?」眉仙將昔年避難始末根由及袁漸陸、方端如委曲周 全,分路尋覓,至今未還,細述一遍。夫妻三人歎息不已。但未知袁漸陸往北路尋眉 仙怎生下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截渡贏資登彼岸 分莊娶室續前弦

詩曰: 桃花點點山中雨,楊柳青青水面絲。 春色惱人牽別恨,錦箋乘興寫相思。 小窗鸚鵡呼春夢,芳櫥提壺促醉期。 惆恨百年今已半,花前時復玉樽隨。 再說袁漸陸、劉釗望北路來尋白眉仙。一路上饑餐渴飲,夜宿曉行,東尋西覓,並無 蹤跡,將有三年。二人無奈,只得求神問卜。也有說尋不著的,也有說只在目前就遇 的,也有說再逕北去自然尋著的。二人聽了,疑惑不決。劉釗道:「在此多時尋覓不 出,如今且過黃河去看。」二人送過了黃河,又經了幾個府縣,只是無些影響。 袁漸陸尋得沒擺佈,只得心生一計﹔買了四五尺一幅白布,寫了眉仙面貌鄉貫,曳於 竹竿之上,叫劉釗搧著,各處訪問。只是不見。漸陸又思一策:做一歌謠,命劉釗口 中唱說道:「白眉仙,白眉仙,到處尋不見。有人知道報我們,賞他寶鈔三十貫。決 不食言,鈔兒現帶在身邊。」劉釗一頭走,一頭念此謠,逢府叫尋十日,逢縣叫尋五 日,逢鄉村叫尋三日。自此兒童聞之,都駭笑,依劉釗言,時常唱念。 袁漸陸想歌謠傳播,或眉仙可知消息,誰知意無音耗。一日,二人叫尋至一村中,叫 了兩日,只得往前行去。過了數里荒地,只見前面隔著一條河,廣闊有二三里,並無 舟揖往來。二人佇立等了半日,只見官道上一人走來。劉釗問道:「此河甚名?這裡 是何地方,可有渡船的?」 那人道:「這裡是臨洮府蒲源縣。此河舊名蒼津,今改名截渡。」袁漸陸道:「何改 此名?」那人道:「此去從小路有二里,就有一渡船。駕船兄弟二人,一喚強凌弱, 一喚強暴寡,兇悍無比。每渡一人,要白銀一兩。若少與他,到彼岸,不許上涯,補 足其數放你上涯﹔如無,竟交渡船一側,傾落水中而死。故此今改名截渡。」 劉釗道:「為何官府不治他?難道再無別只渡船的?」那人道:「他所兢的渡銀,每 日幾十兩。他時常送與官府。官府誰去治他?曾有幾個渡船,都被他截沉。眾人見他 兇惡,誰敢與他爭論?」 袁漸陸道:「清平世界,妖魔小丑遂敢逞凶,豈不令人憤怒。」 劉釗道:「我們竟去要他渡過,看他怎麼。」遂謝了那人,打從小路而來。見一只渡 船泊於岸邊。艙中有幾個人坐著。船頭一人拄著篙子在河,把身子斜倚著。後艄一人 橫著身睡在船板上。劉釗道:「此二人相貌凶狠,想是二強兄弟了。」 劉釗放下布竿行囊在路旁,叫袁漸陸守著,自己走近船邊,竟跨下去道:「快些渡我 過去。」 船頭上一人亂喊道:「死蠻驢,不知咱老爺的法度?渡錢也不送,擅下咱老爺的船來 。」 劉釗立住了睜眼大喝道:「你要渡錢就送你幾文便了,怎就罵人?」船中人聽了,都 大笑起來道:「你遠方人,不曉得這艄上的是強大爺,船頭上是強二爺。有規矩的, 先送銀一兩,然後上船。」內中一人指袁漸陸道:「那一位可是一起的?」劉釗道: 「正是。」眾人道:「強大爺,看我們眾人面上,他遠來的二人,總送了一兩銀子罷 ?」 強二道:「不要睬這廝。一兩九錢九分也不肯的。」 劉釗道:「放屁!我不知走了多少江湖,那裡有擺一個渡兒要一兩銀子?若叫你的船 長行要幾千麼?我二人只與你二錢銀子,偏要你渡我過去,看你們怎麼樣了我。」 二強見劉釗出言粗莽,形狀異常,也不十分凶狠。強大道:「不與你這蠻驢鬥口。只 有二兩銀子渡你二人過去。沒有銀子,請你鑽在岸上,難道你飛了過去不成?」 只這一句,正搔著了劉釗的癢處。他假意慢慢的道:「我若飛了過去,你便怎麼?」 二強料是飛不過的,遂高聲道:「你若飛了過去,將船中渡錢盡送與你,今後只要一 錢一渡。」劉釗道:「你今日有多少渡錢了?」強大道:「我一日三渡,每十人一渡 ,今第三渡,船中有七個人了。一兩一個算去。」 劉釗道:「不要反悔!」船中人見說若飛過去了今後只要一錢銀一渡,齊聲道:「我 們眾人做保證,強大爺決不反悔。」 強大道:「你不能飛過,輸甚與我?」 劉釗道:「我若飛不過,這行李盤纏都送與你。若我飛了過去,那位相公、行李,要 你送過來的。」眾人又道:「這小事,不消說得。」劉釗大喜,走來對袁漸陸說知其 意,將衣裳束緊,將布竿挾在手中。視那河面,也闊有里許。遂喊道:「你們開眼看 著!」眾人都抬頭來看。 劉釗將身盡力一縱,高有數丈,復橫著布竿,將身一側,直到彼岸,挺然立於涯上。 眾人都加手額上曰:「真天神也。」遂於船中叩首羅拜。二強嚇得軟做一堆。 劉釗於隔岸大笑呼道:「快送我袁老爺過來!」眾人也不由二強做主,竟請袁漸陸下 船,替他扛了行囊。撐篙的撐篙,搖櫓的搖櫓,不一時,擁著漸陸上了涯。劉釗奔下 舡道:「如今可還銀子與老爺罷。」 二強只得掙扎起來,到後艙將渡銀並做一包,雙手遞與劉釗。劉釗抓一把與眾人道: 「想是你們渡銀也在裡頭,原還了你們。」眾人大喜,亦登岸作謝,問二位姓名。 劉釗道:「那位相公姓袁號作漸陸,我姓劉名釗,江湖上綽號做黑飛神。」眾人點首 道:「是個黑飛神老爺。」說罷,各散去了。二強在船上,亦記得劉釗名號,只是自 己失言,悔恨不已,只得搖船去了。 劉釗將銀子藏在身邊,對袁漸陸道:「我們僥倖,正盤費將乏,得此一包橫財。」 袁漸陸道:「你將縱時,為甚挾著布竿?」 劉釗道:「布大有四五尺,挾之而縱,布上帶著風,只上不下,亦少借力。我們河面 有里許,故著實縱高,趁風一卸,得登彼岸,贏其資耳。」 袁漸陸歎息道:「無怪你救白公出獄易若反掌。真異人也。」劉釗仍背著行囊,搧著 布竿,一路叫尋眉仙去了。 且說方端如乘白公所贈之驢往北來追尋袁、劉二人。尋有年餘並無消息,只得渡過了 黃河,又過了幾處府縣。路上聽得兒童唱的歌謠,是尋白眉仙的,遂問居人道:「小 兒所唱之謠是誰做的?」其人道:「是兩個別處人,尋甚白眉仙不見,曳布於竹竿上 ,口中唱此謠。小兒們聽得亦學之唱誦為樂耳。」端如喜二人有著落了,遂一路問人 道:「拿布竿叫喊尋人的,那裡去了?」人說往那一路去了。跟尋又不見。又問人, 又說往那裡去了。又追尋。直至蒼津河。 欲過渡,因端如有一驢,要渡銀三錢。端如道:「怎麼要許多?」船中人道:「你若 前日來,還要三兩哩。」端如問其故。船中人道:「因有一人挾布竿飛過河,賭賽減 價,至一錢一渡。」端如知是劉釗,遂將三錢銀子與之,牽驢下船,忙催渡過去。 二強道:「客官甚要緊事,這樣性急?」 端如道:「我要尋將布竿叫喊尋人的。」船中人道:「前日飛過去的就是了。」二強 道:「你可曉得他叫甚名字?」端如道:「既尋他,怎麼不曉得?一個姓袁號漸陸, 一姓劉名釗。」二強道:「你可曉得他綽號是甚的?」端如道:「他綽號叫做黑飛神 。」二強道:「你既是尋他,送他過去罷。」遂還了三錢銀子,就開船過去。 少頃到岸,端如稱謝了,帶驢上涯而行。自思道:「好了,渡船上不要我銀子,二人 像個尋著的了。」往前飛趕,約有數十里,只聽得路邊人說道:「方才這人,為甚拿 布竿叫喊尋人?」端如忙問道:「叫尋的如今在那裡?」那人道:「就在前面村中。 」端如聽了,策著驢飛騁趕近來。只聽得劉釗叫唱歌謠。 端如遂接聽唱道:「白眉仙,白眉仙,南路先尋見。我今又尋著你們,不消出鈔三十 貫。樂不可言,二人且住在前邊。」 袁漸陸、劉釗聽得背後接唱,只道是兒童學他。後見改腔而唱,袁漸陸回首一看,認 得方端如。端如跳下驢走來,漸陸忙下禮問道:「方兄怎麼亦來此?」劉釗亦下禮驚 問不迭。 方端如遂說出尋著眉仙,今我又北來追尋之事。袁漸陸道:「你若不來,我們尋一世 紀也不曉得白兄在家了。」三人遂一同轉來。路上又問方端如為甚直尋至此。方端如 遂將聞童謠、渡河不要銀述一番。三人各大笑。 回至渡口,劉釗招呼道:「可渡我們過去,送三錢銀子與你,省得我又飛過來。」二 強見是劉釗,只得搖船過來。三人一齊下船,搖至岸邊。劉釗腰間取出銀子,捏兩塊 與二強。二強不敢受。劉釗道:「自古說皇帝尚無白用人,豈有此理。」遂登岸,將 銀子丟在船中。 三人前行。劉釗道:「如今又不要尋白相公,又不要飛渡河,要這布竿何用?」遂將 布竿丟於蒼津河中。端如自騎著驢,漸陸、劉釗各僱了牲口,星馳電掣趕回家來。不 幾時到了樂安縣。 三人逕到留隱村白家來。只見堂上擺下筵席,熱鬧異常。正不知為甚的,適眉仙從內 走出。端如道:「白兄備席與我三人洗塵否?」 眉仙抬頭見了,忙迎下禮,指劉釗問道:「這就是劉義士麼?」劉釗向前叩頭。眉仙 忙答禮扶起,攙二友坐了,命劉釗坐。劉釗道:「我且進去見了老爺夫人。」遂入內 去。 眉仙問二友往北始末。二友各將前事細說一番,眉仙慰勞稱謝不已。只見一少年從內 走出,見二人敘了禮,亦陪坐。方端如仔細一看,認得是金聲,遂問眉仙道:「令高 徒何以來此?」眉仙笑道:「昔日是小徒,今日是內弟。」方端如點首憶著前事。 袁漸陸茫然不知,遂問端如。端如複述一番。漸陸道:「今日方知白兄出避根由。」 端如又問道:「白兄聘過姻幾時了?」 眉仙道:「是兄逕北去後就行了聘,舊年已諧琴瑟。」遂歎息道:「弟在家安樂,致 二兄在外困苦,此罪奚贖。」二友又問道:「今日何故設宴?」眉仙道:「前日添弄 一璋,今日做湯餅會,故請小舅來此。」二友稱賀不迭。 白公知二友歸了,出來拜謝。二友道:「老伯已植芳蘭,姪輩失賀。」白公道:「惶 恐。二君涉歷風霜,尚未報德,且即湯餅會為洗塵,甚為先禮。」遂留二友人席,又 命劉釗亦預席,金聲與白公父子,共是六人。盡歡暢飲,各各大醉。二友送留宿。 明日二友告歸。白公以無物可酬二友之勞,家藏有紅玉杯四對,今以半分贈,又將白 樂天真稿各送一冊。眉仙亦各贈錦緞四端、貂裘一襲、羊脂玉硯一方,又致意道:「 財寶非為貴,不敢相送,只此微物,少見愚衷。」各將盛於盒內,命婉兒送去。二友 不敢固卻,再三致謝。臨別,二友又道:「白兄弄璋之喜,容日奉賀。」白公與眉仙 、金聲直送出門。端如見驢繫於牆角樹上,對白公道:「老伯所贈佳驢,姪今無用, 原奉璧於中罷。」各慰謝而別。 白公又對眉仙道:「劉釗一番勞苦,何以酬之?他原為借錢娶妻投我,救我於垂斃之 地。我意娶一妻子與他,完其夙願。」眉仙道:「若要娶妻與他,可買一所房屋與他 居住,再分幾畝田產與他,方完其終身之事。」白公遂於宅邊蓋造幾間房屋,又分器 用什物,命他住下。就央媒娶得一新寡婦人張民,年將四旬,與劉釗為妻。又分十畝 田、二畝菜園與他自耕自用。劉釗感恩無地,整日焚香,祝頌白氏一門。未知眉仙之 子可是鳳娘生的,或是霞簫生的。欲知明白,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薦故交草章納款 表遺賢石刻流芳

詩曰: 白日都消筆硯間,偶因行樂到松關。 秋聲不盡蕭蕭葉,夕景無多淡淡山。 蟲響寒齋僧自定,苔荒深院客常閑。 已知身世俱成幻,莫笑西風鬢自斑。 卻說白眉仙之子是誰所生。蓋鳳娘與霞簫成婚之後,俱受了胎。至此鳳娘先生一子, 進取乳名瓊郎。差人往青州去報金公。金公遂使金聲來問候。適做湯餅會,方端如、 袁漸陸與劉釗北歸,遂同歌席。金聲留下,且俟做了滿月方回去。 過了二十餘日,霞簫亦生一子。白公夫婦與眉仙益加歡喜,選取乳名瑤郎。亦做湯餅 會,適瓊郎滿月,一舉兩得。復大開宴,差人去請袁漸陸、方端如及諸親戚來赴湯餅 會。那些親戚都不及來。袁、方二友詢知眉仙又生一子,喜之不勝,遂同來到白家, 向眉仙稱賀曰:「君連栽雙桂,人間稀有之樂。我二人無腆可賀,止歡忭祝螽斯耳。 」眉仙亦致謝一番。白公同金聲都出來相見了。 只見劉釗從外走進,各各聲喏。二友問何來。劉釗道:「家中來,因老爺相喚,不知 為甚,故特進見。」二友道:「你在這裡,又怎說家中來?」劉釗將白公分莊娶妻之 事細說一遍。二友歎道:「今日摧奸盡滅,功德盡酬,又兼一弄璋之喜。悲歡離合, 盡於此矣。」各笑語片時。 時三月天氣,園花盛開,百鳥吟春調舌。眉仙拉二友和金聲四下閑玩,見如意石傍, 嫩草芊芊,石鼓墩苔衣、蝸涎遍滿。眉仙喟然歎道:「當初與二兄賞雪,以此鼓墩燃 火為樂。今物自依然,韶華改變良多矣。 二友道:「追思此事,隔了十有餘年,竟如夢矣。」各各憮然。不多時,家人來請入 席。眉仙道:「天氣融和,花鳥鬥妍。不如於石上一樂罷。」三人欣然樂從,遂命移 席於石上。白公亦出來。眉仙道:「可喚老劉出來。」白公道:「他先在內飲醉回去 了。」五人不次坐於石上,暢飲陶情。二友直至傍晚而別。 金聲又住數日謝別回青州去,對金公說及霞簫亦生一子。胡夫人又差人送物來問。 那年學通考試,金聲竟以青州籍入考。蓋山東地方,文墨不甚精卓,試官只略略採取 ,見金聲文字詞華泉湧,光彩異常,出案置之高等。游癢謝考畢,又到白家來,一算 謝教,二算探親。自此時常往來。 金公三年任滿,升為河北安撫使。百姓因金公清下惠民,不捨他去,遂動民本乞留。 朝廷准其疏,復任三年,每年外加俸三百石,寶幣三百貫。自此金公復留任青州不題 。 且說前樂安知縣鮑利飛,自白公被逮,見權臣秉政,新法盛行,忠良遭貶,讒佞滿朝 ,他就棄職而去。後提騎因拿眉仙,見了碑牌,盡行毀輟,回京唆呂惠卿、王雱捕鮑 公治罪。二奸見事屬摘隱,又不知鮑公去向,遂擱過一邊。鮑公因得免禍。今復出仕 ,屢升至太常寺少卿。思量白公被逮,今已在家。只聞得提騎毀了碑牌,好生不忍, 欲薦白公出仕。因產送遷居一席話,已知其性情,思量白公有一子,前見時方弱冠。 今可薦與當朝,令他出仕,以全故交之情。遂寫了一封書,差人送與白公。 那人到了樂安縣,問一實跡,竟到留隱村,來至白家廳堂上。家人報了白公,出堂來 。那人叩頭道:「小人是京中鮑老爺差來的。」白公知是鮑利飛,逆問道:「鮑爺如 今拜甚麼官職?」 那人道:「現在太常寺少卿。今差小人致書於老爺。」就於胸中招文袋內,取出那封 書來遞上。家人接來與白公。白公命家人備酒飯款待那人,自己進去。拆書看時,上 寫道: 年弟鮑龍再拜,致書於白老先生閣下,自老先生遭無妄之禍,弟憤恨無地,奈獨力難 伸,遂掛冠棄職,浩然長往。今幸奸邪屏息,語道復亨,弟與老先生俱安堵如故,皆 先人在天之靈,默枯使然也。方今眾人齊糾,朝綱復著。凡懷才抱德之士,皆師師濟 濟,廟廊充牣。伏憶老先生歸隱於壯齡,諒不漁榮手垂白。但令賢郎青年文墨,何甘 鵬息而泥蟋?若能赤膽班僚,奚愧鐘鳴而鼎食。弟夢爾維思,鴻雁難憑尺素。賢郎蟠 然是奮,簪袍隨賜麻黃。惟冀老先生一鼎論,少慰鄙顒,徵忭無地矣。草書,不恭, 是宣。 白公看畢,喚眉仙問道:「鮑公薦你出讓,你意下如何?」 眉仙道:「薦仕雖鮑公雅愛,奈我素性淡薄,無志冠冕,況父親職顯豸冠,不得行其 志,反遭黜辱流離。兒若嬰一命之榮,即父親所云騎虎之勢,況雙親壽皆近於古稀, 雖在位尚要辭官歸養,寧有棄垂白之親而以功名為利乎?」 白公點首稱是,遂作一回柬,走出堂來付與來人道:「你替我多多拜上鮑老爺,說榮 升尚失賀,因路遠不便致禮。今回書一封,煩你帶去。白金三兩,與你作路上一茶之 費。」那人不敢受,謙讓一番,只得收下,叩頭謝去。 回京覆了鮑公,將白公回柬呈上。鮑公打發那人出去,自把白公回柬拆開一看,上寫 道: 年弟白壤再拜,復書於鮑老先生閣下:弟自檻車一別,若鴻飛失融,徒憐鬼人間陰房 。幸虎牢奮身,得件漁樵游水國,播越十有餘年,安樂而皆如堵。今老先生榮升典禮 之職,愚父子僅靡洗腆之賀。又蒙先生垂青及於小畜,只恨老夫斑白奚件大恩。雖師 濟班僚,趨蹌簪笏,實士子之夙願,但小畜伏櫪之才,吳足當清時盛選。且素性鄙樸 ,難付絲綸之望,又以我年老無依,其意以在仕位,尚欲辭君歸養,寧有棄垂白之親 ,而沒沒於功名乎?此意亦頗是。故我覆捷音難承金諭外,若老先生休沐之餘,弟得 一面,猶伸渴望。只此草章,用納微款,乞照諒不宣。 鮑公看了,拍案稱贊道:「父子高遁,真逸民也。且遂其素志。只是我前建碑牌,今 猶毀廢,何以為情?我今轉達當途,將舊碑重新豎好,再與其子建一碑牌,以見二代 雙隱,俾後人羨慕羨慕,亦完一番交情。」遂致書相臣。 時呂公著為同平章事。見鮑公之書,欣然依允。轉奏哲宗,遂竹文著該府縣建造碑牌 ,又賜義田一頃,免役三世。此都是呂公著立意愛賢,為此盛舉。又自親寫「樂天世 逸」四字送與鮑公,令為扁額送白公。鮑公再三致謝。因白公書中有求會之意,遂留 下四字,且俟考滿,親自送到白家來。又寫書於青州府尹並樂安知縣,致意為白氏蓋 造碑牌,留心在意。 此時青州府尹是金公復任。知縣姓何,是鮑公平時門人。見了書,一與白公是至親, 不消說得盡心﹔何知縣見是朝廷行旨,又有鮑公師命,又是知府至親,益加趨承奔走 。行批著里役喚工匠數十,將舊牌坊重新改造。上前半里。為眉仙造新牌坊。中間開 除一條大道,用青石砌好,傍栽榆柳之樹。又將舊亭造好,將石碑豎立,對面造一新 亭。巍煥其制,立一石牌,何知縣撰其文。每亭前植槐樹三棵,以取吉兆。起蓋二月 餘,匠工告成。仍將鮑公留隱扁額拂拭好,上於舊牌坊上。何知縣親書「清世逸民」 四字,上於新牌坊上。又書「父隱子逸」四字之扁,送於白家。自新坊起,直至白家 ,一路上都結彩。何知縣命樂工鼓吹披紅,將扁額用四人抬著,自己乘馬親送。 白公父子出階打恭迎接,敘了禮,致謝一番,將此扁上於中堂,與鮑公大隱之扁是一 對。即備宴款待何知縣,衙役俱賞犒有差。何知縣謝別回去。後來榆柳成行,路人於 此二亭中歇腳,遂成千古之業。 一日,眉仙告白公曰:「當初我因踏雪之興,拉袁、方二友同去堡南看梅,於林中見 一騎黃牛的老人。他問我三人姓氏,我隨告之。他對我說,此二友者,後君賴以左右 。二友路分南北,跋涉數年。左右之言已應。我問他姓氏。他說無姓氏,先朝曾為諫 官,後從陳希夷入山修養,自號黃犢客。」 白公聽至此,遂道:「如此說是仙人了。何不拜求之?」 眉仙道:「我因拜求他指點。他說我非仙人,有何指點?我再三懇求。他說我善詩, 以數句詩贈我。首云:『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邀游。』二語應父親被難之事。」 白公點首道:「異哉,異哉。可再有甚言語?」眉仙道:「又云:『鳥宿池邊樹,僧 敲月下門。』此二語應我投宿牧雲庵,前已對父親說之的。又云鳳凰台上憶吹蕭,應 我婚姻之事。」白公連連點首稱奇。眉仙道:「末後一句道:『羊子當年墮淚碑。』 此想應如今重建碑牌之事。一家休戚,數語包羅,今都應驗。那老人臨去時,又將牛 角上掛的珊瑚鞭子贈我,道日後自有用處。我出逃,果然仗此鞭,又將訂婚姻,豈非 後日有用之言亦應?我向以天機不可預洩,故不稟知父親。今將往事試一考較,昭然 在目。但臨去時,說後會有期,不知何日再會。」 白公道:「原來我流離之苦,亦皆定數。今日功程完滿,惟含飴弄孫,以樂暮年耳。 」 眉仙又與鳳娘、霞蕭言其事。二人失驚道:「何忘懷,不曾告你。我二人昔年賞荷於 太湖石上偃息,忽得一夢。夢見一騎牛老人,同著個白眉少年,手中拿個珊瑚鞭子。 那老人對我道:小姐後日絲蘿附喬木即此人也。遂回顧少年道,你可將這鞭子贈與小 姐。那少年走近前來,將珊瑚鞭子授與我。原來老人就是仙師。白眉少年就是你。」 眉仙歎息道:「正所謂姻緣前定。」鳳娘道:「你歸家時所贈《珊瑚鞭集》,可將葺 一帙罷。」遂取還眉仙。眉仙亦將白玉簪還鳳娘。自此一家安樂不題。 且說鮑公自與白氏重建碑牌之後,又有年餘,考滿援同中書門下三品。鮑公道:「我 年近六旬,尚屑屑於冠冕何為?且白氏交情已酬,吾復何望?不如優游暮景為樂耳。 」遂上表辭職。不許。表三上。然後以右諫議大夫致仕。鮑公大喜,伏闕謝恩。他原 是汴京人。回家有眾官僚都來祝賀。忙了數日,諸事完畢,思量呂公著親寫「樂天世 逸」四字作扁額,尚未送與白家,遂治裝往山東來,一路盤桓不題。 到了樂安縣,何知縣出郭迎接至公署中,慰問一番,詢鮑公來意。以送扁額之意細陳 。何知縣就著該役將日老所寫四字葺成扁額,極其華美,置縣堂上,請鮑公來看。鮑 公大喜道:「賢契忒為老夫潤色多矣。」何知縣道:「這事乃是門生職所當為,何煩 老恩師再三致意。」又留鮑公住了數日。鮑公決意欲行,何知縣又使牙役數人,扛著 扁額從鮑公到白家來。 路人見是當朝宰相之筆、又知縣葺成、致仕大臣相送,莫不以為榮。鮑公到了牌坊邊 ,見赫奕規模比前所建大不相同,歡喜不勝。未知送到白家,白家如何迎接,再看下 回分解。

第十四回 雙締婚姻全友誼 參題榜額謝皇恩

詩曰: 最喜招尋值雨晴,南園春借發寒英。 休嫌襯屐苔痕滑,抵覺敲門竹籟輕。 鶴浴方塘供嘯傲,筆耕寸土隱聲名。 不甘拜敕鬚眉老,且把清樽對菊傾。 卻說白公知鮑公來到,差人中途來接,自己同眉仙門外恭迎。至堂中敘禮。鮑公道: 「自城隅一別,不覺數年餘。今日天涯重聚首,喜慶軿集。」白公道:「蒙錫華命, 又建亭牌,愚父子有何德能,老先生如此垂照。」又各敘舊事。 少頃,扁額送到了。鮑公道:「此當朝公著呂老相所著贈,乞賜高懸,以彰大隱。」 白公、眉仙再一致謝,遂取昔年鮑公所贈大隱之扁,同何知縣所贈之扁,移懸於堂傍 一間,將呂公之扁懸於中堂。牙役人眾,各有賞責而去。遂留鮑公便席。 明日復開宴,差人拿柬去請袁漸陸、方端如兩人來陪席。二友到了,各敘禮畢,坐談 片晌,見華扁高懸,問所從來。白公道:「此是鮑老先生所賜。」二友轉致謝鮑公。 不多時,席已完備。白公請鮑公上坐,鮑坐謙讓。袁、方二友道:「鮑老先生不必辭 ,寧有晚輩居僭之禮?」鮑公遂坐下。二友以次而坐,白公對席,眉仙傍桌相陪。酒 過數巡,各將昔事細談。 白公道:「弟蒙老先生同袍眷愛,不讓金蘭。愚男亦藉二君患難相濟。真世全友道。 」遂將分尋始末遍述一番。鮑公道:「二君真義俠之儕,若老夫萬不及一矣。」二友 謙道:「不敢。」 正說話間,只聽得小鑼聲亂響,內堂奔出一個小孩子。鮑公方看,只聽得歡笑之聲, 又奔出一個小孩子來奪鑼,年紀相仿,面貌一樣。鮑公忙問二孩子何人。白公答道: 「是二小孫。一喚瓊郎,一喚瑤郎。」眉仙謂二孩子道:「鮑伯祖在上,可作揖。」 瓊郎放鑼於眉仙坐椅上,與瑤郎齊立朝上,拱身連揖不止。眉仙道:「住了罷。此袁 、方二伯,亦可作揖。」二孩子又連揖。瓊郎腳一搖,一個斤斗,翻身僕於地上。瑤 郎拍手笑道:「羞死羞死,喝喏也跌一交。」眉仙忙扶起。瓊郎不哭,反大笑。合席 亦歡笑不止。鮑公出席,雙手抱二孩子置於膝上道:「真好一對寧馨兒。如今幾歲了 。」 白公道:「皆是五歲,止差二十餘日。」鮑公疑問。白公將一娶雙媳,各生一子之意 ,細述一遍。鮑公稱賀不已,將果核與二孩子吃。二孩子替鮑公拂須摸臉,歡笑自得 。鮑公益喜,問二友道:「二君有幾位賢郎?」 袁漸陸道:「長男今年十二歲,取名文戬,在館讀書。又一小女,今年才四歲。」方 端如道:「慚愧,我長女年方四歲,一子尚初生。」鮑公點頭,摸擬一番道:「老夫 有一言奉瀆二君。今眉兄二子方五歲,二君閨秀方四歲,正好連姻。今日就席上,老 夫作伐,以全世友之誼。二君意下何如?」二友欣然樂從。鮑公道:「眉兄可去取二 件聘物來。」 眉仙大喜,入內去取白公送金家的一對金鳳釵、一對碧玉釵來,遞與鮑公。鮑公道: 「二君難以分聘。」遂擺於桌上,令二孩子自取。瓊郎取了金鳳釵,瑤郎取了碧玉釵 。鮑公指二友謂孩子道:「隨意送與那個。」瓊郎將金鳳釵授與方端如,瑤郎將碧玉 釵授與袁漸陸。二友接來袖好。鮑公道:「今日二佳婿自擇岳翁的。」又對二孩子道 :「可叫聲岳丈。」二孩子齊聲連喊:「岳丈!岳丈!」合席都鼓掌大笑。 二孩子對鮑公道:「我要進去。」鮑公道:「進去怎的?」二孩子道:「進去討糖吃 。」眾人又大笑。二孩子一齊奔進去,又縮轉來,對眉仙道:「還了我的鑼。」眉仙 道:「可作揖謝了鮑老伯祖,方還你的鑼。」二孩子又便屢作揖。眉仙於椅上取鑼還 之。二童子復把鑼亂敲進去了。鮑公大笑道:「此真所謂人間快樂。」席散,鮑公謂 二友道:「後日成婚,原是老夫來做主媒便了。」二友稱謝,藏好聘物,致謝而歸。 鮑公翌日告歸。白公備厚禮送之。鮑公又於縣中盤桓幾日,方回汴京去了。後五年餘 ,得疾而終。有一子名彥臣,時已成立,喪葬盡禮。白家遣使送膊致弔。後彥臣官至 侍中,亦與白氏世蒂通家往來不絕。 且說金公再任青州,三年考滿,升判司農寺。民雖愛之不捨,料不可留,只得執香哭 送。金公因欲與金聲完婚,又胡夫人要看其女,遂上本乞假,先至白家來。 白公、眉仙先迎金公、金聲入堂敘過禮。然後長孫夫人同鳳娘、霞蕭,出來迎接胡夫 人入內敘禮。眉仙亦進去拜見岳母,出來陪金公、金聲外廂宴樂。另備席內室,款待 胡夫人。是日母子重逢,翁婿相會,情好自不必說。隨從人眾,另自頓息。 過了數日,金公欲回。眉仙道:「前年魏、沈、何三友致賀禮,尚未答。今可代愚婿 帶禮於三人,致我謝別之意。又有一禮,送於牧雲庵空如老師,亦達我永別之意。」 金公允諾,與金聲一同謝別。胡夫人在內,與鳳娘、霞蕭分外哭別。白公致贐程相送 。 金公起程,曉行夜宿,不一日,到了新城縣。家人遠接。金公命開了大門封鎖進去。 那時親戚朋友知金公歸家,都來拜賀。金公命家人將眉仙所致禮物送與空如。時空如 年已七旬餘,衰頹可憐。受了禮物,再三稱謝。後二年而沒。金公又差送禮於魏、沈 、何三人。三人受了禮,同來探望金公,並謝致禮。又對金公道:「聞得老親翁榮升 司農之職,因甚不赴任而回府?」 金公遂說欲與金聲完婚之意,並求三人代為作伐。 沈雲鵬想一想道:「有一家極妙。我想魏兄有一幼妹,年已及笄,因擇佳配,遲延未 字。若老親翁賢郎,大是妙事。」 金公大喜道:「只恐魏相公不肯俯配寒門。」魏非暇道:「豈敢。只恐小妹不堪備箕 帚。若老親翁俯允,晚輩敢有齟齬乎?」金公見魏非瑕肯了,遂道:「就煩沈、何二 兄作伐,擇日行聘。完了婚吾就上京去了。」二人允諾而別。 金公遂行了聘。過數日擇吉成婚。魏非瑕親送其妹。沈、何二友亦來。金公大備筵席 。金聲出來敘了禮。非瑕見金聲少年才貌,大喜問道:「妹丈尊字我尚未知。」金聲 答道:「賤字智玉。」三人俱稱善,問何人所取。金聲道:「是家姊丈所取。」魏非 瑕道:「今稱姊丈,前該稱先生。」各大笑,開懷暢飲,盡歡而散。 非瑕之妹小字雲娘,年十八歲,儀容窈窕,亦通文墨。夫婦甚相得。過了月餘,金公 上京赴任去了。金智玉在家,日逐與魏非瑕、沈雲鵬、何聖之輩論文講義,會酒賦詩 。不覺過了一年。適當大比,智玉原以青州籍入考的,欲去赴試,遂治行裝。 胡夫人道:「兒去青州,便道可到白家,去探你姐姐。」智玉受命,別了雲娘。早有 非瑕治錢酒相送,及諸親友都相餞。智玉起身,來到青州,至白家探親。 眉仙看見智玉來到,大喜,就引入內,各相見了。鳳娘問道:「弟回去,袒腹於誰家 ?」智玉道:「就是本城魏非暇之妹。沈、何二友作伐。」鳳娘又問道:「父親到京 去幾時了?母親在家安否?」智玉道:「父親去京已年餘。母親幸安康無恙。今我欲 上京赴試,故便道來一省。」 明日,方端如、袁漸陸二人來到,眉仙迎接坐下。袁、方二友道:「弟輩欲上京赴試 ,故特來一別。」眉仙道:「內弟亦要上京去赴試,昨日到此。今二兄要去,可同去 罷。」二友欣然依命。眉仙請智玉出來與二友相見,作揖坐下。眉仙說出二友赴試之 意。智玉道:「若二位去,小弟亦當附驥。得擠攀桂之末僚,誠足願矣。」眉仙遂治 酒相錢,命家人去館中請西賓來相陪。 二友問道:「令塾師幾時聘的,弟輩尚失拜。」眉仙道:「今年春初聘的。」二友途 問西賓姓名。眉仙道:「先生姓李號仁夫,本縣人,亦在庫。今因年逾五旬,無志赴 試﹍﹍」話未畢,李先生到,各各行禮通問姓名,遂入席飲酒。又各相敘一番,及至 席散。李先生先告辭往館中去了。 智玉又入內告辭。眉仙各贈贐儀。智玉遂同二友出門。眉仙道:「但願三君齊占鼇頭 ,吾治酒在家,俟捷音矣。」三人道:「願如金諭。」遂聯轡上京。 到了京城,同覓寓住下。智玉因不曾入試,不先去見金公,同二友於館寓溫習文義。 至考期,齊入試。試畢,到出榜看時,袁鴻中二甲第十三名,方侃中三甲第七名,金 聲中三甲第二十八名。三人見了大喜道:「吾們參題榜額,不愧同來一番。」家中各 各有報。 到謝試事畢,智玉同二友齊來拜見金公。金公已知三人連榜,對二友道:「小兒受二 君之福。亦得預美,老夫不勝喜躍。」 二友道:「二晚姪藉老年伯之庇廕,得附賢郎驥尾,誠大幸也。」金公命治酒相慶。 三人在京拜同年、謝老師,忙了月餘,遂留京覲政過了,然後領憑。金聲援湖廣學金 ,方侃授蔡州同知,袁鴻授蒲源知縣。三人望闕謝了恩,遂拜別金公,各回家來祭祖 掃墳。 三人同到樂安縣,二友先回家去,智玉竟到白家來。眉仙喜迎敘情。大家各相見過, 雨蘭亦來拜見。鳳娘道:「拜拜新進士,好替你結婚。」智玉問之,鳳娘道:「因他 長成了,欲擇人嫁去。我見婉兒,又無妻室,當初又尋主有功,故擇明日與他完婚。 今你來正好一看。」二人方說,忽聽外間來告酒席便了,請智玉出去。智玉遂辭鳳娘 走出,見李先生在坐,遂敘過禮入座。眉仙二子亦來拜見母舅,時已總角。智玉問取 甚名字。李先生道:「是眉老先取下的:一名白珊,一名白瑚。」 智玉問何取此名。眉仙道:「前仙師贈我有珊瑚鞭子,賴此以成姻眷。不敢忘之,故 以名二子。我意取白珊字佩嘉,白瑚字夏彝,正欲問先生,不知可好否。」先生道: 「絕妙,正此二字便了。目下即欲作文字,後日亦如母舅顯榮,我亦沐餘寵。」智玉 道:「二子體貌不凡,必少年登科。那時我尚為之退步矣。」各歡笑而罷。 明日二友來拜,亦治酒相敘。 智玉看婉兒同雨蘭成了親,遂起身回杭。到了家中,母子、夫妻相見,不勝歡喜,遂 拜客祭祖,忙了月餘,然後赴任去了。 袁、方二人亦在家完了眾務,遂去赴任。方端如往蔡州去了。袁漸陸往臨洮府蒲源縣 來。衙役遠接到署。又拜上司、望鄉紳,忙過諸事才治政。一日,進一公呈,漸漸看 了,拍案咬牙致恨。未知為著甚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功成馬鬛封三尺 壽進霞觴祝八秩

詩曰: 門迎斜照掩青螺,結網蛛饑俟蝶過。 得句多非惟冷嘯,閑愁莫遣且高歌。 庭花風掃留禽跡,幾帙塵封足蠹案。 窗外白雲停不去,招來雙鶴舞傞傞。 說袁漸陸為蒲原知縣,蒞任月餘,一日見一公呈,乃是蒼津截渡之事。說二強之事極 其備細。袁漸陸拍案大怒道:「他自劉釗飛渡之後減價至一錢,怎麼如今反要二兩? 料此二賊惡貫滿盈,數該盡於吾手。」遂差數快步來拿。誰知二強已先知,逃避不見 。差人回覆道:「他渡舡也不見,到家中去,連妻子也不見。」袁漸陸道:「且俟明 日去拿。」 是日,本縣一個鄉紳來拜望,說及二強之事,袖中取出黃金數十兩與袁漸陸,求勿治 其事。漸陸道:「學生素性不愛財物,此不敢領命。」那鄉紳只得告退。漸陸遂喚里 甲來吩咐道:「此賊逃避幾時,必復出來擺渡。那時潛來報我便了。」里甲叩樹而去 。 過了數日,那鄉官竟自取金,只說縣官受了。二強知是無事,復未截渡。那時里甲報 了袁漸陸。漸陸遂打轎,衙役隨著,竟到到蒼河渡口。二強正與人索銀嚷罵,漸陸喚 衙役拿此二賊。眾人遂一哄下舡,將二強捆翻,推到岸上。里甲已排香案,請袁漸陸 坐下,喝道:「汝二賊逞凶肆虐,害盡良民。你指望以賂求免,誰知我老爺是個不要 錢財,為朝廷出力,除殘去暴的。你且抬頭來看,可認得我麼?」 二強不敢抬頭,只俯伏乞饒。漸陸道:「你可記得飛渡黑飛神同來的就是我麼?你這 二賊,我雖欲饒你,天理亦不容你。左右與我著實痛打!」皂快見本官吩咐,就用毛 板狠捶,十板一換。二強叫苦連天,心上方知黃金是鄉官冒受去了。知縣就是袁漸陸 。飲痛至二百餘,二賊遂氣絕。漸陸命拋屍於蒼津河中。 百姓稱快,都伏地哭謝,執香拜送。漸陸回署,申文上司,立了官渡,此害方息。百 姓立碑亭於渡口,志袁公之德。後來劉釗死後,托夢於居人曰:「上帝憐我忠直,敕 封我為蒼津河巡察判官。向年飛渡黑飛神劉君就是我也。」明日,居人我告你,你告 我,都說此夢。眾人大驚,遂上呈於縣府。時知縣已非漸陸,與府尹各異其事,途命 蓋廟。居人即於袁公碑亭之後,建造一座廟宇,裝塑劉釗之像。又塑二強之像,枷鎖 跪於廟門之側,以示儆惡。自此廟中香火不絕。此是後話。 且說劉釗自白公與他娶妻,又分田莊,養其終身。後生得一子,感白氏之德,遂取名 劉忠白。時方十歲,劉釗偶沾一疾,臥牀月餘,漸漸疾篤,喚妻張氏與子忠白來,吩 咐道:「我生於吳地,誤入非類,虧白老爺另眼相覷,故今日有得你母子在眼前,不 然已早絕於非命。今我死後,你母子可終身盡力白氏,無生二心,則我死亦瞑目。」 言訖而逝。母子環泣。忠白奔至白家報了。白公與眉仙即日同歸,致哭甚哀,從厚入 殮,又做些佛事,追薦劉釗。 過了月餘,白公謂眉仙道:「劉釗死,已經月餘,尚未卜宅。可買一地厝柩,以全其 後事。」眉仙送請地理先生擇地,得吉於誑咫妨。那香市亦土名,其地周圍有二畝餘 。遂告土築造,栽松柏千株。墳門前立兩根華表石柱。又豎一石碑,刻文志其事。作 土擴,擴邊主石刻「宋故義士劉君之墓」。擇日出葬。 劉忠白母子送樞至墳上,見齊整異常,歡喜感激。刻時安厝。白公與眉仙同到,家人 攜酒撰、錠帛致奠。其莫文曰: 啼飄慄兮,悲風。慨飄搖兮,轉篷,皓縞夜兮,積雪。瞥過目兮,驚鴻。哀人生之紛 紜兮,飛花淅瀝而墮祻。倏而聚散兮,莫識其真。天地為爐兮,糾錯舛分。嗟百年之 孔易兮,何哀樂之不勻。撫音容之如昨兮,偶殊域之相親。出避難兮,入盤阿,月夕 清歌。花晨屢過,醉濃鮮而擊擊,晃霜露之鳴河。何歡不賞,何賞不俱。共息禍以太 康兮,聊逡巡於一隅。冀悲歡兮,頃刻決生死於須臾。見靈神兮,叱撥。倏難返兮, 靈車。望三關兮,咫尺。魂歸來兮,滴居、土丘鬱兮,列遍流纖。仰視浮雲兮,增感 吁。 祭畢。忠白母子伏地拜謝,白公慰起,遂與同回。又常遣人致物,供其母子。後來劉 忠白長成,亦娶妻生子,世世忠事白氏。 時眉仙二子白珊、白瑚,已十三歲,垂髫美貌。西賓李仁夫,盡心訓誨。二子亦功課 留心,遂大通文義。先生告眉仙道:「二郎年紀雖幼,文字亦頗可觀。今年學司考試 ,可令他去看看光景亦好。」眉仙大喜,遂治起行裝,命婉兒伏侍,自己同李先生領 著二童到青州赴試。 二童進考,做完文字,拿至學司面前交卷。學司見二童年紀相仿、面貌一樣,又文字 早完,以為奇異,問道:「汝二童是一家麼?」二童遂齊揖答道:「小童生同胞兄弟 。」學司又問道:「你祖父是做甚的,喚甚名字?」二童答道:「姓白,祖名壤,號 冀光。父名引號眉仙。祖曾為御史,父親是布衣。」學司見應對如流,遂道:「取方 才文字與我看。」二童將文卷展開,雙手呈於案上。學司見義理甚得,益大喜,看了 文字道:「此幼齡文字如此,後來未可料也。」遂親許以入籍。二童拜謝而出,以此 事告知眉仙與李先生。 明日發案,二童果齊列於案上。眉仙與先生皆大喜。二童謝考、游庫過了,回家來, 拜見祖父祖母並父母,又拜謝先生,厚送酬儀。各各歡喜。 過數日,適白公八十誕辰。眉仙遂將果核祝壽,進觴而祝曰:「願訂蟠桃之祝,老父 福享期願。」白公歡喜無限,接杯一飲而盡。合家都拜祝了。眉仙已備席於堂中。時 三月下旬,天氣溶溶,園園灼灼。李先生亦出館來慶賀。然後白公同入座。先生正席 ,四下相陪。此日無外客,席間話舊,先生道:「白老支八旬之樂,又兼二孫入泮之 喜,小弟待罪西賓,亦得沐餘寵,感謝非口出可盡。」白公道:「二孫賴先生詞課之 功,又仗先生福力,僥倖列於簧序。只願日新月盛,後日若得錫命丹墀,老夫亦將拂 拭模糊老眼,一開笑容,誠大幸也。」李先生又答問一番。 眉仙道:「今日老父八旬誕辰,吾無可致父,偶成數俚句於此,乞先生一政。」遂於 袖中取出遞去。李先生看時,寫道: 白髮青瞳壽者身,霞觴進祝蹈微陳。 百年未盡七千日,三月逢過又一春。 瑤砌蘭芽初善後,芳林桂空盡開□。 我懷欲借班衣戲,可奈沉酣□□□。 先生看了道:「大妙華章,正好祝期願。」稱贊不已,盡歡暢而罷。 此時親戚朋友知白公八旬之喜,送禮拜賀的紛紛而至。又兼白珊、白瑚雙進了學,亦 致禮稱賀。忙有月餘。此時四月天氣,炎熱異常。一日,眉仙於房中與鳳娘閑淡,說 及二子齊入學之事,歡笑不已。鳳娘道:「方交初夏天氣,就這般炎熱。只是春天好 。」眉仙道:「因春間閏了一月,今四月要當五月,無怪這般炎熱。」 霞蕭道:「我前日因閏春,要作閏春詩,見樂天遺稿有:「春賴閏加添」之句,我仍 其體作得四首五言律,向不曾與你們看,恐你笑我。」眉仙道:「誰敢笑你,快取來 與我看,替你刪閱刪閱。」霞蕭道:「想你刪閱來也有限,同我做的差不多。也罷, 待我拿與你看。若刪閱得不好時,賞你兩個栗暴。」三人各笑不止。霞蕭遂於奩中檢 出,遞與眉仙。鳳娘亦來觀看。只見上寫道: 其一 春賴閏加添,蘭房勝事兼。 祛零褰斗帳,試扮傍湘簾。 點額爭梅白,聯眉學柳尖。 東風渾不禁,應動楚腰纖。 其二 春賴閏加添,幽齋勝事兼。 蒂交蘭擷砌,尋盟燕歸簾。 玉瓣梅飛白,金芽柳綻尖。 佇看庭內鶴,學舞亦纖纖。 其三 春賴閏加添,紗窗勝事兼。 柳情含醉眼,梅信報疏簾。 藝鼎煙飛渺,懦毫雲暈尖。 賞心書半榻,靈蠹步香纖。 其四 春賴閏加添,園林勝事兼。 梅森鶯避彈,巢累燕穿簾。 花摘針蜂小,雷抽芽苟尖。 麻枝春意足,青手覺纖纖。 眉仙看畢道:「好,好。不消刪閱。」 鳳娘道:「真個虧他構思甚巧,落韻清新,不讓江、班之學。不消刪閱,亦不消打栗 暴矣。」三人大笑而散。 時西賓李仁夫因有疾回家去調治,眉仙遂自己訓導二子。二子時已成立,真正聞一知 十,穎悟異常,才思大進。誰知李先生一病不起。白珊、白瑚弔哭甚哀,喪葬半是白 家相助。 又過一年。時仲春下旬,尚凜冽極寒,庭中梅花猶盛開,眉仙與鳳娘,霞蕭出來看梅 。鳳娘道:「你久不曾做詩,今此好梅,胡不一詠?」眉仙聽了,就取筆硯,坐於中 堂,磨墨儒毫。舉筆將書所詠,鳳娘道:「做好些。若做得不好,刪閱出來亦要打栗 暴。」三人各大笑。眉仙詠道: 謝絮裁成詠素新,薛垣元是護寒香。 惟招夜月同清風,瘦影移來半竹牀。 眉仙停筆思吟,忽見婉兒走來道:「老爺請大相公進去講話。」眉仙聽了遂放下筆, 忙走進去。鳳娘與霞蕭就收筆硯詩句進房去了。未知白公喚眉仙有甚麼事,且聽下回 分解。

第十六回 單鞭重繫高低角 雙桂齊登大小科

詩曰: 一天風雨大江寒,息得鷗機付釣竿。 墨染蒼髯嫌老窄,霜欺黃葉覺秋寬。 防狸雞柵多懸棘,補紙紗窗密護蘭。 釀熟不辭千日醉,倒攜藜杖側皮冠。 卻說眉仙進內去見白公。白公命坐,言曰:「明日是清明節屆。可將麥飯、冥資,往 香市劉釗墳上祭掃。我因畏寒,不能去,你可代我一往。」眉仙領命,回到房中。 鳳娘道:「方才你詩興未完,我依韻和一首在此。」遂取出與眉仙看。上寫道: 春風未動試瓊妝,月滿枝頭亦帶香。 瘦質能堅冰雪操,寬憐紙帳伴醫牀。 眉仙看了道:「韻已和了,詩興極矣。」鳳娘問召言何事。眉仙道:「父親說明日是 清明,要去祭掃劉釗墳墓,因畏寒不去,命我代往。」 鳳娘道:「彤雲遍滿,只怕要落雪。」眉仙道:「上月中如此極寒,下雪亦有之。」 明日果然遍地瓊瑤。祭儀完畢,眉仙見地凍雪難行,遂與鳳娘取了珊瑚鞭子,策驢而 去。家人挑著祭物隨行。不一時,到了香市劉釗墳上。家人排下祭物,眉仙祭奠過了 ,家人燒化紙錢。眉仙見雪景可愛,遂命家人收拾祭物,先挑回去。自己策驢閑步, 觀玩雪景。遙望一小山,積雪高低,玲瓏如琢,遂策驢行至山腳下。看了一會,忽聽 得松林中有人唱歌。其歌曰: 天地才離衾枕兮,駕到齊東。 一夜青山老盡兮,感歎無窮。 雙角高位夢醒兮,皓月清風。 咄嗟珊鞭久別兮,今日重逢。 眉仙聽畢,忙下驢走近前去,只聽得道:「眉仙,我倏久矣。」 眉仙回頭,見樹林深處,一隻黃牛,牛背坐一老人,認得是黃犢客,忙向前拜伏道: 「仙師久別,今日重逢,乞救我餘生。」老人命起,道:「一別數年,韶華頓改。我 贈你數句詩可曾應驗否?」眉仙拱立答道:「皆已應驗。今我願從仙師去。」 老人道:「你正果自在,何必從我。且學道原非必雲遊方外,辟谷引氣。況你人間富 貴尚享不盡,待天年終後,方引你登錄。」眉仙問道:「天年幾時終?」 老人道:「歲月難以定卜,只你兩眉白後,方斷塵緣。此時真好一個白眉仙也。我前 贈你一條珊瑚鞭子,如今可還我罷。」眉仙將珊瑚鞭雙手遞上。老人道:「珊鞭珊鞭 ,別去幾年,做了許多大事,今可回去罷。」原將來掛於牛角上。只見一角折下半截 的。眉仙問道:「牛角何故,幾時折了?」老人道:「當初希夷先生賜我一偈,末後 一句說:『兩角高低正果成。』今牛角忽脫下半節,偈意已應。我今去亦不出山矣。 爾壽終,我援引你證錄便了。我言不再,自此長往矣。」遂驅牛飛奔而去。眉仙再拜 相送,倏忽不見,遂上驢而歸。 將此事細述與父母、家中人等知道。聞者莫不歎息咤異。眉仙道:「前仙師說後會有 期,今日果遇。珊瑚鞭重繫於高低牛角上而去,諒我家休戚亦只如此。但如何能得此 兩眉白了,去登仙錄?」各人聽得大笑起來。 時白珊、白瑚因要上京赴試,入來拜辭。聞了仙師的事,亦皆稱異。眉仙命婉兒伏侍 到京去考試。及至試過,到出榜之時,白珊中了二甲第二名,白瑚中了三甲第八名。 兄弟連榜大喜,遂去拜見金公。時金公為尚書左丞,已告老,將要回家,忽見兩個外 孫去拜,又見是兄弟同榜,歡喜不勝,遂命置酒款待,盡歡而止。 過了數日,金公遂同二外孫回來。行到留隱村,看見碑牌齊整,對二外孫歎息道:「 此鮑公所建。今物自依然,鮑公已逝,真可傷感。」 白公聞知金公告老同二孫回來,即差人遠遠迎接金公。到了堂中,白公扶杖出來敘禮 。眉仙亦叩見。後白珊、白瑚拜見祖與父,又入內拜見祖母及二母親。金公亦入內與 風娘、霞蕭廝見了,分外敘情。是日開宴,極其富盛。金公留住白家。 白珊、白瑚各乘馬出門,去拜謁親戚故舊。就有縣城中鄉紳大宦,都來拜望。本縣又 送旗扁來。那留隱村向來荒僻,今番冠蓋不絕,好不熱鬧。 時方端如自按察司企事考滿回來,袁漸陸自蘄州團練使任滿回來,知白珊白瑚登甲回 來之事,遂齊到白家來。與白公父子相敘過,金公亦出來敘禮,袁方二人再三致謝在 京之事。白珊白瑚亦出來拜見。金公道:「二佳婿賴二岳翁之福蔭,同登金榜,誠家 門之大慶也。」方端如道:「還是外祖之福庇,我二人有何預焉。」袁漸陸道:「我 前年相見,時方總角,今已弱冠,無怪我輩屬衰頹之列。」各各問敘片時。 是日白公亦大開筵宴,數人入席。金公道:「我今尚不知二君令閨秀當時如何分聘的 。」眉仙不覺笑起來,將二子唱略,鮑公取聘,二子分授之事重述一遍,合席大笑。 白珊、白瑚亦自覺好笑不已。金公謂袁方二友道:「前年作伐是鮑公。今鮑公不幸已 逝,老夫以二外孫已長,二君閨愛亦可出配,又率各休沐在家,老夫又在此,竟是我 做主婚,擇日成親,二君心下何如?」袁方二友大喜道:「謹依尊命。」眾人又飲了 多時。 席散,二友別去,金公又再三訂囑眉仙,遂擇是月初八日行聘,十三日成婚,寫了柬 帖上,差人送與袁方二家去。 至初八日,行聘過了。到初十日,忽見金智玉來到。原來智玉亦以江西參議考滿回家 ,知金公致仕,不見回家,料住在白家。胡夫人亦欲使他來探親,故智玉遂到白家來 。眉仙接著,大喜道:「來得正好,二甥喜酌吃得著了。」智玉問知成婚之喜,遂道 :「早是我來快了,若遲幾日,這喜酒就不該吃了。」各大笑。 進內去,適金公在於風娘房中閑談,看見智玉來就問他來意。智玉各相見了,說出任 滿探親之意,又去拜見白公與長孫夫人。白珊白瑚知智玉到了,亦來拜見。智玉知二 甥連榜之事,大喜道:「當初我原對李先生說二甥必少年科甲。今果應了吾言,何以 謝我?」鳳娘道:「夜日成親,多拜娘舅幾拜,算了謝罷。」各各大笑。就於內室治 酒,與智玉洗塵,同金公一齊住下。 到了十三日,白家差錦繡幔安車二輛並鼓樂人眾,分於袁方二家去取親。各先奠了雁 ,推車三步,乘馬先回。方端如命其男,名坤號象黃,乘馬送其姊。袁漸陸命長男, 名文戬號天谷,騎馬送其妹。一路鼓樂喧天,紅燈照耀,十分熱鬧。迎到白家門首, 停了車。眉仙燒化了和合馬。掌禮人唱禮念詩云: 瑞氣今朝滿華堂,兩枝銀燭映輝煌。 爐中駕鶴放霄漢,被底鴛鴦蹴水忙。 掌禮人三請畢,伴婆扶二佳人出了安車,至堂中。掌禮人又請白珊白瑚同二佳人交拜 天地。白公同長孫夫人坐於繡襦椅上,掌禮人喝拜過了,眉仙同鳳娘、霞蕭一齊坐下 。及拜見過,又請金公與智玉拜見了。在後結璃茸彩至房中,吃了合巹杯。諸禮畢, 掌禮人又請袁天谷、方象黃進堂,各敘禮。堂中列綺筵,二新舅上座,數人相陪,樂 工唱曲侑觴。席散,方象黃、袁天谷謝別,連轡而回。各役人等俱受厚賞而散。 明日眉仙復開宴,請袁漸陸、方端如來到,各相稱謝。金智玉亦預席。袁方二友道: 「眉老兄雙桂登了大科又登小科。令岳令舅千里之遙,今日都聚首。此席真弄得團圓 會,合家歡矣。」各酩酊而散。 時因成婚之喜,送賀禮的闐門而至。娶來雙媳俱美貌淑德,合家大悅。眉仙道:「人 間快樂盡於此矣,我復何望?推優游歲月,以俟雙眉白耳。」 過了數日,金公與智玉謝別而回,自與魏非瑕,沈雲鵬,何聖之輩往來交締不絕。金 公至七旬外而歿。胡夫人亦繼逝。金智玉官至崇文館校書,生二子,俱顯爵。袁漸陸 官至右僕射。方端如官至侍御史。二人子亦皆要職。白珊官至參知政事。白瑚官至河 北安撫使,加御開府。白公壽至九十二歲卒,贈秘書監,諡莊敏公。長孫夫人壽八十 八歲卒,封二品延安郡夫人。眉仙壽至八十餘歲,鬚髯白後延至兩眉毛皆皓然潔白, 無病正寢而逝。朝廷欲加贈侍中,溢文肅。二子承父志,止受溢號,辭侍中之贈。鳳 娘與霞蕭皆長壽而歿。二子哀哭喪祭盡禮,築墓造連三擴葬之。墓碑刻「宋隱士文肅 白公之墓」。白珊生三子,白瑚生二子,俱受朝廷顯爵。自此白氏、金氏、方氏、袁 氏,世締姻親,往來不絕。回家俱成名族,文墨傳家,簪纓奕世,至今耳目赫然。 可見為善者終有益,作惡者徒自傷。若日惠卿,勢如豺狼,不免自慚鷹大﹔了緣冒名 西賓,貪心淫欲,終葬於江魚腹中﹔群盜劫奪、二強截渡,一以頸血濺刃,一於杖下 活斃,豈非感應昭然,毫釐不爽?至若黑飛神劉釗,改行為善,奮身報德,終樂有妻 孥,土封三尺,赫奕風威,權升河伯。又如友誼奔馳,姻親締結,永好百年,亦不為 負。共他不細述。蓋隱逸一世,傳名碑亭,萬年著跡。皤桃會上邀游去,不問人間春 與秋。小冊珊珊多信筆,案頭抽閱解眉愁。若解得眉愁,即是眉仙了,不枉鄙人述此 軼事也。有詩歎曰: 啼殘鵑鳥春光老,滿地飛紅襯芳草。 乳燕窺巢礙暮垂,一池緣皺薰風早。 靜裡琴詩度少年,好將筆墨潑爐煙。 漫尋花月翻成譜,識得壺中別有天。 瑟瑟梧桐秋雨霢,一聲聲訴階前石。 卷盡珠簾剩月空,斷橫遠黛山分碧。 勁節誰憐亭畔梅,冷香輕雪獨徘徊。 更嫌鄰笛吹殘後,律動陽生六管灰。 擬向毫端消短夢,日移花影過牆隈。 莫言稗史無庸耳,興挈香風侑酒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