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鄰女語
Author : Youhuanyusheng
Release date
: November 20, 2008 [eBook #27302]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4, 2021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Yi-Hsuan Huang
Produced by Yi-Hsuan Huang
第一回 棄國狂奔倉皇南走 毀家紓難慷慨北行
引首: 何事風塵莽莽,可憐世界花花!昔時富貴帝王家,只剩殘磚破瓦。 滿目故 宮禾黍,傷心邊塞琵琶。隋堤一道晚歸鴉,多少興亡閒話。 話說北方庚子年,義和團大亂之後,兩宮倉卒出走。這班在京的文武各官, 除有權勢的,扈駕西奔,其餘的官,不是捨不得家眷,不肯離開,就是弄不到川 資,不能遠走。京城的地面雖大,京官雖多,卻無一個為國捐軀,盡他們平日八 股上所說「孝弟忠信禮義廉恥」 八個字意義。都早把這八個字忘了。但見那一 班在京的尚書、侍郎、翰林、主事,門口掛的是「大日本順民」,車上插的也是 「大日本順民」。一霎時間,京城內外,無論大大小小的人家,都變了外國人民 ,沒有一個不扯外國旗號。只見迎風招展,藍的,花的,紅白相間的,世界上怪 怪奇奇旗子樣子都有了,只不見甚麼正紅旗、正白旗、鑲黃旗、鑲藍旗,又是甚 麼中國黃色龍旗。這些話暫且擱下不表。 單說江蘇鎮江府丹徒縣,有一位豪傑,姓金,表字不磨,單名是個堅字。他 父親是個軍功上出身的大員,出入鋒鏑之中,往來戰爭之內。一生處的是艱危困 苦之境,天地間所有至難至險境界,無不視為坦途。晚年得子,就止不磨一人。 未及三年,老病先死。不磨秉其堅忍凝定之性而生,自幼即端重不佻,嶷嶷可畏 。母親水氏,守著孤兒過活,教以讀書識字。到了十三歲時,經義粗畢。乃令出 就外傅,學西國文字。又在武備學堂,練習炮線槍靶、行軍戰陣之法。 當庚子年春夏之交,不磨正是二十歲,母親也一病而亡。不磨舉目無親,鬱 鬱不樂。常在江乾一帶,登樓遠眺。日日在酒樓中,買了些上海新聞紙,考察世 界現今情狀。每聽得北方拳亂情形,無不咬牙切齒,罵這些大員無知無識。 一日在酒樓小酌,披襟當風。忽見瓜州口來船,蔽江而下,人聲嘈雜,帆影 紛馳,彷彿逃難一般的光景。不磨一見大驚,忙算了酒賬,付了酒錢,匆匆下樓 ,一直望江乾去來。比到江邊各碼頭上一看,只見搬行李的箱子、櫃子、鋪蓋卷 兒、伙食籃兒,都貼著戶部、工部、吏部、刑部、禮部、兵部、翰林院、內閣字 樣。不磨一見,便知道是北京逃下來一班逃官。此時正打聽不清楚北邊到底鬧的 是個什麼樣子,想去問個明白,又不好抓住那個來問。只見搬行李的一個一個搬 得汗流滿面,身滑如油。也不曉得行李裡面是些什麼東西,搬得這樣辛苦。自下 午五點鐘搬起,十七八班挑夫,搬到七點鐘也沒搬盡。不磨又想到,這些逃難的 真也太糊塗,這樣笨重的東西搬得來,要是遇著強盜,豈不要遭殺身之禍嗎? 說聲未了,又見夕陽紅影之下,來了無數河運官船。船上旗幟,映著晚霞, 看見寫的是某部大堂、某部左堂、右堂。只聽得搖的櫓聲更急,吵的人聲更雜。 有個人在船頭上,挺著腰桿子,打著京片子,亂嚷亂說道:「 你們使點勁,快 點兒趕到碼頭,賞你們酒錢!要不然,咱們明兒到了鎮江,誤了咱們的路程,送 你到衙門,敲斷你的狗腿!」 那船上的人答道:「大爺不要著忙,這邊不就是 鎮江碼頭嗎?到也到了,還罵什麼?囉唣什麼?」 那打京片子的不聽猶可,一聽便雄赳赳氣昂昂的,伸出手打那答話的兩個耳 巴,口裡大罵道:「你這王八羔子,小雜種!我罵你,我打你,看你怎麼樣!」 那答話的不敢則聲。見他含了一泡眼淚,望後艙躲避去了。 不磨看得真,聽得切,不覺大怒。以為這班貪官污吏,貽害國家,今日已弄 得天昏地黑。到了這步田地,還是這樣無理取鬧,倚勢凌人;要是太平的時候, 不知怎樣魚肉小民哩!怒氣沖沖,急忙走到他要泊船的地方。等他停船妥當,看 見那個被打篙工正跳上岸來,就點點頭招呼他來,問道:「你們打那裡來?望那 裡去?船上坐的是那裡人?怎麼樣的官?」那篙工顏色不善,憤然答道:「 你 的眼睛瞎了?船上旗子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我們打清江來,到嘉興去的;他們 也有到杭州的,也有到蘇州的。你問他幹什麼?」 不磨恍然大悟,也不去計較 ,也不再往下問,急急回頭,跑到搬行李這邊碼頭站著,看那搬行李的,到底是 群甚麼人、甚麼景象。 此時,天色已晚,洋街上電燈已點得雪亮。看看搬行李的將近搬完,船上老 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著長袍大袖的衣服,一起一起的上岸,都是一個個 扶掖而行,各現一種狼狽之色。 最後有兩個南邊老媽子,扶著一位白髮龍鍾的老太婆,頸脖上、手腕上都圍 著藍布白布,布上血跡模糊,好像是刀創光景。老太婆當下一面走,口裡一面操 著湖南土白罵道:「這都是天殺的康有為害我的!請了洋兵進來,害得我走都走 不贏。大師兄說我是奸細,把我斲了兩刀。虧得菩薩保佑,沒有死」 說聲未畢,忽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穿著大袖半截紗長衫,架著碗大兩眼鏡, 急急走來,說道:「 媽媽不要則聲。岸上就是洋人地界,小心把(給)洋鬼子 洋槍打死。」 那老太太聽了,果然啞口無言,睜睜眼睛,兩手發抖。扶著的兩 個老媽子,也是面無人色,急急忙忙,三腳兩步,跨到六吉園棧房門口。進門時 還幾乎被門檻絆倒。 不磨看了這樣情景,聽了這樣話,不覺發聲狂笑。那四十來歲穿半截長衫戴 大眼鏡的,聽見笑聲,還回頭狠狠的盯了不磨幾眼。不磨歎道:「蠢蟲,蠢蟲! 我看你們真個比有知識的禽獸都不如了!自己在北京連群結黨,稱頌大師兄法力 怎麼樣大,怎麼樣靈,把社稷當作孤注,拚作當玩意兒,弄得今日天翻地覆,雞 犬不寧。到了自己逃難,還埋怨康有為害的,說是康有為請洋兵進來。我想康有 為那裡有此本領,可以調遣各國洋兵?我恐怕中國人於今沒有這號有臉的人罷! 」 口裡一面說,心裡一面想,腳下一面走。猛然抬頭,不覺已到自家門首,忙 叫開門。覺得精神焦躁,呼喚管家金融,掌燈安息。飯也不吃,書也不看,就和 衣而睡。自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北方生靈塗炭,已入水火之中,南方密約未 成,未知顛沛何似。這些做官的固可以逃生,那些做百姓的又何以為活呢?不磨 生性慈善,素有澄清天下大志。此時顛倒夢想,要想拯拔這時候北方民人,卻總 想不起一個好法子。 到了第二日,將要天明,忽忽小睡,不及片時,又為家人們驚醒,連忙起身 。漱!已畢,即刻更衣出門。重到昨日江岸所立地面,尋個茶樓小坐。買了幾張 上海昨日新出新聞紙,只見《新聞報》、《中外日報》都載著: 各國聯軍,已於十九日攻破京師。兩宮西幸,已駐蹕貫市。 不磨閱畢,不覺心更皇皇。再望樓下看時,那江岸逃難的官員家眷,更比昨 日多了好幾倍。洋街碼頭棧房,已有人滿之患,並有望城裡租屋借住的。今日來 的逃難的官眷,又比昨日不同,倒有一半披麻戴孝的,並有哭哭啼啼同好些棺木 同來的。細細打聽,卻都是在路上遇著義和團路劫,或遇著游勇打單。就是昨日 那位老太太口裡罵康有為的,也是大師兄說他是教民,斲了他兩刀,並無一起是 為洋兵糟蹋。 不磨聽在心裡,並知北方亂事已極,一天緊似一天。若不設法救護,將來亂 到南邊來了,就無法可救了。又因生性好奇,最不喜與人苟同,便想道:「人家 有官有職的,都是這樣望南邊逃來;我這無官無職的,偏要望北方走去。」 又 想道:「 我家私尚有兩萬,若是南邊亂起來,便將分文無著。我卻不肯送把( 給) 亂民搶奪。我不如賣了這個當盤纏,到北方走走,或者遇著機會,於自己 宗國尚有一二分可救呢!」 此時聽得山東尚稱平安之境,便定了從清江浦、山東一帶進京察看的主意。 會了茶鈔,也不再看逃難的光景,一氣奔回家中。接二連三叫管家金融,來商量 變賣產業、隻身北遊之法。 管家金融一聽大驚,便垂著手,低著頭,想了半天。以為這小主人是不懂世 事的,便依著自己見識,發聲勸道:「主人呵!老主人冒了一世的險,做了一世 的官。人家到了這個份兒,就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家當,到了今日小主人手裡,賣 掉兩萬三萬的,也就不為過;但是老主人平日待人寬厚,待己刻苦,今日剩下這 點點不到兩萬的家私,都是勤儉辛苦積下來的,又不是由貪污剝削而來的。小主 人還該體恤體恤老主人意思,慢慢的用罷。況且老主母守著小主人,守到這麼長 大,也不容易。北方兵亂,極是可危的事情,又沒有甚麼親、甚麼友,有甚麼好 看,要自己賣了家私,去到北邊去呢?想是主人悶得慌。不如奴才跟了到上海一 遊罷。」 不磨聽了,喝道:「 你這狗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見識!《 孟子》 上 不說過:『 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 我是披髮攖冠,往救同種之難,已是不可片刻稍遲。我主意已定,已是不可挽 回。你曉得嗎?我要是不賣這家私,等到洋兵進來,土匪作亂,我還有麼?你又 想想看:老主人出兵打仗,身在刀林彈雨之中,尚且死而無怨,我又不去與洋人 、拳匪去對敵,去殺他們,我是去做好事的,我還怕什麼!」 金融聽到這裡, 忙笑道:「主人主人,要是做好事,主人將這家私賣去一半,交把(給)上海善 堂善會裡就是了,又何必自家去哩。」 不磨急得忙頓腳道:「 你這---你這---你這真正天生奴才種子!你 不想想,我有錢,我不曉得自己用,要送把(給)人家用?我做好事,我不曉得 自己做,我要人家代我做嗎?他們那些善堂善會,那裡是做好事,還不是想借此 發財!你這奴才那裡曉得,也就聽信了他們。你要是有錢,你送把(給) 他們 用罷。我是做主人的人,卻不同你這奴才一般見識。我正要自己做事,自己用的 。你快快去,與我設法變賣家產。你曉得麼?我這裡遲了一天,那北京城裡多苦 惱一天。我性子急,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不用你了。」 金融聽了,果然不敢執拗,只得口裡自己嚕囌道:「奴才長奴才短,我看做 奴才的,不止我一人呢。那些坐八轎開鑼喝道,那一個不是做奴才!」 不磨聽 了,又好笑,又好氣。姑且裝著耳聾,不去理他,只在家中一面清理各事,一面 督催金融找尋買主。 那些鎮江城裡住的紳商富戶,那個不曉得金家底細。聽得金家要賣家產,卻 無一個憐他是輕財仗義的,扶助他一二分。卻都是大家想得便宜貨,這個掯他, 那個勒他。一千銀子田產,只能賣到三百兩。金融這老管家,在金家已四五十年 的老家人,親眼見老主人買進時辛苦艱難,那裡就肯輕易便宜賣了出去。東跑跑 ,西走走,總是說價不落。這裡不磨等了好幾日,心急如火,日日催逼金融回信 。金融無奈,將這情景一一說明。不磨歎道:「 無怪世界大亂!人心不平,一 至如此,那有不遭兵劫的!」 後來無奈,還是不磨想出一條主意。尋著一個西文同學朋友,姓名叫黃中杰 ,在英國洋行充當大寫,每月倒有三五十兩薪水,可以養母教子。其人雖窮困不 堪,卻以信義為重,一言不苟,所以西人多敬重他。不磨尋著了黃中杰,就將財 產抵押銀款之意說明。黃中杰當時就與大班商量。大班西人說道:「現在各國皆 與中國開戰,早停止交易。既然是你的好友,我可以將值一萬兩的財產,抵押墨 西哥洋錢六千元,多則不能。」黃中傑出來與不磨定議,不磨允可。就約明日在 行中交契簽字。並托匯款五千,至北京應用;先取一千,作為路費。黃中杰進去 ,又與大班西人說明。西人也一一答應,就此訂約。 到了次日,不磨已是將一應應用行李,捆紮停當。選了一個小廝,就是金融 兒子,名叫金利。也是不磨從小伴讀的書童,文武全才,會寫會算,會打槍靶, 會騎馬作偵探。不磨帶了這個有用的家人,到後來還得他許多幫助的事情,這是 後話不提。 鎮江家裡的一應門戶鎖鑰,進出用款,都交付金融看管。不磨遂同金利到洋 行交割取銀。果然朋友之力勝於骨肉。等到不磨到時,黃中杰已將事事辦妥,只 等不磨交契,簽字取銀。不磨簽過字,取過匯京匯票,叫金利背著一千洋錢,辭 黃中杰而出。 黃中杰還祝了許多頌詞,說他自己不能同去,願他速到北京,力救同胞,種 種熱心之話,令人聽了下淚。不磨遂一揖而去。再到家中,同了金利,押了行李 ,上鎮江小火輪,一直往清江浦東大道進京要路而來。 這裡金融送他主人去後,一直等到望不見小火輪火煙,再回家下。正是: 昔時攻苦勤修士,去作慈悲救難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不磨秉性堅忍,便自不同,可見人無堅忍之性,不能做事。
老太太埋怨康有為,此必聞之乃郎平日之議論,故作如此醜語。不然,龍鍾
老婦,從何發出這些不知世故的話來?
不磨不肯將捐款入善堂會,確有見地。做奴才的從何知道底蘊。
洋兵進了內地,土匪作亂,家私便化為烏有。諸公聽者,諸公聽者。
金融亦復大佳,知道坐八轎開鑼喝道,也是奴才。今日中國,奴才世界固已
,下等人亦知其詳矣。
買田置產者,想得便宜貨,究竟那個得個便宜,還不是湯裡來,水裡去。諸
公要不信,只看你兒孫便知端的。
我知道黃中杰這種洋學生,必不像今日一班參口頭禪的國民,必定能實心做
的事,不可以其充大寫而忽之也。耐不得性子,那裡還算人才?
第二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遙地 銀河宮老尼演說亂離情
話說不磨別了老管家金融,帶了小廝金利,上了小火輪,一直望清江浦東大 道進京的路程奔來。不上半日,走到揚州城外。 這揚州自古稱為繁華之地。不磨遠望人煙稠密,屋脊如鱗。雖不知粵亂以前 是個甚麼光景,看到今日情形,便可想到當日二十四橋的風景了。也無心留戀, 只聽小火輪早已泊岸。一班附往揚州的客人,個個上岸。接二連三,又來了一班 附往淮城、附往清江浦的客人。挨挨擠擠,一個個生恐怕落後。背行李的背行李 ,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彷彿忙的了不得一樣。不磨靜中看那一種忙的樣子,不 覺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為了何事,要這樣的勞勞擾擾。只待客人到齊之後, 小火輪又放了三聲汽筒。頓時水聲隆隆,鐵輪展動,一霎時間,離了揚州城碼頭 。 只見一路來船如蟻,無論大的小的,那一個船上不是有寫紅字黑字的黃旗子 。也如前日在鎮江時看見碼頭上行李一樣,寫的是甚麼翰林院、甚麼內閣、甚麼 戶部、刑部等字樣。不磨輪舟雖逆流而上,卻是借著蒸機汽力,激走如飛。那些 扯黃旗子的來船,卻趁著順風順水,直趨下流,也如奔馬一般,按捺不住。一轉 瞬間,便又是一樣船隻,一樣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著:「 來船如此眾多,大半兩宮西幸,這個北京城裡已 走得一掃精光,我還去做甚麼?」 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這麼 樣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 不磨,你真好呆嚇!這個兵燹後景 致,是難得看見的,是天造英雄膽識的好境界,千載難遇的好機會!我生長綺羅 叢裡,生平所干求不得、夢想不到的興味。如何便是這樣沒志氣,要想回去呢? 我的父親何等激昂,難道我就是這樣的葳蕤不成?」 想到此地,氣又為之一壯 。雖看見來的官船愈多,卻已熟視無睹。 不多一日,遂過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卻不見一個鎮江碼頭接客那樣的伙計 ,一個個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與金利主僕二人,是文明 裝束。本沒有甚麼累累贅贅的東西,又是時當秋熱,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 少,就是兩個大皮包,一個小皮包。甚麼穿的、用的、睡的、蓋的,都一並在內 。主僕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這麼走了。 剛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計在艙門口攔著,伸出手來說道:「乖乖,你不要走 !我的酒錢呢?」 不磨一驚,不覺又好笑起來,就在皮夾子裡,胡亂拿了七八 角小洋錢,當做犒賞。這個船上伙計,本來歡喜爭多論少的,後來看見不磨是有 洋裝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別的事來,就是這麼放過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頭 看時,見那伙計們向客人爭論酒錢的樣子,有許多令人難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 麼緣故,就一氣奔上高岸熱鬧地面,尋個安身寓所。 那裡曉得,挨家挨戶尋來尋去,不是江蘇省勤王兵作了行營的糧台,就是武 衛前鋒營陳大人、張大人的敗兵敗將,做了收隊的馬帳。那些兵丁個個手裡拿著 洋槍,腰裡插著手槍,槍上套著槍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橫衝直撞,七七八八 ,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紅紅綠綠的、繡花的、盤金的,也不像軍裝 ,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麼東西! 這裡不磨尋不著寓所,看看天色將晚,已是焦急萬分。那裡曉得這些陳大人 、張大人的潰勇,一見不磨是個南方打扮的,便指著他,同自傢伙裡說道:「你 看,你看,他那個殺不盡的二毛子,他又來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個字是 甚麼解說,忽然看見那些潰勇一擁上前,都圍著不磨細看。不磨方悟到說的二毛 子就是自己。曉得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顧往前行走。忽又聽見一 個年輕兵勇說道:「老帽,老帽,我們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 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這兩個肥豬很壯的。這不是咱們口裡食麼?咱們 矮了化,做一個散伙東道罷。」不磨是一個將門之子,久已知道哥老會、安慶會 、巢湖幫、洪幫、衛幫的一切暗號,曉得「 肥豬」 二字,是有銀錢的口標; 「矮了化」三字,是殺人的套語。 不磨聽了這話,不驚不慌,偏在人眾中,揀一個年老的潰勇去問路,問他那 裡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潰勇,看了不磨這樣大大方方,倒嚇了一頭冷汗。倒退 了幾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幾眼,方答道:「這一帶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們占住 了,再沒一個插針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後街寺院廟觀裡,尋個安息去吧 。」 不磨聽明,遂稱謝幾聲,與金利放步而去。再聽那年輕的說道: 「 老帽 ,你怎麼了?好好的一樁生意,要送把(給)別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潰 勇答道:「老么,你真是一個抱出籠!你一路上發的水還不夠麼?還要到這地方 來想方麼?你要發水,也要到晚上再講。那裡這個時候,就是這麼擷擼擷擼的亂 扯白!你在那裡發昏,還說我發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嗎?」說的那個年輕的 啞口無言。 不磨回頭看那年輕的雖則無聲,卻是恨恨而去。曉得他們「老帽、老么」, 就是兄弟稱呼;「生意」 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籠」 三字,就是初出 茅廬之意;「發水」 就是發財;「想方」就是設法;「亂扯白」就是瞎炒蛋; 「三刀六眼」,是他們法令,將腿橫截三刀,以見六個血眼為止。不磨裝做不知 ,假作耳聾,就是這麼無聲無臭,往後街找尋安身之所去了。 誰知夜景朦朧,認不出那裡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這班過路的兵丁騷擾, 個個關門閉戶,好像入了無人之境一般。兩主僕來往蹀躞,好似尋梁燕子。尋了 兩三點鐘工夫,那裡尋出一點縫兒。那街上一班一班的逃兵潰勇,更見得凶狠異 常,個個借端尋釁。偶不經心,便觸犯了他們忌神。不磨小心謹慎,同金利防而 又防。 正在焦灼萬分,忽然聽見一陣鐘磬之音。不磨依著聲音尋去,卻在目前。仔 細借星光一看,不多幾步,就有白灰粉 過一版(板) 高牆,牆中隱隱露出「 銀河宮」 三字。不磨就猜著幾分 ,是為避亂的意思。既已認定是寺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遂急忙忙的去叩門。門 裡人忽然問道:「 是那一個?」像是女人聲氣。不磨答道: 「 是我。」 門裡人說道:「天下的人,那一個不是誤了這一個我字上。我曉得你是那一個我 ?」不磨又答道:「不管是那一個我,你且開門,你看我是一種甚麼我。」 門 裡人又說道:「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我不問明你是那一種我,不是我害了我自 己嗎?我敢開門嗎?」不磨說:「 你不用調侃了。我是鎮江來的,姓金。你開 了門罷。」 那門裡人一聽,果然開了門。彼此在燈下一見,不覺好笑。門裡人不是別個 ,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與的一個募化尼僧,名叫曇花就是。不磨笑道:「怪 道你一聽見姓金的是鎮江來的,就開了門了。你卻錯了主意了,我不是來送佈施 的,卻是來打擾的。」 曇花笑道:「 我在門裡,聽得聲音好熟,一時想不起 就是大爺。遠客臨門,多有開罪。你請到佛堂去坐罷。我要快關門,不要把( 給) 過路的那些穿號衣的強盜看見,要是撞進門來,那可了不得了。」 不磨 主僕二人,果然急急走進堂中。曇花關好了門,再來與不磨看坐。不磨說:「你 不用應酬了。我知道你還有一位老師父,你快去請出來一見。」 曇花進去,果 不多時,扶了他的老師父空相大師出來。 不磨在燈下仔細看時,空相已是眉長髮白,貌古於鬆。曇花是素臉淡妝,頗 似閒雲野鶴。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並告投宿的來意。空相大師是一 個經過洪楊大亂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優婆尼,眼光如電,久能識人。一見不 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個有來歷的子弟,並且常常聽得曇花說他父母家世,遂 向不磨合掌還禮道:「施主請坐。出家人以行方便為心,施主大駕遠來,那裡有 一個不款待的道理。雖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時此地,風聲鶴唳,豈忍置之虎 狼之口。施主暫且寬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罷。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時卻往 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險遠行?」 不磨乃將北方兵亂、破家救人的意思,細說一遍。空相連連的贊道:「 此 真不愧善門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願。」 遂轉喚曇花 道:「你還不快去收拾夜飯嗎?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趕路 程。你快去罷,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 曇花果望後面安排款客夜飯去 了。 這裡空相陪了不磨,說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騷擾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 匪之亂,竟有蔓延南方之勢。空相又說:「此地寺院,本來最多,現在已十家有 九家被北方逃難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館。大半因為河下船隻已空,沒處再可僱船, 只好等南邊鎮江的船隻回來,再議逃走之法。雖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 是為著手中空虛,借此打一個沿途地方官把勢的,那裡有一個真心為國、義不忍 去的官員!要是有這麼樣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楊之 厄,長到今年八十四歲,已是第二世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麼大罪過,還要再遭 此劫呢!我聽見北京有一位甚麼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歲,還是一個不得 善終。施主你想,可慘不可慘?雖然老衲出家以來,心如槁木死灰,業已置此身 於度外,卻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麼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將 來必須學到這個地步,方得大無畏的好處,大解脫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這就 當做今日老衲見面禮罷。」 不磨聽得這番議論,不覺毛骨悚然,連聲答道:「蒙老師父指點,這真真可 以做我的前途引針。不磨雖愚,總想做到這個樣子才是。」 空相忽又笑道:「 施主是佛門過來人,老衲多言了。」說時,曇花已將飯菜擺齊,請不磨自用。 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謝。空相說聲:「 施主請用,明早再見吧。」就拿了念珠 ,往裡面去了。 這裡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曇花橫坐相陪。說起不磨小時怎麼樣頑皮,怎麼樣 玲瓏,又說老太太如何教訓,如何善良。不磨無言可答,一面吃飯,一面對曇花 點頭微笑。原來這曇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閱歷之人。看見不磨不答他的話,他 又變一番言語,來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聽他近日遊勇情景。 曇花一一說知,又說道:「夜間呼嘯之聲不絕於耳,大爺要聽見了,千萬不可開 門出去惹事。這是不好玩的。大爺記在心上。貴管家也不要出去為是。千萬千萬 !」說畢,看見不磨飯已用完,就引著到一間極雅致的精室,作為行榻。 不磨四圍一看,覺得風雅之中,仍寓繁華之景。繡花屏幅,沒有一幅不是蝴 蝶雙雙,鴛鴦對對,料想是女孩兒慣技,也不去理會他。剛要坐定,曇花即告辭 而去。忽覺撲鼻奇香,醒人煩惱,仔細一尋,乃知是架上蕙花,開得蓬蓬勃勃。 不磨甚喜,且去躺著,領略這幽香滋味。靜中聽得曇花招呼金利吃飯聲、洗碗聲 、收拾廚下聲、金利在下房鼾睡聲,聲聲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聽見遠遠 一片發喊聲,頓時間兒啼女哭,悽慘滿耳。 不磨剛要起來,忽聽曇花走來,到空相房中說道:「師父,師父,他們又乾 這個營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鬧的凶,竟是放起火來了!」 老尼答道:「你是生 長太平之世,那裡曉得亂離時苦況!想必這又是強姦不遂,放火燒林,以便下手 動搶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歲初到南京的時候,那一處不是滿眼富麗之景,後 來又那一處不是瓦礫之場。我看見那極盛的時候,那些來嫖的客人,不是候補官 兒,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個不威風凜凜,得意揚揚。那裡曉得後來 比我們這時候還不如呢!那家裡燒得精光,搶得精光,一個個逃的逃,一個個降 的降,做長毛的做長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還有那年輕的世家少爺,更弄出 奇怪樣子來了,搽粉抹胭脂,包著頭,踹著蹺,裝著女人的模樣,做長毛的小把 戲。那些女太太們更不用說了,不是弔死的弔死,殺死的殺死,也是一個個跟著 長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裡曉得後來長毛打了敗仗,厭 棄他們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戲的累贅,一個個把他們殺個淨盡。還有那 殺不盡的小孩兒,都一個個丟在河裡。可憐呀!那些無千無萬的死屍,拋棄滿地 。天氣也剛碰著熱天,不到三天,爛得個南京臭氣沖天。又沒得一個人來收屍, 都餵了野狗。狗來吃死屍,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搶我奪,把個死屍分做七八 十塊。那街裡屋子裡,那一處不是死屍,那一處不是人骨頭!狗吃了死屍,眼睛 都紅了,見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樣子。我那時年紀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 怕長毛一樣。好容易等到官兵來了,以為可從此平安了。那裡又知道,官兵說我 們做百姓的不該降順長毛,放開手來殺。可憐呀,可憐呀!我們做百姓的知道甚 麼是官兵,甚麼是長毛,只要不殺我們,就是好人。這些官兵一殺更殺得慘了, 殺得個街上人堆積如山。也有殺死的,也有殺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殺 的雞一般,眼睛閉了,腿還動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難當,求過路的勒死他的 。有的沒有膀子,沒有腿,還在地下爬的。那時候我也看得多,這時候說也說不 盡了,那裡像你這麼好福氣!」尚未說完,忽聽曇花一聲「 啊呀」,老尼就不 說了。 要知啊呀一聲,是個甚麼要事,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逃官官船,趁著順風順水直趨下流,語甚雋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堅忍為心,不負初志為訓。
亂離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閱歷語。試問古今來真英雄,那個不是從困苦
中出來?那有一個坐著說空論的?
寫逃兵的情景,歷歷如繪,惜未能將會黨暗號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門,倉卒語結不得出。寫出行路人辛苦,望門投止之景況可想。
天下只為有我無人,故而大亂。曇花禪機隱秘。
老尼說亂景如此可慘,兵爭者其引以為戒。
第三回 美人擁兵豪僕丑妝官樣架 壯士贈馬書生神勇俗人驚
話說老尼與曇花,在房中演說洪楊亂時南京情形。正說得悽慘無聊,忽聽得 曇花「啊呀」 了一聲。不磨不覺大驚,以為又有甚麼游勇在這院中放火之事。 凝神靜氣再往下一聽。那裡知道他是說:「 天已亮了,他們客人今早要上路程 ,我們還只顧說話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飯去了。」 聽得老尼罵道:「 天亮就天亮,甚麼事這樣大驚小怪,阿呀阿呀的亂叫! 要是把( 給) 別人家聽得,又不知甚麼大事。你這個脾氣,這麼大的年紀, 還是不改。我看你愈長愈小了。」不磨聽了,也覺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 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筆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寫了一封告諭金融的家信。又寫 一封致黃中杰的稱謝之信,並將昨日昨夜所聞所見情形,詳述一遍。無非要他轉 告南方親友,知道他們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寫完,金利已早將 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進房來,聽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臉 ,就去用飯。 飯未畢,老尼空相已早踱進不磨這裡來了,坐著主位,對著不磨說道:「施 主,多有簡慢了。自此以後,施主在路上,就沒有這樣大米飯吃了,是要吃麵食 了。施主多用點兒。這裡離王家營,雖是沒有多遠的路程,但是這一路搶劫頻仍 ,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緊要緊!我聽得這一路的逃勇,要是沒有穿的 、吃的、用的,他們起初由山西直隸來的,個個帶著有騾馬駱駝,就是這麼沿路 便宜亂賣。還有軟弱年輕,不願隨著大隊去姦淫擄掠,也有將自己軍裝賣了,當 盤纏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營,要是買到了這個,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 防身。昨日聽得施主說,是要走東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 雖是比東大道遠一點兒,卻熱鬧的好多。東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極苦的境 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這種辛苦。我勸施主還是改走西 大道為是。西大道近來雖有游勇、逃官出沒其間,諒他耳目眾多,有各省營務處 保護,當無妨礙。老衲前時至保定募化,也曾走過這條道兒。風景也好,也繁華 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時吃飯剛完。便叫金利收去趕急用飽,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 多蒙大師指引,感激不盡。我的原意要走東大道,卻是為著要去經歷一番。一則 可以知道北方民間疾苦;二則要到山東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凱操練的兵勇成效。 我還要插入天津,察看亂後情形到底是個甚麼樣子,可以長長我的見識。我也顧 不得辛苦,圖不得安逸。我這一點點年紀,要不是自己去磨礪,還有何人鼓舞呢 ?大師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卻不改初意了,大師休得見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 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 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強留一日二日的,做這虛人情。施主今日主僕二人上路, 只是此地沒有車輛,卻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隨身行李,不過三個皮包。我 主僕二人 步 行,也 可 到 得 北 京。我 到 了 路 上,再 去 設 法罷。」說罷,就在皮包內取出銀元錢十番,面交老尼作為謝禮。老尼再四 推辭,抵死不受。還是曇花送茶進來,見此情形,對老尼說道:「大爺用錢,向 來不是那小家的樣子。師父要是不受,他猜著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 如留在這裡,代他供養銀河宮裡這位天孫娘娘罷。大爺還沒有娶親,也應該在乞 巧仙姑前燒燒香,求他覓一個天仙似的太太。」說得大家一笑而罷。不磨又取出 案上信件兩封,托他轉送郵局。空相答應了。又稱謝一番,不磨遂與金利拿了行 李,告辭起身。 老尼又說了這一帶路上情景如何,風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 安宿,說明一切響馬忌諱。遂與曇花送出門外,分袂而去。 這裡不磨與金利兩個少年主僕,都是初次上山東陸路,不但不覺其苦,這裡 望望,那裡看看,倒好像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們的玩意兒,說說笑笑,倒不寂 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著方才老尼說的走去,果然不見一車半輛。只見那 游勇潰兵,如排山倒海而來。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槍的背槍,抬缸灶的抬缸灶, 卻不見有騎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頭漲,那腦子裡面彷彿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裡想道:「這不是中國的兵麼?怎麼打起仗來,便跑得一 個也沒有,難道沒有去打仗不成?怎麼打了敗仗下來,還是一個沒有帶傷的,跑 得這麼樣快、這麼樣多?這就令人難解了!」 想著未畢,又見來了一大隊兵勇,穿著總統江蘇全省勤王親兵隊號褂,簇擁 著無數坐二轎的、坐四轎的、坐八轎的官轎,匆匆而來。不磨不覺大驚,以為江 蘇勤王兵打了敗仗,救護著主帥、將官、營官、哨官,死命望南邊逃來。那裡曉 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轎的,都是一個個美貌妖嬈,香氣噴溢,彷彿上海灘上的女 倌人一樣;坐四轎的,不是雛鬟鴉婢,即是半老徐娘,個個在轎子裡嬉皮著臉, 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轎的,倒是一班尖頭小耳,俗氣滿面的男子漢,好像是二太 爺、三小子的模樣。不磨甚為詫異。仔細打聽,果然是江蘇、浙江、湖南三省大 員,在京裡逃出來的官眷。坐八轎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轎的,就是少奶奶、小 姐、丫頭、老媽子;坐二轎的,果是唱戲所說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 是這幾位姨太太的老爺,在河南邊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統領借來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國要打敗仗了!這一隊一隊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 的駕,倒來這裡替這些尚書、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鏢。怪不得蘇州城裡這些人 家,都裝扮著他的女兒像狐狸精似的,要賣把( 給) 人家做二房、做三房, 原來有如此這般的威風。又怨不得中國人不想幹那些實在正經生業,都想去做勇 爺,個個去捐官,原來倚仗這有權有勢的親戚,又怎麼不要得電報局、招商局的 差使呢!不用說了。他們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爺、三小子,都是這樣坐起轎 子來,還要呼么喝六的。我們今天不在地下去爬,還是站著走路,也就萬幸了。 」 一路想得個好笑,不覺已行至王家營地方。左右打聽不出那家有車輛騾馬。 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亂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關著門,沒有一個敢 出來做生意。好容易打聽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個響馬出身,專門收賣騾馬 。認得這班來來往往的游勇,招攬他們做個窩家。有時坐地分贓,有時周貧濟急 ,做天下不要本錢的買賣。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許多恩惠,也不去攻訐他。他便也 安身在此,作一個接待過路英雄的小山寨。這是這金利小廝不知那裡去打聽出來 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趕到熊家去買騾馬。 果然進了熊家大門之後,看見一個高長大漢,滿面黑麻,雙眉似劍,插入鬢 毛,眼光帶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馬褂,鈕釦是 沒有一個扣著。腰間纏著一匹大黃湖縐,頭上纏著一條方格苗布,歪紐著一個三 寸來高的英雄結。右手拿著兩個大鐵蛋,的溜溜的亂滾。口裡銜著一支京八寸潮 煙袋,吐出那一種悶人的煙味,也不曉得吃煙的是怎樣受得。腳上穿著抓地虎靴 子,蹺著腿,坐在一個馬墩上。儼然戲台上扮出來的那些強盜樣子一樣。見不磨 進來,並不起身,先開口問不磨道:「你這個小孩子,來乾甚麼?」金利怒氣沖 沖對他說道:「 來買馬的。」那大漢道:「你來遲了。我的馬,今天早上把( 給)山東販子賣把(給)他們營裡了。你這點點年紀,買馬乾嗎?」 不磨說: 「去上長路的。」那大漢道:「你望那裡去?」 不磨說:「我到北京去。」那 大漢一驚,又問道:「你去乾嗎?你不怕死嗎?」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 不來了。」那大漢愈覺驚惶,色頗不豫,又說道:「倒看你不出,這個小蠻子, 倒比他當兵的做將官的強多了。你到裡面來坐一會兒,我看看有什麼人送馬來賣 的沒有。」 不磨、金利也無懼色,跟著大漢,就進入內堂。望後一看,後面是一溜大廠 子,兩旁的馬房、馬槽不知其數。後門頭,彷彿已有許多嘈雜的人聲。那大漢便 跑過去,開了後門。已有好幾起逃兵潰勇,等候他來買馬。見他開了後門,一擁 而進。那大漢指著這個說十兩,那個說二十兩,買了好幾十匹。一霎時間,都一 個個牽進槽來,分給銀兩而去。那大漢便請不磨到槽上挑馬,任不磨自揀。不磨 自小嬌生慣養,雖曾習過體操,那裡認得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識得馬的優劣, 與不磨看來看去,沒有合意的。看得這些馬更覺可憐。雖說這些馬是逃兵潰勇盜 賣出來的,看看個個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裡能夠出兵對敵。這多是統 領營官七折八扣買了來充數的,不料今日又落在這裡。不磨歎了一聲,將要別去 。 忽然金利說道:「那---那---那---那不是兩匹好馬嗎?」不磨依 著所指的看去,果見最後一間馬槽上吊著一匹白毛黃撙,高大倍於尋常;一匹紅 花棗騮,骨格極是神駿。四隻馬耳豎立如箭,鼻息直噴,聲如洪鐘。惟覺得毛片 蒙茸,長幾二寸,不甚光潤。不磨進去看畢,對著金利道:「這種馬毛倒不常見 ,倒像一個大哈叭狗兒。想必是沒有喂甚麼料,以致馬瘦毛長,弄得這個可憐的 樣子。」 金利道:「大爺不要小看他。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獅;這俗名叫梅花 赤雁。這兩個馬雖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腳力。大爺不信,一問賣馬的, 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問那大漢道:「你這兩匹馬賣多少錢?」 那大漢 走來一看,道:「 這兩匹馬是我的坐騎,不賣的。」金利道:「你不賣,放在 這一堆兒幹什麼?」 那大漢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說道: 「 我 就賣把(給)你,你也騎他不了。」金利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不用胡說! 不要說我主人是練過外國體操,有頭等飛躍本領,就是我這個下等奴才,也要比 你強一 千 倍 二 千 倍 的呢!」那大漢大怒,向著不磨兩主僕說道:「 你不要拿了學過外國洋操的本領嚇我。我看那些打了敗仗的兵勇,那一個不是練 過體操、洋操的嗎(呢)?他那種無用,比一個老鼠還不如。我看見好些武備學 堂裡學生,騎著一隻狗樣的老馬,他還栽下筋頭,跌傷了手,跌傷了腳。你不用 誇口,說你是學過外國體操的,只要你騎得這兩匹馬,我賭一東道,我連鞍轡都 送把( 給) 你。你們要是騎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門去。」 不磨聽他一激,這一番嘲笑的話,只好按著怒氣,對他說道:「這也難怪你 瞧他那些練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別人家東西的。你只說你馬要賣多少銀兩 ,我若騎得下,我買了去就是,說甚麼送不送。只要你看見我降得下這兩隻劣馬 ,你不翻悔,讓我買了去,就算是好漢;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 你看好麼?」 那大漢道:「 你不要管這些。你騎得上,我說送你就送你。」 金利說:「 你快---你趕快---拿鞍轡配上!」 果然那大漢氣忿忿的,自己跑到裡面房間,取出兩副極鮮明富麗的鞍轡,向 著金利道:「 你看可好?」 金利笑道:「好好,多謝,多謝!」 那大漢愈 加氣憤,走進馬房,拉出兩隻怪馬,配上鞍子,扣上肚帶。將要上嚼口時光,那 兩隻馬都昂起頭來,發起長嘶,如龍吟虎嘯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羈勒。那一隻紅 花棗騮,昂頭更高,腳下抓地起塵,頃刻瞇目不能見人。那大漢用力下勒,那裡 能動他分毫。還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幫著上了韁繩,牽出後門。 金利就先騎這紅花棗騮。那紅花棗騮向來有一種劣病,人要去騎他,他要試 試人的手段。他豎起前腳,人立而行,俗語說的馬掛牌就是。人要沒本領,從馬 背一直滾了下來,弄得不好,還要送命。金利素能相馬,知道昂頭極高的,是有 這種劣性,上馬時候早已防備。不待他開步,就是狠命的在馬耳上一鞭。那馬果 然護痛,一直望空地奔跑。跑了好幾個圈了,然後下馬。 不磨接著就上那匹白毛黃撙,只提防出毛病,卻忘了帶鞭子。不料這白馬又 是一樣性格,他會起旋風,騎馬的人偶不經心,便頭昏眼花,栽下馬來。不磨無 法,只好用力勒著韁繩,兩腿用著全力這麼死命一夾,那馬便受不起不磨勇力, 只好捨命狂奔。這個馬,馬力來得洶湧,斷難跑個圈子就可以了事。不磨縱轡直 行,頓覺兩耳風聲,如雷霆震蕩,身子便輕如蝴蝶,栩栩欲仙,不覺大快。再回 頭看時,不見金利半個影子。約在二三十里外,方回勒馬頭,那馬還有不盡他力 氣樣子。再放韁奔回,覺瞥眼已到上馬之地,人馬俱無喘息不安之狀。 不磨下得馬來,問大漢道:「何如?」那大漢道:「這真真奇了,你們兩個 年紀輕輕的,都有這號本領!好了,好了,我也不乾這江湖上的買賣了,我說送 你,我是送定了的。你卻須留個名兒姓兒,也好要朋友們留心一二。你卻要看我 薄面,要是遇著我的朋友,也要抬抬手兒,留碗飯給他們吃吧。我且問你:你們 爺兒們有這好本領,不去統兵接仗,倒讓了那班鴉片煙兒做統領、做營官,是何 道理?」 不磨說:「我要是去做統領、做營官,我就沒有這個工夫來練習了。」那大 漢道:「是了,是了。想你沒有去做官,空著身子練本事;做了官,就要去戴著 帽子,穿著褂子,去當那上司的太太、姨太太差事,沒有工夫去學習了。」 不 磨道:「正是,正是。壯士高姓大名,我也要銘諸心版。將來若有借助之處,還 求借助一二。」 那大漢道:「你也不用糊塗了。我看你這號人才,還沒人來用 你。你卻想用我,你不用癡想罷,你快去干你心願事去就是。你也不用擔心,心 裡以為受了我這一份大禮,過意不去。我這裡要三千五千的倒還有,你如果要用 ,我倒可以幫助你。我送你的馬,是甘肅兵丁青海帶回的。我出門去做那買賣, 百不失一,一夜可在三百里外打個來回,再沒有疑心到我身上。我於今送了與你 ,我也可以借此收收我的野心。你去吧,去吧!天不早了,我也 去 睡 中 覺 了。」 說 罷,就 要 關 門 樣 子。不 磨 道:「且慢,且慢, 我還有事呢。」 要知不磨還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韓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縣災戶哭求糧
話說不磨帶了金利,牽了馬匹,正要辭別那大漢出門,忽然想到老尼防身之 言,忙道:「 且慢,且慢!」 那大漢倒吃了一驚。不磨見他動了驚慌之色, 乃立足相慰道:「我並無別事相懇,還求壯士代我覓一枝玲瓏手槍,以備這一路 上防身之用。」那大漢猝然對著不磨道:「你真是一個書呆子,不脫初次出門的 行路樣子,不曉得這路上危險之處。你要是帶了手槍,遇著強盜看見了,他設了 害你的陷阱,比尋常還要凶。遇著官兵看見了,定要拿你當個歹人,加上你私藏 軍火的罪名,你這命就活不了。遇著到北方的外國人看見了,一定把你當做義和 團,你這命也就白送在裡頭。我不曉得你乾甚麼的,要這手槍有何用處?你要是 防綠林豪傑,你有了我的馬匹,他們見了,也不敢怠慢你;你要是防官兵,我看 你這個樣兒,也不會把( 給) 官兵拿了去;你要是防外國人,我聽見你管家 說,你又是一個精通洋務的。你要這個乾嗎?你快去吧!你去干你的。我要去養 息養息,干我的事去了。」說著,就逼不磨主僕上馬,一揖而別,轉身便關門進 去了。
不磨在馬上歎息一回,不想今日草澤中尚有一二英雄,性情抗爽,倒比咬文 嚼字的好多了。只可惜不曾讀書,不免鄰於粗魯。一面歎息,一面行走,不覺已 離了王家營,漸入山東境界。只見平蕪一片,風沙茫茫,比到江南地面,迥乎不 同,滿目中皆現一種淒涼之色。不磨是初出門的人,眼中看了,心中不覺動了憫 惜之意,卻也說不出所以然的緣故。便要隨時隨地,細細打聽民間疾苦。 一路風餐露宿,一連走了幾日,就到了郯城地面。走到將近城外,要去尋個 棲身所在。尋來尋去,都是骯髒齷齪,不堪駐足,卻沒有清淨房屋可以容身。好 容易尋著一家,只有姑媳二人開的客棧。房間雖小,倒覺得比剛才所見的一切旅 店清潔好些。不磨就此下榻。叫金利拴上馬匹。自己跑到了客房,覺得精神疲乏 ,忙呼燒水沐浴。 那店東二人看見不磨二人沒有甚麼行李,初進門時,便有些不願接待之意。 只是近來客商走濟寧那一道的少,一家所倚,又只有這筆買賣。心裡想著,就借 一個題目來問不磨道:「客官,你是望那裡去的?兩位有何公幹?怎的這般匆忙 ,連行李都不多帶?客官告知我明白,以便今夜稟明這裡查夜的官員。現在我這 個山東地方,比不得從前。因為北京城裡洋人造反,這裡查奸細查得緊得很呢。 我這裡房飯錢又比別家加倍貴,客官還要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不磨一聽,便猜知端的,也不理論,便告知那店婆子道:「我就是往北京城 裡去放賑的,還有大隊銀錢行李在後面哩。你說房價太貴,我兩個人也不過花了 三四塊洋錢罷了。你這裡就拿四塊錢去,好好的代我辦上一桌酒菜,餘外算作房 錢,好嗎?」說著,便拿出銀元交付。那店婆子見了洋錢,歡天喜地接著,去預 備去了。走到了對面一間灶房,那婆子一時又叫買肉,一時又叫殺雞,正在忙個 不了。 不磨踱出,坐在中堂將息片刻。忽見對過鄰舍土房內踱出一個年老婆子,紮 著褲腿,撐著杖頭,顛東顛東的走進店來。口裡叫道:「顧大嫂,顧大嫂!生意 忙呀?今日招著甚麼好客人,要犯著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忙?我們這條路上,現在 是不大有客人來了,偏偏的你這店裡來了一戶好客人。顧大嫂,你真是好運氣! 」 那店婆子道:「 媽媽,今天來的這位,倒不是甚麼客商,倒是一位往北京 城去放賑的老爺。」 那老婆子聞之,頓時失色,忙向店婆子耳邊說了好些唧唧噥噥的話。不磨遠 遠的只聽得老婆子說道「不是好惹的」五個字,心中頗覺詫異。只見那店婆子兒 媳也走近老婆子面前,說了許久細聲的話,也不覺神色驚惶,看看不磨,又看看 那老婆子。不磨愈覺駭怪。要想問他一個明白,又不好插嘴。 等到那老婆子顛東顛東的走出去了,那店婆子就搬上酒菜,果然不敢怠慢, 格外奉承,送茶送水,加二逢迎。不磨心中悶悶的,吃了飯,叫那店婆子坐下講 話,問他:「有何驚惶之事?適才老婆子說了一番什麼話,你們就要這樣畏懼於 我?」店婆子道:「客官,客官,我們做百姓的,那裡經得起你老爺們動怒。只 求老爺們照應我年老人一些兒,就夠了。」不磨聽了話中有因,愈不肯放手,立 逼店婆子說出原委。 店婆子無奈,只得說道:「 老爺,老爺,你不必動氣,我說你聽。好在你 老爺說的不是在我山東放賑,是到北京去的。老爺不知道,我這山東省不知造了 什麼孽,要受這麼大的災。自從遭了捻子之後,年年鬧飢荒、鬧水災,鬧了二三 十年,還是鬧個不了,就招來一批一批南邊放賑的老爺們。我們這裡聽見有人放 賑,以為可以拯救我們這苦百姓的命。那裡知道來的這些放賑老爺們,都是借著 盤查人口為名,處處穿房入戶,吵得人家雞犬不寧。放賑的老爺倒比鬧飢荒還要 凶。要是看著人家有了好美貌的媳婦兒,他還要借他去消遣消遣;你要是抗拒他 不肯去,老爺們就動了氣,說百姓們鬧賑,請出地方官壓制我們,威嚇我們。可 憐見的,我們做百姓的已是連年遭了刀兵水旱之人,那裡還吃得起官司,也只好 吞聲忍氣的罷了。 「老爺呀!你不知道,就是這幾年前頭,我這山東省城黃河東面,利津縣地 方,有個村莊,叫做韓家垣。這個地方本來沒有遭甚麼大災。只因韓家垣有位姓 薛的富戶,他家裡有一位遠近聞名的美人。這些老爺們聞名而來,偏要尋著他家 來吃賑,要想借著檢查人口的時候,看看這位美人。又誰知這位美人剛剛不湊巧 ,卻在牀上做產婦。這些老爺們看不見了這位美人,心裡便動了怒,以為薛家故 意將他藏避。仗著同幫人多,不由分說,就是這麼跑進門去,到處搜查。一搜就 搜到薛家兒子牀上,果然看見一個容顏憔悴的美人。這些放賑的老爺,本來是上 海來的,就拿出上海打茶圍的樣子,一屁股坐在這個美人牀上。薛家的老頭兒、 老太婆,看見鬧的不成樣兒,就不答應起來,說是他們借端侮辱,要與放賑老爺 們拚命。這些老爺們看看勢頭不好,要弄出人命官司,一哄而去。立時立刻,即 在外面對著被難的百姓們說道:『我們不在這裡放賑了!韓家垣薛家大富戶已經 答應自行賠賑。你們趕快到他那裡去吧。』 這些被難的百姓一聞此信,便招了 無數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如潮水一般,湧至韓家垣薛家。 「這薛家方在戟指大罵、怒不可遏之時,忽見一群被難的百姓都跑進門來, 張口向他要吃,伸手向他要賑。薛家不知端的,方要向來人辯個明白。那時候人 多嘴雜,彼眾我寡,那裡由得他分說。人愈來得多,勢頭愈來得亂,羅囉唣唣, 上房子的上房子,搶東西的搶東西。由廳而堂而房,遍室皆是難民,口裡胡說: 『拿飯我吃!拿錢我用!』 吵鬧得驚天動地。豈知禍事臨門,決無平安無事之 理。經被難的百姓這一吵,就吵得薛家這一位著名的美人驚惶無措,頓時血暈而 死。那些吵鬧的被難百姓,一聞人命關天,大家又復一哄而散。 「這裡薛老頭子、薛老太婆那裡肯依,抓著幾個為頭的難民,要拚老命,要 拉他去見官。又誰知那些放賑的老爺早已聞風而遁,已向利津縣縣太爺說了一面 之詞。這利津縣縣太爺是個科甲出身,向來只知道年誼世交,並不知道甚麼週知 民隱。聽得這一班放義賑的老爺,都是京城湊來的銀錢,做官的那有不幫做官人 之理。等到薛家老頭兒、老太婆來告狀之時,早已預備鬧賑死詐的罪名。將薛老 頭兒、老太婆一個連枷枷了出來,還要發到鬧事地方枷號示眾。這薛家有冤無處 訴,不勝之憤。到了期滿發放之日,不上幾天,兩老羞辱發病而亡。可憐這薛家 是個安分百姓,一連禍事糾纏,頃刻化為赤貧。老爺你想,你們老爺都是做官的 ,我們做百姓的,那裡禁當得起做官的老爺們一怒。我這裡簡慢著老爺,還望老 爺高抬貴手,提拔提拔我孤孀姑媳二人,這就是老爺莫大之恩了。我看老爺年紀 尚輕,不是輕量著老爺,大約還沒有染著做官的習氣。老爺將來高升了,總要幫 幫我們百姓們,不要害百姓們。 「就是前次薛家遭禍之時,那些放義賑的老爺,好不威武。一到了山東地面 ,就先挽出人來,要縣太爺預備公館。還要掛燈結綵,說是地方上迎接,不許說 是勒派;要是有說出來的,准保他做官做不長久,借著事兒,被參而去。也有些 地方官曉得這些放賑的老爺來歷,格外巴結,竟把他當做上司過境的一樣辦差。 那些放義賑的心裡樂的了不得,就替他搭上保舉。還替他寫信到京裡皇帝跟前, 多說好話,格外重用。因此上,這班放義賑老爺,到了一個地方,就如狼似虎的 耀武揚威,無人不欺,無惡不作。雖是打著一個天下極美的放義賑的牌子,卻是 一個個借此聚斂他人的錢財,要想為自己子孫種福。還有想從中漁利,賣脫捐票 ,以為請獎地步。還有借著捐款放利錢,抽些釐頭,做個發財生意。 「即如那年蒲台縣地面,被水最重,一個城池,四面皆水,縣太爺的衙門, 變作龍王爺爺水晶宮一樣。家家哭哭啼啼,正在無法可施,盼望救命人不到的時 候,忽聽得來了個放賑老爺,官商紳民,一個個歡喜不盡,彷彿得了恩赦一般。 誰知這蒲台縣縣城,因為災情過重,衣食難周,人人鬧得神魂顛倒,卻忘了準備 公館,掛燈結綵,迎接放義賑的老爺。那放義賑的老爺們就動了氣,不肯放賑。 心裡要想尋這地方官兒的差錯,就此逃脫一關。當時立對地方官打著官話說道: 『咱們帶來的都是銀子,沒有預備銅錢。我看貴縣地方,災地過大,大約也得兩 萬銀子方夠使用。就煩貴縣到錢舖子換上錢來,每兩銀子須要換得大錢一千五六 百文。咱們這錢是捐來的,不能夠隨意克價,少了是不夠花的。再者,咱們望前 一路去,沒有換錢的地方了,還得貴縣出力,幫一個忙,再替咱們換上三萬串。 一共六萬串,來換我的四萬銀子,也就將就些兒罷。我帶來的銀子,是在山東地 面上花。貴縣是山東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銀子,到山東地面來花,料 想也不好意思剋扣咱們的。此刻撫台統知道咱們來了,貴縣不必推辭,就此去照 辦罷。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處各地錢鋪,湊集齊了,送到咱們寓所,以便早早 分散各災戶災民。咱們銀子還在路上,第二批朋友們帶著。明後日到了這裡,自 然照算還他四萬銀子就是了。貴縣不必擔心,快去快去。要是遲了一天,百姓越 發死的多了。那可是貴縣自誤,卻不用怨咱們放義賑的了。』 「那蒲台縣縣太爺一聽,便知放義賑的老爺都是拿大題目嚇他。他待想不受 ,發作一番,又恐怕誤了百姓們的生命,只得忍氣吞聲,和顏悅色對著放義賑的 老爺說道:『敝縣處於偏僻,受災十分情重。既蒙諸公惠臨,這就是蒲台縣縣中 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個萬家生佛了。諸公既發善心到此,還求格外體諒體諒 。敝縣平日民情樸素,民間均以貨物交易,甚少銀錢來往。諸公到此,要交給我 四萬銀子兑換六萬串制錢。無論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間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滿 城皆水,澤國汪洋的時候。百姓的生命財產,尚且無一留存,又從何處搜括六萬 串制錢,來供給應用?況且山東銀價向來與北京一樣,每兩銀子不過換到一千二 三百文,諸公從江南行至山東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獨於敝縣一區,過於厚望 。諸公是讀書明理,也是做過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還求格外原諒。』 「這些放賑的老爺不聽猶可,一聽便怒氣沖天,厲聲對蒲台縣縣太爺說道: 『你這無用的東西!真是萬惡滔天,天罰不赦的糊塗官!怪不得這蒲台縣的地方 ,遭上帝之怒,全城變為魚鱉,連累這百姓們受苦。你說你這地方找尋不出六萬 串錢,難道這百姓們一個錢不用的嗎?這話誰人相信!咱們鎮江、上海地方,不 要說六萬弔,就是六百萬弔、六千萬弔,一時也湊得齊集。雖是這受災的地方, 比不得咱們鎮江、上海,難道六萬吊錢都沒有了麼?你不過偷懶,不肯盡心罷了 。還說咱們不肯體諒,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個做知縣的 大老爺,看我們不起,厭煩咱們來到貴縣查問災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 而想出法子,種種阻難,要驅逐我們出境。咱們走罷,走罷!』 就忙到縣太爺 面前,打上一躬,又說道:『衝撞了,衝撞了!咱們走了!本來咱們不是這山東 省城候補知府道台,那裡配托貴縣辦事?咱們是多事了。拿了銀子,不曉得自家 去用,要到這山東地面來花!』一面說,一面走。 「氣得這縣太爺有口難分辯。將要指駁時,忽見受災的百姓一齊來到面前, 成千累萬,圍立水中,發了一片哭喊之聲,撲通撲通的都跪在水裡。聲稱要縣太 爺轉求放義賑的老爺們,放米造飯,不敢領錢受賑。放義賑的老爺執意不肯,極 口說道:『我這裡有銀子,並沒有糧米。』 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聲說道:「 現在東門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聽來了,都是放賑的老爺們帶來的私貨。只求 縣太爺作個保人,挽留一萬擔米糧。我們受災各戶,情願立個限狀,只待水退之 後,便賣兒鬻女的賠還放義賑的老爺們就是了。』 放義賑的老爺們一聞此信, 相顧失色。」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店婆子所說一派市井之言,儼然如畫。洋人造反,尤為形容得出。 寫店婆道鄰女之語,又是一樣寫法。 寫店婆子兒媳神情畢現,栩栩欲生,的是一個無識的舉動。 店婆子說百姓們難當老爺們一怒語,可慘。 老爺年紀輕,不染做官的習氣,的是世家人風度,不是俗吏排場,足見不磨 家教。 天下極美的牌子,從此弄壞了,可歎可惜。
第五回 濟南軍中鵝鸛成列 茌平道上鶯燕悲歌
「話說蒲台縣縣太爺聽了放賑的老爺們一番激怒之言,不覺大怒。方要辯說 明白,只見受災的百姓們,成千累萬,一齊圍立在水中,發了一片哭喊之聲,都 跪在水裡頭,求縣太爺轉求放義賑的老爺,趕快放米造飯,並不敢領錢受賑。放 義賑的老爺執意不肯,口裡說道:『我只有銀子,並沒有別樣。』這些哭喊的百 姓忽又大聲說道:『 現在東關外面,已有泊定船隻,有人打聽來了,載米八萬 餘擔。只求縣太爺作個保人,挽留一萬擔,我們受災各戶,情願立個限狀,只待 水退以後,便賣兒鬻女,籌還此米之款。』 「放義賑的老爺一聞此信,面面相對,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這是我們 借了放義賑的銀錢,私下在江南販來米糧,運到 此 地,販 賣 災 戶,圖 個 發 財 地 步 的,如 何 會 把(給)他們識破?』 心裡就慌張 了。又眼見這裡受災的百姓圍著不放,後來連蒲台縣縣太爺也無可如何,只好釋 了嫌隙,一齊跑到水裡,跪著央求放義賑的老爺。眼裡只是流淚,苦苦哀告,口 說:『大發慈悲,速速開放米船,以便苟延殘喘。』 這些放義賑的老爺們,還 說這米不是他們帶來的,是有一個商人搭伴同來做生意的。縣太爺說:『無論如 何,總求諸公設法拯救。敝縣情願受了百姓限狀,再到諸公面前,立個限呈,准 於年內交還本利銀兩,決不誤事。如有錯訛,情甘參處。即求從速從廉定個米價 ,趕快照辦。不然,飢民肇事,或一時被人搶劫,那敝縣就擔當不起了。』這一 句話忽然提醒百姓。百姓們一齊發喊,立刻站起身來,一個個磨拳擦掌,要去搶 劫米船。幸虧這知縣平時尚有恩愛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彈壓住了。這裡放 賑的老爺乃肯將米賣出五千擔,每擔要賣銀五兩。好容易同他磋磨價錢,講定四 兩銀子一擔,先立限狀,後付米糧。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講妥當。自此以後,那 些放賑的老爺們就平和了許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為恐怕我們山東人惱了,要 殺他的緣故。客官,你想這些放賑的老爺,這不是來救我們,反來害我們的嗎? 「可憐後來蒲台縣縣太爺終究是被他們害了,革職回去。我們山東的百姓已 經恨之切齒的,只等他們再來放賑的時候,定要殺他個屍骨不存。老爺,你去北 京放賑,你不要學這個壞樣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惡事。做了惡事,大家還是一 個不依,那時性命可難保了。」 不磨聽了,忽喜忽怒。聽到此地,陡覺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 。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辭去郯城,望濟南進發。一路由沂州、蒙陰 、新泰、泰安等府縣走過,果然一路平安,人馬清吉。也沒看見山東省城向來所 謂著名地方,惟見土階茅茨,塵沙橫飛,赤地如燒,飢民菜色,從無一耕獲之鄉 。老少男女,相率跪於道旁,一見著南來過客,即相與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黃 臉村童,腳踏高蹺,頭簪花朵,滿臉上堆著笑,以媚行客,卻無一個臉上沒有幾 顆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勝大慟,不料昔日所謂中國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 !每思隨地尋訪文士,考證當日先聖先王遺蹟,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 不遠,本思一覽崇朝為雨之奇景,亦因北遊之心太急,只好待諸異日。 金利這奴才是在南方生長的,偏偏不善麥食。又以逐日親見各旅店燒的是馬 糞,那店中人抓糞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時時作嘔。不磨亦恐於養生之道有礙, 乃命金利自調麵粉,雜以牛肉,作一大餅。馬上行程,即賴此充飢,每苦不飽。 日間受了風塵鞍馬之勞,夜間又懼蠍虎蛇蠆之毒。一天天過來,便有些打熬不住 。 金利那小子時時埋怨,說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為著何事, 要弄掉了家產,來受這種苦楚。不磨聽了,教訓一番,又開導一番,終究也就挽 回。久而久之,遂不覺其苦。 一日,到了濟南省城,卻逢山東巡撫袁世凱大閱之期。不磨久聞人言,袁世 凱是個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覺大喜,就對金利說道:「 我主僕二人路上頗覺 辛苦,在此養息數日,看了袁軍行軍,再往北京去何如?」 金利素喜武事,一 聞此信,知道又可偷懶二日,也覺暢快。主僕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軍操練行軍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著行軍觀陣之例,袖上係了 紅十字的記號。主僕二人問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軍戰場進發。未到戰場之時, 遇見眾將官擁著山東巡撫袁世凱,坐在馬上。身著行裝,頭戴紅頂,赫赫威風, 果然是一員大將的形式。手下眾將官卻都換了行軍洋式冠服,卻沒有一個服這古 時武裝的。前頭打著帥字黃旗,引著袁世凱,飛奔而去。 等到袁世凱到了操場官廳之時,那邊預備的兵將,大家望地下一齊跪倒,口 稱迎接大帥,眾聲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凱下馬入座。座上公案,紅綠相間,儼 然一衙門舊式。眾將官捧上冊籍圖畫。袁世凱略一展看,便命開操。眾將官嗥然 哄應,各尋自己馬匹,各歸隊伍去了。袁世凱遂入內更衣,也換了短衣包頭而出 。袖上雙龍金線,卻有十三道明記,映著日光,格外閃爍耀目。遂傳令請各國教 習,一同策馬,往來行軍。已分為甲乙二壘,各據一方,遙遙相對。各作相持之 狀。 不磨主僕遂揀了一塊最高地方,立足觀戰。遠望村民市人來觀者甚少,不覺 太息中國人竟無尚武的精神。如此盛舉,竟不如看戲人多!忽見甲軍偵探來報: 「乙軍遣馬兵來襲。」甲軍遂準備迎敵,分道埋伏,一齊都蹲在草地墳堆裡等候 。等到敵兵馬隊來探,一時伏兵齊起,槍聲如連珠一般。甲軍的大炮接著轟發, 乙軍馬兵勢不能敵,遂反面而奔。甲軍竭力窮追,剛要奪險據要的時候,又忽為 敵軍兩面伏兵包抄,圍困在垓心中間。甲軍四面衝突,竟無一絲破綻可尋。兩面 炮聲、槍聲,火藥氣直貫雲霄。 正在駭目驚心之時,看看甲軍支持不住。忽聞大聲發於天際,竟若山崩地裂 一般,一股黑氣罩著兩軍陣前。以為甲軍此次必覆滅矣。雖明知是個假的,心裡 也不覺代為著急。誰知此聲即是甲軍地雷之暗號。遠見乙軍的主將營盤旁邊,不 知何時為甲軍所據。乙軍見主將營盤有失,遂解兩軍鏖戰之圍,分作前後應敵之 勢。一軍面向外攻,自行斷後;一軍面向內進,回救主營。甲軍進據敵地,正欲 奪取敵營,以為滅此朝食之計。不防前面敵兵回攻,立時,人馬紛亂,調運不齊 ,只好分作兩支,暫守歸路。那乙軍的主將見自家兵隊迴護,敵兵漸退,抖擻精 神,搖動旗鼓,一齊出攻,洶湧之勢,銳不可當。當先進據敵營的兩支兵馬,深 恐兵單不敵,遂各向自己軍隊奔去,合做一堆,並力抵禦。乙軍再四猛攻,竟不 可破。甲軍亦連發數隊,作救應之狀。將要得手之際,忽為乙軍馬隊所衝,頃刻 分為兩翼,各不相救。甲軍援兵遂揮動令旗,令各軍退據高岡,憑高望險而守。 乙軍仰攻不及,反為甲軍所擊,遂大敗而回。袁世凱遂命鳴金收軍,重複到了官 廳,傳令賞齎記功。諸事已畢,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時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飯。隨即打聽路程上路。豈知近日逃難官員多 是由西路的多。東大道這一面,竟冷落得若無人之境,思求一飽食,亦不能得。 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馬糞餑餑,遂勸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 不磨也就允許。主僕二人次早望茌平進發。走不多時,頓覺與前數日所見的情形 大異。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飯食亦覺周全,各店中有老米 飯可買。雖是有些陳糠氣味,久食麵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飯,亦覺香氣勃勃。 當時午飯打尖,飽餐一頓,主僕二人,甚覺喜悅。 晚上趕到茌平縣的時光,已是更深月黑。遠見一個旅店門口,掛著紙招。店 內燈光射出,看見人影憧憧,彷彿是生意鬧忙之時。不磨遂一鞭趕至此店,告明 投宿之意。店主一見不磨主僕行李,手牽馬匹,歡喜迎接,特地引到後面一間最 彎最僻的房屋居住。只聽見外面男女歡笑之聲,弦歌雜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 笑言出去預備飯食,即行辭出。 這裡不磨主僕二人,遂行開出鋪陳。正要施展之時,即見兩三個十七八歲油 頭粉面的小姑娘,抱著紅紅綠綠的被頭,走進房來,對著不磨道:「你們鋪蓋不 用打開了,咱們姐兒們來陪著睡罷。」 不磨聽了大驚,以為是念秧之流,即刻 嚴詞拒絕而去。山東道上,店燈多半點的是麻油,燈光不甚明亮。此時不磨在燈 光底下看過去,也看不出這些女流是個甚麼樣子。既然揮之門外,也不必去考察 他的風俗,只叫金利催飯。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時,擺上滿桌酒菜,無 非是雞鴨魚肉之類,果比泰安道上講究的好些。店主點上一枝白蠟燭過來,並在 旁邊執壺相勸,老爺長老爺短的,夾七夾八的說了許多好話。 不磨虛與委蛇,正在不耐煩之時,忽然又走進來幾個粉頭,抱著琵琶、二胡 ,走近不磨飯桌前面點點頭,就笑著拉起弦子,放開嗓子,咿咿啞啞唱出些山東 不像山東,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腦筋脹裂,幾欲暈去,忙叫店主代為止 住。豈知這幾個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錢。不磨說:「 好,好!你要錢 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賞幾個,你快走,快走吧!」 這幾個女子見不磨 開口,聽了聲氣,知是南方來的老爺們。又涎皮涎臉的,對著自傢伙裡說道:「 他們南邊的老爺們,不歡喜聽咱們的北調,咱們姐兒們就來唱一個南邊曲子罷。 」 又拉起弦子,彈起琵琶,不由分說,就唱出一隻「 十八摸」 來。你推我 摸,做出一番淫聲浪態。不磨大怒,對著店主大為訓斥。這幾個女子知是沒趣, 重複止住,討了賞錢,低頭喪氣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鄰客,豁拳喝酒之聲,通宵達旦。兼且隔壁房間,半夜裡又來了幾 個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這邊聽得明白,又不覺好笑,又 不覺好氣。只聽見隔壁房間有一個年輕人酒醉的聲音,打著官話說道:「我的小 乖乖,你再唱一個小調兒,咱們再賞你四百大錢。」 一個女子答道:「大爺, 你不用胡鬧。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個人,難道就把我們姊妹 當作畜牲嗎?怎麼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啞了,還是一個不肯罷休!你花 了這四百大錢,到底要怎樣肉痛,要怎樣肉麻呀?」 那一個年輕醉漢不覺大怒 ,敲台拍桌子亂罵,又啪啪的打了這女子兩下。頓時女子發出一種悲啼之聲。 忽聽店主跑進來,埋怨這妓女幾句,又忙說道:「這位大爺要你唱個小調, 自然格外要加賞錢的。你恁的惱了大爺,叫大爺動氣?你快快的招賠個不是,唱 個小調罷。要是給你的老鴇知道了,你可又要吃虧了。」 那年輕醉漢忽又插嘴 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幾個好好小調,大爺還有加賞你四百大錢呢。」 那 店主忙又去陪禮拍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漢不發一語。 只聽見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帶淚唱道: 勸諸君莫罵,勸諸君莫罵,我從前也是個清白好人家。只因為父兄貪戀繁華 ,熱心科甲,拋棄了耕鋤禾稼。泉石煙霞,專務那些不成氣的狀元宰相,榜眼探 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裝腔做勢,擺盡斯文架。誰知道頂兒紅,翎兒花,還 是個孽錢孽債,帶不到黃泉下。只留得嬌妻愛女,作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 旁人罵。更不知誰是有情人,打破這重苦海,拔出我火裡蓮花! 那個醉漢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麼東西,只拍手叫道:「 好呀,好呀!這才 是你做姐兒本分。你說的誰是有情人,咱們不是有情人麼?要不是有情的,誰肯 到你名下花錢!你再唱一隻小調,咱們明日再重重賞你。你看可好麼?」 只聽 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聲,重複和弦唱道: 戎馬匆匆,戎馬匆匆,旌旗閃爍龍蛇動。大家翹首望天公,問道:天呀,你 怎的,還是這般懵懂?萬民嗟怨,杼柚空空,風塵鞅掌,奔走西東。更不見誰是 赤龍種,只聽說風潮處處洶。但任著這般老邁龍鍾,顛倒播弄,弄得這乾坤黑暗 ,日月昏矇!更有一般無識小兒童,癡人呆漢同說夢,披髮徜徉類病瘋。只可憐 蒼生路路窮,哭不盡的唐衢慟,眼見著這山河血染紅! 不磨聽了,不覺大異。不料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這般見識,明早倒要訪問 一聲。再往下聽,隔壁醉漢的聲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聽唱歌的女子 喃喃咒罵道:「這無恥的畜牲,想必是躺屍了!咱們出去睡罷,犯不著拿身子去 陪這下流種子。橫豎今夜這場打是挨不過的。」 霎時,振衣出戶,聲息俱無。 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水退以後,便賣兒鬻女,償還米款。可知山東連年災患,家無蓋藏矣。 蒲台縣一語,激動百姓,幾釀大亂。是警放賑人,不是鼓亂民,讀者勿疑。 吃馬糞餑餑。北方之民情可慘。 演說行軍,儼然如畫。恐演時不及此景耳。 茌平縣風景,慘況耳。作者勿以繁華視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馬不以人。應上回送馬人語。 酒醉漢,豈獨一隔壁人。中國人那一個不是醉漢! 兩曲往復纏綿,煞有深意。惜未見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鄰女,又一鄰女。此回結局,又一寫寫法。
第六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懸首級 長官不幸連朝公署苦逢迎
話說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聽罷隔鄰兩個女子的歌聲,不覺昏沉睡去。等 到一覺黃梁,已是五更雞唱。門外柝聲震耳,馬鳴人喧,睡眼惺忪中,聽得遠遠 有女子啼哭之聲。 不磨惦記著昨夜唱歌的女子,恐被鴇兒虐待,頓然清醒,留心靜聽。不料女 子啼哭聲音倒聽不清切,反聽得隔壁房間兩個睡漢鼾聲如雷。忽然店主人來敲醉 漢房門,說道:「兩位起來!兩位起來!你的老爺在那裡催你上路哩。」 這兩 個醉漢含糊答應,糊糊塗塗起身出去。不磨也即喚金利起身,收拾行李。開出房 門,留心看那昨夜取樂的兩個大爺。打聽店家,究是何等貴客。那裡知道是兩位 差官,他的主人就是天下聞名一個大拳匪頭目的兒子。不磨歎息一回,算好店帳 ,望天津進發。 不磨一路行來,沿途耽擱,不覺已是九十月天氣。一路之上,惟見逃兵、難 民成群結隊而行,袁軍押著出境。那一種悽慘情形,愈難入目。而且道旁土階茅 茨,居民渾渾噩噩,不識不知,彷彿是畜類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並不知人世尚 有樂境。不磨想到:「此地當日是中國故土開化最早的地方,不料淪落至此!一 個鄒魯詩禮之邦,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樣,這是何人使之如此!總要怪那些八股 先生,不講教化,專門摹聲調、講聲氣,害得這些百姓們受苦。」 想到這裡, 又不覺咬牙切齒,痛恨一回。 一日,行到德州地面。解鞍高升旅店。甫下店門,即聞半空中起了一陣大風 。霎時間飛沙走石,地轉天旋。不到一刻時光,陡然寒冷,滴水成冰。店主忙將 店門上好,放下棉板門簾,請各位客人均進房安歇不提。不磨初到北方,從未嘗 過這種冷境,屋子裡面油燈又是麻油,點的不甚光亮。坐了一會,儼然是在寒冰 地獄。叫金利找到店主,燒了火炕。去買一斤燒刀,飲酒禦寒。金利出門片刻, 回房已是滿頭是雪,不磨始知天已下雪。愁著明日上路的光景,向金利道:「天 已大雪,何日始能到得北京?」 金利說:「 不管雪不雪,明日還走我的路。 看看雪景也是好的。」 不磨頓悟,歡喜睡去。 次日一早,出房看時,只見漫天大雪,已鋪得天( 大)地似一個粉團兒, 天井裡面,雪已積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時兩馬有失,急喚金利到馬槽看馬。金 利走至馬槽,不見猶可,一見頓覺大驚,那裡知道天寒風冷,已凍死騾馬無數。 山東道上,從來也未曾凍死過馬匹。這是那年災劫臨頭,畜牲也受其害,大約這 些騾馬受了辛苦,受不起凍餓的緣故。再去找自己馬匹,不見一個在槽邊。定睛 一看,卻是一個白毛黃撙、一個紅花棗騮,在雪裡踏來踏去,氣咻咻然毫無一絲 凍縮之態。金利大喜,忙即牽迴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異。 不磨亦頗驚喜,於是催店主送飯,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攔道:「 客人 不知這北方的厲害。這樣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裡面,誰來救你?」 不磨回思此語,亦頗有理,將要答應安息幾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 咱們兩個都是神馬,自能識途,不用你操心。」 不磨又回過意來,立刻就要登 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辯駁,心中但覺得這兩位少年,不識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禦寒衣服,跨上馬背,直奔大道。一出門來,但見白茫茫一片銀 海,黑暗暗滿天凍雲,鳥鵲無聲,人蹤滅跡。既辨不出南北東西,又辨不出高低 上下。幸喜這兩匹坐騎本非凡馬,能識路途,依著雪影上狐行爪跡,一步步踏去 ,不致陷落危險之境。不磨生長南方,從未見過北方平陽雪景,坐在馬上,不覺 其苦,反覺其樂。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見雪中有倒臥的死屍,似是南方人的模樣,自頂至踵, 赤條條一絲不掛。不磨猶以為被人謀斃,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 接二連三,目中所見,不知凡幾。始悟為凍斃之難民,然不知屍身無衣之故。午 後到了堡頭地方打尖,細向店家問過原由。始知為難民同伴護冷,死者之衣即為 生者剝去。不磨想到大難臨頭,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顧的這種慘境,不覺淒動於懷 ,泫然下淚。不磨打尖已畢,再去細看那些死屍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紅色,竟同 南方火腿皮一樣。不磨傷感了一回,也無法可以收殮。 走出堡頭地面,回頭再望堡頭,這圍子裡面,猶如城池一般:桑園之內,高 築城垛,一個個垛眼裡橫著大炮,城頭上也有旌旗蕩漾。紅的綠的,飛舞半空, 映著雪色,更覺好看。後來探知,這堡頭地方是不信義和團的,這些槍炮即是預 備抵禦拳匪之用。拳匪見了這些槍炮,恨如切齒,久欲得而甘心。無奈槍炮厲害 ,拳匪終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搶劫別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東袁軍部 下有一位梅統領,是痛恨拳匪的,說起梅統領,便心膽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東光縣城地界。只見樹林子裡面,掛了無數人頭。老 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開眼睛的,有閉眼睛的,有有頭髮的,有無頭 髮的,有剩著空骷髏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掛在樹林 子上。沒有一株樹上沒有掛人頭,沒有一顆人頭上沒有紅布包頭,沒有一個紅布 包頭上沒有佛字。不磨問明土人,知道這就是義和團大隊拳匪,盡為梅統領所殺 ,奉了袁撫台的號令,裊首示眾。一則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這班義和團,並 無法術可以抵禦槍炮;一則是曉諭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東官長並不與 朝中的頑固派通同一氣。不磨又復歎息一回,估量這東光縣大小也有幾十里地面 ,這樹林子約莫有十里方圓,卻無處不是人頭。信馬行來,看了這場大雪,映著 人頭上紅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遊。 不磨暗想道:「這場慘殺,雖則皆由亂民自取,然而終是這班頑固大臣釀成 的奇劫,不是這班愚民平白構造的。這班愚民有何知識,有何作用?平時既不蒙 官師的教育,到了這時候,反受了長官的凌虐。孔子說道:『不教而誅,是為虐 民』。近時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麼會,專與官作對,這就難怪他們不懂時事 了。也是平時相逼而成,積成這麼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順時利導,改變舊 章,立意圖新,將來激成水火,一場浩劫,只怕比此次還大呢。」 想到此處,不覺流下淚來,又傷感了一回,又發恨一回,頃刻又立起一個掃 除奸黨、澄清宇內的大志願。一路悶沉沉的行來,不覺天色昏暗,要想尋個安身 所在。只是暮色蒼黃,寒氣侵逼,家家閉戶,處處無人,尋不出個好宿店。 猛然聽得洋號洋洋,聲聲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險,不敢輕於嘗試。遂與金 利下馬,胡亂覓個宿店住下。店主倉忙備飯,極其草率。便問兩位客人有路照沒 有。不磨問什麼叫路照。店主說道:「前面已是洋兵佔據,要沒有洋兵照會、地 方官路照,不許過去一步。」 不磨問這項路照是花錢買的,還是求情討的。店 主說:「兩樣都使得,只是沒有勢力的萬萬不行。」不磨聽罷,想了一會,且待 明日再作計較。店主遂來安頓,添火炕,送晚飯,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時,便聽見外間兒啼女哭,慘不忍聞。開出門來看時,火光燭天 ,近在咫尺,彷彿又在清江浦銀河宮的光景。心中暗想道:「 大約又是梅軍照 著南方營盤行事。」將要喚過店家問個明白。店家早已走進門來,慌張告道:「 客人不要開門出去,外邊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頂一望。北方房子屋頂是泥封的,金利騰身躍上 。店主一見,便驚呆了,開口問道:「尊駕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見一面 ?」 不磨笑問道:「什麼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騙人了。二哥 進門時,我接著兩位馬匹,便知有些來歷。」 不磨回過意來,方知山東道上「 二哥」二字,即是強盜的外號,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謹。等到金 利下來,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燒屋。遠遠看見許多洋兵跳躍歡舞,都在那邊 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複進房安歇。 等到天明,不磨摺洗已畢,便往東光縣縣官衙內,拜會縣官,申明到北京探 親,來討路照之意。不磨父親十年前曾經做過山東好幾任道台,是極有惠政在民 的好官。不磨說出姓名,是無人不曉。偏偏不磨又不說出。號房接著名片,去了 好一會,方見一個傳帖的管家說聲「請」,即請到裡面一間小小花廳坐著,說: 「少爺請坐一坐,我家老爺要伺候過欽差大人早飯才來呢。」不磨問:「欽差大 人現在何處?」 那傳帖的管家用手指著裡面大廳,說道:「就在這裡面這花廳 裡。」說罷,匆匆即去,不及再問一語,已經杳如黃鶴了。不磨詫異道:「現在 兩宮蒙塵,國家多難,又有什麼欽差?不知這是什麼大官,怎麼這一路之上,不 聽見說起?」 不磨坐在這小小房子裡面,又未曾吃過東西。幸而有個小火爐, 雖是嚴寒天氣,尚不致受凍。 等過八點鐘,又是九點鐘,過了九點鐘,又是十點鐘。忽聽得鼓吹並作,知 道是欽差起身,地方官恭敬的排場。不磨留神朝裡看時,只見一位老爺衣冠整齊 ,屏息窗下,立著打瞌睡。不磨看了好笑。歇了一會,有一個小茶房進來添火。 不磨笑著,順口問道:「你老爺起來了麼?」 小茶房說道:「 起來了,那不 就是嗎?」 不磨向著小茶房手指看去,果然就是那位窗下閉眼睛的老爺。小茶 房又說道:「欽差大人剛上點心,還沒有用飯。老爺沒有空工夫來。要停一會才 來呢。」不磨又笑問道:「 欽差大人姓什麼?是個甚麼官?」小茶房說道:「 欽差大人姓俞。他的老子現在做撫台,他的官我卻記不清楚,恍惚是做大夫一樣 的名字。他是奉了皇帝的聖旨,要到南方去催餉,路過這裡。咱家老爺留他多盤 桓幾天,要他到皇帝跟前,說句把好話,好望將來升官。」 不磨笑了一笑,說 道:「 你去吧,小心老爺在風頭裡著涼生病。」小茶房聽了,歡喜而去。 不磨等過十一點鐘,又見十二點快到,不覺飢火中燒。若待出去,又不便再 來,又恐再來仍是今天一副舊模樣,只好耐性等著。好容易又等到那傳帖管家走 了進來,說道:「咱家主人因在欽差大人那邊侍候久了,發了煙癮,又觸起舊病 。明天送欽差大人,還不知道能夠不能夠。少爺請改日來吧。」 不磨聽說,不覺大怒,拂袖徑出,走回店中。店家便問路照有了沒有。不磨 愈加惱恨。店家看了臉色不善,連忙走開,不來再問。霎時送進飯來。不磨飯畢 ,即呼備馬,命金利在店中等候。自己卻一鞭直指,飛奔洋兵營中而來。兩個看 營門的洋兵,看見一個少年跨馬直衝營門,非但不來攔阻,反舉槍致敬。不磨下 馬,打著英國話語,問:「這裡有人懂得英吉利西言語沒有?」 營官裡面遂走 出一位二畫兵頭,接著不磨的馬匹,要他進去。果然看見一位三畫兵官,不磨告 明來意。那兵官忻然許諾,立刻在衣上口袋裡,取出一張潔白紙,寫了「照會放 行」字樣,交付不磨。 不磨致謝,返身上馬,重複走回店中,對金利說:「路照有了。咱們走罷。 」 店主進門,驚問路照從何而來。不磨說:「我在洋兵那面討來的。」 店主 道:「 老爺懂得洋話嗎?要是懂得洋話,我還有一樁大事求你呢。」 不磨問 甚麼大事。店主說:「我的媳婦兒被洋兵捉了去了,求老爺討一個情,去要了回 來。」不磨說:「洋兵多呢。你看見是那一國、那一隊兵丁搶去的?」 店主說 :「前個月,我倒看見戴白帽子的洋兵搶人家的媳婦兒。我的媳婦兒是今年六月 逃難的時候走失的。這時候想必也是洋兵搶了去了。」 不磨說:「 放屁!那 個時候洋兵還沒有到山東,怎麼就會搶你的老婆?你的老婆要是跟了別人逃走, 也好賴洋 兵 不 成?」 店 主 說:「那洋兵他不捉別人老婆,我就不疑 他了。」 不磨說:「我沒有憑據,不好去說的。你自己去尋吧。」店主聽了這話,便 哭著出去了。不磨遂上馬趲程。看看天氣和融,一路行來,甚覺自在。不多兩日 ,又到滄州地方。 要知滄州地方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此回多微言。閱者當細讀之,不可輕易放過。 死者之衣,即為生者剝去,的是庚子年道中實情。 東光縣樹林人頭,較之酒池肉林何如? 義和團借「 不畏槍炮」 四字,哄動一時。愚民信之,已覺可怪,不料一 班士大夫,亦復蠢如鹿豕,國家事烏得不壞! 梅軍慘殺拳匪,據聞亦屬私忿,並非因公罪而誅也。 寫出一個東光縣糊塗昏憒的情景,儼然如畫。今之自督撫以下,類同然也。 洋兵一節,大有所指。亦紀者之微詞乎?
第七回 居庸關劉提督奏捷報 張家口沈道台賺敵兵
話說不磨離了東光,將到滄州之際,正是劉光才劉提督得意破敵之時。且將 不磨這番到滄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劉提督守關的情節演說一番。 說起劉提督,也算是兩江發來的一員大將了。七月二十一日,兩宮出狩,直 到駐蹕太原,中國廿一行省勤王兵將,並無一人敢出兵對敵。只跟著太后、皇上 ,一大堆的人馬湧來湧去。江蘇巡撫鹿傳霖自請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著了聖駕 。皇上一見他,便歡喜贊歎,說他是參過剛毅的好官,要他入值軍機,派他為一 員軍機大臣。就將他帶來的江蘇勤王軍,交與劉光才總統,要他防守居庸關,不 得擅離寸步。劉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營理事。看見這個蘇州撫台當過的差使 ,如今給他武官當了,便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帶領著這一群新招來的 烏合之眾,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虛度了一二十天工夫,點兵紮營,忙 個不了。 一日,正當分佈之時,忽然有人報導:「前面已有一隊洋兵,打著一個鷹的 旗號,吹著嗽叭,步伐整齊,一步步逼近關門。」劉提督聽了,大驚失色。將要 拔隊退讓,忽然炮隊裡面在關上鎮守的兵丁,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趁這當口要去 推關上大炮回來,卻忘記退出炮彈,毛手毛腳,不料誤碰關捩,轟隆一聲,儼若 山崩地裂,放出一個七生的大炮。這邊劉提督大隊不知是自家營裡炮機發作,都 當作洋兵攻進關來,沒死命大家一陣亂跑,一個個從人身上擠過去。頓時關上關 下,逃得一個也沒有,彷彿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裡德國兵將正在揚揚得勢,誇示軍容之際,忽然青天霹靂,一彈當頭,無 意中損傷了許多兵卒。以為中了誘敵之計,只好嚴兵退守。當初各國聯軍攻入北 京,如入無人之境,頗有藐視中國之意。後又為議和大臣的照會所惑,不許直隸 境內兵士與洋兵接戰,區別官與拳匪之分。德國兵將人人痛恨拳匪黨羽殺死他使 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機會,直入內地,以圖泄忿。不料走過直隸境界,並無一兵 一卒。後來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無端之禍。那時德國將官用〔望〕遠 鏡遙視一周,知道這居庸關是一重險要所在,深恐再為敵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 ,再作道理。 這邊劉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鳴金收軍。一時潰勇逃兵,絡繹喘息而至, 一個個面無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樣。到了晚上,依著總統號令,即在草地暫時 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來,劉提督不見一絲動靜,不免疑心。終究他是個 老軍務出身,曉得打仗的規矩,看看敵兵不來追趕,料想敵兵是未曾入關。起身 收拾,摺洗已過,傳令帳下選派一人充當偵探,出營探聽軍情。叫了數聲,手下 並無一人答應。後來好容易找著一個從前跟他打過長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 營,充當探子,打探消息。這個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氣沖天的回到自家帳中 ,改扮一個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無精打采,還淌了許多眼淚,埋怨自 家不該來的。走了半日,出得關門,那裡知道並無一個洋兵洋將的蹤跡。心裡好 生詫異,隨意問問鄉民。卻都說道:「昨日洋兵並未進關,亦未放槍放炮。受了 關上一炮之後,那些洋鬼子都嚇慌了,逃走去了。」 這個老哨官一聽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歡喜非常,扭回頭去,更不問人, 一氣跑到劉提督的行營。老哨官當初出營的時候,只道是有去無還,遲一刻好一 刻;這會跑轉去,恨不得生出雙翅,瞬息飛回,早一時好一時。一進營門,不待 通報,不換衣服,一直跑到劉提督面前,請了一個安,指手畫腳的放開嗓子亂說 。 劉提督起初倒嚇了一跳,後來聽得洋兵是被我們營裡放炮打回,驟然間不敢 十分相信,立時立刻要查問是誰放的大炮。當下就有一位炮隊營官出面自認:「 是標下看見洋兵追得太急,勢頭太凶,不待稟明大帥,猛然放了一聲大炮。幸喜 邀大帥鴻福,殺退洋兵。」 劉提督聽了,不覺狂喜,連說:「你真能辦事!」 忙叫軍令官呈上功勞簿,把他倆功勞記上。立刻傳令拔營起身,回紮居庸關之 上。一面殺豬宰羊,慶賀得勝;一面祭旗報賽,分賞將士。 接連又忙了數日,不見一個洋兵窺探,以為這些洋兵真的被他們打敗的了。 且說這日犒賞已畢,又請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個報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報 捷。奏折上說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計防禦;洋兵如何敗逃,奴才如 何追殺。說得一個天花亂墜,好不威武,好不體面!那個炮隊裡營官、偵探的哨 官,亦替他說了許多好話,隨折保奏兩人一個副將銜,一個遇缺即補的游擊。 看官記著,這回就是劉提督上邀兩宮知遇的張本,後來還想放提督做實缺呢 。都是後話不提。 且說這次德國兵丁受了意外之禍,更加忿怒,節外生枝,在北方橫七豎八, 吵得個直隸、山西、山東一帶人民雞犬不寧。後來幸虧得一位被剛毅參革發充的 道員,會說德國話,勸了他幾次。那德國兵官見他話說得有理,只好讓他占些便 宜,退兵而去。 說起這位道員,並不是別人,就是在南邊大大有名的,一個出洋學生,姓沈 名敦和,別號仲禮。記得那年剛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財的時候,說他私賣吳淞口 炮台,罪大惡極,奏請革職拿問。後來議罪遣戍張家口之外。沈道台自從到了戍 所之後,抑鬱牢騷。想到中國國家政治,不由得悲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習 氣,終日咬文嚼字,吟詠起來,排遣這無聊愁悶。自此以後,那沈道員遂時時作 詩,作詩之外,又學作文。埋頭髮憤,大有進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詩詞, 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員正在作詩,也無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聽見外邊 人聲鼎沸,德國軍樂之聲,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練 自強軍一般。遂不問情由,三腳兩步跨出門外,探聽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 驚駭:「怎麼這裡也有德國陸軍!」 想了一會兒,想不出道理。只見亂民逃勇 ,如海水一般,紛紛逃出張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為中國已經滅亡,德軍進至內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勸他 快跟著一班逃難的逃走。但是他平時尚有八九分見識,不肯隨聲附和。反而立定 腳跟,等到德國兵官騎馬的走到面前之時,打著德國言語,高聲朗問。那德國兵 官自從破了北京,走過直隸全境,從未聽見一個中國人會說德國話。聽了這裡有 一位會說德國話的,便另眼看待。立時下馬,握手為禮,笑問緣由。 沈道台通過姓名,又將他自己得罪緣故,約略說了一番。那德國兵官一聽是 沈道台從前曾到過德國的,又聽說是被拳匪頭目剛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請他到 行營裡面細細敘談。德國兵官又將攻破北京,兩宮西走的話,告訴沈道台。沈道 台稱謝他相告之意,辭別而回。再回到寓處一看,已是人影全無,都從後面逃走 得一個淨光。沈道台思量打點川費,暫時逃往別處避禍。 計較已定,將要出門,忽見剛才說話的那個兵官,也跟蹤而至,開口便邀沈 道台到張家口關上作個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隨同出門。不料走上關口, 那些逃兵亂民,以及守關將士,更不見一個影子,但見德國國旗,飄颺空際。沈 道台一見,便知此關已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動了愛國之念,滴下幾點淚來。 此時身子又為眾兵所擁,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著膽 子,抵配一死。頓時放開腳步,比那些練過的兵將,反強壯了好些,走得更快。 德國兵官遂邀他進了行營,帶他去見德國統帥。統帥一見,歡喜非常,親自出門 迎接。入廳握手,相與為禮,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問他得罪之故。又告訴他 兩宮現住西安,和議已經開議,並無敵兵侵犯,要他寬心。沈道台此時方知兩宮 已往陝西之信,謝了又謝,立時起身相辭。 這位德國統帥不待說完,即要央求他去採買軍糧。沈道台立意不肯,說道: 「我是一個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們強買民間米糧,送進營來,愈顯得我 是一個漢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領之禍。務請另派別人。」 德國統帥不由分說, 強來相求,說是:「你替我代了這個勞,將來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對德國統帥說道:「此地 民貧地瘠,平時貿易絕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裡去設法。但是貴國兵初到此間, 未免令民間驚惶失措。不如請你發號施令,暫且移兵下關,擇地安營,我好找地 方官去說話。並且將貴國兵將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隨時供應,並不絲毫騷擾地 面。我勸地方官按日餽送軍糧,也不要貴國絲毫破費。貴統帥意下如何?」 德國統帥一聽大喜,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我自從到中國來,從未 聽見這麼樣一個能說話的人。你能辦得事,說得話,反把你降罰在這裡,怪不得 你們中國要亂了!你趕快出去對他們地方官說,快把東西辦了來才好。」 沈道 台又領著統帥走到簷外,用手指著關下一塊平陽地面,說道:「這是這裡都統練 兵的校場。要是貴國統帥兵將駐紮此地,房屋既是現成,轉運又極靈便。」 德 國統帥身上摸出一個千里鏡,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塊好地,比關上寬敞了好些, 連說:「 好!好!好!」 立時吹起洋叫,傳命掌號,在練兵場安營立帳,又 分派十人在關上看守國旗。沈道台乃向統帥借了馬匹,下關而去。豈料德國統帥 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個馬兵,隨同前往。這裡德國全軍遂在關下校場安營, 守待地方官餽送軍糧不提。 且說沈道台帶了十個德國馬兵,先到都統衙門。內外一看,誰知堂堂鎮守衙 門,也無一兵一卒,連那位都統大人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幸喜軍儲在僻暗地方 ,封鎖依然無恙。十個德國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會這些。 沈道台閱視一周,重複帶了十個德國馬兵,走到德全縣縣衙門。這德全縣知 縣是個科甲出身,最無膽識。聽見一個中國人,帶了十個外國馬兵闖進衙門,嚇 得滿身發抖,一語俱無。後來想到是個中國人,大約無妨,硬著頭皮,大膽請進 花廳相見,問明來意。沈道台告知籌糧送敵,暫保平安,只要他隨時供給,可保 他滿門不死。那知縣聽說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滿口應承。抵樁白做了這任知縣 ,開了縣裡常平倉,盡情讓洋兵來取。心上還想:「這時候我進了貢,將來外國 人倘若得了大清國的江山,我還是一個開國元勳呢!」馬上應諾,更無阻礙。沈 道台說:「既承老兄應允,這是滿城百姓之福了。但須立一個印單,認明每日供 給多少,我好用一個緩兵之計。」 這知縣發急道:「我這缺是個簡缺,那裡每 日可以供應得起?只好盡此職守,常平倉裡東西,讓他拿去就是。」 沈道台說 :「老兄說的真可發笑,他用強力來奪,你好不由他拿麼?你還要同百姓家去商 議商議,捐助捐助。不要等他們洋兵拿刀擱在脖子上再 拿 出 來,那 就 晚了。」知縣道:「 這時候大家都逃走了,我從何處找人去說?還得列位再到 宣化府府太尊那裡,去商量商量。」 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辭別了德全知縣, 一路帶了十個德國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個科甲出身的頑固黨, 一見沈道台帶了洋兵進門,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撥了他,要斷送自己 性命,只好勉強出來應酬。沈道台說明來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應允。一 時說:「我兄弟是一個做清官的,沒有錢。」 一時又說:「我也不忍拿了中國 糧食送與鬼子去吃。」 沈道台聽了這番議論,明知事不投機,只好一揖而去。這個知府也是個小膽 兒,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來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豈知沈 道台更無下落可尋,酒席也沒處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辭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無別法可籌。將要走回張家口市口之 時,忽然遇著一個乞丐,大驚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著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劉光才之戰,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實歟! 居庸關打著旗號吹著喇叭而來者,洋兵之游騎也。數游騎而令中國兵將駭亂 如是,豈不可歎! 沈仲禮此次誘敵,頗得用兵之法。 德國統帥所言中國未有一個能說話的,一句罵盡中國官場。 「科甲出身,最無膽識」八字,罵盡中國讀書人。 中國官善於發抖。一種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縣知縣想做開國元勳。中國官那一個不存此意? 仲禮說洋兵用強力來奪,一篇婉諷之詞,可驚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舊黨之怪相,如見其肺肝然。
第八回 逃都統重入張家口 廢道台二賺德國兵
話說沈道台在宣化府、德全縣兩處勸出供給,保全民命。不料被這些知府、 知縣一味支展,不肯直截了當依著他辦。沈道台一場沒趣,悶悶而回。將近走回 張家口地方,忽然遇著一個乞丐,獨自在那逼仄道上,踉蹌而行。沈道台一見, 大驚失色。 你道這個乞丐是誰,原來就是鎮守張家口的都統。他因為要逃命,所以喬裝 改扮,希圖掩飾旁人耳目。不料沈道台是認得他的,一眼就將他識破,急忙下馬 ,將計就計,連忙向他行了個禮,執著他的手,說道:「大人,你叫我尋得好苦 呀!快快上馬,到大人衙門去再講話。」 這都統是個旗人,向來是糊裡糊塗的 。這會子被沈道台蒙頭蒙腦的,出其不意識破了他的行徑,他就呆了。又見他後 面跟著十來個外國馬兵,更一時摸不著頭腦。欲待要說他不是都統,分辯幾句, 這沈道台早已不容他開口,扶著他就上馬,叫外國馬兵護衛著他。自己又問馬兵 勻了一匹馬,加鞭疾走。 一時回到張家口都統衙門,各自下馬。沈道台對了馬兵打了幾句德國話。德 國馬兵也不跟進去,就在衙門外頭站著。 沈道台扶了都統,進了衙門,到了花廳,再向都統告罪道乏。然後又將請他 開庫供給,保全民命,商量收回關地辦法,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沈道台又恐再蹈 宣化府故轍,忙用哄小孩子的法兒,又同都統說道:「我聽見洋兵說,六七月間 ,拳匪攻打東交民巷,皇太后尚且送各國公使的西瓜水果。這又是什麼時候,又 是什麼光景,他要我送些水米,就送他些,也無妨礙。況且這個關口並非失守, 大人送了糧草去,我包管這個關口在我身上討回,不用一兵一將,就可成功。將 來大人還要升官呢。」 那都統聽見了這些話,把他喜的眼睛都合不了縫,竟把洋兵之事,丟在九霄 雲外。想著皇太后尚且要送外國人東西,我們做奴才的,更不消說了。又聽見沈 道台說包在他身上,不用一兵一將,可以收回關地,想:「他是會說外國話的。 只要看剛才在路上,跟他的那些外國兵,他要行就行,要止就止,著實要有點本 事。我想我此時不如一口應允了他,倒省得許多嚕囌。」 沈道台見他允了,又告訴他須要寫個照會,立個草約,要那外國統帥允許不 騷擾地方,方送供給。都統到了這時,無可不可,一一依著沈道台辦理。沈道台 又去尋了紙張筆硯,打好草稿,送過都統看了。這位都統是世家出身,不大認識 字的,只看見沈道台大字小字寫了一大篇,他就裝了假樣,說:「我都看過了, 就如此辦吧。」 沈道台替他抄寫了一份,寫成一個照會公文的格式,要都統蓋 印。 都統這一驚卻非同小可,頓時啞口無言,目光直瞪,喃喃自語道:「我這顆 東西還不知放在那裡呢!」 後來沈道台說:「只怕還在裡面。大人,你可到裡 面去尋尋看。」 都統膽小,恐怕衙內有洋兵埋伏,被他捉去,不肯獨自一人進 內,逼著沈道台,要他一同去。沈道台也只好跟進宅門。穿進內堂。當至內室, 果然看見一個印箱,高高擱在衣箱之上,依然無恙。 都統喜出望外,即忙取下,交付沈道台。沈道台又因無鑰匙可開,立將小鎖 扭斷,又尋到印色,將公文蓋過了印。都統也隨手打開衣箱,將乞丐行頭改換。 沈道台等他把衣裳穿好了,還將印信交付與他,要他緊緊帶在身上。又諄諄囑咐 他不可遺失,倘若失了,要性命相關的。都統攛攛答應,不敢有違。前頭在沈道 檯面前那種驕傲的樣子,此時不但一絲沒有,而且這時候情形,竟與中國所傳說 的孝順兒子一般,說東就東,說西就西,竟自不敢違拗一點。 沈道台又覺好笑,又覺可憐,拿了照會草約,辭別出衙。這都統又慌張欲哭 道:「你要去了,我就要被洋兵殺掉了!」沈道台一聽這話,想起這都統平日又 是怨聲載道的,又怕亂民乘機殺害。躊躇了一會兒,遂留了兩個馬兵,要他守著 都統衙門,不許放亂人進去吵鬧。這兩個馬兵終究受過文明教化,是有紀律的, 見了都統,果然格外規矩,舉槍示敬。都統一時又慌了。沈道台告訴他:「這是 軍中最敬重的禮貌,還要舉手答禮。」 都統依著沈道台說的做去,果然這兩個 洋兵面上露出歡喜之色。 沈道台分派停當,上馬徑去。直到校場,去見德統帥。告知華官肯盡地主之 誼,照禮供給。只求嚴肅軍令,不得騷擾民間,靜聽和議開議,保全兩國交誼。 隨手在懷中取出照會草約公文,交付了德國統帥。隨口又翻譯了一遍,念與德國 統帥聽明。又請他回復一個照會,簽字畫押,派人送去。又說此地居民避兵,一 切米糧,須待明日收隊之後,方能派人送來。德國統帥歡喜允諾。沈道台又請派 兵彈壓,統帥也依允了。 沈道台又到街頭巷尾,找尋都統的書役,一路吹風送信,要他們回來當差, 保全他們的性命。果然一夜工夫,招集了一大半。等到次日,再進都統衙門,告 明都統,請他開庫代付供給。隨即呼喚衙役,收拾得乾乾淨淨,齊齊整整,一個 個戴上紅纓大帽,束上紅綠腰帶,都到庫房伺候。打開庫門,先請都統看過庫裡 存儲的東西,分了十分之一,開上一張單子,叫衙役扛抬出去。 都統看了,說道:「這太少了,不夠的,不夠的!不如一概送給了他,免得 他曉得了,說這裡有東西藏著不給他,又要來搶,還要殺我墊底。」沈道台說: 「我自有法子抵擋。這會子一一都送給他,他若是再來要,卻是難以為繼了。」 遂請都統封了庫門,親自押著衙役扛抬供給禮物,走到校場德國行營。這班衙役 雖然怕死,然又不敢不進去,一個個都懷著鬼胎,躡手躡腳,不敢出聲。只倚仗 沈大人會說外國話,如今送他東西,大約不會吃洋槍彈子的,於是壯著膽子,抬 進營門。德國看門營官接了禮單,呈上統帥。統帥接著一看是: 犒賞軍士元寶庫銀 四十錠(計二千兩) 上白細銀麥面 四百包 小 米 一千包 高梁汾酒 四十壇 軍 煤 一千擔 馬草料 二千擔 德國統帥看過之後,甚為歡喜。只是沒有牛羊肉,頗覺不便,又請沈道台來 商議。 沈道台說:「 如今百姓們都被洋兵嚇跑了。要辦牛羊,除非是要百姓回來 ,方有法想。但是百姓看見洋兵在此,斷斷不敢回來的。除非是貴統帥寫上一張 安民的告示,寫明不騷擾地方的意思,簽字蓋印。一如辦照會的辦法,要他們照 常安業,自然我可回去問百姓買了送來。」 德國統帥一想:「以前的事也是自 己的錯處,為甚麼不先出告示,曉諭百姓以行軍到此之意。」 聽了沈道台一番 言詞,心裡很是抱歉,連說:「有理,有理!我果占了這地,沒有百姓也是枉然 。」營中沒有會寫中國字的,只得也請沈道台代勞,出了一張曉諭百姓的諭單, 立誓不擾民間一草一木,要各人各安生業,不得驚慌。這些扛抬供給的衙役聽了 這話,頓時出去,一傳十,十傳百,把一個張家口偌大一個市面,一時傳遍。果 然百姓們就有回來做生意的。沈道台回去,又勸都統下令,有獻羊一頭者,賞銀 五兩;獻牛一頭者,賞銀十兩。百姓們聽見洋兵要用牛羊,深恐被洋兵搶去,都 牽來賣錢。不到兩日,在都統衙門收買了羊三百五十頭,牛一百七十頭。後來愈 來愈多,張家口市上,不但忘其為洋兵佔據之地,而且熙來攘往,更比洋兵未來 之前熱鬧了十倍。張家口左右前後鄉村裡,牛羊雞豕,無不送到張家口都統衙門 求賣,把個都統衙門,一時變作一個批發牛羊行家。這些百姓看看人來得多了, 都肯落價售現。沈道台揣知來者好意,不使空回,務使如願而去。這班鎮守都統 手下的營兵,打聽得未出亂子,反在衙門裡做生意,以為又有外快可得,漸漸都 回來應卯吃糧,頗有衛文公重興故國、百姓忘亡的情景。這要算是沈道台無量功 德了。北京聯軍、天津各處外國人,聽見張家口有牛羊囤積甚多,一個個都帶了 現錢,到張家口向都統批發。 沈道台除了餽送德國統帥之外,又反賺了外路客商大宗銀子,竟將前日庫款 彌補無缺,又將多餘的一一交付都統,分文不染。把個都統歡喜得了不得,恨不 得叫沈道台幾聲救命恩人、生身父母才好,心裡著實佩服他、感激他。想來想去 ,無可為報,竟自出面打個電報,與山西巡撫商量,說他種種好處。又打個電報 與議和大臣,說得他如何有功。三面合奏,竟保舉他消除遣戍罪名,賞還道台, 還加上一個大紅頂子。 這裡沈道台看看洋兵佔據關地之後,自從送了些供應過去,果然不常出來搶 劫。一時又得了放還的喜信,於是愈加感激圖報。前日騙了德國統帥下關駐紮, 胸中早有成竹。一日,跑到德國統帥教場行營裡面,對統帥說道:「貴國移營此 地,幸喜中外相安,兵民無事。雖是出了安民告示,百姓們雖然有些回來的,然 而鄉村裡百姓終究有些疑懼,深恐他們不知貴國兵將在此駐防,一時偶有衝突, 致傷和氣。貴國營中現在並未豎立國旗,教這班鄉民如何曉得?我想明日代貴國 營中立上旗桿,扯上國旗,一則好顯貴國的威武,一則也好叫遠近百姓都知道統 帥的恩惠。一切事體都是我去包辦,仍舊不勞貴統帥費力。只求貴統帥出一照會 ,交與我姓沈的,只要我到營中,不來攔阻,我去辦來如何?」 德國統帥一聽 此言,曉得沈道台到過德國的,知道德國軍律,軍前不立國旗,便有辱國之罪。 統帥來時,只帶得一面國旗,已在關上掛著,一時那得兩面國旗。深恐沈道台訕 他無禮,便耳紅面赤,一口答應。隨手又在身上摸出一張紙片,寫了照會,說有 中國人來到營中代立國旗,闔營不得攔阻云云。 沈道台接著辭了出來,竟到都統衙門,與都統商議。對都統說道:「今日是 我收回關地之期,大人等我回來,與我賀功。但求大人派人幫助,方能有成。」 都統說:「 洋兵不來吵就罷了,又要去惹他做什麼,收甚麼關地!你看我手 下的兵了,一聽洋兵來,就跑個精光,那一個是洋兵的對手?你不要去闖禍,又 來連累我。我勸你不要去多事。你還是在我這裡吃吃酒,開開心罷了。你何苦又 自尋煩惱去!你是個聰明人,怎的也會這樣糊塗起來?」 沈道台說:「 我是 不用一兵一將,就可以收回關地的。只要你派兩個木匠、兩個泥水匠,再交付我 一面龍旗就夠了。」 都統說:「你這個人敢是瘋了?那麼多洋兵,你打上龍旗 ,帶了四個泥工木匠,你就抵敵他住嗎?你又不是孫行者,有天大的神通;你又 不是千手千眼的觀世音菩薩,會變戲法。你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就能嚇退洋兵嗎 ?你不要是想帶了泥水木匠去,打地洞逃走!禍福我二人當之,你不要又想法子 撇開了我。我是萬不能夠放你的。」沈道台說:「大人說那裡話來!你不用管我 ,我包管你去奪回關地,禍福我一人去當就是了。你又不撥兵丁與我,好歹害你 不著,你放心就是。你遲了時刻,誤了我的事,收不回關地,你將來得處分,我 可救不得你了。」 都統無奈,只得給他一面龍旗,又叫僱了兩個木匠、兩個泥 水匠,帶上鋸子、斧頭、鋤頭、鐵耙,隨著沈道台揚長而去。 都統看了,歎道:「我不想今日抵敵洋兵,是用這般兵器的,怪不得我們槍 刀矛子都沒用了!」 不由心慌肉跳,坐臥不寧,恐怕沈道台抵敵洋兵不過,逃 了回來,牽涉於他。正想逃走,門外又有兩個看門德國馬兵,恐被他拿住不放。 只得埋怨沈道台害他,時時在衙內拚命飲酒等死而已。正是: 書生自有擒王計,將士原無殺賊功。 要知沈道台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旗下人是糊裡糊塗的。一語罵盡。 哄小兒的法子哄今日政府,諸公不知能行否。我欲向作者一叩也。 都統平日怨聲載道,恐其被人乘機殺害。沈道台有特識,安得處處有此人? 都統嫌送禮不夠。再送一座中國江山何如? 旗兵打聽無事,又來應卯吃糧。中國兵那一個不如此! 沈道台交付盈餘銀兩,彌補庫款,一大樂事也。彼牟利之徒,焉知大體騙了 。 德兵下關,胸中早有成竹,豈今日貿貿然者可同日而語。 都統說手下兵沒有一個是洋兵對手,頗有自知之明。 都統說人糊塗。我不知中國人明白的是個甚麼樣子!
第九回 沈道台三賺德統帥 鄭監司駢首太原城
話說沈道台接了龍旗,帶著木匠泥工,並不去向別處,一直跑到張家口關城 之上。打著德國話,對看守德國旗的德國兵說道:「你們統帥因為營中沒有國旗 ,不足以壯國威,特地叫我來取國旗,移掛營中,以張體面,並且要你們一同回 去休息。」忙在袖中取出那張統帥寫的文憑,交給德兵看過。這些德兵久已知道 沈道台是統帥敬重的人,又見有統帥不得攔阻的文憑,不敢有慢,任憑他所為。 沈道台立喚木匠,取下德旗,換上龍旗。隨手又在關上尋到兩塊石板、一根 旗桿,叫木匠泥水匠扛著。這些看守旗號的兵已經收拾停當,遂一同下關。回到 校場德國營盤,叫他們各自回營。身上又取出那張統帥簽過字的文憑,送與守門 營官看過。立時相定地方,掘土豎旗。七手八腳,頓時豎好。沈道台拍手稱賀, 洋兵拍手答禮。諸事已畢,沈道台吩咐木匠泥工回去通報都統。他自己卻直進統 帥營中賀喜,告明豎旗之事。 統帥出門一看,果見一面德國國旗,半空飄舞。贊歎沈道台真能辦事,笑容 可掬,甚為親密。沈道台也歡喜相迎,隨口又將關城之上十個德兵送回營中的話 ,告知統帥。統帥聞知大驚,說:「我尚未傳令,誰敢教他們回來!」 沈道台 說:「這十個德兵是看守德國國旗的。德國國旗既到此地,自然要叫他們回來。 」 德統帥忿然道:「這個旗子是關上那面旗子嗎?」沈道台回說:「正是正是 。我是中國人,我不取那面旗子回來,我從那裡有德國國旗?我不扯上這面旗子 ,我將何以報命?」 德統帥大罵道:「 你好大膽,擅敢下我的旗!他們竟聽 你下麼?」 沈道台道:「貴統帥有文憑在我手中,誰敢攔阻?」德統帥猛然想 著昨日之事,方知已受沈道台之騙,怒目相向。又想著前次移兵下關,已早中他 調虎離山之計,口裡不由的胡言亂罵。 沈道台道:「我在貴國當學生,以及做隨員,貴國大皇帝、大丞相也常常見 面,從無此等恣睢之態、不堪入耳之言。貴統帥身為武將,於國體有關,不得如 此無禮。我知貴國軍律,國旗、軍旗不得分作兩起。我代貴統帥包荒,代貴國示 武,貴統帥當知所感,而顧全爾我兩國交誼。不然,我一待死罪囚,有何所畏! 若貴統帥所說被我所騙,此更為全球所笑。貴統帥赫赫大將,何以見識反出我下 ?依我看來,貴統帥不如就此將人情送與敝國。敝國他日議和之後,或可換與別 項利益。」 德國統帥回思半晌,終覺是自己的錯,說了出去,反被他人恥笑。心中雖怒 而不敢言,反作笑臉相迎,對著沈道台說道:「我是嚇嚇你的。你們中國人最怕 俄羅斯的恫嚇,我也來嚇嚇你。不料你倒比他們都統有骨氣。你回去對你都統說 ,要他自此以後,用心派兵看守,不要再被別人奪了去,那時就沒有這樣便宜的 事。」 沈道台極是會說話的,到了此時,被他這一場搶白,反覺啞口無言,難 以回答,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統帥放心。敝國都統要是肯讓與他人,今日也不 想收回了。」 德國統帥又說道:「我也打點回駐北京,只要華德西伯爵再有一 個電報來催,我就此動身。你回去也告明都統,叫他不要擔心害怕。」 沈道台辭別出門,回到都統衙門。以為這場大功,都統必定另眼相看,歡喜 獎賞,或有安慰勉勵的話。不料他心懷嫉妒,一見面便作色道:「怪不得人家說 你是漢奸,怎麼你一說,他們洋兵就這樣相信你?我不信你這張嘴有這樣本領, 你一說他就怕了,你就可以收回關地!明日我也要去學外國話呢。」沈道台一聽 此種議論,心中彷彿澆了一瓢冷水,忿不可遏。明知他要攘功,深恐占了他的面 子,故此發出這樣話來。一時知幾,急思避禍遠去,不由動了一個思家之念。遂 面稟都統道:「這不過是報答大人今番提拔之德,算不得什麼事體。職道既蒙大 人保奏,賞還道台,職道離家日久,受了這場風波,宦情已淡,只想歸家伏處, 苟全性命。今幸關地收回,兵民無恙。自此以後,沒有什麼事可辦,大人已無用 職道之處。職道擬請賞假幾個月,明日動身就回南去。方才德國統帥已言過,不 日即須回駐北京。只要大人用心保守著關地,不讓別國佔據,損了他德國的名譽 ,他也無話。要是大人再和前日一般,平白棄地而逃,送與別國,他可不答應。 職道就此告辭,望大人以後盡心竭力,死守勿去。不要叫外人常常瞧不起咱們中 國,就是莫大的光採了。」 說畢,打了一躬,立時辭出。 都統臉白了紅,紅了白,要想勉強挽留沈道台不要他去。不想沈道台第二日 一大早,已經動身長行,並不往德國統帥營中告別。就此一鞭南指,先回太原。 不上兩日,行在有電諭到張家口,派沈敦和辦理山西教案,著令迅速前往。 這裡都統急了,派了兩匹快馬,日夜追趕,一直追到太原省城,方才追到。呈上 電諭與沈道台看了。沈道台忙去見撫台,商議辦理此案。豈知山西教案不止一起 ,合計全省大小共有二百七十餘案,殺死各國教民七十四人。各國聲罪致討,聲 勢洶洶,大非口舌所能了事。 沈道台一接此諭之後,本想力辭不辦,又恐別人辦理此事,不識門徑,中國 愈加吃虧。陡然想起一人,可以商議此事,遂電請一位有名的西國大善士到了太 原。果然不消一禮拜,商議定了,將這樁大案消滅得無形無影。而且比別省辦得 更好,賠他銀子,仍是用在中國人身上,不是賠給外國人手裡。 大凡地方上教案,起首都是有激而成。地方官果能平時盡地主之誼,結納外 國教士,約束中國教民,自然相安無事。即或遇著有事之時,力能據理相爭,延 聘西國律師,代辯是非,剖斷曲直,也還可補救一二。然而已是下而又下之策。 不料這班不肖官吏,更沒有一個有人心的,都是一班蠢蟲。平日既漫無處置,臨 事又極倉皇。只好拿著百姓出氣,殺些不安分的地棍,賠些銀兩,就此含糊了事 。究竟殺的人又不是鬧事的,連死了做鬼,自己也不明白! 前頭這位山西撫台毓賢毓大人,正中此弊。一心只知道痛恨洋人,又不知道 自己修明政治。在山東做知府的時候,就是這樣糊塗。被朝中一位大臣賞識了他 ,將他不次超升。一二年工夫,就升到山東巡撫。後來又因外國人說話,把他調 到山西。不料他到山西,愈加痛恨洋人,不論他是洋官,是洋百姓,一齊都當作 眼中釘看待。尤其痛恨洋教士,他常常要生吃洋教士的肉,並不是為國際上交涉 ,痛恨外國人。只因山東巡撫是個大缺,為了一樁教案,將他調到山西。山西巡 撫是一個小缺,他因此恨入骨髓,久思乘機而起。在山東巡撫任上,已經釀出義 和團這般禍苗。到了山西,聽見山東拳匪起事,已蔓延到北京,他就用出一個詐 騙之計,誆騙這些各國傳教的教士,男女大小四十餘口,聲稱由官保護,送這些 人到山西省城貢院內居住。過了一日,密傳號令,派了軍士圍住貢院。自己帶了 親兵一隊,直到貢院裡面,將一概教士男女,拿回衙門,綁在庭柱之上,自己動 手,殺了個不亦樂乎。竟不像個做官的手段,倒像一個大強盜大流寇的行徑。一 霎時間,將各國教士殺完了。回得簽押房,還要行文各州縣,要他們照樣去辦。 毓賢雖是殘忍無人理之人,他的母親卻是慈善的。聽見他在簽押房辦這起公 事,他的母親得了消息,趕了出來,即在簽押房中,大大的將毓賢教訓。毓賢無 奈,只得罷手,還罵了許多不中聽的話。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就有些不成人的狗 才、想好處的下屬,借此討好,因此成就這二百七十餘件教案。 各國聯軍既破京師,兩宮西狩,有旨將毓賢正法。毓賢此時已經被罪,充發 新疆。正行到甘肅省城,陝甘總督將旨意宣佈,立刻將他斬首。 朝廷以為殺了毓賢,就可以平各國之氣。誰知聯軍各帥還是不肯罷休,必要 懲辦罪魁,開出一大批名單。內中提出情節最重的幾個,除卻剛毅已伏天誅之外 ,隨同扈蹕諸臣,還有四個應辦之人:端王第一,莊王第二,英年第三,趙舒翹 第四,議和大臣李鴻章接了此單之後,電奏行在。朝廷因端王係屬懿親,不得不 代為懇求。往返商酌,電報打了無數,始允免端王一死,將端王發往新疆圈禁, 永不釋回。莊王、英年、趙舒翹均賜自盡。 莊王臨死大呼:「咱們本不願意做這事的,全是端王的主意,派下來這個好 差使。怎的這時候倒反要咱們的性命,拿咱家去抵數!咱家豈是白死的,到了閻 王老子跟前,再同他算賬吧!」英年也是忿忿而死,說了一派激切之言,囑咐他 的後輩:「不要做官。朝廷畏禍,不能保護出力的人。就是做官,也不可出死力 。做事闖了禍,還是自己當的。」 只有趙舒翹臨死從容,毫無一絲畏縮之色。 宣詔以後,談笑自如,還不時的問有恩詔沒有。一直等到夜裡八點鐘,情知不妙 ,他才吩咐家人辦理後事,拿金子來吞。吞了兩點鐘工夫,不見動靜。對了家人 哭了一場,又吩咐家人拿鴉片來吞。吞了又不死。把個監視官急了,問帶來的差 役可有弄殺人的法子沒有。監視官是陝西巡撫岑春暄派來的西安府知府,便有長 安縣差人說:「小的有個妙法。只求大人陪了趙大人吃酒,灌醉了他,就可遵辦 。」 知府果然進去請安,送上一桌酒菜,勸趙大人吃酒。趙大人很願意做個飽 鬼,不上一刻工夫,吃得酩酊大醉。這個差人跑進房裡,將些皮紙,一張張浸潮 了汾酒,又一張張貼在趙大人的臉上,把個趙大人的面孔,糊得內外不通風。然 後將燒酒點著,按住趙大人的手腳,不許亂動,頓時將趙大人蒸悶而死。知府驗 過之後,然後銷差。岑春暄復了命,遂電知議和大臣,轉告各國公使,好將和議 及一切內地教案之件,重新開議。 沈道台在山西得了此信,又連催那位西國大善士,趕由上海轉到北京,再到 太原。 說起這位西國大善士,不是別個,就是耶穌教中人,上海廣學會裡李提摩太 先生。這人一生以行善為本,守著本教中救人的本旨,不肯遇事吹求。到了山西 ,將此事始末斟酌一番,遂限定山西官場賠款五十萬兩。又知道山西是個窮地方 ,將五十萬兩分作十年交清,每年只交紋銀五萬兩。又不拿回西國作為死難的教 士恤款,即在山西省城開了一個學堂,由教中人經理,即將此款作為學堂公用。 招募山西文人秀士入堂讀書,要使文明之化普及眾生,以後永免再有民教衝突之 案。此案一定,中外同稱。這位李提摩太先生又知山西地方,風氣錮閉,一時仇 教之心未能盡化。反覆推詳,想一個懲一儆百的法兒。只得將一個縱惡殃民、罪 不容誅姓鄭的道台,提出另議,與沈道台定他一個斬立決的罪名。其餘參的、革 的、充發的,一共二三十人,均免其一死。姓鄭的道台神通廣大,未曾奉旨,先 覺而逃。後來緝捕文書四處發遍,才將他擒獲,解回山西。問他口供。他在公堂 之上,供出一大群指使之人。沈道台又怕株連別人,勸山西巡撫從速定奪。山西 巡撫無奈,將他綁出斬首。可憐這位監司大員,雖非起首釀禍之人,只因自己功 名熱中,要想巴結上司,升官發財,拿了別人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今日死作刀 頭之鬼,不知九泉之下見著毓賢,作如何說法呢!正是: 飛廉惡來,一介鄙夫。 助桀為虐,死有餘辜!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德國統帥中了沈道台調虎離山之計,不肯發難,是文短不是輕恕。 都統攘功,一派胡言。中國官個個有此伎倆! 毓賢痛恨洋人,是中國全國代表,又是中國官場惟一之見。 毓賢在山西誅殺教士,此篇用渡筆,惜未暢寫其殘忍無人之狀。 鄭道之死,有謂不確者,姑存其疑。 莊王臨死之言,確是天潢貴冑世界。
第十回 北洋大臣拜師兄 黃連聖母遣神將
話說西安懲辦端王、莊王、英年、趙舒翹之後,天下快心。雖然這是偏重一 面的說話,當日要是直隸封疆大吏,果得一二有識力持大體之人,不肯附和姦庸 ,釀成變局,朝中雖有端、剛之跋扈,也叫他無可如何。偏偏直隸總督遇著一個 旗人,這人平時有個外號,叫做婆婆,辦事原同婆婆媽媽一般。當日拳匪到了霸 州境地,有許多下屬上稟求兵,勸他派兵剿捕。總督這時只因誤聽人言,不敢誅 殺立威,反而將稟批駁,說下屬們造謠生事。因此拳匪勢力愈弄愈大,竟敢明目 張膽攻破霸州城池,將霸州州官劉大老爺囚禁監牢,以為不肯附和者戒。自從四 月廿三、廿四日起,一直延至五月初五,遂成不可收拾之局。都是後話,暫擱不 提。 且說當拳匪未入天津之際,早兩三年,即有一種無名揭帖,說是乩語所判。 上面寫著: 今年五月五,這時不算苦。 滿地紅燈照,那時才算苦。 這種無根謠言,雖是無稽之言,無奈無知小民,早已為所哄動。五月初頭, 義和團頭目張德成到了天津,公然到處行劫。商民合稟總督,求他剿辦彈壓。總 督無法可施,只得把商家董事請到自己衙門花廳,拿出端王假旨,朝他們流涕, 說道:「這是裡頭的主意,特地叫人請來的,誰敢有違!諸君可以忍 耐,便 忍 耐 些 兒;不 能 忍 耐,不 如 趁 早 遷 移 為是。」商家董 事聽了這番話,面面相覷,一言不發。辭了出來,遂各檢點逃難,大沽口輪船頓 時擠滿。每日太古、怡和、招商三公司輪船上,總有四五千人前來買票。豈料逃 者未半,業已不可收拾。 這張德成張大師兄本是船幫首領,知道北邊沒有幾個有錢之人,在天津發財 的,都是南邊人。他看見南邊商人,一群群由鐵路火車運往大沽口船上,他心中 不由得著急。遂私自率了黨羽,先拆鐵路,搶劫避亂商人。頓時殺人如山,流血 成河,把塘沽以上一帶七十二沽河裡,都將死屍填滿。一時天津官場束手無策, 只好各自為計,由天津遷保定,由保定再分赴河南、山東。 當時便惱了一位武官。這位武官是誰?便是直隸提督聶士成聶大人,說道: 「這還了得!這不是造了反麼?」 遂自督率大兵,由楊村拔隊回津,開槍痛擊 。這些手下兵丁,久已聞得拳匪有大法術,可以不畏炮火。個個自危,人人退縮 。聶大人不信,走到三里河地方,看見電桿上有兩個頭包紅布、腰纏紅巾、手執 紅旗的拳匪,在那裡口吹哨號,張牙舞爪的亂動。聶士成的兵丁看見,就嚇退了 ,說:「這不是仙人麼?怎麼一枝電線桿上會站得住?」 聶大人聞言大怒,立 取新式手槍,向上轟擊。不料連放兩槍,兩個拳匪依然在電桿上直立不下。這些 手下兵丁又嘩然道:「果然是不怕槍炮。大帥得罪了大師兄,眼見得大禍就要來 了!」 聶士成聽了,愈加憤怒,手執長斧,匹馬當先,一氣衝到這兩個拳匪面 前,立將電桿斲倒,便叫隨帶的差官上去綁人。差官下馬一看,誰知那兩個拳匪 ,早被槍子穿胸而死。當初拳匪一聞槍聲,便已逃避。這兩個在桿上,不及下來 ,便已一命嗚呼。聶大人下馬驗過,不覺大喜,叫差官拿去,傳示各營。各營始 知拳匪不怕槍炮,全是一派假言。各各放膽痛殺。即在三里河左右搜捕。凡見身 上有一絲紅布的,不是用槍刺死,即是用槍打死,一直殺到天津浮橋橋邊。張德 成張大師兄抵擋不住,遂逃到直隸總督衙門,在制台那邊躲著。 其時制台早已得聶提督剿匪之報,一見張大師兄進了衙門,不問青紅皂白, 即手執長香,在宅門門口跪接。口稱:「與我無乾,師兄不要動氣。」 張大師 兄隨機應變,厲聲說道:「要我饒恕了你,不奏天庭,除非將聶士成殺了,出我 胸中這口惡氣,方可依允。」 制台尚未回答,聶士成早已進了衙門,走到面前 ,向制台索辦張德成。張德成見聶大人緊緊追來,不顧死活,即向總督內堂躲去 。制台便將聶提督迎進花廳,勸他省事,不要惹禍上身。即將端王假詔,取來請 看。聶提督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剿除亂民,是我份內之事,如今在你 總督衙門,我做提督的不便搜殺。料想總有時走出衙門,我在外等著他就是了。 」 說畢,忿忿辭出。密地傳令各營,把總督衙門前後圍住,不許放亂人出進。 制台聞報,大驚失色,即在衙門打一暗電,稟明端王,請調直隸提督移駐八 里台,防禦洋兵。未出一日,果有偽旨著令聶士成立刻回防,不得稍有遲誤。聶 大人接著,明知是制台的主意,無奈本朝成法,武官向例受制文官。聶大人此時 只得向制台說道:「拳匪頭目一時捉拿不到,尚望協力同心,嚴飭部下緝拿為是 。不可輕縱,致貽後患。」 制台只求他遠去,滿口諾諾連聲,送他出門,再作 道理。聶大人果然辭別制台,回防駐紮去了。 這裡張德成得了活命,不但不感謝制台,反而出外揚言,說制台是個漢奸, 受了洋人賄賂,不肯將聶士成斬首。四處流言,故使端、剛聞知,以施其傾陷之 計。制台聽了,惶恐萬狀,再請師兄進署,與他賠罪講和。張大師兄遂說出三樣 事情,要制台依了他,才肯保他無事: 第一 要在總督衙門立壇練拳。 第二 要事事聽他號令,不論文武官員,在街上相遇,即須下轎跪拜。 第三 要犒賞同黨銀十萬兩。 制台聽罷,私想:「要做朝廷的官,只好順從朝廷意見。既是端王、剛毅相 信這義和團,自然依著他做,要如何便是如何。第一、第二兩項,卻於自己身上 ,沒有什麼大損,都可依得。只有第三條,要銀子十萬,要把我家私去了大半, 這卻難以答應。要想保持這個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地位,又不能不應允。」情急智 生,便對張大師兄說道:「 第一、第二兩件,只要我出一個號令,誰敢不遵。 第三件卻要想法子,我包你十天之內,有十萬銀子送你如何?」 張大師兄道: 「 依我說來,第一、第二兩件,倒還在後。第三件卻是我分贈師弟們的,一刻 不可稍緩。既是你包下了,你可立個限狀,待我去通告師父,奏明玉帝再講。」 制台說:「 既是這麼說,就在我大堂之外,立起壇來,通告神明何如?」 張德成無奈,只得說道:「好,好!」 制台立時傳喚手下官員,在大堂丹墀之下,搭起壇來。張德成披髮踏步,裝 出種種怪象。拿起幾張黃紙,走至壇中,拿劍拍了幾下,蘸滿硃筆,寫出五個大 神聖名目:一位是紅臉大漢關夫子,一位是法力無邊孫悟空,一位是酒醉大仙李 太白,一位是江湖有名黃天霸,一位是再世恩人毓賢。卻把「毓」字忘記筆畫, 寫成一個「 流」 賢。立好了壇,拜過了菩薩,將制台限狀取到。立在壇上, 鬼鬼崇崇的念了一會咒語。忽在壇上高呼:「師父准了,宣某人上壇叩謝!」此 時制台也忘記自己是方面坐鎮,赫赫大員,只為了自己富貴,低首下心,公服出 堂,登壇下拜。將要拜完,尚未起立,張德成忽雙眼一閉,令牌一拍,改變聲腔 ,指著制台說道:「許便許了你的限期。只是師弟們延宕十日,恐不免餓死,須 先問你捐三千銀子,作為十日小費。」 制台被他一嚇,連連叩頭道:「 遵命,遵命!」 張德成又裝出怪腔說道 :「也不怕你不遵。你要翻悔,吾神自放天火燒你。」嚇得制台一身大汗,忙即 退下壇來,叫賬房裡抬出三千現銀子,交給張德成。這張德成尚在壇上,高擎令 牌,如廟中塑的王靈官模樣一般,閉目不動。 衙中差役抬銀上壇,說道:「 師兄不要做這個樣兒了。大人送出銀子來了 ,你快拿去分派吧。」 張大師兄又裝出怪腔道:「 你們趕快到轅門外邊,叫 我跟來的小伙計來扛。」這些衙役怕事,果到轅門外面,找著五六個包紅巾的小 拳匪,進衙來扛。張德成尚是左手捏訣,右手持牌,大踏步而去。這些衙役看他 像個瘋子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有無法術,任他搖擺竟去。 張德成出了督署,忙向同黨抬銀子的說道:「抬到侯家後小金喜家去。」小 伙計聽命,飛奔同行。這個小金喜本來是個天津下等土窯子,張德成向無恒業, 只借小金喜家作為窩頓之處。小金喜身高六尺,全體癡肥,滿臉橫肉,卻是一雙 五寸長的半大金蓮。此時看見張德成押著扛抬了許多銀子進門,一時眉花眼笑, 不由得骨頭輕鬆。張德成恐怕露出馬腳,忙即打開銀包,分給抬銀子的小拳匪, 一人一大錠,要他們到隔壁窯子裡取樂。自己卻拿銀子,一包包的點交小金喜。 小金喜接一包,問一聲:「我的人兒擀,你怎的弄上這票大銀子?」張德成不暇 答話,等到小金喜收完銀子,方將以上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小金喜聽罷,也歡喜的了不得,又笑說道:「 如此說來,我也還有個戲法 兒玩呢。」 德成道:「 你有什麼戲法,可以當我面一試麼?」 小金喜道: 「這又何難!你去買了火藥引線,我自教你。」果然張德成買了引線火藥,交與 小金喜。小金喜取了紅紙,糊上一個紙圈,滴上一滴麻油,將火藥拌好封好,露 出一根引線在外,像小孩子放孔明燈玩意兒似的,將引線點著。立時藥借火力, 紙圈沖天,油藥同著隨風上去,蕩在半空中,彷彿掛了一盞紅燈一樣。德成大喜 ,一手拍著小金喜的肩膀說道:「你真是我的大幫手!有此法術,不患不成!」 於是夜夜要小金喜放這紅燈。自己即在外布散謠言,說是黃連聖母下凡,另有仙 法是紅燈照。紅燈照上有無數仙姑神女,審察人間百姓。只要那個不信義和團的 ,便遣紅燈照,燒他一個家產盡絕。果然一夜小金喜糊了一個大紅燈,把火藥多 放了些,一時火藥落在人家,把這人家燒個淨光。於是以訛傳訛,夜間看見紅燈 ,便說仙女來燒房子了。弄得人心惶惑,晝夜不寧。 大沽口華兵又打敗仗,連連敗報,報到制台衙門。制台先時因為答應大師兄 十萬銀子犒賞,恐怕自己挖腰包,一連上了三個假報勝仗的摺子,騙了端王,發 帑大賞義和團團民。這時敗報一日緊似一日,看看將近天津城,性命難保。還倚 著大師兄真是有法力的癡想,請了張德成進衙,商議軍情大事。張德成是個鄉中 船戶,平日圖劫孤客,謀財害命,無所不為的。這時依著紅燈照聲勢,到處殺掠 。殺掠一過,一口咬定殺的是教民,便可無事。這回重進總督衙門,見了制台, 一言莫發,只說:「我也不知就裡,只好請了黃連聖母,進衙商議。」制台此時 猶如失乳小兒,飢不擇食,只得傳命,把自己坐的八轎,派了儀仗鹵簿,迎接黃 連聖母進衙,親問吉凶。張德成說:「恐怕請他不到,須待我親自去請,乃為正 理。」張德成先自走出,與小金喜商議定了,隨後制台派的大隊人馬都已到齊。 黃連聖母頭上包好了紅布,加上一個大號紅絨絲球,身披紅衣,腿著小腳紅 褲,竟是戲台上玉堂春打扮。升坐總督大轎,放下轎簾。轎上又披了無數紅布條 子,又像花轎,又像棺材罩。一路開鑼喝道,到了制台衙門。制台手捧爐香,跪 在先時所立壇下,口稱:「 下官何德何能,得蒙聖母降臨!現在洋兵攻打大沽 炮台,步步逼緊。不日兵臨城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還求聖母高抬貴手,救 救 下 官 這 個 狗命!」黃連聖母在轎中不肯下轎,高聲喝道:「 某人 ,你不必擔憂,吾神已請張大師兄,派了十萬天兵天將,在紫竹林滿安地雷炸藥 。只待洋兵到來,便一齊轟得他乾乾淨淨。此時洋兵雖是得步進步,正是誘兵的 道理。你卻萬萬不可說破機關,等他到了租界,自見分曉。」 制台聽罷,信以為真,連連叩頭道:「下官無能,全仗聖母、師兄法力。」 黃連聖母遂喚轉駕回宮,仍舊坐了八轎,回到侯家後窯子裡去。這裡制台安心 ,專等洋兵進了租界,好行聖母師兄的法術。正是合著俗語說的: 世間無識癡心漢,朝裡高官極品人。 要知聖母師兄的法術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聶提督痛剿拳匪,獲罪甚奇。下回補出,便見分曉。 聶兵後與拳匪誓不兩立,各自為戰,大小戰將及百次,而拳匪於是乎盡。 拳匪要挾必殺聶士成而後肯戰,未幾聶士成戰死,而拳匪終未出一戰也。 本朝向例重文輕武,最是惡習,而有聶士成之報,可異也。 北洋大臣奏報勝仗到京,京師以為天下可慶太平,群相稱賀。比至聯軍入京 ,尚有以為誆報者。 端王犒賞拳匪銀十萬兩。此銀聞為李來中所得。 張德成騙取銀三千兩,可發一笑。其情其景,宛然在目。 直隸總督拜跪黃連聖母,當時同寅亦相譏刺。而鄙夫因保祿位之故,不惜身 命為之孤注,其愚真不可及。 拳匪所附托之神,離奇不經,雖小兒亦知其妄,而旗員中信之不疑,即是平 日不讀書之故。
第十一回 董二姑劉三姑脫離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馬頭
話說此時直隸總督一心妄想,等著大師兄、黃連聖母,遣派天兵天將,轟退 洋兵。豈知一直等到洋兵攻破天津城池,還是一個杳無消息。那時總督單身逃到 楊柳青地方,又接到李秉衡兵敗自盡的軍報,不覺撫膺歎道:「中國的氣數大約 是絕了!不然,怎麼有這些天兵天將、神聖菩薩,還打洋人不過呢?」後又有人 來報:制台衙門上下家眷,都被洋兵擄去。制台聽了,號陶大哭。看看手下的兵 勇逃亡將盡,自己想想無法,遂吩咐預備後事。同逃的家丁都怕連累,也都願他 早死,好大家散伙。遂在鄉間,搶了一口棺材,送到制台大人面前。制台大人見 了,又是一場痛哭,隨後穿好公服,吞了鴉片,自己爬進棺材睡好。 等等不死。一直等到將近晚邊,遠遠看見烽火連天,殺聲震野。恐怕洋兵追 來,不得好死,遂喚一個差官近前,對他說道:「 我平日待你如何?」 那差 官勉強說道:「 恩重如山。」制台道: 「 既是如此,我托你一樁事體,你 可肯照辦?」差官愕然不解所謂,因說道:「 大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制 台道:「我並無別事,只求你腰裡手槍,朝我心窩一放。」差官道:「標下不敢 !」 制台道:「 你與其此時不肯,停一會,大家送把(給)洋兵去殺,你倒 肯嗎?」 差官想了想,終是不敢下手。忽又有一陣敗兵來報,馬軍們全隊退去 通州。制台急了,大聲說道:「這時更無法想。左右前後,一無托足之處。不趁 此時送我歸天,還待何時!」 差官無奈,取出手槍,裝上彈子,掩著面孔,放 了一槍。卻好中了腦蓋,頓時氣絕。釘好棺材,埋在荒地,各自逃生散去。 可憐這位北洋大臣,平時只不過一個庸愚無識之人,今日國破家亡,妻子莫 保,反做了枉死之鬼。論他境界,煞是可慘;論他罪惡,卻有餘辜。做了一二品 大員,只知依附權奸,不敢批鱗逆諫,弄到後來,求一善終而不可得。這是他自 己罪有應得,死如其分,也不必說了。 再說天津破城之後,張德成張大師兄知道炮火厲害,不是可以輕於嘗試的, 遂席捲平日所搶劫的貴重珠寶,走回自己船上。帶了十幾個伙匪,也不顧他的相 好黃連聖母小金喜,扯起風帆,安排回家度日。走過各村,尚且耀武揚威,要各 村各戶,預備供給。一日,行到一個村莊,他仍照前日行為,帶了兩個伙匪,向 店主人硬索酒肉。店主不肯,以致爭鬧,引動了左右鄰舍都來解勸。 誰知冤家路窄,偏偏撞著仇人。店主隔壁一個人家,就是天津城裡逃下來的 難戶,今日看見張大師兄自來索詐,便知道他是失水蛟龍。心中盤算了一回,要 將他置之死地,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能有濟。即攘臂向前,一手拉著張 德成臂膊,說道:「大師兄,你犯不著同他們計較。你有的是人,停一會兒再來 擺佈他就是了。」 張德成呆了一呆道:「果然不錯。少遲一刻,請來試試我的 手段。」 言語雖硬,臉上卻有慌張之色,走出人叢,昂然而去。 店主聽見鄰人這個稱呼,便知是拳匪頭目,知他這一去,斷無好消息。正在 兩難之際,忽見這鄰人立在店旁,說道:「掌櫃的,你怎的不認識這位張大師兄 ?你今日得罪了他,卻要小心才是。」店主道:「大哥說那裡話!我這村裡,是 不信邪教的,怕他則甚!」 鄰人說道:「 不是說怕他。他在天津城,殺人放 火,官府尚且無可如何,他還怕你這鄉下人麼?我勸你防備是好意,叫你留心。 恐怕殺了來,你一單身人是不能抵擋的。」 店主鼻子裡哼了一聲道:「 你說我村裡無人可以抵擋他,我把個樣兒你瞧 瞧。」 說著,就跑在裡間,拿出一面銅鑼,鏜鏜的亂敲一頓。立刻聚了一大堆 的人來,圍著店主就問做甚。店主跳上櫃台,說道:「剛才有個拳匪,在這裡訛 詐我,被他搶去一塊豬肉,請你們大家合力追趕。」 大家哄然一聲,各自攜了 防身器械,直奔河乾而來。這店主的鄰人也背了一個大鐵鋤頭,首先奮勇追去。 將近追到德成身邊,猛力一鋤,頓將張德成一鋤打倒,正如李自成兵敗落荒一般 ,腦裂而死。後面同來的人,看見自家隊裡得了手,愈加踴躍從事。一擁上船, 竟將這班同來伙匪,橫七豎八,打得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個個粉身碎骨而 死。大家將屍身甩在河裡,將船上所有寶貝,一齊取出,搭配瓜分。諸事已畢, 大眾放起火來,把賊船燒光,就此了事。 再說聶士成防兵駐紮八里台,日夜預備與洋兵開戰,借著台地鹽包,砌成一 個防營營盤。洋兵彈子飛擊營中,中了鹽包,沒有一彈得力。聶提督的營兵,看 看洋兵利器不過如此,膽子大壯,共議出營陷陣。聶提督大喜,手執令旗,身先 士卒,營門一啟,勇氣百倍。頭一陣即奪了火車站,第二陣又得了鐵路浮橋、紫 竹林。租界裡面洋兵,當之輒敗。洋兵見了聶提督旗號,便心寒膽戰。聶提督如 入無人之境,左右衝突,大為得勢。 正要渡過浮橋,直攻租界,不料租界對面樹叢中,暗裡射出一陣快炮,如連 珠一般亂發,彈子如雨一般打來。聶提督向來打仗不肯落後,這回首受炮彈,跌 落馬下。部下兵丁正在立意破敵,不防主帥有失,遂丟了打仗工夫,共來保救主 帥。聶士成蹬足大呼,退出車站,尚且勉扶差官,奮力扼守。不料亂彈中又飛過 一彈,恰恰打中聶提督肚腹,這槍彈衝過聶提督肚腹,尚飛出三丈來遠。部將差 官眼看主將無救,遂敗回八里台營中。洋兵乘勢掠過營盤,直攻天津府城。這裡 聶營營兵,遂各自分股向內地退去。見了拳匪,若同不共戴天之仇,無不迎頭痛 擊,竟把個直隸全省拳匪剿滅得乾乾淨淨。 洋兵既破天津城池,北洋大臣早已不知去向。惟見各門守城的兵丁,個個死 在城上,依然手托快槍,立而不僕,怒目外向,大有滅此朝食之意。洋兵看了, 不覺大驚,從此佩服中國北方練兵,不敢正眼相視。當由各國代為收屍,埋在一 處,封為一大京觀。至今天津城外有個小山,即是掩埋此輩之處,恰恰應了前次 童謠「 滿地紅燈照,這時才算苦」兩句讖語。後人有詩弔之曰: 萬國旌旗動地來,飛蝗鐵彈集城隈。 天津城上殘磚石,曾染男兒赤血來。 又曰: 諸君無術保平和,霍衛何如魏絳多。 不自內修新政治,幸毋孤注擲山河。 洋兵一面收拾兵丁屍首,一面搜殺拳匪餘黨,將制台衙門裡官幕上下眷屬, 一齊囚在一處,然後再到侯家後尋著黃連聖母。豈知黃連聖母尚在圍城,買了三 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大的叫做九仙姑;二的叫做董二姑;三的叫做劉三姑。這 九仙姑的名號,不知何所取義。有的說就是狐狸精外號,因狐狸成精時,尾巴上 有九個黑圈,故名九仙姑。又有人說是九華山仙姑下凡,故名九仙姑。總而言之 ,無非是一派胡言。就是這董二姑,黃連聖母說他是董福祥董大帥的妹子董二小 姐;劉三姑,是劉永福劉大帥的妹子劉三小姐,也是捏造出來的,並非真有其事 。劉三小姐年紀頂大,最會勾搭相好。董二小姐也會尋搭姘頭。只有這九仙姑年 紀頂小,長在聖母身邊,因為他進門最早,故照著進門前後,排了次序。論起三 個仙姑,也不是良家子女,都是侯家後別家窯子裡的丫頭,全是張大師兄得了北 洋大臣三千銀子,代他買的三個討人。三位仙姑平時看見同巷紅倌人出條子,多 坐的是極闊的闊包車。他到黃連聖母家,學會了紅燈照,就給他三人每人買了一 部包車,到處替人看香頭。因為大師兄規矩,忌諱洋字,不許叫他的包車叫東洋 車,因此起了美名,叫做雲車。三位仙姑的雲車,響鈴最多。跑起來,前後都跟 著紅包頭小伙子拳匪二三十個,叫做雲童。 這日洋兵到了黃連聖母家中,董二姑、劉三姑剛在外面看香頭,只剩九仙姑 在家。洋兵拿住他母女兩個,打上囚籠。卻早有人報信給董二姑、劉三姑兩個。 因此董二姑、劉三姑得了信息,脫去紅衣,各自選了一個中意雲童,就是這樣逃 走。至黃連聖母、九仙姑兩個,坐了囚車,一直推到各國都統衙門。這都統衙門 就是北洋大臣衙門改的,離侯家後不遠。黃連聖母見了各國都統,言語不通。只 見各國都統代他照了相片,重新裝在一個鐵絲籠裡,送他上船,要他到各國遊歷 一番。這黃連聖母,一個下賤女流,闖下大禍,業已饒他不死,又不費分文,得 以環游地球,也要算得前世修來的福氣。擱下慢提。 且說洋兵得了天津,不上幾日,即攻破北京。北京既破,李鴻章李傅相也到 京城,開講和議。洋兵尚是進兵不已,又從天津進兵保定。李傅相嚴檄兩司,各 保岩疆,不得與之接戰,以免和議多生枝節。直隸藩司廷雍,同了臬台接到此電 之後,以為李傅相有心降順外人。他也想學個乖巧,不等洋兵開到保定,就自己 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遠遠跪著,迎接洋兵。洋兵官大為詫異, 下馬扶起,團團圍住,問他來意。廷雍不通洋話,不知所對。洋兵官大起疑意, 請他上轎同行,卻派了許多洋兵,軟禁他兩人,不許交頭接耳與跟從的人說話。 走近保定城門,又見一個儀從赫耀頭戴大紅頂的官,拜倒塵埃。洋兵官更為駭怪 ,下馬將他扶起。請出一位從前在過北洋大學堂的大教師,向他二人問話。始知 前頭在亭子上拜的是藩台,此刻在城下拜的是臬台。他兩個因為得了議和大臣電 報,要他迎降,故而拜倒馬頭,以冀饒他一死。 洋兵官說道:「 他要降順我,只要城上豎一白旗就是了,何必作此怪相? 」 旁邊便有人說道:「這兩個人極是頑固,他要知道這個通例,他也不作拳匪 頭目了。」 洋兵官道:「他是拳匪頭目麼?」旁邊人道:「正是,正是。我們 當初在天津圍城中,幾乎被他殺了。」 洋兵官聽了大怒,立刻叫手下洋兵將他 二人綁起,口裡還罵道:「 我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不是好貨!」 此時他兩 個不知說些什麼,心上只是後悔不迭,不應聽信李鴻章電報,親來降順外人。於 今凶多吉少,卻待如何!心裡盤算一回,又哭了一回。 等到明日,各國總兵官均已到齊,又接著各國公使,也到保定。即在總督衙 門大堂開了大會,擺列著四五十張公案,在監裡牽出他兩個,當堂審問。只見兩 人跪在地下,口稱冤枉。上面正中一個洋人,打著京片子說道:「你這兩個罪犯 ,今天還有什麼說的?我在你們中國,代你中國教育許多子弟,辛苦了十幾年。 你說我只會拿錢,不會教人做八股文章;只肯傳教,不肯實心辦事。你教你們總 督圍了學堂,殺我師弟,一個個斬草除根。這話是你說的麼?你一計不行,又生 一計,又叫你們總督照著山西毓賢的法子,騙了直隸全省的教士,去到保定,殺 個雞犬不留。這話是你說的麼?你說咱們西洋邪教,抵不住你的萬法正宗;耶穌 基督,抵不住你的黃連聖母。你怎麼今天也會被咱們洋兵拿著呢?你不拜耶穌的 ,卻為何又來拜咱們洋兵呢?」 說得廷雍啞口無言,汗流浹背。 抬頭一看,正中坐的不是別個,就是平日與他為仇的北洋大學堂裡的一位教 習。自知不妙,頓時失色。又聽那臬司哭訴道:「 這些事情全怪我不上。我當 初是極力的在內勸和。制台被我說的漸漸的有了回意。只有這廷藩司執意不從, 他還罵我是漢奸。他仗著他與剛毅是親戚,一味橫行霸道,將我臬司不放眼裡。 把我通飭剿匪的文書,一例批駁。反暗地通報剛毅,說我有反意,立刻下了一道 旨意,將我革職。他心懷不平,還想殺我。虧得制台保了一折,勸我勉從眾意。 無奈在衙門裡立了個義和團神壇,方得無事。並非我有意從匪。我衙門中現有公 事底稿可查。只求洋大人到衙門取了全宗案卷,一看便知我不是個歹人了。」 洋兵官聽罷,笑了一笑道:「你不過是個熱中小人,知道甚麼是好,甚麼是 歹!論起官職,自然他大你小;論起罪惡,自然他首你從。我於今與各國大人商 量定了,免你一死,好麼?」臬台叩頭道:「 謝謝洋大人的恩典!」 各國公 使、兵官公共商議好一會兒,寫出兩張判條擲下,命他二人同看。上面寫道: 直隸布政使司布政使某,身為大員,甘作匪首,誅戮教民,罪不容死,擬斬 立決。直隸按察使司按察使某,始意剿匪,後乃附和拳黨,情尚可憐,暫且開釋 ,以觀後效。 二人看畢,一喜一憂,自不必說。頓時堂上傳呼劊子手伺候。臬台此時看了 藩台上綁,那一種淒涼可慘之色,不覺自傷自悔,以為從此得了狗命,立誓再不 為官。一會子廷雍綁出總督衙門,頓時身首分為兩段。劊子手呈上首級。堂上叫 送與臬台看過,又吩咐道:「你可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去吧!」那臬台得了命, 方抱頭鼠竄而去。各國公使、兵官也大家散回各地。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裕祿慷慨死節,與李秉衡同一畏罪而死,並非存心大義。 聶士成之死最慘,死時肚腹已腐,因死時適在夏日也。 張德成一無知小民,較之李自成萬不及一,同為裂腦而死,意者天心厭惡, 故設此嚴法以昭示後人耶? 二詩憑弔戰士,自有身分。
第十二回 權臣構禍殺三忠 罪魁偷生難一死
話說各國聯軍自辦山西鄭道台之後,又在北京爭辦罪魁徐承煜、啟秀二人。 議和大臣李鴻章無可奈何,只得順從各國公使之請,一連打了無數電報到西安行 在,爭論此事。朝廷無奈,只得允從。 原來這徐承煜就是大學士徐桐之子。徐桐本是個窮翰林出身,又是個極勢利 極熱中的人,做官做了二三十年,不得一個好差使。他這一口怨氣,無處發洩, 積之愈久,發之愈烈。遂將這股毒氣,一一移到同寅身上。久思借此報復,一消 胸頭之恨。恰好那年朝廷冊立大阿哥的時候,要想選兩個八十歲老臣作為師傅, 遂選了一個崇綺,一個徐桐。崇綺是個承恩公,本來是穆宗毅皇后生身之父,為 人老態龍鍾,雖沒有什麼學問,卻是和氣可接。只有徐桐這老兒,年紀雖活到八 十歲,一味意氣用事,倒像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動不動與人生氣,又歡喜在人面 前說小話。他想一個人孤立無助,與其援引門生故舊,受他們他日反噬,不若提 拔自己兒子,作一根深蒂固之人。遂用嚴嵩遺策,想了法子,一連把他兒子徐承 煜升到刑部侍郎。他的兒子既然升到刑部侍郎,兩父子就在朝中橫行霸道,肆無 忌憚。庚子五月間,拳匪初起,與剛毅定了一條密計,在朝中說了些激烈話,激 動朝廷,要想借此大殺朝臣,以為箝口地步。他平生看見辦洋務的官員,升官發 財極其容易,比他們做翰林的大佔便宜,最為心中所不喜。庚子五月中,拳匪入 京,太常寺卿袁昶袁大人首先上奏,請飭地方官剿辦。此奏一上,朝廷一無成見 ,只惱了徐老頭兒和剛毅兩個。 當時朝廷接著此奏,便問軍機大臣,此事如何辦理。剛毅在朝堂之上,怒氣 勃勃,大聲說道:「這義和團是奴才奉旨去請來的,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有人 敢說剿滅,即是妖言惑眾。可即將他拿下,斬首號令!」 這一語果然激動朝廷 之怒,立將袁大人拿交刑部。次日,朝廷又集三公九卿會議此事。徐老頭兒又在 班中厲聲說道:「自從康、梁講什麼洋務西學,人心只知向著外國人。義和團是 扶清滅洋的,袁昶這賊敢說剿辦,已是罪該萬死,還有什麼議頭?趕快殺了就完 了!」朝廷果然允奏。 只可憐的當今光緒皇帝,知道無故誅戮大臣,必有大禍在後。一眼看見曾經 出使過的許景澄許侍郎,便傳旨宣上殿去。皇帝一手拉著他,話亦說不出來,那 兩隻眼睛眼淚只是直流,有如斷線珍珠,落得滿身皆濕。徐老頭兒見了這個情形 ,不由得心中大怒,又厲聲說道:「這是個什麼樣子!狐媚惑上,罪亦當死。一 並與袁昶拿交刑部議罪!」 大家議論紛紛。徐老頭兒又厲聲奏道:「這兩個罪 人,情真罪實,還要什麼部議。只叫臣的兒子刑部侍郎徐承煜拿去斬了便罷。」 剛毅也出班奏道:「遲便有人講情,不如趁早殺了的好!」端王出班奏道:「方 今用兵時節,不殺大臣不足立威。殺了便足鎮壓這些心中不服的人了。」 徐承 煜看見端王如此說法,就算領旨。自己派為監斬大臣,忙即起身,趕到刑部傳齊 劊子手,把許大人、袁大人押到菜市口。 許大人對徐承煜說:「我是身受殊恩的大臣,今日國事敗壞,不能補救,死 了便卸了我的責任,倒也乾淨。只是我身邊尚有一個大學堂存款摺子,現存在道 勝銀行,實銀四十萬兩。煩你代奏,不可便宜了外人。」 說著,便將摺子送交 徐承煜。徐承煜接著,便佯笑說道:「四十萬銀子,也賣不掉一個漢奸名字。不 要囉唣了,趕快走你的路!」 說罷,便吩咐斬訖。 這裡袁昶袁大人走上問道:「我犯了什麼大罪,今日要上菜市口?」 徐承 煜鼻子裡哼了一聲,笑道:「 我不曉得。我是奉了旨意殺你的。」 袁大人道 :「這麼,你拿出上諭我看,好曉得我自家的罪名。」 徐承煜大聲說道:「 現在殺個把人,還要什麼憑據不成?我是奉面諭殺的,沒有什麼硃諭。你此時把 我怎樣?你同我趕快滾出去死!」 袁昶大罵道:「朝中有了你們這班奸黨,由 著你們橫行。我在地下等著你算賬就是!」 一時將兩位大臣斬訖,徐承煜便得意揚揚回報他老子徐桐,然後再到朝中復 旨。後來朝中又殺了徐用儀、聯元、立山。他父子愈加膽大,無惡不作。 此時端王急急要他兒子做皇帝,叫剛毅帶了拳匪,把皇城裡面正陽門燒掉。 又放出手段,無法無天,到處亂搶亂劫。口裡胡說亂道,說是「 生不願封萬戶 侯,但願殺了一龍二虎百羊頭。」一龍就指當今皇帝;二虎就指李鴻章、劉坤一 ;百羊頭就指東交民巷各國公使參贊隨員。就是這麼發狂發顛的胡攪亂攪。搶了 大學士孫家鼐一家,又去搶各官各商家。搶來的東西,就在前門大街,明目張膽 擺著叫賣。有人買去,又被義和團搶回再賣。一連亂了一個月。亂到七月裡,又 在城外村子,捉了一村大小二百四十口,硬指是教民,不論乳臭小兒,龍鍾老婦 ,一齊在菜市口殺了。殺得菜市口一直望順治門大街,都是無罪的死屍。 剛剛殺了未到十日,洋兵已經攻破京城,兩宮出狩。此時徐老頭兒打聽到這 個消息,一想無法,只好叫了兒子徐承煜商議。徐承煜說道:「我們平日最恨是 洋人。洋文洋話一些兒也不懂得。這個時候,洋兵既然打了勝仗,自然是天意已 有所屬,我輩焉敢逆天行事?若是降順了他們,當不失我富貴。不如我父子俱降 了罷。」 徐老頭兒說:「我們言語不通,就要降他,也無一個標識,還不是一 陣亂殺,送了性命,豈不冤枉!」徐承煜道:「不知今日破京城的洋兵,究竟是 那一國。若是日本,是同中國一樣,寫著孔夫子的字,那就有法可想了。只要照 明朝諸大老寫『 大清國順民』 的法子,寫一個『 大日本順民』 旗子,插 在門外,那日本兵看了,便可無事。」徐老頭兒喜道:「 此計甚妙!橫豎清朝 的官,我沒享著他的福。我活了八九十歲,還是一個協辦大學士,中間又耽擱我 好多年。你快快去照辦,保全我這條老命罷。」徐承煜道:「要是日本國,可就 有用。要不是日本國,遇著英國、法國、德國,他不認得我們中國的字,還是一 個白白裡,這卻如何是好?」 徐老頭兒道:「 你又來了!你怎麼樣也會說這 糊塗話?他們外國那有這許多國名,還不是康有為在日本,變了法子多立名目, 想出來騙我們的。你看古書上那有什麼英吉利、法蘭西等名字?」 徐承煜恍然 大悟,遂尋出一條黃布,寫了順民旗子,插在門外,安心等著日本皇帝進京,拿 他宣召,做一位開國元勳。 豈知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只得出門探聽消息。走到半路,看見一個紅呢大車 ,也插著「 日本國順民」 旗子,迎面走來。心裡詫異,想道:「 他怎麼也 會知道這個法門?」及至車子走至面前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意氣相投的啟侍郎 啟秀。啟秀一見,便下車,慌慌張張屏氣低聲說道:「外國人在那裡拿我們呢。 我方才在那桐那裡聽見來的。他叫我回去打點打點。我聽見這個消息,只好借了 他的車趕快回去收拾,再作別計。」 徐承煜說道: 「 我降了他,怎麼又要 拿我?」啟秀道:「你真是一個癡子!於今權在人家手裡,他要殺就殺,要剮就 剮。你又是仇人多的人,怎麼說無人拿你?」徐承煜聽畢,頓時面如土色。各自 分頭匆匆而去。 一直走到家中,見了徐老頭兒,便放聲大哭,將方才啟秀言語說了一遍。徐 老頭兒說:「照這樣看來,我這老命不牢了。」徐承煜道:「正是。我正想與你 老人家商議。你老人家今年活到八十三歲,橫豎活不了幾年就要死的。不如你老 人家尋個短見,我將一切罪惡都推到你老人家身上,說你老人家畏罪自盡。留了 我這些小輩,與你老人家承宗接嗣。你老人家日後又做了一個殉國忠臣,豈不是 兩全其美!」 徐老頭兒聽了,大怒道:「 怎麼你不想做忠臣,倒要我做忠臣 !我活到八十三歲,還怕不會死?怎麼你要我尋短見?我養了你這個畜牲,你不 想你這個身子是那裡來的,侍郎是那裡來的,怎麼口口聲聲逼我去尋死?」 徐 承煜說道:「 你老人家不要說這些話了。我要不是這個刑部侍郎,今日外國人 也不要拿我了。你老人家不肯自己去死,難道想送把(給)外國人去殺麼?」徐 老頭兒一想不錯,頓時淚流滿面,抱著徐承煜哭了一頓,便說:「也罷,我就尋 個自盡。」 頓時在樑上掛了繩子,套了一個圈套,叫兒子徐承煜拿他抱了上去 ,自己伸著頸脖了,套在圈套之內。終究是做過大學士的人,居然慷慨赴義,就 是這麼一繩子嗚呼弔死了。 徐承煜大喜,忙叫用人等到處報喪,一面趕辦後事。豈知徐老頭兒尚未入棺 ,日本兵官早已帶著許多兵士到來拿徐承煜,一拉拉到一個公所所在。啟秀啟大 人早在那裡了。徐承煜一見,便驚問道:「你不是曉得信息最早的,怎麼也會在 這裡?」啟秀道:「我叫你逃走,怎麼你也會把( 給) 人捉到?」徐承煜道 :「我是放不過我八十三歲的老人家。」 啟秀道:「我是捨不得七十歲的老母 。」徐承煜道:「我的老人家今日死了,尚未入殮呢。」 啟秀道:「我的老母 昨日看見我被洋兵捉來,怕也要嚇死在那裡了。」 正說之間,忽見洋兵帶了啟 秀家人走進房來。家人一見啟秀,便抱頭痛哭,說是老太太昨日看見老爺被洋兵 捉來,頓時痰厥,不省人事,今早五更,已是咽氣死了。啟秀聽罷,不由傷心痛 哭。徐承煜在一旁陪著乾哭,哭他老子。哭到自家,傷心起來,也真真的滴了幾 點眼淚。 日本兵官聽得哭的不像樣子,跑進房來。問其情由,卻是一個哭娘,一個哭 老子。以為他們兩個是清朝大官,還有一二分像人,即在身上取出鉛筆,寫了一 個紙條,擲與徐承煜、啟秀看道: 二公既遭大故,許各放回料理喪事。事畢仍來歸禁,聽候聯軍政府查辦。 歸禁,聽候聯軍政府查辦。徐承煜、啟秀兩人看了,忙即收淚叩謝,便叫下 人備車回去。豈知兩人出了洋兵營盤,並不走回家中,兩人就在車裡商議妥當, 一直跑到賢良寺議和大臣李中堂那裡哭求講情。 李中堂見了,笑了一笑,便問道:「 二公是朝廷大臣,受了這 樣 大 辱,打 定 什 麼 主 意 沒 有?」 徐、啟 同 聲 回 道:「只 求中堂代為講情,饒恕我兩人一死。」 李傅相又笑了一笑道:「二公暫且回 家,聽候我的消息罷了。」 徐承煜、啟秀二人叩謝辭出,各回家中殯殮父母 。未及旬日,又被洋兵捉回,原地留禁。二人重複見面,說了一回家事,想想 李中堂說的「 聽我消息」 四字,大約是無妨礙,安心等著和議告成,放他 們出去。 有天,前次放他二人的那位日本兵官,又走進房來,顏色不善,身上又拿 出鉛筆紙張,寫了一條,遞與二人。二人接了一看,是: 二公既出,即是絕好機會。堂堂亞洲大臣,豈竟一無人心,甘心喪失國體 ? 徐、啟看罷,甚為慚愧。徐承煜借了日本兵官鉛筆,答寫道: 李鴻章已許救我二人,要我二人靜候消息。 日本兵官接了一看,笑著學中國京話說道:「你等消息,你等消息。」一 面說,一面即走出房門,將房門鎖好去了。 啟秀看看不妙,即走到後面一間小房子,將自己戴孝的白腰帶解下,鎖在 窗格上面,意圖一個自盡。那知啟秀身體肥重,竟將窗格墜斷。徐承煜聽得聲 響,見是如此,忙來解救。當對啟秀說道:「你也太性急了,怎麼要自己尋死 ?看你方面大耳,後福方長,為何不忍耐一時之辱,竟自去尋短見?」啟秀不 答,只是連聲稱是。 又過了好些日子。一日,又見前次那個日本兵官走進房來,打著中國官話 說道:「李鴻章的消息到了,請你二位出去。」二人聽見,不勝之喜。正是: 亂離情景原無主,生死關頭勿啟疑。 要知徐、啟二人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窮翰林出身,便是極勢利、極熱中的小人。窮翰林聽者。徐桐恐貽後患, 不肯提拔故舊門生,獨知鍾愛其子,豈知子即制其死命者! 想做開國元勳,豈僅徐桐、徐承煜兩個? 徐相惟恐性命不保,卒至性命不保,反做出一篇丑歷史。 徐相父子詬誶之詞,絕妙一篇官場行述。 徐、啟二人忽然念記父母,也是天良發現之時,也是遮飾之語。 李鴻章答徐、啟二人之語,足見胸中自有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