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聊齋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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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 聊齋志異

Author : Songling Pu

Release date : April 22, 2016 [eBook #51828]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Chow Chih-Ha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聊齋志異 ***

Produced by Chow Chih-Han

卷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諱燾,邑廪生。一日病臥,見吏人持牒,牽白顛馬來,雲:“請赴試。”公言:“文宗未臨,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馬從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時入府廨,宮室壯麗。上坐十餘官,都不知何人,惟關壯繆可識。檐下設幾、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與連肩。幾上各有筆劄。俄題紙飛下,視之有八字,雲:“一人二人,有心無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雲:“有心爲善,雖善不賞。無心爲惡,雖惡不罰。”諸神傳讚不已。召公上,諭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稱其職。”公方悟,頓首泣曰:“辱膺寵命,何敢多辭?但老母七旬,奉養無人,請得終其天年,惟聽錄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壽籍。有長須吏捧冊翻閱一過,白:“有陽算九年。”共躊躇間,關帝曰:“不妨令張生攝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謂公:“應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給假九年。及期當複相召。”又勉勵秀才數語。二公稽首並下。秀才握手,送諸郊野,自言長山張某。以詩贈别,都忘其詞,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之句。

公既騎,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夢寤。時卒已三日,母聞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語。問之長山,果有張生於是日死矣。後九年,母果卒,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沒。其嶽家居城中西門里,忽見公鏤膺朱幩,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疑,不知其爲神,奔詢鄉中,則已殁矣。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後無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譚晉玄,邑諸生也。篤信導引之術,寒暑不輟。行之數月,若有所得。

一日方趺坐,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開目即不複聞;合眸定息,又聞如故。謂是丹將成,竊喜。自是每坐輒聞。因俟其再言,當應以覘之。一日又言。乃微應曰:“可以見矣。”俄覺耳中習習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長三寸許,貌獰惡,如夜叉狀,鏇轉地上。心竊異之,姑凝神以觀其變。忽有鄰人假物,扣門而呼。小人聞之,意甚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

譚覺神魂俱失,複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顛疾,號叫不休,醫藥半年,始漸愈。

〈屍變〉

陽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設臨路店宿行商。有車夫數人,往來負販,輒寓其家。

一日昏暮,四人偕來,望門投止,則翁家客宿邸滿。四人計無複之,堅請容納。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當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廈宇,更不敢有所擇。”時翁有子婦新死,停屍室中,子出購材木未歸。翁以靈所室寂,遂穿衢導客往。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後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又觀寢所,則複室中有連榻。四客奔波頗困,甫就枕,鼻息漸粗。惟一客尚朦朧,忽聞床上察察有聲,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屍已揭衾起。俄而下,漸入臥室。面淡金色,生絹抹額。俯近榻前,遍吹臥客者三。客大懼,恐將及己,潛引被覆首,閉息忍咽以聽之。未幾女果來,吹之如諸客。覺出房去,即聞紙衾聲。出首微窺,見僵臥猶初矣。客懼甚,不敢作聲,陰以足踏諸客。而諸客絕無少動。顧念無計,不如着衣以竄。才起振衣,而察察之聲又作。客懼複伏,縮首衾中。覺女複來,連續吹數數始去。少間聞靈床作響,知其複臥。乃從被底漸漸出手得褲,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屍亦起,似將逐客。比其離幃,而客已拔關出矣。屍馳從之。客且奔且號,村中人無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門,又恐遲爲所及,遂望邑城路極力竄去。至東郊,瞥見蘭若,聞木魚聲,乃急撾山門。道人訝其非常,又不即納。鏇踵屍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門外有白楊,圍四五尺許,因以樹自障。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屍益怒。然各濅倦矣。屍頓立,客汗促氣逆,庇樹間。屍暴起,伸兩臂隔樹探撲之。客驚僕。屍捉之不得,抱樹而僵。

道人竊聽良久,無聲,始漸出,見客臥地上。燭之死,然心下絲絲有動氣。負入,終夜始蘇。飲以湯水而問之,客具以狀對。時晨鍾已盡,曉色迷蒙,道人覘樹上,果見僵女,大駭。報邑宰,宰親詣質驗,使人拔女手,牢不可開。審諦之,則左右四指並卷如鉤,入木沒甲。又數人力拔乃得下。視指穴,如鑿孔然。遣役探翁家,則以屍亡客斃,紛紛正嘩。役告之故,翁乃從往,舁屍歸。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歸,此情何以信鄉里?”宰與之牒,齎送以歸。

〈噴水〉

萊陽宋玉叔先生爲部曹時,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廳上,聞院内撲撲有聲,如縫工之噴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窺視,見一老嫗,短身駝背,白發如帚,冠一髻長二尺許;周院環走,竦急作鵷行,且噴水出不窮。婢愕返白,太夫人亦驚起,兩婢扶窗下聚觀之。嫗忽逼窗,直噴欞内,窗紙破裂,三人俱僕,而家人不之知也。

東曦既上,家人畢集,叩門不應,方駭。撬扉入,見一主二婢駢死一室,一婢膈下猶溫,扶灌之,移時而醒,乃述所見。先生至,哀憤欲死。細窮沒處,掘深三尺餘,漸暴白發。又掘之,得一屍如所見狀,面肥腫如生。令擊之,骨肉皆爛,皮内盡清水。

〈瞳人語〉

長安士方棟,頗有才名,而佻脱不持儀節。每陌上見游女,輒輕薄尾綴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見一小車,朱茀繡幰,青衣數輩款段以從。内一婢乘小駟,容光絕美。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内坐二八女郎,紅妝豔麗,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後,從馳數里。忽聞女郎呼婢近車側,曰:“爲我垂簾下。何處風狂兒郎,頻來窺瞻!”婢乃下簾,怒顧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婦歸寧,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覷!”言已,掬轍土颺生。

生眯目不可開。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驚疑而返,覺目終不快,倩人啟瞼撥視,則睛上生小翳,經宿益劇,淚簌簌不得止;翳漸大,數日厚如錢;右睛起鏇螺。百藥無效,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聞《光明經》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誦。初猶煩躁,久漸自安。旦晚無事,惟趺坐撚珠。持之一年,萬緣俱淨。

忽聞左目中小語如蠅,曰:“黑漆似,叵耐殺人!”右目中應曰:“可同小遨游,出此悶氣。”漸覺兩鼻中蠕蠕作癢,似有物出,離孔而去。久之乃返,複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許時不窺園亭,珍珠蘭遽枯瘠死!”生素喜香蘭,園中多種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問。忽聞此言,遽問妻蘭花何使憔悴死?妻詰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趨驗之,花果槁矣,大異之。靜匿房中以俟之,見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營營然竟出門去。漸遠遂迷所在。俄連臂歸,飛上面,如蜂蟻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聞左言曰:“隧道迂,還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啟門。”右應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試辟,得與爾俱。”遂覺左眶内隱似抓裂。少頃開視,豁見幾物。喜告妻,妻審之,則脂膜破小竅,黑睛熒熒,才如劈椒。越一宿,幛盡消;細視,竟重瞳也。但右目鏇螺如故。乃知兩瞳人合居一眶矣。生雖一目眇,而較之雙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檢束,鄉中稱盛德焉。

異史氏曰:“鄉有士人,偕二友於途,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戲而吟曰:‘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俄追及,乃其子婦,心赧氣喪,默不複語。友偽爲不知也者,評騭殊褻。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長男婦也。’各隱笑而罷。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於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現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門戶,鬼神雖惡,亦何嚐不許人自新哉!”

〈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志公像,兩壁畫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思;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重,非複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搖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内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複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共蒐得生,戲謂女曰:“腹内小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群笑而去。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豔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

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鏇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與朱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綰鎖挈槌,眾女環繞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顧,似將蒐匿。女大懼,面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内,複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局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複憶身之何自來也。

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歸?”鏇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伫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游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軟。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複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颺,孟心駭歎而無主。即起,曆階而出。

異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發入山也。”

〈山魈〉

孫太白嚐言,其曾祖肄業於南山柳溝寺。麥秋鏇里,經旬始返。啟齋門,則案上塵生,窗間絲滿,命僕糞除,至晚始覺清爽可坐。乃拂榻陳臥具,扁扉就枕,月色已滿窗矣。輾轉移時,萬簌俱寂。忽聞風聲隆隆,山門豁然作響,竊謂寺僧失扃。注念間,風聲漸近居廬,俄而房門辟矣。大疑之,思未定,聲已入屋。又有靴聲鏗鏗然,漸傍寢門。心始怖。俄而寢門辟矣。忽視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與梁齊。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閃,繞室四顧,張巨口如盆,齒疏疏長三寸許,舌動喉鳴,呵喇之聲,響連四壁,公懼極。又念咫尺之地勢無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陰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所之,中腹,作石缶聲。鬼大怒,伸巨爪攫公。公少縮。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隨衾堕,伏地號呼。

家人持火奔集,則門閉如故,排窗入,見公狀,大駭。扶曳登床,始言其故。其驗之,則衾夾於寢門之隙。啟扉檢照,見有爪痕如箕,五指着處皆穿。

既明,不敢複留,負笈而歸。後問僧人,無複他異。

〈咬鬼〉

沈麟生雲:其友某翁者,夏月晝寢,朦朧間見一女子搴簾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鄰婦訪内人者。又轉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細審之,年可三十餘,顏色黄腫,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漸逼近榻。遂偽睡以觀其變。無何,女子攝衣登床壓腹上,覺如百鈞重。心雖了了,而擧其手,手如縛;擧其足,足如痿也。急欲號救,而苦不能聲。女子以喙嗅翁面,顴鼻眉額殆遍。覺喙冷如冰,氣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計:待嗅至頤頰,當即因而齧之。未幾果及頤。翁乘勢力齕其顴,齒沒於肉。女負痛身離,且掙且啼。翁齕益力。但覺血液交頤,濕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聞夫人聲,急呼有鬼,一緩頰而女子已飄忽遁去。

夫人奔入,無所見,笑其魘夢之誣。翁述其異,且言有血證焉。相與檢視,如屋漏之水流浹枕席。伏而嗅之,腥臭異常。翁乃大吐。過數日,口中尚有餘臭雲。

〈捉狐〉

孫翁者,餘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膽。一日晝臥,仿佛有物登床,遂覺身搖搖如駕雲霧。竊意無乃魘狐耶?微窺之,物大如貓,黄毛而碧嘴,自足邊來。蠕蠕伏行,如恐翁寤。逡巡附體,着足足痿,着股股軟。甫及腹,翁驟起,按而捉之,握其項。物鳴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帶系其腰,乃執帶之兩端笑曰:“聞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縮其腹細如管,幾脱去。翁乃大愕,急力縛之,則又鼓其腹粗於碗,堅不可下!力稍懈,又縮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殺之。夫人張皇四顧,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顧示以處。比回首則帶在手如環然,物已渺矣。

〈蕎中怪〉

長山安翁者,性喜操農功。秋間蕎熟,刈堆隴畔。時近村有盜稼者,因命佃人乘月輦運登場,俟其裝載歸,而自留邏守。遂枕戈露臥。目稍瞑,忽聞有人踐蕎根咋咋作響。心疑暴客,急擧首,則一大鬼高丈餘,赤發盨須,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計,踴身暴起狠刺之。鬼鳴如雷而逝。恐其複來,荷戈而歸。迎佃人於途,告以所見,且戒勿往。眾未深信。越日曝麥於場,忽聞空際有聲。翁駭曰:“鬼物來矣!”乃奔,眾亦奔。移時複聚,翁命多設弓弩以俟之。異日果複來,數矢齊發,物懼而遁。二三日竟不複來。

麥既登倉,禾黠雜遝,翁命收積爲垛,而親登踐實之,高至數尺。忽遙望駭曰:“鬼物至矣!”眾急覓弓矢,物已奔翁。翁僕,齕其額而去。共登視,則去額骨如掌,昏不知人。負至家中,遂卒。後不複見。不知其爲何怪也。

〈宅妖〉

長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宅多妖異。嚐見廈有春凳,肉紅色,甚修潤。李以故無此物,近撫按之,隨手而曲,殆如肉軟,駭而卻走。鏇回視則四足移動,漸入壁中。又見壁間倚白梃,潔澤修長。近扶之,膩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時始沒。

康熙十七年,王生浚升設帳其家。日暮燈火初張,生着履臥榻上。忽見小人長三寸許,自外入。略一盤鏇,即複去。少頃,荷二小凳來,設堂中,宛如小兒輩用梁黠心所制者。又頃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長四寸許,停置凳上。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廝婢數人來,率細小如前狀。女子衰衣,麻練束腰際,布裹首。以袖掩口,嚶嚶而哭,聲類巨蠅。生睥睨良久,毛發森立,如箱被於體。因大呼,遽走,顛床下,搖戰莫能起。館中人聞聲異,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漁。每夜擕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酒於地,祝雲:“河中溺鬼得飲。”以爲常。他人漁,迄無所穫,而許獨滿筐。

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穫一魚,意頗失。少年起曰:“請於下流爲君驅之。”遂飄然去。少間複返曰:“魚大至矣。”果聞唼呷有聲。擧網而得數頭皆盈尺。喜極,申謝。欲歸,贈以魚不受,曰:“屢叨佳醞,區區何足雲報。如不棄,要當以爲常耳。”許曰:“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誠所甚願,但愧無以爲情。”詢其姓字,曰:“姓王,無字,相見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許貨魚益利,沾酒。晚至河幹,少年已先在,遂與歡飲。飲數杯,輒爲許驅魚。如是半載,忽告許曰:“拜識清颺,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語甚淒楚。驚問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兩人,言之或勿訝耶?今將别,無妨明告:我實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數年於此矣。前君之穫魚獨勝於他人者,皆僕之暗驅以報酹奠耳。明日業滿,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相聚隻今夕,故不能無感。”許初聞甚駭,然親狎既久,不複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飲此,勿戚也。相見遽違,良足悲惻。然業滿劫脱,正宜相賀,悲乃不倫。”遂與暢飲。因問:“代者何人?”曰:“兄於河畔視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聽村雞既唱,灑涕而别。明日敬伺河邊以覘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堕。兒抛岸上,颺手擲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徑去。當婦溺時,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抵暮,漁舊處,少年複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問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僕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歎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數日又來告别,許疑其複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惻隱,果達帝天。今授爲招遠縣鄔鎮土地,來日赴任。倘不忘故交,當一往探,勿憚修阻。”許賀曰:“君正直爲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憚修阻,將複如何?”少年曰:“但往勿慮。”再三叮嚀而去。許歸,即欲制裝東下,妻笑曰:“此去數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不聽,竟抵招遠。問之居人,果有鄔鎮。尋至其處,息肩逆旅,問祠所在。主人驚曰:“得無客姓爲許?”許曰:“然。何見知?”又曰:“得無客邑爲淄?”曰:“然。何見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遝而來,環如牆堵。許益驚。眾乃告曰:“數夜前夢神言:淄川許友當即來,可助一資斧。祗候已久。”許亦異之,乃往祭於祠而祝曰:“别君後,寤寐不去心,遠踐曩約。又蒙夢示居人,感篆中懷。愧無腆物,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祝畢焚錢紙。俄見風起座後,鏇轉移時始散。至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並。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於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期,尚當走送。”居數日,許欲歸,眾留殷懇,朝請暮邀,日更數主。許堅辭欲行。眾乃摺柬抱襆,爭來致贐,不終朝,饋遺盈橐。蒼頭稚子,畢集祖送。出村,欻有羊角風起,隨行十餘里。許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鏇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

許歸,家稍裕,遂不複漁。後見招遠人問之,其靈應如響雲。或言即章丘石坑莊。未知孰是?  異史氏曰:“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複識戴笠人哉?餘鄉有林下者,家甚貧。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辦裝,奔涉千里,殊失所望。瀉囊貨騎始得歸。其族弟甚諧,作月令嘲之雲:‘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爲驢,靴始收聲。’念此可爲一笑。”

〈偷桃〉

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餘從友人戲矚。

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東西相向坐,時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聞人語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發童,荷擔而上,似有所白;萬聲洶湧,亦不聞其爲何語,但視堂上作笑聲。即有青衣人大聲命作劇。其人應命方興,問:“作何劇?”堂上相顧數語,吏下宣問所長。答言:“能顛倒生物。”吏以白官。小頃複下,命取桃子。

術人應諾,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狀,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爲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人惆悵良久,乃曰:“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惟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在。”乃啟笥,出繩一團約數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雲中,手中繩亦盡。乃呼子曰:“兒來!餘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繩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之高天,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父又強嗚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無及,煩兒一行。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爲兒娶一美婦。”子乃持索,盤鏇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雲霄,不可複見。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人喜,持獻公堂。堂上傳示良久,亦不知其真偽。

忽而繩落地上,術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移時一物墜,視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爲監者所覺。吾兒休矣!”又移時一足落;無何,肢體紛墜,無複存者。術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闔之,曰:“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今承嚴命,不意罹此奇慘!當負去瘞之。”乃升堂而跪,曰:“爲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結草以圖報耳。”坐官駭詫,各有賜金。

術人受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忽一蓬頭童首抵笥蓋而出,望北稽首,則其子也。以其術奇,故至今猶記之。後聞白蓮教能爲此術,意此其苗裔耶?

〈種梨〉

有鄉人貨梨於市,頗甘芳,價騰貴。有道士破巾絮衣丐於車前,鄉人咄之亦不去,鄉人怒,加以叱罵。道士曰:“一車數百顆,老衲止丐其一,於居士亦無大損,何怒爲?”觀者勸置劣者一枚令去,鄉人執不肯。

肆中傭保者,見喋聒不堪,遂出錢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謝,謂眾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種。”於是掬梨啖,且盡,把核於手,解肩上鑱,坎地深數寸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於臨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萬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已,乃以鑱伐樹,丁丁良久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時,鄉人亦雜立眾中,引領注目,竟忘其業。道士既去,始顧車中,則梨已空矣,方悟適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細視車上一靶亡,是新鑿斷者。心大憤恨。急蹟之,轉過牆隅,則斷靶棄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異史氏曰:“鄉人憒憒,憨狀可掬,其見笑於市人有以哉。每見鄉中稱素豐者,良朋乞米,則怫然,且計曰:‘是數日之資也。’或勸濟一危難,飯一煢獨,則又忿然,又計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較盡錙銖。及至淫博迷心,則頃囊不吝;刀鋸臨頸,則贖命不遑。諸如此類,正不勝道,蠢爾鄉人,又何足怪。”

〈勞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笈往游。登一頂,有觀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團上,素發垂領,而神光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請師之,道士曰:“恐嬌情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集,王俱與稽首,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一斧,使隨眾采樵。王謹受教。過月餘,手足重繭,不堪其苦,陰有歸志。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室,光鑒毫芒。諸門人環聽奔走。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乃於案上取酒壺分賚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壺酒何能遍給?遂各覓盎盂,競飲先釂,惟恐樽盡,而往複挹注,竟不少減。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娥來?”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歌畢,盤鏇而起,躍登幾上,驚顧之間,已複爲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樂,然不勝酒力矣。其餞我於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鬚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月漸暗,門人燃燭來,則道士獨坐,而客杳矣。幾上餚核尚存;壁上月,紙圓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寢,勿誤樵蘇。”眾諾而退。王竊欣慕,歸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並不傳教一本。心不能待,辭曰:“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早樵而暮歸。弟子在家,未諳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謂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當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爲不負也。”道士問:“何術之求?”王曰:“每見師行處,牆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傳一訣,令自咒畢,呼曰:“入之!”王面牆不敢入。又曰:“試入之。”王果從容入,及牆而阻。道士曰:“俯首輒入,勿逡巡!”王果去牆數步奔而入,及牆,虛若無物,回視,果在牆外矣。大喜,入謝。道士曰:“歸宜潔持,否則不驗。”遂助資斧遣歸。抵家,自詡遇仙,堅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爲,去牆數尺,奔而入;頭觸硬壁,驀然而踣。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漸忿,罵老道士之無良而已。

異史氏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爲王生者正複不少。今有傖父,喜痰毒而畏藥石,遂有舐吮癰痔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绐之曰:‘執此術也以往,可以横行而無礙。’初試未嚐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擧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

〈長清僧〉

長清僧道行高潔,年七十餘猶健。一日顛僕不起,寺僧奔救,已圓寂矣。僧不自知死,魂飄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紳子,率十餘騎按鷹獵兔。馬逸,墜斃。僧魂適值,翕然而合,遂漸蘇。廝僕環問之,張目曰:“胡至此!”眾扶歸。入門,則粉白黛綠者,紛集顧問。大駭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爲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閉目不複有言。餉以脱粟則食,酒肉則拒。夜獨宿,不受妻妾奉。數日後,忽思少步。眾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諸僕紛來,錢簿穀籍,雜請會計。公子托以病倦,悉謝絕之。惟問:“山東長清縣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鬱無聊賴,欲往游矚,宜即治任。”眾謂:“新瘳,未應遠涉。”不聽,翼日遂發。

抵長清,視風物如昨。無煩問途,竟至蘭若。弟子數人見貴客至,伏謁甚恭。乃問:“老僧焉往?”答雲:“吾師曩已物化。”問墓所,群導以往,則三尺孤墳,荒草猶未合也。眾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馬欲歸,囑曰:“汝師戒行之僧,所遺手澤宜恪守,勿俾損壞。眾唯唯。乃行。

既歸,灰心木坐,了不勾當家務。居數月,出門自遁,直抵舊寺,謂弟子曰:“我即汝師。”眾疑其謬,相視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爲,悉符。眾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後公子家屢以輿馬來哀請之,略不顧瞻。又年餘,夫人遣紀綱至,多所饋遺,金帛皆卻之,惟受布袍一襲而已。友人或至其鄉,敬造之。見其人默然誠篤,年僅三十,而輒道其八十餘年事。

異史氏曰:“人死則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餘於僧,不異之乎其再生,而異之乎其入紛華靡麗之鄉,而能絕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閃,而蘭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況僧乎哉!”

〈蛇人〉

東郡某甲,以弄蛇爲業。嚐蓄馴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額有赤點,尤靈馴,盤鏇無不如意。蛇人愛之異於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補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啟笥,二青亦渺,蛇人悵恨欲死。冥蒐亟呼,迄無影兆。然每至豐林茂草,輒縱之去,俾得自適,尋複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絕望,怏怏遂行。出門數武,聞叢薪錯楚中窸窣作響,停趾愕顧,則二青來也。大喜,如穫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頓止。視其後,小蛇從焉。撫之曰:“我以汝爲逝矣。小侶而所薦耶?”出餌飼之,兼飼小蛇。小蛇雖不去,然瑟縮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讓客者。蛇人又飼之,乃食。食已,隨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鏇摺,輒中規矩,與二青無少異,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穫利無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爲率,大則過重,輒更易。緣二青馴,故未遽棄。又二三年,長三尺餘,臥則笥爲之滿,遂決去之。一日至淄邑東山間,飼以美餌,祝而縱之。既去,頃之複來,蜿蜒笥外。蛇人揮曰:“去之!世無百年不散之筵。從此隱身大穀,必且爲神龍,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複返,揮之不去,以首觸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動。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發笥,小青徑出,因與交首吐舌,似相告語。已而委蛇並去。方意小青不還,俄而踽踽獨來,竟入笥臥。由此隨在物色,迄無佳者,而小青亦漸大不可弄。後得一頭亦頗馴,然終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於兒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見之。又數年,長數尺,圍如碗,漸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經其處,蛇暴出如風,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顧已將及矣。而視其首,朱點儼然,始悟爲二青。下擔呼曰:“二青,二青!”蛇頓止。昂首久之,縱身繞蛇人如昔弄狀,覺其意殊不惡,但軀巨重,不勝其繞,僕地呼禱,乃釋之。又以首觸笥,蛇人悟其意,開笥出小青。二蛇相見,交纏如飴糖狀,久之始開。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與汝别,今有伴矣。”謂二青曰:“原君引之來,可還引之去。更囑一言:深山不乏食飲,勿擾行人,以犯天譴。”二蛇垂頭,似相領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後,過處林木爲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見乃去。此後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異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戀戀有故人之意,且其從諫也如轉圜。獨怪儼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數世蒙恩之主,轉思下井複投石焉;又不然則藥石相投,悍然不顧,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穀。遇巨蟒,兄在前爲所吞,弟初駭欲奔,見兄被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傷而吞不已。然頭雖已沒,幸肩際不能下。弟急極無計,乃兩手持兄足力與蟒爭,竟曳兄出。蟒亦負痛去。視兄,則鼻耳俱化,奄將氣盡。肩負以行,途中凡十餘息始至家。醫養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農人中乃有悌弟如此哉!或言:“蟒不爲害,乃德義所感。”信然!

〈犬奸〉

青州賈某客於外,恒經歲不歸。家蓄一白犬,妻引與交,習爲常。一日夫婦,與妻共臥。犬突入,登榻齧賈人竟死。後里舍稍聞之,共爲不平,鳴於官。官械婦,婦不肯伏,收之。命縛犬來,始取婦出。犬忽見婦,直前碎衣作交狀。婦始無詞。使兩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觀其合者,共斂錢賂役,役乃牽聚令交。所止處觀者常百人,役以此網利焉。後人犬俱寸磔以死。嗚呼!天地之大,真無所不有矣。然人面而獸交者,獨一婦也乎哉?

異史氏爲之判曰:“會於濮上,古所交譏;約於桑中,人且不齒。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歡。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獸;捷卿入竇,遂爲被底情郎。雲雨台前,亂搖續貂之尾;溫柔鄉里,頻款曳象之腰。銳錐處於皮囊,一縱股而脱穎;留情結於鏃項,甫飲羽而生根。忽思異類之交,直屬匪夷之想。龍吠奸而爲奸,妒殘凶殺,律難治以蕭曹;人非獸而實獸,奸穢淫腥,肉不食於豺虎。嗚呼!人奸殺則女擬以剮;至於犬奸殺陽世遂無其刑。人不良則罰人作犬,至於犬不良陰曹應窮於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請押赴以問閻羅。”

〈雹神〉

王公筠倉蒞任楚中,擬登龍虎山謁天師。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駕小艇來,使舟中人爲通。公見之,貌修偉,懷中出天師刺,曰:“聞騶從將臨,先遣負弩。”公訝其預知,益神之,誠意而往。

天師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須鬣多不類常人,前使者亦侍其側。少間向天師細語,天師謂公曰:“此先生同鄉,不之識耶?”公問之。曰:“此即世所傳雹神李左車也。”公愕然改容。天師曰:“適言奉旨雨雹,故告辭耳。”公問:“何處?”曰:“章丘。”公以接壤關切,離席乞免。天師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額數,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師垂思良久,乃顧而囑曰:“其多降山穀,勿傷禾稼可也。”又囑:“貴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煙,氤氳匝地。俄延逾刻,極力騰起,才高於庭樹;又起,高於樓閣。霹靂一聲,向北飛去,屋宇震動,筵器擺簸。公駭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師曰:“適戒之,所以遲遲,不然平地一聲,便逝去矣。”公别歸,志其月日,遣人問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溝渠皆滿,而田中僅數枚焉。

〈狐嫁女〉

曆城殷天官,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亙。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公與諸生飲,或戲雲:“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爲筵。”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擕一席往。眾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公笑雲:“有鬼狐當捉證耳。”

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門戶可辨。摩娑數進,始抵後樓。登月台,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席地枕石,臥看牛女。一更向盡,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卻退。語後人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也?”答雲:“不識。”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曰:“此殷尚書,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樓門盡辟。移時往來者益眾。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咳。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於歸。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凶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公喜,應之。入視樓中,陳設綺麗。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餘。翁曰:“此拙荆。”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間籠紗一簇,導新郎入。年可十七八,豐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爲禮。少年目公。公若爲儐,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間粉黛雲從,酒胾霧霈,玉碗金甌,光映幾案。酒數行,翁喚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韓促之。俄婢娼輩擁新人出,環佩璆然,麝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容華絕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鬥。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内袖中。偽醉隱幾,頹然而寢。皆曰:“相公醉矣。”居無何,聞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已而主人斂酒具,小一爵,冥蒐不得。或竊議臥客。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

移時内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四堵。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眾駭問,公以狀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後公擧進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細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别。大疑,問所從制。答雲:“爵凡八隻,大人爲京卿時,覓良工監制。此世傳物,什襲已久。緣明府辱臨,適取諸箱簏,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僕有一具,頗近似之,當以奉贈。”終筵歸署,揀爵持送之。主人審視,駭絕。親詣謝公,詰所自來,公爲曆陳顛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

〈嬌娜〉

孔生雪笠,聖裔也。爲人蘊藉,工詩。有執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不得歸,寓菩陀寺,傭爲寺僧抄錄。寺西百餘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

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豐采甚都。見生,趨與爲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悦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曰《琅嬛瑣記》。翻閱一過,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單第,以爲第主,即亦不審官閥。少年細詰行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生歎曰:“羈旅之人,誰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見斥,願拜門牆。”生喜,不敢當師,請爲友。便問:“宅何久錮?”答曰:“此爲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僕,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生始知非單。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熾炭火於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翁來。”生驚起。一叟入,鬢發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已,乃進錦衣一襲,貂帽、襪、履各一事。視生盥櫛已,乃呼酒薦饌。幾、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問之,笑雲:“僕不求進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矣。”呼僮曰:“視太公寢未?已寢,可暗喚香奴來。”僮去,先以繡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豔豔。公子命彈湘妃,婢以牙撥勾動,激颺哀烈,節拍不類夙聞。又命以巨觴行酒,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慧,過目成詠,二三月後,命筆警絕。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氣熱,目注之。公子已會其意,曰:“此婢乃爲老父所豢養。兄曠邈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爲君謀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以此爲佳,君願亦易足也。”居半載,生欲翱翔郊郭,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

時盛暑溽熱,移齋園亭。生胸間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視,眠食俱廢。又數日創劇,益絕食飲。太翁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父子即趨入内。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豔色,嚬呻頓忘,精神爲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餘腫,盡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闊矣。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又呼水來,爲洗割處。口吐紅丸如彈大,着肉上按令鏇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出。

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複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爲兄物色得一佳耦。”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雲:“勿須也!”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公子會其旨,曰:“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爲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公子異日自内出,賀曰:“諧矣。”乃除别院,爲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雲霄矣。合卺之後,甚愜心懷

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複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黄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握,囑閉目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豔色賢名,聲聞遐邇。   後生擧進士,授延安司李,擕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罷官,掛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視。細看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宛然世家。問妹子,已嫁;嶽母,已亡。深相感悼。經宿别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郎亦來謁拜。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趨出,招一家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餘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回視舊居,無複閎,惟見高塚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爲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僕遂斃。

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爲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豁然而蘇。見眷口,恍如夢悟。於是一門團圓,驚定而喜。生以幽曠不可久居,議同鏇里。滿堂交讚,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

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恒返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爲狐兒也。

異史氏曰:“餘於孔生,不羨其得豔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療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矣”。

〈僧孽〉

張某暴卒,隨鬼使去見冥王。王稽簿,怒鬼使誤捉,責令送歸。張下,私浼鬼使求觀冥獄。鬼導曆九幽,刀山、劍樹,一一指點。末至一處,有一僧紮股穿繩而倒懸之,號痛欲絕。近視則其兄也。張見之驚哀,問:“何罪至此?”鬼曰:“是爲僧,廣募金錢,悉供淫賭,故罰之。欲脱此厄,須其自懺。”張既蘇,疑兄已死。

時其兄居興福寺,因往探之。入門便聞其號痛聲。入室,見瘡生股間,膿血崩潰,掛足壁上,宛然冥司倒懸狀。駭問其故。曰:“掛之稍可,不則痛徹心腑。”張因告以所見。僧大駭,乃戒葷酒,虔誦經咒。半月尋愈。遂爲戒僧。

異史氏曰:“鬼獄茫茫,惡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禍,即冥冥之罰也。可勿懼哉!”

〈妖術〉

於公者,少任俠,喜拳勇,力能持高壺作鏇風舞。崇禎間,殿試在都,僕疫不起,患之。會市上有善蔔者,能決人生死,將代問之。

既至未言,蔔者曰:“君莫欲問僕病乎?”公駭應之。曰:“病者無害,君可危。”公乃自蔔,蔔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當死!”公驚詫良久。蔔者從容曰:“鄙人有小術,報我十金,當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術豈能解,不應而起,欲出。蔔者曰:“惜此小費,勿悔!勿悔!”愛公者皆爲公懼,勸罄橐以哀之。公不聽。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靜以覘之,終日無恙。至夜,闔戶挑燈,倚劍危坐。一漏向盡,更無死法。意欲就枕,忽聞窗隙窣窣有聲。急視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則高如人。公捉劍起急擊之,飄忽未中。遂遽小,複尋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斫之,應手而倒。燭之,則紙人,已腰斷矣。公不敢臥,又坐待之。逾時一物穿窗入,怪獰如鬼。才及地,急擊之,斷而爲兩,皆蠕動。恐其複起,又連擊之,劍劍皆中,其聲不軟。審視則土偶,片片已碎。

於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聞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欞,房壁震搖,其勢欲傾。公懼覆壓,計不如出而鬥,遂劃然脱肩,奔而出。見一巨鬼,高與檐齊;昏月中見其面黑如煤,眼閃爍有黄光;上無衣,下無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駭,鬼則彎矣。公以劍撥矢,矢堕。欲擊之,則又彎矣。公急躍避,矢貫於壁,戰戰有聲。鬼怒甚,拔佩刀,揮如風,望公力劈。公猱進,刀中庭石,石立斷。公出其股間,削鬼中踝,鏗然有聲。鬼益怒,吼如雷,轉身複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斷公裙。公已及脅下,猛斫之,亦鏗然有聲,鬼僕而僵。公亂擊之,聲硬如柝。燭之則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纏腰際,刻畫猙獰;劍擊處,皆有血出。公因秉燭待旦。方語鬼物皆蔔人遣之,欲致人於死,以神其術也

次日,遍告交知,與共詣蔔所。蔔人遙見公,瞥不可見。或曰:“皆翳形術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備而往。蔔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處,但見蔔人頭面,皆爲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執付有司而殺之。

異史氏曰:“嚐謂買蔔爲一癡。世之講此道而不爽於生死者幾人?蔔之而爽,猶不蔔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將複如何?況借人命以神其術者,其可畏尤甚耶!”

〈野狗〉

於七之亂,殺人如麻。鄉民李化龍,自山中竄歸。值大兵宵進,恐罹炎昆之禍,急無所匿,僵臥於死人之叢詐作屍。兵過既盡,未敢遽出。忽見闕頭斷臂之屍,起立如林。内一屍斷首猶連肩上,口中作語曰:“野狗子來,奈何?”群屍參差而應曰:“奈何!”俄頃蹶然盡倒,遂無聲。

李方驚顫欲起,有一物來,獸首人身,伏齧人首,遍吸其腦。李懼,匿首屍下。物來撥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屍而移之,首見。李大懼,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齕,李驟起大呼,擊其首,中嘴。物嗥如鴟,掩口負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視之,於血中得二齒,中曲而端銳,長四寸餘。懷歸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劉孝廉,能記前身事。自言一世爲搢紳,行多玷。六十二歲而殁,初見冥王,待如鄉先生禮,賜坐,飲以茶。覷冥王盞中茶色清徹,己盞中濁如膠。暗疑迷魂湯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顧,以盞就案角瀉之,偽爲盡者。

俄頃稽前生惡錄,怒命群鬼捽下,罰作馬。即有厲鬼縶去。行至一家,門限甚高,不可逾。方趦趄間,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顧,則身已在櫪下矣。但聞人曰:“驪馬生駒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覺大餒,不得已,就牝馬求乳。逾四五年間,體修偉。甚畏撻楚,見鞭則懼而逸。主人騎,必覆障泥,緩轡徐徐,猶不甚苦;惟奴僕圉人,不加韉裝以行,兩踝夾擊,痛徹心腑。於是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罰限未滿,責其規避,剝其皮革,罰爲犬。意懊喪不欲行。群鬼亂撻之,痛極而竄於野。自念不如死,憤投絕壁,顛莫能起。自顧則身伏竇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複生於人世矣。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爲犬經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規避。而主人又豢養不肯戮。乃故齧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殺之。

冥王鞫狀,怒其狂猘,笞數百,俾作蛇。囚於幽室,暗不見天。悶甚,緣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視則身伏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殘生類,饑吞木實。積年餘,每思自盡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臥草中,聞車過,遽出當路,車馳壓之,斷爲兩。

冥王訝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無罪見殺原之,准其滿限複爲人,是爲劉公。公生而能言,文章書史,過輒成誦。辛酉擧孝廉。每勸人:乘馬必厚其障泥;股夾之刑,勝於鞭楚也。

異史氏曰:“毛角之儔,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無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賤者爲善,如求花而種其樹;貴者爲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種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將負鹽車,受羈馽,與之爲馬。不然,且將啖便液,受烹割,與之爲犬。又不然,且將披鱗介,葬鶴鸛,與之爲蛇。”

〈狐入瓶〉

萬村石氏之婦崇於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後有瓶,每聞婦翁來,狐輒遁匿其中。婦窺之熟,暗計而不言。一日竄入,婦急以絮塞瓶口,置釜中,燂湯而沸之。瓶熱,狐呼曰:“熱甚!勿惡作劇。”婦不語,號益急,久之無聲。拔塞而驗之,毛一堆,血數點而已。

〈鬼哭〉

謝遷之變,宦第皆爲贼窟。王學使七襄之宅,盜聚尤眾。城破兵入,掃盪群醜,屍填墀,血至充門而流。公入城,打屍滌血而居。往往白晝見鬼,夜則床下磷飛,牆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聞床底小聲連呼:“皞迪!”已而聲漸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滿庭皆哭。公聞,仗劍而入,大言曰:“汝不識我王學院耶?”但聞百聲嗤嗤,笑之以鼻。公於是設水陸道場,命釋道懺度之。夜抛鬼飯,則見磷火熒熒,隨地皆出。先是,閽人王姓者疾篤,昏不知人事者數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婦以食進。王曰:“適主人不知何事,施飯於庭,我亦隨眾啖噉。食已方歸,故不饑耳。”由此鬼怪遂絕。豈鈸鐃鍾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異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當陷城之時,王公勢正烜赫,聞聲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終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猶不可以嚇鬼,願無出鬼面以嚇人也!”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歲收養於夫家。相居二三年,夫誘與交而孕。腹膨膨而以爲病,告之母。母曰:“動否?”曰:“動。”又益異之。然以其齒太稚不敢決。未幾生男。母歎曰:“不圖拳母,竟生錐兒!”

〈焦螟〉

董侍讀默庵家爲狐所擾,瓦礫磚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間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孫司馬第移避之。而狐擾猶故。

一日朝中待漏,適言其異。大臣或言關東道士焦螟居内城,總持敕勒之術,頗有效。公造廬而請之。道士朱書符,使歸粘壁上。狐竟不懼,抛擲有加焉。公複告道士。道士怒,親詣公家,築壇作法。俄見一巨狐伏壇下,家人受虐已久,銜恨綦甚,一婢近擊之,婢忽僕地氣絕。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輕犯爾爾。”既而曰:“可借鞫狐詞亦得。”戟指咒移時,婢忽起長跪。道士詰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產,入都者十八輩。”道士曰:“輦轂下,何容爾輩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擊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迂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願謹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僕絕,良久始蘇。俄見白塊四五團,滾滾如球附檐際而行,次第追逐,頃刻俱去。由是遂安。

〈葉生〉

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遇不偶,困於名場。會關東丁乘鶴來令是邑,見其文,奇之,召與語,大悦。使即官署受燈火,時賜錢穀恤其家。值科試,公游颺於學使,遂領冠軍。公期望綦切,闈後索文讀之,擊節稱歎。不意時數限人,文章憎命,及放榜時,依然鎩羽。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公聞,召之來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憐之,相期考滿入都,擕與俱北。生甚感佩。辭而歸,杜門不出。無何寢疾。公遺問不絕,而服藥百裹,殊罔所效。

公適以忤上官免,將解任去。函致之,其略雲:“僕東歸有日,所以遲遲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則僕夕發矣。”傳之臥榻。生持書啜泣,寄語來使:“疾革難遽瘥,請先發。”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數日,門者忽通葉生至。公喜,迎而問之。生曰:“以犬馬病,勞夫子久待,萬慮不寧。今幸可從杖履。”公乃束裝戒旦。抵里,命子師事生,夙夜與俱。公子名再昌,時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絕慧,凡文藝三兩過,輒無遺忘。居之期歲,便能落筆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癢。生以生平所擬擧業悉錄授讀,闈中七題,並無脱漏,中亞魁。公一日謂生曰:“君出餘緒,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鍾長棄若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澤爲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願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何必抛卻白紵,乃謂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誤歲試,勸令歸省。生慘然不樂,公不忍強,囑公子至都爲之納粟。公子又捷南宮,授部中主政,擕生赴監,與共晨夕。逾歲,生入北闈,竟領鄉薦。會公子差南河典務,因謂生曰:“此去離貴鄉不遠。先生奮蹟雲霄,錦還爲快。”生亦喜。擇吉就道,抵淮陽界,命僕馬送生歸。

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逡巡至庭中,妻擕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生淒然曰:“今我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複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將蔔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蜕委焉。大慟,抱衣悲哭。子自塾中歸,見結駟於門,審所自來,駭奔告母。母揮涕告訴。又細詢從者,始得顛末。從者返,公子聞之,涕堕垂膺。即命駕哭諸其室;出橐爲營喪,葬以孝廉禮。又厚遺其子,爲延師教讀。言於學使,逾年游泮。

異史氏曰:“魂從知己竟忘死耶?聞者疑之,餘深信焉。同心倩女,至離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猶識夢中之路。而況繭絲蠅蹟,吐學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頭自愛。歎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之條條可醜;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抱刺於懷,三年滅字,側身以望,四海無家。人生世上,隻須合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者,亦複不少,顧安得令威複來而生死從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馬有主計僕,家稱素封。忽夢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還矣。”問之不答,徑入内去。既醒,妻產男。知爲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兒衣食病藥皆取給焉。過三四歲,視室中錢僅存七百。適乳姥抱兒至,調笑於側,僕呼之曰:“四十千將盡,汝宜行矣!”言已,兒忽顏色蹙變,項摺目張;再撫之,氣已絕矣。乃以餘資置葬具而瘞之。此可爲負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無子者問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烏得子?”蓋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爲杵臼交。而成貧,故終歲依周。論齒則周爲長,呼周妻以嫂。節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產後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嚐請見之。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於内寢。成適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辭去。周追之而還,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業之僕爲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傭,牛蹊周田,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僕送官,遂被笞責。周因詰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豬奴何取爾!其先世爲大父服役,促得志,乃無人耶!”氣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尋黄。成捺而止之,曰:“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聽。成諫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側達旦,謂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何至如狗之隨嗾者?我亦呈治其傭,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恿之,計遂決。以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恚,因逮系之。

辰後,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頓足無所爲計。時穫海寇三名,宰與黄賂囑之,使捏周同黨。據詞申黜頂衣,搒掠酷慘。成入獄,相顧淒酸。謀叩闕。周曰:“身系重犴,如鳥在籠,雖有弱弟,止堪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曰:“是予責也。難而不急,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則去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相傳駕將出獵,成預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遂得准。驛送而下,着部院審奏。時閱十月餘,周已誣服論辟。院接禦批,大駭,複提躬讞。黄亦駭,謀殺周。因賂監,絕其飲食,弟來饋問,苦禁拒之。成又爲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已饑餓不起。院台怒,杖斃監者。黄大怖,納數千金,囑爲營脱,以是得朦朧題免。宰以枉法擬流。

周放歸,益肝膽成。成自經訟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别後數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蹟之,寺觀岩壑,物色殆遍。時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尋欲遍?”成笑曰:“孤雲野鶴,棲無定所。别後幸複頑健。”周命置酒,略通間闊,欲爲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問所棲止,答在勞山上清宮。既而抵足寢,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爲,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始覺在成榻,駭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儼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則疏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意欲歸内,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命僕馬往尋成。

數日入勞山,馬行疾,僕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來甚眾。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徑去。周目送之,見一矢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言而去。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見周,愕曰:“數年不晤,人以君學道名山,與尚游戲人間耶?”周述其異。生驚曰:“我適遇之而以爲君也。去無幾時,或亦不遠。”周大異,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覿面而不之識?”僕尋至,急馳之,竟無蹤兆。一望寥闊,進退難以自主。自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不複可騎,遂以馬付僕歸,迤邐自往。遙見一童獨立,趨近問程,且告以故。童自言爲成弟子,代荷衣糧,導與俱行。星飯露宿,逴行殊遠。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謂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童入報,成即出,始認己形。執手而入,置酒宴語。見異彩之禽,馴入不驚,聲如笙簧,時來鳴於座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二,曳與並坐。至二更後,萬慮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則於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遂起從之。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側,俾自歸。周強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不能應,思欲越牆,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重垣,始抵臥室,燈燭熒然,内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一窺,則妻與一廝僕同杯飲,狀甚狎褻。於是怒火如焚,計將掩執,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爲助。成慨然從之,直抵内寢。周擧石撾門,内張皇甚。擂愈急,内閉益堅。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僕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僕私。周借劍決其首,罥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

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爲真,真者乃以爲夢。”周愕而問之。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诪張爲幻。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曰:“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待君於此。如過晡不來,予自去。”周至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交墜,曰:“兄去後,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於今官捕未穫。”周如夢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嫗抱至。周曰:“此繈褓物,宗緒所關,弟善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去。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曰:“忍事最樂。”弟欲有言,成闊袖一擧,即不可見。悵立移時,痛哭而返。周弟樸拙,不善治家人生產,居數年,家益貧;周子漸長,不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仲氏啟”,審之爲兄蹟。開視則虛無所有,隻見爪甲一枚,長二指許,心怪之。以甲置硯上,出問家人所自來,並無知者。回視,則硯石燦燦,化爲黄金,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家有點金術雲。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長,言其鄉孫公爲德州宰,鞫一奇案:初,村人有爲子娶婦者,新人入門,戚里畢賀。飲至更餘,新郎出,見新婦炫裝,趨轉舍後,疑而尾之。宅後有長溪,小橋通之。見新婦渡橋徑去,益疑。呼之不應。遙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數里,入村落。婦止,謂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慣住。請與郎暫居妾家數日,便同歸省。”言已,抽簪叩扉軋然,有女童出應門。婦先入,不得已從之。既入,則嶽父母俱在堂上,謂婿曰:“我女少嬌慣,未嚐一刻離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輒戚戚。今同郎來,甚慰系念。居數日,當送兩人歸。”乃爲除室,床褥備具,遂居之。

家中客見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婦在,不知婿之何往。由是遐邇訪問,並無耗息。翁媼零涕,謂其必死。將半載,婦家悼女無偶,遂請於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無所驗證,何知吾兒遂爲異物!縱其奄喪,周歲而嫁,當亦未晚,胡爲如是急耶!”婦父益銜之,訟於庭。孫公怪疑,無所措力,斷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與婦議歸,婦亦諾之,而因循不即行。積半年餘,中心徘徊,萬慮不安。欲獨歸,而婦固留之。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難。倉卒謂婿曰:“本擬三二日遣夫婦偕歸,不意儀裝未備,忽遘閔凶。不得已先送郎還。”於是送出門,鏇踵即返,周鏇言動,頗甚草草。方欲覓途,回視院宇無存,但見高塚,大驚。尋路急歸至家,曆述端末,因與投官陳訴。孫公拘婦父諭之,送女於歸,使合卺焉。

〈靈官〉

朝天觀道士某喜吐納之術,有翁假寓觀中,適同所好,遂爲玄友。居數年,每至郊祭時,輒先旬日而去,郊後乃返。道士疑而問之。翁曰:“我兩人莫逆,可以實告,我狐也。郊期至,則諸神清穢,我無所容,故行遁耳。”

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複返,疑之。一日忽至,因問其故。答曰:“我幾不複見子矣!曩欲遠避,心頗怠,視陰溝甚隱,遂潛伏卷甕下。不意靈官糞除至此,瞥爲所睹,憤欲加鞭,餘懼而逃。靈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瀕將及矣。大窘無計,竄伏溷中。神惡其穢,始返身去。既出,臭惡沾染,不可複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訖,又蟄隱穴中凡百日,垢濁始淨。今來相别,兼以致囑,君亦宜隱身他去,大劫將來,此非福地也。”言已辭去,道士依言别徙。未幾而有甲申之變。

〈王蘭〉

利津王蘭暴病死,閻王覆勘,乃鬼卒之誤勾也。責送還生,則屍已敗。鬼懼罪,謂王曰:“人而鬼也則苦,鬼而仙也則樂。苟樂矣,何必生?”王以爲然。鬼曰:“此處一狐金丹成矣,竊其丹吞之,則魂不散,可以長存。但憑所之,無不如意。子願之否?”王從之。鬼導去,入一高第,見樓閣渠然,而悄無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際。氣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複落,以口承之,則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潛伺其側,俟其吐,急掇於手,付王吞之。狐驚,勝氣相尚,見二人在,恐不敵,憤恨而去。

王與鬼别,至其家,妻子見之,鹹懼卻走。王告以故,乃漸集。由此在家寢處如平時。其友張某者聞而省之,相見話溫涼。因謂張曰:“我與若家世夙貧,今有術可以致富,子能從我游乎?”張唯唯。王曰:“我能不藥而醫,不蔔而斷。我欲現身,恐識我者相驚怪,附子而行可乎?”張又唯唯。於是即日趨裝,至山西界。遇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後藥禳既窮。張造其廬,以術自炫。富翁止此女,甚珍惜之,能醫者願以千金相酬報。張請視之,從翁入室,見女瞑臥,啟其衾,撫其體,女昏不覺。王私告張曰:“此魂亡也,當爲覓之。”張乃告翁:“病雖危,可救。”問:“需何藥?”俱言:“不須。女公子魂離他所,業遣神覓之矣。”約一時許,王忽來,具言已得。張乃請翁再入,又撫之。少頃女欠伸,目遽張。翁大喜,撫問。女言:“向戲園中,見一少年郎,挾彈彈雀,數人牽駿馬,從諸其後。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兒,教兒彈。方羞訶之,便擕兒馬上,累騎而行。笑曰:‘我樂與子戲,勿羞也。’數里入山中,我馬上號且罵,少年怒,推堕路旁,欲歸無路。適有一人捉兒臂,疾若馳,瞬息至家,忽若夢醒。”翁神之,果貽千金。王宿與張謀,留二百金作路用,餘盡攝去,款門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饋張氏,乃複還。次日與翁别,不見金藏何所,益奇之,厚禮而送之。逾數日,張於郊外遇同鄉人賀才。才飲賭不事生業,其貧如丐。聞張得異術,穫金無算,因奔尋之。王勸,薄贈令歸。才不改故行,旬日盪盡,將複尋張。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與處,隻宜賂之使去,縱禍猶淺。”逾日才果至,強從與俱。張曰:“我固知汝複來。日事酗賭,千金何能滿無底竇?誠改若所爲,我百金相贈。”才諾之,張瀉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橐,賭益豪。益之狹邪游,揮灑如土。邑中捕役疑而執之,質於官,拷掠酷慘。才實告金所自來。乃遣隸押才捉張。創劇,斃於途。魂不忘於張,複往依之,因與王會。一日聚飲於煙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聽。適巡方御史過,聞呼蒐之,穫張。張懼,以實告。御史怒,笞而牒於神。夜夢金甲人告曰:“查王蘭無辜而死,今爲鬼仙。醫亦神術,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爲清道使。賀才邪盪,已罰竄鐵圍山。張某無罪,當宥之。”御史醒而異之,乃釋張。張制裝鏇里。囊中存數百金,敬以一半送王家。王氏子孫以此致富焉。

〈鷹虎神〉

郡城東嶽廟在南郭。大門左右,神高丈餘,俗名“鷹虎神”,猙獰可畏。廟中道士任姓,每雞鳴輒起焚誦。有偷兒預匿廊間,伺道士起,潛入寢室,蒐括財物。奈室無長物,惟於薦底得錢三百納腰中,拔關而出,將登千佛山。南竄許時,方至山下。見一巨丈夫自山上來,左臂蒼鷹,適與相遇。近視之,面銅青色,依稀似廟門中所習見者。大恐,蹲伏而戰。神詫曰:“盜錢安往?”偷兒益懼,叩不已。神揪令還入廟,使傾所盜錢跪守之。道士課畢,回顧駭愕。盜曆曆自述。道士收其錢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間,與妻臥牛衣中,交謫不堪。

時盛夏燠熱。村外故有周氏園,牆宇盡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歸。見草際金釵一股,拾視之,鐫有細字雲:儀賓府制。”王祖爲衡府儀賓,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釵躊躇。欻一嫗來尋釵。王雖貧,然性介,遽出授之。嫗喜,極讚盛德,曰:“釵值幾何,先夫之遺澤也。”問:“夫君伊誰?”答雲:“故儀賓王柬之也。”王驚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嫗亦驚曰:“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百年前與君祖繾綣,君祖殁,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王亦曾聞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臨顧。嫗從之。

王呼妻出見,負敗絮,菜色黯焉。嫗歎曰:“嘻!王柬之之孫,乃一貧至此哉!”又顧敗竈無煙,曰:“家計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三日外請複相見。王挽留之。嫗曰:“汝一妻猶不能存活,我在,仰屋而居,複何裨益?”遂徑去。王爲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誦其義,使姑事之,妻諾。愈三日果至,出數金糴粟麥各一石。夜與婦宿短榻。婦初懼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謂王曰:“孫勿情,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王告以無資。嫗曰:“汝祖在時,金泉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嚐多取。積花粉之金四十兩,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從之,購五十餘端以歸。嫗命趨裝,計六七日可達燕都。囑曰:“宜勤勿惰,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囊貨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曆風霜,委頓不堪,因暫休旅舍。不意淙淙徹暮,檐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胚,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漸燥,而陰雲複合,雨又滂沱。信宿乃行。將近京,傳聞葛價翔貴,心竊喜。入都解裝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絕少。貝勒府購致甚急,價頓昂,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購足,後來者並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鬱鬱不樂。越日葛至愈多,價益下,王以無利不肯售。遲十餘日,計食耗煩多,倍益憂悶。主人勸令賤賣,改而他圖。從之,虧資十餘兩,悉脱去。早起將作歸計,起視囊中,則金亡矣。驚告主人,主人無所爲計。或勸鳴官,責主人償。王歎曰:“此我數也,於主人何幹?”主人聞而德之,贈金五兩慰之使歸。

自念無以見祖母,蹀躞内外,進退維穀。適見鬥鶉者,一賭數千;每市一鶉,恒百錢不止。意忽動,計囊中資僅足販鶉,以商主人,主人亟慫恿之。且約假寓飲食,不取其值。王喜,遂行。購鶉盈儋,複入都。主人喜,賀其速售。至夜,大雨徹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更無休止。起視籠中鶉漸死。王大懼,不知計之所出。越日死愈多,僅餘數頭,並一籠飼之。經宿往窺,則一鶉僅存。因告主人,不覺涕堕,主人亦爲扼腕。王自度金盡罔歸,但欲覓死,主人勸慰之。共往視鶉,審諦之曰:“此似英物。諸鶉之死,未必非此之鬥殺之也。君暇亦無事,請把之,如其良也,賭亦可以謀生。”王如其教。

既馴,主人令持向街頭賭酒食。鶉健甚,輒贏。主人喜,以金授王,使複與子弟決賭,三戰三勝。半年蓄積二十金,心益慰,視鶴如命。

先是大親王好鶉,每值上元,輒放民間把鶉者入邸相角。主人謂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導與俱往。囑曰:“脱敗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鬥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後應之。”

王曰:“諾。”至邸,則鶉人肩摩於墀下。頃之,王出禦殿。左右宣言:“有願鬥者上。”即有一人把鶉趨而進。王命放鶉,客亦放。略一騰踔,客鶉已敗。王大笑。俄頃登而敗者數人。主人曰:“可矣。”相將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脈,此健羽也,不可輕敵。”命取鐵喙者當之。一再騰躍,而王鶉鎩羽。更選其良,再易再敗。王急命取宮中玉鶉。片時把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王成意餒,跪而求罷,曰:“大王之鶉神物也,恐傷吾禽,喪吾業矣。”王笑曰:“縱之,脱鬥而死,當厚爾償。”成乃縱之。玉鶉直奔之。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喙,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退頡頏,相持約一伏時。玉鶉漸懈,而其怒益烈,其鬥益急。未幾,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觀者千人,罔不歎羨。王乃索取而親把之,自啄至爪,審周一過,問成曰:“鶉可貨否?”答曰:“小人無恒產,與相依爲命,不願售也。”王曰:“賜爾重值,中人之產可致。頗願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樂置;顧大王既愛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業,又何求?”王問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癡男子!此何珍寶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爲寶,臣以爲連城之璧不過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數金,易升鬥粟,一家十餘口食指無凍餒,是何寶如之?”王曰:“予不相虧,便與二百金。”成搖首。又增百數。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乃曰:“承大王命,請減百價。”王曰:“休矣!誰肯以九百易一鶉者!”成囊鶉欲行。王呼曰:“鶉人來,實給六百,肯則售,否則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願盈溢,惟恐失時,曰:“以此數售,心實怏怏。但交而不成,則穫戾滋大。無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賜而出。主人懟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歸,擲金案上,請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讓之,乃盤計飯直而受之。王治裝歸。至家,曆述所爲,出金相慶。嫗命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隋輒訶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婦共挽之,至泣下。嫗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然矣。異史氏曰:“富皆得於勤,此獨得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青鳳〉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後凌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恒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門焉。由此荒落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

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囑翁有所聞見,奔告之。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門戶素所習識,竟撥蒿蓬,曲摺而入。登樓,初無少異。穿樓而過,聞人語切切。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媼相對,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及笄耳。酒胾滿案,圍坐笑語。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群驚奔匿。獨叟詫問:“誰何入人閨闥?”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飲,不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審諦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從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鬥!”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饌,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輩通家,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叟呼:“孝兒!”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兒也。”揖而坐,略審門閥。叟自言:“義君姓胡。”生素豪,談論風生,孝兒亦倜儻,傾吐間,雅相愛悦。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因弟之。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湧。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兒入幃中。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叟指媼曰:“此爲老荆。”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頗慧,所聞見輒記不忘,故喚令聽之。”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睇不轉。女覺之,俯其首。生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志飛颺,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婦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益狂,與女俱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不能忘情於青鳳也。

至夜複往,則蘭麝猶芳,凝待終宵,寂無聲咳。歸與妻謀,欲擕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從。生乃自往,讀於樓下。夜方憑幾,一鬼披發入,面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拈指研墨自塗,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次夜更深,滅燭欲寢,聞樓後發扃,辟之閛然。急起窺覘,則扉半啟。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驟見生,駭而卻退,遽闔雙扉。生長跪而致詞曰:“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爲笑,死不憾耳。”女遙語曰:“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吾叔閨訓嚴謹,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女似肯可,啟關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女曰:“幸有夙分,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益矣。”問:“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蔔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言已欲去,雲:“恐叔歸。”生強止之,欲與爲歡。方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挽手依床,拈帶不語。叟怒曰:“賤輩辱我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叟亦出。生尾而聽之,訶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生心意如割,大聲曰:“罪在小生,與青鳳何與!倘宥青鳳,刀鋸鈇鉞,願身受之!”良久寂然,乃歸寢。自此第内絕不複聲息矣。生叔聞而奇之,願售以居,不較直。生喜,擕家口而遷焉。居逾年甚適,而未嚐須臾忘青鳳也。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爲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葛耳輯首,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大喜,慰問。女曰:“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曰:“日切懷思,系於魂夢。見卿如得異寶,何憎之雲!”女曰:“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生喜,另舍居之。

積二年餘,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孝兒伏地愴然曰:“家君有横難,非君莫救。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曰:“公子識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兒曰:“明日將過,倘擕有獵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樓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預聞。必欲僕效綿薄,非青鳳來不可!”孝兒零涕曰:“鳳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面而去。生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穫罪,乃家範應爾。”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鏤膺虎皆,僕從甚赫。生門逆之。見穫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撫之皮肉猶溫。便托裘敝,乞得綴補。莫慨然解贈,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客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複化爲叟。擧目見鳳,疑非人間。女曆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喜顧女曰:“我固謂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祈以樓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諾之。叟赧然謝别而去,入夜果擧家來,由此如家人父子,無複猜忌矣。生齋居,孝兒時共談宴。生嫡出子漸長,遂使傅之,蓋循循善教,有師範焉。

〈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擕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雲:“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祕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爲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爲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已閉。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擧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爲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蹟之,遇於野,長跪求救,請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别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内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複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爲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爲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鬼!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僕,人皮劃然而脱,化爲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别欲去。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别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爲!”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羅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擧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蒐,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伫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綹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爲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爲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爲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賈兒〉

楚客有賈於外者。婦獨居,夢與人交,醒而捫之,小丈夫也。察其情與人異,知爲狐,未幾下床去,門未開而已逝矣。入暮,邀皰媼伴焉。有子十歲,素别榻臥,亦招與俱。夜既深,媼、兒皆寐,狐複來,婦喃喃如夢語。媼覺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至夜遂不敢息燭,戒子勿熟。夜闌,兒及媼倚壁少寐,既醒,失婦,意其出遺,久待不至,始疑。媼懼不敢往覓。兒執火遍照之,至他室,則母裸臥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縮。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萬狀。夜厭與人居,另榻寢,兒、媼亦遣去。兒每聞母笑語,輒起火之。母反怒訶兒,兒亦不爲意,因共壯兒膽。然嬉戲無節,日效杇者以磚石叠窗上,止之不聽。或去其一石,則滾地作嬌啼,人無敢氣觸之。過數日,兩窗盡塞無少明,已,乃合泥塗壁孔,終日營營,不憚其勞。塗已,無所作,遂把廚刀霍霍磨之。見者皆憎其頑,不以人齒。兒宵分隱刀於懷,以瓢覆燈,伺母囈語,急啟燈,杜門聲喊。久之無異,乃離門颺言詐作欲蒐狀。欻有一物如狸,突奔門隙。急擊之,僅斷其尾,約二寸許,濕血猶滴。初,挑燈起,母便詬罵,兒若弗聞。擊之不中,懊恨而寢。自念雖不即戮,可以幸其不來。及明,視血蹟逾垣而去。蹟之,入何氏園中。至夜果絕,兒竊喜;但母癡臥如死。

未幾賈人歸,就榻問訊。婦謾罵,視若仇。兒以狀對,翁驚,延醫藥之,婦瀉藥詬罵。潛以藥入湯水雜飲之,數日漸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婦所在,父子又覓得於别室。由是複顛,不欲與夫同室處,向夕竟奔他室。挽之,罵益甚。翁無策,盡扃他扉。婦奔去,則門自辟,翁患之,驅禳備至,殊無少驗。

兒薄暮潛入何氏園,伏莽中,將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聞人語。暗撥蓬科,見二人來飲,一長鬣奴捧壺,衣老棕色。語俱細隱,不甚可辨。移時聞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瓶來。”頃之俱去,惟長鬣獨留,脱衣臥石上。審顧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後部,兒欲歸,恐狐覺,遂終夜伏。未明又聞二人以次複來,噥噥入竹叢中。兒乃歸。翁問所往,答:“宿阿伯家。”適從父入市,見帽肆掛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顧,兒牽父衣嬌聒之。翁不忍過拂,市焉。父貿易廛中,兒戲弄其側,乘父他顧盜錢去,沽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業獵,兒奔其家。舅他出。妗詰母疾,答雲:“連日稍可。又以耗子齧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獵藥耳。”妗檢櫃,出錢許裹付兒。兒少之。妗欲作湯餅啖兒。兒覷室無人,自發藥裹,竊盈掬而懷之。乃趨告妗,俾勿擧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去,隱以藥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歸。父問所在,托在舅家。

兒自是日游廛肆間。一日見長鬣雜在人中。兒審之確,陰綴系之。漸與語,詰其里居,答言:“北村。”亦詢兒,兒偽雲:“山洞。”長鬣怪其洞居。兒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驚,便詰姓氏。兒曰:“我胡氏子。曾在何處,見君從兩郎,顧忘之耶?”其人熟審之,若信若疑。兒微啟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輩混蹟人中,但此物猶在,爲可恨耳。”其人問:“在市欲何爲?”兒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兒問:“沽未?”曰:“吾儕多貧,故常竊時多。”兒曰:“此役亦良苦,耽驚憂。”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爾。”因問:“主人伊誰?”曰:“即曩所見兩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婦,一宿東村某翁家。翁家兒大惡,被斷尾,十日始瘥,今複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誤我事。”兒曰:“竊之難,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贈。我囊中尚有餘錢,不愁沽也。”其人愧無以報。兒曰:“我本同類,何靳些須?暇時,尚當與君痛飲耳。”遂與俱去,取酒授之,乃歸。

至夜,母竟安寢不複奔。心知有異,告父同往驗之,則兩狐斃於亭上,一狐死於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猶在,持而搖之,未盡也。父驚問:“何不早告?”兒曰:“此物最靈,一泄則彼知之。”翁喜曰:“我兒討狐之陳平也。”於是父子荷狐歸。見一狐禿半尾,刀痕儼然。自是遂安。而婦瘠殊甚,心漸明了,但益之嗽,嘔痰數升,尋愈。北郭王氏婦,向祟於狐,至是問之,則狐絕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兒,教之騎射。後貴至總戎。

〈蛇癖〉

王蒲令之僕呂奉寧,性嗜蛇。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大者以刀寸寸斷之,始掬以食。嚼之錚錚,血水沾頤。且善嗅,嚐隔牆聞蛇香,急奔牆外,果得蛇盈尺。時無佩刀,先齧其頭,尾尚蜿蜒於口際。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長山人,素不檢。忽出家作頭陀,類顛,啖不潔以爲美。犬羊遺穢於前,輒伏啖之。自號爲佛。愚民婦異其所爲,執弟子禮者以萬千計。金訶使食矢,無敢違者。創殿閣,所費不赀,人鹹樂輸之。邑令南公惡其怪,執而笞之,使修聖廟。門人競相告曰:“佛遭難!”爭募救之。宮殿旬月而成,其金錢之集,尤捷於酷吏之追呼也。

異史氏曰:“予聞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謂爲‘今世成佛’。品至啖穢,極矣。笞之不足辱,罰之適有濟,南令公處法何良也!然學宮圮而煩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於榻而熾炭焉。方將篝燈,適友人招飲,遂扃戶去。至友人所,坐有醫人,善太素脈,遍診諸客。末顧王生九思及董曰:“餘閱人多矣,脈之奇無如兩君者,貴脈而有賤兆,壽脈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實甚。”共驚問之。曰:“某至此亦窮於術,未敢臆決,願兩君自慎之。”二人初聞甚駭,既以模棱語,置不爲意。

半夜董歸,見齋門虛掩,大疑。醺中自憶,必去時忙促,故忘扃鍵。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溫否。才一探入,膩有臥人,大驚,斂手。急火之,竟爲姝麗,韶顏稚齒,神仙不殊。狂喜,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大懼,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問:“君何往?”董益懼,戰栗哀求,願乞憐恕。女笑曰:“何所見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誤矣。尾於何有?”引董手,強使複探則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態朦朧,不知伊何,遂誣人若此。”董固喜其麗,至此益惑,反自咎適然之錯,然疑其所來無因。女曰:“君不憶東鄰之黄發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爾時我未笄: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瑣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憶之。十年不見。遂苗條如此。然何遽能來?”女曰:“妾適癡郎四五年,翁姑相繼逝,又不幸爲文君。剩妾一身,煢無所依。憶孩時相識者惟君,故來相見就。入門已暮,邀飲者適至,遂潛隱以待君歸。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溫耳,幸勿見疑。”董喜,解衣共寢,意殊自得。月餘漸羸瘦,家人怪問,輒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離,乃懼,複造善脈者診之。醫曰:“此妖脈也。前日之死征驗矣,疾不可爲也。”董大哭不去,醫不得已,爲之針手灸臍,而贈以藥。囑曰:“如有所遇,力絕之。”董亦自危。既歸,女笑要之。怫然曰:“勿複相糾纏,我行且死!”走不顧。女大慚,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藥獨寢,甫交睫,夢與女交,醒已遺矣。益恐,移寢於内,妻、子夾守之。夢如故,窺女子已失所在。積數日,董吐血鬥餘而死。

王九思在齋中,見一女子來,悦其美而私之。詰所自,曰:“妾遐思之鄰也。渠舊與妾善,不意爲狐惑而死。此輩妖氣可畏,讀書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歡待。居數日,迷罔病瘠,忽夢董曰:“與君好者狐也。殺我矣,又欲殺我友。我已訴之冥府泄此幽憤。七日之夜,當炷香室外,勿忘卻。”醒而異之。謂女曰:“我病甚,恐委溝壑,或勸勿室也。”女曰:“命當壽,室亦生,不壽,勿室亦死也。”坐與調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亂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絕。及暮插香戶上,女來拔棄之。夜又夢董來嚷其違囑。次夜暗囑家人,俟寢後潛炷香室外。女在榻上忽驚曰:“又置香也。”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摺滅之。入曰:“誰教君爲此者?”王曰:“或室人憂病,聽巫家厭禳耳。”女彷徨不樂。家人潛窺香滅,又炷之。女忽歎曰:“君福澤良厚。我誤害遐思而奔子,誠我之過,我將與彼就質於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壞我皮囊也。”逡巡下榻,僕地而死。燭之,狐也。猶恐其活,遽呼家人,剝其革而懸焉。王病甚,見狐來曰:“我訴諸法曹。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死當其罪;但咎我不當惑人,追金丹去,複令還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慘然曰:“餘殺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幾危,半年乃瘥。

〈齕石〉

新城王欽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初入勞山學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體生毛。既數年,念母老歸里,漸複火食,猶啖石如故。向日視之,即知石之甘苦酸鹹,如啖芋然。母死,複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廟鬼〉

新城諸生王啟後者,方伯中宇公象坤曾孫。見一婦人入室,貌肥黑不颺。笑近坐榻,意甚褻。王拒之,不去。由此坐臥輒見之,而意堅定,終不搖。婦怒,批其頰有聲,而亦不甚痛。婦以帶懸梁上,捽與並縊。王不覺自投梁下,引頸作縊狀。人見其足離地,挺然立當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顛,忽曰:“彼將與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數作,術藥罔效。一日忽見有武士綰鎖而入,怒叱曰:“樸誠者汝何敢擾!”即縶婦項,自欞中出。才至窗外,婦不複人形,目電閃,口血赤如盆。憶城隍廟中有泥鬼四,絕類其一焉。於是病若失。

〈陸判〉

陵陽朱爾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學雖篤,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或戲之雲:“君有豪名,能深夜負十王殿左廊下判官來。眾當醵作筵。”蓋陵陽有十王殿,神鬼皆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綠面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下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眾起。俄負判入,置幾上,奉觴酹之三。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坐,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大宗師諒不爲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爲畛畦。”乃負之去。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

忽有人搴簾入,視之,則判官也。起曰:“噫,吾殆將死矣!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鑕耶?”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朱大悦,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餚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典故,應答如響。問:“知制藝否?”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亦略同。”陸豪飲,一擧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伏幾醺睡。比醒,則殘燭昏黄,鬼客已去。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髒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雲:“勿懼!我與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視榻上亦無血蹟,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爲君易之,留此以補缺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稿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問:“何時?”曰:“今歲必魁。”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魁元。同社中諸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擕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予結發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面目不甚佳麗。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曰:“諾!容徐以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門。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力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以手推扉,扉自開。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着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朱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擧手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禦有女甚美,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上元游十王殿時,游人甚雜,内有無賴贼窺而豔之,遂陰訪居里,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贼怒而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叫婢往視,見屍駭絕。擧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諸婢,謂所守不堅,致葬犬腹。侍禦告郡,郡嚴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僕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鞠之,一如主言,郡守不能決。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當使伊女自言之。”吳夜夢女曰:“兒爲蘇溪楊大年所殺,無與朱孝廉。彼不豔其妻,陸判官取兒首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爲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皆以場規被放,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爲樂,死之爲悲?”朱以爲然,即制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違也。”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受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欲再語,朱曰:“陸判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語,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窅然已逝。

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來謂夫人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爲太華卿,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爲人,勿堕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擧進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忽有輿從羽葆馳沖鹵薄。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父停輿曰:“官聲好,我瞑目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則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精工,鐫字一行,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瑋後官至司馬。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沕,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從之。渾仕爲總憲,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移花接木,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心肝,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爲歲不遠,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爲之執鞭,所欣慕焉。”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游。有女郎擕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子笑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贼!”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祕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癡!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蹟。母大憂,無所爲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複來,生問所謀。吳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爲誰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雖内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飲食漸加,日就平複。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摺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複病,急爲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遝,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穀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内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坐少憩。俄聞牆内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伫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擧頭見生,遂不複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内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爲?得勿饑也?”生急起揖之,答雲:“將以探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内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曲摺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如明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幾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嗷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屢貧,又無三尺之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爲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亦爲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複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曰:“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極相疋敵。惜有内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雲:“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襆被,爲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堕。生曰:“勿爾,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益?”曰:“以示相愛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爲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摺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爲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雙衛來尋生。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蒐覓已遍,竟無蹤兆,因往尋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村尋覓。凡曆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擕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大哥欲同汝去,可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豐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擇一良疋與汝。”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爲誰。生以姨妹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爲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複存?”因審詰面龐、志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複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上,狐遂擕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嗤嗤,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吳生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爲之粲然。

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歎而返。母疑其爲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弔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糖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爲之合卺,而終恐爲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

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憨癡,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祕,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屬己,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 火燭窺,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爲乞免,遂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複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複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嚐有戚容。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爲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塚迷於荒草。女言無慮。刻日夫婦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婦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爲哭,我嬰寧何常憨耶。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聶小倩〉

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會學使案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爲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僕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寧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幾,爲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寧疑爲赴試者,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别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緋,插蓬遝,鮐背龍鍾,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來,仿佛豔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蹟響,幸不訾着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複聽;又許時始寂無聲。

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寧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雲:“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複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忽返,以黄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我囊囊!”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擕一僕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一僕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燕以爲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複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於寺側,被妖物威脅,曆役賤務,腆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寧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寧不聽,強擕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寧謹受教。既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齁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睒閃。寧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疋練,觸摺窗上石欞,飆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征,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複臥。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告以所見。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

明日,視窗外有血蹟。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寧,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受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爲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寧托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凌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爲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禦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麗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寧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發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屍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爲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寧悟爲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别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顰蹙欲啼,足儴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别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出。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爲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嚐飲食,半年漸啜稀酡。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無何,寧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知之,乘間告曰:“居年餘,當知肝膈。爲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爲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讚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意,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爲仙。由是五黨諸内眷,鹹執贄以賀,爭拜識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襲以爲榮。一日俯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致他所。”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複畏,宜取掛床頭。”寧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寧果擕革囊來。女反複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栗。”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欻有一物,如飛鳥至。女驚匿夾幕間。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睒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索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鬥而已。

後數年,寧果登進士。擧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義鼠〉

楊天一言:見二鼠出,其一爲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恨怒,然遙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將過半,鼠奔來,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來,嚼如前狀。蛇入則來,蛇出則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於地上。鼠來嗅之,啾啾如悼息,銜之而去。友人張曆友爲作《義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地大震。餘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摺有聲。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僕而複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河水傾潑丈餘,雞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體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後聞某處井傾側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有邑人婦夜起溲溺,回則狼銜其子。婦急與狼爭。狼一緩頰,婦奪兒出,擕抱中,狼蹲不去。婦大號,鄰人奔集,狼乃去。婦驚定作喜,指天畫地,述狼銜兒狀,己奪兒狀。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縷,乃奔。此當與地震時男女兩忘同一情狀也。人之惶急無謀,一何可笑!

〈海公子〉

東海古蹟島,有五色耐冬花,四時不凋。而島中古無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張生,好奇,喜游獵。聞其佳勝,備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則花正繁,香聞數里;樹有大至十餘圍者。反復留連,甚慊所好。開尊自酌,恨無同游。忽花中一麗人來,紅裳炫目,略無倫比。見張,笑曰:「妾自謂興致不凡,不圖先有同調。」張驚問何人。曰:「我膠娼也。適從海公子來。彼尋勝翱翔,妾以艱於步履,故留此耳。」張方苦寂,得美人,大悅,招坐共飲。女言詞溫婉,蕩人神志,張愛好之。恐海公子來,不得盡歡,因挽與亂。女忻從之。相狎未已,忽聞風肅肅,草木偃折有聲。女急推張起,曰:「海公子至矣。」張束衣愕顧,女已失去。

旋見一大蛇,自叢樹中出,粗於巨筩。張懼,幛身大樹後,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繞人並樹,糾纏數匝;兩臂直束胯間,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張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窪,乃俯就飲之。張自分必死,忽憶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藥,因以二指夾出,破裹堆掌中;又側頸自顧其掌,令血滴藥上,頃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飲。飲未及盡,遽伸其體,擺尾若霹靂聲,觸樹,樹半體崩落,蛇臥地如梁而斃矣。張亦眩莫能起,移時方蘇。載蛇而歸。大病月餘。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諸城人,富有錢穀,游俠好義,慕郭解之爲人。御史行台按訪之。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來,館穀豐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莝豆飼畜,給食周至。問其姓字,少年雲:“主人楊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適他出,家惟娘子在。貧不能厚客給,幸能垂諒。”問:“主人何業?”則家無資產,惟日設博場以謀升鬥。次日雨仍不止,供給弗懈。至暮銼芻,芻束濕,頗極參差。丁怪之。少年曰:“實告客,家貧無以飼畜,適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異之,謂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強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雲:“娘子言:我非業此獵食者。主人在外,嚐數日不擕一錢,客至吾家,何遂索償乎?”丁讚歎而别。囑曰:“我諸城丁某,主人歸,宜告之。暇幸見顧。”數年無耗。

值歲大饑,楊困甚,無所爲計,妻漫勸詣丁,從之。至諸城,通姓名於門者,丁茫不憶,申言始憶之。踩履而出,揖客入,見其衣敝踵決,居之溫室,設筵相款,寵禮異常。明日爲制冠服,表里溫暖。楊義之,而内顧增憂,褊心不能無少望,居數日殊不言贈别。楊意甚急,告丁曰:“顧不敢隱,僕來時米不滿升。今過蒙推解固樂,妻子如何矣!”丁曰:“是無煩慮,已代經紀矣。幸舒意少留,當助資斧。”走伻招諸博徒,使楊坐而抽頭,終夜得百金,乃送之還。歸見室人,衣履鮮整,小婢侍焉。驚問之,妻言:“自君去後,次日即有車徒齎送布帛米粟,堆積滿屋,雲是丁客所贈。又給一婢,爲妾驅使。”楊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舊業矣。

異史氏曰:“貧而好客,飲博浮盪者優爲之,異者,獨其妻耳。受之施而不報,豈人也哉?然一飯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海大魚〉

海濱故無山。一日,忽見峻嶺重叠,綿亙數里,眾悉駭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烏有。相傳海中大魚,值清明節,則擕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時多見之。

〈張老相公〉

張老相公,晉人。適將嫁女,擕眷至江南,躬市奩妝。舟抵金山,張先渡江,囑家人在舟勿爆膻腥。蓋江中有黿怪,聞香輒出,壞舟吞行人,爲害已久。張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沒。

張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謁寺僧,詢黿之異,將以仇黿。僧聞之,駭言:“吾儕日與習近,懼爲禍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時斬牲牢,投以半體,則躍吞而去。誰複能相仇哉!”張聞,頓思得計。便招鐵工起鑪山半,治赤鐵重百餘斤。審知所常伏處,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鉗擧投之,黿躍出,疾吞而下。少時波湧如山;頃之浪息,則黿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並快之,建張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爲水神,禱之輒應。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類扁豆,誤食之立死,即爲水莽鬼。俗傳此鬼不得輪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帶,此鬼尤多雲。

楚人以同歲生者爲同年,投刺相謁,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習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飲。俄見道旁一媼,張棚施飲,趨之。媼承迎入棚,給奉甚殷。嗅之有異味,不類茶茗,置不飲,起而出。媼止客,急喚:“三娘,可將好茶一杯來。”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後出。年約十四五,姿容豔絕,指環臂釧,晶瑩鑒影。生受盞神馳,嗅其茶,芳烈無倫,吸盡複索。覷媼出,戲捉纖腕,脱指環一枚。女赬頰微笑,生益惑。略詰門戶。女雲:“郎暮來,妾猶在此也。”生求茶葉一撮,並藏指環而去。至同年家,覺心頭作惡,疑茶爲患,以情告某。某駭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於是。是不可救,奈何?”生大懼,出茶葉驗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環,兼述女子情狀。某懸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確符,問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豔名,數年前誤食水莽而死,必此爲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襠煮服可痊。某急詣寇所,實告以故,長跪哀懇。寇以其將代女死故,靳不與。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齒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之歸,將至家門而卒。母號啼,葬之。遺一子甫周歲。妻不能守,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兒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駭,揮涕問之。答雲:“兒地下聞母哭,甚愴於懷,故來奉晨昏耳。兒雖死,已有家室,即同來分母勞,母其勿悲。”母問:“兒婦何人?”曰:“寇氏坐聽兒死,兒深恨之。死後欲尋三娘,而不知其處,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兒往,則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兒馳去,強捉之來。今爲兒婦,亦相得,頗無苦。”移時門外一女子入,華妝豔麗,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雖非生人,母視之,情懷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習慣,然承顺殊憐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請母告諸家。生意欲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媼翁,聞而大駭,命車疾至,視之果三娘,相向哭失聲。女勸止之。媼視生家良貧,意甚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厭貧?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兒固已安之矣。”因問:“茶媼誰也?”曰:“彼倪姓。自慚不能惑行人,故求兒助之耳。今已生於郡城賣漿者之家。”因顧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嶽,妾複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廚下,代母執炊供客。翁媼視之愴心,既歸,即遣兩婢來,爲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數十疋,酒胾不時饋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時招歸寧。居數日,輒曰:“家中無人,宜早送兒還。”或故稽之,則飄然自歸。翁乃代生起夏屋,營備臻至。然生終未嚐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複蘇,競傳爲異。生曰:“是我活之也。彼爲李九所害,我爲之驅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兒深恨此等輩,方將盡驅除之,何屑爲此?且兒事母最樂,不願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豐筵禱祝其庭,輒有效。

積十餘年母死。生夫婦哀毁,但不對客,惟命兒缞麻擗踴,教以禮義而已。葬母後又二年餘,爲兒娶婦。婦,任侍郎之孫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數月而殤。後聞祝生之異,遂命駕其家,訂翁婿焉。至是,遂以孫女妻其子,往來不絕矣。一日謂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爲‘四瀆牧龍君’。今行矣。”俄見庭下有四馬,駕黄幨車,馬四股皆鱗甲。夫妻盛裝出,同登一輿。子及婦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見女來,拜别翁媼,亦如生言。媼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門遂不複見。其子名鶚,字離塵,請寇翁,以三娘骸骨與生合葬焉。

〈造畜〉

魘昧之術,不一其道,或投美餌,绐之食之,則人迷罔,相從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謂之“扯絮”。小兒無知,輒受其害。又有變人爲畜者,名曰“造畜”。此術江北猶少,河以南輒有之。颺州旅店中,有一人牽驢五頭,暫縶櫪下,雲:“我少鏇即返。”兼囑:“勿令飲啖。”遂去。驢暴日中,蹄齧殊喧。主人牽着涼處。驢見水奔之,遂縱飲之。一滾塵皆化爲婦人。怪之,詰其所由,舌強而不能答。乃匿諸室中。既而驢主至,系五羊於院中,驚問驢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進餐飲,且雲:“客姑飯,驢即至矣。”主人出,悉飲五羊,輾轉化爲童子。陰報郡,遣役捕穫,遂械殺之。

〈鳳陽士人〉

鳳陽一士人,負笈遠游。謂其妻曰:“半年當歸。”十餘月竟無耗問,妻翹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紗月搖影,離思縈懷,方反側間,有一麗人,珠鬟絳帔,搴帷而入,笑問:“姊姊得無欲見郎君乎?”妻急起應之。麗人邀與共往,妻憚修阻,麗人但請無慮。即挽女手出,並踏月色,約行一矢之遠。覺麗人行迅速,女步履艱澀,呼麗人少待,將歸着複履。麗人牽坐路側,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鑿枘。複起從行,健步如飛。

移時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女曰:“將以探君。”又顧問麗人伊誰。女未及答,麗人掩口笑曰:“且勿問訊。娘子奔波非易。郎君星馳夜半,人畜想當俱殆。妾家不遠,且請息駕,早旦而行,不晚也。”顧數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麗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燭,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縶蹇檐梧,乃即坐。麗人曰:“履大不適於體,途中頗累贅否?歸有代步,乞賜還也。”女稱謝付之。

俄頃設酒果,麗人酌曰:“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爲賀。”士人亦執盞酬報。主客笑言,履舄交錯。士人注視麗者,屢以游詞相挑。夫妻乍聚,並不寒暄一語。麗人亦眉目流情,而妖言隱謎。女惟默坐,,偽爲愚者。久之漸醺,二人語益狎。又以巨觥勸客,士人以醉辭,勸之益苦。士人笑曰:“卿爲我度一曲,即當飲。”麗人不拒,即以牙杖撫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閑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紅繡鞋兒占鬼卦。”歌竟,笑曰:“此市井之謠,有污君聽。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顰耳。”音聲靡靡,風度狎褻,士人搖惑,若不自禁。少間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廂下。女獨坐無侶,頗難自堪。思欲遁歸,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無以自主,因起而覘之。甫近窗,則斷雲零雨之聲,隱約可聞。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盡情傾吐。女至此手顫心搖,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遽便下問。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猶喁喁也。三郎擧巨石抛擊窗欞,三五碎斷。内大呼曰:“郎君腦破矣!奈何!”女聞之大哭,謂弟曰:“我不謀與汝殺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嗚嗚促我來;甫能消此胸中惡,又護男兒、怒弟兄,我不慣與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牽衣曰:“汝不擕我去,將何之?”三郎揮姊僕地,脱體而去。女頓驚寤,始知其夢。越日,士人果歸,乘白騾。女異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駭怪。既而三郎聞姊夫自遠歸,亦來省問。語次,問士人曰:“昨宵夢君,今果然,亦大異。”士人笑曰:“幸不爲巨石所斃。”三郎愕然問故,士以夢告。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憤激投石也。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

〈耿十八〉

新成耿十八病危篤,自知不起。謂妻曰:“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後,嫁守由汝,請言所志。”妻默不語。耿固問之,且雲:“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傷?行與子訣,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斷也。”妻乃慘然曰:“家無儋石,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耿聞之,遽捉妻臂作恨聲曰:“忍哉!”言已而沒,手握不可開。妻號。家人至,兩人攀指力擘之,始開。

耿不自知死,出門,見小車十餘輛,輛各十人,即以方幅書名字貼車上。禦人見耿,促登車。耿視車中已有九人,並己而十,又視粘單上己名最後。車行咋咋,響震耳際,亦不知何往。俄至一處,聞人言曰:“此思鄉地也。”聞其名疑之。又聞禦人偶語雲:“今日三人。”耿又駭。及細聽其言,悉陰間事,乃自悟曰:“我豈作鬼物耶?”頓念家中無複可懸,惟老母臘高,妻嫁後缺於奉養。念之,不覺涕漣。又移時,見有台高可數仞,游人甚多,囊頭械足之輩,嗚咽而下上,聞人言爲“望鄉台”。諸人至此,俱踏轅下,紛然競登。禦人或撻之,或止之,獨至耿,則促令登。登數十級,始至顛頂。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前。但内室隱隱,如籠煙霧。淒惻不自勝。

回顧,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問耿,耿俱以告。其人亦自言爲東海匠人,見耿零涕,問:“何事不了於心?”耿又告之。匠人謀與越台而遁,耿懼冥追,匠人固言無妨;耿又慮台高傾跌,匠人但令從己。遂先躍,耿果從之,及地,竟無恙,喜無覺者。視所乘車猶在台下。二人急奔,數武,忽自念名字粘車上,恐不免執名之追,遂反身近車,以手指塗去己名始複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

少間入里門,匠人送諸其室。驀睹己屍,醒然而蘇。覺乏疲躁渴,驟呼水。家人大駭,與之水,飲至石餘。乃驟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門拱謝,方歸。歸則僵臥不轉。家人以其行異,疑非真活,然漸覘之,殊無他異。稍稍近問,始曆曆言本末。問:“出門何故?”曰:“别匠人也。”“飲水何多?”曰:“初爲我飲,後乃匠人飲也。”投之湯羹,數日而瘥。由此厭薄其妻,不複共枕席。

〈珠兒〉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產,年五十餘無子,一女名小惠,容質秀美,夫妻最憐愛之。十四歲暴病夭殂,冷落庭幃,益少生趣。始納婢,經年餘生一子,視如拱璧,名之珠兒。兒漸長,魁梧可愛,然性絕癡,五六歲尚不辨菽麥,言語蹇澀。李亦好而不知其惡。會有眇僧募緣於市,輒知人閨闥,於是相驚以神,且雲能生死禍福人。幾十百千,執名一索,無敢違者。詣李募百緡,李難之。給十金不受,漸至三十金。僧厲色曰:“必百金,缺一文不可!”李怒,收金而去。僧忿然起曰:“勿悔!勿悔!”無何,珠兒心暴痛,爬刮床席,色如土灰。李俱,將八十金詣僧求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爲?”李回而兒已死。李慟甚,以狀訴邑宰。宰拘僧訊鞫,亦辨給無情詞。笞之,似擊鞔革。令蒐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幟五。宰怒,以手叠訣擧示之。僧乃懼,自投無數。宰不聽,杖殺之。李叩謝而歸。

時已曛暮,與妻坐床上。忽一小兒,儴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極力不能得追。”視其體貌,當得七八歲。李驚,方將詰問,則見其若隱隱現,恍惚如煙霧,宛轉間已登榻。李推下之,堕地無聲。曰:“阿翁何乃爾!”瞥然複登。李懼,與妻俱奔。兒呼阿父、阿母,嘔啞不休。李入妾室,急闔其扉,還顧,兒已在膝下。李駭問何爲。答曰:“我蘇州人,姓詹氏。六歲失怙恃,不爲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戲門外,爲妖僧迷殺桑樹下,驅使如倀鬼,冤閉窮泉,不得脱化。幸賴阿翁昭雪,願得爲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兒曰:“但除鬥室,爲兒設床褥,日澆一杯冷漿粥,餘都無事。”李從之。兒喜,遂獨臥室中。

晨來出入閨閣如家生。聞妾哭子聲,問:“珠兒死幾日矣?”答以七日。曰:“天嚴寒,屍當不腐。試發塚起視,如未損壞,兒當活之。”李喜,與兒去,開穴驗之,軀殼如故。方深忉怛,回視,兒失所在。異之,異屍歸,方置榻上,目已瞥動,少頃呼湯,湯已而汗,汗已遂起。群喜珠兒複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異平昔。但夜間僵臥,毫無氣息,共轉側之,冥然若死。眾大愕,謂其複死;天將明,始若夢醒。群就問之,答雲:“昔從妖僧時,有兒等二人,其一名呼哥子。昨追我父不及,蓋在後與哥子作别耳。今在冥司,與薑員外作義嗣,夜分,固來邀兒戲。適以白鼻騧送兒歸。”母因問:“在陰司見珠兒否?”曰:“珠兒已轉生矣。渠與阿翁無父子緣,不過金陵嚴子方,來討百十千債負耳。”初,李販於金陵,欠嚴貨價未償,而嚴翁死,此事無人知者。李聞之大駭。

母問:“兒見惠姊否?”兒曰:“不知。再去當訪之。”又二三日,謂母曰:“姊在陰司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滿頭髻。一出門,便十百作呵殿聲。”母曰:“何不一歸寧?”曰:“人既死,與骨肉無關切。倘有人細述前生,方豁然動念耳。昨托薑員外,夤緣見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與言父母懸念,渠都如眠睡。兒雲:‘姊在時,喜繡並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綾子上,姊就刺作赤水雲。今母猶掛床頭壁,顧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淒感,雲:‘會須白郎君,歸省阿母。’”母問其期,答言不知。一日謂母:“姊行且至,僕從大繁,當多備漿酒。”少間奔入室曰:“姊來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諸人悉無所見。兒率人焚紙酹飲於門外,反曰:“騶從暫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綠被,曾爲燭花燒一點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啟笥出之。兒曰:“姊命我陳舊閨中。乏疲,且小臥,翌日再與阿母言。”東鄰趙氏女,故與惠爲繡閣交。是夜忽夢惠襆頭紫帔來相望,言笑猶如平生。且言:“我今異物,父母覿面,不啻河山。將借妹子與家人共語,勿須驚恐。”質明,方與母言。忽僕地悶絕。逾刻方醒,向母曰:“小惠與我嬸别幾年矣,頓髪髪白發生!”母駭曰:“兒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異,從之。直達李所,抱母哀啼。母驚,不知所謂。女曰:“兒昨歸,頗委頓,未遑一言。兒不孝,中途棄高堂,勞父母哀念,罪莫大焉!”母頓悟,乃哭。已而問曰:“聞兒今貴,甚慰母心。但汝棲身王家,何遂能來?”女曰:“郎君與兒極燕好,姑舅亦相撫愛,頗不謂妒醜。”惠生時好以手支頤,女言次,輒作故態,神情宛似。未幾珠兒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兒去矣。”言訖,複踣,移時乃醒。

後數月,李病劇,醫藥無效。兒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頭,一執鐵杖子,一挽苧麻繩,長四五尺許,兒晝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備衣衾。既暮,兒趨入曰:“雜人婦,且退去,姊夫來視阿翁。”俄頃,鼓掌大笑。母問之,曰:“我笑二鬼,聞姊夫來,俱匿床下如龜鱉。”又少時,望空道寒暄,問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之門外,卻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鎖馬鞅上。阿父當即無恙。姊夫言:歸白大王,爲父母乞百年壽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數日尋瘥。

延師教兒讀,兒甚慧,十八歲入邑庠,猶能言冥間事。見里中病者,輒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後暴病,體膚青紫,自言鬼神責我泄露,由是不複言。

〈小官人〉

太史某翁,忘其姓氏,晝臥齋中,忽有小鹵簿,出自堂陬。馬大如蛙,人細如指。小儀仗以數十隊。一官冠皂紗,着繡襆,乘肩輿,紛紛出門而去。公心異之,竊疑睡眼之訛。頓見一小人返入舍,擕一氈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儀,敬獻太史。”言已,對立,即又不陳其物。少間又自笑曰:“戔戔微物,想太史亦無所用,不如即賜小人。”太史頷之。欣然擕之而去。後不複見。惜太史中餒,不曾詰所來。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獨居清齋。會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來,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入,窮極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問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複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臨無虛夕。一夜與生促膝燈幕,生愛之,矚盼不轉。女笑曰:“眈眈視妾何爲?”曰:“我視卿如紅葉碧桃,雖竟夜視勿厭也。”三姐曰:“妾陋質,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顛倒。”生益傾動,恨不一見顏色,長跽哀請。

逾夕果偕四姐來。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生狂喜,引坐。三姐與生同笑語,四姐惟手引繡帶,俯首而已。未幾三姐起别,妹欲從行,生曳之不釋,顧三姐曰:“卿卿煩一致聲。”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爲少留。”四姐無語,姊遂去。二人備盡歡好,既而引臂替枕,傾吐生平,無複隱諱。四姐自言爲狐,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業殺三人矣,惑之無不斃者。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早絕之。”生懼,求所以處。四姐曰:“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書一符粘寢門,可以卻之。”遂書之。既曉三姐來,見符卻退,曰:“婢子負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汝兩人合有夙分,餘亦不相仇,但何必爾?”乃徑去。數日四姐他適,約以隔夜。

是日生偶出門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蒼莽中出一少婦,亦頗風韻。近謂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戀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即以一貫授生,曰:“先持歸貰良醞,我即擕小餚饌來,與君爲歡。”生懷錢歸,果如所教。少間婦果至,置幾上燔雞、鹹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縷切爲臠。釃酒調謔,歡洽異常。繼而滅燭登床,狎情盪甚。既明始起,方坐床頭,捉足易舄,忽聞人聲。傾聽,已入幃幕,則胡姊妹也。婦乍睹,倉惶而遁,遺舄於床。二女遂叱曰:“騷狐!何敢與人同寢處!”追去,移時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與騷狐相疋偶,不可複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詞哀懇;三姊從旁解免,四姐怒稍釋,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陝人騎驢造門,曰:“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異,訊所由來。曰:“小人日泛煙波,游四方,終歲十餘月,常八九離桑梓,被妖物盅殺吾弟。歸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奔波數千里,殊無蹟兆,今在君家。不剪,當有繼吾弟而亡者。”時生與女密邇,父母微察之,聞客言大懼,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霧四團,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豬脬裹瓶口,緘封甚固。生父亦喜,堅留客飯。

生心惻然,近瓶竊聽,聞四姐在瓶中言:“坐視不救,君何負心?”生意感動。急啟所封,而結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針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言。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見旗垂地,大驚曰:“遁矣!此必公子所爲。”搖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乃擕瓶别去。

後生在野督傭刈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就近之,執手慰問。且曰:“别後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複一拜問。”生欲與借歸。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後當複見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餘,生適獨居,見四姐自外至,生喜與語。女曰:“我今名列仙籍,不應再履塵世。但感君情,特報撤瑟之期。可早處分後事,亦勿悲憂。妾當度君爲鬼仙,亦無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嚐親見之。

〈祝翁〉

濟陽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餘病卒,家人入室理缞绖,忽聞翁呼甚急。群奔集靈寢,則見翁已複活,群喜慰問。翁但謂媼曰:“我適去,拚不複還。行數里,轉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兒輩手,寒熱仰人,亦無複生趣,不如從我去。故複歸,欲偕爾同行也。”鹹以其新蘇妄語,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媼雲:“如此亦善。但方生,如何使死?”翁揮之曰:“是不難。家中俗務,可速料理。”媼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戶外,延數刻而入,绐之曰:“處置安妥矣。”翁命速妝,媼不去,翁催益急。媼不忍拂其意,遂裙妝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於枕,手拍令臥。媼曰:“子女皆在,雙雙挺臥,是何景象?”翁捶床曰:“並死有何可笑!”子女見翁躁急,共勸媼姑從其言。媼如言,並枕僵臥,家人又共笑之。俄時媼笑容忽斂,又漸而兩眸俱合,久之無聲,儼如睡去。眾始近視,則膚已冰而鼻無息矣。視翁亦然,始共驚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婦傭於畢刺史之家,言之甚悉。

異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與?泉路茫茫,去來由爾,奇矣!且白頭者欲其去,則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當屬纊之時,所最不忍訣者,床頭之昵人耳。苟廣其術,則賣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獵婆龍〉

豬婆龍產於江西,形似龍而短,能横飛,常出沿江岸撲食鵝鴨。或獵得之,則貨其肉於陳、柯。此二姓皆友諒之裔,世食婆龍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來,得一頭,紫舟中。一日泊舟錢塘,縛稍懈,忽躍入江。俄傾,波濤大作,估舟傾沉。

〈某公〉

陝右某公,辛醜進士,能記前身。嚐言前生爲士人,中年而死,死後見冥王判事,鼎鐺油鑊,一如世傳。殿東隅設數架,上搭豬羊犬馬諸皮。簿吏呼名,或罰作馬,或罰作豬,皆裸之,於架上取皮被之。俄至公,聞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來,捺覆公體。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撿籍覆視,示曰:“免之。惡雖多,此善可贖。”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體,不可複動,兩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狀,皮片片斷裂,不得盡淨,既脱,近肩處猶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叢生,剪去複出。

〈快刀〉

明末濟屬多盜,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章丘盜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窾。一日捕盜十餘名,押赴市曹。内一盜識兵,逡巡告曰:“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兵曰:“諾。其謹依我,無離也。”盜從之刑處,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讚曰:“好快刀!”

〈俠女〉

顧生金陵人,博於材藝,而家綦貧。又以母老不忍離膝下。惟日爲人書畫,受贄以自給。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對戶舊有空第,一老嫗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無男子,故未問其誰何。一日偶自外入,見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約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疋,見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問母。母曰:“是對戶女郎,就吾乞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問其何爲不字,則以母老爲辭。明日當往拜其母,便風以意,倘所望不著,兒可代養其老。”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聾媼耳。視其室並無隔宿糧,問所業則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謀試之,媼意似納,而轉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樂。母乃歸。詳其狀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貧乎?爲人不言亦不笑,豔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歎而罷。

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詰所自,以“鄰村”對。嗣後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來昵甚。會女郎過,少年目送之,問爲誰,對以“鄰女”。少年曰:“豔麗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間生入内,母曰:“適女子來乞米,雲不擧火者經日矣。此女至孝,貧極可憫,宜少周恤之。”生從母言,負鬥米款門,達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謝。日嚐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紉,出入堂中,操作如婦。生益德之。每穫饋餌,必分給其母,女亦略不置齒頰。母適疽生隱處,宵旦號啕。女時就榻省視,爲之洗創敷藥,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厭其穢。母曰:“唉!安得新婦如兒,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訖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勝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頭蹀躞之役,豈孝子所能爲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霧露,深以祧續爲憂耳。”言間生入,母泣曰:“虧娘子良多,汝無忘報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謝也,君何謝焉?”於是益敬愛之。然其擧止生硬,毫不可幹。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趨而從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歡。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應而歸。明日又約之,女厲色不顧而去。日頻來,時相遇,並不假以詞色。少游戲之,則冷語冰人。忽於空處問生:“日來少年誰也?”生告之。女曰:“彼擧止態狀,無禮於妾頻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請更寄語:再複爾,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無。曰:“如其無。則猥褻之語,何以達君聽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煩寄告:假惺惺勿作態;不然,我將遍播颺。”生甚怒之,情見於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獨坐,女忽至,笑曰:“我與君情緣未斷,寧非天數。”生狂喜而抱於懷,欻聞履聲籍籍,兩人驚起,則少年推扉入矣。生驚問:“子胡爲者?”笑曰:“我來觀貞潔人耳。”顧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而尺許晶瑩匕首也。少年見之,駭而卻走。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堕地作響。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大駭。女曰:“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適妖物敗意,請俟來宵。”出門徑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綢繆。詰其術,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須慎祕,泄恐不爲君福”又訂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複言嫁娶乎?”生曰:“將勿憎吾貧耶?”曰:“君固貧,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憐君貧耳。”臨别囑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屢。當來我自來,不當來相強無益。”後相值,每欲引與私語,女輒走避。然衣綻炊薪,悉爲紀理,不啻婦也。

積數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獨居。生意孤寢可亂,逾垣入,隔窗頻呼,迄不應。視其門,則空室扁焉。竊疑女有他約。夜複往,亦如之。遂留佩玉於窗間而去之。越日,相遇於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後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無疑,烏得可?然一事煩急爲謀。”問之,曰:“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爲君生之,不能爲君育之。可密告母覓乳媼,偽爲討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諾,以告母。母笑曰:“異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顧私於我兒。”喜從其謀以待之。又月餘,女數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叩良久,女始蓬頭垢面自内出。啟而入之,則複闔之。入其室,則呱呱者在床上矣。母驚問:“誕幾時矣?”答雲:“三日。”捉繃席而視之,則男也,且豐頤而廣額。喜曰:“兒已爲老身育孫子,伶仃一身,將焉所托?”女曰:“區區隱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無人,可即抱兒去。”母歸與子言,竊共異之。夜往抱子歸。

更數夕,夜將半,女忽款門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别。”急詢其故,曰:“養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向雲‘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第也。爲君貧不能婚,將爲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複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問:“囊中何物?”曰:“仇人頭耳。”檢而窺之,須發交而血模糊。駭絕,複致研詰。曰:“向不與君言者,以機事不密,懼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馬,陷於仇,彼籍吾家。妾負老母出,隱姓名,埋頭項,已三年矣。所以不即報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言已出門,又囑曰:“所生兒,善視之。君福薄無壽,此兒可光門閭。夜深不得驚老母,我去矣!”方淒然欲詢所之,女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複見。生歎惋木立,若喪魂魄。明以告母,相爲歎異而已。後三年生果卒。子十八擧進士,猶奉祖母以終老雲。異史氏曰:“人必室有俠女,而後可以畜孌童也。不然,爾愛其艾豭,彼愛爾婁豬矣!”

〈酒友〉

車生者,家不中資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寢也,以故床頭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轉側間,似有人共臥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則茸茸有物,似貓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大臥。視其瓶則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驚,覆衣加臂,與之共寢,留燭以觀其變。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謝不殺之恩。生曰:“我癖於曲蘖,而人以爲癡;卿,我鮑叔也。如不見疑,當爲糟丘之良友。”曳登榻複寢。且言:“卿可常臨,無相猜。”狐諾之。生既醒,則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專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歡飲。狐量豪善諧,於是恨相得晚。狐曰:“屢叨良醞,何以報德?”生曰:“鬥酒之歡,何置齒頰!”狐曰:“雖然,君貧士,杖頭錢大不易,當爲君少謀酒資。”明夕來告曰:“去此東南七里道側有遺金,可早取之。”詰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餚,以佐夜飲。狐又告曰:“院後有窖藏宜發之。”如其言,果得錢百餘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轍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謀之。”異日謂生曰:“市上蕎價廉,此奇貨可居。”從之,收蕎四十餘石,人鹹非笑之。未幾大旱,禾豆盡枯,惟蕎可種;售種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畝。但問狐,多種麥則麥收,多種黍則黍收,一切種植之早晚皆取決於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視子猶子焉。後生卒,狐遂不複來。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爲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東鄰生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主窺問其誰,妓自言爲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主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複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軃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爲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爲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否?”生雲:“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祕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悦。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信款呢。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别,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恒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雲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有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餘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雲?”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複,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病屍瘵鬼,寧皆狐盅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擕藥餌,爲君以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髒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爲鬼。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别,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爲我作巫醫,請勿爲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複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爲若除之,不妒者將複何如?”生托詞以戲曰:“彼雲前日之病,爲狐祟耳。”蓮乃歎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由是與李夙夜必偕。約兩月餘,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複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請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複蘇,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

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曬曰:“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盲,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蒐得履,持就燈前,反複展玩。李女欻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閉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爲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采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鬼狐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爲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複靦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别後采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瘵盅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複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

李聽雞鳴,彷徨别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着衣偃臥,踡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複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子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複蘇,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着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複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脱。晨起,睡舄遺堕,索着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複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

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爲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認客。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爲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鏇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卺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爲異物,自覺形穢。别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兩月,蓮擧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爲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複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爲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後生擧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擕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複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雲:“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爲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爲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塚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餘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阿寶〉

粵西孫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爲真。或值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或知其然,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赬顏徹頸,汗珠珠下滴,因共爲笑。遂貌其呆狀相郵傳,作醜語而名之“孫癡”。

邑大賈某翁,與王侯埒富,姻戚皆貴胄。有女阿寶,絕色也,日擇良疋,大家兒爭委禽妝,皆不當翁意。生時失儷,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女戲曰:“渠去其枝指,餘當歸之。”媼告生。生曰:“不難。”媒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過數日始能起,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戲請再去其癡。生聞而嘩辨,自謂不癡,然無由見而自剖。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

會值清明,俗於是日婦女出游,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觀可人否?”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如牆堵。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果寶也。審諦之,娟麗無雙。少傾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爲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於曠野,莫能效。強拍問之,則朦朧應雲:“我在阿寶家。”及細詰之,又默不語,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呵者。遂從女歸,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然覺腹中奇餒,思欲一返家門,而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生臥三日,氣休休若將澌滅。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執故服、草薦以往。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入室,任招呼而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曆言不爽。女聞之,益駭,陰感其情之深。

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進之。浴佛節,聞將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手搴簾,凝睇不轉。生益動,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歸。歸複病,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複靈。家舊養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於床。生自念:倘得身爲鸚鵡,振翼可達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複圓?”鳥雲:“得近芳澤,於願已足。”他人飼之不食,女自飼之則食;女坐則集其膝,臥則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憐之。陰使人輶生,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複爲人,當誓死相從。”鳥雲:“誑我!”女乃自矢。鳥側目若有所思。少間,女束雙彎,解履床下,鸚鵡驟下,銜履飛去。女急呼之,飛已遠矣。

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家人見鸚鵡銜繡履來,堕地死,方共異之。生既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自。生曰:“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嫗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於母。母審之確,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擇數年得婿若此,恐將爲顯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媼從之,馳報生。生喜,疾頓瘳。翁議贅諸家。女曰:“婿不可久處嶽家。況郎又貧,久益爲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親迎成禮,相逢如隔世歡。

自是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而生癡於書,不知理家人生業。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淚眼不晴,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夜自經。婢覺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殮生。聞棺中呻以息,啟之,已複活。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王稽鬼錄,言:‘此未應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顧謂:‘感汝妻節義,姑賜再生。’因使馭卒控馬送餘還。”由此體漸平。值歲大比,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言:“此某家關節,敬祕相授。”生信之,晝夜揣摩制成七藝,眾隱笑之。時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力反常經,題紙下,七藝皆符。生以是掄魁。明年擧進士,授詞林。上聞異,召問之,生具啟奏,上大嘉悦。後召見阿寶,賞賚有加焉。

異史氏曰:“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且如粉花盪產,盧雉傾家,顧癡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過,乃是真癡,彼孫子何癡乎!”

集癡類十:窖鏹食貧,對客輒誇兒慧,愛兒不忍教讀,諱病恐人知,出資賺人嫖,竊赴飲會賺人賭,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賬目太清,家庭用機械,喜子弟善賭。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諸生,家素饒,而居宅故不甚廣,舍後有園數畝,荒置之。一日有叟來税屋,出直百金,李以無屋爲辭。叟曰:“請受之,但無煩慮。”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覘其異。越日,村人見輿馬眷口入李家,紛紛甚夥,共疑李第無安頓所,問之。李殊不自知,歸而察之,並無蹟響。過數日叟忽來謁,且雲:“庇宇下已數晨夕,事事都草創,起鑪作竈,未暇一修客子禮。今遣兒女輩作黍,幸一垂顧。”李從之,則入園中,欻見舍宇華好,嶄然一新;入室陳設芳麗,酒鼎沸於廊下,茶煙嫋於廚中。俄而行酒薦饌,備極甘旨,時見庭下少年人,往來甚眾;又聞兒女喁喁,幕中作笑語聲;家人婢僕,似有數十百口。李心知其狐。

席終而歸,陰懷殺心。每入市,市硝硫積數百斤,暗布園中殆滿。驟火之,焰亙霄漢,如黑靈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聞鳴啼嗥動之聲,嘈雜聒耳。既熄入視,則死狐滿地,焦頭爛額者不可勝計。方閱視間,叟自外來,顏色慘慟,責李曰:“夙無嫌怨,荒園報歲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滅?此奇慘之仇無不報者!”忿然而去。疑其擲礫爲殃,而年餘無少怪異。時顺治初年,山中群盜竊發,嘯聚萬餘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憂離亂。適村中來一星者,自號“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聞大駭,以爲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豈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謂:“不然。自古帝王,類多起於疋夫,誰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請。翁毅然以“臥龍”自任。請先備甲胄數千具、弓弩數千事。李慮人莫之歸。翁曰:“臣請爲大王連諸山,深相結。使嘩言者謂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響應。”李喜,遣翁行。發藏鏹,造甲胄。翁數日始還,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諸山莫不願執鞭靮,從戟下。”浹旬之間,果歸命者數千人。於是拜翁爲軍師,建大纛,設彩幟若林,據山立柵,聲勢震動。邑令率兵來討,翁指揮群寇大破之。令懼,告急於兗。兗兵遠涉而至,翁又伏寇進擊,兵大潰,將士殺傷者甚眾。勢益震,黨以萬計,因自立爲“九山王”。翁患馬少,會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爲“護國大將軍”。高臥山巢,公然自負,以爲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東撫以奪馬故,方將進剿,又得兗報,乃發精兵數千,與六道合圍而進。軍旅旌旗,彌滿山穀。“九山王”大懼,召翁謀之,則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無術,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勢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蓋以族滅報李也。

異史氏曰:“夫人擁妻子,閉門科頭,何處得殺?即殺,亦何由族哉?狐之謀亦巧矣。而壤無其種者,雖溉不生;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盜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之報。今試執途人而告之曰:‘汝爲天子!’未有不駭而走者。明明導以族滅之爲,而猶樂聽之,妻子爲戮,又何足雲?然人聽匪言也,始聞之而怒,繼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殞,而始悟其誤也,大率類此矣。

〈遵化署狐〉

諸城邱公爲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後一樓,綏綏者族而居之,以爲家。時出殃人,遣之益熾。官此者惟設牲禱之,無敢迕。邱公蒞任,聞而怒之。狐亦畏公剛烈,化一嫗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將擕細小避去。”公聞,亦默不言。次日,閱兵已,戒勿散,使盡扛諸營巨炮驟入,環樓千座並發。數仞之樓,頃刻摧爲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但見濃塵毒霧之中,有白氣一縷,冒煙沖空而去,眾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平安。

後二年,公遣幹僕齎銀如幹數赴都,將謀遷擢。事未就,姑窖藏於班役之家。忽有一叟詣闕聲屈,言妻子横被殺戮;又訐公克削軍糧,夤緣當路,現頓某家,可以驗證。奉旨押驗。至班役家,冥蒐不得,叟惟以一足點地。悟其意,發之,果得金;金上鐫有“某郡解”字。已而覓叟,則失所在。執鄉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無之。公由此罹難。乃知叟即逃狐也。異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誅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雲疾之已甚者矣。抑使關西爲此,豈百狐所能仇哉!

〈張誠〉

豫人張氏者,其先齊人,明末齊大亂,妻爲北兵掠去。張常客豫,遂家焉。娶於豫,生子訥。無何,妻卒,又娶繼室牛氏,生子誠。牛氏悍甚,每嫉訥,奴畜之,啖以惡草具。使樵,日責柴一肩,無則撻楚詬詛,不可堪。隱畜甘脆餌誠,使從塾師讀。

誠漸長,性孝友,不忍兄劬,陰勸母;母弗聽。一日訥入山樵,未終,值大風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餒,遂負薪歸。母驗之少,怒不與食。饑火燒心,入室僵臥。誠自塾中來,見兄嗒然,問:“病乎?”曰:“餓耳。”問其故,以情告。誠愀然便去,移時懷餅來餌兄。兄問其所自來。曰:“餘竊面倩鄰婦爲之,但食勿言也。”訥食之。囑弟曰:“後勿複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饑當不死。”誠曰:“兄故弱,烏能多樵!”次日食後,竊赴山,至兄樵處。兄見之,驚問:“將何作?”答曰:“將助樵采。”問:“誰之遣?”曰:“我自來耳。”兄曰:“無論弟不能樵,縱或能之,且猶不可。”於是速之歸。誠不聽,以手足斷柴助兄。且雲:“明日當以斧來。”兄近止之。見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速歸,我即以斧自剄死!”誠乃歸。兄送之半途,方複回樵。既歸,詣塾囑其師曰:“吾弟年幼,宜閉之。山中虎狼多。”師曰:“午前不知何往,業夏楚之。”歸謂誠曰:“不聽吾言,遭笞責矣!”誠笑曰:“無之。”明日懷斧又去,兄駭曰:“我固謂子勿來,何複爾?”誠不應,刈薪且急,汗交頤不少休。約足一束,不辭而返。師又責之,乃實告之。師歎其賢,遂不之禁。兄屢止之,終不聽。

一日與數人樵山中,欻有虎至,眾懼而伏,虎竟銜誠去。虎負人行緩,爲訥追及,訥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尋逐,痛哭而返。眾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猶夫人之弟;況爲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項。眾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許,血溢如湧,眩瞀殞絕。眾駭,裂之衣而約之,群扶以歸。母哭罵曰:“汝殺吾兒,欲劙頸以塞責耶!”訥呻雲:“母勿煩惱,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創痛不能眠,惟晝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時就榻少哺之,牛輒詬責,訥遂不食,三日而斃。村中有巫走無常者,訥途遇之,緬訴曩苦。因詢弟所,巫言不聞,遂反身導訥去。至一都會,見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問之。皂衫人於佩囊中檢牒審顧,男婦百餘,並無犯而張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屬我,何得差逮。”訥不信,強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鬼往來憧憧,亦有故識,就問,迄無知者。忽共嘩言:“菩薩至!”仰見雲中有偉人,毫光徹上下,頓覺世界通明。巫賀曰:“大郎有福哉!菩薩幾十年一入冥司拔諸苦惱,今適值之。”便捽訥跪。眾鬼囚紛紛籍籍,合掌齊誦慈悲救苦之聲,哄騰震地。菩薩以楊柳枝遍灑甘露,其細如塵;俄而霧收光斂,遂失所在。訥覺頸上沾露,斧處不複作痛。巫乃導與俱歸,望見里門,始别而去。訥死二日,豁然竟蘇,悉述所遇,謂誠不死。母以爲撰造之誣,反詬罵之。訥負屈無以自伸,而摸創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將穿雲入海往尋弟,如不可見,終此身勿望返也。願父猶以兒爲死。”翁引空處與泣,無敢留之,訥乃去。

每於沖衢訪弟耗,途中資斧斷絕,丐而行。逾年達金陵,懸鶉百結,傴僂道上。偶見十餘騎過,走避道側。内一人如官長,年四十已來,健卒駿馬,騰踔前後。一少年乘小駟,屢視訥。訥以其貴公子,未敢仰視。少年停鞭少駐,忽下馬,呼曰:“非吾兄耶!”訥擧首審視,誠也,握手大痛失聲。誠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於此?”訥言其情,誠益悲。騎者並下問故,以白官長。官命脱騎載訥,連轡歸諸其家,始詳詰之。初,虎銜誠去,不知何時置路側,臥途中經宿,適張别駕自都中來,過之,見其貌文,憐而撫之,漸蘇。言其里居,則相去已遠,因載與俱歸。又藥敷傷處,數日始痊。别駕無長君,子之。蓋適從游矚也。誠具爲兄告。言次,别駕入,訥拜謝不已。誠入内捧帛衣出進兄,乃置酒燕叙。别駕問:“貴族在豫,幾何丁壯?”訥曰:“無有。父少齊人,流寓於豫。”别駕曰:“僕亦齊人。貴里何屬?”答曰:“曾聞父言屬東昌轄。”驚曰:“我同鄉也!何故遷豫?”訥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盪無家室。先賈於西道,往來頗稔,故止焉。”又驚問:“君家尊何名?”訥告之。别駕瞠而視,俯首若疑,疾趨入内。無何,太夫人出。共羅拜已,問訥曰:“汝是張炳之之孫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謂别駕曰:“此汝弟也。”訥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適汝父三年,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補秩旗下遷此官。今解任矣。每刻刻念鄉井,遂出籍,複故譜。屢遣人至齊,殊無所覓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謂别駕曰:“汝以弟爲子,摺福死矣!”别駕曰:“曩問誠,誠未嚐言齊人,想幼稚不憶耳。”乃以齒序:别駕四十有一,爲長;誠十六,最少;訥二十二,則伯而仲矣,别駕得兩弟,甚歡,與同臥處,盡悉離散端由,將作歸計。太夫人恐不見容。别駕曰:“能容則共之,否則析之。天下豈有無父之人?”

於是鬻宅辦裝,刻日西發。既抵里,訥及誠先馳報父。父自訥去,妻亦尋卒;塊然一老鰥,形影自弔。忽見訥人,暴喜,恍恍以驚;又睹誠,喜極不複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駕母子至,翁輟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幾,别駕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見婢媼廝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爲。誠不見母,問之,方知已死,號嘶氣絕,食頃始蘇。别駕出資建樓閣,延師教兩弟。馬騰於廄,人喧於室,居然大家矣。

異史氏曰:“餘聽此事至終,涕凡數堕。十餘歲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覽固再見乎!”’於是一堕。至虎銜誠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憒憒如此!’於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則喜而亦堕。轉增一兄,又益一悲,則爲别駕堕。一門團圞,驚出不意,喜出不意,無從之涕,則爲翁堕也。不知後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來燈下,初謂是家人婦,未遑顧瞻,及擧目,竟不相識,而容光豔絕。心知其狐,而愛好之,遽呼之來,女停履笑曰:“厲聲加人,誰是汝婢媼耶?”朱笑而起,曳坐謝過。遂與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謂曰:“君秩當遷,别有日矣。”問:何時?”答曰:“目前。但賀者在門,弔者即在閭,不能官也。”三日遷報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訃音。公解任,欲與偕鏇。狐不可,送之河上,強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過河也。”朱不忍别,戀戀河畔。女忽出,言將一謁故舊。移時歸,即有客來答拜。女别室與語。客去乃來,曰:“請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渡?”曰:“曩所謁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請之。彼限我十天往複,故可暫依耳。”遂同濟。至十日,果别而去。

〈巧娘〉

廣東有搢紳傅氏年,六十餘,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閹,十七歲陰才如蠶。遐邇聞知,無以女女者。自分宗緒已絕,晝夜憂怛,而無如何。

廉從師讀。師偶他出,適門外有猴戲者,廉視之,廢學焉。度師將至而懼,遂亡去。離家數里,見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麗無比,蓮步蹇緩,廉趨過之。女回顧婢曰:“試問郎君,得無欲如瓊乎?”婢果呼問,廉詰其何爲,女曰:“倘之瓊也,有尺書一函,煩便道寄里門。老母在家,亦可爲東道主。”廉出本無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諾之。女出書付婢,婢轉付生。問其姓名居里,雲:“華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至瓊州北郭,日已曛暮,問秦女村,迄無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燦,芳草迷目,曠無逆旅,窘甚。見道側墓,思欲傍墳棲止,大懼虎狼,因攀樹猱升,蹲踞其上。聽松聲謖謖,宵蟲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燒。

忽聞人聲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麗人坐石上,雙鬟挑畫燭,分侍左右。麗人左顧曰:“今夜月白星疏,華姑所贈團茶,可烹一盞,賞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發直豎,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視曰:“樹上有人!”女驚起曰:“何處大膽兒,暗來窺人!”生大懼,無所逃隱,遂盤鏇下,伏地乞宥。女近臨一睇,反恚爲喜,曳與並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態豔絕,聽其言亦土音。問:“郎何之?”答雲:“爲人作寄書郵。”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蓽,願就税駕。”邀生入。室惟一榻,命展婢兩被其上。生自慚形穢,願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龍何敢高臥?”生不得已,遂與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幾女暗中以纖手探入,輕撚脛股,生偽寐若不覺知。又未幾啟衾入,搖生,迄不動,女便下探隱處。乃停手悵然,悄悄出衾去,俄聞哭聲。生惶愧無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燈。婢見啼痕,驚問所苦。女搖首曰:“我歎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顏色。女曰:“可喚郎醒,遣放去。”生聞之,倍益慚怍,且懼宵半,茫茫無所之。

籌念間,一婦人排闥入。婢曰:“華姑來。”微窺之,年約五十餘,猶風格。見女未睡,便致詰問,女未答。又視榻上有臥者,遂問:“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婦笑曰:“不知巧娘諧花燭。”見女啼淚未幹,驚曰:“合卺之夕,悲啼不倫,將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婦欲捋衣視生,一振衣,書落榻上。婦取視,駭曰:“我女筆意也!”拆讀歎咤。女問之。婦雲:“是三姐家報,言吳郎已死,煢無所依,且爲奈何?”女曰:“彼固雲爲人寄書,幸未遣之去。”婦呼生起,究詢書所自來,生備述之。婦曰:“遠煩寄書,當何以報?”又熟視生,笑問:“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詰女,女歎曰:“自憐生適鬮寺,沒奔椓人,是以悲耳。”婦顧生曰:“慧黠兒,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導生入東廂,探手於褲而驗之。笑曰:“無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猶可爲力。”挑燈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祕囑勿嘩,乃出。生獨臥籌思,不知藥醫何症。將比五更,初醒,覺臍下熱氣一縷直沖隱處,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際,自探之,身已偉男。心驚喜,如乍膺九錫。

欞色才分,婦即入室,以炊餅納生,叮囑耐坐,反關其戶。出語巧娘曰:“郎有寄書勞,將留招三娘來與訂姊妹交。且複閉置,免人厭惱。”乃出門去。生回鏇無聊,時近門隙,如鳥窺籠。望見巧娘,輒欲招呼自呈,慚訥而止。延及夜分,婦始擕女歸。發扉曰:“悶煞郎君矣!三娘可來拜謝。”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斂衽。婦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並出堂中,團坐置飲。飲次,巧娘戲問:“寺人亦動心佳麗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視。”相與粲然。巧娘以三娘勞頓,迫令安置。婦顧三娘,俾與生俱。三娘羞暈不行。婦曰:“此丈夫而巾幗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囑生曰:“陰爲吾婿,陽爲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發硎新試,其快可知,既於枕上問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無疋,而時命蹇落。適毛家小郎子,病閹,十八歲而不能人,因邑邑不暢,齎恨如冥。”生驚,疑三娘亦鬼。女曰:“實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獨居無耦,我母子無家,借廬棲止。”生大愕。女雲:“無懼,雖故鬼狐,非相禍者。”由此日共談宴。雖知巧娘非人,而心愛其娟好,獨恨自獻無隙。生蘊藉,善諛噱,頗得巧娘憐。一日華氏母子將他往,複閉生室中。生悶氣,繞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曆試數鑰,乃得啟。生附耳請間,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寢榻,偎向之,女戲掬臍下,曰:“惜可兒此處闕然。”語未竟,觸手盈握。驚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見客,故縮,今以誚謗難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綢繆。已而恚曰:“今乃知閉戶有因。昔母子流盪棲無所,假廬居之。三娘從學刺繡,妾曾不少祕惜。乃妒忌如此!”生勸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終銜之。生曰:“密之!華姑囑我嚴。”語未及已,華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華姑逋目,問:“誰啟扉?”巧娘笑逆自承。華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幗者,何能爲?”三娘見母與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調停兩間,始各拗怒爲喜。巧娘言雖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華姑晝夜閑防,兩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華姑謂生曰:“吾兒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計,君宜歸告父母,早訂永約。”即治裝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顏悲惻。而巧娘尤不可堪,淚滾滾如斷貫珠,殊無已時。華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門外,則院宇無存,但見荒塚。華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後,老身擕兩女僦屋於貴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廢園中,可待親迎。”生乃歸。時傅父覓子不得,正切焦慮,見子歸,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至華氏之訂。父曰:“妖言何足聽信?汝尚能生還者,徒以閹廢故。不然,死矣!”生曰:“彼雖異物,情亦猶人,況又慧麗,娶之亦不爲戚黨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癢,不安其分,輒私婢,漸至白晝宣淫,意欲駭聞翁媼。一日爲小婢所窺,奔告母,母不信,薄觀之,始駭。呼婢研究,盡得其狀。喜極,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閹,將論婚於世族。生私白母:“非華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婦人,何必鬼物?”生曰:“兒非華姑,無以知人道,背之不祥。”傅父從之,遣一僕一嫗往覘之。出東郭四五里,尋李氏園。見敗垣竹樹中,縷縷有飲煙。嫗下乘,直造其闥,則母子拭幾濯溉,似有所伺。嫗拜致主命。見三娘,驚曰:“此即吾家小主婦耶?我見猶憐,何怪公子魂思而夢繞之。”便問阿姊。華姑歎曰:“是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謝去。”因以酒食餉嫗及僕。嫗歸,備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陳巧娘死耗,生惻惻欲涕。至親迎之夜,見華姑親問之。答雲:“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歸,而終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瓊來者,必召見問之。或言秦女墓夜聞鬼哭,生詫其異,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負姊矣!”詰之,答雲:“妾母子來時,實未使聞。茲之怨啼,將無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過。”生聞之,悲已而喜。即命輿,宵晝兼程,馳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見女郎捧嬰兒,自穴中出,擧首酸嘶,怨望無已;生亦涕下。探懷問誰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遺孽也,誕三月矣。”生歎曰:“誤聽華姑言,使母子埋憂地下,罪將安辭!”乃與同輿,航海而歸。抱子告母。母視之,體貌豐偉,不類鬼物,益喜。二女諧和,事姑孝。後傅父病,延醫來。巧娘曰:“疾不可爲,魂已離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兒長,絕肖父,尤慧,十四游泮。

高郵翁紫霞,客於廣而聞之。地名遺脱,亦未知所終矣。

〈吳令〉

吳令某公,忘其姓字,剛介有聲。吳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被錦藏機如生。值神壽節,則居民斂資爲會,輦游通衢。建諸旗幢,雜鹵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闐闐咽咽然,一道相屬也。習以爲俗,歲無敢懈。公出,適相值,止而問之,居民以告;又詰知所費頗奢。公怒,指神而責之曰:“城隍實主一邑。如冥頑無靈,則淫昏之鬼,無足奉事。其有靈,則物力宜惜,何得以無益之費,耗民脂膏?”言已,曳神於地,笞之二十。從此習俗頓革。

公清正無私,惟少年好戲。居年餘,偶於廨中梯檐探雀鷇,失足而堕,摺股,尋卒。人聞城隍祠中,公大聲喧怒,似與神爭,數日不止。吳人不忘公德,集群祝而解之,别建一祠祠公,聲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較故神尤著。吳至今有二城隍雲。

〈口技〉

村中來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擕一藥囊,售其醫。有問病者,女不能自爲方,俟暮夜問諸神。晚潔鬥室,閉置其中。眾繞門窗,傾耳寂聽;但竊竊語,莫敢咳。内外動息俱冥。至夜許,忽聞簾聲。女在内曰:“九姑來耶?”一女子答雲:“來矣。”又曰:“臘梅從九姑耶?”似一婢答雲:“來矣。”三人絮語間雜,刺刺不休。俄聞簾鉤複動,女曰:“六姑至矣。”亂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來耶?”一女曰:“拗哥子!嗚嗚不睡,定要從娘子來。身如百鈞重,負累煞人!”鏇聞女子殷勤聲,九姑問訊聲,六姑寒暄聲,二婢慰勞聲,小兒喜笑聲,一齊嘈雜。即聞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遠迢迢抱貓兒來。”既而聲漸疏,簾又響,滿室俱嘩,曰:“四姑來何遲也?”有一小女子細聲答曰:“路有千里且溢,與阿姑走爾許時始至。阿姑行且緩。”遂各各道溫涼聲,並移坐聲,喚添坐聲,參差並作,喧繁滿室,食頃始定。即聞女子問病。九姑以爲宜得參,六姑以爲宜得芪,四姑以爲宜得術。參酌移時,即聞九姑喚筆硯。無何,摺紙戢戢然,拔筆擲帽丁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筆觸幾,震筆作響,便聞撮藥包裹蘇蘇然。頃之,女子推簾,呼病者授藥並方。反身入室,即聞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兒啞啞,貓兒唔唔,又一時並起。九姑之聲清以越,六姑之聲緩以蒼,四姑之聲嬌以婉,以及三婢之聲,各有態響,聽之了了可辨。群訝以爲真神。而試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謂口技,特借之以售其術耳。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嚐言:“在都偶過市廛,聞弦歌聲,觀者如堵。近窺之,則見一少年曼聲度曲。並無樂器,惟以一指捺頰際,且捺且謳,聽之鏗鏗,與弦索無異。”亦口技之苗裔也。

〈狐聯〉

焦生,章丘石紅先生之叔弟也。讀書園中,宵分有二美人來,顏色雙絕。一可十七八,一約十四五,撫幾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長者曰:“君髯如戟,何無丈夫氣?”焦曰:“僕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爲白,況床第間瑣事乎?”焦又咄之。女知不可動,乃雲:“君名下士,妾有一聯,請爲屬對,能對我自去:戊戌同體,腹中止欠一點。”焦凝思不就。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對之可矣: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一笑而去。

〈灘水狐〉

灘邑李氏有别第,忽一翁來税居,歲出直金五十,諾之。既去無耗,李囑家人别租。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關說,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將久居是,所以遲遲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後耳。”因先納一歲之直,曰:“終歲空之,勿問也。”李送出,問期,翁告之。

過期數日,亦竟渺然。及往覘之,則雙扉内閉,炊煙起而人聲雜矣。訝之,投刺往謁。翁趨出,逆而入,笑語可親。既歸,遣人饋遺其家;翁犒賜豐隆。又數日,李設筵邀翁,款洽甚歡。問其居里,以秦中對。李訝其遠,翁曰:“貴鄉福地也。秦中不可居,大難將作。”對方承平,置未深問。越日,翁摺柬報居停之禮,供帳飲食,備極侈麗。李益驚,疑爲貴官。翁以交好,因自言爲狐。李駭絕,逢人輒道。邑搢紳聞其異,日結駟於門,願納交翁,翁無不傴僂接見。漸而郡官亦時還往。獨邑令求通,輒辭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辭。李詰其故。翁離席近客而私語曰:“君自不知,彼前身爲驢,今雖儼然民上,乃飲粐而亦醉者也。僕固異類,羞與爲伍。”李乃托詞告令,謂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見。令信之而止。

此康熙十一年事,未幾秦罹兵燹,狐能前知,信矣。異史氏曰:“驢之爲物龐然也。一怒則踶趹嗥嘶,眼大於盎,氣粗於牛,不惟聲難聞,狀亦難見。倘執束芻而誘之,則帖耳輯首,喜受羈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飲粐而亦醉也。願臨民者以驢爲戒,而求齒於狐,則德日進矣。”

〈紅玉〉

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而家屢空。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悦,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女子含笑語,窺之見女,怒,喚生出,罵曰:“畜產所爲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及學浮盪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責,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生曰:“父在,不得自專。卿如有情,尚當含垢爲好。”女言辭決絕,生乃灑涕。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牆鑽隙,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貧。女曰:“來宵相俟,妾爲君謀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氏,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諧允。”言已别去。

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而隱饋金不敢告。翁自度無資,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試可乃已。”翁頷之。生遂假僕馬,詣衛氏。衛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與閑語。衛知生望族,又見儀采軒豁,心許之,而慮其靳於資。生聽其詞意吞吐,會其旨,傾囊陳幾上。衛乃喜,浼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生入拜媼。居室逼側,女依母自幛。微睨之。雖荆布之飾,而神情光豔,心竊喜。衛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送去。”生與期而歸。詭告翁,言衛愛清門,不責資。翁亦喜。至日衛果送女至。女勤儉,有顺德,琴瑟甚篤。逾二年擧一男,名福兒。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賕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豔之,問村人知爲生配。料馮貧士,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示之。生驟聞,怒形於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爲笑,歸告翁。翁大怒,奔出,對其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於床,披發號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傷殘,吟呻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之榻上。經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後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無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兒又罔托。日夜哀思,雙睫爲之不交。忽一丈夫弔諸其室,虯髯闊頷,曾與無素。挽坐欲問邦族。客遽曰:“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生疑爲宋人之偵,姑偽應之。客怒,眥欲裂,遽出曰:“僕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傖!”生察其異,跪而挽之,曰:“誠恐宋人餂我。今實布腹心:僕之臥薪嚐膽者,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君義士,能爲我杵臼否?”客曰:“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願得而代庖焉。”生聞,崩角在地,客不顧而出。生追問姓字,曰:“不濟,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大駭。宋執謂相如,於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於是情益真。宋僕同官役諸處冥蒐,夜至南山,聞兒啼,蹤得之,系縲而行。兒啼愈嗔,群奪兒抛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辯。乃收諸獄。生泣曰:“我死無足惜,孤兒何罪?”令曰:“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擧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餘,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蹟。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俱,乃詳諸憲,代生解免,竟釋生。

生歸,翁無升鬥,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食飲,苟且自度。念大仇已報,則囅然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堕;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複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噥噥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跨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大驚,泣問:“兒那得來?”女曰:“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穀中,抱養於秦。聞大難既息,故擕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複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逛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乃剪莽擁篲,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僱傭耕作。荷鑱誅茅,牽蘿補屋,日以爲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曰:“試期已迫,巾服尚未複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已複名在案。若待君言,誤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領鄉薦。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女嫋娜如隨風欲飄去,而操作過農家婦。雖嚴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二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

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發,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

〈龍〉

北直界有堕龍入村,其行重抽,入某紳家。其戶僅可容軀,塞而入。家人盡奔。登樓嘩噪,銃炮轟然。龍乃出。門外停貯潦水,淺不盈尺。龍入,轉側其中,身盡泥塗,極力騰躍,尺餘輒堕。泥蟠三日,蠅集鱗甲。忽大雨,乃霹靂拏空而去。

房生與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矚。忽椽間一黄磚堕,上盤一小蛇,細裁如蚓。忽鏇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帶。共驚,知爲龍,群趨而下。方至山半,聞寺中霹靂一聲,天上黑雲如蓋,一巨龍夭矯其中,移時而沒。

章丘小相公莊,有民婦適野,值大風,塵沙撲面。覺一目眯,如含麥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啟臉而審視之,睛固無恙,但有赤線蜿蜒於肉分。或曰:“此蟄龍也。”婦憂懼待死。積三月餘,天暴雨,忽巨霆一聲,裂眥而去,婦無少損。袁宣四言:“在蘇州,值陰晦,霹靂大作。眾見龍垂雲際,鱗甲張動,爪中摶一人頭,鬚眉畢見;移時,入雲而沒。亦未聞有失其頭者。”

〈林四娘〉

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坐,有女子搴幃入,視之不識,而豔絕,長袖宮裝。笑雲:“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曰:“妾家不遠,近在西鄰。”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悦。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耶?”公急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爲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詳詰之,曰:“一世堅貞,業爲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爲?”無何,雞鳴,遂起而去。

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女曰:“久矣不托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爲知者笑耳。”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爲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爲亡國之音,使人悒悒。”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兩人燕昵,過於琴瑟。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

夫人窺見其容,疑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狐,懼爲厭盅,勸公絕之。公不能聽,但固詰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爲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公曰:“我不爲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乃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際,則哽咽不能成語。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准提》、《金剛》諸經咒。公問:“九原能自懺耶?”曰:“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

又每與公評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意緒風流,使人忘倦。公問:“工詩乎?”曰:“生時亦偶爲之。”公素其贈。笑曰:“兒女之語,烏足爲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慘然告别,公驚問之,答雲:“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無見期。”言已,愴然;公亦淚下。乃置酒相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爲哀曼之音,一字百轉,每至悲處,輒便嗚咽。數停數起,而後終曲,飲不能暢。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時。雞聲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今將長别,當率成一章。”索筆構成,曰:“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出,公送諸門外,湮然沒。公悵悼良久。視其詩,字態端好,珍而藏之。詩曰:“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字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爲厲,惠質心悲隻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脱節,疑有錯誤。

卷三

〈江中〉

王聖俞南游,泊舟江心,既寢,視月明如練,未能寐,使童僕爲之按摩。忽聞舟頂如小兒行,踏蘆席作響,遠自舟尾來,漸近艙戶。慮爲盜,急起問童,童亦聞之。問答間,見一人伏舟頂上,垂首窺艙内。大愕,按劍呼諸僕,一舟俱醒。告以所見。或疑錯誤。俄響聲又作。群起四顧,渺然無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眾坐舟中,鏇見青火如燈狀,突出水面,隨水浮游,漸近舡則火頓滅。即有黑人驟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眾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開弓,則遽伏水中不可見矣。問舟人,舟人曰:“此古戰場,鬼時出沒,其無足怪。”

〈魯公女〉

招遠張於旦,性疏狂不羈,讀書蕭寺。時邑令魯公,三韓人,有女好獵。生活遇諸野,見其風姿娟秀,着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歸憶容華,極意欽想;後聞女暴卒,悼歎欲絕。

魯以家遠,寄靈寺中,即生讀所。生敬禮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長系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姍姍而來,慰我傾慕。”日夜祝之幾半月。一夕挑燈夜讀,忽擧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驚起致問。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無虛夜。謂生曰:“妾生好弓馬,以射獐殺鹿爲快,罪孽深重,死無歸所。如誠心愛妾,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撚珠諷誦。偶值節序,欲與偕歸,女憂足弱,不能跋履。生請抱負以行,女笑從之。如抱嬰兒,殊不重累,遂以爲常,考試亦載與俱,然行必以夜。生將赴秋闈,女曰:“君福薄,徒勞馳驅。”遂聽其言而止。

積四五年,魯罷官,貧不能櫬,將就窆之,苦無葬地。生及自陳:“某有薄壤近寺,願葬女公子。”魯公喜。生又力爲營葬。魯德之而莫解其故。魯去,二人綢繆如平日。一夜側倚生懷,淚落如豆,曰:“五年之好,於今别矣!受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河北盧戶部家。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生泣下曰:“生三十餘年矣,又十五年,將就木焉,會將何爲?”女亦泣曰:“願爲奴婢以報。”少間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長難度。”乃抱生項,生送至通衢,見路旁車馬一簇,馬上或一人,或二人;車上或三人、四人、十數人不等;獨一鈿車,繡纓朱幰,僅一老媼在焉。見女至,呼曰:“來乎?”女應曰:“來矣。”乃回顧生雲:“盡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諾。女行近車,媼引手上之,展軨即發,車馬闐咽而去。

生悵悵而歸,志時日於壁。因思經咒之效,持誦益虔。夢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須要到南海去。”問:南海多遠?”曰:“近在方寸地。”醒而會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潔。三年後,次子明、長子政,相繼擢高科。生雖暴貴,而善行不替。夜夢青衣人邀去,見宮殿中坐一人如菩薩狀,逆之曰:“子爲善可喜,惜無修齡,幸得請於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喚起,賜坐;飲以茶,味芳如蘭。又令童子引去,使浴於池。池水清潔,游魚可數,入之而溫,掬之有荷葉香。移時漸入深處,失足而陷,過涉滅頂。驚寤,異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須,白者盡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紋亦漸舒。至數月後,頷禿童面,宛如十五六時。輒兼好游戲事,亦猶童。過飾邊幅,二子輒匡救之。

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爲求繼室於朱門。生曰:“待吾至河北來而後娶。”屈指已及約期,遂命僕馬至河北。訪之,果有盧戶部。先是,盧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長益慧美,父母最鍾愛之。貴家委禽,女輒不欲,怪問之,具述生前約。共計其年,大笑曰:“癡婢!張郎計今年已半百,人事變遷,其骨已朽。縱其尚在,發童而齒壑矣。”女不聽。母見其志不搖,與盧公謀,戒閽人勿通客,過期以絕其望。未幾生至,閽人拒之,退返旅舍,悵恨無所爲計。閑游郊郭,因循而暗訪之。女謂生負約,涕不食。母言:“渠不來,必已殂謝。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語,但終日臥。盧患之,亦思一見生之爲人,乃托游遨,遇生於野。視之,少年也,訝之。班荆略談,甚倜儻。公喜,邀至其家。方將探問,盧即遽起,囑客暫獨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窺審其狀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無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緒懊喪,對客殊不款曲。生問:“貴族有爲戶部者乎?”公漫應之。首他顧,似不屬客。生覺其慢,辭出。女啼數日而卒。

生夜夢女來,曰:“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妾已憂憤死。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既醒,急探盧氏之門,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慟,進而弔諸其室,已而以夢告盧。盧從其言,招魂而歸,啟其衾,撫其屍,呼而祝之,俄聞喉中咯咯有聲。忽見朱櫻乍啟,墜痰塊如冰,扶移塌上,漸複吟呻。盧公悦,肅客出,置酒宴會。細展官閥,知其巨家,益喜,擇吉成禮。居半月擕女而歸,盧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婦居室儼如小耦,不知者多誤以子婦爲姑嫜者焉。盧公逾年卒。子最幼,爲豪強所中傷,家產兒盡。生迎養之,遂家焉。

〈道士〉

韓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飲於其座。會宴集,有道士托缽門外,家人投錢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歸不顧。韓聞擊剝之聲甚久,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韓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擧手,即坐。略致研詰,始知其初居村東破廟中。韓曰:“何日棲鶴東觀,竟不聞知,殊缺地主之禮。”答曰:“野人新至無交游,聞居士揮霍,深願求飲焉。”韓命擧觴。道士能豪飲。徐見其衣服垢敝,頗偃蹇,不甚爲禮。韓亦海客遇之。道士傾飲二十餘杯,乃辭而去。自是每宴會道士輒至,遇食則食,遇飲則飲,韓亦稍厭其頻。飲次,徐嘲之曰:“道長日爲客,寧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與居士等,惟雙肩承一喙耳。”徐漸不能對。道士曰:“雖然,道人懷誠久矣,會當竭力作杯水之酬。”飲畢,囑曰:“翌午幸賜光寵。”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設。行去,道士已候於途,且語且步,已至廟門。入門,則院落一新,連閣雲蔓。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創建何時?”道士答:“峻工未久。”比入其室,陳設華麗,世家所無。二人肅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錦衣朱履。酒饌芳美,備極豐渥。飯已,另有小進。珍果多不可名,貯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幾榻。酸以玻璃盞,圍尺許。道士曰:“喚石家姊妹來。”童去少時,二美人入,一細長如弱柳,一身短,齒最稚;媚曼雙絕。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歌,和者和以洞簫,其聲清細。既闋,道士懸爵促釂,又命遍酌。顧問:“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僕展氍毹於筵下,兩女對舞,長衣亂拂,香塵四散。舞罷,斜倚畫屏。韓、徐二人心曠神飛,不覺醺醉。道士亦不顧客,擧杯飲盡,起謂客曰:“姑煩自酌,我稍憩,即複來。”即去。南屋壁下,設一螺鈿之床,女子爲施錦裀,扶道士臥。道士乃曳長者共寢,命少者立床下爲之爬搔。韓、徐睹此狀頗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無禮”往將撓之,道士急起而遁。見少女猶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擁臥。視床上美人,尚眠繡榻。顧韓曰:“君何太迂?”韓乃徑登南榻,欲與狎褻,而美人睡去,撥之不轉;因抱與俱寢。天明酒夢俱醒,覺懷中冷物冰人,視之,則抱長石臥青階下。急視徐,徐尚未醒,見其枕遺屙之石,酣寢敗廁中。蹴起,互相駭異。四顧,則一庭荒草,兩間破屋而已。

〈胡氏〉

直隸有巨家欲延師,忽一秀才踵門自薦,主人延之。詞語開爽,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納贄館之。胡課業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時出游,輒昏夜始歸,扃閉儼然,不聞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驚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惡,優重之,不以怪異廢禮。

胡知主人有女,求爲姻好,屢示意,主人偽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來謁,摯黑衛於門,主人逆而入。年五十餘,衣履鮮潔,意甚恬雅。既坐,自達,始知爲胡氏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僕與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許字矣,煩代謝先生。”客曰:“確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慚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實無他意,但惡非其類耳。”客聞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遺其驢,視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牽之不動,驅之則隨手而蹶,喓喓然草蟲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備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騎、或步、或戈、或駑,馬嘶人沸,聲勢洶洶。主人不敢出,狐聲言火屋,主入益懼。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飛石施箭,兩相沖擊,互有夷傷。狐漸靡,紛紛引去。遺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則高梁葉也。眾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複至,益備之。明日眾方聚語,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餘,身横數尺,揮大刀如門,逐人而殺。群操矢石亂擊之,顛踣而斃,則芻靈耳。眾益易之。狐三日不複來,眾亦少懈。主人適登廁,俄見狐兵張弓挾矢而至,亂射之,集矢於臀。大懼,急喊眾奔鬥,狐方去。拔矢視之,皆蒿梗。如此月餘,去來不常,雖不甚害,而日日戒嚴,主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眾至,主人身出,胡望見,避於眾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僕自謂無失禮於先生,何故興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入近握其手,邀入故齋,置酒相款,從容曰:“先生達人,當相見諒。以我情好,寧不樂附婚姻?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知其不可。且諺雲:‘瓜果之生摘者,不適於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慚。主人曰:“無傷,舊好故在。如不以塵濁見棄,在門牆之幼子年十五矣,願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僕有弱妹少公子一歲,頗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入起拜,胡答拜。於是酬酢甚歡,前隙俱忘,命羅酒漿,遍犒從者,上下歡慰。乃詳問居里,將以奠雁,胡辭之。日暮繼燭,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餘胡不至,或疑其約妄,而主人堅持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溫涼已,乃曰:“妹子長成矣。請蔔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輿馬送新婦至,奩妝豐盛,設室中幾滿。新婦見姑嫜,溫麗異常,主人大喜。胡生與一弟來送女,談吐俱風雅,又善飲。天明乃去。新婦且能預知年歲豐凶,故謀生之計皆取則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媼,時來望女,人人皆見之。

〈戲術〉

有桶戲者,桶可容升,無底中空,亦如俗戲。戲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鏇出,即有白米滿升傾注席上,又取又傾,頃刻兩席皆滿。然後一一量入,畢而擧之猶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見田,在顏鎮閑游陶場,欲市巨甕,與陶人爭直,不成而去。至夜,窯中未出者六十餘甕,啟視一空。陶人大驚,疑李,踵門求之。李謝不知,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窯,一甕不損,在魁星樓下非與?”如言往視,果一一俱在。樓在鎮之南山,去場三里餘。傭工運之,三日乃盡。

〈丐僧〉

濟南一僧,不知何許人。赤足衣百衲,日於芙蓉、明湖諸館,誦經抄募。與以酒食錢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終日未嚐見其餐飯。或勸之曰:“師既不茹葷酒,當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來於膻鬧之場?”僧合眸諷誦,睫毛長指許,若不聞。少鏇又語之,僧遽張目厲聲曰:“要如此化!”又誦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從其後,固詰其必如此之故,走不應。叩之數四,又厲聲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積數日,忽出南城,臥道側如僵,三日不動。居民恐其餓死,貽累近郭,因集勸他徙。欲飯飯之,欲錢錢之,僧瞑然不動,群搖而語之。僧怒,於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腸於道,而氣隨絕。眾駭告郡,蒿葬之。異日爲犬所穴,席見;踏之似空,發視之,席封如故,猶空繭然。

〈伏狐〉

太史某爲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窮,乃乞假歸,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從之,大懼,無所爲謀。一日止於涿,門外有鈴醫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藥,則房中術也。促令服訖,入與狐交,銳不可當。狐辟易,哀而求罷,不聽,進益勇。狐展轉營脱,苦不得去。移時無聲,視之,現狐形而斃矣。

昔餘鄉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館四無鄰,忽有奔女扉未啟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樂就狎之。衿襦甫解,貫革直入。狐驚痛,啼聲吱然,如鷹脱韝,穿窗而出去。某猶望窗外作狎昵聲,哀喚之,冀其複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討狐之猛將也!宜榜門驅狐,可以爲業。

〈蟄龍〉

於陵曲銀台公,讀書樓上。值陰雨晦暝,見一小物有光如熒、蠕蠕而行,過處則黑如蚰蹟,漸盤卷上,卷亦焦。意爲龍,乃捧卷送之至門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動。公曰:“將無謂我不恭?”執卷返,仍置案上,冠帶長揖送之。方至檐下,但見昂首乍伸,離卷横飛,其聲嗤然,光一道如縷。數步外,回首向公,則頭大於甕,身數十圍矣。又一摺反,霹靂震驚,騰霄而去。回視所行處,蓋曲曲自書笥中出焉。

〈蘇仙〉

高公明圖知郴州時,有民女蘇氏浣衣於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一縷,綠滑可愛,浮水漾動,繞石三匝。女視之心動。既歸而娠,腹漸大,母私詰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數月竟擧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諸櫝而養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終以爲羞。

兒至七歲未嚐出以見人,兒忽謂母曰:“兒漸長,幽禁何可長也?去之不爲母累。”問所之。曰:“我非人種,行將騰霄昂壑耳。”女泣詢歸期。答曰:“待母屬纊兒始來。去後倘有所需,可啟藏兒櫝索之,必能如願。”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女堅守舊志,與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無計。忽憶兒言,往啟櫝,果得米,賴以擧火。自是有求輒應。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給於櫝。

既葬,女獨居三十年,未嚐窺戶。一日鄰婦乞火者,見其兀坐空閨,語移時始去。居無何,忽見彩雲繞女舍,亭亭如蓋,中有一入盛服立,審視則蘇女也。回翔久之,漸高不見。鄰人共疑之,窺諸其室,見女靚妝凝坐,氣則已絕。眾以其無歸,議爲殯殮。忽一少年入,豐姿俊偉,向眾申謝。鄰人向亦竊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二桃於墓,乃别而去。數步之外,足下生雲,不可複見。後桃結實甘芳,居人謂之“蘇仙桃”,樹年年華茂,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擕實以饋親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膽。忽暴病,家人進藥,卻之曰:“吾病非藥餌可療。陰司閻羅缺,欲吾暫攝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騶從導去,入一宮殿,進冕服,隸胥祗候甚肅。案上簿書叢遝。一宗: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證不誣,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銅柱,高八九尺,圍可一抱,空其中而熾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鐵蒺藜撻驅使登,手移足盤而上,甫至頂,則煙氣飛騰,崩然一響如爆竹,人乃堕;團伏移時始複蘇。又撻之,爆堕如前。三堕,則匝地如煙而散,不複能成形矣。

又一起:爲同邑王某,被婢父訟盜占生女,王即李姻家。先是一人賣婢,王知其所來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購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於途,知爲鬼,奔避齋中。王亦從入。周懼而祝,問所欲爲。王曰:“煩作見證於冥司耳。”驚問:“何事?”曰:“餘婢實價購之,今被誤控,此事君親見之,惟借季路一言,無他說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幾周果死,同赴閻羅質審。李見王,隱存左袒意。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梁棟。李大駭,側足立,吏急進曰:“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則火自熄。”李斂神寂慮,火頓滅。已而鞫狀,王與婢父反複相苦;問周,周以實對;王以故犯論笞。答訖,遣人俱送回生,周與王皆三日而蘇。

李視事畢,輿馬而返。中途見闕頭斷足者數百輩,伏地哀鳴。停車研詰,則異鄉之鬼,思踐故土,恐關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餘攝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爲力?”眾曰:“南村胡生,將建道場,代囑可致。”李諾之。至家,騶從都去,李乃蘇。

胡生字水心,與李善,聞李再生,便詣探省。李遽問:“清醮何時?”胡訝曰:“兵燹之後,妻孥瓦全,向與室人作此願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歎曰:“閨房一語遂播幽冥,可懼哉!”乃敬諾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猶憊臥。見李,肅然起敬,申謝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寬假。今幸無恙乎?”王雲:“已無他症,但笞瘡膿潰耳。”又二十餘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異史氏曰:“陰司之刑慘於陽世,責亦苛於陽世。然關說不行,則受殘酷者不怨也。誰謂夜台無天日哉?第恨無火燒臨民之堂廨耳!”

〈黃九郎〉

何師參,字子蕭,齋於苕溪之東,門臨曠野。薄暮偶出,見婦人跨驢來,少年從其後。婦約五十許,意致清越;轉視少年,年可十五六,豐采過於姝麗。何生素有斷袖之癖,睹之,神出於舍,翹足目送,影滅方歸。

次日早伺之,落日冥蒙,少年始過。生曲意承迎,笑問所來。答以“外祖家”。生請過齋少憩,辭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興辭,豎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囑便道相過,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來眺注,足無停趾。一日日銜半規,少年欻至,大喜要入,命館童行酒。問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童子無字。”問:“過往何頻?”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數省之。”酒數行,欲辭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鑰。九郎無如何,赬顏複坐,挑燈共語,溫若處子,而詞涉游戲,便含羞面向壁。未幾引與同衾,九郎不許,堅以睡惡爲辭。強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褲臥床上。生滅燭,少時移與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風雅士故與流連,乃此之爲,是禽處而獸愛之也!”未幾晨星熒熒,九郎徑去。

生恐其遂絕,複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鬥。過數日九郎始至,喜逆謝過,強曳入齋,促坐笑語,竊幸其不念舊惡。無何,解屨登床,又撫哀之。九郎曰:“纏綿之意已鏤肺膈,然親愛何必在此?”生甘言糾纏,但求一親玉肌,九郎從之。生俟其睡寐,潛就輕簿,九郎醒,攬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廢枕,日漸委悴,惟日使齋童邏偵焉。一日九郎過門即欲徑去,童牽衣入之。見生清臒,大駭,慰問。生實告以情,淚涔涔隨聲零落。九郎細語曰:“區區之意,實以相愛無益於弟,面有害於兄,故不爲也。君既樂之,僕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後病頓減,數日平複。九郎果至,遂相繾綣。曰:“今勉承君意,幸勿以此爲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爲力乎?”問之,答曰:“母患心痛,惟太醫齊野王先天丹可療。君與善,當能求之。”生諾之,臨去又囑。生入城求藥,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稱謝。又強與合。九郎曰:“勿相糾纏。請爲君圖一佳人,勝弟萬萬矣。”生問:“誰何?”九郎曰:“有表妹美無倫,倘能垂意,當執柯斧。”生微笑不答,九郎懷藥便去。

三日乃來,複求藥。生恨其遲,詞多誚讓。九郎曰:“本不忍禍君,故疏之。既不蒙見諒,請勿悔焉。”由是燕會無虛夕。凡三日必一乞藥,齊怪其頻,曰:“此藥未有過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劑並授之。又顧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無。”脈之,驚曰:“君有鬼脈,病在少陰,不自慎者殆矣!”歸語九郎。九郎歎曰:“良醫也!我實狐,久恐不爲君福。”生疑其誑,藏其藥不以盡予,慮其弗至也。居無何,果病。延齊診視,曰:“曩不實言,今魂氣已游墟莽,秦緩何能爲力?”九郎日來省侍,曰:“不聽吾言,果至於此!”生尋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與生共筆硯,十七歲擢翰林。時秦藩貪暴,而賂通朝士,無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惡,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稱,曾邀叛王青盼,因購得舊所往來劄脅公,公懼,自經;夫人亦投繯死。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蕭也。”詰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軀返魂。留之不可,出奔舊舍。撫疑其詐,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於公。公偽諾,而憂悶欲絕。

忽通丸郎至,喜共話言,悲歡交集,既欲複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公曰:“餘悔生勞,不如死逸。”因訴冤苦,九郎悠憂以思,少間曰:“幸複生聚。君曠無偶,前言表妹慧麗多謀,必能分憂。”公欲一見顏色。曰:“不難。明日將取伴老母,此道所經,君偽爲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飲焉,君曰‘驢子亡’,則諾也。”計已而别。明日亭午,九郎果從女郎經門外過,公拱手絮絮與語,略睨女郎,娥眉秀曼,誠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請入飲。九郎曰:“三妹勿訝,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驢於門而入。公自起淪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盡。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爲己者,離榻起立,嚶喔而言曰:“去休!”公外顧曰:“驢子其亡!”九郎火急馳出。公擁女求合。女顏色紫變,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應。曰:“君自有婦,何喪人廉恥也?”公自陳無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見捐,則惟命是聽。”公乃誓以皦日。女不複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讓之。九郎曰:“此何子蕭,昔之名士,今之太史。與兄最善,其人可依。即聞諸妗氏,當不相見罪。”日向晚,公邀遮不聽去,女恐姑母駭怪,九郎銳身自任,跨驢徑去。居數日,有婦擕婢過,年四十許,神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窺,果母也。瞥睹女,怪問:“何得在此?”女慚不能對。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雅氣,胡再不謀?”女自入廚下,設食供母,食已乃去。公得麗偶頗快心期,而惡緒縈懷,恒蹙蹙有憂色。女問之,公緬述顛末。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憂?”公詰其故,女曰:“聞撫公溺聲歇而比頑童,此皆九兄所長也。投所好而獻之,怨可消,仇亦可複。”公慮九郎不肯,女曰:“但請哀之。”越日公見九郎來,肘行而逆之,九郎驚曰:“兩世之交,但可自效,頂踵所不敢惜,何忽作此態向人?”公具以謀告,九郎有難色。女曰:“妾失身於郎,誰實爲之?脱令中途凋喪,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諾之。

公陰與謀,馳書與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會其意,大設,招撫公飲。命九郎飾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撫惑之,亟請於王,欲以重金購九郎,惟恐不得當。王故沉思以難之。遲之又久。始將公命以進。撫喜,前隙頓釋。自得九郎,動息不相離,侍妾十餘視同塵土。九郎飲食供具如王者,賜金萬計。半年撫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輦金帛,假歸公家。既而撫公薨,九郎出資,起屋置器,畜婢僕,母子及妗並家焉。九郎出,輿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餘有“笑判”,並志之:男女居室,爲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迎風待月,尚有盪檢之譏;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醜。人必力士,鳥道乃敢生開;洞非桃源,漁篙寧許誤人?今某從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雲雨未興,輒爾上下其手;陰陽反背,居然表里爲奸。華池置無用之鄉,謬說老僧入定;蠻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帥稱戈。系赤兔於轅門,如將射戟;探大弓於國庫,直欲斬關。或是監内黄鳣,訪知交於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鑽報於來生。彼黑松林戎馬頓來,固相安矣;設黄龍府潮水忽至,何以禦之?宜斷其鑽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趙某,以故自城中歸,見女子白衣哭路側,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顧我!”趙曰:“我以曠野無人,而子哭之慟,實愴於心。”女曰:“夫死無路,是以哀耳。”趙勸其複擇良疋。曰:“渺此一身,其何能擇?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趙忻然自薦,女從之。趙以去家遠,將覓代步。女曰:“無庸。”乃先行、飄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積二年餘,謂趙曰:“感君戀戀,猥相從,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趙曰:“曩言無家,今焉往?”曰:“彼時漫爲是言耳,何得無家?身父貨藥金陵。倘欲再晤,可載藥往,可助資斧。”趙經營,爲貰輿馬。女辭之,出門徑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頗涉懷想,因市藥詣金陵。寄貨旅邸,訪諸衢市,忽藥肆一翁望見,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見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輟。趙銜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顧如初。翁命治具作飯,謀厚贈之。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將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檢十數醫方與之,便吃著不盡矣。”翁問所載藥,女雲:“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趙歸。

試其方,有奇驗。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贅,其方之一也,良效。

〈湯公〉

湯公名聘,辛醜進士。抱病彌留,忽覺下部熱氣漸升而上,至股則足死,至腹則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難。凡自童稚以及瑣屑久忘之事,都隨心血來,一潮過。如一善則心中清淨寧帖,一惡則懊憹煩燥,似油沸鼎中,其難堪之狀,口不能肖似之。猶憶七八歲時,曾探雀雛而斃之,隻此一事,心頭熱血潮湧,食頃方過。直待平生所爲,一一潮盡,乃覺熱氣縷縷然,穿喉入腦自頂顛出,騰上如炊,逾數十刻期,魂乃離竅忘軀殼矣。

而渺渺無歸,漂泊郊路間。一巨人來,高幾盈尋,掇拾之納諸袖中。入袖,則叠肩壓股,其人甚夥,薅腦悶氣,殆不可過。公頓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號,才三四聲,飄堕袖外。巨人複納之,三納三堕,巨人乃去之。

公獨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憶佛在西土,乃遂西。無何,見路側一僧趺坐,趨拜問途。僧曰:“凡士子生死錄,文昌及孔聖司之,必兩處銷名,乃可他適。”公問其居,僧示以途,奔赴。無幾至聖廟,見宣聖南面坐,拜禱如前。宣聖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困指以路,公又趨之。見一殿閣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傳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檢名曰:“汝心誠正,宜複有生理。但皮囊腐矣,非菩薩莫能爲力。”因指示令急往,公從其教。俄見茂林修竹,殿宇華好。入,見螺髻莊嚴,金容滿月,瓶浸楊柳,翠碧垂煙。公肅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薩難之,公哀禱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薩施大法力,撮土可以爲肉,摺柳可以爲骨。”菩薩即如所請,手斷柳枝,傾瓶中水,合淨土爲泥,拍附公體。使童子擕送靈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動,霍然病已,家人駭然集,扶而出之。計氣絕已斷七矣。

〈閻羅〉

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每數日輒死去,僵然如屍,三四日始醒。或問所見,則隱祕不泄。時邑有張生者,亦數日一死。語人曰:“李中之,閻羅也,餘至陰司亦其屬曹。”其門殿對聯,俱能述之。或問:“李昨赴陰司何事?”張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異史氏曰:“阿瞞一案,想更數十閻羅矣。畜道、劍山,種種具在,宜得何罪,不勞挹取;乃數千年不決,何也?豈以臨刑之囚,快於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異已!”

〈連瑣〉

楊於畏移居泗水之濱,齋臨曠野,牆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湧。夜闌秉燭,方複淒斷,忽牆外有人吟曰:“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反複吟誦,其聲哀楚。聽之,細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視牆外並無人蹟,惟有紫帶一條遺荆棘中,拾歸置諸窗上。向夜二更許,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吟頓輟。悟其爲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牆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牆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久之寂然,楊乃入室。方坐,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曰:“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勝衣,問:“何居里,久寄此間?”答曰:“妾隴西人,隨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謝,今二十餘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屬,蒙君代續,歡生泉壤。”楊欲與歡,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羅唕矣!”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系之。問:“何不俱帶?”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遺落何所。”楊曰:“爲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驚問何來,因以實告。女乃去線束帶。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慨然曰:“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曰:“君祕勿宣。妾少膽怯,恐有惡客見侵。”楊諾之。兩人歡同魚水,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於畫眉者。女每於燈下爲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使楊治棋枰,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楊不忍卒聽,則爲“曉苑鶯聲”之調,頓覺心懷暢適。挑燈作劇,樂輒忘曉,視窗上有曙色,則張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訪,值楊晝寢。視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書得宮詞,見字蹟端好,益疑之。楊醒,薛問:“戲具何來?”答:“欲學之。”又問詩卷,托以假諸友人。薛反複檢玩,見最後一葉細字一行雲:“某月日連瑣書。”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楊大窘,不能置詞。薛詰之益苦,楊不以告。薛卷挾,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仰慕殷切,楊不得已,諾之。夜分女至,爲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楊以實情自白,女曰:“與君緣盡矣!”楊百詞慰解,終不歡,起而别去,曰:“妾暫避之。”明日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與窗友二人來,淹留不去,故撓之,恒終夜嘩,大爲楊生白眼,而無如何。眾見數夜杳然,寢有去志,喧囂漸息。忽聞吟聲,共聽之,淒婉欲絕。薛方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態不見客,那甚得好句。嗚嗚惻惻,使人悶損!”吟頓止,眾甚怨之,楊恚憤見於詞色。次日始共引去。楊獨宿空齋,冀女複來而殊無影蹟。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惡賓,幾嚇煞妾!”楊謝過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餘,更不複至。楊思之,形銷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獨酌,忽女子搴幃入。楊喜極,曰:“卿見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複忍,曰:“負氣去,又急而求人,難免愧恧。”楊再三研詰,乃曰:“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逼充媵妾。顧念清白裔,豈屈身輿台之鬼?然一線弱質烏能抗拒?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必不聽自爲生活。”楊大怒,憤將致死,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爲力。女曰:“來夜早眠,妾邀君夢中耳。”於是複共傾談,坐以達曙。

女臨去囑勿晝眠,留待夜約。楊諾之,因於午後薄飲,乘醺登榻,蒙衣偃臥。忽見女來,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闔門語,聞有人掿石撾門。女驚曰:“仇人至矣!”楊啟戶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繞喙。怒咄之。隸横目相仇,言詞凶謾。楊大怒,奔之。隸捉石以投,驟如急雨,中楊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間,遙見一人,腰矢野射。審視之,王生也。大號乞救。王生張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楊喜感謝,王問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贖,遂與共入女室。女戰惕羞縮,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餘,而裝以金玉,出諸匣,光芒鑒影。王歎讚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楊亦自歸,越牆而僕,於是驚寤,聽村雞已亂鳴矣。覺腕中痛甚;曉而視之,則皮肉赤腫。亭午王生來,便言夜夢之奇。楊曰:“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憶夢中顏色,恨不真見。自幸有功於女,複請先容。夜間,女來稱謝。楊歸功王生,遂達誠懇。女曰:“將伯之助,義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實畏之。”既而曰:“彼愛妾佩刀,刀實妾父出使粵中,百金購之。妾愛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願割愛相贈,見刀如見妾也。”次日楊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擕刀來,曰:“囑伊珍重,此非中華物也。”由是往來如初。

積數月,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曰:“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須生人精血,可以複活。”楊笑曰:“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雲:“交接後,君必有念餘日大病,然藥之可愈。”遂與爲歡。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須生血一點,能拚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臥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塚。”楊謹受教。出門又囑曰:“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餘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計至百日,使家人荷鍤以待。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可矣!”乃斬荆發壙,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暖處,氣咻咻然,細於屬絲。漸進湯酡,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餘年如一夢耳。”

〈單道士〉

韓公子,邑世家。有單道士工作劇,公子愛其術,以爲座上客。單與人行坐,輒忽不見。公子欲傳其法,單不肯。公子固懇之,單曰:“我非吝吾術,恐壞吾道也。所傳而君子則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竊者矣。公子固無慮此,然或出見美麗而悦,隱身入人閨闥,是濟惡而宣淫也。不敢從命。”公子不能強,而心怒之,陰與僕輩謀撻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細灰布麥場上,思左道能隱形,而履處必有印蹟,可隨印處急擊之。於是誘單往,使人執牛鞭立撻之。單忽不見,灰上果有履蹟,左右亂擊,頃刻已迷。

公子歸,單亦至。謂諸僕曰:“吾不可複居矣!向勞服役,今且别,當有以報。”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餚一簋。並陳幾上;陳已複探,凡十餘探,案上已滿。遂邀眾飲,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韓聞其異,使複作劇。單於壁上畫一城,以手推撾,城門頓辟。因將囊衣篋物,悉擲門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躍身入城,城門遂合,道士頓杳。

後聞在青州市上,教兒童畫墨圈於掌,逢人戲抛之,隨所抛處,或面或衣,圈輒脱去,落印其上。又聞其善房中術,能令下部吸燒酒,盡一器。公子嚐面試之。

〈白於玉〉

吳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見其文,每嘉歎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領其言論風采。曰:“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因俾鄰好致之曰“使青庵奮志雲霄,當以息女奉巾櫛。”時太史有女絕美,生聞大喜,確自信。既而秋闈被黜,使人謂太史:“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請待我三年,不成而後嫁。”於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謁,白晰短須,細腰長爪。詰所來,自言白氏,字於玉。略與傾談,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遲明欲去,生囑便道頻過。白感其情殷,願即假館,約期而别。至日,先一蒼頭送炊具來,少間白至,乘駿馬如龍。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牽馬去。

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視所讀書,並非常所見聞。亦絕無時藝。訝而問之,白笑曰:“士名有志,僕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飲,出一卷授生,皆吐納之術,多所不解,因以迂緩置之。他日謂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笑曰:“僕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斷絕情緣,使萬念俱寂,僕病未能也。”白問:“何故?”生以宗嗣爲慮,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請無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邇所共聞,非小生之目賤也。”白微哂而罷。

次日忽促裝言别,生淒然與語,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負裝行,兩相依戀。俄見一青蟬鳴落案間,白辭曰:“輿已駕矣,請自此别。如相憶,拂我榻而臥之。”方欲再問,轉瞬間白小如指,翩然跨蟬背上,嘲哳而飛,杳入雲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錯愕良久,悵悵自失。

逾數日,細雨忽集,思白綦切。視所臥榻,鼠蹟碎瑣,慨然掃除,設席即寢。無何。見白家童來相招,忻然從之。俄有桐鳳翔集,童捉謂生曰:“黑徑難行,可乘此代步。”生慮細小不能勝任,童曰:“試乘之。”生如所請,寬然殊有餘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聲,凌升空際。未幾見一朱門,童先下,扶生亦下。問:“此何所?”曰:“此天門也。”門邊有巨虎蹲伏,生駭俱,童一身障之。見處處風景,與世殊異。童導入廣寒宮,内以水晶爲階,行人如在鏡中。桂樹兩章,參空合抱。花氣隨風,香無斷際。亭宇皆紅窗,時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曠世並無其儔。童言:王母宮佳麗尤勝。”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連,導與趨出。移時見白生候於門,握手入,見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闌,殆疑桂闕。甫坐,即有二八妖鬟,來薦香茗。少間命酌,有四麗人斂衽鳴璫,給事左右。才覺背上微癢,麗人即纖指長甲,探衣代搔。生覺心神搖曳,罔所安頓。既而微醺,漸不自持,笑顧麗人,兜搭與語,美人輒笑避。白令度曲侑觴,一衣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諸麗者笙管敖曹,嗚嗚雜和。既闋,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與一淡白軟綃者,吃吃笑,暗中互讓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來把盞,生托接杯,戲撓纖腕。女笑失手,酒杯傾堕。白譙訶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細語雲:“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白大笑,罰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飛一觥,生驚不能釂,女捧酒有愧色,乃強飲之。

細視四女,風致翩翩,無一非絕世者。遽謂主人曰:“人間尤物,僕求一而難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個銷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當巨眼之顧?”生曰:“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白乃盡招諸女,俾自擇,生顛倒不能自決。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襆被奉客。既而衾枕之愛,極盡綢繆。生索贈,女脱金腕釧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問主人,童曰:“早詣待漏,去時囑送客耳。”生悵然從之,複尋舊途。將及門,回視童子,不知何時已去。虎哮驟起,生驚竄而去,望之無底,而足已奔堕。

一驚而寤,則朝暾已紅。方將振衣,有物膩然墜褥間,視之釧也。心益異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尋赤松游,而尚以胤續爲憂。過十餘月,晝寢方酣,夢紫衣姬自外至,懷中繃嬰兒曰:“此君骨肉。天上難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寢諸床,牽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強與爲歡。乃曰:“前一度爲合卺,今一度爲永訣,百年夫婦盡於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見期。”生醒,見嬰兒臥袱褥間,繃以告母。母喜,傭媼哺之,取名夢仙。

生於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將隱,令别擇良疋,太史不肯,生固以爲辭。太史告女,女曰:“遠近無不知兒身許吳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無志於功名,兼絕情於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吳郎貧我甘其藜藿,吳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適!”使人三四返,迄無成謀,遂諏日備車馬妝奩嬪於生家。生感其賢,敬愛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過貧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質奩作具,罔不盡禮。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憂!顧念一人得道,拔宅飛升。餘將遠逝,一切付之於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計,内訓孤兒,井井有法。夢仙漸長,聰慧絕倫。十四歲,以神童領鄉薦,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輒問父所,母具告之,遂欲棄官往尋。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餘年,想已仙去,何處可尋?”

後奉旨祭南嶽。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劍入,寇盡披靡,圍始解。德之。饋以金不受。出書一函,付囑曰:“餘有故人與大人同里,煩一致寒暄。”問:“何姓名?”答曰:“王林。”因憶村中無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賤,貴官自不識耳。”臨行出一金釧:曰:“此閨閣物,道人拾此無所用處,即以奉報。”視之嵌鏤精絕。

懷歸以授夫人,夫人愛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終不及其精巧。遍問村中,並無王林其人者。私發其函,上雲:“三年鸞鳳,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賴卿賢。無以報德,奉藥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後書“琳娘夫人妝次”。讀畢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執書以泣。曰:“此汝父家報也。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爲拆白謎也,悔恨不已。又以釧示母,母曰:“此汝母遺物。而翁在家時,嚐以相示。”又視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長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會葛太史來視甥,女誦吳生書,便進丹藥爲壽。太史剖而分食之,頃刻精神煥發。太史時年七旬,龍鍾頗甚,忽覺觔力溢於膚革,遂棄輿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城有回祿之災,火終日不熄,夜不敢寐,畢集庭中,見火勢拉雜,寢及鄰舍,一家徊徨,不知所計。忽夫人臂上金釧戛然有聲,脱臂飛去。望之大可數畝。團覆宅上,形如月闌,釧口降東南隅,曆曆可見。眾大愕。俄頃火自西來,近闌則斜越而東。迨火勢既遠,竊意釧亡不可複得,忽見紅光乍斂,釧錚然堕足下。都中延燒民舍數萬間,左右前後並爲灰燼,獨吳第無恙。惟東南一小閣化爲烏有,即釧口漏覆處也。葛母年五十餘,或見之,猶似二十許人。

〈夜叉國〉

交州徐姓,泛海爲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隱有人聲。至洞外伫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啖噉。徐大懼,取橐中糗糒,並牛脯進之。分啖甚美。複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擕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取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啖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糜。既熟,呼徐同啖。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爲夜叉語。夜叉益悦,擕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悦。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更番出門,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肉,徐以問雌,雌雲:“此天壽節。”雌出謂眾夜叉曰:“徐郎無骨突子。”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數,以野苧爲繩,穿掛徐項。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雲:“接天王。”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幾,四圈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餘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颺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臥眉山眾盡於此乎?”群哄應之。顧徐曰:“此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讚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幾上,大夜叉掬啖盡飽,極讚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雲:“骨突子何短?”眾曰:“初來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散。

居四年餘,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别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撲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齕斷其耳。少頃其雄亦歸,解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與徐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擕子至海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頗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擧百鈞,粗莽好鬥。交帥見而奇之,以爲千總。值邊亂,所向有功,十八爲副將。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爲中國人,便問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穀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挾鹿肉來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爲徐,商在客中嚐識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爲副將。”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國之官名。”又問:“何以爲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爲官。”少年甚歆動。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鏇,曰:“餘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置幾上,商乃歸。

徑抵交,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難犯,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擕兩兵至海内。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湧波接漢,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一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里。此去爲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爲人所凌。”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度。母子方徊徨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不戰栗。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兒裝,類滿制。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皙。

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又不欲操儒業,仍使挽強弩,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游擊女,夜兒以異種無與爲婚。會標下袁奪備失偶,強妻之。夜兒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曆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母嚐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爲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詔封男爵。豹代母疏辭,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小髻〉

長山居民某暇居,輒有短客來,久與扳談。素不識其生平,頗注疑念。客曰:“三數日將便徙居,與君比鄰矣。”過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問:“喬居何所?”亦不詳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輒一來,時向人假器具,或吝不與則自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塚陷不可測,意必居此,共操兵杖往。伏聽之,久無少異。一更向盡,聞穴中戢戢然,似數十百人作耳語。眾寂不動。俄而尺許小人連遱而出,至不可數。眾噪起,並擊之。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遺一小髻如胡桃殼然,紗飾而金線,嗅之,騷臭不可言。

〈西僧〉

兩僧自西域來,一赴五台,一卓錫泰出。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自言曆火焰山,山重重氣熏騰若鑪竈,凡行必於雨後,心凝目注,輕蹟步履之,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際,四面瑩徹,似無所隔。又有隘可容單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曆十八寒暑矣。離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黄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

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澤州人,綠林之傑也,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而生平落拓,不利營謀,出門輒虧其資。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

會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資,邀同販鬻,邢複自罄其囊,將並居貨。有友善蔔,因詣之,友占曰:“此爻爲‘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不樂,欲中止,而諸客強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

臘將半,疋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資,倍益怏悶。時晨霧蒙蒙,暫趨臨路店解裝覓飲。見一頒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發蓬蓬然。邢於南座,對叟休止。僮行觴誤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窣,代叟揩試。既見僮手拇,俱有鐵箭镮,厚半寸,每一罥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累幾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櫪中牽一黑跛騾來,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馬相從,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俱出。

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關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雲:“而不識得老饕也?”邢滿引一矢去。叟仰臥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鉗,夾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邢怒,出其絕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曳手掇一,似未防其連珠,後矢直貫其口,踣然而堕,銜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曰:“初會面,何便作此惡劇?”邢大驚,馬亦駭逸,以此知叟異,不敢複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綱紀,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颺。方疾騖間,聞後有蹄聲,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若飛。叱曰:“男子勿行!獵取之貨宜少瓜分。”邢曰:“汝識‘連珠箭邢某’否?”僮雲:“適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颺,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遱不斷,如群隼飛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曰:“如此技藝,辱寞煞人!乃翁傯遽,未暇尋得弓來,此物亦無用處,請即擲還。”遂於指上脱鐵镮,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嗚風鳴。邢急撥以弓,弦適觸鐵镮,鏗然斷絕,弓亦綻裂。邢驚絕,未及覷避,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便將蒐括,邢以弓臥撻之,僮奪弓去,拗摺爲兩,又摺爲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臂若縛,股若壓,極力不能少動。腰中束帶雙叠可駢三指許,僮以一手捏之,隨手斷如灰燼。取金已,乃超乘,作一擧手,致聲“孟浪”,霍然徑去。

邢歸,卒爲善土,每向人述往事不諱。此與劉東山事蓋仿佛焉。

〈連城〉

喬生,晉寧人,少負才名。年二十餘,猶偃蹇,爲人有肝膽。與顧生善,顧卒,時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終於任,家口淹滯不能歸,生破產扶柩,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繡,知書,父嬌愛之。出所刺《倦繡圖》,征少年題詠,意在擇婿。生獻詩雲:“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又讚挑繡之工雲:“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女得詩喜,對父稱賞,父貧之。女逢人輒稱道,又遣媼嬌父命,贈金以助燈火。生歎曰:“連城我知己也!”傾懷結想,如饑思啖。

無何,女許字於鹾賈之子王化成,生始絕望,然夢魂中猶佩戴之。未幾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謂能療,但須男子膺肉一錢,搗合藥屑。史使人詣王家告婿,婚笑曰:“癡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使返。史乃言於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白刃,诪膺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合藥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史將踐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幾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僕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女聞之,意良不忍,托媼慰諭之,且雲:“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詳,三年必死,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生告媼曰:“‘士爲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郎矢誠自剖。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爲我一笑,死無憾!”媼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曰:“連城真知我者!”

會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生往臨弔,一痛而絕。史異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無所戚,出村去,猶冀一見連城。遙望南北一道,行人連緒如蟻,因亦混身雜蹟其中。俄頃入一廨署值顧生,驚問:“君何得來?”即把手將送令歸。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顧曰:“僕在此典牘,頗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鏇轉多所,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睫慘黛,藉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生曰:“卿死,僕何敢生!”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爲?然已不能許君今生,願矢來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僕樂死不願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里,行與俱去耳。”顧諾而去,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連城爲緬述之,女郎聞之,若不勝悲。連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已返,向生賀曰:“我爲君平章已確,即教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各喜。方將拜别,賓娘大哭曰:“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爲姊捧窣耳。”連城淒然,無所爲計,轉謀生。生又哀顧,顧難之,峻辭以爲不可,生固強之。乃曰:“試妄爲之。”去食頃而返,搖手曰:“何如!誠萬分不能爲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惟依連城肘下,恐其即去。慘怛無術,相對默默,而睹其愁顏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顧生憤然曰:“請擕賓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生憂其道遠無侶。賓娘曰:“妾從君去,不願歸也。”生曰:“卿大癡矣!不歸,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複走避,爲幸多矣。”適有兩媼攝牒赴長沙,生屬賓娘,泣别而去。

途中,連城行蹇緩,里餘輒一息,凡十餘息始見里門。連城曰:“重生後,懼有反覆,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默定少時,連城笑曰:“君憎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極盡歡戀。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廂中者三日。連城曰:“諺有之:‘醜婦終須見姑嫜。’戚戚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豁然頓蘇。家人驚異,進以湯水。生乃使人要史來,請得連城之屍,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入室,視之已醒。告父曰:“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判歸王。生憤懑欲死,亦無奈之。連城至王家,忿不飲食,惟乞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梁上。越日,益憊,殆將奄逝,王懼,送歸史;史複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連城起,每念賓娘,欲遣信探之,以道遠而艱於往。一日家人進曰:“門有車馬。”夫婦出視,則賓娘已至庭中矣。相見悲喜。太守親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賴君複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如禮。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異史氏曰:“一笑之知,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癡。彼田横五百人豈盡愚哉!此知希之貴,賢豪所以感結而不能自已也。顧茫茫海内,遂使錦繡才人,僅傾心於峨眉之一笑也。悲夫!

〈霍生〉

文登霍生與嚴生少相狎,長相謔也,口給交禦。惟恐不工。霍有鄰嫗,曾與嚴妻導產,偶與霍婦語,言其私處有兩贅疣,婦以告霍。霍與同黨者謀,窺嚴將至,故竊語雲:“某妻與我最昵。”眾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雲:“如不信,其陰側有雙疣。”嚴止窗外,聽之既悉,不入徑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服,搒益殘,妻不堪虐,自經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嚴而白其誣矣。

嚴妻既死,其鬼夜哭,擧家不得寧焉。無何,嚴暴卒,鬼乃不哭。霍婦夢女子披發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歡樂耶!”既醒而病,數日尋卒。霍亦夢女子指數詬罵,以掌批其吻。驚而寤,覺唇際隱痛,捫之高起,三日而成雙疣,遂爲痼疾。不敢大言笑,啟吻太驟,則痛不可忍。

異史氏曰:“死能爲厲,其氣冤也。私病加於唇吻,神而近於戲矣。”

邑王氏,與同窗某狎。其妻歸寧,王知其驢善驚,先伏叢莽中,伺婦至,暴出,驢驚婦堕,惟一僮從,不能扶婦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婦亦不識誰何。王颺颺以此得意,謂僮逐驢去,因得私其婦於莽中,述衵褲履甚悉。某聞,大慚而去。少間,自窗隙中見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來,意甚怒惡。大懼,逾垣而逃。某從之,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盡力極奔,肺葉開張,以是得吼疾,數年不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廬州人,剛勇有力,能擧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餘,過錢塘沒焉。

積八九年,汪以故詣湖南,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方眺矚間,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擕大席平鋪水面,略可半畝。紛陳酒饌,饌器磨觸作響,然聲溫厚不類陶瓦。已而三人踐席坐,二人侍飲。坐者一衣黄,二衣白。頭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連肩背,制絕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聞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飲。”白衣者曰:“此夕風景,大似廣利王宴梨花島時。”三人互勸,引釂競浮白。但語略小即不可聞,舟人隱伏不敢動息。汪細審侍者叟酷類父,而聽其言又非父聲。

二漏將殘,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擊球爲樂。”即見僮汲水中取一圓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銀滿貯,表里通明。坐者盡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餘,光搖搖射人眼。俄而訇然遠起,飛堕舟中。汪技癢,極力踏去,覺異常輕軟。踏猛似破,騰尋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經天之彗直投水中,滾滾作沸泡聲而滅。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敗我清興!”叟笑曰:“不惡不惡,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計無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見僮叟操兵來,汪注視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兒在此!”叟大駭,相顧淒斷。

僮即反身去。叟曰:“兒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於榴,攫叟出。汪力與奪,搖舟斷纜。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顱,堕水有聲,哄然俱沒,方謀夜渡,鏇見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響。俄一噴湧,則浪接星鬥,萬舟簸盪。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擧一以投,激水雷鳴,浪漸消。又投其一,風波悉平。汪疑父爲鬼,叟曰:“我固未嚐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爲妖物所食,我以蹋圓得全。物得罪於錢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魚精,所蹴魚胞也。”父子聚喜,中夜擊棹而去。天明,見舟中有魚翅徑四五尺許,乃悟是夜間所斷臂也。

〈商三官〉

故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謔忤邑豪,豪嗾家奴亂捶之,舁歸而死。禹二子,長曰臣,次曰禮。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閣有期,以父故不果。兩兄出訟,終歲不得結。婿家遣人參母,請從權畢姻事,母將許之。女進曰:“焉有父屍未寒而行吉禮?彼獨無父母乎?”婿家聞之。漸而止。無何,兩兄訟不得直,負屈歸,擧家悲憤。兄弟謀留父屍,張再訟之本。三官曰:“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爲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骨骸暴露,於心何忍矣。”二兄服其言,乃葬父。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往。母慚怍,惟恐婿家知,不敢告族黨,但囑二子冥冥偵察之。幾半年杳不可尋。

會豪誕辰,招優爲戲,優人孫淳擕二弟子往執投。其一王成姿容平等,而音詞清徹,群讚賞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辭以不稔,強之,所度曲半雜兒女俚謠,合座爲之鼓掌。孫大慚,白主人:“此子從學未久,隻解行觴耳,幸勿罪責。”即命行酒。玉往來給奉,善覷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闌人散,留與同寢,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語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盡遣諸僕去,獨留玉。玉伺諸僕去,闔扉下楗焉。諸僕就别室飲。

移時,聞廳事中格格有聲,一僕往覘之,見室内冥黑,寂不聞聲。行將鏇踵,忽有響聲甚厲,如懸重物而斷其索。亟問之,並無應者。呼眾排闔入,則主人身首兩斷;玉自經死,繩絕堕地上,梁間頸際,殘綆儼然。眾大駭,傳告内闥,群集莫解。眾移玉屍於庭,覺其襪履虛若無足。解之則素舄如鉤,蓋女子也。益駭。呼孫淳詰之,淳駭極,不知所對,但雲:“玉月前投作弟子,願從壽主人,實不知從來。”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誓以二人邏守之。女貌如生,撫之肢體溫軟,二人竊謀淫之。一人抱屍轉側,方將緩其結束,忽腦如物擊,口血暴注,頃刻已死。其一大驚告眾,眾敬若神明焉,且以告郡。郡官問臣及禮,並言:“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載矣。”俾往驗視,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領葬,敕豪家勿仇。

異史氏曰:“家有女豫讓而不知,則兄之爲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爲人,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浮沉者耶!願天下閨中人,買絲繡之,其功德當不減於奉壯繆也。”

〈於江〉

鄉民於江,父宿田間爲狼所食。江時年十六,得父遺履,悲恨欲死。夜俟母寢,潛持鐵槌去眠父所,冀報父仇。少間一狼來逡巡嗅之,江不動。無何,搖尾掃其額,又漸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動。既而歡躍直前,將齕其領。江急以鎚擊狼腦,立斃。起置草中。少間又一狼來如前狀,又斃之。以至中夜杳無至者。

忽小睡,夢父曰:“殺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殺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江醒,堅臥以伺之。既明,無所複得。欲曳狼歸,恐驚母,遂投諸眢井而歸。至夜複往,亦無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來齧其足,曳之以行。行數步,棘刺肉,石傷膚。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將齕腹,江驟起鎚之,僕;又連鎚之,斃。細視之,真白鼻也。大喜,負之以歸,始告母。母泣從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異史氏曰:“農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於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焉。”

〈小二〉

膝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

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爲贼。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時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

丁每宵見,嚐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女雲:“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爲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爲間,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

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堕,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里,托爲避亂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鬥。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

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爲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爲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第幾行,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錄,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嘖詫異之。

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里中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癡若木偶。女始着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穀,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爲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爲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於官,以爲鴻儒餘黨。官啖其富,肉視之,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

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女爲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嚐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着棋,或觀書史爲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婦自持籌,丁爲之點籍唱名數焉。勤者賞齎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度俚曲爲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内悉穫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嚐障面,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爲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中,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爲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亂,家人離逖,金擕家南竄。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廣陵王十八,願爲前驅。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女隱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金諾之。王殷勤覓巨舟,代金運裝,劬勞臻至,金不忍卻。又念其擕有少婦,應亦無他。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王坐舡頭上與櫓人傾語,似甚熟識戚好。

未幾日落,水程迢遞,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顧幽險,頗涉疑怪。頃之,皎月初升,見彌望皆蘆葦。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乃乘間擠金入水;金有老父,見之欲號,舟人以篙築之,亦溺;生母聞聲出窺,又築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時,庚娘在後,已微窺之。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我安適歸!”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願亦足矣。”王大悦,給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歡,女托體姅,王乃就婦宿。

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爲,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婦呼雲:“便死休!誠不願爲殺人贼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聞骨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未幾抵金陵,導庚娘至家,登堂見媼,媼訝非故婦。王言:“婦堕水死,新娶此耳。”歸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未經人道耶?市兒初合卺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巨碗,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於是酣醉,裸脱促寢。庚娘撤器滅燭,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媼仿佛有聞,趨問之,女亦殺之。王弟十九覺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鈌不可入,啟戶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共驗王屍,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群以爲烈,謀斂資作殯。天明集視者數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百,於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爲之珠冠袍服,瘞藏豐滿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將曉至淮上,爲小舟所救。舟蓋富民尹翁,專設以拯溺者。金既蘇,詣翁申謝。翁優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親耗,將往探訪,故不決。俄曰:“撈得死叟及媼。”金疑是父母,奔驗果然。翁代營棺木。生方哀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生揮涕驚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婦也。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曰:“我方寸已亂,何暇謀人?”婦益悲。尹審其故,喜爲天報,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爲辭,且將複仇,懼細弱作累。婦曰:“如君言,脱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請暫代收養,金乃許之。蔔葬翁媼,婦缞绖哭泣,如喪翁姑。

既葬,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複,隻取禍耳。”金徘徊不知所謀。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婦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心再娶?”婦以業有成說,不肯中離,願自居於媵妾。會有副將軍袁公,與尹有舊,適將西發,過尹,見生,大相知愛,請爲記室。無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勳,金以參機務,叙勞,授游擊以歸。夫婦始成合卺之禮。

居數日,擕婦詣金陵,將以展庚娘之墓。暫過鎮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過,中有一嫗及少婦,怪少婦頗類庚娘。舟疾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少婦聞之。亦呼雲:“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蓋當年閨中之隱謔也。金大驚,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始備述其由。庚娘執手曰:“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曆幾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當重圓。”遂如夢醒。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隻覺悶悶,亦無所苦。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塚破棺,方將蒐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願鬻我爲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盜稽首曰:“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樂之。”又一盜曰:“鎮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謝之。自拔珠飾悉付盜,盜不敢受,固與之,乃共拜受。遂載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風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爲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庚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日始歸。後往來不絕焉。

異史氏曰:“大變當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疋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蹤彥雲也?”

〈宮夢弼〉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爲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悦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徹宵談宴,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爲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抛擲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爲經理,而宮滅蹟匿影去如黄鶴矣。

先是,柳生時,爲和論親於無極黄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嶽所定婚期,冀黄憐顧。比至,黄聞其衣履敝穿,斥門者不納。寄語雲:“歸謀百金可複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擇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爲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黄欲女别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黄不悦,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黄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毁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爲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爲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别。”母爲解頤。

女一日入閑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内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抛瓦礫,盡爲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地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

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僕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棄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叙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媼詣黄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黄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閎峻麗,閽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黄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饑否?”黄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黄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爲郎聞。”黄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坐袱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黄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系樹間,黄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

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爲賣花者,同劉媼來。”黄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着帔頂髻,珠翠綺絝,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裀褥溫軟,並昔年富時所未經。居三五日,女意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產尚在否?”笑雲:“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鏇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致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黄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爲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作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黄但唯唯。和爲更易衣履。留月餘,黄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後,朱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複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黄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蒐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後漸尪羸。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爲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爲我有哉?愚已!

〈鴝鵒〉

王汾濱言:其鄉有養八哥者,教以語言,甚狎習,出游必與之俱,相將數年矣。一日將過絳州,去家尚遠,而資斧已罄,其人愁苦無策。鳥雲:“何不售我?送我王邸,當得善價,不愁歸路無資也。”其人雲:“我安忍。”鳥言:“不妨。主人得價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樹下。”其人從之。

擕至城,相問答,觀者漸眾。有中貴見之,聞諸王。王召入,欲買之。其人曰:“小人相依爲命,不願賣。”王問鳥:“汝願住否?”言:“願住。”王喜,鳥又言:“給價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悔狀而去。王與鳥言,應對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鳥曰:“臣要浴。”王命金盆貯水,開籠令浴。浴已,飛檐間,梳翎抖羽,尚與王喋喋不休。頃之羽燥。翩躚而起,操晉音曰:“臣去呀!”顧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覓其人則已渺矣。後有往秦中者,見其人擕鳥在西安市上。此畢載積先生記。

〈劉海石〉

劉海石,蒲台人,避亂於濱州。時十四歲,與濱州生劉滄客同函丈,因相善,訂爲昆季。無何,海石失怙恃,奉喪而歸,音問遂闕。滄客家頗裕,年四十,生二子,長子吉,十七歲,爲邑名士,次子亦慧。滄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後半年長子患腦痛卒,夫妻大慘。無幾何妻病又卒,逾數月長媳又死,而婢僕之喪亡且相繼也。滄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間,忽閽人通海石至。滄客喜,急出門迎以入。方欲展寒溫,海石忽驚曰:“兄有滅門之禍不知耶?”滄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聞問,竊疑近況,未必佳也。”滄客泫然,因以狀對,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災殃未艾,餘初爲兄弔也。然幸而遇僕,請爲兄賀。”滄客曰:“久不晤,豈近精‘越人術’耶?”海石曰:“是非所長。陽宅風鑒,頗能習之。”滄客喜,便求相宅。導海石入,内外遍觀之,已而請睹諸眷口。滄客從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見於堂,滄客一一指示。

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眾方驚疑,但見倪女戰栗無色,身暴縮短僅二尺餘。海石以界方擊其首,作石缶聲。海石揪其發檢腦後,見白發數莖,欲拔之,女縮項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項後拔去之。女隨手而變,黑色如狸。眾大駭,海石掇納袖中,顧子婦曰:“媳受毒已深,背上當有異,請驗之。”婦羞,不肯袒示。劉子固強之,見背上白毛長四指許。海石以針挑去,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顧劉次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餘死耳。”滄客以及婢僕並刺之。曰:“僕適不來,一門無噍類矣。”問:“此何物?”曰:“亦狐屬。吸人神氣以爲靈,最利人死。”滄客曰:“久不見君,何能神異如此!無乃仙乎?”笑曰:“特從師習小技耳,何遽雲仙。”問其師,答雲:“山石道人。適此物,我不能死之,將歸獻俘於師。”言已告别。覺袖中空空,駭曰:“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眾俱駭然。海石曰:“領毛已盡,不能作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於是入室而相其貓,出門而嗾其犬,皆曰無之。啟圈笑曰:“在此矣。”滄客視之多一豕,聞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動。提耳捉出,視尾上白毛一莖,硬如針。方將檢拔,而豕轉側哀鳴,不聽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執而拔之,隨手複化爲狸。納袖欲出,滄客苦留,乃爲一飯。問後會,曰:“此難預定。我師立願宏深,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

及别後,細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蓋呂祖諱也。”

〈諭鬼〉

青州石尚書茂華爲諸生時,郡門外有大淵,不雨亦不涸。邑中穫大寇數十名,刑於淵上。鬼聚爲祟,經過者輒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聞群鬼惶竄曰:“石尚書至矣!”未幾公至,甲以狀告。公以堊灰題壁示雲:“石某爲禁約事:照得厥念無良,致嬰雷霆之怒;所謀不軌,遂遭斧鉞之誅。隻宜返罔兩之心,爭相懺悔;庶幾洗髑髏之血,脱此沉淪。爾乃生已極刑,死猶聚惡。跳踉而至,披發成群;躑躅以前,搏膺作厲。黄泥塞耳,輒逞鬼子之凶;白晝爲妖,幾斷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轄由人;豈乾坤兩大中,凶頑任爾?諭後各宜潛蹤,勿猶怙惡。無定河邊之骨,靜待輪回;金閨夢里之魂,還踐鄉土。如蹈前愆,必貽後悔!”自此鬼患遂絕,淵亦尋幹。

〈泥鬼〉

餘鄉唐太史濟武,數歲時,有表親某相擕戲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膽即最豪,見廡中泥鬼睜琉璃眼,甚光而巨,愛之,陰以指抉取,懷之而歸。既抵家,某暴病不語;移時忽起,厲聲曰:“何故掘吾睛!”噪叫不休。眾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無知,戲傷尊目,行奉還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當去。”言訖僕地遂絕,良久而蘇。問其所言,茫不自覺。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異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靈也。顧太史抉睛,而何以遷怒於同游?蓋以玉堂之貴,而且至性觥觥,觀其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神且憚之,而況鬼乎?”

〈夢別〉

王春李先生之祖,與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好。一夜夢公至其家,黯然相語。問:“何來?”曰:“僕將長往,故與君來别耳。”問:“何之?”曰:“遠矣。”遂出。送至穀中,見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應,因而驚寐。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備弔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請先探之,信而後弔之。不聽,竟以素服往,至門則提幡掛矣。嗚呼!古人於友,其死生相信如此,喪輿待巨卿而行,豈妄哉!

〈犬燈〉

韓光祿大千之僕夜宿廈間,見樓上有燈如明星,未幾,熒熒飄落,及地化爲犬。睨之,轉舍後去,急起潛尾之,入院中化爲女子。心知其狐,還臥故所。俄女子自後來,僕佯寐以觀其變。女俯而撼之,僕偽作醒狀,問其爲誰,女不答。僕曰:“樓上燈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問焉?”遂共宿之。晝别宵會以爲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夾僕臥,二人既醒,則身臥床下,亦不覺堕自何時。主人益怒,謂僕曰:“來時,當捉之來;不然則有鞭楚!”僕不敢言,諾而退,因念捉之難,不捉懼罪,展轉無策。忽憶女子一小紅衫密着其體,未肯暫脱,必其要害,執此可以脅之。夜來女至,問:“主人囑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我兩人情好,何肯此爲?”及寢,陰掬其衫,女急啼,力脱而去。從此遂絕。後僕自他方歸,遙見女子坐道周,至前則擧袖障面。僕下騎呼曰:“何作此態?”女乃起握手曰:“我謂子已忘舊好矣。既戀戀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事出於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緣分已盡,今設小酌,請入爲别。”時秋初,高梁正茂。女擕與俱入,則中有巨第。系馬而入,廳堂中酒餚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將暮,僕有事欲覆主命,遂别,既出,則依然田隴耳。

〈番僧〉

釋體空言:在青州見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綴雙環,被黄布,須發鬈如羊角,自言從西域來。聞太守重佛,謁之,太守遣二隸送詣叢林,和尚靈轡不甚禮之。執事者見其人異,私款之,止宿焉。或問:“西域多異人,羅漢得毋有奇術否?”其一囅然笑,出手於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瓏可愛。壁上最高處,有小龕,僧擲塔其中,矗然端立,無少偏倚。視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間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長可六七尺,而右肱縮無有矣;轉伸右肱亦如左狀。

〈狐妾〉

萊蕪劉洞九官汾州,獨坐署中,聞亭外笑語漸近,入室則四女子:一四十許,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來,末後一垂髫者,並立幾前,相視而笑。劉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顧。少間,垂髫者出一紅巾戲抛面上,劉拾擲窗間,仍不顧。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長者來,謂劉曰:“舍妹與君有緣,願無棄葑菲。”劉漫應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擁垂髫兒來,俾與劉並肩坐。曰:“一對好鳳侶,今夜諧花燭。勉事劉郎,我去矣。”劉諦視,光豔無儔,遂與燕好。詰其行蹟,女曰:“妾固非人,而實人也。妾前官之女,盅於狐,奄忽以死,窆園内,眾狐以術生我,遂飄然若狐。”劉因以手探尻際,女覺之笑曰:“君將無謂狐有尾耶?”轉身雲:“請試捫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與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禮。婢媼參謁,賞賚甚豐。

值劉壽辰,賓客煩多,共三十餘筵,須庖人甚眾;先期牒拘僅一二到者。劉不勝恚。女知之,便言:“勿憂。庖人既不足用,不如並其來者遣之。妾固短於才,然三十席亦不難辦。”劉喜,命以魚肉薑椒悉移内署。家中人但聞刀砧聲繁不絕。門内設以幾,行炙者置柈其上,轉視則餚俎已滿。托去複來,十餘人絡繹於道,取之不絕。末後,行炙人來索湯餅。内言曰:“主人未嚐預囑,咄嗟何以辦?”既而曰:“無已,其假之。”少頃呼取湯餅,視之三十餘碗,蒸騰幾上。客既去,乃謂劉曰:“可出金資,償某家湯餅。”劉使人將直去。則其家失湯餅,方共驚疑,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東苦醁,女請取之。遂出門去,移時返曰:“門外一罌可供數日飲。”劉視之,果得酒,真家中甕頭春也。

越數日,夫人遣二僕如汾。途中一僕曰:“聞狐夫人犒賞優厚,此去得賞金,可買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劉曰:“家中人將至。可恨傖奴無禮,必報之。”僕甫入城,頭大痛,至署,抱首號呼,共擬進醫藥。劉笑曰:“勿須療,時至當自瘥。”眾疑其穫罪小君。僕自思:初來未解裝,罪何由得?無所告訴,漫膝行而哀之。簾中語曰:“爾謂夫人則已耳,何謂狐也?”僕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複無禮?”已而曰:“汝愈矣。”言已,僕病若失。僕拜欲出,忽自簾中擲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將去。”僕解視,得五金。劉問家中消息,僕言都無事,惟夜失藏酒一罌,稽其時日,即取酒夜也。群憚其神,呼之“聖仙”,劉爲繪小像。

時張道一爲提學使,聞其異,以桑梓誼詣劉,欲乞一面,女拒之。劉示以像,張強擕而去。歸懸座右,朝夕祝之雲:“以卿麗質,何之不可?乃托身於髪髪之老!下官殊不惡於洞九,何不一惠顧?”女在署,忽謂劉曰:“張公無禮,當小懲之。”一日張方祝,似有人以界方擊額,崩然甚痛。大懼,反卷。劉詰之,使隱其故而詭對。劉笑,曰:“主人額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實告。

無何婿亓生來,請覲之,女固辭之,亓請之堅。劉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見,必當有以贈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滿其志,故適不欲見耳。”既固請之,乃許以十日見。及期亓入,隔簾揖之,少致存問。儀容隱約,不敢審諦。即退,數步之外輒回眸注盼。但聞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鴞鳴。亓聞之,脛股皆軟,搖搖然如喪魂魄。既出,坐移時始稍定。乃曰:“適聞笑聲,如聽霹靂,竟不覺身爲己有。”少頃,婢以女命,贈亓二十金。亓受之,謂婢曰:“聖仙日與丈人居,寧不知我素性揮霍,不慣使小錢耶?”女聞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適罄;向結伴至汴梁,其城爲河伯占據,庫藏皆沒水中,入水各得些須,何能飽無饜之求?且我縱能厚饋,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難與議,無不剖。一日並坐,忽仰天大驚曰:“大劫將至,爲之奈何!”劉驚問家口,曰:“餘悉無恙,獨二公子可慮。此處不久將爲戰場,君當求差遠去,庶免於難。”劉從之,乞於上官,得解餉雲貴間。道里遼遠,聞者弔之,而女獨賀。無何,薑瓖叛,汾州沒爲贼窟。劉仲子自山東來,適遭其變,遂被其害。城陷,官僚皆罹幹難,惟劉以公出得免。

盜平,劉始歸。尋以大案桂誤,貧至饔飧不給,而當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憂欲死。女曰:“勿憂,床下三千金,可資用度。”劉大喜,問:“竊之何處?”曰:“天下無主之物取之不盡,何庸竊乎!”劉借謀得脱歸,女從之。後數年忽去,紙裹數事留贈,中有喪家掛門之小幡,長二寸許,群以爲不祥。劉尋卒。

〈雷曹〉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長同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歲知名。樂虛心事之。夏相規不倦;樂文思日進,由是名並著。而潦倒場屋,戰輒北。無何,夏遘疫而卒,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遺繈褓子及未亡人,樂以時恤諸其家,每得升鬥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賴以活。於是士大夫益賢樂。樂恒產無多,又代夏生憂内顧,家計日蹙。乃歎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沒,而況於我?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改圖也。”於是去讀而賈。操業半年,家資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於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觔骨隆起,彷徨坐側,色黯淡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則以手掬啖,頃刻已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複盡。遂命主人割豚脅,堆以蒸餅,又盡數人之餐。始果腹而謝曰:“三年以來未嚐如此飫飽。”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曰:“罪嬰天譴,不可說也。”問其里居,曰:“陸無屋,水無舟,朝村而暮郭也。”樂整裝欲行,其人相從,戀戀不去。樂辭之,告曰:“君有大難,吾不忍忘一飯之德。”樂異之,遂與偕行。途中曳與同餐,辭曰:“我終歲僅數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風濤暴作,估舟盡覆,樂與其人悉沒江中。俄風定,其人負樂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時挽一舟至,扶樂入,囑樂臥守,複躍入江,以兩臂夾貨出,擲舟中,又入之;數入數出,列貨滿舟。樂謝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還哉!”檢視貨財,並無亡失。益喜,驚爲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樂苦留之,遂與共濟。樂笑雲:“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複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驚愕良久,忽見含笑而出,以簪授樂曰:“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駭異。

樂與歸,寢處共之,每十數日始一食,食則啖嚼無算。一日又言别,樂固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雲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雲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軟無地。仰視星鬥,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搖動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河蒼茫,見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設一脱足,此身何可複向?俄見二龍夭矯,駕縵車來,尾一掉,如鳴牛鞭。車上有器,圍皆數丈,貯水滿之。有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雲間。忽見樂,共怪之。樂審所與壯士在焉,語眾雲:“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樂令灑。時苦旱,樂接器排雲,遙望故鄉,盡情傾注。未幾謂樂曰:“我本雷曹,前誤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請從此别。”乃以駕車之繩萬丈擲前,使握端縋下。樂危之;其人笑言:“不妨。”樂如其言,飀飀然瞬息及地。視之,則堕立村外,繩漸收入雲中,不可見矣。

時久旱,十里外雨僅盈指,獨樂里溝澮皆滿。歸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則光明煥發,映照四壁。益寶之,什襲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飲。正視之,則條條射目。一夜妻坐對握發,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横飛。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因先君失一德,促餘壽齡。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上天擕歸,可雲有緣。今爲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光輝滿室,如星在幾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異史氏曰:“樂子文章名一世,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棄毛錐如脱屣,此與燕頷投筆者何以少異?至雷曹感一飯之德,少微酬良朋之知,豈神人之私報恩施哉?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

〈賭符〉

韓道士居邑中之天齊廟,多幻術,共名之“仙”。先子與最善,每適城,輒造之。一日與先叔赴邑,擬訪韓,適遇諸途。韓付鑰曰:“請先往啟門坐,少鏇我即至。”乃如其言。詣廟發扃,則韓已坐室中。諸如此類。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賭,因先子亦識韓。值大佛寺來一僧,專事樗蒲,賭甚豪。族人見而悦之,罄資往賭,大虧。心益熱,典質田產複往,終夜盡喪。邑邑不得志,便道詣韓,精神慘淡,言語失次。韓問之,具以實告。韓笑曰:“常賭無不輸之理。倘能戒賭,我爲汝覆之。”族人曰:“倘得珠還合浦,花骨頭當鐵杵碎之!”韓乃以紙書符,授佩衣帶間。囑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隴複望蜀也。”又付千錢約贏而償之。族人大喜而往。僧驗其資,易之,不屑與賭。族人強之,請一擲爲期,僧笑而從之。乃以千錢爲孤注,僧擲之無所勝負,族人接色,一擲成采。僧複以兩千爲注。又敗。僧漸增至十餘千,明明梟色,呵之皆成盧雉,計前所輸,頃刻盡覆。陰念再贏數千亦更佳,乃複博,則色漸劣。心怪之,起視帶上則符已亡矣,大驚而罷。載錢歸廟,除償韓外,追而計之,並末後所失,適符原數也。已乃愧謝失符之罪,韓笑曰:“已在此矣。固囑勿貪,而君不聽,故取之。”

異史氏曰:“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於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夫商農之人,俱有本業;詩書之士,尤惜分陰。負耒横徑,固成家之正路;清談薄飲,猶寄興之生涯。

“爾乃狎比淫朋,纏綿永夜。傾囊倒篋,懸金於崄巇之天;呼雉呵盧,乞靈於淫昏之骨,盤施五木,似走圓珠;手握多章,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魍魉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於場頭;舍上火煙生,尚眈眈於盆里。忘餐廢寢,則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則相看似鬼。迨夫全軍盡沒,熱眼空窺。視局中則叫號濃焉,技癢英雄之臆;顧囊底而貫索空矣,灰寒壯士之心。引頸徘徊,覺白手之無濟;垂頭蕭索,始玄夜以方歸。幸交謫之人眠,恐驚犬吠;苦久虛之腹餓,敢怨羹殘。既而鬻子質田,冀珠還於合浦;不意火灼毛盡,終撈月於滄江。及遭敗後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中誰最善,群指無褲之公。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於暴客;搔頭莫度,至仰給於香奩。嗚呼!敗德喪行,傾財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與陳生比鄰而居,齋隔一短垣。一日陳暮過荒落之墟,聞女子啼松柏間,近臨則樹横枝有懸帶,若將自經。陳詰之,揮涕而對曰:“母遠出,托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複泣。陳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托者。陳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豐韻殊絕,大悦,欲亂之,女厲聲抗拒,紛紜之聲達於間壁。景生逾垣來窺,陳乃釋女。女見景生,凝目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歸,闔戶欲寢,則女子盈盈自房中出。驚問之,答曰:“彼德薄福淺,不可終托。”景大喜,詰其姓氏。曰:“妾祖居於齊,以齊爲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詞,笑不甚拒,遂與寢處,齋中多友人來往,女恒隱閉深房。過數日,曰:“妾姑去,此處煩雜困人甚。繼今,請以夜蔔。”問:“家何所?”曰:“正不遠耳。”遂早去,夜果複來,歡愛綦篤。又數日謂景曰:“我兩人情好雖佳,終屬苟合。家君宦游西疆,明日將從母去,容即乘間禀命,而相從以終焉。”問:“幾日别?”約以旬終。既去,景思齋居不可常,移諸内又慮妻妒,計不如出妻。志既決,妻至輒詬厲,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見累,請早歸。”遂促妻行。妻啼曰:“從子十年未嚐失德,何決絕如此!”景不聽,逐愈急,妻乃出門去。自是堊壁清塵,引領翹待,不意信杳青鸞,如石沉海。妻大歸後,數浼知交請複於景,景不納,遂適夏侯氏。夏侯里居,與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隙。景聞之,益大恚恨。然猶冀阿霞複來,差足自慰。

越年餘並無蹤緒。會海神壽,祠内外士女雲集,景亦在。遙見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於人中;從之,出於門外;又從之,飄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後半載適行於途,見一女郎着朱衣,從蒼頭,鞚黑衛來,望之,霞也。因問從人:“娘子爲誰?”答言:“南村鄭公子繼室。”又問:“娶幾時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誤耶?女郎聞語,回眸一睇,景視,真阿霞也。見其已適他姓,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舊約?”從人聞呼主婦,欲奮老拳。女急止之,啟幛紗謂景曰:“負心人何顏相見?”景曰:“卿自負僕,僕何嚐負卿?”女曰:“負夫人甚於負我!結發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歸鄭姓,無勞複念。”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詞。視女子策蹇去如飛,悵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亞魁果王氏昌名,景以是得薄幸名。四十無偶,家益替,恒趁食於親友家。偶詣鄭,鄭款之,留宿焉。女窺客,見而憐之,問鄭曰:“堂上客非景慶雲耶?”問所自識,曰:“未適君時,曾避難其家,亦深得其豢養。彼行雖賤而祖德未斬,且與君爲故人,亦宜有綈袍之義。”鄭然之,易其敗絮,留以數日。夜分欲寢,有婢持金二十餘兩贈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貯,聊酬夙好,可將去,覓一良疋。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孫;無複喪檢,以促餘齡。”景感謝之。既歸,以十餘金買縉紳家婢,甚醜悍。擧一子,後登兩榜。鄭官至吏部郎。既沒,女送葬歸,啟輿則虛無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無良,舍其舊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

〈李司鑒〉

李司鑒,永年擧人也,於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報廣平,行永年查審。司鑒在府前,忽於肉架上奪一屠刀,奔入城隍廟登戲台上對神而跪。自言:“神責我不當聽信奸人,在鄉黨顛倒是非,着我割耳。”遂將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責我不應騙人錢財,着我割指。”遂將左指剁去。又言:“神責我不當奸淫婦女,使我割腎。”遂自閹,昏迷僵僕。時總督朱雲門題參革褫究擬,已奉諭旨,而司鑒已伏冥誅矣。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暢體元,字汝玉,爲諸生時,夢人呼爲“五羖大夫”,喜爲佳兆。及遇流寇之亂,盡剝其衣,夜閉置空室。時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數羊皮護體,僅不至死。質明視之,恰符五數。啞然自笑神之戲己也。後以明經授雒南知縣。畢載績先生志。

〈毛狐〉

農子馬天榮年二十餘,喪偶,貧不能娶。芸田間,見少婦盛妝,踐禾越陌而過,貌赤色,致亦風流。馬疑其迷途,顧四野無人,戲挑之,婦亦微納。欲與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寧宜爲此,子歸掩門相候,昏夜我當至。”馬不信,婦矢之。馬乃以門戶向背俱告之,婦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愛。覺其膚肌嫩甚,火之,膚赤薄如嬰兒,細毛遍體,異之。又疑其蹤蹟無據,自念得非狐耶?遂戲相詰,婦亦自認不諱。馬曰:“既爲仙人,自當無求不得。既蒙繾綣,寧不以數金濟我貧?”婦諾之。次夜來,馬索金,婦故愕曰:“適忘之。”將去,馬又囑。至夜,問:“所乞或勿忘也?”婦笑,請以異日。愈數日馬複索,婦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錠,約五六金,翹邊細紋,雅可愛玩。馬喜,深藏於櫝。積半歲,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錫也。”以齒齕之,應口而落。馬大駭,收藏而歸。至夜婦至,憤致誚讓,婦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罷。

馬曰:“聞狐仙皆國色,殊亦不然。”婦曰:“吾等皆隨人現化。子且無一金之福,落雁沉魚何能消受?以我陋質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較之大足駝背者,即爲國色。”過數月,忽以三金贈馬,曰:“子屢相索,我以子命不應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請以一婦之資相饋,亦借以贈别。”馬自白無聘婦之說,婦曰:“一二日自當有媒來。”馬問:“所言姿貌何如?”曰:“子思國色,自當是國色。”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買婦?”婦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馬問:“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終非了局。使君自有婦,搪塞何爲?”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後恐病,服此可療。”

次日果有媒來,先詰女貌,答:“在妍媸之間。”聘金幾何?”“約四五數。”馬不難其價,而必欲一親見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約與俱去,相機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馬候諸村外。久之來曰:“諧矣!餘表親與同院居,適往見女,坐室中,請即偽爲謁表親者而過之,咫尺可相窺也。”馬從之。果見女子坐室中,伏體於床,倩人爬背。馬趨過,掠之以目,貌誠如媒言。及議聘,並不爭直,但求一二金裝女出閣。馬益廉之,乃納金並酬媒氏及書券者,計三兩已盡,亦未多費一文。擇吉迎女歸,入門,則胸背皆駝,項縮如龜,下視裙底,蓮船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異史氏曰:“隨人現化,或狐女之自爲解嘲;然其言福澤,良可深信。餘每謂:非祖宗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爲河漢也。”

〈翩翩〉

羅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業爲國子左廂,富有金繒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十四歲爲匪人誘去,作狹邪游,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竊從遁去。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大爲姊妹行齒冷,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瘡潰臭,沾染床席,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自恐死異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無顏入里門,尚趑趄近邑間。

日就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生以實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中,見一洞府,入則門横溪水,石梁駕之。又數武,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命生解懸鶉,浴於溪流,曰:“濯之,瘡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請即眠,當爲郎作褲。”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臥視之。制無幾時,摺疊床頭,曰:“曉取着之。”乃與對榻寢。生浴後,覺瘡瘍無苦,既醒摸之,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着,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罌貯佳醞,輒複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瘡痂盡脱,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雲:“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窖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二十有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地假拾果,陰撚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恍然神奪,頓覺袍褲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花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複變。由是漸顏息慮,不敢妄想。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蹟入雲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兒,便值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花城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葉,蓄旨禦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爲絮複衣,着之溫暖如襦,且輕松常如新綿。

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爲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曰:“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爲姻好。生每以叔老爲念。女曰:“阿叔臘故大高,幸複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放教入塵寰,無憂至台閣。”未幾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擧家宴集。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絝。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爲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與兒夫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擕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可複來。”翩翩乃剪葉爲驢,令三人跨之以歸。

大業已歸老林下,意侄已死,忽擕佳孫美婦歸,喜如穫寶。入門,各視所衣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黄葉滿徑,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複何殊於人世?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蹟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黑獸〉

聞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陽,宴集山顛,俯瞰山下,有虎銜物來,以爪穴地,瘞之而去。使人探所瘞得死鹿,乃取鹿而掩其穴。少間虎導一黑獸至,毛長數寸,虎前驅,若邀尊客。既至穴,獸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戰伏不敢少動。獸怒其誑,以爪擊虎額,虎立斃,獸亦徑去。

異史氏曰:“獸不知何名。然問其形,殊不大於虎,而何延頸受死,懼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獮最畏狨,遙見之則百十成群,羅而跪,無敢遁者。凝睛定息,聽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則以片石志顛頂。獮戴石而伏,悚若木雞,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餘始哄散。餘嚐謂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聽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猶是也。可哀也夫!”

卷四

〈餘德〉

武昌尹圖南有别第,嚐爲一秀才税居,半年來亦未嚐過問。一日遇諸其門,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趨與語,卻又蘊藉可愛。異之,歸語妻,妻遣婢托遺問以窺其室。室有麗姝,美豔逾於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經。尹不測其何人,詣門投謁,適值他出。翼日卻來拜答,展其刺呼,始知餘姓德名。語次細審官閥,言殊隱約,固詰之,則曰:“欲相還往,僕不敢自絕。應知非寇竊通逃者,何須必知來曆。”尹謝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歡。向暮,有昆崙捉馬挑燈,迎導以去。

明日摺簡報主人。尹至其家,見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金狻猊爇異香,一碧玉瓶插鳳尾孔雀羽各二,各長二尺餘;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許,垂枝覆幾外,葉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狀似濕蝶斂翼,蒂即如須。筵間不過八簋,豐美異常。即命童子擊鼓催花爲令。鼓聲既動,則瓶中花顫顫欲摺,俄而蝶翅漸張,既而鼓歇,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爲一蝶飛落尹衣。餘笑起飛一巨觥,酒方引滿,蝶亦颺去。頃之鼓又作,兩蝶飛集餘冠。餘笑雲:“作法自斃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終,花亂堕,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童笑來指數:尹得九籌,餘得四籌。尹已薄醉,不能盡籌,強引三爵,離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爲人寡交與,每闔門居,不與國人通弔慶。尹逢人輒宣,聞其異者爭交歡餘,門外冠蓋相望。餘頗不耐,忽辭主人去。去後,尹入其家,空庭灑掃無纖塵,燭淚堆擲青階下,窗間零帛斷綿,指印宛然。惟舍後遺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許。尹擕歸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後爲傭保移石誤碎之,水蓄並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結爲晶,魚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漸播,索玩者紛錯於門。臘月忽解爲水,陰濕滿地,魚亦渺然,其舊缸殘石猶存。忽有道士踵門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龍宮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異。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許。問其何用,曰:“以屑合藥,可得永壽。”予一片,歡謝而去。

〈楊千總〉

畢民部公即家起備兵洮岷時,有千總楊花麟來迎。冠蓋在途,偶見一人遺便路側。楊關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楊曰:“此奴無禮,合小怖之。”乃遙呼曰:“遺屙者,奉贈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即飛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瓜異〉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黄瓜上複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爲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沉沉,若有物堕,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甚。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爲君生子。”程遂不娶,親友共誚姍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大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盪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悦,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屢貧,無恒產,税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苟,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蹟,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疋則已,欲得良疋,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爲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爲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爲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讚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即爲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子不長進!欲擕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役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實告。女歎曰:“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乎?”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耶?果爾,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爲力矣。我曰嫁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餘所不敢言也。”梅聞之泣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幹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隻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待我久,賣爲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摺承顺,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爲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禦窮。且勸勿以内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爲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别。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爲我雙葬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鬥米而去。半月複來,曰:“我爲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爲葬,富者又嫌子爲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紳裔而爲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將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悦。即出金營葬,雙槥具擧。已,乃載女去,入參塚室。塚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發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發,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每打門游語爲戲,尼不能止。女號泣欲自盡。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蹟。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呼始去。因複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禦。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死。夜夢父來,疾道曰:“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複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横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語未既聞扣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驟問所謀,尼笑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複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複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爲。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雲:“是司李内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豔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入,睹女豔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複後,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歎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摺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讚勸。女慮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豔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爲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漸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庵,以五百金爲尼壽,尼不受,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擧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絝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羅剎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從人浮海,爲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爲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嚐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爲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爲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爲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爲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鹹知有異人,於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爲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爲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爲上客。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猬。曰:“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見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爲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自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爲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從未曾聞。”

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爲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張飛。主人以爲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馬曰:“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令馬繪面以待。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歎,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

於是乘傳載金寶,複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以報”,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游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叠,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

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爲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疋,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女數人扶女郎出,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鬥大,衾褥皆香軟。天方曙,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爲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摺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坐青虯,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曆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故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涕不自禁。女亦歎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思,結於肺腑。容暫歸省,當圖複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别。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爲君貞,君爲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爲信,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爲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着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别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涘。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可複見。生乃歸。

自浮海去,家人無不謂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去帷。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爲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雲:“翁姑俱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爲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複破涕爲笑。别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盪婦,即置而不禦,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得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啼,嘔啞言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爲預具,墓中植松檟百餘。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有女子缞绖臨穴。眾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爲?”乃賜八尺珊瑚一株,龍腦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寶嵌金合一雙,爲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擧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遼陽人,喜交游,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濫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游,輒問七郎。客或識爲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以馬箠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左豸右區)目蜂腰,着膩帢,衣皂犢鼻,多白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懸布檻間,更無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設皋比焉。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悦之。遽貽金作生計,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母龍鍾而至,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不解其意。適從人於室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適睹公子有晦紋,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武聞之,深歎母賢,然益傾慕七郎。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歡。贈以金,即不受。武托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無所獵穫。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旬妻淹忽以死,爲營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武探得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而七郎終以負債爲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毛盡脱,懊喪益甚。武知之,馳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複佳。僕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軸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歸。七郎終以不足報武爲念,裹糧入山,凡數夜,忽得一虎,全而饋之。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樸陋,竊謂公子妄交。武周鏇七郎,殊異諸客。爲易新服卻不受,承其寐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貽,召之即不複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跨閭而語曰:“再勿引致吾兒,大不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爲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里去。”武大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雲:“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餘無事,釋七郎歸。母慨然曰:“子發膚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但祝公子百年無災患,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武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鹹怪其疏,武喜其誠篤,厚遇之,由是恒數日留公子家。饋遺輒受,不複辭,亦不言報。會武初度,賓從煩多,夜舍履滿。武偕七郎臥鬥室中,三僕即床下臥。二更向盡,諸僕皆睡去,兩人猶刺刺語。七郎背劍掛壁間,忽自騰出匣數寸,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僕。”七郎曰:“此中必有惡人。”武問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嚐濡縷,迄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尚如新發於硎。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頜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席。武曰:“災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曰:“我别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無則更佳。”

蓋床下三人:一爲林兒,是老彌子,能得主人歡;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與公子裂眼爭,武恒怒之。當夜默念,疑此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令去。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兒,竟已不知所之。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弟。武以同袍義,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勾牒雖出,而隸不捕,官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訴。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幹僕邏察林兒。林兒夜歸,爲邏者所穫,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恒,故長者,恐侄暴怒致禍。勸不如治以官法。武從之,縶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宰釋林兒,付紀綱以去。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里舍慰勸令歸。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兒被人臠割,抛屍曠野間。”武驚喜,意稍得伸。俄聞御史家訟其叔侄,遂偕叔赴質。宰不聽辨。欲笞恒。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至辱詈搢紳,則生實爲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隸皆紳家走狗,恒又老耄,簽數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亦不複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爲計。因思欲得七郎謀,而七郎終不一弔問。竊自念待伊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則扃鐍寂然,鄰人並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爲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屍忽突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複踣。衙官捕其母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鹹謂其主使七郎,武破產夤緣當路,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月餘,禽犬環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爲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將軍。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一飯不敢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產龍〉

壬戌間,邑邢村李氏婦,夫死,有遺腹,忽脹如甕,忽束如握。臨蓐,一晝夜不能產。視之,見龍首,一見輒縮去。家人懼,有王媼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幾胞堕,不複見龍,惟數鱗大如盞。繼下一女,肉瑩徹如晶,髒腑可數。

〈保住〉

吳藩未叛時,嚐諭將士:有獨力能擒一虎者,優以廪祿,號“打虎將”。將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樓,梁木初架。住沿樓角而登,頃刻至顛,立脊檩上疾趨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踴身躍下,直立挺然。

王有愛姬善琵琶,所禦琵琶,以暖玉爲牙柱,抱之一室生溫,姬寶藏,非王手諭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請一觀其異。王適惰,期以翼日。時住在側,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馳告府中,内外戒備,然後遣之。住逾十數重垣,始達姬院,見燈輝室中,而門扃錮,不得入。廊下有鸚鵡宿架上,住乃作貓子叫,既而學鸚鵡鳴,疾呼“貓來”。擺撲之聲且急,聞姬雲:“綠奴可急視,鸚鵡被撲殺矣!”住隱身喑處。俄一女子挑燈出,身甫離門,住已塞入。見姬守琵琶在幾上,住擕趨出。姬愕呼“寇至”,防者盡起。見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攢矢如雨。住躍登樹上,牆下故有大槐三十餘章,住穿樹行杪,如鳥移枝。樹盡登屋,屋盡登樓,飛奔殿閣,不啻翅翎,瞥然不知所在。客方飲,住抱琵琶飛落檐前,門扃如故,雞犬無聲。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税舍於下院之僧。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臥。僕人問其誰,合眸不對。既而生歸,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雲:“僕與君文字之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瀆,願無以異物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曰:“令女甥寡居無偶,僕欲得主中饋。屢通媒約,輒以無尊長命爲辭。幸無惜齒牙餘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遺生鞠養,十五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爲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問:“女甥向依阿誰?”曰:“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還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

北行里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彈扉,即有媼出,豁開兩扉,問朱:“何爲?”曰:“煩達娘子,雲阿舅至。”媼鏇反,頃複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之入。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凝目含涕,遍問妗姑。生曰:“具各無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又嗚咽曰:“兒少受舅妗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瀆,殊爲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生以朱言告,女俯首無語。媼曰:“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爲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斂衽。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作。昨兒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悦,然慮人鬼難疋。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生至戶外,不見朱。翹首西望。月銜半規,昏黄中猶認舊徑。見南面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遂擕手入,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曰:“他無長物,聊代禽儀。”既而曰:“家有濁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賓,奈何!”生撝謝而退。朱送至中餘,始别。

生歸,僧僕集問,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友人飲耳。”後五日,朱果來,整履搖箑,意甚欣。方至戶,望塵即拜。笑曰:“君嘉禮既成,慶在旦夕,便煩枉步。”生曰:“以無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曰:“僕已代致之。”生深感荷,從與俱去。直達臥所,則女甥華妝迎笑。生問:“何時於歸?”女曰:“三日矣。”朱乃出所贈珠,爲甥助妝。女三辭乃受,謂生曰:“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嫁,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導去。村將盡,一第門開,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嫗升階。生欲展拜,夫人雲:“老朽龍鍾,不能爲禮,當即脱邊幅。”指畫青衣,進酒高會。朱乃喚家人,另出餚俎,列置生前;亦别設一壺,爲客行觴。筵中進饌,無異人世。然主人自擧,殊不勸進。

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雲:“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僕。”自此晝來宵往,劈惑殊甚。

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爲名。”生聞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使百年得所依棲,死且不朽。”生諾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乃以羅襪贈生,揮淚促别。生淒然出,忉怛不忍歸。因過叩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甥亦起,雲鬢籠松,驚來省問。生惆悵移時,始述九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於是相對汝瀾,生亦含涕而别。叩寓歸寢,展轉申旦。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複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歎恨而返。展視羅襪,着風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鏇。

半載不能自釋,複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已晚,息樹下,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驚悼歸舍。失意遨游,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與語,女徑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擧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托,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膈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鬥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爲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爲人迂訥,遂爲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脱。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益?不如自行蒐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蔔。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室,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内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爽。成妻納錢案上,焚香以拜。食頃,簾動,片紙抛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摺藏之,歸以示成。成反複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矚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蒐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之。蟆入草間,躡蹟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擧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土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黄,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躑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翁歸,自與汝複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入,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複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複蘇,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複以兒爲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擧,則又超而躍。急趁之,摺過牆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爲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納鬥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一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鏇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鬥,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悦,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擧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悦,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後歲餘,成子精神複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爲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颺颺。當其爲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兗間,漸集於沂,沂令憂之。退臥署幕,夢一秀才來謁,峨冠綠衣,狀貌修偉,自言禦蝗有策。詢之,答雲:“明日西南道上有婦跨碩腹牝驢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異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婦高髻褐帔,獨控老蒼衛,緩蹇北度。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驢不令去。婦問:“大夫將何爲?”令便哀求:“區區小治,幸憫脱蝗口。”婦曰:“可恨柳秀才饒舌,泄我密機!當即以其身受,不損禾稼可耳。”乃盡三卮,瞥不複見。

後蝗來飛蔽天日,竟不落禾田,盡集楊柳,過處柳葉都盡。方悟秀才柳神也。或雲:“是宰官憂民所感。”誠然哉!

〈水災〉

康熙二十一年,山東旱,自春徂夏,赤地千里。六月十三日小雨,始種粟。十八日大雨後,乃種豆。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羊鬥山上,告村人曰:“大水至矣!”遂擕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平地水深數尺,居廬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視村中,匯爲澤國,並不複念及兩兒。水落歸家。一村盡成墟墓,入己門,則一屋獨存,見兩兒尚並坐床頭,嬉笑無恙。鹹歎謂夫婦孝感所致。此六月二十二日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平陽地震,人民死者十有七八。城郭盡墟;僅存一舍,則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無恙,誰謂天公無皂白耶?

〈諸城某甲〉

諸城孫景夏學師言:其邑中某甲,值流寇亂,被殺,首墜胸前。寇退,家人得屍,將舁瘞之,聞其氣縷縷然,審視之,咽不斷者盈指。遂扶其頭荷之以歸。經一晝夜能呻,以匕箸稍哺飲食,半年竟愈,又十餘年,與二三人聚談,或作一解頤語,眾爲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間,刀痕暴裂,頭堕血流,共視之已死。父訟笑者,眾斂金賂之,乃葬甲。

異史氏曰:“一笑頭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頭連一線而不死,直待十年後成一笑獄,豈非二三鄰人,負債前生者耶!”

〈庫官〉

鄒平張華東,奉旨祭南嶽,道出江淮間,將宿驛亭。前驅白:“驛中有怪異,不可宿。”張弗聽,宵分冠劍而坐,俄聞靴聲入,則一頒白叟,皂紗黑帶。怪而問之,叟稽首曰:“我庫官也。爲大人典藏有日矣。幸節鉞遙臨,下官釋此重負。”問:“庫存幾何?”答雲:“二萬三千五百金。”公慮多金累綴,約歸時盤驗,叟唯唯而退。張至南中,饋遺頗豐。及還,宿驛亭,叟複出謁。及問庫物,曰:“已撥遼東兵餉矣。”深訝其前後之乖。叟曰:“人世祿命,皆有額數,錙銖不能增損。大人此行,應得之數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張乃計其所穫,與庫數適相吻合。方歎飲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縣外有洞,深不可測,相傳閻羅署。其中一切獄具,皆借人工。桎梏朽敗,輒擲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經宿失所在。供應度支,載之經制。

明有御史行台華公,按臨酆都,聞之不以爲信,欲入洞以決其惑,眾雲不可。公弗聽,乃秉燭入,以二役從。入里許,燭暴滅。視之,階道闊朗,有廣殿十餘間,列坐尊官,袍笏儼然。惟東首虛一座。尊官見公至,降階而迎,笑問曰:“至矣乎?别來無恙否?”公問:“此何處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虛座曰:“此爲君坐,那可複還。”公益懼,固請寬宥,尊官曰:“定數何可逃也!”遂檢一卷示公,上注雲:“某月日,某以肉身歸陰。”公覽之,戰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

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書至,群拜舞啟讀已,乃賀公曰:“君有回陽之機矣。”公喜致問。曰:“適接帝詔,大赦幽冥,可爲君委摺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數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將,軒然而入,赤面長髯,光射數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誦佛經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計經咒多不記憶,惟《金剛經》頗曾習之,乃合掌而誦,頓覺一線光明,映照前路。偶有遺忘,則目前頓黑,定想移時,複誦複明;乃始得出。其二役,則不可問矣。

〈龍無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龍,雙睛俱無,奄有氣息。邑令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爲設野祭,猶反覆以尾擊地,其聲堛然。

〈狐諧〉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幼業儒,家貧而運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悦而私之,問姓氏。女自言:“實狐,然不爲君祟。”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於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恒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願一睹仙容,萬白於狐。狐曰:“見我何爲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不見其人。客有孫得言者,善謔,固請見,且曰:“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孫子!欲爲高曾母作行樂圖耶?”眾大笑。狐曰:“我爲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怒曰:‘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幺麽,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粲然。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勿去,阻爾陽台。”狐笑曰:“寄宿無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爲“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坐,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爲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暫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着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夫臣以狐對。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複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爲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主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擧坐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後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

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眾屬思未對。狐笑曰:“我有之矣。”對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絕倒。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複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能確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不可殫述。居數月,與萬偕歸。乃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曆。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叠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婭,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於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複事於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許時。今我兄弟來,將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雨錢〉

濱州一秀才讀書齋中,有款門者,啟視則一老翁,形貌甚古。延入,通姓氏,翁自言:“養真,姓胡,實狐仙。慕君高雅,願共晨夕。”生故曠達,亦不爲怪。相與評駁今古,殊博洽,鏤花雕繪,粲於牙齒,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出人意外。生驚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愛我良厚。顧我貧若此,君但一擧手,金錢自可立致,何不小周給?”翁默然,少間笑曰:“此大易事。但須得十數錢作母。”生如其請。翁乃與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勢如驟雨,轉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餘。乃顧生曰:“頗厭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揮,錢畫然而止,乃相與扃戶出。生竊喜暴富矣。

頃之入室取用,則阿堵化爲烏有,惟母錢十餘枚尚在。生大失望,盛氣向翁,頗懟其誑。翁怒曰:“我本與君文字交,不謀與君作贼!便如秀才意,隻合尋梁上君子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妾杖擊賊〉

益都西鄙有貴家某巨富,蓄一妾頗婉麗,而塚室凌摺之,鞭撻横施,妾奉事惟謹,某憐之,常私語慰撫,妾殊無怨言。一夜數人逾垣入,撞其扉幾壞。某與妻惶恐惴栗,不知所爲。妾起默無聲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拔關遽出。群贼亂如蓬麻,妾舞杖動,風鳴鉤響,立擊四五人僕地,贼盡靡;駭愕亂奔,牆急不得上,傾跌咿啞,亡魂失命。妾拄杖於地,顧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打得,亦學作贼!我不殺汝,殺嫌辱我。”悉縱之逸去。

某大驚,問曰:“何自能爾?”則“妾父故鎗棒師,妾得盡傳其術,殆不啻百人敵也。”妻尤駭甚,悔向之迷於物色。由是善視女,遇之反如嫡,然而妾則終無纖毫失禮。鄰婦謂妾曰:“嫂擊贼若豚犬,顧奈何俯首受撻楚?”妾曰:“是吾分也,他何敢言。”聞者益賢之。

異史氏曰:“身懷絕技,居數年而人莫知之,一旦捍患禦災,化鷹爲鳩,嗚呼!射雉既穫,内人展笑;握槊方勝,貴主同車。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秀才驅怪〉

長山徐遠公,故明諸生,鼎革後,棄儒訪道,稍稍學敕勒之術,遠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幣,致誠款書,招之以騎。徐問:“召某何意?”僕曰:“不知。但囑小人務屈降臨。”徐乃行。至則中亭宴饌,禮遇甚恭,然終不道其相迎之旨。徐因問曰:“實欲何爲?”幸祛疑抱。主人輒言:“無他。”但勸杯酒。言詞閃爍,殊所不解。談話之間,不覺向暮,邀徐飲園中。園頗佳勝,而竹樹蒙翳,景物陰森,雜花叢叢,半沒草萊。抵一閣,覆板之上懸蛛錯綴,似久無人住者。酒數行,天色曛暗,命燭複飲。徐辭不勝酒,主人即罷酒呼茶。諸僕倉皇撤餚器,盡納閣之左室幾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僕人持燭引宿左室,燭置案上,遽返身去,頗甚草草。徐疑或擕襆被來伴,久之,人聲杳然,乃自起扃戶就寢。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鳥秋蟲,一時啾唧,心中怛然,寢不成寐。頃之,板上橐橐似踏蹴聲,甚厲。俄下護梯,俄近寢門。徐駭,毛發猬立,急引被蒙首,而門已豁然頓開。徐展被角微伺之,見一物獸首人身,毛周遍體,長如馬鬐,深黑色;牙粲群蜂,目炯雙炬。及幾,伏餂器中剩餚,舌一過,數器輒淨如掃。已而趨近榻,嗅徐被。徐驟起,翻被冪怪頭,按之狂喊。怪出不意,驚脱,啟外戶竄去。徐披衣起遁,則園門外扃,不可得出。緣牆而走,躍逾短垣,則主人馬廄。廄人驚,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將旦,主人使伺徐,不見,大駭。已而出自廄中。徐大怒曰:“我不慣作驅怪術,君遣我,又祕不一言,我橐中蓄有如意鉤,又不送達寢所,是欲死我也!”主人謝曰:“擬即相告,慮君難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鉤。幸宥十死!”徐終怏怏,索騎歸。自是怪絕。後主人宴集園中,輒笑向客曰:“我終不忘徐生功也。”

異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後,隱其駭懼,公然以怪之絕爲己能,則人將謂徐生真神人不可及矣。”

〈姊妹易嫁〉

掖縣相國毛公,家素微,其父常爲人牧牛。時邑世族張姓,有新阡在東山之陽。或經其側,聞墓中叱咤聲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混貴人宅!”張聞,亦未深信。既又頻得夢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數不利。客勸徙葬吉,張乃徙焉。

一日相國父牧,出張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廢壙中。已而雨益甚,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國時尚孩童。母自詣張,丐咫尺地掩兒父。張問其姓氏,大異之。往視溺死所,儼當置棺處,更駭;乃使就故壙窆焉。且令擕若兒來。葬已,母偕兒詣張謝。張一見,輒喜,即留其家,教之讀,以齒子弟行。又請以長女妻兒,母謝不敢。張妻卒許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慚之意時形言色。且曰:“我死不從牧牛兒!”及親迎,新郎入宴,彩輿在門,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妝不妝,勸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樂大作,女猶眼零雨而首飛蓬也。父入勸女,不聽,怒逼之,哭益厲,父無奈。家人報新郎欲行,父急出曰:“衣妝未竟,煩郎少待。”又奔入視女。往複數番,女終無回意。其父周張欲死,皇急無計。其次女在側,因非其姊,苦逼勸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學人喋聒!爾何不從他去?”妹曰:“阿爺原不曾以妹子屬毛郎;若以妹子屬毛郎,何煩姊姊勸駕耶?”父聽其言慷爽,因與伊母竊議,以次易長。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兒代姊,兒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辭;且何以見毛家郎便終身餓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妝妝女,倉猝登車徑去。入門,夫婦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說,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居無何,毛郎補博士弟子,往應鄉試。經王舍人莊,店主先一夕夢神曰:“旦夕有毛解元來,後且脱汝於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專伺察東來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豐,且不索直。公問故,特以夢兆告。公頗自負;私計女發鬑鬑,慮爲顯者笑,富貴後當易之。及試,竟落第,偃蹇喪志,赧見主人,不敢複由王舍,迂道歸家。

逾三年再赴試,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爾言不驗,殊慚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陰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豈吾夢不足踐耶?”公愕然,問故。主人曰:“别後複夢神告,故知之。”公聞而惕然悔懼,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愛,終當作解首。”入試,果擧賢書第一。夫人發亦尋長,雲鬟委綠,倍增嫵媚。

其姊適里中富兒,意氣自高。夫盪惰,家漸陵替,貧無煙火。聞妹爲孝廉婦,彌增愧怍,姊妹輒避路而行。未幾,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進士。女聞,刻骨自恨,遂忿然廢身爲尼。及公以宰相歸。強遣女行者詣府謁問,冀有所貽。比至,夫人饋以綺縠羅絹若幹疋,以金納其中。行者擕歸見師,師失所望,恚曰:“與我金錢,尚可作薪米費,此物我何所須!”遽令送回。公與夫人疑之,啟視,則金具在,方悟見卻之意。笑曰:“汝師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澤從我老尚書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囑曰:“將去作爾師用度。但恐福薄人難承受耳。”行者歸,告其師。師啞然自歎,私念生平所爲,率自顛倒,美惡避就,繄豈由人耶?後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爲力解釋罪。

異史氏曰:“張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餘聞時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爲後解元’之戲,此豈慧黠者所能較計耶?嗚呼!彼蒼者天久已夢夢,何至毛公,其應如響耶?”

〈續黃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宮時,與二三同年,遨游郭外。聞毗盧禪院寓一星者,往詣問蔔。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颺颺,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氣益高。

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淹蹇不爲禮。眾一擧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便指同游曰:“某爲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爲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餘願足矣。”一座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榮寵,亦烏知其非有也,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不必奏聞。即賜蟒服一襲,玉帶一圍,名馬二疋。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然拈須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叠出其門。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爲嫋嫋,爲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一日,念微時嚐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爲諫議,即奉諭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禦陳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富可埒國。無何而嫋嫋、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禦,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幹僕數輩,強納資於其家。俄頃藤輿舁至,則較之昔望見時尤豔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

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爲立仗馬,曾亦高情盛氣,不以置懷。有龍圖學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爲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發難數!朝廷名器,居爲奇貨,量缺肥瘠,爲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許鹿馬之奸;片語方幹,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爲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菲輒進於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内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鑕之誅,勢必釀成操、莽之禍。臣拯夙夜抵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雲雲。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又繼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奉旨籍家,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

曾方聞旨驚怛,鏇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内寢,褫其衣冠,與妻並系。俄見數夫運資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又數千事,以至兒繈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發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樓閣倉庫,並已封志,立叱曾出。監者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己亦困憊。欻見高山,直插雲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又顧斜日已墜,尤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

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告曰:“孤身遠謫,囊中無長物。”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隻乞得佞贼頭,他無索取。”曾怒叱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爾!”贼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堕地作聲。

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之行。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醜形王者,憑幾決罪福。曾前匍伏請命,王者閱卷,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皆赤。曾觳觫哀啼,竄蹟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複伏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鬼複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横,亂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即有盨須人持籌握算,曰:“二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去!”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髒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

王者令押去甘州爲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目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絮;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爲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不得一飽。着敗衣,風常刺骨。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塚室悍甚,日以鞭棰從事,輒用赤鐵烙胸乳。幸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東鄰惡少年,忽逾牆來逼與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複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少年始竄去。一日,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忽震厲一聲,室門大辟,有兩贼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作聲。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奸夫殺良人,狀白刺史。刺史嚴鞫,竟以酷刑誣服,律擬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黯也。正悲號間,聞游者呼曰:“夢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連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後入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夢固爲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黄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龍取水〉

徐東癡夜南游,泊舟江岸,見一蒼龍自空垂下,以尾攬江水,波浪湧起,隨龍身而上。遙望水光閃閃,闊於三尺練。移時龍尾收去,水亦頓息。俄而大雨傾注,渠道皆平。

〈小獵犬〉

山右衛中堂爲諸生時,假齋僧院。苦室中蜰蟲蚊蚤甚多,夜不成寐。食後偃息在床,忽見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許,騎馬大如蠟,臂上青鞲,有鷹如蠅。自外而入,盤鏇室中,行且駛。公方疑注,忽又一人入,裝亦如之,腰束小弓矢,牽獵犬如巨蟻。又俄頃,步者、騎者,紛紛來以數百輩,鷹犬皆數百。見有蚊蠅飛起,縱鷹騰擊,盡撲殺之。獵犬登床緣壁,蒐噬虱蚤,凡罅有所伏藏,嗅之無不出者,頃刻之間,決殺殆盡。公偽睡睨之,鷹集犬竄於其身。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如王者,登别榻,系駟葦篾間。從騎皆下,獻飛獻走,紛集盈側,亦不知作何語。無何,王者登小輦,衛士倉皇,各命鞍馬,萬蹄攢奔,紛如撒菽,煙飛霧騰,斯須散盡。公歷歷在目,駭詫不知所由。

躡履外窺,渺無蹟響,返身周視,都無所見,惟壁磚遺一細犬。公急捉之,且馴。置硯匣中,反複瞻玩。毛極細葺,項上有一小環。飼以飯顆,一嗅輒去。躍登床簀,尋衣縫,齧殺蟣虱。鏇複來伏臥。逾宿公疑其已往,視之則盤伏如故。公臥,則登床簀,遇蟲輒啖斃,蚊蠅無敢落者。公愛之甚於拱壁。一日晝臥,犬潛伏身畔。公醒轉側,壓於腰底。公覺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視之,已匾而死,如紙剪成者。然自是壁蟲無噍類矣。

〈棋鬼〉

颺州督同將軍梁公,解組鄉居,日擕棋酒,游林丘間。會九日登高與客弈,忽有一人來,逡巡局側,耽玩不去。視之,目面寒儉,懸鶉結焉,然意態溫雅,有文士風。公禮之,乃坐。亦殊撝謙。分指棋謂曰:“先生當必善此,何不與客對壘?”其人遜謝移時,始即局。局終而負,神情懊熱,若不自己。又着又負,益憤慚。酌之以酒,亦不飲,惟曳客弈。自晨至於日昃,不遑溲溺。方以一子爭路,兩互喋聒,忽書生離席悚立,神色慘阻。少間,屈膝向公座,敗顙乞救,公駭疑,起扶之曰:“戲耳,何至是?”書生曰:“乞囑付圉人,勿縛小生頸。”公又異之,問:“圉人誰?”曰:“馬成。”

先是,公圉役馬成者,走無常,十數日一入幽冥,攝牒作勾役。公以書生言異,遂使人往視成,則已僵臥三日矣。公乃叱成不得無禮,瞥見書生即地而滅,公歎咤良久,乃悟其鬼。越日馬成寤,公召詰之。成曰:“渠湖襄人,癖嗜弈,產盪盡。父憂之,閉置齋中。輒逾垣出,竊引空處,與弈者狎。父聞詬詈,終不可制止,父齎恨死。閻王以書生不德,促其年壽,罰入餓鬼獄,於今七年矣。會東嶽鳳樓成,下牒諸府,征文人作碑記。王出之獄中,使應召自贖。不意中道遷延,大愆限期。嶽帝使直曹問罪於王。王怒,使小人輩羅蒐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縲絏系之。”公問:“今日作何狀?”曰:“仍付獄吏,永無生期矣。”公歎曰:“癖之誤人也如是夫!”異史氏曰:“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於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穫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長死不生之弈鬼也。哀哉!”

〈辛十四娘〉

廣平馮生,少輕脱,縱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紅帔,容色娟好。從小奚奴,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女子自内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思: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於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刹,欲一瞻仰。”因問:“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借此安頓細小。既承寵降,山茶可以當酒。”乃肅賓入。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複榛莽。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坐展姓字,雲:“蒙叟姓辛。”生乘醉遽問曰:“聞有女公子未適良疋,竊不自揣願以鏡台自獻。”辛笑曰:“容謀之荆人。”生即索筆爲詩曰:“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爲搗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間,有婢與辛耳語。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數語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不複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辛曰:“君卓犖士,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隻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内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顏色,以消吾憾。”内聞鉤動,群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人捽生出。酒愈湧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雨,幸不着體。

臥移時,聽驢子猶齕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穀,狼奔鴟叫,豎毛寒心。踟躕四顧,並不知其何所。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竟馳投之。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内問曰:“何人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内曰:“待達主人。”生累足鵠俟。忽聞振管辟扉,一健僕出,代客捉驢。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肅身欲拜。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嫗曰:“子當是我彌甥。老身鍾漏並歇,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多乖闊。”生曰:“兒少失怙,與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嫗曰:“子自知之。”生不敢複問,坐對懸想。

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曆陳所遇。嫗笑曰:“此大好事。況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爲若致之。”生謝唯唯。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餘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爲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喚之來。”青衣應諾去。

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鏇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曰:“後爲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紅袖低垂。嫗理其鬢發,撚其耳環,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麼生?”女低應曰:“閑來隻挑繡。”回首見生,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穀?”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爲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爲合卺。女腆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爲汝作冰,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曆,以良辰爲定。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雞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步外,欻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塚而已。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爲薛尚書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曆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狸雲。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僕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嘩然,屣出窺,則繡幰已駐於庭,雙鬟扶女坐青廬中。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大如甕,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爲賀,竟委幾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台之公子,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爲餪,即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摺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鷹准,不可與久居也。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生歸笑述於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後與公子輒相諛噱,前隙漸釋。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爲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叠肩歎賞。酒數行,樂奏於堂,鼓吹傖佇,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諺雲:‘場中莫論文。’此言今知其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公子言已,一座盡讚。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於今,尚以爲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生懼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游,勿浪飲。”生謹受教。

十四娘爲人勤儉灑脱,日以紝織爲事。時自歸寧,未嚐逾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日有贏餘,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

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翼日,出弔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捉臂苦約,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擁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繼辭夙退。公子要遮無已,出家姬彈箏爲樂。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複縈念。因而醉酣,頹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澤。日前,婢入齋中,爲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始覺身臥幾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絏絆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擧之而僵,大駭,出門怪呼。廝役盡起,爇之,見屍,執生怒鬧。公子出驗之,誣生逼奸殺婢,執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脱。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生泣聽命。

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日,又托媒媼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於邑悲哀,至損眠食。一日,日晡,狐婢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複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家人竊議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職,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歸見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爲生陳冤抑。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禦溝間,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勾欄,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上問:“有何冤苦?”婢對曰:“妾原籍直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欄中。”上慘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願華膴也。”上頷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起拜,淚眥雙熒。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爲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爲君蓄良偶,可從此别。”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餘,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生敬之,終不替。女忽複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爲?”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絕飲食,羸臥閨闥。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無靈,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絕。即以婢賜金,爲營齋葬。數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爲室。逾年,生一子。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近臨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頭頭置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

後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餘嚐冒不韙之名,言冤則已迂,然未嚐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於當世耶?可懼哉?”

〈白蓮教〉

白蓮教某者,山西人,大約徐鴻儒之徒。左道惑眾,堕其術者甚眾。一日將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囑門人坐守,戒勿啟視。去後門人啟之,見盆貯清水,水上編草爲舟,帆檣具焉。異而撥以指,隨手傾側;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師來,怒責曰:“何違吾命?”門人立白其無。師曰:“適海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燒巨燭於堂上,戒恪守,勿以風滅。漏二滴,師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暫寐,及醒燭已竟滅,急起爇之。既而師入,又責之。門人曰:“我固不曾睡,燭何得息?”師怒曰:“適使我暗行十餘里,尚複雲雲耶?”門人大駭。奇行種種,不可勝書。

後有愛妾與門人通,覺之隱而不言。遣門人飼豕,門人入圈,立地化爲豕,某即呼屠人殺之,貨其肉,人無知者。門人父以子不歸,過問之,辭以久弗至。門人家各處探訪,杳無消息。有同師者隱知其事,泄諸門人之父,父告之邑宰。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詳請官兵千人圍其第,妻子皆就執。閉置樊籠,將以解都。途經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與樹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長尺許。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卻之。”甲士脱妻縛,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眾愈駭。某曰:“既殺吾妻,是須吾子。”複出其子,巨人又吞之。眾相覷,莫知所爲。某泣且怒曰:“既殺吾妻,又殺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不可也。”眾果出諸籠,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氣而逆。格鬥移時,巨人抓攫入口,伸頸咽下,從容竟去。

〈雙燈〉

魏運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後式微不能供讀。年二十餘廢學,就嶽業酤。一夕獨臥酒樓上,忽聞樓下踏蹴聲,驚起悚聽。聲漸近,循梯而上,步步繁響。無何,雙婢挑燈,已至榻下。後一年少書生,導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轉知爲狐,毛發森豎,俯首不敢睨。書生笑曰:“君勿見猜。舍妹與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視書生,錦貂炫目,自慚形穢,不知所對。書生率婢,遺燈竟去。魏細視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慚怍不能作游語。女顧笑曰:“君非抱本頭者,何作措大氣?”遽近枕席,暖手於懷。魏始爲之破顏,捋褲相嘲,遂與狎昵。曉鍾未發,雙鬟即來引去。複訂夜約。至晚女果至,笑曰:“癡郎何福,不費一錢,得如此佳婦,夜夜自投到也。”魏喜無人,置酒與飲,賭藏枚,女子十有九贏。乃笑曰:“不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則勝,否則負。若使妾猜,君當無贏時。”遂如其言,通夕爲樂。既而將寢,曰:“昨宵衾褥澀冷,令人不可耐。”遂喚婢袱被來,展布榻間,綺縠香軟。頃之,緩帶交偎,口脂濃射,真不數漢家溫柔鄉也。自此,遂以爲常。

後半年魏歸家,適月夜與妻話窗間,忽見女郎華妝坐牆頭,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與君别矣。請送我數武,以表半載綢繆之意。”魏驚叩其故,女曰:“姻緣自有定數,何待說也。”語次,至村外,前婢挑雙燈以待,竟赴南山,登高處,乃辭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遙見雙燈明滅,漸遠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頭燈火,村人悉望見之。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睢寧令襟卓先生公子也,爲人豪爽無餒怯,爲新城王季良内弟。季良家多樓閣,往往見怪異。公常暑月寄宿,愛閣上晚涼。或告之異,公笑不聽,固命設榻,主人如言。囑僕輩伴公宿,公辭曰:“生平不解怖。”主人乃使炷香於鑪,請衽何趾,始息燭覆扉而去。公就枕移時,於月色中見幾上茗碗,傾側鏇轉,不墜亦不休。公咄之,鏗然立止。又若有人拔香炷,炫搖空際,縱横作花縷。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爾!”裸裼下榻,欲就捉之。以足覓床下,僅得一履,不暇冥蒐,赤足撾搖處,炷頓插鑪,竟寂無兆。公俯身遍摸暗陬,忽一物騰擊頰上,覺似履狀,索之,亦殊不得。乃啟覆下樓,呼從人爇火燭之,空無一物,乃複就寢。既明,使數人蒐履,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爲公易履。越日偶一仰首,見一履夾塞椽間,挑撥而下,則公履也。

公益都人,僑居於淄川孫氏第。第綦闊,皆置閑曠,公僅居其半。南院臨高閣,止隔一堵,時見閣扉自啟閉,公亦不置念。偶與家人話於庭,閣開門,忽有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滿三尺,綠袍白襪。眾指顧之,亦不動。公曰:“此狐也。”急取弓矢,對閣欲射。小人見之,啞啞作揶揄之聲,遂不複見。公捉刀登閣,且罵且蒐,竟無所睹,乃返。異遂絕。公居數年,平安無恙。公長公友三,爲餘姻家,其所目睹。異史氏曰:“予生也晚,未得奉公杖履。然聞之父老,大約慷慨剛毅丈夫也。觀此二事,大概可睹。浩然中存,鬼狐何爲之哉!”

〈蹇償債〉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鄉人王卓,傭居公家。其人少游惰,不能操農務,家屢貧。然小有技能,常爲役務,每齎之厚。時無晨炊,向公哀乞,公輒給以升鬥。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餓殍,然何可以久?乞主人貸我綠豆一石作資本。”公忻然授之。卓負去,年餘,一無所償,及問之,豆資已盪然矣。公憐其貧,亦置不索。

公讀書蕭寺。後三年餘,忽夢卓來曰:“小人負主人豆直,今來投償。”公慰之曰:“若索爾償,則平日所負欠者,何可算數?”卓愀然曰:“固然。凡人少有所爲而受人千金,可不報也。若無端受人資助,升鬥且不容昧,況其多哉!”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曰:“夜牝驢產一駒,且修偉。”公忽悟曰:“得毋駒乃王卓耶?”越數日歸,見駒,戲呼王卓,駒奔赴,若有知識。自此遂以爲名。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監見而悦之,願以重價購之,議直未定。適公以家務,急不可待,遂歸。又逾歲,駒與雄馬同櫪,齕摺脛骨,不可療。有牛醫至公家,見之,謂公曰:“乞以駒付小人,朝夕療養,需以歲月。萬一得痊,得直與公剖分之。”公如所請。後數月,牛醫售驢得錢千八百,以半獻公。公受錢頓悟,其數適符豆價也。噫!昭昭之債,而冥冥之償,此足以勸矣。

〈頭滾〉

蘇孝廉貞下太封公晝臥,見一人頭從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鏇轉不已。驚而中疾,遂以不起。後其次公就盪婦宿,罹殺身之禍,其兆於此耶?

〈鬼作筵〉

杜生九畹,内人病。會重陽,爲友人招作茱萸會。早起盥已,告妻所往。冠服欲出,忽見妻昏憒,絮絮若與人言,杜異之,就問臥榻,妻輒“兒”呼之。家人心知其異。時杜有母柩未殯,疑其靈爽所憑。杜祝曰:“得毋吾母耶?”妻罵曰:“畜生!何不識爾父!”杜曰:“既爲吾父,何乃歸家祟兒婦?”妻呼小字曰:“我專爲兒婦來,何反怨恨?兒婦應即死。有四人來勾致,首者張懷玉。我萬端哀乞,甫能允遂。我許小饋送,便宜付之。”杜即於門外焚紙錢。妻又曰:“四人去矣。彼不忍違吾面目,三日後當治具酬之。爾母年老龍鍾,不能料理中饋。及期,尚煩兒婦一往。”杜曰:“幽冥殊途,安能代庖?望恕宥。”妻曰:“兒勿懼,去去即複返。此爲渠事,當毋憚勞。”言已,曰:“吾且去。”妻即冥然,良久乃蘇。杜問所言,茫不記憶。但曰:“適見四人來,欲捉我去。幸阿翁哀請。且解囊賂之,始去。我見阿翁鏹袱尚餘二錠,欲竊取一錠來,作糊口計。翁窺見,叱曰:‘爾欲何爲!此物豈爾所可用耶!’我乃斂手,未敢動。”杜以妻病革,疑信相半。越三日,方笑語間,忽瞪目久之,語曰:“爾婦綦貪,曩見我白金便生覬覦,然大要以貧故,亦不足怪。將以婦去爲我敦庖務,勿慮也。”言甫畢,奄然竟斃。約半日許始醒,告杜曰:“適阿翁呼我去,謂曰:‘不用爾操作,我烹調自有人,隻須堅坐指揮足矣。我冥中喜豐滿,諸物饌都覆器外,切宜記之。’我諾。至廚下,見二婦操刀砧於中,俱紺帔而綠緣之,呼我以嫂。每盛炙於簋,必請覘視。曩四人都在筵中。進饌既畢,酒具已列器中。翁乃命我還。”杜大愕異,每語同人。

〈胡四相公〉

萊蕪張虛一者,學使張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縱。聞邑中某宅爲狐狸所居,敬懷刺往謁,冀一見之。投刺隙中,移時扉自辟,僕大愕卻走,張肅衣敬入,見堂中幾榻宛然,而闃寂無人,揖而祝曰:“小生齋宿而來,仙人既不以門外見斥,何不竟賜光霽?”忽聞空中有人言曰:“勞君枉駕,可謂跫然足音矣。請坐賜教。”即見兩坐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鏤漆朱盤貯雙茗盞,懸目前。各取對飲,吸嚦有聲,而終不見其人。茶已,繼之以酒。細審官閥,曰:“弟姓胡,行四,曰相公,從人所呼也。”於是酬酢議論,意氣頗洽。鱉羞鹿脯,雜以薌蓼。進酒行炙者,似小輩甚夥。酒後思茶,意才動,香茗已置幾上。凡有所思,應念即至。張大悦,盡醉而歸。自是三數日必一往,胡亦時至張家,俱如主客往來禮。

一日,張問胡曰:“南城中巫媼,日托狐神漁利。不知其家狐君識之否?”曰:“妄耳,實無狐。”少間,張起溲溺,聞小語曰:“適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從先生往觀之,煩一言請於主人。”張知爲小狐,乃應曰:“諾。”即席請於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輩,往探狐巫,敬請君命。”狐固言不必,張言之再三,乃許之。既而張出,馬自至,如有控者。既騎而行,狐相語於途,曰:“今後先生於道途間,覺有細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輩從也。”語次入城,至巫家。巫見張生,笑逆曰:“貴人何忽降臨?”張曰:“聞爾家狐子大靈應,果否?”巫正容曰:“若個蹀躞語,不宜貴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歡!”言未已,空中發半磚來,中巫臂,踉蹡欲跌。驚謂張曰:“官人何得抛擊老身也?”張笑曰:“婆子盲也!幾曾見自己額顱破,冤誣袖手者?”巫錯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間,又一石子落,中巫,顛蹶,穢泥亂墜,塗巫面如鬼。惟哀號乞命。張請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闔戶不敢出。張呼與語曰:“爾狐如我狐否?”巫惟謝過。張招之,且仰首望空中,戒勿傷巫,巫始惕惕而出。張笑諭之,乃還。

自此獨行於途,覺塵沙淅淅然,則呼狐語,輒應不訛。虎狼暴客,恃以無恐。如是年餘,愈與莫逆。嚐問其甲子,殊不自記憶,但言:“見黄巢反,猶如昨日。”一夕共話,忽牆頭蘇然作響,其聲甚厲。張異之,胡曰:“此必家兄。”張雲:“何不邀來共坐?”曰:“伊道頗淺,隻好攫得兩頭雞啖,便了足耳。”張謂狐曰:“交情之好如吾兩人,可雲無憾;終未一見顏色,大是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見面何爲?”一日,置酒邀張,且告别。問:“將何往?”曰:“弟陝中產,將歸去矣。君每以對面不覿爲憾,今請一識數載之交,他日可相認耳。”張四顧都無所見。胡曰:“君試開寢室門,則弟在焉。”張即推扉一覷,則内有美少年,相視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畫,轉瞬之間,不複睹矣。張反身而行,即有履聲藉藉隨其後,曰:“今日釋君憾矣。”張依戀不忍别。狐曰:“離合自有數,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勸酒。飲至中夜,始以紗燭導張歸。明日往探,則空屋冷落而已。

後道一先生爲西州學使,張請如晉。因往視弟,願望頗奢。比歸,甚違初意,咨嗟馬上,嗒喪若偶。忽一少年騎青驢,躡其後。張回顧,見裘馬甚麗,意亦騷雅,遂與閑話。少年察張不豫,詰之。張告以故。少年亦爲慰藉。同行里許,至歧路中,少年拱手而别,且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納之。”複欲詢之,馳馬遙去。張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許,見一蒼頭持小簏子,獻於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張豁然頓悟。啟視,則白鏹滿中。及顧蒼頭,不知所往。

〈念秧〉

異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沖衢,其害尤烈。如強弓怒馬,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貨於市,行人回首,財貨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來也漸,其入也深。誤認傾蓋之交,遂罹喪資之禍。隨機設阱,情狀不一;俗以其言辭浸潤,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眾。

餘鄉王子巽者,邑諸生。有族先生在都爲旗籍太史,將往探訊。治裝北上,出濟南,行數里,有一人跨黑衛馳與同行,時以閑語相引,王頗與問答。其人自言:“張姓。爲棲霞隸,被令公差赴都。”稱謂撝卑,祗奉殷勤,相從數十里,約以同宿。王在前則策蹇迫及,在後則祗候道左。僕疑之,因厲色拒去,不使相從。張頗自慚,揮鞭遂去。既暮休於旅舍,偶步門庭,則見張就外舍飲。方驚疑間,張望見王垂手拱立,謙若廝僕,稍稍問訊。王亦以泛泛適相值,不爲疑,然王僕終夜戒備之。雞既唱,張來呼與同行,僕咄絕之,乃去。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許,前一人跨白衛,約四十許,衣帽整潔,垂首蹇分,盹寐欲堕。或先或後,因循十餘里。王怪問:“夜何作,致迷頓乃爾?”其人聞之,猛然欠伸,言:“青苑人,許姓,臨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設帳於官署,我往探省,少穫饋貽。今夜旅舍,誤同念秧者宿,驚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晝迷悶。”王故問:“念秧何說?”許曰:“君客時少,未知險詐。今有匪類,以甘言誘行旅,夤緣與同休止,因而乘機騙賺。昨有葭莩親,以此喪資斧。吾等皆宜警備。”王頷之。先是,臨淄宰與王有舊,曾入其幕,識其門客,果有許姓,遂不複疑。因道寒溫,兼詢其兄況。許約暮共主人,王諾之。僕終疑其偽,陰與主謀,遲留不進,相失,遂杳。

翼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騎健騾,冠服修整,貌甚都。同行久之,未交一言。日既夕,少年忽曰:“前去曲律店不遠矣。”王微應之。少年因咨嗟欷歔,如不自勝。王略致詰,少年歎曰:“僕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圖竟落孫山!家兄爲部中主政,遂載細小來,冀得排遣。生平不曾踐涉,撲面塵沙,使人薅惱。”因取紅巾拭面,歎咤不已。聽其語,操南音,嬌婉若女子。王心好之,稍爲慰藉。少年曰:“適先馳出,眷口久望不來,何僕輩亦無至者?日已將暮,奈何!”遲留瞻望,行甚緩。王遂先驅,相去漸遠。晚投旅邸,既入舍,則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裝其上。王問主人,即有一人入,擕之而出,曰:“但請安置,當即移他所。”王視之則許。王止與同舍,許遂止,因與坐談。少間,又有擕裝入者,見王、許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審視,則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許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許乃展問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爲許告。俄頃,解囊出資,堆累頗重,秤兩餘付主人,囑治餚酒,以供夜話。二人爭勸止之,卒不聽。

俄而酒炙並陳。筵間,少年論文甚風雅。王問江南闈題,少年悉告之。且自誦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無僕役,患不解牧圉,王因命僕代攝莝豆,少年深感謝。居無何,忽蹴然曰:“生平蹇滯,出門亦無好況。昨夜逆旅與惡人居,擲骰叫呼,聒耳沸心,使人不眠。”南音呼骰爲兜,許不解,固問之,少年手摹其狀。許乃笑,於囊中出色一枚,曰:“是此物否?”少年諾。許乃以色爲令,相歡飲。酒既闌,許請共擲,贏一東道主,王辭不解。許乃與少年相對呼盧,又陰囑王曰:“君勿漏言。蠻公子頗充裕,年又雛,未必深解五木訣。我贏些須,明當奉屈耳。”二人乃入隔舍。鏇聞轟賭甚鬧,王潛窺之,見棲霞隸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臥。又移時,眾共拉王賭,王堅辭不解。許願代辨梟雉,王又不肯;遂強代王擲。少間,就榻報王曰:“汝贏幾籌矣。”王睡夢應之。

忽數人排闔而入,番語啁嗻。首者言佟姓。爲旗下邏捉賭者。時賭禁甚嚴,各大惶恐。佟大聲嚇王,王亦以太史旗號相抵。佟怒解,與王叙同籍,笑請複博爲戲。眾果複賭,佟亦賭。王謂許曰:“勝負我不預聞。但願睡,無相混。”許不聽,仍往來報之。既散局,各計籌馬,王負欠頗多,佟遂蒐王裝橐取償。王憤起相爭。金捉王臂,陰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測。我輩乃文字交,無不相顧。適局中我贏得如幹數,可相抵。此當取償許君者,今請易之。便令許償佟,君償我。不過暫掩人耳目,過此仍以相還。終不然,以道義之交,遂實取君償耶?”王故長厚,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謀告佟。乃對眾發王裝物,估入己橐,佟乃轉索許、張而去。

少年遂襆被來,與王連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僕人臥榻上,各默然安枕。久之,少年故作轉側,以下體昵就僕。僕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着股際,滑膩如脂。僕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王頗聞之,雖其駭怪,終不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與早行。且雲:“君蹇疲殆,夜所寄物,前途請相授耳。”王尚無言,少年已加裝登騎,王不得已從之。騾行駛,去漸遠,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爲意。因以夜間所聞問僕,僕以實告。王始驚曰:“今被念秧者騙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於圉僕?”又轉念其談詞風雅,非念秧所能,急追數十里,蹤蹟殊杳。始悟張、許、佟皆其一黨,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務求其必入也。償債易裝,已伏一圖賴之機,設其擕裝之計不行,亦必執前說篡奪而去。爲數十金,委綴數百里,恐僕發其事,而以身交歡之,其術亦苦矣。

後數年,又有吳生之事:

邑有吳生字安仁,三十喪偶,獨宿空齋。有秀才來與談,遂相知悦。從一小奴,名鬼頭,亦與吳僮報兒善。久而知其爲狐。吳遠游,必與俱,同室之中,人不能睹。吳客都中,將鏇里,聞王生遭念秧之禍,因戒僮警備。狐笑曰:“勿須,此行無不利。”

至涿,一人系馬坐煙肆,裘服齊楚。見吳過,亦起,超乘從之。漸與吳語,自言:“山東黄姓,提堂戶部。將東歸,且喜同途不孤寂。”於是吳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吳償值。吳陽感而陰疑之。私以問狐,狐曰:“不妨。”吳意釋。

及晚,同尋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黄入,與拱手爲禮,喜問少年:“何時離都?”答雲:“昨日。”黄遂拉與共寓,向吳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可佐君子談騷雅,夜話當不寥落。”乃出金資,治具共飲。少年風流蘊藉,遂與吳大相愛悦,飲間,輒目示吳作觴弊,罰黄,強使釂,鼓掌作笑。吳益悦之。既而更與黄謀賭博,共牽吳,遂各出橐金爲質。狐囑報兒暗鎖板扉,囑曰:“倘聞人喧,但寐無嘩。”吳諾。吳每擲,小注則輸,大注則贏。更餘,計得二百金。史、黄錯橐垂罄,議質其馬。

忽聞撾門聲甚厲,吳急起,投色於火,蒙被假臥。久之,聞主人覓鑰不得,破扃啟關,有數人洶洶入,蒐捉博者。史、黄並言無有。一人竟捋吳被,指爲賭者,吳叱咄之。數人強檢吳裝。方不能與之撑拒,忽聞門外輿馬呵殿聲。吳急出鳴呼,眾始懼,曳之入,但求無聲。吳乃從容苞苴付主人。鹵簿既遠,眾乃出門去。

黄與史共作驚喜狀,取次覽寢,黄命史與吳同榻。吳以腰橐置枕頭,方伸被而睡。無何,史啟吳衾,裸體入懷,小語曰:“愛兄磊落,願從交好。”吳心知其詐,然計亦良得,遂相偎抱。史極力周奉,不料吳固偉男,大爲鑿枘,顰呻殆不可任,竊竊哀免。吳固求訖事。手捫之,血流漂杵矣。乃釋令歸。及明,史憊不能起,托言暴病,請吳、黄先發。吳臨别,贈金爲藥餌之費。途中語狐,乃知夜來鹵簿,皆狐所爲。黄於途,益諂事吳。暮複同舍,鬥室甚隘,僅容一榻,頗暖潔,吳以爲狹。黄曰:“此臥兩人則隘,君自臥則寬,何妨?”食已徑去。吳亦喜獨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聞壁上小扉,有指彈之聲。吳拔關探視,一少女豔妝遽入,自扃門戶,向吳展笑,佳麗如仙。吳喜致研詰,則主人之子婦也。遂與狎,大相愛悦。女忽潸然泣下。吳驚問之,女曰:“不敢隱匿,妾實主人遣以餌君者。曩時入室,即被掩執,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嗚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傾心於君,乞垂拔救!”吳聞駭懼,計無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

忽聞黄與主人捶闔鼎沸,但聞黄曰:“我一路祇奉,謂汝爲人,何遂誘我弟室!”吳懼,逼女令去。聞壁扉外亦有騰擊聲。吳倉卒汗流如沈,女亦伏泣。又聞有人勸止主人,主人不聽,推門愈急。勸者曰:“請問主人,意將何爲?如欲殺耶,有我等客數輩,必不坐視凶暴。如兩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辭?如欲質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適以取辱。且爾宿行旅,明明陷詐,安保女子無異言?”主人張目不能語。吳聞竊感佩,而不知何人。初,肆門將閉,即有秀才共一僕來,就外舍宿。擕有香醞,遍酌同舍,勸黄及主人尤殷。兩人辭欲起,秀才牽裾,苦不令去。後乘間得遁,操杖奔吳所。秀才聞喧,始入勸解。吳伏窗窺之,則狐友也,心竊喜。又見主人意稍奪,乃大言以恐之。又謂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曰:“恨不如人,爲人驅役賤務!”主人聞之,面如死灰。秀才叱罵曰:“爾輩禽獸之情,亦已畢露。此客子所共憤者!”黄及主人皆釋刀杖,長跪而請。吳亦啟戶出,頓大怒詈,秀才又勸止吳,兩始和解。

女子又啼,寧死不歸。内奔出嫗婢,捽女令入。女子臥地,哭益哀。秀才勸重價貨吳生,主人俯首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倒繃孩兒,亦複何說。”遂依秀才言。吳固不肯破重資,秀才調停主客間,議定五十金。人財交付後,晨鍾已動,乃共促裝,載女子以行。女未經鞍馬,馳驅頗殆。午間稍息憩,將行,喚報兒,不知所往。日已夕,尚無蹤響,頗懷疑訝,遂以問狐。狐曰:“無憂,將自至矣。”星月已出,報兒始至。吳詰之,報兒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傖,竊所不平。適與鬼頭計,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幾上。吳驚問其故,蓋鬼頭知女止一兄,遠出十餘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狀,使報兒冒弟行,入門索姊妹。主人惶恐,詭托病殂。二僮欲質官,主人益懼,啖之以金,漸增至四十,二僮乃行。報兒具述其狀,吳即賜之。

吳歸,琴瑟綦篤。家益富。細詰女子,曩美少年即其夫,蓋史即金也。襲一槲綢帔,雲是得之山東王姓者。蓋其黨羽甚眾,逆旅主人,皆其一類。何意吳生所遇,即王子巽連天呼苦之人,不亦快哉!旨哉古言:“騎者善堕。”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時,曾見一人作劇於市,擕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每孔伏蛙。以細杖敲其首,輒哇然作鳴。或與金錢,則亂擊蛙頂,如拊雲鑼之樂,宮商詞曲,了了可辨。

〈鼠戲〉

一人在長安市上賣鼠戲,背負一囊,中蓄小鼠十餘頭。每於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儼如戲樓狀。乃拍鼓板,唱古雜劇。歌聲甫動,則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裝服,自背登樓,人立而舞。男女悲歡,悉合劇中關目。

〈泥書生〉

羅村有陳代者少蠢陋,娶妻某氏頗麗。自以婿不如人,鬱鬱不得志。然貞潔,婆媳亦相安。一夕獨宿,忽聞風動扉開,一書生入,脱衣巾,就婦共寢。婦駭懼,苦拒,而肌膚頓軟,聽其狎褻而去。自是夜無虛夕。月餘,形容枯瘁,母怪問之,初慚怍不欲言,固問,始以情告。母駭曰:“此妖也!”百術禁咒,終不能絕。乃使陳代伏匿室中,操杖以伺。夜分書生複來,置冠幾上,又脱袍服,搭椸架上。才欲登榻,忽驚曰:“咄咄!有生人氣!”急複披衣。代暗中暴起,擊中腰脅,塔然作聲。四壁張顧,書生已杳。束薪爇照,泥衣一片堕地上,案頭泥巾猶存。

〈土地夫人〉

窎橋王炳者出村,見土地祠中出一美人,顧盼甚殷。試挑之,歡然樂受。狎昵無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址。至夜果至,極相悦愛。問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來不絕。時炳與妻共榻,美人亦必來與交,妻亦不覺其有人。炳訝問之。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駭,亟欲絕之,而百計不能阻。因循半載,病憊不起。美人來更頻,家人都見之。未幾,炳果卒。美人猶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複來何爲?”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雖小亦神也,豈有任婦自奔者?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謂此村有污賤不謹之神。冤哉!

〈寒月芙蕖〉

濟南道人者,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冬夏着一單帢衣,系黄絛,無褲襦。每用半梳梳發,即以齒銜髻,如冠狀。日赤腳行市上;夜臥街頭,離身數尺外,冰雪盡熔。初來,輒對人作幻劇,市人爭貽之。有井曲無賴子,遺以酒,求傳其術,不許。遇道人浴於河津,驟抱其衣以脅之,道人揖曰:“請以賜還,當不吝術。”無賴者恐其绐,固不肯釋。道人曰:“果不相授耶?”曰:“然。”道人默不與語,俄見黄綈化爲蛇,圍可數握,繞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某大愕,長跪,色青氣促,惟言乞命。道人乃竟取絛。絛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縉紳家聞其異,招與游,從此往來鄉先生門。司、道俱耳其名,每宴集,必以道人從。一日,道人請於水面亭報諸憲之飲。至期,各於案頭得道人速帖,亦不知所由至。諸官赴宴所,道人傴僂出迎。既入,則空亭寂然,幾榻未設,或疑其妄。道人啟官宰曰:“貧道無僮僕,煩借諸扈從,少代奔走。”官共諾之。道人於壁上繪雙扉,以手撾之。内有應門者,振管而啟。共趨覘望,則見憧憧者往來於中,屏幔床幾,亦複都有。即有人一一傳送門外,道人命吏胥輩接列亭中,且囑勿與内人交語。兩相授受,惟顧而笑。頃刻,陳設滿亭,窮極奢麗。既而旨酒散馥,熱炙騰熏,皆自壁中傳遞而出,座客無不駭異。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時,荷花數十頃,一望無際。宴時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煙綠。一官偶歎曰:“此日佳集,可惜無蓮花點綴!”眾俱唯唯。少頃,一青衣吏奔白:“荷葉滿塘矣!”一座皆驚。推窗眺矚,果見彌望菁蔥,間以菡萏。轉瞬間,萬枝千朵,一齊都開,朔風吹面,荷香沁腦。群以爲異。遣吏人盪舟采蓮,遙見吏人入花深處,少間返棹,素手來見。官詰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見花在遠際,漸至北岸,又轉遙遙在南盪中。”道人笑曰:“此幻夢之空花耳。”無何,酒闌,荷亦凋謝,北風驟起,摧摺荷蓋,無複存矣。濟東觀察公甚悦之,擕歸署,日與狎玩。一日公與客飲。公故有傳家美醞,每以一鬥爲率,不肯供浪飲。是日客飲而甘之,固索傾釀,公堅以既盡爲辭。道人笑謂客曰:“君必欲滿老饕,索之貧道而可。”客請之。道人以壺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與公所藏無異。盡歡而罷。公疑,入視酒瓻,封固宛然,瓶已罄矣。心竊愧怒,執以爲妖,杖之。杖才加,公覺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人雖聲嘶階下,觀察已血殷座上。乃止不笞,遂令去。道人遂離濟,不知所往。後有人遇於金陵,衣裝如故,問之,笑不語。

〈酒狂〉

繆永定,江西拔貢生,素酗於酒,戚黨多畏避之。偶適族叔家,與客滑稽諧謔,遂共酣飲。繆醉,使酒罵座,忤客;客怒,一座大嘩。叔爲排解,繆爲左袒客,益遷怒叔。叔無計,奔告其家。家人來,扶挾以歸。才置床上,四肢盡厥,撫之,奄然氣絕。

繆見有皂帽人縶已去。移時至一府署,縹碧爲瓦,世間無其壯麗。至墀下,似欲伺見官宰,自思無罪,當是客訟鬥毆。回顧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問。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訟獄者翼日早候,於是堂下人紛紛散去。繆亦隨皂帽人出,更無歸着,縮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顛酒無賴子!日將暮,各去尋眠食,爾欲何往?”繆戰栗曰:“我且不知何事,並未告家人,故毫無資斧,庸將焉歸?”皂帽人曰:“顛酒贼!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顛骨子!”繆垂首不敢聲。忽一人自戶内出,見繆,詫異曰:“爾何來?”繆視之,則其母舅。舅賈氏,死已數載。繆見之,始悟已死,心益悲懼,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賈顧皂帽人曰:“東靈非他,屈臨寒舍。”二人乃入。賈重揖皂帽人,且囑青眼。俄頃出酒食,團坐相飲。賈問:“舍甥何事,遂煩勾致?”皂帽人曰:“大王駕詣浮羅君,遇令甥醉詈,使我捉得來。”賈問:“見王未?”曰:“浮羅君會花子案,駕未歸。”又問:“阿甥將得何罪?”答曰:“未可知也。然大王頗怒此等人。”繆在側,聞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擧。無何,皂帽人起,謝曰:“叨盛酌,已經醉矣。即以令甥相付托,駕歸,再容登訪。”乃去。賈謂繆曰:“甥别無兄弟,父母愛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訶。十六七歲,每三杯後,喃喃尋人疵,小不合,輒撾門裸罵,猶謂齒稚。不意别十餘年,甥了不長進。今且奈何!”繆伏地哭,懊悔無及。賈曳之曰:“舅在此業酤,頗有小聲望,必合極力。適飲者乃東靈使者,舅常飲之酒,與舅頗相善。大王日萬幾,亦未必便能記憶。我委曲與言,浼以私意釋甥去,或可允從。”又轉念曰:“此事擔負頗重,非十萬不能了也。”繆謝諾,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來覘望。賈請間。語移時,來謂繆曰:“諧矣。少頃,即複來。我先罄所有用壓契,餘待甥歸從容湊致之。”繆喜曰:“共得幾何?”曰:“十萬。”曰:“甥何處得如許?”賈曰:“隻金幣錢紙百提,足矣。”繆喜曰:“此易辦耳。”待將停午,皂帽人不至。

繆欲出市上少游矚,賈囑勿遠盪,諾而出。見街里貿販,一如人間。至一所,棘垣峻絕,似是囹圄。對門一酒肆,往來頗夥。肆外一帶長溪,黑潦湧動,深不見底。方伫足窺探,聞肆内一人呼曰:“繆君何來?”繆急視之,則鄰村翁生,乃十年前文字交。趨出握手,歡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闊。繆慶幸中,又逢故知,傾懷盡釂。大醉,頓忘其死,舊態複作,漸絮絮瑕疵翁。翁曰:“數年不見,君猶爾耶?”繆素厭人道其酒德,聞言益憤。擊桌大罵。翁睨之,拂袖竟出。繆又追至溪頭,捋翁帽,翁怒曰:“此真妄人!”乃推繆顛堕溪中。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脅穿脛,堅難搖動,痛徹骨腦。黑水雜溲穢,隨吸入喉,更不可耐。岸上人觀笑如堵,絕不一爲援手。

時方危急,賈忽至,望見大驚,提擕以歸,曰:“爾不可爲也!死猶弗悟,不足複爲人!請仍從東靈受斧鑕。”繆大懼,泣拜知罪。賈乃曰:“適東靈至,候汝立券,汝乃飲盪不歸,渠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緡令去,餘以旬盡爲期。子歸,宜急措置,夜於村外曠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案可結也。”繆悉如命,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囑曰:“必勿食言,累我無益。”乃示途令歸。

時繆已僵臥三日,家人謂其醉死,而鼻息隱隱如懸絲。是日蘇,大嘔,嘔出黑沈數鬥,臭不可聞。吐已,汗濕裀褥,氣味熏騰,與吐物無異,身始涼爽。告家人以異。鏇覺刺處痛腫,隔夜成瘡,猶幸不大潰腐。十日漸能杖行。家人共乞償冥負,繆計所費,非數金不能辦,頗生吝惜,曰:“曩或醉鄉之幻境耳。縱其不然,伊以私釋我,何敢複使冥王知?”家人勸之,不聽。然心惕惕然,不敢複縱飲。里黨鹹喜其進德,稍稍與共酌。年餘,冥報漸忘,志漸肆,故狀漸萌。一日飲於子姓之家,又罵座,主人擯斥出,闔戶徑去。繆噪逾時,其子方知,扶持歸家。入室,面壁長跪,自投無數,曰:“便償爾負!便償爾負!”言已僕地,視之氣已絕矣。

卷五

〈陽武侯〉

陽武侯薛公祿,膠州薛家島人。父薛公最貧,牧牛鄉先生家。先生有荒田,公牧其處,輒見蛇兔鬥草萊中,以爲異,因請於主人爲宅兆,構茅而居。後數年,太夫人臨蓐,值雨驟至,適二指揮使奉命稽海,出其途,避雨戶中。見舍上鴉鵲群集,競以翼覆漏處,異之。既而翁出,指揮問:“適何作?”因以產告,又詢所產,曰:“男也。”指揮又益愕,曰:“是必極貴。不然,何以得我兩指揮護守門戶也?”咨嗟而去。侯既長,垢面垂鼻涕,殊不聰穎。島中薛姓,故隸軍籍。是年應翁家出一丁口戍遼陽,翁長子深以爲憂。時候十八歲,人以太憨生,無與爲婚。忽自謂兄曰:“大哥啾唧,得無以遣戍無人耶?”曰:“然。”笑曰:“若肯以婢子妻我,我當任此役。”兄喜,即配婢。

侯遂擕室赴戍所。行方數十里,暴雨忽集。途側有危崖,夫妻奔避其下。少間雨止,始複行。才及數武,崖石崩墜。居人遙望兩虎躍出,逼附兩人而沒。侯自此勇健非常,豐采頓異。後以軍功封陽武侯世爵。

至啟、禎間,襲侯某公薨,無子,止有遺腹,因暫以旁支代。凡世封家進禦者,有娠即以上聞,官遣媼伴守之,既產乃已。年餘,夫人生女。產後,腹猶震動,凡十五年,更數媼,又生男。應以嫡派賜爵,旁支噪之,以爲非薛產。官收諸媼,械梏百端,皆無異言。爵乃定。

〈趙城虎〉

趙城嫗,年七十餘,止一子。一日入山,爲虎所噬。嫗悲痛,幾不欲活,號啼而訴之宰。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嫗愈號啕,不能制之。宰叱之亦不畏懼,又憐其老,不忍加以威怒,遂給之,諾捉虎。媼伏不去,必待勾牒出乃肯行。宰無奈之。即問諸役,誰能往之。一隸名李能,醺醉,詣座下,自言:“能之。”持牒下,嫗始去。隸醒而悔之,猶謂宰之偽局,姑以解嫗擾耳,因亦不甚爲意。持牒報繳,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複悔?”隸窘甚,請牒拘獵戶,宰從之。隸集獵人,日夜伏山穀,冀得一虎庶可塞責。月餘,受杖數百,冤苦罔控。遂詣東郭嶽廟,跪而祝之,哭失聲。

無何,一虎自外來,隸錯愕,恐被咥噬,虎入,殊不他顧,蹲立門中。隸祝曰:“如殺某子者爾也,其俯聽吾縛。”遂出縲索摯虎項,虎帖耳受縛。牽達縣署,宰問虎曰:“某子爾噬之耶?”虎頷之。宰曰:“殺人者死,古之定律。且嫗止一子,而爾殺之,彼殘年垂盡,何以生活?倘爾能爲若子也。我將赦之。”虎又頷之,乃釋縛令去。嫗方怨宰之不殺虎以償子也,遲旦啟扉,則有死鹿,嫗貨其肉革,用以資度。自是以爲常,時銜金帛擲庭中。嫗從此豐裕,奉養過於其子。心竊德虎。虎來,時臥檐下,竟日不去。人畜相安,各無猜忌。數年,嫗死,虎來吼於堂中。嫗素所積,綽可營葬,族人共瘞之。墳壘方成,虎驟奔來,賓客盡逃。虎直赴塚前,嗥鳴雷動,移時始去。土人立“義虎祠”於東郭,至今猶存。

〈螳螂捕蛇〉

張姓者偶行溪穀,聞崖上有聲甚厲。尋途登覘,見巨蛇圍如碗,擺撲叢樹中,以尾擊柳,柳枝崩摺。反側傾跌之狀,似有物捉制之,然審視殊無所見,大疑。漸近臨之,則一螳螂據頂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視額上革肉,已破裂雲。

〈武技〉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豪爽好施。偶一僧來托缽,李飽啖之。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有薄技,請以相授。”李喜,館之客舍,豐其給,旦夕從學。三月藝頗精,意甚得。僧問:“汝益乎?”曰:“益矣。師所能者,我已盡能之。”僧笑,命李試其技。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飛,如鳥落,騰躍移時,詡詡然交叉而立。僧又笑曰:“可矣。子既盡吾能,請一角低昂。”李忻然,即各交臂作勢。既而支撑格拒,李時時蹈僧瑕,僧忽一腳飛擲,李已仰跌丈餘。僧撫掌曰:“子尚未盡吾能也。”李以掌致地,慚沮請教。又數日,僧辭去。

李由此以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對。偶適曆下,見一少年尼僧弄藝於場,觀者填溢。尼告眾客曰:“顛倒一身,殊大冷落。有好事者,不妨下場一撲爲戲。”如是三言。眾相顧,迄無應者。李在側,不覺技癢,意氣而進。尼便笑與合掌。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即問:“尊師何人?”李初不言,尼固詰之,乃以僧告。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師耶?若爾,不必交手足,願拜下風。”李請之再四,尼不可。眾慫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師弟子,同是個中人,無妨一戲。但兩相會意可耳。”李諾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年少喜勝,思欲敗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頡頏間,尼即遽止,李問其故,但笑不言,李以爲怯,固請再角。尼乃起。少間李騰一踝去,尼駢五指下削其股,李覺膝下如中刀斧,蹶僕不能起。尼笑謝曰:“孟浪迕客,幸勿罪!”李異歸,月餘始愈,後年餘,僧複來,爲述往事。僧驚曰:“汝大鹵莽!惹他何爲?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股已斷矣!”

〈小人〉

康熙間有術人擕一榼,榼藏小人長尺許。投一錢,則啟榼令出,唱曲而退。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細審小人出處。初不敢言,固詰之,方自述其鄉族。蓋讀書童子,自塾中歸,爲術人所迷,複投以藥,四體暴縮,彼遂擕之,以爲戲具。宰怒,杖殺術人。

〈秦生〉

萊州秦生制藥酒,誤投毒味,未忍傾棄,封而置之。積年餘,夜適思飲,而無所得酒。忽憶所藏,啟封嗅之,芳烈噴溢,腸癢涎流,不可制止。取盞將嚐,妻苦勸諫。生笑曰:“快飲而死,勝於饞渴而死多矣。”一盞既盡,倒瓶再斟。妻覆其瓶,滿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飲之。少時,腹痛口噤,中夜而卒。妻號,爲備棺木,行入殮。次夜,忽有美人入,身不滿三尺,徑就靈寢,以甌水灌之,豁然頓蘇。叩而詰之,曰:“我狐仙也。適丈夫入陳家,竊酒醉死,往救而歸,偶過君家,彼憐君子與己同病,故使妾以餘藥活之也。”言訖不見。餘友人邱行素貢士,嗜飲。一夜思酒,而無可行沽,輾轉不可複忍,因思代以醋。謀諸婦,婦嗤之。邱固強之,乃煨醯以進。壺既盡,始解衣甘寢。次曰,竭壺酒之資,遣僕代沽。道遇伯弟襄宸,詰知其故,因疑嫂不肯爲兄謀酒。僕言:“夫人雲:‘家中蓄醋無多,昨夜已盡其半;恐再一壺,則醋根斷矣。’”聞者皆笑之。不知酒興初濃,即毒藥甘之,況醋乎?此亦可以傳矣。

〈鴉頭〉

諸生王文,東昌人,少誠篤。薄游於楚,過六河,休於旅舍,乃步門外。遇里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見王,相執甚歡,便邀臨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王問:“此何處所?”答雲:“此是小勾欄。餘因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子頻來出入,王局促不安,離席告别,趙強捉令坐。

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容嫻婉,實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癡坐,酬應悉乖。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爲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於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

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妾煙花下流,不堪疋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如君可托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聽譙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僕便發。女以符系僕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口,税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必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鬻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穫贏餘,顧贍甚優。積年餘,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着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居無何,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發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翼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喪而返。於是俵散客旅,囊資東歸。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複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僕笑以對,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孜。王曰:“子棄之繈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嚐言,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竊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爲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不務生產,樂鬥好殺,王亦不能鉗制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里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之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歎曰:“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資,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盪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恒數夕不歸。趙憤激不可耐,然亦無可如何。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爲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雲:“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饑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曆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疊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脱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

時孜年十八矣,王爲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車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大駭,以爲寇。及視女屍,已化爲狐。孜持刀徑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貫心而堕,遂決其首。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檢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爲!”號痛自撻,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觔,不刺去,終當殺身傾產。”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其勿苦。”孜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三四分許,用刀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摺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於鴉頭亦雲。”

〈酒蟲〉

長山劉氏,體肥嗜飲,每獨酌輒盡一甕。負郭田三百畝,輒半種黍,而家豪富,不以飲爲累也。一番僧見之,謂其身有異疾。劉答言:“無。”僧曰:“君飲嚐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蟲也。”劉愕然,便求醫療。曰:“易耳。”問:“需何藥?”俱言不需。但令於日中俯臥,縶手足,去首半尺許置良醞一器。移時燥渴,思飲爲極,酒香入鼻,饞火上熾,而苦不得飲。忽覺咽中暴癢,哇有物出,直堕酒中。解縛視之,赤肉長二寸許,蠕動如游魚,口眼悉備。劉驚謝,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蟲。問:“將何用?”曰:“此酒之精,甕中貯水,入蟲攪之,即成佳釀。”劉使試之,果然。劉自是惡酒如仇。體漸瘦,家亦日貧,後飲食至不能給。

異史氏曰:“日盡一石,無損其富;不飲一鬥,適以益貧。豈飲啄固有數乎哉?或言:‘蟲是劉之福,非劉之病,僧愚之以成其術。’然歟否歟?”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濼口河上,見一人荷竹簏,牽巨犬二。於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餘,手自轉動,豔妝如生。又以小錦韉被犬身,便令跨坐。安置已,叱犬疾奔。美人自起,學解馬作諸劇,鐙而腹藏,腰而尾贅,跪拜起立,靈變不訛。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兒,插雉尾,披羊裘,跨犬從之。昭君頻頻回顧,羊裘兒颺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範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豔美,騷雅尤絕。父母鍾愛之,求聘者輒令自擇,女恒少所可。會上元日,水月寺中諸尼作“盂蘭盆會”。是日,游女如雲,女亦詣之。方隨喜間,一女子步趨相從,屢望顏色,似欲有言。審視之,二八絕代姝也。悦而好之,轉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範十一娘乎?”答曰:“然。”女子曰:“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十一娘亦審里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鄰村。”把臂歡笑,詞致溫婉,於是大相愛悦,依戀不舍。十一娘問:“何無伴侶?”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嫗留守門戶,故不得來。”十一娘將歸,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過從。封曰:“娘子朱門繡戶,妾素無葭莩親,慮致譏嫌。”十一娘固邀之。答:“俟異日。”十一娘乃脱金釵一股贈之,封亦摘髻上綠簪爲報。十一娘既歸,傾想殊切。出所贈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識,甚異之。日望其來,悵然遂病。父母訊得故,使人於近村谘訪,並無知者。時值重九,十一娘羸頓無聊。倩侍兒強扶窺園,設褥東籬下。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呼曰:“接我以力?”侍兒從之,驀然遂下。十一娘驚喜,頓起,曳坐褥間,責其負約,且問所來。答雲:“妾家去此尚遠,時來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緣舅家耳。别後懸思頗苦,然貧賤者與貴人交,足未登門,先懷慚怍,恐爲婢僕下眼覷,是以不果來。適經牆外過,聞女子語,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願。”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來當須祕密。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十一娘諾。偕歸同榻,快與傾懷,病尋愈。訂爲姊妹,衣服履舄,輒互易着。見人來,則隱匿夾幕間。

積五六月,公及夫人頗聞之。一日,兩人方對弈,夫人掩入。諦視,驚曰:“真吾兒友也!”因謂十一娘:“閨中有良友,我兩人所歡,胡不早言?”十一娘因達封意。夫人顧謂三娘曰:“伴吾兒,極所忻慰,何昧之?”封羞暈滿頰,默然拈帶而已。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一夕,自門外匆忙奔入,泣曰:“我固謂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驚問之。曰:“適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來相幹,幸而得逃。如此,複何面目!”十一娘細詰形貌,謝曰:“勿須怪,此妾癡兄。會告夫人,杖責之。”封堅辭欲去。十一娘請待天曙。封曰:“舅家咫尺,但須一梯度我過牆耳。”十一娘知不可留,使兩婢逾牆送之。行半里許,辭謝自去。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儷。

後數月,婢以故至東村,暮歸,遇封女從老嫗來。婢喜,拜問,封亦惻惻,訊十一娘興居。婢捉袂曰:“三姑過我。我家姑姑盼欲死!”封曰:“我亦思之,但不樂使家人知。歸啟園門,我自至。”婢歸告十一娘,十一娘喜,從其言,則封已在園中矣。相見,各道間闊,綿綿不寐。視婢子眠熟,乃起,移與十一娘同枕,私語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門第,何患無貴介婿,然絝袴兒敖不足數,如欲得佳偶,請無以貧富論。”十一娘然之。封曰:“舊年邂逅處,今複作道場,明日再煩一往,當令見一如意郎君。妾少讀相人書,頗不參差。”昧爽封即去,約俟蘭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眺覽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車。擕手出門,見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飾,而容儀俊偉。封潛指曰:“此翰苑才也。”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歸,我即繼至。”入暮果至,曰:“我適物色甚詳,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十一娘知其貧,不以爲可。封曰:“娘子何堕世情哉!此人苟長貧賤者,予當抉眸子,不複相天下士矣。”十一娘曰:“且爲奈何?”曰:“願得一物,持與訂盟。”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封曰:“妾此爲,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堅,生死何可奪也?”十一娘必不可。封曰:“娘子姻緣已動,而魔劫未消。所以故,來報前好耳。請即别,即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十一娘方謀更商,封已出門去。

時孟生貧而多才,意將擇耦,故十八猶未聘也。是日,忽睹兩豔,歸涉冥想。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而入。燭之,識爲日中所見,喜致詰問。曰:“妾封氏,範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細審,遽前擁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釵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勞眷注如此,僕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封遂去。生詰旦,浼鄰媼詣範夫人。夫人貧之,竟不商女,立便卻去。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誤己也,而金釵難返,隻須以死矢之。

又數日,有某紳爲子求婚,恐不諧,浼邑宰作伐。時某方居權要,範公心畏之。以問十一娘,十一娘不樂,母詰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淚。使人潛告夫人,非孟生不嫁。公聞益怒,竟許某紳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於生,遂涓吉速成禮。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臥。至親迎之前夕,忽起,攬鏡自妝,夫人竊喜。俄侍女奔曰:“小姐自縊死!”擧家驚涕,痛悔無所複及。三日遂葬。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然遙遙探訪,妄冀複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燒,萬慮俱斷矣。未幾,聞玉葬香埋,然悲喪,恨不從麗人俱死。向晚出門,意將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來,近之,則封三娘。向生道喜曰:“喜姻好可就矣。”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封曰:“我所謂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喚家人發塚,我有異藥能令蘇。”生從之,發墓破棺,複掩其穴。生自負屍,與三娘俱歸,置榻上,投以藥,逾時而蘇。顧見三娘,問:“此何所?”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因告以故,始知複生。封懼漏泄,相將去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辭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因貨殉葬之飾,用爲資度,亦稱小有。封每遇生來輒避去,十一娘從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終無百年聚。計不如效英、皇。”封曰:“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十一娘笑曰:“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知。世所傳並非真訣,惟華陀五禽圖差爲不妄。凡修鍊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驗耶?”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爲出者。入夜,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當升第一天。今堕奸謀,命耳!”乃起告辭。十一娘告以誠意而哀謝之。封曰:“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重自愛。”言已而逝。夫妻驚歎久之。

逾年,生鄉、會果捷,官翰林。投刺謁範公,公愧悔不見;固請之,乃見。生入,執子婿禮,伏拜甚恭。公大怒,疑生儇薄。生請間,具道情事。公不深信,使人探諸其家,方大驚喜。陰戒勿宣,懼有禍變。又二年,某紳以關節發覺,父子充遼海軍。十一娘始歸寧焉。

〈狐夢〉

餘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嚐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業,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於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寢暮。

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四十,而風韻猶存。畢驚起,問爲誰,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而喜,投以嘲謔。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漸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當即來。”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擕女至。態度嫻婉,曠世無疋。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畢乃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爲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問:“何所?”曰:“大姊作筵主,此去不遠也。”畢果候之。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曰:“二娘子至。”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爲戲,妹畏人數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直爾憨跳!”,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歡。

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二三,雛發未燥,而豔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因提抱膝頭,取餚果餌之。移時,轉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酸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丈,姊丈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入懷香軟,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丈所笑。”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抛卻,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請以狸奴爲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眾如其教。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擧數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貓去。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鬥之多。比幹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灑。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幹時。女在旁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爲奸人所算。”置合案上,則一巨缽。二娘曰:“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女約畢離席告别,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女每與畢弈,畢輒負。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着。今視之,隻平平耳。”畢求指誨,女曰:“弈之爲術,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有益。”居數月,畢覺稍進。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畢出,與所嚐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稍鹹奇之。

畢爲人坦直,胸無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責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甚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濅疏矣。積年餘,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祕之。”女曰:“向爲是囑,今已將别,複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爲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複得來矣。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别已產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役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餘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餘曰:“有狐若此,則聊齋筆墨有光榮矣。”遂志之。

〈布客〉

長清某,販布爲業,客於泰安。聞有術人工星命之學,詣問休咎。術人推之曰:“運數大惡,可速歸。”某懼,囊資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隸胥,漸漬與語,遂相知悦,屢市餐飲,呼與共啜。短衣人甚德之,某問所營幹,答曰:“將適長清,有所勾致。”問爲何人,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審,第一即己姓名。駭曰:“何事見勾?”短衣人曰:“我乃蒿里人,東四司隸役。想子壽數盡矣。”某出涕求救。鬼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時日。子速歸處置後事,我最後相招,此即所以報交好耳。”

無何,至河際,斷絕橋梁,行人艱涉。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將不去。請即建橋利行人,雖頗煩費,然於子未必無小益。”某然之,及歸,告妻子作周身具。克日鳩工建橋。久之,鬼竟不至,心竊疑之。一日,鬼忽來曰:“我已以建橋事上報城隍,轉達冥司矣。謂此一節可延壽命。今牒名已除,敬以報命。”某喜感謝。後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齎楮錠,呼名酬奠。既出,見短衣人匆遽而來曰:“子幾禍我!適司君方蒞事,幸不聞知。不然,奈何!”送之數武,曰:“後勿複來。倘有事北往,自當迂道過訪。”遂别而去。

〈農人〉

有農人耕於山下,婦以陶器爲餉,食已置器壟畔,向暮視之,器中餘粥盡空。如是者屢。心疑之,因睨注以覘之。有狐來,探首器中。農人荷鋤潛往,力擊之,狐驚竄走。器囊頭,苦不得脱,狐顛蹶觸器碎落,出首,見農人,竄益急,越山而去。

後數年,山南有貴家女,苦狐纏祟,敕勒無靈。狐謂女曰:“紙上符咒,能奈我何!”女給之曰:“汝道術良深,可幸永好。顧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狐曰:“我罔所怖。但十年前在北山時,嚐竊食田畔,被一人戴闊笠,持曲項兵,幾爲所戮,至今猶悸。”女告父。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無從問訊。會僕以故至山村,向人偶道。旁一人驚曰:“此與予曩年事適相符,將無向所逐狐,今能爲怪耶?”僕異之,歸告主人。主人喜,即命僕持馬招農人來,敬白所求。農人笑曰:“曩所遇誠有之,顧未必即爲此物。且既能怪變,豈複畏一農人?”貴家固強之,使披戴如爾日狀,入室以鋤卓地:咤曰:“我日覓汝不可得,汝乃逃匿在此耶!今相值,決殺不宥!”言已,即聞狐鳴於室。農人益作威怒,狐即哀告乞命,農人叱曰:“速去,釋汝。”女見狐捧頭鼠竄而去。自是遂安。

〈章阿端〉

衛輝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時大姓有巨第,白晝見鬼,死亡相繼,願以賤售。生廉其直購居之。而第闊人稀,東院樓亭,蒿艾成林,亦姑廢置。家人夜驚,輒相嘩以鬼。兩月餘,喪一婢。無何,生妻以暮至樓亭,既歸得疾,數日尋斃。家人益懼,勸生他徙,生不聽。而塊然無偶,憭栗自傷。婢僕輩又時以怪異相聒。生怒,盛氣襆被,獨臥荒亭中,留燭以覘其異。久之無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複捫搎。生醒視之,則一老大婢,攣耳蓬頭,臃腫無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範不堪承教!”婢慚,斂手蹀躞而去。少頃,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炒,闖然至燈下,怒罵:“何處狂生,居然高臥!”生起笑曰:“小生此間之地主,候卿討房税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趨西北隅阻其歸路,女既窮,便坐床上。近臨之,對燭如仙,漸擁諸懷。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將禍爾死!”生強解裙襦,則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誤適盪子,剛愎不仁,横加摺辱,憤悒夭逝,瘞此二十餘年矣。此宅下皆墳塚也。”問:“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從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則鬼不安於夜室,適令驅君耳。”問:“捫搎何爲?”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經人道,其情可憫,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餒怯者,鬼益侮弄之,剛腸者不敢犯也。”聽鄰鍾響斷,着衣下床,曰:“如不見猜,夜當複至。”

入夕果至,綢繆益歡。生曰:“室人不幸殂謝,感悼不釋於懷。卿能爲我致之否?”女聞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誰一置念憶者!君誠多情,妾當極力。然聞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將生貴人家。以前生失耳環,撻婢,婢自縊死,此案未結,以故遲留。今尚寄藥王廊下,有監守者,妾使婢往行賄,或將來也。”生問:“卿何閑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見,閻摩天子不及知也。”二鼓向盡,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執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别去,曰:“兩人可話契闊,另夜請相見也。”生慰問婢死事。妻曰:“無妨,行結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歡。由此遂以爲常。

後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將赴山東,乖離苦長,奈何!”生聞言,揮涕流離,哀不自勝。女勸曰:“妾有一策,可得暫聚。”共收涕詢之。女請以錢紙十提,焚南堂杏樹下,持賄押生者,俾緩時日,生從之。至夕妻至,曰:“幸賴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與連床,暮以暨曉,惟恐歡盡。過七八日,生以限期將滿,夫妻終夜哭。問計於女,女曰:“勢難再謀。然試爲之,非冥資百萬不可。”生焚之如數。女來,喜曰:“妾使人與押生者關說,初甚難,既見多金,心始搖。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複去,今生塞戶牖,燈燭不絕。

如是年餘,女忽病,瞀悶懊憹,恍惚如見鬼狀。妻撫之曰:“此爲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爲鬼,鬼死爲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也。生欲爲聘巫醫。曰:“鬼何可以人療?鄰媼王氏,今行術於冥間,可往召之。然去此十餘里,妾足弱不能行,煩君焚芻馬。”生從之。馬方爇,即見婢女牽赤騮,授綏庭下,轉瞬已杳,少間,與一老嫗叠騎而來,縶馬廊柱。嫗入,切女十指。既而端坐,首悚作態。僕地移時,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病大篤,幸遇小神,福澤不淺哉!此業鬼爲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廖,須厚我供養,金百錠、錢百貫,盛筵一設,不得少缺。”妻一一噭應。嫗又僕而蘇,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諸庭外,贈之以馬,欣然而去。入視女郎,似稍醒。夫妻大悦,撫問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合目輒見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體戰栗,若有所睹。拉生同臥,以首入懷,似畏撲捉。生一起,則驚叫不寧。如此六七日,夫妻無所爲計。會生他出,半日而歸,聞妻哭聲,驚問,則端娘已斃床上,委蜕猶存。啟之,白骨儼然。生大慟,以生人禮葬於祖墓之側。

一夜,妻夢中嗚咽,搖而問之,答雲:“適夢端娘來,言其夫爲聻鬼,怒其改節泉下,銜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場。”生早起,即將如教。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與力也。”乃起去。逾刻而來,曰:“餘已命人邀僧侶。當先焚錢紙作用度。”生從之。日方落,僧眾畢集,金鐃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謂其聒耳,生殊不聞。道場既畢,妻又夢端娘來謝,言:“冤已解矣,將生作城隍之女。煩爲轉致。”

居三年,家人初聞而懼,久之漸習。生不在,則隔窗啟禀。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責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數日果疾,曰:“情之所鍾,本願長死,不樂生也。今將永訣,得非數乎!”生皇遽求策,曰:“是不可爲也。”問:“受責乎?”曰:“薄有所責。然偷生之罪大,偷死之罪小。”言訖不動。細審之,面龐形質,漸就澌滅矣。生每獨宿亭中,冀有他遇,終亦寂然,人心遂安。

〈餺飥媼〉

韓生居别墅半載,臘盡始返。一夜妻方臥,聞人視之。鑪中煤火,熾耀甚明。見一媼,可八九十歲,雞皮橐背,衰發可數。向女曰:“食餺飥否?”女懼,不敢應。媼遂以鐵箸撥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聞湯沸。媼撩襟啟腰橐,出餺飥數十枚投湯中,曆曆有聲。自言曰:“待尋箸來”遂出門去。女乘媼去,急起捉釜傾簀後,蒙被而臥。少刻,媼至,逼問釜湯所在。女大懼而號,家人盡醒,媼始去。啟簀照視,則土鱉蟲數十,堆累其中。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歲無子;媼亦七十八歲,自公絕望。忽夢神告曰:“本應絕嗣,念汝貿販平准,予一子。”醒以告媼。媼曰:“此真妄想。兩人皆將就木,何由生子?”無何,媼腹震動,十月,竟擧一男。

〈花姑子〉

安幼輿,陝之撥貢生,爲人揮霍好義,喜放生,見獵者穫禽,輒不惜重直買釋之。會舅家喪葬,往助執紼。暮歸,路經華嶽,迷竄山穀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見燈火,趨投之。數武中,欻見一叟,傴僂曳杖,斜徑疾行。安停足,方欲致問,叟先詰誰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燈火處必是山村,將以投止。叟曰:“此非安樂鄉。幸老夫來,可從去,茅廬可以下榻。”安大悦,從行里許,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嫗出,啟關曰:“郎子來耶?”叟曰:“諾。”

既入,則舍宇湫隘。叟挑燈促坐,便命隨事具食。又謂嫗曰:“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喚花姑子來釃酒。”俄女郎以饌具入,立叟側,秋波斜盼。安視之,芳容韶齒,殆類天仙。叟顧令煨酒。房西隅有煤鑪,女郎入房撥火。安問:“此女公何人?”答雲:“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僕,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見子,幸勿哂也。”安問:“婿何家里?”答言:“尚未。”安讚其惠麗,稱不容口。叟方謙挹,忽聞女郎驚號。叟奔入,則酒沸火騰。叟乃救止,訶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回首,見鑪旁有蒭心插紫姑未竟,又訶曰:“發蓬蓬許,裁如嬰兒!”持向安曰:“貪此生涯,致酒騰沸。蒙君子獎譽,豈不羞死!”安審諦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讚曰:“雖近兒戲,亦見慧心。”

斟酌移時,女頻來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澀。安注目情動。忽聞嫗呼,叟便去。安覷無人,謂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壺向火,默若不聞,屢問不對。生漸入室,女起,厲色曰:“狂郎人闥,將何爲!”生長跪哀之。女奪門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臄。女顫聲疾呼,叟匆遽入問。安釋手而出,殊切愧懼。女從容向父曰:“酒複湧沸,非郎君來,壺子融化矣。”安聞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顛倒,喪所懷來。於是偽醉離席,女亦遂去。叟設裀褥,闔扉乃出。

安不寐,未曙,呼别。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廬求聘,終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僕馬,尋途自往。至則絕壁巉岩,竟無村落,訪諸近里,此姓絕少。失望而歸,並忘寢食。由此得昏瞀之疾,強啖湯粥,則唾欲吐,潰亂中,輒呼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終夜環伺之,氣勢阽危。一夜,守者困怠並寐,生矇瞳中,覺有人揣而抁之。略開眸,則花姑子立床下,不覺神氣清醒。熟視女郎,潸潸涕堕。女傾頭笑曰:“癡兒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兩手爲按太陽穴。安覺腦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數刻,忽覺汗滿天庭,漸達肢體。小語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當複相望。”又於繡祛中出數蒸餅置床頭,悄然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捫餅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盡三枚。又以衣覆餘餅,懵騰酣睡,辰分始醒,如釋重負。三日餅盡,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又慮女來不得其門而入,潛出齋庭,悉脱扃鍵。

未幾女果至,笑曰:“癡郎子!不謝巫耶?”安喜極,抱與綢繆,恩愛甚至。已而曰:“妾冒險蒙垢,所以故,來報重恩耳。實不能永諧琴瑟,幸早别圖。”安默默良久,乃問曰:“素昧生平,何處與卿家有舊?實所不憶。”女不言,但雲:“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屢屢夜奔固不可,常諧伉儷亦不能。”安聞言,悒悒而悲。女曰:“必欲相諧,明宵請臨妾家。”安乃收悲以忻,問曰:“道路遼遠,卿纖纖之步,何遂能來?”曰:“妾固未歸。東頭聾媼我姨行,爲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與同衾,但覺氣息肌膚,無處不香。問曰:“熏何薌澤,致侵肌骨?”女曰:“妾生來便爾,非由熏飾。”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别,安慮迷途,女約相候於路。安抵暮馳去,女果伺待,偕至舊所,叟媼歡逆。酒餚無佳品,雜具藜藿。既而請安寢,女子殊不瞻顧,頗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寢,致勞久待。”浹洽終夜,謂安曰:“此宵之會,乃百年之别。”安驚問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將遠徙。與君好合,盡此夜耳。”安不忍釋,俯仰悲愴。依戀之間,夜色漸曙。叟忽然闖入,罵曰:“婢子玷我清門,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出。叟亦出,且行且詈。安驚孱愕怯,無以自容,潛奔而歸。

數日徘徊,心景殆不可過。因思夜往,逾牆以觀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當無大譴。遂乘夜竄往,蹀躞山中:迷悶不知所往。大懼。方覓歸途,見穀中隱有舍宇。喜詣之,則閎高壯,似是世家,重門尚未扃也。安向門者訊章氏之居。有青衣人出,問:“昏夜何人詢章氏?”安曰:“是吾親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無問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傳白之。”入未幾,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趨出迎,謂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寢。”少間,擕手入幃。安問:“妗家何别無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與郎遇,豈非夙緣?”然偎傍之際,覺甚膻腥,心疑有異,女抱安頸,遽以舌舐鼻孔,徹腦如刺。安駭絕,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綆之縛,少時悶然不覺矣。安不歸,家中逐者窮人蹟,或言暮遇於山徑者。家人入山,則裸死危崖下。驚怪莫察其由,舁歸。

眾方聚哭,一女郎來弔,自門外噭啕而入。撫屍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聲嘶,移時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殮也。”眾不知何人,方將啟問,女傲不爲禮,含涕徑出,留之不顧。尾其後,轉眸已渺。群疑爲神,謹遵所教。夜又來,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蘇,反側以呻。家人盡駭。女子入,相向嗚咽。安擧手,揮眾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湯升許,即床頭進之,頃刻能言。歎曰:“再殺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時,所見燈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毋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驚怪。君五年前,曾於華山道上買獵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蓋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與父訟諸閻摩王,閻摩王弗善也。父願壞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當。今之邂逅,幸耳。然君雖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合酒飲之,病乃可除。”生銜恨切齒,而慮其無術可以擒之。女曰:“不難。但多殘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飛升。其穴在老崖中,可於晡時聚茅焚之,外以強弩戒備,妖物可得。”言已,别曰:“妾不能終事,實所哀慘。然爲君故,業行已損其七,幸憫宥也。月來覺腹中微動,恐是孽根。男與女,歲後當相寄耳。”流涕而去。

安經宿,覺腰下盡死,爬搔無所痛癢。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熾火穴中,有巨白蛇沖焰而出。數弩齊發,射殺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數百頭,皆焦且死。家人歸,以蛇血進。安服三日,兩股漸能轉側,半年始起。

後獨行穀中,遇老媼以繃席抱嬰兒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問訊,瞥不複見。啟繈視之,男也。抱歸,竟不複娶。

異史氏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此非定論也。蒙恩銜結,至於沒齒,則人有慚於禽獸者矣。至於花姑,始而寄慧於憨,終而寄情於恝。乃知憨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囊資赴都,將求銓叙。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長臥舟中。僕篡金亡去,石大恚,病益加,資糧斷絕,榜人謀委棄之。會有女子乘船,夜來臨泊,聞之,自願以舟載石。榜人悦,扶石登女舟。石視之,婦四十餘,被服燦麗,神采猶都。呻以感謝,婦臨審曰:“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石聞之,噭然哀哭。婦曰:“我有丸藥,能起死。苟病瘳,勿相忘。”石灑泣矢盟。婦乃以藥餌石,半日,覺少痊。婦即榻供甘旨,殷勤過於夫婦。石益德之。月餘,病良已。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婦曰:“妾煢獨無依,如不以色衰見憎,願侍巾櫛。”時石三十餘,喪偶經年,聞之,喜愜過望,遂相燕好。婦乃出藏金,使入都營幹,相約返與同歸。石赴都夤緣,選得本省司閫,餘金市鞍馬,冠蓋赫奕。因念婦臘已高,終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爲繼室。心中悚怯,恐婦聞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年餘,不通音耗。有石中表,偶至德州,與婦爲鄰。婦知之,詣問石況,某以實對,婦大罵,因告以情。某亦代爲不平,慰解曰:“或署中務冗,尚未暇遑。乞修尺一書,爲嫂寄之。”婦如其言。某敬以達石,石殊不置意。又年餘,婦自往歸石,止於旅舍,托官署司賓者通姓氏,石令絕之。一日,方燕飲,聞喧詈聲,釋杯凝聽,則婦已搴簾入矣。石大駭,面色如土。婦指罵曰:“薄情郎!安樂耶?試思富若貴何所自來?我與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謀何妨?”石累足屏氣,不能複作聲。久之,長跪自投,詭辭求宥,婦氣稍平。石與王氏謀,使以妹禮見婦。王氏雅不欲,石固哀之,乃往。王拜,婦亦答拜。曰:“妹勿懼,我非悍妒者。曩事,實人情所不堪,即妹亦不當願有是郎。”遂爲王緬述本末。王亦憤恨,因與變詈石。石不能自爲地,惟求自贖,遂相安帖。

初,婦之未入也,石戒閽人勿通。至此,怒閽人,陰詰讓之。閽人固言管鑰未發,無入者,不服。石疑之而不敢問婦。兩雖言笑,而終非所好也。幸婦嫻婉,不爭夕。三餐後,掩闥早眠,並不問良人夜宿何所。王初猶自危,見其如此,益敬之。厭旦往朝,如事姑嫜。婦禦下寬和有體,而明察若神。一日,石失印綬,合署沸騰,屑屑還往,無所爲計。婦笑言:“勿憂,竭井可得。”石從之,果得。叩其故,輒笑不言。隱約間,似知盜者之姓名,然終不肯泄。居之終歲,察其行多異。石疑其非人,常於寢後使人輶聽之,但聞床上終夜作振衣聲,亦不知其何爲。婦與王極相憐愛。

一夕,石以赴臬司未歸,婦與王飲,不覺醉,就臥席間,化而爲狐。王憐之,覆以錦褥。未幾,石入,王告以異,石欲殺之。王曰:“即狐,何負幹君?”石不聽,急覓佩刀。而婦已醒,罵曰:“虺蝮之行,而豺狼之性,必不可以久居!曩時啖藥,乞賜還也!”即唾石面。石覺森寒如澆冰水,喉中習習作癢,嘔出,則丸藥如故。婦拾之,忿然徑出,追之已杳。石中夜舊症複作,血嗽不止,半載而卒。

異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書生,或言其摺節能下士,語人如恐傷。壯年殂謝,士林悼之。至聞其負狐婦一事,則與李十郎何以少異?”

〈西湖主〉

陳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泊舟洞庭。適豬婆龍浮水面,賈射之中背。有魚啣龍尾不去,並獲之。鎖置桅間,奄存氣息;而龍吻張翕,似求援拯。生惻然心動,請於賈而釋之。攜有金創藥,戲敷患處,縱之水中,浮沉踰刻而沒。

後年餘,生北歸,復經洞庭,大風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終夜,絓木而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繼至,則其僮僕。力引出之,已就斃矣。慘怛無聊,坐對憩息。但見小山聳翠,細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自遲明以及辰後,悵悵靡之。忽僮僕肢體微動,喜而捫之。無何,嘔水數斗,醒然頓蘇。相與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著。而枵腸轆轆,飢不可堪。於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纔至半山,聞鳴鏑聲。方疑聽所,有二女郎乘駿馬來,騁如撒菽。各以紅綃抹額,髻插雉尾;著小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臂青鞲。度過嶺頭,則數十騎獵於榛莽,並皆姝麗,裝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馳,似是馭卒,因就問之。答曰:「此西湖主獵首山也。」生述所來,且告之餒。馭卒解裹糧授之。囑云:「宜即遠避,犯駕當死!」生懼,疾趨下山。茂林中隱有殿閣,謂是蘭若。近臨之,粉垣圍沓,溪水橫流;朱門半啟,石橋通焉。攀扉一望,則臺榭環雲,擬於上苑,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礙路,香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十株,高拂朱簷。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過小亭,有鞦韆一架,上與雲齊;而罥索沉沉,杳無人蹟。

因疑地近閨閣,恇怯未敢深入。俄聞馬騰於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未幾,笑聲漸近。聞一女子曰:「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僕馬也。」無何,紅裝數輩,擁一女郎至亭上坐。禿袖戎裝,年可十四五。鬟多斂霧,腰細驚風,玉蕊瓊英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熏香,燦如堆錦。移時,女起,歷階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馬勞頓,尚能鞦韆否?」公主笑諾。遂有駕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躡利屣,輕如飛燕,蹴入雲霄。已而扶下。羣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志飛揚。迨人聲既寂,出詣鞦韆下,徘徊凝想。見籬下有紅巾,知為羣美所遺,喜內袖中。登其亭,見案上設有文具,遂題巾曰:「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裏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題已,吟誦而出。復尋故徑,則重門扃錮矣。踟躕罔計,返而樓閣亭臺,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問:「何得來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問:「拾得紅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驚曰:「汝死無所矣!此公主所常御,塗鴉若此,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脫免。女曰:「竊窺宮儀,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蘊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慄,恨無翅翎,惟延頸俟死。

迂久,女復來,潛賀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或當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鑽垣,發覺不宥矣。」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而餓燄中燒,憂煎欲死。無何,女子挑燈至。一婢提壺榼,出酒食餉生。生急問消息。女云:「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餽君食。此非惡耗也。」生徊徨終夜,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曰:「公主不言殺,亦不言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既而斜日西轉,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洩其事於王妃;妃展巾抵地,大罵狂傖,禍不遠矣!」生大驚,面如灰土,長跽請教。忽聞人語紛挐,女搖手避去。數人持索,洶洶入戶。內一婢熟視曰:「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少間來,曰:「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惕從之。經數十門戶,至一宮殿,碧箔銀鉤。即有美姬揭簾,唱:「陳郎至。」上一麗者,袍服炫冶。生伏地稽首,曰:「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華筵,酌以鏤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無著。

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忽而笙管敖曹;階上悉踐花罽;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之氣,充溢殿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曰:「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鑕,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寧,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藥,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願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因問:「婢子何以相識?」曰:「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啣尾,即此婢也。」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脫?」笑曰:「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生歎曰:「卿,我鮑叔也。餽食者誰?」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報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圖塞責未晚耳。」問:「大王何在?」曰:「從關聖征蚩尤未歸。」

居數日,生慮家中無耗,懸念綦切,乃先以平安書遣僕歸。家中聞洞庭舟覆,妻子縗絰已年餘矣。僕歸,始知不死;而音問梗塞,終恐漂泊難返。又半載,生忽至,裘馬甚都,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巨萬,聲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間,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或問所遇,言之無少諱。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餘年。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笙歌幽細,緩蕩煙波。時有美人推窗凭跳。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股其上;傍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貴官,而騶從殊少。凝眸審諦,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酣叫。生聞呼罷棹,出臨鷁首,邀梁過舟。見殘肴滿案,酒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海珍錯,目所未睹。梁驚曰:「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於此!」笑曰:「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跡耶?」問:「適共飲何人?」曰:「山荊耳。」梁又異之。問:「攜家何往?」答:「將西渡。」梁欲再詰,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不復可聞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箇銷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貲,可贈故人。」遂命侍兒進明珠一顆,曰:「綠珠不難購,明我非吝惜。」乃趣別曰:「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送梁歸舟,開纜逕去。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益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答曰:「無之。」梁乃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曰:「君誤矣,僕豈有分身術耶?」衆異之,而究莫解其故。後八十一歲而終。迨殯,訝其棺輕;開之,則空棺耳。

異史氏曰:「竹簏不沉,紅巾題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惻隱之一念所通也。迨宮室妻妾,一身而兩享其奉,即又不可解矣。昔有願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而兼長生不死者,僅得其半耳。豈仙人中亦有汾陽、季倫耶?」

〈孝子〉

青州東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晝夜嚬呻。周撫肌進藥,至忘寢食。數月不痊,周憂煎無以爲計。夢父告曰:“母疾賴汝孝。然此瘡非人膏塗之不能愈,徒勞焦惻也。”醒而異之。乃起,以利刃割脅肉,肉脱落,覺不甚苦。急以布纏腰際,血亦不注。於是烹肉持膏,敷母患處,痛截然頓止。母喜問:“何藥而靈效如此?”周詭對之。母瘡尋愈。周每掩護割處,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疤如掌,妻詰之,始得其詳。

異史氏曰:“封股傷生,君子不貴。然愚夫婦何知傷生爲不孝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猶在天壤耳。”

〈獅子〉

暹邏國貢獅,每止處,觀者如堵。其形狀與世所傳繡畫者迥異,毛黑黄色,長數寸。或投以雞,先以爪摶而吹之。一吹,則毛盡落如掃,亦理之奇也。

〈閻王〉

李常久,臨朐人。壺榼於野,見鏇風蓬蓬而來,敬酹奠之。後以故他適,路旁有廣第,殿閣弘麗。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李固辭。青衣人要遮甚殷,李曰:“素不相識,得無誤耶?”青衣雲:“不誤。”便言李姓字。問:“此誰家第?”雲:“入自知之。”入,進一層門,見一女子手足釘扉上,近視之其嫂也,大駭。李有嫂,臂生惡疽,不起者年餘矣。因自念何得至此。轉疑招致意惡,畏沮卻步,青衣促之,乃入。至殿下,上一人,冠帶如王者,氣象威猛。李跪伏,莫敢仰視。王者命曳起之,慰之曰:“勿懼。我以曩昔擾子杯酌,欲一見相謝,無他故也。”李心始安,然終不知故。王者又曰:“汝不憶田野酹奠時乎?”李頓悟,知其爲神,頓首曰:“適見嫂氏,受此嚴刑,骨肉之情,實愴於懷。乞王憐宥!”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罰。三年前,汝兄妾盤腸而產,彼陰以針刺腸上,俾至今髒腑常痛。此豈有人理者!”李固哀之,乃曰:“便以子故宥之。歸當勸悍婦改行。”李謝而出,則扉上無人矣。歸視嫂,嫂臥榻上,創血殷席。時以妾拂意故,方致詬罵。李遽勸曰:“嫂勿複爾!今日惡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個好男兒,又房中娘子賢似孟姑姑,任郎君東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聲。自當是小郎大乾綱,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媼!”李微曬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嫂曰:“便曾不盜得王母籮中線,又未與玉皇案前吏一眨眼,中懷坦坦,何處可用哭者!”李小語曰:“針刺人腸,宜何罪?”嫂勃然色變,問此言之因,李告之故。嫂戰惕不已,涕泗流離而哀鳴曰:“吾不敢矣!”啼淚未幹,覺疼頓止,旬日而瘥。由是立改前轍,遂稱賢淑。後妾再產,腸複堕,針宛然在焉。拔去之,腸痛乃瘳。

異史氏曰:“或謂天下悍妒如某者,正複不少,恨陰網之漏多也。餘曰不然。冥司之罰,未必無甚於釘扉者,但無回信耳。”

〈土偶〉

沂水馬姓,娶妻王氏,琴瑟甚敦。馬早逝,王父母欲奪其志,王矢不他。姑憐其少,亦勸之,王不聽。母曰:“汝志良佳,然齒太幼,兒又無出。每見有勉強於初,而貽羞於後者,固不如早嫁,猶恒情也。”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日酹獻如生時。

一夕將寢,忽見土偶人欠伸而下。駭心愕顧,即已暴長如人,真其夫也。女懼呼母,鬼止之曰:“勿爾。感卿情好,幽壤酸辛。一門有忠貞,數世祖宗皆有光榮。吾父生有損德,應無嗣,遂至促我茂齡。冥司念爾苦節,故令我歸,與汝生一子承祧緒。”女亦沾襟,遂燕好如平生。雞鳴,即下榻去。如此月餘,覺腹微動。鬼乃泣曰:“限期已滿,從此永訣矣!”遂絕。

女初不言,即而腹漸大不能隱,陰告其母。母疑涉妄,然窺女無他,大惑不解。十月,果擧一男。向人言之,聞者無不匿笑,女亦無以自伸,有里正故與馬有隙,告諸邑令。今拘訊鄰人,並無異言。今曰:“聞鬼子無影,有影者偽也。”抱兒日中,影淡淡如輕煙然。又刺兒指血付土偶上,立入無痕,取他偶塗之,一拭便去。以此信之。長數歲,口鼻言動,無一不肖馬者。群疑始解。

〈長治女子〉

陳歡樂,潞之長治人,有女慧美。一道士行乞,睨之而去。由是日持缽近廛間。適一瞽人自陳家出,道士追與同行,問何來。瞽雲:“適從陳家推造命。”道士曰:“聞其家有女郎,我中表親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瞽爲述之,道士乃别而去。居數日,女繡於房,忽覺足麻痹,漸至股,又漸至腰腹,俄而暈然傾僕。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將尋告母。及出門,則見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線,駭而卻退,門舍居廬,已被黑水淹沒。又視路上,行人絕少,惟道士緩步於前。遂遙尾之,翼見同鄉以相告語。走數里,忽睹里舍,視之,則己家門。大駭曰:“奔馳如許,固猶在村中。何向來迷惘若此!”欣然入門,父母尚未歸。複至己房,所繡業履,猶在榻上。自覺奔波殆極,就榻憩坐。道士忽入,女大驚欲遁。道士捉而捺之,女欲號,則喑不能聲。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女覺魂飄飄離殼而立,四顧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視道士以己心血點木人上,又複叠指詛咒,女覺木人遂與己合。道士囑曰:“自茲當聽差遣,勿得違誤!”遂佩戴之。

陳氏失女,擧家惶惑。尋至牛頭山,始聞村人傳言,嶺下一女子剖心而死。陳奔驗,果其女也。泣以訴宰。宰拘嶺下居人,拷掠幾遍,訖無端緒。姑收群犯,以待覆勘。道士去數里外,坐路旁柳樹下,忽謂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偵邑中審獄狀,去當隱身暖閣上。倘見官宰用印,即當趨避,切記勿忘!限汝辰去巳來。遲一刻,則以一針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針;至三針,則使汝魂魄銷滅矣。”女聞之,四體驚悚,飄然遂去。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閣上。一時嶺下人羅跪堂下,尚未訊詰。適將鈐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覺身軀重軟,紙格似不能勝,嚗然作響,滿堂愕顧。宰命再擧,響如前;三擧,翻墜地下,眾悉聞之。宰起祝曰:“如是冤鬼,當便直陳,爲汝昭雪。”女哽咽而前,曆言道士殺己、遣己狀。宰差役馳去,至柳樹下,道士果在。捉還,一鞫而服。人犯乃釋。宰問女: “冤雪何歸?”女曰:“將從大人。”宰曰:“我署中無處可容,不如暫歸汝家。”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將入矣。”宰又問,音響已寂。退入宅中,則夫人生女矣。

〈義犬〉

潞安某甲,父陷獄將死,蒐括囊蓄,得百金,將詣郡關說。跨騾出,則所養黑犬從之。呵逐使退。既走,則又從之,鞭逐不返,從行數十里。某下騎,趨路側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則犬欻然複來,齧騾尾。某怒鞭之,犬雞吠不已。忽躍在前,憤齕騾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爲不祥,益怒,回騎馳逐之。視犬已遠,乃返轡疾馳,抵郡已暮。及掃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都失。輾轉終夜,頓念犬吠有因。候關出城,細審來途。又自計南北沖衢,行人如蟻,遺金寧有存理。逡巡至下騎所,見犬斃草間,毛汗濕如洗。提耳起視,則封金儼然。感其義,買棺葬之,人以爲義犬塚雲。

〈鄱陽神〉

翟湛持,司理饒州,道經鄱陽湖。湖上有神祠,停蓋游瞻。内雕丁普郎死節神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於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風斷帆,桅檣傾側,一家哀號。俄一小舟,破浪而來,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於是家人盡登。審視其人,與翟姓神無少異。無何,浪息,尋之已杳。

〈伍秋月〉

秦郵王鼎字仙湖,爲人慷慨有力,廣交游。年十八,未娶,妻殞。每遠游,恒經歲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於甚篤。勸弟勿游,將爲擇偶。生不聽,命舟抵鎮江訪友,友他出,因税居於逆旅閣上。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次日,友人來,請生移居,辭不去。居半月餘,夜夢女郎,年可十四五,容華端妙,上床與合,既寤而遺。頗怪之,亦以爲偶然。入夜,又夢之;如是三四夜。心大異,不敢息燭,身雖偃臥,惕然自警。才交睫,夢女複來,方狎,忽自驚寤,急開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見生醒,頓自愧怯。生雖知非人,意亦甚得,無暇問訊,直與馳驟。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無怪人不敢明告也。”生始詰之,答雲:“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於《易》數。常珍愛妾,但言不永壽,故不許字人。後十五歲果夭殁,即攢瘞閣東,令與地平,亦無塚志,惟立片石於棺側,曰:‘女秋月,葬無塚,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適至。心喜,亟欲自薦,寸心羞怯,故假之夢寐耳。”王亦喜,複求訖事。曰:“妾少須陽氣,欲求複生,實不禁此風雨。後日好合無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複至,坐對笑謔,歡若平生。滅燭登床,開異生人,但女既起,則遺泄流離,沾染茵褥。

一夕,明月瑩澈,小步庭中,問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間城府,不在此處,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爲晝。”問:“生人能見之否?”答雲:“亦可。”生請往觀,女諾之。乘月去,女飄忽若風,王極力追隨,欻至一處,女言:“不遠矣。”生瞻望殊無所見。女以唾塗其兩眥,啟之,明倍於常,視夜色不殊白晝。頓見雉堞在杳靄中。路上行人,趨如墟市。俄二皂縶三四人過,末一人怪類其兄;趨近視之,果兄,駭問:“兄那得來?”兄見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強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禮君子,何至縲絏如此!”便請二皂,幸且寬釋。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與爭,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餘乏用度,索賄良苦。弟歸,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聲。皂怒,猛掣項索,兄頓顛蹶。生見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決皂首。一皂喊嘶,生又決之。女大驚曰:“殺官使,罪不宥!遲則禍及!請即覓舟北發,歸家勿摘提幡,杜門絕出入,七日保無慮也。”王乃挽兄夜買小舟,火急北渡。歸見弔客在門,知兄果

死。閉門下鑰,始入,視兄已渺,入室,則亡者已蘇,便呼:“餓死矣!可急備湯餅。”時死已二日,家人盡駭,生乃備言其故。七日啟關,去喪幡,人始知其複蘇。親友集問,但偽對之。

轉思秋月,想念頗煩,遂複南下至舊閣,秉燭久待,女竟不至。朦朧欲寢,見一婦人來,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殺,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見在監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當謀作經紀。”王悲憤,便從婦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門曰:“小娘子暫寄此間。”王入,見房舍頗繁,寄頓囚犯甚多,並無秋月。又進一小扉,鬥室中有燈火。王近窗以窺,則秋月在榻上,掩袖嗚泣。二役在側,撮頤捉履,引以嘲戲,女啼益急。一役挽頸曰:“既爲罪犯,尚守貞耶?”王怒,不暇語,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斬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無覺者。裁至旅舍,驀然即醒。方怪幻夢之凶,見秋月含睇而立。生驚起曳坐,告之以夢。女曰:“真也,非夢也。”生驚曰:“且爲奈何!”女歎曰:“此有定數。妾待月盡,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當速發瘞處,載妾同歸,日頻喚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滿時日,骨軟足弱,不能爲君任井臼耳。”言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幾忘之,冥追若何?生時,父傳我符書,言三十年後可佩夫婦。”乃索筆疾書兩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沒處,掘尺許即見棺木,亦已敗腐。側有小碑,果如女言。發棺視之,女顏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隨風盡化。粘符已,以被褥嚴裹,負至江濱,呼攏泊舟,偽言妹急病,將送歸其家。幸南風大競,甫曉已達里門。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驚顧,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啟衾,長呼秋月,夜輒擁屍而寢。日漸溫暖,三日竟蘇,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須人而行,不則隨風搖曳,屢欲傾側。見者以爲身有此病,轉更增媚。每勸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積德誦經以懺之。不然,壽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後亦無恙。

異史氏曰:“餘欲上言定律,‘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故能誅鋤蠹役者,即爲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謂虐。況冥中原無定法,倘有惡人,刀鋸鼎鑊,不以爲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豈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蓮花公主〉

膠州竇旭,字曉暉。方晝寢,見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顧,似欲有言。生問之,答雲:“相公奉屈。”生問:“相公何人?”曰:“近在鄰境。”從之而出。轉過牆屋,導至一外,叠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摺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又見宮人女官往來甚夥,都向褐衣人問曰:“竇郎來乎?”褐衣人諾。俄,一貴官出,迎見生甚恭,既登堂,生啟問曰:“素既不叙,遂疏參謁。過蒙愛接,頗注疑念。”貴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傾風結慕,深願思晤焉。”生益駭,問:“王何人?”答雲:“少間自悉。”

無何,二女官至,以雙旌導生行。入重門,見殿上一王者,見生入,降階而迎,執賓主禮。禮已,踐席,列筵豐盛。仰視殿上一匾曰“桂府”。生局蹙不能致辭。王曰:“忝近芳鄰,緣即至深。便當暢懷,勿致疑畏。”生唯唯,酒數行,笙歌作於下,鉦鼓不鳴,音聲幽細。稍間,王忽左右顧曰:“朕一言,煩卿等屬對:‘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生即應雲:“君子愛蓮花。”王大悦曰:“奇哉!蓮花乃公主小字,何適合如此?寧非夙分?傳語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移時,佩環聲近,蘭麝香濃,則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無雙。王命向生展拜,曰:“此即蓮花小女也。”拜已而去。生睹之,神情搖動,木坐凝思。王擧觴勸飲,目竟罔睹。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疋敵,但自慚不類,如何?”生悵然若癡,即又不聞。近坐者躡之曰:“王揖君未見,王言君未聞耶?”生茫乎若失,忪儸自慚,離席曰:“臣蒙優渥,不覺過醉,儀節失次,幸能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王起曰:“既見君子,實愜心好,何倉卒而便言離也?卿既不住,亦無敢於強,若煩縈念,更當再邀。”遂命内官導之出。途中,内官語生曰:“適王謂可疋敵,似欲附爲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頓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忽然醒寤,則返照已殘。冥坐觀想,歷歷在目。晚齋滅燭,冀舊夢可以複尋,而邯鄲路渺,悔歎而已。一夕,與友人共榻,忽見前内官來,傳王命相召。生喜,從去,見王伏謁,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别後知勞思眷。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過嫌也。”生即拜謝。王命學士大臣,陪侍宴飲。酒闌,宮人前白:“公主妝竟。”俄見數十宮人擁公主出,以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與生交拜成禮。已而送歸館舍,洞房溫清,窮極芳膩。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公主掩口曰:“明明妾與君,那得是夢?”詰旦方起,戲爲公主勻鉛黄,已而以帶圍腰,布指度足。公主笑問曰:“君顛耶?”曰:“臣屢爲夢誤,故細志之。倘是夢時,亦足動懸想耳。”

調笑未已,一宮女馳入曰:“妖入宮門,王避偏殿,凶禍不遠矣!”生大驚,趨見王。王執手泣曰:“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期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複奈何!”生驚問何說。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啟讀。章曰:“含香殿大學士臣黑翼,爲非常怪異,祈早遷都,以存國脈事。據黄門報稱:自五月初六日,來一千丈巨蟒盤踞宮外,吞食内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餘口,所過宮殿盡成丘墟,等因。臣奮勇前窺,確見妖蟒:頭如山嶽,目等江海。昂首則殿閣齊吞,伸腰則樓垣盡覆。真千古未見之凶,萬代不遭之禍!社稷宗廟,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宮眷,速遷樂土”雲雲。生覽畢,面如灰土。即有宮人奔奏:“妖物至矣!”合殿哀呼,慘無天日。王倉遽不知所爲,但泣顧曰:“小女已累先生。”生坌息而返。公主方與左右抱首哀鳴,見生入,牽衿曰:“郎焉置妾?”生愴惻欲絕,乃捉腕思曰:“小生貧賤,慚無金屋。有茅廬三數間,姑同竄匿可乎?”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擇,乞擕速往。”生乃挽扶而出。未幾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勝故國多矣。然妾從君來,父母何依?請别築一舍,當擧國相從。”生難之。公主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勸止。焦思無術,頓然而醒,始知夢也。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審聽之,殊非人聲,乃蜂子二三頭,飛鳴枕上。大叫怪事。友人詰之,乃以夢告,友人亦詫爲異。共起視蜂,依依裳袂間,拂之不去。友人勸爲營巢,生如所請,督工構造。方豎兩堵,而群蜂自牆外來,絡繹如蠅,頂尖未合,飛集盈鬥。蹟所由來,則鄰翁之舊圃也。圃中蜂一房,三十餘年矣,生息頗繁。或以生事告翁,翁覘之,蜂戶寂然。發其壁,則蛇據其中,長丈許,捉而殺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無他異。

〈綠衣女〉

於璟,字小宋,益都人,讀書醴泉寺。夜方披誦,忽一女子在窗外讚曰:“於相公勤讀哉!”因念深山何處得女子?方疑思間,女子已推扉笑入,曰:“勤讀哉!”於驚起,視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於知非人,因詰里居。女曰:“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勞窮問?”於心好之,遂與寢處。羅襦既解,腰細殆不盈掬。更籌方盡,翩然遂出。由此無夕不至。

一夕共酌,談吐間妙解音律。於曰:“卿聲嬌細,倘度一曲,必能消魂。”女笑曰:“不敢度曲,恐銷君魂耳。”於固請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聞。君必欲之,請便獻醜,但隻微聲示意可耳”遂以蓮鉤輕點床足,歌雲:“樹上烏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濕,隻恐郎無伴。”聲細如蠅,裁可辨認。而靜聽之,宛轉滑烈,動耳搖心。

歌已,啟門窺曰:“防窗外有人。”繞屋周視,乃入。生曰:“卿何疑懼之深?笑曰:“諺雲:‘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謂矣。”既而就寢,惕然不喜,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於急問之,女曰:“妾心動,妾祿盡矣。”於慰之曰:“心動眼輶,蓋是常也,何遽此雲?”女稍釋,複相綢繆。更漏既歇,披衣下榻。方將啟關,徘徊複返,曰:“不知何故,隻是心怯。乞送我出門。”於果起,送諸門外。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歸。”於曰:“諾。”

視女轉過房廊,寂不複見。方欲歸寢,聞女號救甚急。於奔往,四顧無蹟,聲在檐間。擧首細視,則一蛛大如彈,摶捉一物,哀鳴聲嘶。於破網挑下,去其縛纏,則一綠蜂,奄然將斃矣。捉歸室中置案頭,停蘇移時,始能行步。徐登硯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幾上,走作“謝”字。頻展雙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絕。

〈黎氏〉

龍門謝中條者,佻達無行。三十餘喪妻,遺二子一女,晨夕啼號,縈累甚苦。謀聘繼室,低昂未就。暫僱傭媼撫子女。一日,翔步山途,忽一婦人出其後。待以窺覘,是好女子,年二十許。心悦之,戲曰:“娘子獨行,不畏怖耶?”婦走不對。又曰:“娘子纖步,山徑殊難。”婦仍不顧,謝四望無人。近身側,遽挲其腕。曳入幽穀,將以強合。婦怒呼曰:“何處強人,横來相侵!”謝牽挽而行,更不休止,婦步履跌蹶,困窘無計,乃曰:“燕婉之求,乃如此耶?緩我,當相就耳。”謝從之。偕入靜壑,野合既已,遂相欣愛。

婦問其里居姓氏,謝以實告。既亦問婦,婦言:“妾黎氏。不幸早寡,姑又殞殞,塊然一身,無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謝曰:“我亦鰥也,能相從乎?”婦問:“君有子女無也?”謝曰:“實不相欺,若論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頗不乏。隻是兒啼女哭,令人不耐。”婦躇躊曰:“此大難事,觀君衣服襪履款樣,亦隻平平,我自謂能辦。但繼母難作,恐不勝誚讓也。”謝曰:“請毋疑阻。我自不言,人何幹與?”婦亦微納。轉而慮曰:“肌膚已沾,有何不從。但有悍伯,每以我爲奇貨,恐不允諧,將複如何?”謝亦憂皇,謀與逃竄。婦曰:“我亦思之爛熟。所慮家人一泄,兩非所便。”謝雲:“此即細事。家中惟一孤媼,立便遣去。”婦喜,遂與同歸。

先匿外舍,即入遣媼訖,掃榻迎婦,倍極歡好。婦便操作,兼爲兒女補綴,辛勤甚至。謝得婦,嬖愛異常,日惟閉門相對,更不通客。月餘,適以公事出,反關乃去。及歸,則中門嚴閉,扣之不應。排闥而入,渺無人蹟。方至寢室,一巨狼沖門躍出,幾驚絕。入視,子女皆無,鮮血殷地,惟三頭存焉。返身追狼,已不知所之矣。

異史氏曰:“士則無行,報亦慘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況將於野合逃竄中求賢婦哉!”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相若,士人也。秋日巡視田壟,見禾稼茂密處,振搖甚動。疑之,越陌往覘,則有男女野合,一笑將返。即見男子靦然結帶,草草徑去。女子亦起。細審之。雅甚娟好。心悦之,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啟衣,膚膩如脂,於是挼莎上下幾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爲?”詰其姓氏。曰:“春風一度,即别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所爲,我不習慣。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女聞言,極意嘉納。宗言:“荒齋不遠,請過留連。”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問宗門戶物志甚悉,乃趨斜徑,疾行而去。更初,果至宗齋。殢雨尤雲,備極親愛。積有月日,密無知者。會有番僧卓錫村寺,見宗驚曰:“君身有邪氣,曾何所遇?”答曰:“無之。”過數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擕佳果餌之,殷勤撫問,如夫妻之好。然臥後必強宗與合。宗抱病,頗不耐之。心疑其非人,而亦無術暫絕使去。因曰:“曩和尚謂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驗矣。明日屈之來,便求符咒。”女慘然色變,宗益疑之。次日,遣人以情告僧。僧曰:“此狐也。其技尚淺,易就束縛。”乃書符二道,付囑曰:“歸以淨壇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貼壇口。待狐竄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貼盆上。投釜湯烈火烹煮,少頃斃矣,家人歸,並如僧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將就榻問訊。忽壇口颼颼一聲,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貼符,方欲就煮。宗見金橘散滿地上,追念情好,愴然感動,遽命釋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壇中出,狼狽頗殆,稽首曰:“大道將成,一旦幾爲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報。”遂去。

數日,宗益沉綿,若將隕墜。家人趨市,爲購材木。途中遇一女子,問曰:“汝是宗湘若紀綱否?”答雲:“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聞病沉篤,將便省視,適有故不得去。靈藥一裹,勞寄致之。”家人受歸。宗念中表迄無姊妹,知是狐報。服其藥,果大瘳,旬日平複。心德之,禱諸虛空,願一再覯。一夜,閉戶獨酌,忽聞彈指敲窗。拔關出視,則狐女也。大悦,把手稱謝,延止共飲。女曰:“别來耿耿,思無以報高厚,今爲君覓一良疋,聊足塞責否?”宗問:“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見有采菱女着冰縠帔者,當急趨之。苟迷所往,即視堤邊有短幹蓮花隱葉底,便采歸,以蠟火爇其蒂,當得美婦,兼致修齡。”宗謹受教。既而告别,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頓悟大道。奈何以衾裯之愛,取人仇怨?”厲聲辭去。

宗如言,至南湖,見荷盪佳麗頗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絕代也。促舟劘逼,忽迷所往。即撥荷叢,果有紅蓮一枝,幹不盈尺,摺之而歸。入門置幾上,削蠟於旁,將以爇火。一回頭,化爲姝麗。宗驚喜伏拜。女曰:“癡生!我是妖狐,將爲君崇矣!”宗不聽。女曰:“誰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識卿,何待教?”捉臂牽之,隨手而下,化爲怪石,高尺許,面面玲瓏。乃擕供案上,焚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門塞竇,惟恐其亡。平旦視之,即又非石,紗帔一襲,遙聞薌澤,展視領衿,猶存餘膩。宗覆衾擁之而臥。暮起挑燈,既返,則垂髫人在枕上。喜極,恐其複化,哀祝而後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饒舌,遂教風狂兒屑碎死!”乃不複拒。而款洽間若不勝任,屢乞休止。宗不聽,女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懼而罷。

由是兩情甚諧。而金帛常盈箱篋,亦不知所自來。女見人喏喏,似口不能道辭,生亦諱言其異。懷孕十餘月,計日當產。入室,囑宗杜門禁款者,自乃以刀割臍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過宿而愈。又六七年,謂宗曰:“夙業償滿,請告别也。”宗聞泣下,曰:“卿歸我時,貧苦不自立,賴卿小阜,何忍遽離逖?且卿又無邦族,他日兒不知母,亦一恨事。”女亦悵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也。兒福相,君亦期頤,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舊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當有見耳。”言已解脱,曰:“我去矣。”驚顧間,飛去已高於頂。宗躍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脱及地,化爲石燕,色紅於丹朱,内外瑩徹,若水精然。拾而藏之。檢視箱中,初來時所着冰縠帔尚在。每一憶念,抱呼“三娘子”,則宛然女郎,歡容笑黛。並肖生平,但不語耳。

〈罵鴨〉

白家莊民某,盜鄰鴨烹之。至夜,覺膚癢;天明視之,茸生鴨毛,觸之則痛。大懼,無術可醫。夜夢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罰。須得失者罵,毛乃可落。”鄰翁素雅量,每失物未嚐征於聲色。民詭告翁曰:“鴨乃某甲所盜。彼深畏罵焉,罵之亦可警將來。”翁笑曰:“誰有閑氣罵惡人。”卒不罵。某益窘,因實告鄰翁。翁乃罵,其病良已。

異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懼也:一攘而鴨毛生!甚矣,罵者之宜戒也:一罵而盜罪減!然爲善有術,彼鄰翁者,是以罵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膠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計僕也。年四十餘,生一子,溺愛甚至。縱任之,惟恐拂。既長,盪侈逾檢,翁囊積爲空。無何,子病,翁故蓄善騾,子曰:“騾肥可啖。殺啖我,我病可愈。”柳謀殺蹇劣者。子聞之,大怒罵,疾益甚。柳懼,殺騾以進,子乃喜。然嚐一臠,便棄去。病卒不減,尋死,柳悼歎欲絕。

後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見一人乘騾駛行而來,怪似柳子。比至,果是。下騾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駭,亦不敢詰其死。但問:“在此何作?”答雲:“亦無甚事,東西奔馳而已。”便問逆旅主人姓名,眾具告之。柳子拱手曰:“適有小故,不暇叙間闊,明日當相謁。”上騾遂去。眾既歸寓,亦謂其未必即來。厭旦俟之,子果至,系騾廄柱,趨進笑言。眾曰:“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歸省侍?”子訝問:“言者何人?”眾以柳對。子神色俱變,久之曰:“彼既見思,請歸傳語:我於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訖,别去。

眾歸,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曩見公子,情神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蔔之,殆不可見。”柳啼泣不信。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無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見,請伏櫝中,察其詞色,可見則出。”柳如其言。既而子來,問曰:“柳某來否?”主人曰:“無。”子盛氣罵曰:“老畜產那便不來!”主人驚曰:“何罵父?”答曰:“彼是我何父!初與義爲客侶,不意包藏禍心,隱我血資,悍不還。今願得而甘心,何父之有!”言已出門,曰:“便宜他!”柳在櫝中,曆曆聞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氣。主人呼之出,狼狽而歸。

異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樂?所難堪者償耳。盪費殆盡,尚不忘於夜台,怨毒之於人甚矣!”

〈上仙〉

癸亥三月,與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季文忽病。會高振美亦從念東先生至郡,因謀醫藥。聞袁鱗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長桑之術”。遂共詣之。梁,四十以來女子也,致綏綏有狐意。入其舍,複室中掛紅幕。探幕一窺,壁間懸觀音像。又兩三軸,跨馬操矛,騶從紛遝。北壁下有案,案頭小座,高不盈尺,貼小錦禱,雲仙人至,則居此。眾焚香列揖。婦擊磬三。口中隱約有詞。祝已,肅客就外榻坐。婦立簾下,理發支頤與客語,具道仙人靈蹟。久之,日漸曛。眾恐礙夜難歸,煩再祝請。婦乃擊磐重禱,轉身複立,曰:“上仙最愛夜談,他時往往不得遇。昨宵有候試秀才,擕酒餚來與上仙飲,上仙亦出良醞酬諸客,賦詩歡笑。散時,更漏向盡矣。”

言未已,聞室中細細繁響,如蝙蝠飛鳴。方凝聽間,忽案上若堕巨石,聲甚厲。婦轉身曰:“幾驚怖煞人!”便聞案上作歎咤聲,似一健叟。婦以蕉扇隔小座。座上大言曰:“有緣哉!有緣哉!”抗聲讓坐,又似拱手爲禮。已而問客:“何所諭教?”高振美尊念東先生意,問:“見菩薩否?”答雲:“南海是我熟徑,如何不見!”“閻羅亦更代否?”曰:“與陽世等耳。”“閻羅何姓?”曰:“姓曹。”已乃爲季文求藥。曰:“歸當夜祀茶水,我與大士處討藥奉贈,何恙不已。”眾各有問,悉爲剖決。乃辭而歸。過宿,季文少愈。餘與振美洽裝先歸,遂不暇造訪矣。

〈侯靜山〉

高少宰念東先生雲:“崇禎間,有猴仙,號靜山。托神於河間之叟,與人談詩文,決休咎,娓娓不倦。以餚核置案上,啖飲狼藉,但不能見之耳。”時先生祖寢疾。或致書雲:“侯靜山,百年人也,不可不晤。”遂以僕馬往招叟。叟至經日,仙猶未來。焚香祠之,忽聞屋上大聲歎讚曰:“好人家!”眾驚顧。俄檐間又言之,叟起曰:“大仙至矣。”群從叟岸幘出迎,又聞作拱致聲。既入室,遂大笑縱談。時少宰兄弟尚諸生,方人闈歸。仙言:“二公闈卷亦佳,但經不熟,再須勤勉,雲路亦不遠矣。”二公敬問祖病,曰:“生死事大,其理難明。”因共知其不祥。無何,太先生謝世。

舊有猴人,弄猴於村。猴斷鎖而逸,不可追,入山中。數十年,人猶見之。其走飄忽,見人則竄。後漸入村中,竊食果餌,人皆莫之見。一日,爲村人所睹,逐諸野,射而殺之。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但覺身輕如葉,一息百里。遂往依河間叟,曰:“汝能奉我,我爲汝致富。”因自號靜山雲。

〈錢流〉

沂水劉宗玉雲:其僕杜和,偶在園中,見錢流如水,深廣二三尺許。杜驚喜,以兩手滿掬,複偃仰其上。既而起視,則錢已盡去,惟握於手者尚存。

〈郭生〉

郭生,邑之東山人。少嗜讀,但山村無所就正,年二十餘,字畫多訛。先是,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輒多亡失,深患苦之。一夜讀,卷置案頭,狐塗鴉甚,狼藉不辨行墨。因擇其稍潔者輯讀之,僅得六七十首,心恚憤而無如何。又積窗課二十餘篇,待質名流。晨起,見翻攤案上,墨汁濃泚殆盡。恨甚。

會王生者,以故至山,素與郭善,登門造訪。見污本,問之。郭具言所苦,且出殘課示王。王諦玩之,其所塗留,似有春秋。又複視涴卷,類冗雜可刪。訝曰:“狐似有意。不惟勿患,當即以爲師。”過數月,回視舊作,頓覺所塗良確。於是改作兩題,置案上,以觀其異。比曉,又塗之。積年餘,不複塗,但以濃墨灑作巨點,淋漓滿紙。郭異之,持以白王。王閱之曰:“狐真爾師也,佳幅可售矣。”是歲,果入邑庫。郭以是德狐,恒置雞黍,備狐啖飲。每市房書名稿,不自選擇,但決於狐。由是兩試俱列前名,入闈中副車。

時葉、繆諸公稿,風雅絕麗,家弦而戶誦之。郭有抄本,愛惜臻至。忽被傾濃墨碗許於上,污蔭幾無餘字,又擬題構作,自覺快意,悉浪塗之:於是漸不信狐。無何,葉公以正文體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見。然每作一文,經營慘淡,輒被塗污。自以屢拔前茅,心氣頗高,以是益疑狐妄。乃錄向之灑點煩多者試之,狐又盡泚之。乃笑曰:“是真妄矣!何前是而今非也?”遂不爲狐設饌,取讀本鎖箱簏中。旦見封錮儼然,啟視則卷面塗四畫,粗於指,第一章畫五,二章亦畫五,後即無有矣。自是狐竟寂然。後郭一次四等,兩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於畫也。

異史氏曰:“滿招損,謙受益,天道也。名小立,遂自以爲是,執葉、繆之餘習,狃而不變,勢不至大敗塗地不止也。滿之爲害如是夫!”

〈金生色〉

金生色,晉寧人也。娶同村木姓女。生一子,方周歲。金忽病,自分必死,謂妻曰:“我死,子必嫁,勿守也!”妻聞之,甘詞厚誓,期以必死。金搖手呼母曰:“我死,勞看阿保,勿令守也。”母哭應之。既而金果死。

木媼來弔,哭已,謂金母曰:“天降凶憂,婿遽遭命。女太幼弱,將何爲計?”母悲悼中,聞媼言,不勝憤激,盛氣對曰:“必以守!”媼慚而罷。夜伴女寢,私謂女曰:“人盡夫也。以兒好手足,何患無良疋?小兒女不早作人家,眈眈守此繈褓物,寧非癡子?倘必令守,不宜以面目好相向。”金母過,頗聞絮語,益恚。明日:謂媼曰:“亡人有遺囑,本不教婦守也。今既急不能待,乃必以守!”媼怒而去。

母夜夢子來,涕泣相勸,心異之。使人言於木,約殯後聽婦所適。而詢諸術家,本年墓向不利。婦思自炫以售,缞绖之中,不忘塗澤。居家猶素妝,一歸寧,則嶄然新豔。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將爲他人婦,亦隱忍之。於是婦益肆。村中有無賴子董貴者,見而好之,以金啖金鄰嫗,求通殷勤於婦。夜分,由嫗家逾牆以達婦所,因與會合。往來積有旬日,醜聲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

婦室夜惟一小婢,婦腹心也。一夕,兩情方洽,聞棺木震響,聲如爆竹。婢在外榻,見亡者自幛後出,帶劍入寢室去。俄聞二人駭詫聲,少頃,董裸奔出;無何,金捽婦發亦出。婦大嗥,母驚起,見婦赤體走去,方將啟關,問之不答。出門追視,寂不聞聲,竟迷所往。入婦室,燈火猶亮。見男子履,呼婢,婢始戰惕而出,具言其異,相與駭怪而已。董竄過鄰家,團伏牆隅,移時,聞人聲漸息,始起。身無寸縷,苦寒戰甚,將假衣於媼。視院中一室,雙扉虛掩,因而暫入。暗摸榻上,觸女子足,知爲鄰子婦。頓生淫心,乘其寢,潛就私之。婦醒,問:“汝來乎?”應曰:“諾。”婦竟不疑,狎褻備至。先是,鄰子以故赴北村,囑妻掩戶以待其歸。既返,聞室内有聲,疑而審聽,音態絕穢。大怒,操戈入室。董懼,竄於床下,子就戮之。又欲殺妻;妻泣而告以誤,乃釋之。但不解床下何人,呼母起,共火之,僅能辨認。視之,奄有氣息。詰其所來,猶自供吐。而刃傷數處,血溢不止,少頃已絕。嫗倉皇失措,謂子曰:“捉奸而單戮之,子且奈何?”子不得已,遂又殺妻。

是夜,木翁方寢,聞戶外拉雜之聲,出窺則火熾於檐,而縱火人猶彷徨未去。翁大呼,家人畢集,幸火初燃,尚易撲滅。命人操弓駑,逐蒐縱火者,見一人趫捷如猿,竟越垣去。垣外乃翁家桃園,園中四繚周墉皆峻固。數人梯登以望,蹤蹟殊杳。惟牆下塊然微動,問之不應,射之而軟。啟扉往驗,則女子白身臥,矢貫胸腦。細燭之,則翁女而金婦也。駭告主人,翁媼驚惕欲絕,不解其故。女合眸,面色灰敗,口氣細於屬絲。使人拔腦矢不可出,足踏頂而後出之。女嚶然一聲,血暴注,氣亦遂絕。

翁大懼,計無所出。既曙,以實情白金母,長跽哀祈。而金母殊不怨怒,但告以故,令自營葬。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門,詬數前非。翁慚沮,賂令罷歸。而終不知婦所私者何人。俄鄰子以執奸自首,既薄責釋訖。而婦兄馬彪素健訟,具詞控妹冤。官拘嫗,嫗懼,悉供顛末。又喚金母,母托疾,令生光代質,具陳底里。於是前狀並發,牽木翁夫婦盡出,一切廉得其情。木以誨女嫁,坐縱淫,笞;使自贖,家產盪焉。鄰嫗導淫,杖之斃。案乃結。

異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諄囑醮婦,抑何明也!一人不殺,而諸恨並雪,可不謂神乎!鄰媼誘人婦,而反淫己婦;木媼愛女,而卒以殺女。鳴呼!‘欲知後日因,當前作者是’,報更速於來生矣!”

〈彭海秋〉

萊州諸生彭好古,讀書别業,離家頗遠,中秋未歸,岑寂無偶。念村中無可共語。惟邱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隱惡,彭常鄙之。月既上,倍益無聊,不得已,摺簡邀邱。飲次,有剝啄者。齋僮出應門,則一書生,將謁主人。彭離度,肅客人。相揖環坐,便詢族居。客曰:“小生廣陵人,與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旅邸倍苦。聞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見。”視其人,布衣潔整,談笑風流。彭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邱。邱仰與攀談,輒傲不爲禮。彭代爲之慚,因撓亂其詞,請先以俚歌侑飲。乃仰天再咳,歌“扶風豪士之曲”,相與歡笑。客曰:“僕不能韻,莫報‘陽春’。請代者可乎?”彭言:“如教。”客問:“萊城有名妓無也?”彭曰:“無。”

客默良久,謂齋僮曰:“適喚一人,在門外,可導入之。”僮出,果見一女子逡巡戶外。引之入,年二八已來,宛然若仙。彭驚絕,掖坐。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問:“千里頗煩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異之,便致研詰。客曰:“貴鄉苦無佳人,適於西湖舟中喚得來。”謂女曰:“適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請再反之。”女歌雲:“薄幸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空白曉。不怨别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客於襪中出玉笛,隨聲便串;曲終笛止。

彭驚歎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來,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視萬里猶庭戶耳。今夕西湖風月,尤盛曩時,不可不一觀也,能從游否?”彭留心以覘其異,諾曰:“幸甚。”客問:“舟乎,騎乎?”彭思舟坐爲逸,答言:“願舟。”客曰:“此處呼舟較遠,天河中當有渡者。”乃以手向空中招曰:“船來!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價也。”無何,彩船一隻,自空飄落,煙雲繞之。眾俱登。見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類羽扇,一搖羽,清風習習。舟漸上入雲霄,望南游行,其駛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聞弦管敖嘈,鳴聲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煙波,游船成市。榜人罷棹,任其自流。細視,真西湖也。客於艙後,取異餚佳釀,歡然對酌。少間,一樓船漸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窺,中有三兩人,圍棋喧笑。客飛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女飲間,彭依戀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女斜波送盼,彭益動,請要後期。女曰:“如相見愛,但問娟娘名字,無不知者。”客即以彭綾巾授女,曰:“我爲若代訂三年之約。”即起,托女子於掌中,曰:“仙乎,仙乎!”乃扳鄰窗捉女人,窗目如盤,女伏身蛇游而進,殊不覺隘。俄聞鄰舟曰:“娟娘醒矣。”舟即盪去。遙見舟已就泊,舟中人紛紛並去,游興頓消。

遂與客言,欲一登崖,略同眺矚。才作商榷,舟已自攏。因而離舟翔步,覺有里餘。客後至,牽一馬來,令彭捉之。即複去,曰:“待再假兩騎來。”久之不至。行人亦稀,仰視斜月西轉,天色向曙。邱亦不知何往。捉馬營營,進退無主,振轡至泊舟所,則人船俱失。念腰橐空匱,倍益憂皇。天大明,見馬上有小錯囊;探之,得白金三四兩。買食凝待,不覺向午。計不如暫訪娟娘,可以徐察邱耗。比詢娟娘名字,並無知者,興轉蕭索。次日遂行。馬調良,幸不蹇劣,半月始歸。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齋僮歸白:“主人已仙去。”擧家哀啼,謂其不返。彭歸,系馬而入,家人驚喜集問,彭始具白其異。因念獨還鄉井,恐邱家聞而致詰,戒家人勿播。語次,道馬所由來。眾以仙人所遺,便悉詣廄驗視。及至,則馬頓渺,但有邱生,以草韁縶櫪邊。駭極,呼彭出視。見邱垂首棧下,面色灰死,問之不言,兩眸啟閉而已。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喪魂魄,灌以湯酡,稍稍能咽。中夜少蘇,急欲登廁,扶掖而往,下馬糞數枚。又少飲啜,始能言。彭就榻研問之,邱雲:“下船後,彼引我閑語,至空處,歡拍項領,遂迷悶顛踣。伏定少刻,自顧已馬。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恥,誠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彭諾之,命僕馬馳送歸。

彭自是不能忘情於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颺州,因往省視。州有梁公子,與彭通家,開筵邀飲。即席有歌姬數輩,俱來祇謁。公子問娟娘,家人白以病。公子怒曰:“婢子聲價自高,可將索子系之來!”彭聞娟娘名,驚問其誰。公子雲:“此娼女,廣陵第一人。緣有微名,遂倨而無禮。”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極欲一見之。無何,娟娘至,公子盛氣排數。彭諦視,真中秋所見者也。謂公子曰:“是與僕有舊,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審顧,似亦錯愕。公子未遑深問,即命行觴。彭問:“‘薄幸郎曲’猶記之否?”娟娘更駭,目注移時,始度舊曲。聽其聲,宛似當年中秋時。酒闌,公子命侍客寢。彭捉手曰:“三年之約,今始踐耶?”娟娘曰:“昔日從人泛西湖,飲不數卮,忽若醉。蒙朧間,被一人擕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後乘船至西湖,送妾自窗欞歸,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謂是幻夢,而綾巾宛在,今猶什襲藏之。”彭告以故,相共歎咤。娟娘縱體入懷,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風塵可棄,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約,未嚐一日去心。卿倘有意,則瀉囊貨馬,所不惜耳。”詰旦,告公子,又稱貸於别駕,千金削其籍,擕之以歸。偶至别業,猶能識當年飲處雲。

異史氏曰:“馬而人,必其爲人而馬者也;使爲馬,正恨其不爲人耳。獅象鶴鵬,悉受鞭策,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乎?即訂三年約,亦度苦海也。”

〈堪輿〉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輿,即閨閣中亦能讀其書,解其理。宋公卒,兩公子各立門戶,爲公蔔兆。聞能善青烏之術者,不憚千里爭羅致之。於是兩門術士,召致盈百。日日連騎遍郊野,東西分道出入,如兩旅。經月餘,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兄弟兩不相下,因負氣不爲謀,並營壽域,錦棚彩幢,兩處俱備。靈輿至歧路,兄弟各率其屬以爭,自晨至於日昃,不能決。賓客盡引去。舁夫凡十易肩,困憊不擧,相與委柩路側。因止不葬,鳩工構廬,以蔽風雨。兄建舍於旁,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焉。

積多年兄弟繼逝,嫂與娣始合謀,力破前人水火之議,並車入野,視所擇兩地,並言不佳,遂同修聘贄,請術人另相之。每得一地,必具圖呈閨闥,判其可否。日進數圖,悉疵摘之。旬餘,始蔔一域。嫂覽圖,喜曰:“可矣。”示娣。娣曰:“是地當先發一武孝廉。”葬後三年,公長孫果以武生領鄉薦。

異史氏曰:“青烏之術,或有其理,而僻而信之則癡矣。況負氣相爭,委柩路側,其於孝弟之道不講,奈何冀以地理福兒孫哉!如閨中宛若,真雅而可傳者矣。”

〈竇氏〉

南三複,晉陽世家也。有别墅,去所居十餘里,每馳騎日一詣之。適遇雨,中途有小村,見一農人家,門内寬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少頃,主人出邀,跼蹐甚恭,入其舍鬥如。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氾掃;既而潑蜜爲茶。命之坐,始敢坐。問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竇。”未幾,進酒烹雛,給奉周至。有笄女行炙,時止戶外,稍稍露其半體,年十五六,端妙無比,南心動。雨歇既歸,系念綦切。

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階進。是後常一過竇,時擕餚酒,相與留連。女漸稔,不甚避忌,輒奔走其前。睨之,則低鬟微笑。南益惑焉,無三日不往者。一日值竇不在,坐良久,女出應客。南捉臂狎之,女慚急,峻拒曰:“奴雖貧,要嫁,何貴倨凌人也!”時南失偶,便揖之曰:“倘穫憐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堅永約,女乃允之。自此爲始,瞰竇他出,即過繾綣。女促之曰:“桑中之約,不可長也。日在帡幪之下,倘肯賜以姻好,父母必以爲榮,當無不諧。宜速爲計!”南諾之。轉念農家豈堪疋偶,姑假其詞以因循之。

會媒來議婚於大家,初尚躊躇,既聞貌美財豐,志遂決。女以體孕,催並益急,南遂絕蹟不往。無何,女臨蓐,產一男。父怒搒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竇乃釋女,使人問南,南立即不承。竇乃棄兒。益撲女。女暗哀鄰婦,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視棄兒猶活,遂抱以奔南。款關而告閽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寧不念兒耶?”閽人具以達南,南戒勿入。女倚戶悲啼,五更始不複聞。至明視之,女抱兒坐僵矣。竇忿,訟之上官,悉以南不義,欲罪南。南懼,以千金行賂得免。

其大家夢女披發抱子而告曰:“必勿許負心郎;若許,我必殺之!”大家貪南富,卒許之。既親迎,奩妝豐盛,新人亦娟好,然喜悲,終日未嚐睹歡容,枕席之間,時複有涕洟。問之,亦不言。過數日,婦翁至,入門便淚,南未遑問故,相將入室。見女而駭曰:“適於後園,見吾女縊死桃樹上,今房中誰也?”女聞言,色暴變,僕然而死。視之,則竇女。急至後園,新婦果自經死。駭極,往報竇。竇發女塚,棺啟屍亡。前忿未蠲,倍益慘怒,複訟於官。官因其情幻,擬罪未決。南又厚餌竇,哀令休結;官亦受其賕囑,乃罷。而南家自此稍替。又以異蹟傳播,數年無敢字者。

南不得已,遠於百里外聘曹進士女。未及成禮,會民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歸夫家去。一日,有嫗導一輿至,自稱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謂南曰:“選嬪之事已急,倉卒不能如禮,且送小娘子來。”問:“何無客?”曰:“薄有奩妝,相從在後耳。”嫗草草徑去。南視女亦風致,遂與諧笑。女俯頸引帶,神情酷類竇女。心中作惡,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謂新人常態,弗爲意。日斂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問女,而女亦奄然冰絕。驚怪莫知其故,馳伻告曹,曹竟無送女之事。相傳爲異。時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爲盜所發,破材失屍。聞其異,詣南所征之,果其女。啟衾一視,四體裸然。姚怒,質狀於官,官因南屢行無理,惡之,坐發塚見屍,論死。

異史氏曰:“始亂之而終成之,非德也,況誓於初而絕於後乎?撻於室,聽之;哭於門,仍聽之:抑何其忍!而所以報之者,亦比李十郎慘矣!”

〈梁彥〉

徐州梁彥,患齇嚏,久而不已。一日方臥,覺鼻奇癢,遽起大嚏。有物突出落地,狀類屋上瓦狗,約指頂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動,相聚互嗅。俄而強者齧弱者以食,食一枚則身頓長。瞬息吞並,止存其一,大於鼫鼠矣。伸舌周匝,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緣襪而上,漸至股際。捉衣而撼擺之,粘據不可下。頃入衿底,爬搔腰脅。大懼,急解衣擲地。捫之,物已貼伏腰間。推之不動,掐之則痛,竟成贅疣,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龍肉〉

薑太史玉璇言:“龍堆之下,掘地數尺,有龍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龍’字。或言‘此龍肉也’,則霹靂震作,擊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實不謬也。

卷六

〈潞令〉

宋國英,東平人,以教習授潞城令。貪暴不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藉於庭。餘鄉徐白山適過之,見其横,諷曰:“爲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洋洋作得意之詞曰:“喏!不敢!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後半年,方據案視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撓亂,似與人撑拒狀,自言曰“我罪當死!我罪當死!”扶入署中,逾時尋卒。嗚呼!幸陰曹兼攝陽政,不然,顛越貨多,則“卓異”聲起矣,流毒安窮哉!

異史氏曰:“潞子故區,其人魂魄毅,故其爲鬼雄。今有一官握篆於上,必有一二鄙流,風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則竭攫未盡之膏脂,爲之具錦屏;其將敗也,則驅誅未盡之肢體,爲之乞保留。官無貪廉,每蒞一任,必有此兩事。赫赫者一日未去,則蚩蚩者不敢不從。積習相傳,沿爲成規,其亦取笑於潞城之鬼也已!”

〈馬介甫〉

楊萬石,大名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懼”。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輒以鞭撻從事。楊父年六十餘而鰥,尹以齒奴隸數。楊與弟萬鍾常竊餌翁,不敢令婦知。然衣敗絮,恐貽訕笑,不令見客。萬石四十無子,納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語。兄弟候試郡中,見一少年,容服都雅。與語,悦之,詢其姓字,自雲:“介甫,馬姓。”由此交日密,焚香爲昆季之盟。既别,約半載,馬忽擕僮僕過楊。值楊翁在門外曝陽捫虱,疑爲傭僕,通姓氏使達主人,翁披絮去。或告曰:“此即其翁也。”馬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恙。促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疊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飲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脱粟失飪,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硬去。萬鍾襆被來伴客寢,馬責之曰:“曩以伯仲高義,遂同盟好。今老父實不溫飽,行道者羞之!”萬鍾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難申致。家門不吉,蹇遭悍嫂,尊長細弱,横被催殘。非瀝血之好,此醜不敢颺也。”馬駭歎移時,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異聞,不可不一目見之。請假閑舍,就便自炊。”萬鍾從其教,即除室爲馬安頓。夜深竊饋蔬稻,惟恐婦知。馬會其意,力卻之,且請楊翁與同食寢。自詣城肆市布帛,爲易袍褲,父子兄弟皆感泣。萬鍾有子喜兒方七歲,夜從翁眠。馬撫之曰:“此兒福壽,過於其父,但少年孤苦耳。”婦聞老翁安飽,大怒,輒罵,謂馬強預人家事。初惡聲尚在閨闥,漸近馬居,以示瑟歌之意。楊兄弟汗體徘徊,不能制止;而馬若弗聞也者。妾王,體妊五月,婦始知之,褫衣慘掠。已,乃喚萬石跪受巾幗,操鞭逐出。值馬在外,慚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婦亦隨出,叉手頓足,觀者填溢。馬指婦叱曰:“去,去!”婦即反奔,若被鬼逐,褲履俱脱,足纏縈繞於道上,徒跣而歸,面色灰死。少定,婢進襪履,着已,噭啕大哭。家無敢問者。馬曳萬石爲解巾幗,萬石聳身定息,如恐脱落,馬強脱之,而坐立不寧,猶懼以私脱加罪。探婦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婦殊不發一語,遽起,入房自寢。萬石意始舒,與弟竊奇焉。家人皆以爲異,相聚偶語。婦微有聞,益羞怒,遍撻奴婢。呼妾,妾創劇不能起。婦以爲偽,就榻搒之,崩注堕胎。萬石於無人處,對馬哀啼,馬慰解之。呼僮具牢饌,更籌再唱,不放萬石去。

婦在閨房恨夫不歸,方大恚忿,聞撬扉聲,急呼婢,則室門已辟。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猙獰如鬼;俄又有數人入,各執利刃。婦駭絕欲號,巨人以刀刺頸曰:“號便殺卻!”婦急以金帛贖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悍婦心耳!婦益懼,自投敗顙。巨人乃以利刃畫婦心而數之曰:“如某事,謂可殺否?”即以畫。凡一切凶悍之事,責數殆盡,刀畫膚革不啻數十。末乃曰:“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數人反接其手,剖視悍婦心腸。婦叩頭乞命,但言知悔。俄聞中門啟閉,曰:“楊萬石來矣。既已悔過,姑留餘生。”紛然盡散。

無何,萬石入,見婦赤身繃系,心頭刀痕,縱横不可數。解而問之,得其故,大駭,竊疑馬。明日,向馬述之,馬亦駭。由是婦威漸斂,經數月不敢出一惡語。馬大喜,告萬石曰:“實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術懼之。既得好合,請暫别也。”遂去。婦每日暮,挽留萬石作侶,歡笑而承迎之。萬石生平不解此樂,遽遭之,覺坐立皆無所可。婦一夜憶巨人狀,瑟縮搖戰。萬石思媚婦意,微露其假。婦遽起,苦致窮詰。萬石自覺失言,而不能悔,遂實告之。婦勃然大罵,萬石懼,長跽床下。婦不顧,哀至漏三下,婦曰:“欲得我恕,須以刀畫汝心頭如幹數,此恨始消。”乃起捉廚刀。萬石大懼而奔,婦逐之。犬吠雞騰,家人盡起。萬鍾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婦乃詬詈,忽見翁來,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條條割裂,批頰而摘翁髭。萬鍾見之怒,以石擊婦,中顱,顛蹶而斃。萬鍾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時婦複蘇,聞萬鍾死,怒亦遂解。

既殯,弟婦戀兒,矢不嫁。婦唾罵不與食,醮去之。遺孤兒,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訖,始啖以冷塊。積半歲,兒尪羸,僅存氣息。一日馬忽至,萬石囑家人,勿以告婦。馬見翁襤縷如故,大駭;又聞萬鍾殞謝,頓足悲哀。兒聞馬至,便來依戀,前呼馬叔。馬不能識,審顧始辯,驚曰:“兒何憔悴至此!”翁乃囁嚅具道情事,馬忿然謂萬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謬。兩人止此一線,殺之,將奈何?”萬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語數刻,婦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萬石入,批使絕馬。含涕而出,批痕儼然。馬怒之曰:“兄不能威,獨不能斷‘出’耶?毆父殺弟,安然忍之,何以爲人!”萬石欠伸,似有動容。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須殺;即便殺卻勿懼。僕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極力,保無虧也。”萬石喏,負氣疾行,奔而入。適與婦遇,叱問:“何爲?”萬石皇遽失色,以手據地曰:“馬生教餘出婦。”婦益恚,顧尋刀杖,萬石懼而卻步。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開篋,出刀圭藥,合水授萬石飲。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輕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暫試之。”飲下,少頃,萬石覺忿氣填胸,如烈焰沖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婦未及詰,萬石以足騰起,婦顛去數尺有咫。即複握石成拳,擂擊無算。婦體幾無完膚,嘲猶詈。萬石於腰中出佩刀。婦罵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下。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家人見萬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餘怒未息,屢欲奔尋,馬止之。少間,藥力消,嗒若喪。馬囑曰:“兄勿餒。乾綱之振,在此一擧。夫人之所以懼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須從此滌故更新。再一餒,則不可爲矣。”遣萬石入探入。婦股栗心慴,倩婢扶起,將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語馬生,父子交賀。馬欲去,父子共挽之。馬曰:“我適有東海之行,故便道相過,還時可複會耳。”

月餘婦起,賓事良人。久覺黔驢無技,漸狎,漸嘲,漸罵,居無何,舊態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隸道士籍,萬石亦不敢尋。年餘馬至,知其狀,怫然責數已,立呼兒至,置驢子上,驅策徑去。由此鄉人皆不齒萬石。學使案臨,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祿,居室財物,悉爲煨燼,延燒鄰舍。村人執以告郡,罰鍰煩苛。於是家產漸盡,至無居廬,近村相戒,無以舍舍萬石。尹氏兄弟,怒婦所爲,亦絕拒之。萬石既窮,質妾於貴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資斧已絕。婦不肯從,聒夫再嫁。適有屠而鰥者,以錢三百貨去。

萬石一身,丐食於遠村近郭間。至一朱門,閽人訶拒不聽前。少間一官人出,萬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視久之,略詰姓名,驚曰:“是伯父也!何一貧至此?”萬石細審,知爲喜兒,不覺大哭。從之入,見堂中金碧煥映。俄頃,父扶童子出,相對悲哽。萬石始述所遭。初,馬擕喜兒至此,數日,即出尋楊翁來,使祖孫同居。又延師教讀。十五歲入邑庠,次年領鄉薦,始爲完婚。乃别欲去,祖孫泣留之。馬曰:“我非人,實狐仙耳。道侶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覺惻楚。因念昔與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傷。遂以輿馬齎金贖王氏歸。年餘生一子,因以爲嫡。

尹從屠半載,狂悖猶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綆懸梁上,荷肉竟出。號極聲嘶,鄰人始知。解縛抽綆,一抽則呼痛之聲,震動四鄰。以是見屠來,則骨毛皆豎。後脛創雖愈,而斷芒遺肉内,終不利於行,猶夙夜服役,無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歸,則撻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於人者,亦猶是也。一日,楊夫人及伯母燒香普陀寺,近村農婦並來參謁。尹在中悵立不前,王氏故問:“此伊誰?”家人進白:“張屠之妻。”便訶使前,與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婦從屠,當不乏肉食,何羸瘠乃爾?”尹愧恨,歸欲自經,綆弱不得死。屠益惡之。歲餘,屠死。途遇萬石,遙望之,以膝行,淚下如麻。萬石礙僕,未通一言。歸告侄,欲謀珠還,侄固不肯。婦爲里人所唾棄,久無所歸,依群乞以食。萬石猶時就尹廢寺中,侄以爲玷,陰教群乞窘辱之,乃絕。

此事餘不知其究竟,後數行,乃畢公權撰成之。

異史氏曰:“懼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間,乃有楊郎!寧非變異?餘常作《妙音經》之續言,謹附錄以博一噱:

‘竊以天道化生萬物,重賴坤成;男兒志在四方,尤須内助。同甘獨苦,勞爾十月呻吟;就濕移幹,苦矣三年顰笑。此顧宗祧而動念,君子所以有伉儷之求;瞻井臼而懷思,古人所以有魚水之愛也。第陰教之旗幟日立,遂乾綱之體統無存。始而不遜之聲,或大施而小報;繼則如賓之敬,竟有往而無來。隻緣兒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氣。床上夜叉坐,任金剛亦須低眉;釜底毒煙生,即鐵漢無能強項。秋砧之杵可掬,不搗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輕試蓮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將代孟母投梭;婦唱夫隨,翻欲起周婆制禮。婆娑跳擲,停觀滿道行人;嘲雞嘶,撲落一群嬌鳥。

‘惡乎哉!呼天籲地,忽爾披發向銀床;醜矣夫!轉目搖頭,猥欲投繯延玉頸。當是時也:地下已多碎膽,天外更有驚魂。北宮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無懼?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可問之處。豈果脂粉之氣,不勢而威?胡乃肮髒之身,不寒而栗?猶可解者:魔女翹鬟來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鳩盤蓬首到人間,也要香花供養。聞怒獅之吼,則雙孔撩天;聽牝雞之鳴,則五體投地。登徒子淫而忘醜,“回波詞”憐而成嘲。設爲汾陽之婿,立致尊榮,媚卿卿良有故;若贅外黄之家,不免奴役,拜僕僕將何求?彼窮鬼自覺無顏,任其斫樹摧花,止求包荒於悍婦,如錢神可雲有勢,乃亦嬰鱗犯制,不能借助於方兄。

‘豈縛游子之心,惟茲鳥道?抑消霸王之氣,恃此鴻溝?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嚐教吟“白首”?而朝行雲,暮行雨,輒欲獨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紅牙玉板;憐爾“妾命薄”,獨支永夜寒更。蟬殼鷺灘,喜驪龍之方睡;犢車塵尾,恨駑馬之不奔。榻上共臥之人,撻去方知爲舅;床前久系之客,牽來已化爲羊。需之殷者僅俄頃,毒之流者無盡藏。買笑纏頭,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難違;俯首帖耳,而受無妄之刑,李陽亦謂不可。酸風凛冽,吹殘綺閣之春;酷海汪洋,淹斷藍橋之月。又或盛會忽逢,良朋即坐,鬥酒藏而不設,且由房出逐客之書;故人疏而不來,遂自我廣絕交之論。甚而雁影分飛,涕空沾於荆樹;鸞膠再覓,變遂起於蘆花。故飲酒陽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餘並無室家。古人爲此,有隱痛矣。

‘嗚呼!百年鴛偶,竟成附骨之疽;五兩鹿皮,或買剝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膽似鬥者何人?固不敢於馬棧下斷絕禍胎,又誰能向蠶室中斬除孽本?娘子軍肆其横暴,苦療妒之無方;胭脂虎啖盡生靈,幸渡迷之有楫。天香夜爇,全澄湯鑊之波;花雨晨飛,盡滅劍輪之火。極樂之境,彩翼雙棲;長舌之端,青蓮並蒂。拔苦惱於優婆之國,立道場於愛河之濱。咦!願此幾章貝葉文,灑爲一滴楊枝水!’”

〈魁星〉

鄆城張濟宇,臥而未寐,忽見光明滿室。驚視之,一鬼執筆立,若魁星狀。急起拜叩,光亦尋滅。由此自負,以爲元魁之先兆也。後竟落拓無成,家亦雕落,骨肉相繼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爲福而爲禍也?

〈厙將軍〉

厙大有,字君實,漢中洋縣人,以武擧隸祖述舜麾下。祖厚遇之,屢蒙拔擢,遷偽周總戎。後覺大勢既去,潛以兵乘祖。祖格拒傷手,因就縛之,納款於總督蔡。至都夢至冥司,冥王怒其不義,命鬼以沸湯澆其足。既醒,足痛不可忍,後腫潰,指盡堕;又益之瘧。輒呼曰:“我誠負義!”遂死。異史氏曰:“事偽朝固不足言忠;然國士庸人,因知爲報,賢豪之自命宜爾也。是誠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懷二心者矣。”

〈絳妃〉

癸亥歲,餘館於畢刺史公之綽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輒從公杖履,得恣游賞。

一日眺覽既歸,倦極思寢,解屨登床。夢二女郎被服豔麗,近請曰:“有所奉托,敢屈移玉。”餘愕然起,問:“誰相見召?”曰:“絳妃耳。”恍惚不解所謂,遽從之去。俄睹殿閣高接雲漢,下有石階層層而上,約盡百餘級,始至顛頭。見朱門洞敞。又有二三麗者,趨入通客。無何,詣一殿外,金鉤碧箔,光明射眼,内一婦人降階出,環佩鏘然,狀若貴嬪。方思展拜,婦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須首射。”呼左右以毯貼地,若將行禮。餘惶然無以爲地,因啟曰:“草莽微賤,得辱寵召,已有餘榮。況分敢庭抗禮,益臣之罪,摺臣之福!”妃命撤毯設宴,對宴相向。酒數行,餘辭曰:“臣飲少輒醉,懼有愆儀。教命雲何?幸釋疑慮。”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飲。餘屢請命,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細弱依棲於此,屢被封家女子横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餘惶然起奏:“臣學陋不文,恐負重托;但承寵命,敢不竭肝膈之愚。”妃喜,即殿上賜筆劄。諸姬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又一垂髫人,摺紙爲範置腕下。略寫一兩句,便二三輩叠背相窺。餘素遲鈍,此時覺文思若湧。少間稿脱,爭持去啟呈絳妃。妃展閱一過,頗謂不疵,遂複送餘歸。醒而憶之,情事宛然。但檄詞強半遺忘,因足而成之:

“謹按封氏,飛颺成性,忌嫉爲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沙。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憂,反借渠以解慍;楚王蒙其盅惑,賢才未能稱意,惟得彼以稱雄。沛上英雄,雲飛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從此怙寵日恣,因而肆狂無忌。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澎湃中宵,弄寒聲於秋樹。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於灩澦堆中,生江之浪。

“且也,簾鉤頻動,發高閣之清商;檐鐵忽敲,破離人之幽夢。尋帷下榻,反同入幕之賓;排闥登堂,竟作翻書之客。不曾於生平識面,直開門戶而來;若非是掌上留裙,凡掠妃子而去。吐虹絲於碧落,乃敢因月成闌;翻柳浪於青郊,謬說爲花寄信。賦歸田者,歸途才就,飄飄吹薜荔之衣;登高合者,高興方濃,輕輕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摶空;箏聲入乎雲霄,百尺之鳶絲斷系。不奉太後之詔,欲速花開;未絕坐客之纓,竟吹燈滅。

“甚則颺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雲,卷破杜陵之屋。馮夷起而擊鼓,少女進而吹笙。盪漾以來,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爲飛。未施摶水之威,浮水江豚時出拜;陡出障天之勢,書天雁字不成行。助馬當之輕帆,彼有取爾;牽瑤台之翠帳,於意雲何?至於海鳥有靈,尚依魯門以避;但使行人無恙,願喚尤郎以歸;古有賢豪,乘而破者萬里;世無高士,禦以行者幾人?駕炮車之狂雲,遂以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漫以河伯爲尊。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爲其蹂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穀,綴爲藉客之裀;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闌,雜佩紛其零落。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翻躚江漢女,弓鞋漫踏春園;寂寞玉樓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時也:傷春者有難乎爲情之怨,尋勝者作無可奈何之歌。爾乃趾高氣颺,發無端之踔厲;催蒙振落,動不已之瓓珊。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堕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朝容夕悴,免荼毒於何年?怨羅裳之易開,罵空聞於子夜;訟狂伯之肆虐,章未報於天庭。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且看鶯儔燕侶,公覆奪愛之仇;請與蝶友蜂媒,共發同心之誓。蘭橈桂楫,可教戰於昆明;桑蓋柳旌,用觀兵於上苑。東籬處士,亦出茅廬;大樹將軍,應懷義憤。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

〈河間生〉

河間某生,場中積麥穰如丘,家人日取爲薪,洞之。有狐居其中,常與主人相見,老翁也。一日屈主人飲,拱生入洞,生難之,強而後入。入則廊舍華好。即坐,茶酒香烈;但日色蒼皇,不辨中夕。筵罷既出,景物俱杳。翁每夜往夙歸,人莫能蹟,問之則言友朋招飲。生請與俱,翁不可;固請之,翁始諾。挽生臂,疾如乘風,可炊黍時,至一城市。入酒肆,見坐客良多,聚飲頗嘩,乃引生登樓上。下視飲者,幾案柈餐,可以指數。翁自下樓,任意取案上酒果,抔來供生。筵中人曾莫之禁。移時,生視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翁曰:“此正人,不可近。”生默念:狐與我游,必我邪也。自今以往,我必正!方一注想,覺身不自主,眩堕樓下。飲者大駭,相嘩以妖。生仰視,竟非樓,乃梁間耳。以實告眾。眾審其情確,贈而遣之。問其處,乃魚台,去河間千里雲。

〈雲翠仙〉

梁有才,故晉人,流寓於濟作小負販,無妻子田產。從村人登岱。當四月交,香侶雜遝,又有優婆夷、塞,率男子以百十,雜跪神座下,視香炷爲度,名曰:“跪香”。才視眾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詐爲香客,近女郎跪,又偽爲膝困無力狀,故以手據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遠之。才亦膝行而近之,少間又據之。女郎覺,遽起,不跪,出門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蹟,不知其往,心無望,怏怏而行。途中見女郎從媼,似爲女也母者,才趨之。

媼女行且語,媼雲:“汝能參禮娘娘,大好事!汝又無弟妹,但穫娘娘冥加護,護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才竊喜,漸漬詰媼;媼自言爲雲氏,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纖纖,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將寄舅家宿耳。”才曰:“適言相婿,不以貧嫌,不以賤鄙,我又未婚,頗當母意否?”媼以問女,女不應;媼數問,女曰:“渠寡福,又盪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兒不能爲遢伎兒作婦。”才聞,樸誠自表,切矢皦日。媼喜,竟諾之。女不樂,勃然而已。母又強拍咻之。

才殷勤,手於橐,覓山兜二,舁媼及女,己步從,若爲僕。過隘,輒訶兜夫不得顛搖,意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媼也。雲兄之嫂之,謂:“才吾婿。日適良,不須别擇,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餚餌才。既,嚴妝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義,迫母命,漫相隨。郎若人也,當不須憂偕活。”才唯唯聽受。

明日早起,母謂才:“宜先去,我以女繼至。”才歸,掃戶闥,媼果送女至。入視室中,虛無有,便雲:“似此何能自給?老身速歸,當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即有男女數輩,各擕服食器具,布一室滿之。不飯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溫飽,惟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女勸之不聽,頗不耐之,惟嚴守箱奩,如防寇。一日,博黨款門訪才,窺見女,適適然驚。戲謂才曰:“子大富貴,何憂貧耶?”才問故,答曰:“曩見夫人,真仙人也。適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爲媵,金可得百;爲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耶?”才不言,而心然之。歸,輒向女欷歔,時時言貧不可度。女不顧,才頻頻擊桌,抛箸,罵婢,作諸態。一夕女沽酒與飲,忽曰:“郎以貧故,日焦心。我又不能禦貧,分郎憂衷,豈不愧怍?但無長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經營。”才搖首曰:“其值幾何!”又飲少時,女曰:“妾於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貧如此,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有何發蹟?不如以妾鬻貴家,兩所便益,得值或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莊。才喜曰:“容再計之。”遂緣中貴人,貨隸樂籍。中貴人親詣才,見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緡,事濱就矣。女曰:“母以婿家貧,常常縈念,今意斷矣,我將暫歸省;且郎與妾絕,何得不告母?”才慮母阻,女曰:“我顧自樂之,保無差貸。”才從之。

夜將半,始抵母家。撾闔入,見樓舍華好,婢僕輩往來憧憧。才日與女居,每請詣母,女輒止之。故爲甥館年餘,曾未一臨嶽家。至此大駭,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從也。女引才登樓上,媼驚問:“夫婦何來?”女怨曰:“我固道渠不義,今果然。”乃於衣底出黄金二鋌,置幾上,曰:幸不爲小人賺脱,今仍以還母。”母駭問故,女曰:“渠將鬻我,故藏金無用處。”乃指才罵曰:“豺鼠子!曩日負肩擔,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終夜惡。自我歸汝家,安座餐飯,鬼皮始脱。母在前,我豈誣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氣。女又曰:“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謂猶相疋,有何虧負,遂無一念香火情?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言次,婢嫗連衿臂,鏇鏇圍繞之。聞女責數,便都唾罵,共言:“不如殺卻,何須複雲雲:“才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眥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腂。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觳觫。”乃率眾下樓去。

才坐聽移時,語聲俱寂,思欲潛遁。忽仰視,見星漢,東方已白,野色蒼莽,燈亦尋滅。並無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絕望深無底,駭絕,懼堕。身稍移,塌然一聲,隨石崩墜,壁半有枯横焉,罥不得堕。以枯受腹,手足無着。下視茫茫,不知幾何尋丈。不敢轉側,嗥怖聲嘶,一身盡腫,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漸高,始有樵人望見之;尋綆來,縋而下,取置崖上,奄將溘斃。舁歸其家,至則門洞敞,家荒荒如敗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嗒然自臥,饑時日一乞食於鄰,既而腫潰爲癩。里黨薄其行,悉唾棄之。才無計,貨屋而穴居,行乞於道,以刀自隨。或勸以刀易餌,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衛耳。”後遇向勸鬻妻者於途,近而哀語,遽出刀摮而殺之,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獄中,尋瘐死。

異史氏曰:“得遠山芙蓉,與共四壁,與之南面王豈易哉!己則非人,而怨逢惡之友,故爲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狹邪子誘人淫博,爲諸不義,其事不敗,雖則不怨亦不德。迨於身無襦,婦無褲,千人所指,無疾將死,窮敗之念,無時不縈於心;窮敗之恨,無時不加於齒。清夜牛衣中,輾轉不寐。夫然後曆曆想未落時,曆曆想將落時,又曆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發端致落之人。至於此,弱者起,擁絮坐詛,強者忍凍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終夜矣。故以善規人,如贈橄欖;以惡誘人,如饋漏脯也。聽者固當省,言者可勿戒哉!”

〈跳神〉

濟俗:民間有病者,閨中以神蔔。倩老巫擊鐵環單面鼓,娑婆作態,名曰“跳神”。而此俗都中尤盛。良家少婦,時自爲之。堂中肉於案,酒於盆,甚設幾上。燒巨燭,明於晝。婦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兩人捉臂,左右扶掖之。婦刺刺瑣絮,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參差,無律帶腔。室數鼓亂撾如雷,蓬蓬聒人耳。婦吻辟翕,雜鼓聲,不甚辨了。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須人,失扶則僕。鏇忽伸頸巨躍,離地尺有咫。室中諸女子,凛禀愕顧曰:“祖宗來吃食矣。”便一噓,吹燈滅,内外冥黑。人惵息立暗中,無敢交一語,語亦不得聞,鼓聲亂也。食頃,聞婦厲聲呼翁姑及夫嫂小字,始共爇燭,傴僂問休咎。視樽中、盎中、案中,都空。望顏色,察嗔喜。肅肅羅問之,答若響。中有腹誹者,神已知,便指某姍笑我,大不敬,將褫汝褲。誹者自顧,瑩然已裸,輒於門外樹頭覓得之。

滿洲婦女,奉事尤虔。小有疑,必以決。時嚴妝,騎假虎、假馬,執長兵,舞榻上,名“跳虎神”。馬、虎勢作威怒,屍者聲傖佇。或言關、張、玄壇,不一號。赫氣慘凛,尤能畏怖人。有丈夫穴窗來窺,輒被長兵破窗刺帽,挑入去。一家嫗媳姊若妹,森森蹜蹜,雁行立,無歧念,無懈骨。

〈鐵布衫法〉

沙回子得鐵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斷牛項;横搠之,可洞牛腹。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懸木於空,遣兩健僕極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聲,木去遠矣。又出其勢即石上,以木椎力擊之,無少損。但畏刀耳。

〈大力將軍〉

查伊璜,浙人,清明飲野寺中,見殿前有古鍾,大於兩石甕,而上下土痕手蹟,滑然如新。疑之。俯窺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許,不知所貯何物。使數人摳耳,力掀擧之無少動,益駭。乃坐飲以伺其人;居無何,有乞兒入,擕所得糗糒,堆累鍾下。乃以一手起鍾,一手掬餌置筐内,往返數回始盡。已複合之乃去,移時複來,探取食之。食已複探,輕若啟櫝。一座盡駭。查問:“若個男兒胡行乞?”答以:“啖噉多,無傭者。”查以其健,勸投行伍,乞人愀然慮無階。查遂擕歸餌之,計其食,略倍五六人。爲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贈之行。

後十餘年,查猶子令於閩,有吳將軍六一者,忽來通謁。款談間,問:“伊璜是君何人?”答言:“爲諸父行。與將軍何處有素?”曰:“是我師也。十年之别,頗複憶念。煩致先生一賜臨也。”漫應之。自念叔名賢,何得武弟子?會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記憶。因其問訊之殷,即命僕馬,投刺於門。將軍趨出,逆諸大門之外。視之,殊昧生平。竊疑將軍誤,而將軍傴僂益恭。肅客入,深啟三四關,忽見女子往來,知爲私廨,屏足立。將軍又揖之。少間登堂,則卷簾者、移座者,並皆少姬。既坐,方擬展問,將軍頤少動,一姬捧朝服至,將軍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爲。眾嫗捉袖整衿訖,先命數人撩查座上不使動,而後朝拜,如覲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憶擧鍾之乞人耶?”查乃悟。既而華筵高列,家樂作於下。酒闌,群姬列侍。將軍入室,請衽何趾,乃去。

查醉起遲,將軍已於寢門三問矣。查不自安,辭欲返,將軍投轄下鑰,錮閉之。見將軍日無别作,惟點數姬婢養廝卒,及騾馬服用器具,督造記籍,戒無虧漏。查以將軍家政,故未深叩。一日,執籍謂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喝。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將軍不聽。出藏鏹數萬,亦兩置之。按籍點照,古玩床幾,堂内外羅列幾滿。查固止之,將軍不顧。稽婢僕姓名已,即今男爲治裝,女爲斂器,且囑敬事先生,百聲悚應。又親視姬婢登輿,廄卒捉馬騾,闐咽並發,乃返别查。

後查以修史一案,株連被收,卒得免,皆將軍力也。異史氏曰:“厚施而不問其名,真俠烈古丈夫哉!而將軍之報,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僅見。如此胸襟,自不應老於溝瀆,以是知兩賢之相遇,非偶然也。”

〈白蓮教〉

白蓮教某者,山西人,大約徐鴻儒之徒。左道惑眾,堕其術者甚眾。一日將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囑門人坐守,戒勿啟視。去後門人啟之,見盆貯清水,水上編草爲舟,帆檣具焉。異而撥以指,隨手傾側;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師來,怒責曰:“何違吾命?”門人立白其無。師曰:“適海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燒巨燭於堂上,戒恪守,勿以風滅。漏二滴,師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暫寐,及醒燭已竟滅,急起爇之。既而師入,又責之。門人曰:“我固不曾睡,燭何得息?”師怒曰:“適使我暗行十餘里,尚複雲雲耶?”門人大駭。奇行種種,不可勝書。

後有愛妾與門人通,覺之隱而不言。遣門人飼豕,門人入圈,立地化爲豕,某即呼屠人殺之,貨其肉,人無知者。門人父以子不歸,過問之,辭以久弗至。門人家各處探訪,杳無消息。有同師者隱知其事,泄諸門人之父,父告之邑宰。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詳請官兵千人圍其第,妻子皆就執。閉置樊籠,將以解都。途經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與樹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長尺許。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卻之。”甲士脱妻縛,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眾愈駭。某曰:“既殺吾妻,是須吾子。”複出其子,巨人又吞之。眾相覷,莫知所爲。某泣且怒曰:“既殺吾妻,又殺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不可也。”眾果出諸籠,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氣而逆。格鬥移時,巨人抓攫入口,伸頸咽下,從容竟去。

〈顏氏〉

顺天某生,家貧,值歲饑,從父之洛。性鈍,年十七,裁能成幅。而豐儀秀美,能雅謔,善尺牘,見者不知其中之無有也。無何,父母繼殁,孑然一身,受童蒙於洛汭。

時村中顏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在時嚐教之讀,一過輒記不忘。十數歲,學父吟詠,父曰:“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鍾愛之,期擇貴婿。父卒,母執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勸適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適鄰婦逾垣來,就與攀談。以字紙裹繡線,女啟視,則某手翰,寄鄰生者,反複之似愛好焉。鄰婦窺其意,私語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與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囑渠儂合之。”女默默不語。婦歸,以意授夫。鄰生故與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遺金鴉環,托委致焉。刻日成禮,魚水甚歡。

及睹生文,笑曰:“文與卿似是兩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勸生研讀,嚴如師友。斂昏,先挑燭據案自哦,爲丈夫率,聽漏三下,乃已。如是年餘,生制藝頗通,而再試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給,撫情寂漠,嗷嗷悲泣。女訶之曰:“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視之!”生方懊喪,聞妻言,睒晹而怒曰:“閨中人,身不到場屋,便以功名富貴,似在廚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於頂,恐亦猶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試期,妾請易裝相代。倘落拓如君,當不敢複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直宜使請嚐試之。但恐綻露,爲鄉鄰笑耳。”女曰:“妾非戲語。君嚐言燕有故廬,請男裝從君歸,偽爲弟。君以繈褓出,誰得辨其非?”生從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視妾可作男兒否?”生視之,儼然一少年也。生喜,遍辭里社。交好者薄有饋遺,買一羸蹇,禦妻而歸。

生叔兄尚在,見兩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顧之。又見宵旰攻苦,倍益愛敬。僱一剪發雛奴爲供給使,暮後輒遣去之。鄉中弔慶,兄自出周鏇,弟惟下帷讀。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請見,兄輒代辭。讀其文,蝦然駭異。或排闥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見豐采,又共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爭願贅焉。叔兄商之,惟囅然笑。再強之,則言:“矢志青雲,不及第,不婚也。”會學使案臨,兩人並出。兄又落;弟以冠軍應試,中顺天第四。明年成進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尋遷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賜歸田里。賓客填門,迄謝不納。

又自諸生以及顯貴,並不言娶,人無不怪之者。歸後漸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無苟且。無何,明鼎革,天下大亂。乃告嫂曰:“實相告:我小郎婦也。以男子闒茸,不能自立,負氣自爲之。深恐播颺,致天子召問,貽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視靴中則絮滿焉。於是使生承其銜,仍閉門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資購妾。謂生曰:“凡人置身通顯,則買姬媵以自奉,我宦蹟十年猶一身耳。君何福澤,坐享佳麗?”生曰:“面首三十人,請卿自置耳。”相傳爲笑。是時生父母,屢受覃恩矣。搢紳拜往,尊生以侍禦禮。生羞襲閨銜,惟以諸生自安,終身未嚐輿蓋雲。

異史氏曰:“翁姑受封於新婦,可謂奇矣。然侍禦而夫人也者,何時無之?但夫人而侍禦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稱丈夫者,皆愧死矣!”

〈杜翁〉

杜翁,沂水人。偶自市中出,坐牆下,以候同游。覺少倦,忽若夢,見一人持牒攝去。至一府署,從來所未經。一人戴瓦壟冠自内出,則青州張某,其故人也。見杜驚曰:“杜大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張疑其誤,將爲查驗。乃囑曰:“謹立此,勿他適。恐一迷失,將難救挽。”遂去,久之不出。

惟持牒人來,自認其誤,釋今歸。别杜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美好,悦而尾之。下道,趨小徑,行數十步,聞張在後大呼曰:“杜大哥,汝將何往?”杜迷戀不已。俄見諸女人入一圭竇,心識爲王氏賣酒之家。不覺探身門内,略一窺瞻,即覺身在苙中,與諸小豭同伏。豁然自悟,已化豕矣。而耳中猶聞張呼,大懼,急以首觸壁。聞人言曰:“小豕顛癇矣。”還顧,已複爲人。速出門,則張候於途。責曰:“固囑勿他往,何不聽言?幾至壞事!”遂把手送至市門,乃去。杜忽醒,則身猶倚壁間。詣王氏問之,果有一豕自觸死雲。

〈小謝〉

渭南薑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蒼頭門之而死,數易皆死,遂廢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儻,好狎妓,酒闌輒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實終夜無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堅拒不亂,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貧,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數椽,溽暑不堪其熱,因請部郎假廢第。部郎以其凶故卻之,生因作《續無鬼論》獻部郎,且曰:“鬼何能爲!”部郎以其請之堅,諾之。

生往除廳事。薄暮,置書其中,返取他物,則書已亡。怪之,仰臥榻上,靜息以伺其變。食頃,聞步履聲,睨之,見二女自房中出,所亡書送還案上。一約二十,一可十七八,並皆姝麗。逡巡立榻下,相視而笑。生寂不動。長者翹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覺心搖搖若不自持,即急肅然端念,卒不顧。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輕批頤頰作小響,少者益笑。生驟起,叱曰:“鬼物敢爾!”二女駭奔而散。生恐夜爲所苦,欲移歸,又恥其言不掩,乃挑燈讀。暗中鬼影僮僮,略不顧瞻。夜將半,燭而寢。始交睫,覺人以細物穿鼻,奇癢,大嚏,但聞暗處隱隱作笑聲。生不語,假寐以俟之。俄見少女以紙條拈細股,鶴行鷺伏而至,生暴起訶之,飄竄而去。既寢,又穿其耳。終夜不堪其擾。雞既鳴,乃寂無聲,生始酣眠,終日無所睹聞。

日既下,恍惚出現。生遂夜炊,將以達旦。長者漸曲肱幾上觀生讀,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飄散;少間,又撫之。生以手按卷讀。少者潛於腦後,交兩手掩生目,瞥然去,遠立以哂。生指罵曰:“小鬼頭!捉得便都殺卻!”女子即又不懼。因戲之曰:“房中縱送,我都不解,纏我無益。”二女微笑,轉身向竈,析薪溲米,爲生執爨。生顧而獎之曰:“兩卿此爲,不勝憨跳耶?”俄頃粥熟,爭以匕、箸、陶碗置幾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報德?”女笑雲:“‘飯中溲合砒、酖矣。”生曰:“與卿夙無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複盛,爭爲奔走。生樂之,習以爲常。

日漸稔,接坐傾語,審其姓名。長者雲:“妾秋容喬氏,彼阮家小謝也。”又研問所由來,小謝笑曰:“癡郎!尚不敢一呈身,誰要汝問門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對麗質,寧獨無情;但陰冥之氣,中人必死。不樂與居者,行可耳;樂與居者,安可耳。如不見愛,何必玷兩佳人?如果見愛,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顧動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時而探手於懷,捋褲於地,亦置不爲怪。

一日,錄書未卒業而出,返則小謝伏案頭,操管代錄。見生,擲筆睨笑。近視之,雖劣不成書,而行列疏整。生讚曰:“卿雅人也!苟樂此,僕教卿爲之。”乃擁諸懷,把腕而教之畫。秋容自外入,色乍變,意似妒。小謝笑曰:“童時嚐從父學書,久不作,遂如夢寐。”秋容不語。生喻其意,偽爲不覺者,遂抱而授以筆,曰:“我視卿能此否?”作數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筆力!”秋容乃喜。生於是摺兩紙爲範,俾共臨摹,生另一燈讀。竊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擾。仿畢,祗立幾前,聽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讀,塗鴉不可辨認,花判已,自顧不如小謝,有慚色。生獎慰之,顏霽。二女由此師事生,坐爲抓背,臥爲按股,不惟不敢侮,爭媚之。逾月,小謝書居然端好,生偶讚之。秋容大慚,粉黛淫淫,淚痕如線,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讀,穎悟非常,指示一過,無再問者。與生競讀,常至終夜。小謝又引其弟三郎來拜生門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鉤爲贄。生令與秋容執一經,滿堂咿唔,生於此設鬼帳焉。部郎聞之喜,以時給其薪水。積數月,秋容與三郎皆能詩,時相酬唱。小謝陰囑勿教秋容,生諾之;秋容陰囑勿教小謝,生亦諾之。一日生將赴試,二女涕淚相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爲辱,遂行。先是,生好以詩詞譏切時事,穫罪於邑貴介,日思中傷之。陰賂學使,誣以行簡,淹禁獄中。資斧絕,乞食於囚人,自分已無生理。忽一人飄忽而入,則秋容也,以饌具饋生。相向悲咽,曰:“三郎慮君不吉,今果不謬。三郎與妾同來,赴院申理矣。”數語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聲屈,收之。秋容入獄報生,返身往偵之,三日不返。生愁餓無聊,度日如年。忽小謝至,愴惋欲絕,言:“秋容歸,經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強攝去,逼充禦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馳百里,奔波頗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徹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兩,跛踦而沒。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無端代控,將杖之,撲地遂滅。異之。覽其狀,情詞悲惻。提生面鞫,問:“三郎何人?”生偽爲不知。部院悟其冤,釋之。既歸,竟夕無一人。更闌,小謝始至,慘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義,令托生富貴家。秋容久錮,妾以狀投城隍,又被按閣不得入,且複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僕其像,踐踏爲泥,數城隍而責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夢中耶!”悲憤相對,不覺四漏將殘,秋容飄然忽至。兩人驚喜,急問。秋容泣下曰:“今爲郎萬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歸,曰:‘我無他意,原亦愛故;既不願,固亦不曾污玷。煩告陶秋曹,勿見譴責。’”生聞少歡,欲與同寢,曰:“今日願與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執不可。然俯頸傾頭,情均伉儷。二女以遭難故,妒念全消。會一道士途遇生,顧謂“身有鬼氣”。生以其言異,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擬負他。”因書二符付生,曰:“歸授兩鬼,任其福命。如聞門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歸囑二女。後月餘,果聞有哭女者,二女爭棄而去。小謝忙急,忘吞其符。見有喪輿過,秋容直出,入棺而沒;小謝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視,則富室郝氏殯其女。共見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驚疑;俄聞棺中有聲,息肩發驗,女已頓蘇。因暫寄生齋外,羅守之。忽開目問陶生,郝氏研詰之,答雲:“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歸,女不從,徑入生齋,偃臥不起。郝乃識婿而去。

生就視之,面龐雖異,而光豔不減秋容,喜愜過望,殷叙平生。忽聞嗚嗚然鬼泣,則小謝哭於暗陬。心甚憐之,即移燈往,寬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曉始去。天明,郝以婢媼齎送香奩,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則小謝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婦俱爲慘動,不能成合卺之禮。生憂思無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憐救。”生然之。蹟道士所在,叩伏自陳。道士力言“無術”,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癡生好纏人。合與有緣,請竭吾術。”乃從生來,索靜室,掩扉坐,戒勿相問,凡十餘日,不飲不食。潛窺之,瞑若睡。一日晨興,有少女搴簾入,明眸皓齒,光豔照人,微笑曰:“跋履終日,憊極矣!被汝糾纏不了,奔馳百里外,始得一好廬舍,道人載與俱來矣。待見其人,便相交付耳。”斂昏。小謝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爲一體,僕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徑去。拜而送之。及返,則女已蘇。扶置床上,氣體漸舒,但把足呻言趾股痠痛,數日始能起。

後生應試得通籍。有蔡子經者與同譜,以事過生,留數日。小謝自鄰舍歸,蔡望見之,疾趨相躡,小謝側身斂避,心竊怒其輕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駭物聽,可相告否?”詰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殞,經兩夜而失其屍,至今疑念。適見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譜,義即至切,何妨一獻妻孥。”乃入内室,使小謝衣殉裝出。蔡大驚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將速歸,用慰嚴慈。”遂去。過數日,擧家皆至。後往來如郝焉。

異史氏曰:“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事千古而一見,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術之神也!苟有其術,醜鬼可交耳。”

〈縊鬼〉

範生者宿於旅,食後燭而假寐。忽一婢來,袱衣置椅上,又有鏡奩揥篋,一一列案頭,乃去。俄一少婦自房中出,發篋開奩,對鏡櫛掠;已而髻,已而簪,顧影徘徊甚久。前婢來,進匜沃盥。盥已捧帨,既,持沐湯去。婦解襆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領,結束周至。範不語,中心疑怪,謂必奔婦,將嚴裝以就客也。婦裝訖,出長帶,垂諸梁而結焉。訝之。婦從容跂雙彎,引頸受縊。方一着帶,目即合,眉即豎,舌出吻二寸許,顏色慘變如鬼。大駭奔出,呼告主人,驗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婦經於是,毋乃此乎?”異哉!即死猶作其狀,此何說也?

異史氏曰:“冤之極而至於自盡,苦矣!然前爲人而不知,後爲鬼而不覺,所最難堪者,束裝結帶時耳。故死後頓忘其他,而獨於此際此境,猶曆曆一作,是其所極不忘者也。”

〈吳門畫工〉

吳門一畫工,喜繪呂祖,每想象神會,希幸一遇,虔結在念,靡刻不存。一日,有群丐飲郊郭間,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軒豁。心疑呂祖,諦視,愈覺其確,遂捉其臂曰:“君呂祖也。”丐者大笑。某堅執爲是,伏拜不起。丐者曰:“我即呂祖,汝將奈何?”某叩頭,求指教。丐者曰:“汝能相識,可謂有緣。然此處非語所,夜間當相見也。”轉盼遂杳,駭歎而歸。

至夜,果夢呂祖來,曰:“念子志慮專凝,特來一見。但汝骨氣貪吝,不能爲仙。我使見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麗人躡空而下,服飾如貴嬪,容光袍儀,煥映一室。呂祖曰:“此乃董娘娘,子謹志之。”既而又問:“記得否?”答曰:“已記之。”又曰:“勿忘卻。”俄而麗者去,呂祖亦去。醒而異之,即夢中所見,肖像而藏之,終亦不解所謂。

後數年偶游於都。會董妃卒,上念其賢,將爲肖像。諸工群集,口授心擬,終不能似。某忽憶念夢中麗者,得無是耶?以圖呈進。宮中傳覽,俱謂神肖。上大悦,授官中書,辭不受;賜萬金。名大噪。貴戚家爭齎重幣,求爲先人傳影。凡懸空摹寫,無不曲肖。浹辰之間,累數萬金。萊蕪朱拱奎曾見其人。

〈林氏〉

濟南戚安期,素佻達,喜狎妓,妻婉戒之不聽。妻林氏,美而賢。會北兵入境被俘去,暮宿途中欲相犯,林偽許之。適兵佩刀系床頭,急抽刀自刎死,兵擧而委諸野。次日,拔舍去。有人傳林死,戚痛悼往。視之,有微息。負而歸,目漸動,稍嚬呻,輕扶其項,以竹管滴瀝灌飲,能咽。戚撫之曰:“卿萬一能活,相負者必遭凶摺!”半年,林平複如故;惟首爲頸痕所牽,常苦左顧。戚不以爲醜,愛戀逾於平昔,曲巷之游從此絕蹟。林自覺形穢,將爲置媵,戚執不可。

居數年,林不育,因勸納婢,戚曰:“業誓不二,鬼神鑒之。即嗣續不承,亦吾命耳。若不應絕,卿豈老而不能生耶?”林乃托疾,使戚獨宿,遣婢海棠臥其床下。既久,陰以宵情問婢。婢曰:“並無。”林不信。至夜,戒婢勿住,自詣婢所臥。少間,聞床上睡息已動。潛起,登床捫之。戚問誰,林耳語曰:“我海棠也。”戚拒卻曰:“我有盟誓,不敢更也。若似曩年,尚須汝奔就耶?”林乃下床去。戚仍孤眠。林又使婢托已往就之。戚念妻生平從不肯作不速之客,疑而摸其項,無痕,知爲婢,又叱之。婢慚而退。及明,以情告林,使速嫁婢。林笑曰:“君亦不必過執。倘得一丈夫子,豈不幸甚。”戚曰:“倘背盟誓,鬼責將及,尚望延宗嗣乎?”

林一日笑語戚曰:“凡農家者流,苗與秀不可知,播種常例不可違。晚間耕耨之期至矣。”戚笑會之。既夕,林滅燭呼婢,使臥己衾中。戚入就榻,戲曰:“佃人來矣。深愧錢鎛不利,負此良田。”婢不語。婢及擧事,小語戚曰:“私處小腫,顛猛不任。”戚體意溫恤之。事已,婢偽起溺,以林易之。從此時值落紅,輒一爲之,而戚不知也。未幾,婢腹震,林氏每使靜坐,不令給役於前。故謂戚曰:“妾勸内婢,而君弗聽。設爾日冒妾時,君誤信之。交而得孕,將複如何?”戚曰:“留犢鬻母。”林不言。無何婢擧一子,林暗買乳媼,抱養母家。積四五年,又產一子一女。長名長生已七歲,就外祖家讀書。林半月輒托歸寧,一往看視。婢年益長,戚時時促遣之。林輒諾。婢日思兒女,林乃竊爲上鬟,送詣母所。林謂戚曰:“日謂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一義男,業配之。”又數年,子女俱長成。

值戚初度,林先期治具,爲候賓客。戚歎曰:“歲月騖過,忽已半世。幸各強健,家亦不至凍餒。所闕者,膝下一點耳。”林曰:“君執拗,不從妾言,夫誰怨?然欲得男,兩亦甚易,何況一也?”戚解顏曰:“既言不難,明日便索兩男。”林曰:“易耳,易耳!”早起,命駕至母家,嚴妝子女,載與俱歸。入門,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拜已而起,相顧嬉笑。戚駭怪不解。林曰:“君索兩男,妾添一女。”始爲詳述本末。戚喜曰:“何不早告?”曰:“早告,恐絕其母。今子已成立,尚可絕其母乎?”戚感極涕泣。遂迎婢歸,偕老焉。

異史氏曰:“女有存心如林氏者,可謂賢德矣。”

〈胡大姑〉

益都嶽於九,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輒被抛擲鄰堵。蓄細葛,將取作服,見捆卷如故,解視,則邊實而中虛,悉被剪去。諸如此類,不堪其苦。亂詬罵之,嶽戒止曰:“恐狐聞。”狐在梁上曰:“我已聞之矣。”祟益甚。

一日,夫妻臥未起,狐攝衾服去,各白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忽見好女子自窗入,擲衣床頭。視之,不甚修長;衣絳紅,外襲雪花比甲。嶽着衣,揖之曰:“上仙有意垂顧,幸勿相擾。請以爲女,何如?狐曰:“我齒較汝長,何得妄自尊?”又請爲姊妹,乃許之。於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時顏鎮張八公子家,有狐居樓上,恒與人語。嶽問:“識之否?”答雲:“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識?”嶽曰:“彼喜姨曾不擾人,汝何不效之?”狐不聽,擾如故。猶不甚祟他人。而專祟其子婦:履襪簪珥往往棄道上,每食,輒於粥碗中埋死鼠或糞穢。婦輒擲碗罵騷狐,並不禱免。嶽祝曰:“兒女輩皆呼汝姑,何略無尊長體耶?”狐曰:“教汝子出若婦,我爲汝媳,便相安矣。”子婦罵曰:“淫狐不自慚,欲與人爭漢子耶?”時婦坐衣笥上,忽見濃煙出尻下,熏熱如籠。啟視,藏裳俱燼,剩一二事,皆姑服也。又使嶽子出其婦,子不應。過數日,又促之,仍不應,狐怒以石擊之,額破血流,幾斃。嶽益患之。

西山李成文,善符水,因幣聘之。李以泥金寫紅絹作符,三日始成。又以鏡縛梃上,捉作柄,遍照宅中。使童子隨視,有所見,即急告。至一處,童曰:“牆若犬伏。”李即戟手書符其處。既而禹步庭中,咒移時,即見家中犬豕並來,帖耳戢尾,若聽教誨。李揮曰:“去!”即紛然魚貫而去。又咒,群鴨又來,又揮去之。已而雞至。李指一雞,大叱之;他雞俱去,此雞獨伏,交翼長鳴,曰:“餘不敢矣”!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家人並言不曾作。李曰:“紫姑今尚在。”因共憶三年前,曾爲此戲,怪異即自爾日始矣。遍蒐之,見芻偶在廄梁上。李取投火中。乃出一酒瓻,三咒三叱,雞起徑去。聞瓻口作人言曰。“嶽四狠哉!數年後當複來。”嶽乞付之湯火;李不可,擕去。或見其壁間掛數十瓶,塞口者皆狐也。言其以次縱之,出爲祟,因此穫聘金,居爲奇貨雲。

〈細侯〉

昌化滿生,設帳餘杭。偶涉廛市,經臨街閣下,忽有荔殼墜肩頭。仰視,一雛姬憑閣上,妖姿要妙,不覺注目發狂,姬俯哂而入。詢之,知爲娼樓賈氏女細侯也。其聲價頗高,自顧不能適願。歸齋冥想,終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見,言笑甚歡,心志益迷。托故假貸同人,斂金如幹,擕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占一絕贈之雲:“膏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新鬟明日重妝鳳,無複行雲夢楚王。”細侯蹙然曰:“妾雖污賤,每願得同心而事之。君既無婦,視妾可當家否?”生大悦,即叮嚀,堅相約。細侯亦喜曰:“吟詠之事,妾自謂無難,每於無人處,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爲觀聽所譏。倘得相從,幸以教妾。”因問生:“家田產幾何?”答曰:“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細侯曰:“妾歸君後,當常相守,勿複設帳爲也。四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黍,織五疋絹,納太平之税有餘矣。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生曰:“卿身價約可幾多?”曰:“依媼貪志,何能盈也?多不過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齒稚,不知重資財,得輒歸母,所私者區區無多。君能辦百金,過此即非所慮。”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於湖南,屢相見招,僕因道遠,故憚於行。今爲卿故,當往謀之。計三四月,可以複歸,幸耐相候。”細侯曰:“諾。”生即棄館南游,至則令已免官,以掛誤居民舍,宦囊空虛,不能爲禮。生落魄難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歸。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東翁痛子而訟師,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門人,憐師無過,時致饋遺,得以無苦。

細侯自别生,杜門不交一客。母詰知故,而志不可奪,亦姑聽之。有富賈慕細侯名,托媒於媼。務在必得,不靳直。細侯不可,賈以負販詣湖南,敬偵生耗。時獄已將解,賈以金賂當事吏,使久錮之。歸告媼雲:“生已瘐死。”細侯不信。媼曰:“無論滿生已死,縱或不死,與其從窮措大以椎布終也,何如衣錦而厭粱肉乎?”細侯曰:“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願。且道路之言,何足憑信!”賈又轉囑他商,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以絕其望。細侯得書,朝夕哀哭,媼曰:“我自幼於汝,撫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報日亦無多。既不願隸籍,又不肯嫁,何以能生活?”細侯不得己,遂嫁賈。賈衣服簪環,供給豐侈。年餘,生一子。

無何,生得門人力,昭雪出獄,始知賈之錮己也。然念素無嫌隙,反複不得其由,門人義助資斧得歸,既聞細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媼賣漿者達細侯。細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賈之詭謀。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擕所有以歸滿;凡賈家服飾,一無所取。賈歸,怒訟於官。官原其情,竟置不問。嘻!破鏡重歸,盟心不改,義實可嘉。然必殺子而行,未免太忍矣!

〈狼〉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隨屠尾行數里。屠懼,示之以刃,少卻;及走,又從之。屠思狼所欲者肉,不如懸諸樹而早取之。遂鉤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擔。狼乃止。屠歸。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似人縊死狀,大駭。逡巡近視,則死狼也。仰首細審,見狼口中含肉,鉤刺狼齶,如魚吞餌。時狼皮價昂,直十餘金,屠小裕焉。緣木求魚,狼則罹之,是可笑也!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剩骨。途遇兩狼綴行甚遠。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又從;複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而兩狼並驅如故。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顧野有麥場,場主以薪積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擔待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身已半入,露其尾,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方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爲狼所逼。道旁有夜耕者所遺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出不去,但思無計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出視,則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遂負之以歸。非屠,烏能作此謀也!三事皆出於屠;則屠人之殘,殺狼亦可用也。

〈美人首〉

諸商寓居京舍,舍與鄰屋相連,中隔板壁,板有松節脱處穴如盞。忽女子探首入,挽鳳髻,絕美;鏇伸一臂,潔白如玉。眾駭其妖,欲捉,已縮去。少頃,又至,但隔壁不見其身。奔之,則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決之,應手而落,血濺塵土。眾驚告主人,主人懼,以其首首焉。逮諸商鞫之,殊荒唐。淹系半年,迄無情詞,亦未有一人送官者,乃釋商,瘞女首。

〈劉亮採〉

濟南懷利仁曰:劉公亮采,狐之後身也。初,太翁居南山,有叟造其廬,自言胡姓。問所居,曰:“隻在此山中。閑處人少,惟我兩人,可與數晨夕,故來相拜識。”因與接談,詞旨便利,悦之。治酒相歡,醺醺而去。越日複來,更加款厚。劉雲:“自蒙下交,分即最深。但不識家何里,焉所問興居?”胡曰:“不敢諱,某實山中之老狐也。與若有夙因,故敢内交門下。固不能爲翁福,亦不敢爲翁禍,幸相信勿駭。”劉亦不疑,更相契重。即叙年齒,胡作兄,往來如昆季。有小休咎亦以告。

時劉乏嗣,叟忽雲:“公勿憂,我當爲君後。”劉訝其言怪,胡曰:“僕算數已盡,投生有期矣。與其他適,何如生故人家?”劉曰:“仙壽萬年,何遂及此?”叟搖首曰:“非汝所知。”遂去。夜果夢叟來,曰:“我今至矣。”既醒,夫人生男,是爲劉公。公既長,身短,言詞敏諧,絕類胡。少有才名,壬辰成進士。爲人任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燕、趙之客,趾踖於門;貨酒賣餅者,門前成市焉。

〈蕙芳〉

馬二混,居青州東門内,以貨面爲業。家貧無婦,與母共作苦。一日,媼獨居,忽有美人來,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樸,光華照人。媼驚詰之,女笑曰:“我以賢郎誠篤,願委身母家。”媼益驚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則摺我母子數年壽!”女固請之,媼拒益力,女去。越三日複來,留連不去。問其姓氏,曰:“母肯納我,我乃言;不然,無庸問。”媼曰:“貧賤傭保骨,得婦如此,不稱亦不祥。”女笑坐床頭,戀戀殊殷。媼辭之曰:“娘子宜速去,勿相禍。”女出門,媼窺之西去。

又數日,西巷中呂媼來,謂母曰:“鄰女董蕙芳,孤而無依,自願爲賢郎婦,胡勿納?”母以所疑爲逃亡具白之。呂曰:“烏有是?如有乖謬,咎在老身。”母大喜,諾之。呂去,媼掃室布席,將待子歸往娶之。日將暮,女飄然自至,入室參母,起拜盡禮。告媼曰:“妾有兩婢,未得母命,不敢進也。”媼曰:“我母子守窮廬,不解役婢僕。日得蠅頭利,僅足自給。今增新婦一人,嬌嫩坐食,尚恐不充飽;益之二婢,豈吸風所能活耶?”女笑曰:“婢來,亦不費母度支,皆能自食。”問:“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聲未及已,忽如飛鳥堕,二婢已立於前,即令伏地叩母。

既而馬歸,母迎告之,馬喜。入室,見翠棟雕梁,侔於宮殿,幾屏簾幕,光耀奪目。驚極,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駭,卻退,女挽之,坐與溫語。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屬。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須。”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執向扉後,掿掿撼擺之。已而以手探入,壺盛酒,柈盛炙,觸類熏騰。飲已而寢,則花罽錦裀,溫膩非常。

天明出門,則茅廬依舊。母子共奇之。媼詣呂所,將蹟所由。入門,先謝其媒合之德,呂訝雲:“久不拜訪,何鄰女之曾托乎?”媼益疑,具言端委。呂大駭,即同媼來視新婦。女笑迎之。極道作合之義。呂見其惠麗,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贈白木搔具一事,曰:“無以報德,姑奉此爲姥姥爬背耳。”呂受以歸,審視則化爲白金。

馬自得婦,頓更舊業,門戶一新。笥中貂錦無數,任馬取着,而出室門,則爲布素,但輕暖耳。女所自衣亦然。積四五年,忽曰:“我謫降人間十餘載,因與子有緣,遂暫留止。今别矣。”馬苦留之,女曰:“請别擇良偶以承廬墓,我歲月當一至焉。”忽不見。馬乃娶秦氏。後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語,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歡,不念故人耶?”馬驚起,愴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適送織女渡河,乘間一相望耳。”兩相依依,語勿休止。忽空際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馬問其誰,曰:“餘適同雙成姊來,彼不耐久伺矣。”馬送之,女曰:“子壽八旬,至期,我來收爾骨。”言已遂逝。今馬六十餘矣。其人但樸訥,無他長。

異史氏曰:“馬生其名混,其業褻,蕙芳奚取哉?於此見仙人之貴樸訥誠篤也。餘嚐謂友人曰:若我與爾,鬼狐且棄之類。所差不愧於仙人者,惟‘混’耳。”

〈山神〉

益都李會斗,偶山行,值數人籍地飲。見李至,讙然並起,曳入座,競觴之。視其柈饌,雜陳珍錯。移時,飲甚懽;但酒味薄濇。忽遙有一人來,面狹長,可二三尺許;冠之高細稱是。衆驚曰:「山神至矣!」即都紛紛四去。李亦伏匿坎窞中。既而起視,則肴酒一無所有,惟有破陶器貯溲浡,瓦片上盛晰蜴數枚而已。

〈蕭七〉

徐繼長,臨淄人,居城東之磨房莊。業儒未成,去而爲吏。偶適姻家,道出於氏殯宮。薄暮醉歸,過其處,見樓閣繁麗,一叟當戶坐。徐酒渴思飲,揖叟求漿。叟起邀客人,升堂授飲。飲已,叟曰:“曛暮難行,姑留宿,早旦而發,何如也?”徐亦疲殆,遂止宿焉。叟命家人具酒奉客,且謂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門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陳,幸垂援拾。”徐踧踖不知所對。叟即遣伻告其親族,又傳語令女郎妝束。頃之,峨冠博帶者四五輩,先後並至。女郎亦炫妝出,姿容絕俗。於是交坐宴會。徐神魂眩亂,但欲速寢。酒數行,堅辭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婦入幃,館同愛止。徐問其族姓,女曰:“蕭姓,行七。”又細審門閥,女曰:“身雖陋賤,配吏胥當不辱寞,何苦研窮?”徐溺其色,款昵備至,不複他疑。

女曰:“此處不可爲家。審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歸除一舍,行將自至耳。”徐應之。既而加臂於身,奄忽就寐,及覺,則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陰翳曉,身下籍黍穰尺許厚。駭歎而歸,告妻。妻戲爲除館,設榻其中,闔門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相與共笑。日既暮,妻戲曳徐啟門,曰:“新人得毋已在室耶?”及入,則美人華妝坐榻上,見二人入,橋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參拜恭謹。妻乃治具,爲之合歡。女早起操作,不待驅使。

一日曰:“姊姨輩俱欲來吾家一望。”徐慮倉卒無以應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饒,將先齎饌具來,但煩吾家姊姊烹任而已。”徐告妻,妻諾之。晨炊後,果有人荷酒胾來,釋擔而去。妻爲職庖人之役。晡後,六七女郎至,長者不過四十以來,圍坐並飲,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一窺,惟見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鬥掛屋角,歡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視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諸婢想俱餓,遂如狗舐砧。”少間女還,殷殷相勞,奪器自滌,促嫡安眠。妻曰:“客臨吾家,使自備飲饌,亦大笑話。明日合另邀致。”逾數日,徐從妻言,使女複召客。客至,恣意飲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徐問之,群笑曰:“夫人爲吾輩惡,故留以待調人。”座間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縞裳,雲是新寡,女呼爲六姊;情態妖豔,善笑能口。與徐漸洽,輒以諧語相嘲。行觴政,徐爲錄事,禁笑謔。六姊頻犯,連引十餘爵,酡然徑醉,芳體嬌懶,荏弱難持。無何亡去,徐燭而覓之,則酣寢暗幃中。近接其吻亦不覺,以手探褲,私處墳起。心旌方搖,席中紛喚徐郎,乃急理其衣,見袖中有綾巾,竊之而出。迨於夜央,眾客離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搖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發從眾去。徐拳拳懷念不釋,將於空處展玩遺巾,而覓之已渺。疑送客時遺落途間。執燈細照階除,都複烏有,意頊頊不自得。女問之,徐漫應之。女笑曰:“勿誑語,巾子人已將去,徒勞心目。”徐驚,以實告,且言懷思。女曰:“彼與君無宿分,緣止此耳。”問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君爲士人,見而悦之,爲兩親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語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來穫一捫其肌膚,死無憾!’彼感此意,允其所請。適以冗羈未遽往,過夕而至,則病者已殞,是前世與君有一捫之緣也。過此即非所望。”後設筵再招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頗有怨懟。

女一日謂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見罪。彼實不肯至,於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相别矢,請爲君極力一謀,用解前之惑。彼雖不來,寧禁我不往?登門就之,或人定勝天不可知。”徐喜從之,女握手飄然履虛,頃刻至其家。黄甓廣堂,門戶曲摺,與初見時無少異。嶽父母並出,曰:“拙女久蒙溫煦,老身以殘年衰慵,有疏省問,或當不怪耶?”即張筵作會。女便問諸姊妹。母雲:“各歸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喚婢請六娘子來,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簡默,不似前此之諧。少時,叟媼辭去。女謂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曬曰:“輕薄郎何宜相近!”女執兩人殘卮,強使易飲,曰:“吻已接矣,作態何爲?”少時,七姐亡去,室中止餘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轉撑拒。徐牽衣長跽而哀之,色漸和,相擕入室。裁緩襦結,忽聞喊嘶動地,火光射闥。六姊大驚,推徐起曰:“禍事忽臨,奈何!”徐忙迫不知所爲,而女郎已竄無蹟矣。

徐悵然少坐,屋宇並失。獵者十餘人,按鷹操刃而至,驚問:“何人夜伏於此?”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適逐一狐見之否?”答曰:“不見。”細認其處,乃於氏殯宮也。怏怏而歸。尤冀七姊複至,晨占雀喜,夕蔔燈花,而竟無消息矣。董玉玹談。

〈亂離〉

學師劉芳輝,京都人。有妹許聘戴生,出閣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細弱爲累,謀妝送戴家。修飾未竟,亂兵紛入,父子分竄,女爲牛錄俘去。從之數日,殊不少狎。夜則臥之别榻,飲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來,年與女相上下,儀采都雅。牛錄謂之曰:“我無子,將以汝繼統緒,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謂曰: “如肯,即以此女爲汝婦。”少年喜,願從所命。牛錄乃使同榻,浹洽甚樂。及枕上各道姓氏,則少年即戴生也。

陝西某公任鹽秩,家累不從。值薑瓖之變,故里陷爲盜藪,音信隔絕。後亂平,遣人探問,則百里絕煙,無處可詢消息。會以複命入都,有老班役喪偶,貧不能娶,公賚數金使買婦。時大兵凱鏇,俘穫婦口無算,插標市上,如賣牛馬。遂擕金就擇之。自分金少,不敢問少艾。中一媼甚整潔,遂贖以歸。媼坐床上細認曰: “汝非某班投耶?”驚問所知,曰:“汝從我兒服役,胡不識!”役大駭,急告公。公認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償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謀媼。見一婦年三十餘,風範超脱,因贖之。即行,婦且走且顧,曰:“汝非某班役耶?”又驚問之,曰:“汝從我夫服役,如何不識!”班役愈駭,導見公,公視之真其夫人,又悲失聲。一日而母妻重聚,喜極,乃以百金爲班役娶美婦焉。此必公有大德,故鬼神爲之感應。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異史氏曰:“炎昆之禍,玉石不分,誠然。若公一門,是以聚而傳者也。董思白之後,僅有一孫,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責也。悲夫!”

〈豢蛇〉

泗水山中舊有禪院,四無村落,人蹟罕到,有道士棲止其中。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絕蹟。一少年入山羅鷹,入既深,夜無歸宿,遙見蘭若,趨投之。道士驚曰:“居士何來,幸不爲兒輩所見!”即命坐,具饘粥。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餘圍,昂首向客,怒目電衏。客大懼。道士以掌擊其額,呵曰:去!”蛇乃俯首入東室。蜿蜒移時,其軀始盡,盤鏇其中,一室盡滿。客大懼。道士曰:“此平時所豢養。有我在,不妨,所患客自遇之耳。”客甫坐,又一蛇入,較前略小,約可五六圍。見客遽止,睒眨吐舌如前狀。道士又叱之。亦入室去。室無臥處,半繞梁間,壁上土搖落有聲。客益懼,終夜不眠。早起欲歸,道士送之。出屋門見牆上階下,大如盎盞者,行臥不一。見生人,皆有吞噬狀。客依道士肘腋而行,使送出穀口,乃歸。

餘鄉有客中州者,寄居蛇佛寺。寺中僧人具晚餐,肉湯甚美,而段段皆圓,類雞項。疑問寺僧:“殺雞何乃得多項?”僧曰:“此蛇段耳。”客大驚,有出門而哇者。既寢,覺胸上蠕蠕,摸之,蛇也,頓起駭呼,僧起曰:“此常事,奚足怪!”因以火照壁間,大小滿牆,榻上下皆是也。次日,僧引入佛殿。佛座下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甕,探首井邊而不出。爇火下視,則蛇子蛇孫以數百萬計,族居其中。僧雲:“昔蛇出爲害,佛坐其上以鎮之,其患始平”雲。

〈雷公〉

亳州民王從簡,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見雷公持鎚振翼而入。大駭,急以器中便溺傾注之。雷公沾穢,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極力展騰,不得去,顛倒庭際,嗥聲如牛。天上雲漸低,漸與檐齊。雲中蕭蕭如馬鳴,與雷公相應。少時,雨暴澍,身上惡濁盡洗,乃作霹靂而去。

〈菱角〉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從塾師讀,道由菱角觀音祠,母囑過必入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兒邀戲其中,發裁掩頸,而風致娟然。時成年十四,心好之。問其姓氏,女笑雲:“我是祠西焦畫工女菱角也。問將何爲?”成又問:“有婿家否?”女酡然曰:“無也。”成曰:“我爲若婿,好否?”女慚雲:“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屬焉。成乃出。女追而遙告曰:“崔爾誠,吾父所善,用爲媒無不諧。”成曰:“諾。”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傾慕之。歸,向母實白心願。母止此兒,恐拂其意,遂浼崔作冰。焦責聘財奢,事幾不就。崔極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許之。

成有伯父,老而無子,授教職於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喪。數月將歸,伯又病卒。淹留既久,適大寇據湖南,家耗遂隔。成竄民間,弔影孤惶。一日,有媼年四十八九,縈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亂無歸,將以自鬻。”或問其價,曰:“不屑爲人奴,亦不願爲人婦,但有母我者則從之,不較直。”聞者皆笑。成往視之,面目間有一二頗肖其母,觸懷大悲。自念隻身無縫紉者,遂邀歸,執子禮焉。媼喜,便爲炊飯織屨,勉勞若母。拂意輒譴之;少有疾苦,則濡煦過於所生。

忽謂曰:“此處太平,幸可無虞。然兒長矣,雖在羈旅,大倫不可廢。三兩日,當爲兒娶之。”成泣曰:“兒自有婦,但間阻南北耳。”媼曰:“大亂時,人事翻覆,何可株待?”成又泣曰:“無論結發之盟不可背,且誰以嬌女付萍梗人?”媼不答,但爲治簾幌衾枕,甚周備,亦不識所自來。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獨坐勿寐,我往視新婦來也未。”遂出門去。三更既盡,媼不返,心大疑。俄聞門外喧嘩,出視,則一女子坐庭中,篷首啜泣。驚問:“何人?”亦不語。良久,乃言曰:“娶我來,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驚,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於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斷絕。父母強以我歸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奪也!”成聞而哭曰:“我便即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駭,不信。相將入室,就燈審顧,曰:“得無夢耶?”乃轉悲爲喜,相道離苦。先是亂後,湖南百里,滌地無類。焦移家竄長沙之東,又受周生聘。亂中不能成禮。期是夕送諸其家。女泣不盥櫛,家中強置車上。途次,女顛堕其下。遂有四人荷肩輿至,雲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輿,疾行若飛,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將至矣。”乃去,成詰知情事,始悟媼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禱,願得母子複聚。母自戎馬戒嚴,同儔人婦奔伏澗穀。一夜,噪言寇至,即並張皇四匿。有童子以騎授母,母急不暇問,扶肩而上,輕迅剽遬,瞬息至湖上。馬踏水奔騰,蹄下不波。無何,扶下,指一戶雲:“此中可居。”母將啟謝。回視其馬,化爲金毛犼,高丈餘,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撾門,豁然啟扉。有人出問,怪其音熟,視之,成也。母子抱哭。婦亦驚起,一門歡慰。疑媼是觀音大士現身,由此持觀音經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廬焉。

〈餓鬼〉

齊人馬永,貧面無賴、鄉人戲名爲餓鬼,年三十餘,日益窶,衣百結鶉,兩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盡棄之,不以齒。邑有朱叟者,少擕妻居於五都之市,操業不雅;暮歲歸其鄉,大爲士類所口,而朱潔行爲善,人始稍稍禮貌之。一日,值馬攫食不償,爲肆人所苦;憐之,代給其直。引歸,贈以數百俾作本。馬去,不肯謀業,坐而食。無何資複匱,仍蹈故轍。而常懼與朱遇,去之臨邑。

暮宿學宮,冬夜凛寒,輒摘聖賢頭上旒而煨其板。學官知之,怒欲加刑。馬哀免,願爲先生生財。學官喜,縱之去。馬探其生殷富,登門強索資,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誣而控諸學。學官勒取重賂,始免申黜。諸生因而共憤,公質縣尹。尹廉得實,笞四十,梏其頸,三日斃焉。

是夜,朱叟夢馬冠帶而入,曰:“負公大德,今來相報。”即寤,妾生子。叟知爲馬,名以馬兒。少不慧,喜其能讀。二十餘,竭力經紀,得入邑庠。後考試寓旅邸,晝臥床上,見壁間悉糊舊藝,視之有“犬之性”四句題,心畏其難,讀而志之。入場,適遇此題,錄之,得優等,食餼焉。六十餘,補臨邑訓導。數年,曾無一道義交。惟袖中出青蚨,則作鸕鶿笑;不則睫毛一寸長,棱棱若不相識,偶大令以諸生小故,判令薄懲,輒酷烈如治盜贼。有訟士子者,即富來叩門矣。如此多端,諸生不複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腫聾胔,每向人物色烏須藥。有某生素狂,銼茜根給之。天明共視,如廟中所塑靈官狀。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因此憤氣中結,數月而死。

〈考弊司〉

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日,見一秀才入伏謁床下,謙抑盡禮。已而請生少步,把臂長語,刺刺且行,數里外猶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辭。秀才雲:“更煩移趾,僕有一事相求。”生問之,答雲:“吾輩悉屬考弊司轄。司主名虛肚鬼王。初見之,例應割髀肉,浼君一緩頰耳。”生驚問:“何罪而至於此?”曰:“不必有罪,此是舊例。苦豐於賄者可贖也,然而我貧。”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聽從。”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綠書大於拷栳,一雲“孝弟忠信”,一雲“禮義廉恥”。躇階而進,見堂上一匾,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色一聯雲:“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游覽未已,官已出,鬈發鮐背,若數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有十餘人列侍,半獰惡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退卻;鬼王已睹,降階揖生上,便問興居。生但諾諾。又雲:“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氣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詞。生不敢言,驟起告别,鬼王側行送之,至門外始返。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至堂下,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交臂曆指,儼然在徽纆中。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嗥欲嗄。

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毒如此,成何世界!”鬼王驚起,暫命止割,蹺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將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藍尉蒼蒼,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此輩與閻羅近,呼之或可應耳。”乃示之途。趨而往,果見殿陛威赫,閻羅方坐,伏階號屈。王召訴已,立命諸鬼綰絏提鎚而去。少頃,鬼王及秀才並至,審其情確,大怒曰:“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候生貴家,今乃敢爾!其去若善觔,增若惡骨,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蹟也!”鬼乃棰之,僕地,顛落一齒。以刀割指端,抽觔出,亮白如絲。鬼王呼痛,聲類斬豕。手足並抽訖,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從其後,感荷殷殷。挽送過市,見一戶垂朱簾,簾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妝絕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過,中低徊不能舍、遂堅止秀才。秀才曰:“君爲僕來,而今踽踽而去,心何忍。”生固辭,乃去。生望秀才去遠,急趨入簾内。女接見,喜形於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曰:“柳氏,小字秋華。”一嫗出,爲具餚酒。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切切訂婚嫁。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資,奈何!”生頓念腰橐空虛,愧惶無聲。久之,曰:“我實不曾擕得一文,官署券保,歸即奉酬。”嫗變色曰:“曾聞夜度娘索逋欠耶?”秋華顰蹙,不作一語。生暫解衣爲質,嫗持笑曰:“此尚不能償酒值耳。”呶呶不滿志,與女俱入。生慚,移時,猶冀女出展别,再訂前約。久候無音,潛入窺之,見嫗與女,自肩以上化爲牛鬼,目睒睒相對立。大懼,趨出,欲歸,則百道岐出,莫知所從。問之市人,並無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間,曆兩昏曉,淒意含酸,響腸鳴餓,進退不能自決。忽秀才過,望見之,驚曰:“何尚未歸,而簡褻若此?”生靦顏莫對。秀才曰:“有之矣!得毋爲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氣而往,曰:“秋華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時,即以衣來付生曰:“淫婢無禮,已叱罵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絕三日而蘇,曆曆爲家人言之。

〈閻羅〉

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每數日輒死去,僵然如屍,三四日始醒。或問所見,則隱祕不泄。時邑有張生者,亦數日一死。語人曰:“李中之,閻羅也,餘至陰司亦其屬曹。”其門殿對聯,俱能述之。或問:“李昨赴陰司何事?”張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異史氏曰:“阿瞞一案,想更數十閻羅矣。畜道、劍山,種種具在,宜得何罪,不勞挹取;乃數千年不決,何也?豈以臨刑之囚,快於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異已!”

〈大人〉

長山李孝廉質君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語音類燕。審視兩頰俱有瘢,大如錢,異之,因問何病之同。客曰:舊歲客雲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絕壑巉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馬解裝,傍樹棲止。夜深,虎豹鴞鴟,次第嗥動,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見一大人來,高以丈許。客團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馬而食,六七疋頃刻都盡;既而摺樹上長條,捉人首穿腮,如貫魚狀,貫訖,提行數步,條毳摺有聲。大人似恐墜落,乃屈條之兩端,壓以巨石而去。客覺其去遠,出佩刀自斷貫條,負痛疾走。見大人又導一人俱來,客懼,伏叢莽中。見後來者更巨,至樹下,往來巡視,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聲啁啾,似巨鳥鳴,意甚怒,蓋怒大人之給己也。因以掌批其頰。大人傴僂顺受,不敢少爭。俄而俱去。

諸客始倉皇出,荒竄良久,遙見嶺頭有燈火,群趨之。至則一男子居石室中。客入環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鉗制。待舍妹歸,可與謀也。”無何,一女子荷兩虎自外入,問客何來,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兩個爲孽,不圖凶頑若此!當即除之。”於石室中出銅鎚,重三四百斤,出門遂逝。男子煮虎肉餉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見我欲遁,追之數十里,斷其一指而還。”因以指擲地,大於胚骨焉。眾駭極,問其姓氏,不答。少間,肉熟,客創痛不食;女以藥屑遍糝之,痛頓止。天明,女子送客至樹下,行李俱在。各負裝行十餘里,經昨夜鬥處,女子指示之,石窪中殘血尚存盆許。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與庶兄晟友於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約不遂。適其母欲從良,願先遣波斯。有莊公子者,素善波斯,請贖爲妾。波斯謂母曰:“既願同離水火,是欲出地獄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幾何矣!肯從奴志,向生其可。”母諾之,以意達晟。時晟喪偶未婚,喜,竭資聘波斯以歸。莊聞,怒奪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詬罵;晟不服,遂嗾從人摺棰答之,垂斃乃去。杲聞奔視,則兄已死,不勝哀憤。具造赴郡。莊廣行賄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隱忿中結,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殺莊,日懷利刃伏於山徑之莽。久之,機漸泄。莊知其謀,出則戒備甚嚴。聞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爲衛。杲無計可施,然猶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戰頗苦。既而烈風四塞,冰雹繼至,身忽然痛癢不能複覺。嶺上舊有山神祠,強起奔赴。既入廟,則所識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嚐行乞村中,杲輒飯之,道士以故識杲。見杲衣服濡濕,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凍蹲若犬,自視則毛革頓生,身化爲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驚恨,轉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計亦良得。下山伏舊處,見己屍臥叢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猶恐葬於烏鳶,時時邏守之。越日,莊始經此,虎暴出,於馬上撲莊落,齙其首,咽之。焦桐返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斃。

杲在錯楚中,恍若夢醒;又經宵,始能行步,厭厭以歸。家人以其連夕不返,方共駭疑,見之,喜相慰問。杲但臥,蹇澀不能語。少間,聞莊信,爭即床頭慶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異,由此傳播。莊子痛父之死甚慘,聞而惡之,因訟果官以其誕而無據,置不理焉。

異史氏曰:“壯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爲生,仙人之術亦神哉!然天下事足發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爲人,恨不令暫作虎!”

〈董公子〉

青州董尚書可畏,家庭嚴肅,内外男女,不敢通一語。一日,有婢僕調笑於中門之外,公子見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子偕僮臥齋中,時方盛暑,室門洞敞。更深時,僮聞床上有聲甚厲,驚醒;月影中見前僕提一物出門去,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複寐。忽聞靴聲訇然,一偉丈夫赤而修髯,似壽亭侯像,捉一人頭入。僮懼,蛇行入床下,聞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時始罷。靴聲又響,乃去。僮伸頸漸出,見窗欞上有曉色。以手捫床上,着手沾濕,嗅之血腥。大呼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枕席。大駭,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門,公子出見,役愕然,但言怪事。詰之,告曰:“適衙前一人神色迷罔,大聲曰:‘我殺主人矣!’眾見其衣有血污,執而白之官,審知爲公子家人。渠言已殺公子,埋首於關廟之側。往驗之,穴土猶新,而首則並無。”公子駭異,趨赴公庭,見其人即前狎婢者也。因述其異。官甚惶惑,重責而釋之。公子不欲結怨於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積數日,其鄰堵者,夜聞僕房中一聲震響若崩裂,急起呼之,不應。排闥入視,見夫婦及寢床,皆截然斷而爲兩。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斷者。關公之靈蹟最多,未有奇於此者也。

〈周三〉

泰安張太華,富吏也。家有狐擾,不可堪,遣制罔效。陳其狀於州尹,尹亦不能爲力。時州之東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見爲一白發叟,叟與居人通弔問,如世人禮。自雲行二,都呼爲胡二爺。適有諸生謁尹,間道其異。尹爲吏策,使往問叟,時東村人有作隸者,吏訪之,果不誣,因與俱往。即隸家設筵招胡,胡至,揖讓酬酢,無異常人。吏告所求,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爲君效力。僕友人周三,僑居嶽廟,宜可降伏,當代求之。”吏喜,申謝。胡臨别與吏約,明日張筵於嶽廟之東,吏領教。

胡果導周至。周虯髯鐵面,服褲褶。飲數行,向吏曰:“適胡二弟致尊意,事已盡悉。但此輩實繁有徒,不可善諭,難免用武。請即假館君家,微勞所不敢辭。”吏轉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游移不敢即應。周已知之,曰:“無畏。我非他比,且與君有喜緣,請勿疑。”吏諾之。周又囑:“明日偕家人闔戶坐室中,幸勿嘩。”吏歸,悉遵所教。俄聞庭中攻擊刺鬥之聲,逾時始定。啟關出視,血點點盈階上;墀中有小狐首數枚,大如碗盞焉;又視所除舍,則周危坐其中,拱手笑曰:“蒙重托,妖類已盪滅矣。”自是館於其家,相見如主客焉。

〈鴿異〉

鴿類甚繁:晉有坤星,魯有鶴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諸尖,皆異種也。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

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經而求,務盡其種。其養之也,如保嬰兒:冷則療以粉草,熱則投以鹽顆。鴿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張在廣陵,以十金購一鴿,體最小,善走,置地上,盤鏇無已時,不至於死不休也,故常須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齊魯養鴿家,無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鴿自詡。

一夜坐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識。問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遙聞畜鴿最盛,此亦生平所好,願得寓目。”張乃盡出所有,五色俱備,燦若雲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虛,公子可謂養鴿之能事矣。僕亦擕有一兩頭,頗願觀之否?”張喜,從少年去。月色冥漠,曠野蕭條,心竊疑俱。少年指曰:“請勉行,寓屋不遠矣。”又數武,見一道院僅兩楹,少年握手入,昧無燈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鴿鳴。忽有兩鴿出:狀類常鴿而毛純白,飛與檐齊,且鳴且鬥,每一撲,必作斤鬥。少年揮之以肱,連翼而去。複撮口作異聲,又有兩鴿出:大者如鶩,小者裁如拳,集階上,學鶴舞。大者延頸立,張翼作屏,宛轉鳴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飛鳴,時集其頂,翼翩翩如燕子落蒲葉上,聲紙碎類鼗鼓;大者伸頸不敢動。鳴愈急,聲變如磬,兩兩相和,間雜中節。既而小者飛起,大者又顛倒引呼之。張嘉歎不已,自覺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愛,少年不許。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鴿去,仍作前聲,招二白鴿來,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責。”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兩目通透,若無隔閡,中黑珠圓於椒粒;啟其翼,脅肉晶瑩,髒腑可數。張甚奇之,而意猶未足,詭求不已。少年曰:“尚有兩種未獻,今不敢複請觀矣。”

方競論間,家人燎麻炬入尋主人。回視少年,化白鴿大如雞,沖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蓋一小墓,樹二柏焉。與家人抱鴿,駭歎而歸。試使飛,馴異如初,雖非其尤,人世亦絕少矣。於是愛惜臻至。

積二年,育雌雄各三。雖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執某公爲貴官,一日見公子,問:“畜鴿幾許?”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愛好之也,思所以報而割愛良難。又念長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鴿應,選二白鴿籠送之,自以千金之贈不啻也。他日見某公,頗有德色,而其殊無一申謝語。心不能忍,問:“前禽佳否?”答雲:“亦肥美。”張驚曰:“烹之乎?”曰:“然。”張大驚曰:“此非常鴿,乃俗所言‘靼韃’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無異處。”

張歎恨而返。至夜夢白衣少年至,責之曰:“我以君能愛之,故遂托以子孫。何以明珠暗投,致殘鼎鑊!今率兒輩去矣。”言已化爲鴿,所養白鴿皆從之,飛鳴徑去。天明視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贈知交,數日而盡。異史氏曰:“物莫不聚於所好,故葉公好龍,則真龍入室,而況學士之於良友,賢君之於良臣乎?而獨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見鬼神之怒貪,而不怒癡也。”向有友人饋朱鯽於孫公子禹年,家無慧僕,以老傭往。及門,傾水出魚,索柈而進之,及達主所,魚已枯斃。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傭,即烹魚以饗。既歸,主人問:“公子得魚頗歡慰否?”答曰:“歡甚。”問:“何以知?”曰:“公子見魚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賜酒,且烹數尾以犒小人。”主人駭甚,自念所贈,頗不粗劣,何至烹賜下人。因責之曰:“必汝蠢頑無禮,故公子遷怒耳。”傭颺手力辯曰:“我固陋拙,遂以爲非人也!登公子門,小心如許,猶恐筲鬥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勻排而後進之,有何不周詳也?”主人罵而遣之。

靈隱寺僧某以茶得名,鐺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數等,恒視客之貴賤以爲烹獻;其最上者,非貴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貴官至,僧伏謁甚恭,出佳茶,手自烹進,冀得稱譽。貴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進之。飲已將盡,並無讚語。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貴官執盞一拱曰:“甚熱。”此兩事,可與張公子之贈鴿同一笑也。

〈聶政〉

懷慶潞王有昏德,時行民間,窺有好女子輒奪之。有王生妻,爲王所睹,遣輿馬直入其家。女子號泣不伏,強舁而出。王亡去,隱身聶政之墓,冀妻經過,得一遙訣。無何妻至,望見夫,大哭投地。王惻動心懷,不覺失聲。從人知其王生,執之,將加榜掠。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白刃,氣象威猛,厲聲曰:“我聶政也!良家子豈可強占!念汝輩不能自由,姑且宥恕。寄語無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將抉其首!”眾大駭,棄車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沒。夫妻叩墓歸,猶懼王命複臨。過十餘日,竟無消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殺雲。

異史氏曰:“餘讀刺客傳,而獨服膺於軹深井里也。其銳身而報知己也,有豫之義;白晝而屠卿相,有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至於荆軻,力不足以謀無道秦,遂使絕裾而去,自取滅亡。輕借樊將軍之頭,何日可能還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聶政之所嗤者矣。聞之野史:其墳見掘於羊、左之鬼。果爾,則生不成名,死猶喪義,其視聶之抱義憤而懲荒淫者,爲人之賢不肖何如哉!噫!聶之賢,於此益信。”

〈冷生〉

平城冷生,少最鈍,年二十餘,未能通一經。忽有狐來與之燕處,每聞其終夜語,即兄弟詰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題爲文,則閉門枯坐,少時嘩然大笑。窺之,則手不停草,而一藝成矣。脱稿又文思精妙。是年入泮,明年食餼。每逢場作笑,響徹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學使退休,不聞。後值某學使規矩嚴肅,終日危坐堂上。忽聞笑聲,怒執之,將以加責,執事官代白其顛。學使怒稍息,釋之,而黜其名。從此佯狂詩酒。著有《顛草》四卷,超拔可誦。

異史氏曰:“閉門一笑,與佛家頓悟時何殊間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寧非悠悠!”學師孫景夏往訪友人,至其窗外,不聞人語,但聞笑聲嗤然,頃刻數作。意其與人戲耳。入視,則居之獨也。怪之。始大笑曰:“適無事,默熟笑談耳。”

邑宮生家畜一驢,性蹇劣,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謝曰:“適忙,不遑下騎,勿罪!”言未已,驢已蹶然伏道上,屢試不爽。宮大慚恨,因與妻謀,使偽作客。己乃跨驢周於庭,向妻拱手,作遇客語,驢果伏。便以利錐毒刺之。適有友人相訪,方欲款關,聞宮言於内曰:“不遑下騎,勿罪!”少頃,又言之。心大怪異,叩扉問其故,以實告,相與捧腹。

此二則,可附冷生之笑並傳矣。

〈狐懲淫〉

某生購新第,常患狐。一切服物,多爲所毁,且時以塵土置湯餅中。

一日有友過訪,值生出,至暮不歸。生妻備饌供客,已而借婢啜食餘餌。生素不羈,好蓄媚藥,不知何時狐以藥置粥中,婦食之,覺有腦麝氣,問婢,婢雲不知。食訖,覺欲焰上熾,不可暫忍,強自按抑,燥渴愈急。籌思家中無可奔者,惟有客在,遂往叩齋。客問其誰,實告之;問何作,不答。客謝曰:“我與若夫道義交,不敢爲此獸行。”婦尚流連,客叱罵曰:“某兄文章品行,被汝喪盡矣!”隔窗唾之,婦大慚乃退。因自念我何爲若此?忽憶碗中香,得毋媚藥也?檢包中藥,果狼藉滿案,盎盞中皆是也。稔知冷水可解,因就飲之。頃刻,心下清醒,愧恥無以自容。展轉既久,更漏已殘,愈恐天曉難以見人,乃解帶自經。婢覺救之,氣已漸絕;辰後始有微息。客夜間已遁。

生晡後方歸,見妻臥,問之不語,但含清涕。婢以狀告,大驚,苦詰之。妻遣婢去,始以實告。生歎曰:“此我之淫報也,於卿何尤?幸有良友,不然,何以爲人!”遂從此痛改往行,狐亦遂絕。

異史氏曰:“居家者相戒勿蓄砒鴆,從無有相戒不蓄媚藥者,亦猶人之畏兵刃而狎床第也。寧知其毒有甚於砒鴆者哉!顧蓄之不過以媚内耳!乃至見嫉於鬼神;況人之縱淫,有過於蓄藥者乎?”

某生赴試,自郡中歸,日已暮,擕有蓮實菱藕,入室,並置幾上。又有藤津偽器一事,水浸盎中。諸鄰人以生新歸,擕酒登堂,生倉卒置床下而出,令内子經營供饌,與客薄飲。飲已入内,急燭床下,盎水已空。問婦,婦曰:“適與菱藕並出供客,何尚尋也?”生憶餚中有黑條雜錯,擧座不知何物。乃失笑曰:“癡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婦亦疑曰:“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狀可醜,又不知何名,隻得糊塗臠切耳。”生乃告之,相與大笑。今某生貴矣,相狎者猶以爲戲。

〈山市〉

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數年恒不一見。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無何,見宮殿數十所,碧瓦飛甍,始悟爲山市。未幾高垣睥睨,連亙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小;數至八層、裁如星點,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見。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别,故又名“鬼市”雲。

〈江城〉

臨江高蕃,少慧,儀容秀美,十四歲入邑庠。富室爭女之,生選擇良苛,屢梗父命。父仲鴻年六十,止此子,寵惜之,不忍少拂。

東村有樊翁者,授童蒙於市肆,擕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與生同甲,時皆八九歲,兩小無猜,日共嬉戲。後翁徙去,積四五年,不複聞問。一日,生於隘巷中,見一女郎,豔美絕俗,從以小鬟僅六七歲,不敢傾顧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細視之江城也。頓大驚喜。各無所言,相視呆立,移時始别,兩情戀戀。生故以紅巾遺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偽謂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諱其遺物,可追還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歸見母,請與論婚。母曰:“家無半間屋,南北流寓,何足疋偶?”生曰:“我自欲之,固當無悔。”母不能決,以商仲鴻,鴻執不可。生聞之悶悶,嗌不容粒。母憂之,謂高曰:“樊氏雖貧,亦非狙儈無賴者比。我請過其家,倘其女可偶,當亦無害。”高曰:“諾。”母托燒香黑帝祠,詣之。見女明眸秀齒,居然娟好,心大愛悦。遂以金帛厚贈之,實告以意。樊媼謙抑而後受盟。歸述其情,生始解顏爲笑。

逾歲擇吉迎女歸,夫妻相得甚歡。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識,詞舌嘲啁,常聒於耳。生以愛故,悉含忍之。翁媼聞之,心弗善也,潛責其子。爲女所聞,大恚,詬罵彌加。生稍稍反其惡聲,女益怒,撻逐出戶,闔其扉。生嚁嚁門外,不敢叩關,抱膝宿檐下。女從此視若仇。其初,長跪猶可以解,漸至屈膝無靈,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讓之,女抵牾不可言狀。翁姑忿怒,逼令大歸。

樊慚懼,浼交好者請於仲鴻,仲鴻不許。年餘,生出遇嶽,嶽邀歸其家,謝罪不遑。妝女出見,夫婦相看,不覺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勸甚殷。日暮堅止留宿,掃别榻,使夫婦並寢。既曙辭歸,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飾彌縫。自此三五日,暫一寄嶽家宿,而父母不知也。樊一日自詣仲鴻。初不見,迫而後見之。樊膝行而請,高不承,諉諸其子。樊曰:“婿昨夜宿僕家,不聞有異言。”高驚問:“何時寄宿?”樊具以告。高赧謝曰:“我固不知。彼愛之,我獨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罵,生但俯首,不少出氣。言間,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能爲兒女任過,不如各立門戶,即煩主析爨之盟。”樊勸之,不聽。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給役焉。

月餘,頗相安,翁嫗竊慰。未幾女漸肆,生面上時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問。一日生不堪撻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鳥雀之被鹯毆者。翁媼方怪問,女已横梃追入,竟即翁側捉而棰之。翁姑涕噪,略不顧贍,撻至數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囂,故析爾。爾固樂此,又焉逃乎?”

生被逐,徙倚無所歸。母恐其摺挫行死,今獨居而給之食。又召樊來,使教其女。樊入室,開諭萬端,女終不聽,反以惡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絕。無何樊翁憤生病,與嫗相繼死。女恨之,亦不臨弔,惟日隔壁噪罵,故使翁姑聞。高悉置不知。

生自獨居,若離湯火,但覺淒寂。暗以金啖媒媼李氏,納妓齋中,往來皆以夜。久之,女微聞之,詣齋嫚罵。生力白其誣,矢以天日,女始歸。自此日伺生隙。李媼自齋中出,適相遇,急呼之;媼神色變異,女愈疑,謂媼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隱祕,撮毛盡矣!”媼戰而告曰:“半月來,惟勾欄李雲娘過此兩度耳。適公子言,曾於玉笥山見陶家婦,愛其雙翹,囑奴招致之。渠雖不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誠,姑從寬恕。媼欲去,又強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滅其燭,便言陶家至矣。”媼如其言。女即速入。生喜極,挽臂促坐,具道饑渴。女默不語,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覲仙容,介介獨戀是耳。”女終不語。生曰:“夙昔之願,今始得遂,何可覿面而不識也?”躬自促火一照,則江城也。大懼失色,堕燭於地,長跪觳觫,若兵在頸。女摘耳提歸,以針刺兩股殆遍,乃臥以下床,醒則罵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顏色,枕席之上,亦震懾不能爲人。女批頰而叱去之,益厭棄不以人齒。生日在蘭麝之鄉,如犴狴中人,仰獄吏之尊也。女有兩姊,俱適諸生。長姊平善,訥於口,常與女不相洽。二姊適葛氏,爲人狡黠善辯,顧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與埒。姊妹相逢無他語,惟各以閫威自鳴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適戚友,女輒嗔怒;惟適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飲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美曰:“天下事頗多不解:我之畏,畏其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於僕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慚,不能對。婢聞,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見其凶,跴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誤中顱,血流如沈。二姊去,生蹣跚而歸。

妻驚問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詰,始具陳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煩他撻楚耶!”更短袖裳,懷木杵,擕婢徑去。抵葛家,二姊笑語承迎,女不語,以杵擊之,僕;裂褲而痛楚焉。齒落唇缺,遺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憤,遣夫赴訴於高。生趨出,極意溫恤,葛私語曰:“僕此來,不得不爾。悍婦不仁,幸假手而懲創之,我兩人何嫌焉。”女已聞之,遽出,指罵曰:“齷齪贼!妻子虧苦,反竊竊與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覓杖。葛大窘,奪門竄去。生由此往來全無一所。

同窗王子雅過之,宛轉留飲。飲間,以閨閣相謔,頻涉狎褻。女適窺客,伏聽盡悉,暗以巴豆投湯中而進之。未幾吐利不可堪,奄存氣息。女使婢問之曰:“再敢無禮否?”始悟病之所自來,呻吟而哀之,則綠豆湯已儲待矣,飲之乃止。從此同人相戒,不敢飲於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紅梅,設宴招其曹侶。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適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間,可以呼來共飲。”眾大悦。惟生離席,興辭,群曳之曰:“閫中耳目雖長,亦聽睹不至於此。”因相矢緘口,生乃複坐。少間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冬,雲鬟掠削。問其姓,雲:“謝氏,小字芳蘭。”出詞吐氣,備極風雅,擧座若狂。而芳蘭猶屬意生,屢以色授。爲眾所覺,故曳兩人連肩坐。芳蘭陰把生手,以指書掌作“宿”字。生於此時,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亂絲,不可言喻。而傾頭耳語,醉態益狂,榻上胭脂虎,亦並忘之。少選,聽更漏已動,肆中酒客愈稀,惟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巾侍焉;眾竊議其高雅。無何,少年罷飲,出門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語。”眾則茫然,惟生顏色慘變,不遑告别,匆匆便去。蓋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

生從至家,伏受鞭撲。從此禁錮益嚴,弔慶皆絕。文宗下學,生以誤講降爲青。一日與婢語,女疑與私,以酒壇囊婢首而撻之。已而縛生及婢,以繡剪剪腹間肉互補之,釋縛令其自束。月餘,補處竟合爲一雲。女每以白足踏餅塵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種種。母以憶子故,偶至其家,見子柴瘠,歸而痛哭欲死。夜夢一叟告之曰:“不須憂煩,此是前世因。江城原靜業和尚所養長生鼠,公子前生爲士人,偶游其地,誤斃之。今作惡報,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誦觀音咒一百遍,必當有效。”醒而述於仲鴻,異之,夫妻遵教。虔誦兩月餘,女横如故,益之狂縱。聞門外鉦鼓,輒握發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視,恬不爲怪。翁姑共恥之,而不能禁,腹誹而已。

忽有老僧在門外宣佛果,觀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鳴。女奔出,見人眾無隙,命婢移行床,翹登其上。眾目集視,女如弗覺。逾時,僧敷衍將畢,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縮頭去,勿使貓兒尋。”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眾大駭,意女暴怒,女殊不語,拭面自歸。僧亦遂去。女入室癡坐,嗒然若喪,終日不食,掃榻遽寢。中夜忽喚生醒,生疑其將遺,捧進溺盆。女卻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體驚悚,若奉丹詔。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爲人!”乃以手撫捫生體,每至刀杖痕,嚶嚶啜泣,輒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見其狀,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薩化身。清水一灑,若更腑肺。今回憶曩昔所爲,都如隔世。妾向時得毋非人耶?有夫婦而不能歡,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誠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與父母同居,庶便定省。”絮語終夜,如話十年之别。昧爽即起,摺衣斂器,婢擕簏,躬襆被,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駭問,告以意。母尚遲回有難色,女已偕婢入。母從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誠,亦泣曰:“吾兒何遽如此?”生爲細述前狀,始悟曩昔之夢驗也。喜,喚廝僕爲除舊舍。女自是承顏顺志過於孝子,見人,則觍如新婦;或戲述往事,則紅漲於頰。且勤儉,又善居積,三年翁媼不問家計,而富稱巨萬矣。生是歲鄉捷。每謂生曰:“當日一見芳蘭,今猶憶之。”生以不受荼毒,願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會以應擧入都,數月乃返。入室,見芳蘭方與江城對弈。驚而問之,則女以數百金出其籍矣。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詳。

異史氏曰:“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觀自在願力宏大,何不將孟中水灑大千世界也?”

〈孫生〉

孫生娶故家女辛氏,初入門,爲窮褲,多其帶,渾身糾纏甚密,拒男子不與共榻,床頭常設錐簪之器以自衛。孫屢被刺剟,因就别榻眠。月餘,不敢問鼎。即白晝相逢,女未嚐假以言笑。

同窗某知之,私謂孫曰:“夫人能飲否?”答雲:“少飲。”某戲之曰:“僕有調停之法,善而可行。”問:“何法?”曰:“以迷藥入酒,給使飲焉,則惟君所爲矣。”孫笑之,而陰服其策良。詢之醫家,敬以酒煮烏頭置案上。入夜,孫釃别酒,獨酌數觥而寢。如此三夕,妻終不飲。一夜孫臥移時,視妻猶寂坐,孫故作齁聲,妻乃下榻,取酒煨鑪上。孫竊喜。既而滿飲一杯;又複的,約盡半杯許,以其餘仍内壺中,拂榻遂寢。久之無聲,而燈惶煌尚未滅也。疑其尚醒,故大呼:“錫檠熔化矣!”妻不應,再呼仍不應;白身往視,則醉睡如泥。啟衾潛入,層層斷其縛結。妻固覺之,不能動,亦不能言,任其輕薄而去。既醒,惡之,投繯自縊。孫夢中聞喘吼聲,起而奔視,舌已出兩寸許。大驚,斷索,扶榻上,逾時始蘇。孫自此殊厭恨之,夫妻避道而行,相逢則俯其首,積四五年不交一語。妻或在室中,與他人嬉笑,見夫至色則立變,凛如霜雪。孫嚐寄宿齋中,經歲不歸;即強之歸,亦面壁移時,默然就枕而已。父母甚憂之。

一日有老尼至其家,見婦,亟加讚譽。母不言,但有浩歎,尼詰其故,具以情告。尼曰:“此易事耳。”母喜曰:“倘能回婦意,當不靳酬也。”尼窺室無人,耳語曰:“購春宮一幀,三日後爲若厭之。”尼去,母即購以待之。三日尼果來,囑曰:“此須甚密,勿令夫婦知。”乃剪下圖中人,又針三枚、艾一撮,並以素紙包固,外繪數畫如蚓狀,使母賺婦出,竊取其枕,開其縫而投之;已而仍合之,返歸故處。尼乃去。至晚,母強子歸宿。媼往竊聽。二更將殘,聞婦呼孫小字,孫不答。少間,婦複語,孫厭氣作惡聲。質明,母入其室,見夫婦面首相背,知尼之術誣也。呼子於無人處,委諭之。孫聞妻名便怒,切齒。母怒罵之,不顧而去。

越日尼來,告之罔效,尼大疑。媼因述所聽:尼笑曰:“前言婦憎夫,故偏厭之。今婦意已轉,所未轉者男耳。請作兩制之法,必有驗。”母從之,索子枕如前緘置訖,又呼令歸寢。更餘,猶聞兩榻上皆有轉側聲,時作咳,都若不能寐。久之,聞兩人在一床上唧唧語,但隱約不可辨。將曙,猶聞嬉笑,吃吃不絕。媼以告母,母喜。尼來,厚饋之。孫由是琴瑟和好。生一男兩女,十餘年從無角口之事。同人私問其故,笑曰:“前此顧影生怒,後此聞聲而喜,自亦不解其何心也。”異史氏曰:“移憎而愛,術亦神矣。然能令人喜者,亦能令人怒,術人之神,正術人之可畏也。先哲雲:‘六婆不入門。’有見矣夫!”

〈八大王〉

臨洮馮生,蓋貴介裔而凌夷矣。有漁鱉者負其債,不能償,得鱉輒獻之。一日獻巨鱉,額有白點,生以其狀異,放之。

後自婿家歸,至恒河之側,日已就昏,見一醉者從二三僮,顛跋而至,遙見生,便問:“何人?”生漫應:“行道者。”醉人怒曰:“寧無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馳驅心急,置不答,徑過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問:“汝何名?”囈然而對曰:“我南都舊令尹也。將何爲?”生曰:“世間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幸是舊令尹;假新令尹,將無殺盡途人耶?”醉人怒甚,勢將用武。生大言曰:“我馮某非受人撾打者!”醉人聞之,變怒爲歡,踉蹡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喚從人,先歸治具。生辭之不得。握手行數里,見一小村。既入,則廊舍華好,似貴人家。醉人酲稍解,生始詢其姓字。曰:“言之勿驚,我洮水八大王也。適西山青童招飲,不覺過醉,有犯尊顏,實切愧悚。”生知其妖,以其情辭殷渥,遂不畏怖。俄而設筵豐盛,促坐歡飲。八大王最豪,連擧數觥。生恐其複醉,再作縈擾,偽醉求寢。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無畏我狂耶?但請勿懼。凡醉人無行,謂隔夜不複記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僕雖不齒於儕偶,顧未敢以無賴之行施之長者,何遂見拒如此?”生乃複坐,正容而諫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爲令尹時,沉湎尤過於今日。自觸帝怒,謫歸島嶼,力返前轍者十餘年矣。今老將就木,潦倒不能横飛,故態複作,我自不解耳。茲敬聞命矣。”傾談間遠鍾已動。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蓄有一物,聊報厚德。此不可以久佩,如願後,當見還也。”口中吐一小人,僅寸許,因以爪掐生臂,痛若膚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釋手已入革里,甲痕尚在,而漫漫墳起,類痰核狀。驚問之,笑而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顧村舍全渺,惟一巨鱉,蠢蠢入水而沒。

錯愕久之,自念所穫,必鱉寶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寶之處,黄泉下皆可見,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隨口而知其名。於寢室中,掘得藏鏹數百,用度頗充。後有貨故宅者,生視其中有藏鏹無算,遂以重金購居之。由此與王公坪富矣,火齊木難之類皆蓄焉。得一鏡,背有鳳紐,環水雲湘妃之圖,光射里餘,鬚眉皆可數。佳人一照,則影留其中,磨之不能滅也;若改妝重照,或更一美人,則前影消矣。時肅府第三公主絕美,雅慕其名。會主游崆峒,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輿,照之而歸,設置案頭。審視之,見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動,喜而藏之。

年餘爲妻所泄,聞之肅府。王怒收之,追鏡去,擬斬。生大賄中貴人,使言於王曰:“王如見赦,天下之至寶,不難致也。不然,有死而已,於王誠無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之。三公主曰:“彼已窺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王不許,公主閉戶不食。妃子大憂,力言於王。王乃釋生囚,命中貴以意示生。生辭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寧死不敢承命。王如聽臣自贖,傾家可也。”王怒,複逮之。妃召生妻入宮,將鴆之。既見,妻以珊瑚鏡台納妃,詞意溫惻。妃悦之,使參公主。公主亦悦之,訂爲姊妹,轉使諭生。生告妻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後論嫡庶也。”妻不聽,歸修聘幣納王邸,齎送者迨千人。珍石寶玉之屬,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釋生歸,以公主嬪焉。公主仍懷鏡歸。

生一夕獨寢,夢八大王軒然入曰:“所贈之物,當見還也。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損人壽命。”生諾之,即留宴飲。八大王辭曰:“自聆藥石,戒杯中物,已三年矣。”乃以口齧生臂,痛極而醒。視之,則核塊消矣。後此遂如常人。

異史氏曰:“醒則猶人,而醉則猶鱉,此酒人之大都也。顧鱉雖日習於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無禮於長者,鱉不過人遠哉?若夫己氏則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鱉矣。古人有龜鑒,盍以爲鱉鑒乎?乃作《酒人賦》。賦曰:

‘有一物焉,陶情適口;飲之則醺醺騰騰,厥名爲“酒”。其名最多,爲功已久:以宴嘉賓,以速父舅,以促膝而爲歡,以合卺而成偶;或以爲“釣詩鉤”,又以爲“掃愁帚”。故曲生頻來,則騷客之金蘭友;醉鄉深處,則愁人之逋逃藪。糟丘之台既成,鴟夷之功不朽。齊臣遂能一石,學士亦稱五鬥。則酒固以人傳,而人或以酒醜。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鍤之伯倫,山公之倒其接,彭澤之漉以葛巾。酣眠乎美人之側也,或察其無心;濡首於墨汁之中也,自以爲有神。井底臥乘船之士,槽邊縛珥玉之臣。甚至效鱉囚而玩世,亦猶非害物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風定塵短,客舊妓新,履舄交錯,蘭麝香沉,細批薄抹,低唱淺斟;忽清商兮一奏,則寂若兮無人。雅謔則飛花粲齒,高吟則戛玉敲金。總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夢真。果爾,即一朝一醉,當亦名教之所不嗔。爾乃嘈雜不韻,俚詞並進;坐起歡嘩,呶呶成陣。涓滴忿爭,勢將投刃;伸頸攢眉,引杯若鴆;傾沈碎觥,拂燈滅燼。綠醑葡萄,狼藉不靳;病葉狂花,觴政所禁。如此情懷,不如弗飲。

‘又有酒隔咽喉;間不盈寸;呐呐呢呢,猶譏主吝。坐不言行,飲複不任:酒客無品,於斯爲甚。甚有狂藥下,客氣粗;努石棱,磔鬡須;袒兩臂,躍雙趺。塵蒙蒙兮滿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亂吠,發蓬蓬兮若奴。其籲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嘔其肝髒;其颺手而擲足也,如蘇相之裂於牛車。舌底生蓮者,不能窮其狀;燈前取影者,不能爲之圖。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難扶。或以父執之良友,無端而受罵於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術,可以解酩。厥術維何?隻須一梃。縶其手足,與斬豕等。止困其臀,勿傷其頂;捶至百餘,豁然頓醒。’”

〈戲縊〉

邑人某年少無賴,偶游村外,見少婦乘馬來,謂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笑。”眾不信,約賭作筵。某遽奔去出馬前,連聲嘩曰:“我要死!”因於牆頭抽粱黠一本,横尺許,解帶掛其上,引頸作縊狀。婦果過而哂之,眾亦粲然。婦去既遠,某猶不動,眾益笑之。近視則舌出目瞑,而氣真絕矣。粱幹自經,不亦奇哉?是可以爲儇薄者戒。

卷七

〈羅祖〉

羅祖,即墨人也,少貧。總族中應出一丁戍北邊,即以羅往。羅居邊數年,生一子。駐防守備雅厚遇之。會守備遷陝西參將,欲擕與俱去,羅乃托妻子於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返。

適參將欲致書北塞,羅乃自陳,請以便道省妻子,參將從之。羅至家,妻子無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遺舄,心疑之;即而至李申謝。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義,羅感激不勝。明日謂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歸,勿伺也。”出門跨馬而去。匿身近處,更定卻歸。聞妻與李臥語,大怒,破扉。二人懼,膝行乞死。羅抽刃出,已,複韜之曰:“我始以汝爲人也,今如此,殺之污吾刀耳!與汝約: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馬疋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鄉人共聞於官,官笞李,李以實告。而事無驗見,莫可質憑,遠近蒐羅,則絕匿名蹟。官疑其因奸致殺,益械李及妻;逾年並桎梏以死。乃驛送其子歸即墨。

後石匣營有樵人入山,見一道人坐洞中,未嚐求食。眾以爲異,齎糧供之。或有識者蓋即羅也。饋遺滿洞。羅終不食,意似厭囂,以故來者漸寡。積數年,洞外蓬蒿成林。或潛窺之,則坐處不曾少移。又久之,見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則衣上塵蒙如故。益奇之。更數日而往,則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人爲之建廟,每三月間,香楮相屬於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羅祖,香税悉歸之。今其後人猶歲一往,收税金焉。浙水劉宗玉向予言之甚詳。予笑曰:“今世諸檀越,不求爲聖賢,但望成佛祖。請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須放下刀子去。

〈劉姓〉

邑劉姓,虎而冠者也。後去淄居沂,習氣不除,鄉人鹹畏惡之。有田數畝,與苗某連壟。苗勤,田畔多種桃。桃初實,子往攀摘,劉怒驅之,指爲己有,子啼而告諸父。父方駭怪,劉已詬罵在門,且言將訟。苗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時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於沂,劉持狀入城,適與之遇。以同鄉故相熟,問:“作何幹?”劉以告,李笑曰:“子聲望眾所共知;我素識苗甚平善,何敢占騙?將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詞紙,曳入肆,將與調停。劉恨恨不已,竊肆中筆,複造狀藏懷中,期以必告。未幾苗至,細陳所以,因哀李爲之解免,言:“我農人,半世不見官長。但得罷訟,數株桃何敢執爲己有。”李呼劉出,告以退讓之意。劉又指天畫地,叱罵不休,苗惟和色卑詞,無敢少辯。

既罷,逾四五日,見其村中人傳劉已死,李爲驚歎。異日他適,見杖而來者儼然劉也。比至,殷殷問訊,且請顧臨。李逡巡問曰:“日前忽聞凶訃,一何妄也?”劉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羅漿酒焉。乃言:“前日之傳,非妄也。曩出門見二人來,捉見官府。問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門數十年,非怯見官長者,亦不爲怖。從去至公廨,見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惡貫盈,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爲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鐺鼎!’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閱簿,其色稍霽,便雲:‘暫送他去。’數十人齊聲呵逐。餘曰:‘因何事勾我來?又因何事遣我去?還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條示之。上記:崇禎十三年,用錢三百,救一人夫婦完聚。吏曰:‘非此,則今日命當絕,宜堕畜生道。’駭極,乃從二人出。二人索賄,怒告曰:‘不知劉某出入公門二十年,專勒人財者,何得向老虎討肉吃耶?’二人乃不複言。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門遂蘇,時氣絕已隔日矣。”

李聞而異之,因詰其善行顛末。初,崇禎十三年,歲大凶,人相食。劉時在淄,爲主捕隸。適見男女哭甚哀,問之,答雲:“夫婦聚裁年餘,今歲荒,不能兩全,故悲耳。”少時,油肆前複見之,似有所爭。近詰之,肆主馬姓者便雲:“伊夫婦餓將死,日向我討麻醬以爲活;今又欲賣婦於我,我家中已買十餘口矣。此何要緊?賤則售之,否則已耳。如此可笑,生來纏人!”男子因言:“今粟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數,不足供逃亡之費。本欲兩生,若賣妻而不免於死,何敢焉?非敢言直,但求作陰騭行之耳。”劉憐之,便問馬出幾何。馬言:“今日婦口,止直百許耳。”劉請勿短其數,且願助以半價之資,馬執不可。劉少負氣,便謂男子:“彼鄙瑣不足道,我請如數相贈。若能逃荒,又全夫婦,不更佳耶?”遂發囊與之。夫妻泣拜而去。劉述此事,李大加獎歎。

劉自此前行頓改,今七旬猶健。去年李詣周村,遇劉與人爭,眾圍勸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訟桃樹耶?”劉茫然改容,呐呐斂手而退。

異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稱素封。然翠石又醇謹,喜爲善,未嚐以富自豪,抑然誠篤君子也。觀其解紛勸善,其生平可知矣。古雲:‘爲富不仁。’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後富者耶?抑先富而後仁者耶?”

〈邵九娘〉

柴廷賓,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買妾,金暴遇之,經歲而死。柴忿出,獨宿數月,不踐閨闥。

一日柴初度,金卑詞莊禮爲丈夫壽,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設筵内寢招柴,柴辭以醉。金華妝自詣柴所,曰:“妾竭誠終日,君即醉,請一盞而别。”柴乃入,酌酒話言。妻從容曰:“前日誤殺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無結發情耶?後請納金釵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燭盡見跋,遂止宿焉。由此敬愛如初。

金便呼媒媼來,囑爲物色佳媵,而陰使遷延勿報,己則故督促之。如是年餘。柴不能待,遍囑戚好爲之購致,得林氏之養女。金一見,喜形於色,飲食共之,脂澤花釧任其所取。然林固燕產,不習女紅,繡履之外須人而成。金曰:“我素勤儉,非似王侯家,買作畫圖看者。”於是授美錦,使學制,若嚴師誨弟子。初猶呵罵,繼而鞭楚。柴痛切於心,不能爲地。而金之憐愛林尤倍於昔,往往自爲汝束,勻鉛黄焉。但履跟稍有摺痕,則以鐵杖擊雙彎,發少亂則批兩頰。林不堪其虐,自經死。柴悲慘心目,頗致怨懟。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過?”柴始悟其奸,因複反目,永絕琴瑟之好。陰於别業修房闥,思購麗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載,未得其人。偶會友人之葬,見二八女郎,光豔溢目,停睇神馳。女怪其狂顧,秋波斜轉之。詢諸人,知爲邵氏。邵貧士,止此女,少聰慧,教之讀,過目能了。尤喜讀《内經》及冰鑒書。父愛溺之,有議婚者,輒令自擇,而貧富皆少所可,故十七歲猶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圖,然心低徊之。又翼其家貧,或可利動。謀之數媼,無敢媒者,遂亦灰心,無所複望。

忽有賈媼者,以貨珠過柴,柴告所願,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誠意,其成與否所勿責也。萬一可圖,千金不惜。”媼利其有,諾之,登門,故與邵妻絮語。睹女,驚讚曰:“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趙家姊妹何足數得!”又問:“婿家阿誰?”邵妻答:“尚未。”媼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候作貴客也!”邵妻歎曰:“王侯家所不敢望;隻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複遴選,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媼曰:“夫人勿須煩怨。憑個麗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雲:於某家瑩邊望見顏色,願以千金爲聘。此非餓鴟作天鵝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媼曰:“便是秀才家難與較計,若在别個,失尺而得丈,宜若可爲矣。”邵妻複笑不言。媼撫掌曰:“果爾,則爲老身計亦左矣。日蒙夫人愛,登堂便促膝賜漿酒;若得千金,出車馬,入樓閣,老身再到門,則圈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與夫語;移時喚其女;又移時三人並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疋悉不就,聞爲賤媵則就之。但恐爲儒林笑也!”媼曰:“倘入門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謀。邵益喜,喚女曰:“試同賈姥言之。此汝自主張,勿後悔,致懟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則養有濟矣。況自顧命薄,若得佳偶,必減壽數,少受摺磨,未必非福。前見柴郎亦福相,子孫必有興者。”媼大喜,奔告。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備輿馬,娶女於别業,家人無敢言者。女謂柴曰:“君之計,所謂燕巢於幕,不謀朝夕者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寧?請不如早歸,猶速發而禍小。”柴慮摧殘,女曰:“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我苟無過,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動者。”女曰:“身爲賤婢,摧摺亦自分耳。不然,買日爲活,何可長也?”柴以爲是,終躊躇而不敢決。

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蒼頭控老牝馬,一嫗擕襆從之,竟詣嫡所,伏地而陳。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見容飾兼卑,氣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惡於眾,使我横被口語。其實皆男子不義,諸婢無行,有以激之。汝試念背妻而立家室,此豈複是人矣?”女曰:“細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氣耳。諺雲:“大者不伏小。’以禮論:妻之於夫,猶子之於父,庶之於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詞色,則積怨可以盡捐。”妻雲:“彼自不來,我何與焉?”即命婢媼爲之除舍。心雖不樂,亦暫安之。

柴聞女歸,驚惕不已,竊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見家中寂然,心始穩貼。女迎門而勸,令詣嫡所,柴有難色。女泣下,柴意少納。女往見妻曰:“郎適歸,自慚無以見夫人,乞夫人往一姍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妾已言:夫之於妻,猶嫡之於庶。孟光擧案,而人不以爲諂,何哉?分在則然耳。”妻乃從之,見柴曰:“汝狡兔三窟,何歸爲?”柴俯不對。女肘之,柴始強顏笑。妻色稍霽,將返。女推柴從之,又囑庖人備酌。自是夫妻複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執婢禮甚恭。柴入其室,苦辭之,十餘夕始肯一納。妻亦心賢之,然自愧弗如,積慚成忌。但女奉侍謹,無可蹈瑕,或薄施呵譴,女惟顺受。

一夜夫婦少有反唇,曉妝猶含盛怒。女捧鏡,鏡堕,破之。妻益恚,握發裂眥。女懼,長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數十。柴不能忍,盛氣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擊之。柴怒,奪鞭反撲,面膚綻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無往,女弗聽,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床怒罵,叱去,不聽前。日夜切齒,將伺柴出而後泄憤於女。柴知之,謝絕人事,杜門不通弔慶。妻無如何,惟日撻婢媼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絕好,女亦莫敢當夕,柴於是孤眠。妻聞之,意不稍安,有大婢索狡黠,偶與柴語,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輒於無人處,疾首怨罵。一夕輪婢值宿,女囑柴,禁無往,曰:“婢面有殺機,叵測也。”柴如其言,招之來,詐問:“何作?”婢驚懼,無所措詞。柴益疑,檢其衣得利刃焉。婢無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撻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聞,此婢必無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會有買妾者急貨之。妻以其不謀故,罪柴,益遷怒女,詬罵益毒。柴忿,顧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殺卻,烏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詰左右並無知者,問女,女亦不言。心益悶怒,捉據浪罵。柴乃返,以實告。妻大驚,向女溫語,而心轉恨其言之不早。

柴以爲嫌隙盡釋,不複作防。適遠出,妻乃召女而數之曰:“殺主者罪不赦,汝縱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詞自達。妻燒赤鐵烙女面欲毁其容,婢媼皆爲之不平。每號痛一聲,則家人皆哭,願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針刺脅二十餘下,始揮去之。柴歸,見面創,大怒,欲往尋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當嫁君時,豈以君家爲天堂耶?亦自顧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滿時,若再觸焉,是坎已填而複掘之也。”遂以藥糝患處,數日尋愈。忽攬鏡喜曰:“君今日宜爲妾賀,彼烙斷我晦紋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金前見眾哭,自知身同獨夫,略有愧悔之萌,時時呼女共事,詞色平善。月餘忽病逆,害飲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顧問。數日腹脹如鼓,日夜濅困。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女以醫理自陳;金自覺疇昔過慘,疑其怨報,故謝之。金爲人持家嚴整,婢僕悉就約束;自病後,皆散誕無操作者。柴躬自經理,劬勞甚苦,而家中米鹽,不食自盡。由是慨然興中饋之思,聘醫藥之。金對人輒自言爲“氣盅”,以故醫脈之,無不指爲氣鬱者。凡易數醫,卒罔效,亦濱危矣。又將烹藥,女進曰:“此等藥百裹無益,隻增劇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劑易之。藥下,食頃三遺,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華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皆笑。金問故,始實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載而不知也!今而後,請惟家政,聽子而行。”

無何病痊,柴整設爲賀。女捧壺侍側,金自起奪壺,曳與連臂,愛異常情。更闌女托故離席,金遣二婢曳還之,強與連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借,即姊妹無其和也。無何,女產一男。產後多病,金親爲調視,若奉老母。

後金患心痗,痛起則面目皆青,但欲覓死。女急取銀針數枚,比至,則氣息瀕盡,按穴刺之,畫然痛止。十餘日複發,複刺;過六七日又發。雖應手奏效,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複萌。夜夢至一處,似廟宇,殿中鬼神皆動。神問:“汝金氏耶?汝罪過多端,壽數合盡:念汝改悔,故僅降災以示微譴。前殺兩姬,此其宿報。至邵氏何罪,而慘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報,可以相准;所欠一烙、二十三針,今三次止償零數,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當作矣!”醒而大懼,猶冀爲妖夢之誣。食後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隨手而瘥。疑曰:“技止此類,病本何以不拔?請再灼之。此非爛燒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金憶夢中語,以故無難色。然呻吟忍受之際,默思欠此十九針,不知作何變症,不如一朝受盡,庶免後苦。炷盡,求女再針,女笑曰:“針豈可以泛常施用耶?’金曰:“不必論穴,但煩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請益堅,起跪榻上,女終不忍。實以夢告,女乃約略經絡刺之如數。自此平複,果不複病。彌自懺悔,臨下亦無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絕倫。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歲有神童之目,十五歲以進士授翰林。是時柴夫婦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輿馬歸寧,鄉里榮之。邵翁自鬻女後,家暴富,而士林羞與爲伍,至是始有通往來者。

異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爲妾媵者,又複炫美弄機以增其怒。嗚呼!禍所由來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摺而不移其志,此豈梃刃所能加乎?乃至於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嗚呼!豈人也哉!如數以償,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顧以仁術作惡報,不亦傎乎!每見愚夫婦抱疴終日,即招無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膚而不敢呻,心嚐怪之,至此始悟。”

閩人有納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偽解屨作登榻狀。妻曰:“去休!勿作態!”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爾爾。”夫乃去。妻獨臥,輾轉不得寐,遂起,往伏門外潛聽之。但聞妾聲隱約,不甚了了,惟“郎罷”二字略可辨識。郎罷,閩人呼父也。妻聽逾刻,痰厥而踣,首觸扉作聲。夫驚起啟戶,屍倒入。呼妾火之,則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開,即呻曰:“誰家郎罷被汝呼!”妒情可哂。

〈鞏仙〉

鞏道人,無名字,亦不知何里人。嚐求見魯王,閽人不爲通。有中貴人出,揖求之,中貴見其鄙陋,逐去之;已而複來。中貴怒,且逐且撲。至無人處,道人笑出黄金二百兩,煩逐者覆中貴:“爲言我亦不要見王;但聞後苑花木樓台,極人間佳勝,若能導我一游,生平足矣。”又以白金賂逐者。其人喜,反命;中貴亦喜,引道人自後宰門入,諸景俱曆。又從登樓上,中貴方憑窗,道人一推,但覺身堕樓外,有細葛繃腰,懸於空際;下視則高深暈目,葛隱隱作斷聲。懼極,大號。無何數監至,駭極。見其去地絕遠,登樓共視,則葛端系根上,欲解援之,則葛細不堪用力。遍索道人,已杳矣。束手無計,奏之魯王,王詣視大奇之,命樓下藉茅鋪絮,將因而斷之。甫畢,葛崩然自絕,去地乃不咫耳。相與失笑。王命訪道士所在。聞館於尚秀才家,往問之,則出游未複。既,遇於途,遂引見王。王賜宴坐,便請作劇,道士曰:“臣草野之夫,無他庸能。既承優寵,敢獻女樂爲大王壽。”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瑤池宴”本,祝王萬年。女子弔場數語。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間,董雙成、許飛瓊,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織女來謁,獻天衣一襲,金彩絢爛,光映一室。王意其偽,索觀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聽,卒觀之,果無縫之衣,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樂曰:“臣竭誠以奉大王,暫而假諸天孫,今則濁氣所染,何以還故主乎?”王又意歌者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細視之,則皆宮中樂伎耳。轉疑此曲非所夙諳,問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衣置火燒之,然後納諸袖中,再蒐之,則已無矣。

王於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内。道士曰:“野人之性,視宮殿如藩籠,不如秀才家得自由也。”每至中夜,必還其所,時而堅留,亦遂宿止。輒於筵間,顛倒四時花木爲戲。王問曰:“聞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對曰:“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試之。入其室,數呼不應,燭之,則瞑坐榻上。搖之,目一閃即複合;再搖之,齁聲作矣。推之,則遂手而倒,酣臥如雷;彈其額,逆指作鐵釜聲。返以白王。王使刺一針,針弗入。推之,重不可搖;加十餘人擧擲床下,若千斤石堕地者。旦而窺之,仍眠地上。醒而笑曰:“一場惡睡,堕床下不覺耶!”後女子輩每於其坐臥時,按之爲戲,初按猶軟,再按則鐵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恒中夜不歸。尚鎖其戶,及旦啟扉,道士已臥室中。初,尚與曲妓惠哥善,矢志嫁娶。惠雅善歌,弦索傾一時。魯王聞其名,召入供奉,遂絕情好。每系念之,苦無由通。一夕問道士:“見惠哥否?”答言:“諸姬皆見,但不知其惠哥爲誰。”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憶之。尚求轉寄一語,道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爲君塞鴻。”尚哀之不已。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見,請人此。”尚窺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則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幾案床榻,無物不有。居其内,殊無悶苦。道士入府,與王對弈。望惠哥至,陽以袍袖拂塵,惠哥已納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獨坐凝想時,忽有美人自檐間堕,視之惠哥也。兩相驚喜,綢繆臻至。尚曰:“今日奇緣,不可不志。請與卿聯之。”書壁上曰:“候門似海久無蹤。”惠續雲:“誰識蕭郎今又逢。”尚曰:“袖里乾坤真個大。”惠曰:“離人思婦盡包容。”書甫畢,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紅衣,認之都與無素。默然不言,捉惠哥去。尚驚駭,不知所由。道士既歸,呼之出,問其情事,隱諱不以盡言。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尚審視,隱隱有字蹟,細裁如蟣,蓋即所題句也。後十數日,又求一人。前後凡三入。惠哥謂尚曰:“腹中震動,妾甚憂之,常以緊帛束腰際。府中耳目較多,倘一朝臨蓐,何處可容兒啼?煩與鞏仙謀,見妾三叉腰時,便一拯救。”尚諾之。歸見道士,伏地不起。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但請勿憂。君宗祧賴此一線,何敢不竭綿薄。但自此不必複入。我所以報君者,原不在情私也。”後數月,道士自外入,笑曰:“擕得公子至矣。可速把繈褓來!”尚妻最賢,年近三十,數胎而存一子;適生女,盈月而殤。聞尚言,驚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嬰兒,酣然若寐,臍梗猶未斷也。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

道士解衣曰:“產血濺衣,道家最忌。今爲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棄之。”尚爲易衣。道士囑曰:“舊物勿棄卻,燒錢許,可療難產,堕死胎。”尚從其言。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舊衲,當留少許自用,我死後亦勿忘也。”尚謂其言不祥。道士不言而去,入見王曰:“臣欲死!”王驚問之,曰:“此有定數,亦複何言。”王不信,強留之;手談一局急起,王又止之。請就外舍,從之。道士趨臥,視之已死。王具棺木,以禮葬之。尚臨哭盡哀,如悟曩言蓋先告之也。遺衲用催生,應如響,求者踵接於門。始猶以污袖與之;既而剪領衿,罔不效。及聞所囑,疑妻必有產厄,斷血布如掌,珍藏之。會魯王有愛妃臨盆,三日不下,醫窮於術,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劑而產。王大喜,贈白金、彩緞良厚,尚悉辭不受。王問所欲,曰:“臣不敢言。”再請之,頓首曰:“如推天惠,但賜舊妓惠哥足矣。”王召之來,問其年,曰:“妾十八入府,今十四年矣。”王以其齒加長,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擇,尚一無所好。王笑曰:“癡哉書生!十年前定婚嫁耶?”尚以實對。乃盛備輿馬,仍以所辭彩緞爲惠哥作妝,送之出。惠所生子,名之秀生。秀者,袖也。是時年十一矣。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則上其暮。有久客川中者,逢道人於途,出書一卷曰:“此府中物,來時倉猝,未暇璧返,煩寄去。”客歸,聞道人已死,不敢達王,尚代奏之。王展視,果道士所借。疑之,發其塚,空棺耳。後尚子少殤,賴秀生承繼,益服鞏之先知雲。

異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元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於是鄉可耳。”

〈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貧,鄰垣而居。康熙間,歲大凶,弟朝夕不自給。一日,日向午,尚未擧火、枵腹蹀踱,無以爲計。妻令往告兄,商曰:“無益。脱兄憐我貧也,當早有以處此矣。”妻固強之,商便使其子往,少頃空手而返。商曰:“何如哉!”妻詳問阿伯雲何,子曰:“伯躊躇目視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有飯各食,誰複能相顧也。’”夫妻無言,暫以殘盎敗榻,少易糠秕而生。

里中三四惡少,窺大商饒足,夜逾坦入。夫妻警寤,鳴盥器而號。鄰人共嫉之,無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聞嫂鳴欲趨救,妻止之,大聲對嫂曰:“兄弟析居,有禍各受,誰複能相顧也!”俄,盜破扉,執大商及婦炮烙之,呼聲綦慘。二商曰:“彼固無情,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垣,大聲疾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懼,又恐驚致他援,盜乃去。視兄嫂兩股焦灼,扶榻上,招集婢僕,乃歸。

大商雖被創,而金帛無所亡失,謂妻曰:“今所遺留,悉出弟賜,宜分給之。”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絕食,謂兄必有一報,久之寂不聞。婦不能待,使子捉囊往從貸,得鬥粟而返。婦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逾兩月,貧餒愈不可支。二商曰:“今無術可以謀生,不如鬻宅於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縱或不然,得十餘金,亦可存活。”妻以爲然,遣子操券詣大商。大商告之婦,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則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挾我也;果爾,則適堕其謀。世間無兄弟者,便都死卻耶?我高葺牆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從所適,亦可以廣吾宅。”計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於是徙居鄰村。

鄉中不逞之徒,聞二商去,又攻之。複執大商,榜楚並兼,梏毒慘至,所有金資,悉以贖命。盜臨去,開廪呼村中貧者,恣所取,頃刻都盡。次日二商始聞,及奔視,則兄已昏憒不能語,開目見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少頃遂死。二商忿訴邑宰。盜首逃竄,莫可緝穫。盜粟者百餘人,皆里中貧民,州守亦莫如何。

大商遺幼子,才五歲,家既貧,往往自投叔所,數日不歸;送之歸,則啼不止。二商婦頗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不義,其子何罪?”因市蒸餅數枚,自送之。過數日,又避妻子,陰負鬥粟於嫂,使養兒。如此以爲常。又數年,大商賣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給,二商乃不複至。後歲大饑,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繁,不能他顧。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業,使擕籃從兄貨胡餅。一夜夢兄至,顏色慘戚曰:“餘惑於婦言,遂失手足之義。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賣故宅,今尚空閑,宜僦居之。屋後篷顆下,藏有窖金,發之可以小阜。使醜兒相從,長舌婦餘甚恨之,勿顧也。”既醒,異之。以重直啗第主,始得就,果發得五百金。從此棄賤業,使兄弟設肆廛間。侄頗慧,記算無訛,又誠愨,凡出入一錙銖必告。二商益愛之。一日泣爲母請粟,商妻欲勿與,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給之。數年家益富。大商婦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資割半與之。

異史氏曰:“聞大商一介不輕取與,亦猖潔自好者也。然婦言是聽,憒憒不置一詞,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嗚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貧始,以素封終。爲人何所長?但不甚遵閫教耳。嗚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異。”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課業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長袖拂榻,相將坐,衣軟無聲。少間一美人起,以白綾巾展幾上,上有草書三四行,亦未嚐審其何詞。一美人置白金一鋌,可三四兩許,秀才掇内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捫金則烏有矣。麗人在坐,投以芳澤,置不顧,而金是取,是乞兒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兒,雅態可想。

友人言此,並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對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語。富貴態狀。秀才裝名士。旁觀諂態。信口謊言不倦。揖坐苦讓上下。歪詩文強人觀聽。財奴哭窮。醉人歪纏。作滿洲調。體氣若逼人語。市井惡謔。任憨兒登筵抓餚果。假人餘威裝模樣。歪科甲談詩文。語次頻稱貴戚。

〈梅女〉

封雲亭,太行人。偶至郡,晝臥寓屋。時年少喪偶,岑寂之下,頗有所思。凝視間,見牆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畫,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動,亦不滅,異之。起視轉真;再近之,儼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環秀領,驚顧未已,冉冉欲下。知爲縊鬼,然以白晝壯膽,不大畏怯。語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極力。”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務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縮,索不得除,求斷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嶽矣。”諾之,遂滅。呼主人來,問所見狀,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爲梅所執,送詣典史。典史受盜錢五百,誣其女與通,將拘審驗,女聞自經。後梅夫妻相繼卒,宅歸於餘。客往往見怪異,而無術可以靖之。”封以鬼言告主人。計毁舍易楹,費不資,故難之,封乃協力助作。

既就而複居之。梅女夜至,展謝已,喜氣充溢,姿態嫣然。封愛悦之,欲與爲歡。瞞然而慚曰:“陰慘之氣,非但不爲君利,若此之爲,則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潘矣。會合有時,今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封問:“飲乎?”答曰:“不飲。”封曰:“坐對佳人,悶眼相看,亦複何味?”女曰:“妾生平戲技,惟諳打馬。但兩人寥落,夜深又苦無局。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爲交線之戲。”封從之,促膝戟指,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輒口道而頤指之,愈出愈幻,不窮於術。封笑曰:“此閨房之絕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雙線,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更闌頗怠,強使就寢,曰:“我陰人不寐,請自休。妾少解按摩之術,願盡技能,以侑清夢。”封從其請。女叠掌爲之輕按,自頂及踵皆遍;手所經,骨若醉。既而握指細擂,如以團絮相觸狀,體暢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則沉沉睡去矣。

及醒,日已向午,覺骨節輕和,殊於往日。心益愛慕,繞屋而呼之,並無響應。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無所,要在地下。”問:“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封握腕曰:“使卿而活,當破產購致之。”女笑曰:“無須破產。”戲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纏我。有浙娼愛卿者,新寓北鄰,頗極風致。明夕招與俱來,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與一少婦同至,年近三十已來,眉目流轉,隱含盪意。三人狎坐,打馬爲戲。局終,女起曰:“嘉會方殷,我且去。”封欲挽之,飄然已逝。兩人登榻,於飛甚樂。詰其家世,則含糊不以盡道,但曰:“郎如愛妾,當以指彈北壁,微呼曰:‘壺盧子’,即至。三呼不應,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曉,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來,封問愛卿,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來。”因而剪燭共話。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啟而輒止;固詰之,終不肯言,欷噓而已。封強與作戲,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頻來,笑聲徹宵旦,因而城社悉聞。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僕被黜。繼娶顧氏,深相愛好,期月夭殂,心甚悼之。聞封有靈鬼,欲以問冥世之緣,遂跨馬造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設筵與坐,諾爲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聲未已,愛卿即入。擧頭見客,色變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審視,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滅。封大驚,不解其故,方將致詰。俄暗室中一老嫗出,大罵曰:“貪鄙贼!壞我家錢樹子!三十貫索要償也!”以杖擊某,中顱。某抱首而哀曰:“此顧氏,我妻也!少年而殞,方切哀痛,不圖爲鬼不貞。於姥乎何與?”嫗怒曰:“汝本浙江一無賴贼,買得條烏角帶,鼻骨倒豎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願以愛媳入青樓,代汝償貪債,不知耶?”言已又擊,某宛轉哀鳴。方驚詫無從救解,鏇見梅女自房中出,張目吐舌,顏色變異,近以長簪刺其耳。封驚極,以身障客。女憤不已,封勸曰:“某即有罪,倘死於寓所,則咎在小生。請少存投鼠之忌。”女乃曳嫗曰:“暫假餘息,爲我顧封郎也。”某張皇鼠竄而去。至署患腦痛,中夜遂斃。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惡氣出矣!”問:“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賄誣奸,銜恨已久。每欲浼君一爲昭雪,自愧無纖毫之德,故將言而輒止。適聞紛拏,竊以伺聽,不意其仇人也。”封訝曰:“此即誣卿者耶?”曰:“彼典史於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問:“嫗爲誰?”曰:“老娼也。”又問愛卿,曰:“臥病耳。”因囅然曰:“妾昔謂會合有期,今真不遠矣。君嚐願破家相贖,猶記否?”封曰:“今日猶此心也。”女曰:“實告君:妾殁曰,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遷延於是。請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計必允諧。”封慮勢分懸殊,恐將不遂。女曰:“但去無憂。”封從其言。女囑曰:“途中慎勿相喚;待合卺之夕,以囊掛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諾之。才啟囊,女跳身已入。

擕至延安,訪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極端好,但病癡,又常以舌出唇外,類犬喘日。年十六歲無問名者,父母憂念成痗。封到門投刺,具通族閥。既退,托媒。展喜,贅封於家。女癡絕,不知爲禮,使兩婢扶曳歸所。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對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審顧,似有疑思。封笑曰:“卿不識小生耶?”擧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詰旦,封入謁嶽。展慰之曰:“癡女無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僕不靳相贈。”封力辨其不癡,展疑之。無何女至,擧止皆佳,因大驚異。女但掩口微笑。展細詰之,女進退而慚於言,封爲略述梗概。展大喜,愛悦逾於平時。使子大成與婿同學,供給豐備。年餘,大成漸厭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廝僕亦刻疵其短。展惑於浸潤,禮稍懈。女覺之,謂封曰:“嶽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盡闒茸也。及今未大決裂,宜速歸!”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盡怒,不給輿馬,女自出妝資貰馬歸。後展招令歸寧,女固辭不往。後封擧孝廉,始通慶好。

異史氏曰:“官卑者愈貪,其常情然乎?三百誣奸,夜氣之牿亡盡矣。奪嘉偶,入青樓,卒用暴死。籲!可畏哉!”康熙甲子,貝丘典史最貪詐,民鹹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誘與偕亡。或代懸招狀雲:“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無餘物,止有紅綾七尺,包裹元寶一枚,翹邊細紋,並無闕壞。”亦風流之小報。

〈郭秀才〉

東粵士人郭某,暮自友人歸,入山迷路,竄榛莽中。約更許,聞山頭笑語,急趨之,見十餘人藉地飲。望見郭,哄然曰:“坐中正欠一客,大佳,大佳!”郭既坐,見諸客半儒巾,便請指迷。一人笑曰:“君真酸腐!舍此明月不賞,何求道路?”即飛一觥來。郭飲之,芳香射鼻,一引遂盡。又一人持壺傾注。郭故善飲,又複奔馳吻燥,一擧十觴。眾人大讚曰:“豪哉!真吾友也!”郭放達喜謔,能學禽語,無不酷肖。離坐起溲,竊作燕子鳴。眾疑曰:“半夜何得此耶?”又效杜鵑,眾益疑。郭坐,但笑不言。方紛議問,郭回首爲鸚鵡鳴曰:“郭秀才醉矣,送他歸也!”眾驚聽,寂不複聞;少頃又作之。既而悟其爲郭,始大笑。皆撮口從學,無一能者。一人曰:“或惜青娘子未至。”又一人曰:“中秋還集於此,郭先生不可不來。”郭敬諾。一人起曰:“客有絕技,我等亦獻踏肩之戲,若何?”於是嘩然並起。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飛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人,高不可登;繼至者,攀肩踏臂如緣梯狀。十餘人頃刻都盡,望之可接霄漢。方驚顧間,挺然倒地,化爲修道一線。郭駭立良久,遵道得歸。翼日腹大痛,溺綠色似銅青,着物能染,亦無潮氣,三日乃已。往驗故處,則餚骨狼藉,四圍叢莽,並無道路。至中秋郭欲赴約,朋友諫止之。設鬥膽再往一會青娘子,必更有異,惜乎其見之搖也!

〈死僧〉

某道士雲游日暮,沒止野寺。見僧房扃閉,遂藉蒲團,趺坐廊下。夜既靜,聞啟闔聲,鏇見一僧來,渾身血污,目中若不見道士,道士亦若不見之。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頭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視室,門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見。眾如寺發扃驗之,則僧殺死在地,室中席篋掀騰,知爲盜劫。疑鬼笑有因;共驗佛首,見腦後有微痕,勩誆厝嘟稹*遂用以葬之。

異史氏曰:“諺有之:‘財連於命’。不虛哉!夫人儉嗇封殖,以予所不知誰何之人,亦已癡矣;況僧並不知誰何之人而無之哉!生不肯享,死猶顧而笑之,財奴之可歎如此。佛雲:‘一文將不去,誰有孽隨身。’其僧之謂夫!”

〈阿英〉

甘玉字璧人,廬陵人,父母早喪。遺弟珏字雙壁,始五歲從兄鞠養。玉性友愛,撫弟如子。後珏漸長,豐姿秀出,又惠能文。玉益愛之,每曰:“吾弟表表,不可以無良疋。”然簡拔過刻,姻卒不就。

適讀書匡山僧寺,夜初就枕,聞窗外有女子聲。窺之,見三四女郎席地坐,數婢陳餚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來?”下坐者曰:“昨自函穀來,被惡人傷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一女曰:“前宵一夢大惡,今猶汗悸。”下坐者搖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歡會,言之嚇人不快。”女笑曰:“婢子何膽怯爾爾!便有虎狼銜去耶?若要勿言,須歌一曲,爲娘行侑酒。”女低吟曰:“閑階桃花取次開,昨日踏青小約未應乖。付囑東鄰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鳳頭鞋子即當來。”吟罷,一座無不歎賞。

談笑間,忽一偉丈夫岸然自外人,鶻睛熒熒,其貌獰醜。眾啼曰:“妖至矣!”倉卒哄然,殆如鳥散。惟歌者婀娜不前,被執哀啼,強與支撑。丈夫吼怒,齕手斷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玉憐惻不可複忍,乃急袖劍拔關出,揮之中股;股落,負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塵土,血淋衿袖,驗其手則右拇斷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將何以報?”玉自初窺時,心已隱爲弟謀,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當别爲賢仲圖之。”詰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暫休養,自乃襆被他所。曉而視之,則床已空,意其自歸。而訪察近村,殊少此姓;廣托戚朋,並無確耗。歸與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塗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顧之微笑,似將有言。因以秋波四顧而後問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與妾有婚姻之約,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珏雲:“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聞,請言族閥,歸當問兄。”女曰:“無須細道,但得一言,妾當自至。”珏以未禀兄命爲辭,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陸氏,居東山望村。三日内當候玉音。”乃别而去。珏歸,述諸兄嫂。兄曰:“此大謬語!父殁時,我二十餘歲,倘有是說,那得不聞?”又以其獨行曠野,遂與男兒交語,愈益鄙之。因問其貌,珏紅徹面頸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縱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諧,圖之未晚。”珏默而退。

逾數日,玉在途,見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轡而微睨之,人世殆無其疋。使僕詰焉,答曰:“我舊許甘家二郎;因家貧遠徙,遂絕耗問。近方歸,複聞郎家二三其德,背棄前盟。往問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玉驚喜曰“甘璧人,即我是也。先人曩約,實所不知。去家不遠,請即歸謀。”乃下騎授轡,步禦以歸。女自言:“小字阿英,家無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始悟麗者即其人也。玉欲告諸其家,女固止之。竊喜弟得佳婦,然恐其佻達招議。久之,女殊矜莊,又嬌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愛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悵惘。女遣招者先行,約以繼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無去志。珏恐嫂待久,故連促之。女但笑,卒不複去。質旦,晨妝甫竟,嫂自來撫問:“夜來相對,何爾怏怏?”女微哂之。珏覺有異,質對參差,嫂大駭:“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術?”玉亦懼,隔簾而告之曰:“家世積德,曾無怨仇。如其妖也,請速行,幸勿殺吾弟!”女靦然曰:“妾本非人,隻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勸駕。自分不能育男女,嚐欲辭去,所以戀戀者,爲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見疑,請從此訣。”轉眼化爲鸚鵡,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慧,嚐自投餌。時珏四五歲,問:“飼鳥何爲?”父戲曰:“將以爲汝婦。”間鸚鵡乏食,則呼珏雲:“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家人亦皆以此爲戲。後斷鎖亡去。始悟舊約雲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懸情猶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無如何。

後二年爲弟聘薑氏女,意終不自得。有表兄爲粵司李,玉往省之,久不歸。適上寇爲亂,近村里落,半爲丘墟。珏大懼,率家人避山穀。山上男女頗雜,都不知其誰何。忽聞女子小語,絕類英,嫂促珏近驗之,果英。珏喜極,捉臂不釋,女乃謂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來。”既至,嫂望見悲哽。女慰勸再三,又謂:“此非樂土。”因勸令歸。眾懼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將俱歸。女撮土攔戶,囑安居勿出,坐數語,反身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兩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歸私室;珏訂之三四,始爲之一往。嫂每謂新婦不能當叔意。女遂早起爲薑理妝,梳竟,細勻鉛黄,人視之,豔增數倍;如此三日,居然麗人。嫂奇之,因言:“我又無子。欲購一妾,姑未遑暇。不知婢輩可塗澤否?”女曰:“無人不可轉移,但質美者易爲力耳。”遂遍相諸婢,惟一黑醜者,有宜男相。乃喚與洗濯,已而以濃粉雜藥末塗之,如是三日,面色漸黄;四七日,脂澤沁入肌理,居然可觀。日惟閉門作笑,並不計及兵火。

一夜,噪聲四起,擧家不知所謀。俄聞門外人馬鳴動,紛紛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盡;盜縱群隊窮蒐,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殺擄。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謂嫂曰:“妾此來,徒以嫂義難忘,聊分離亂之憂。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諺所雲,非李非桃,可笑人也。我姑去,當乘間一相望耳。”嫂問:“行人無恙乎?”曰:“近中有大難。此無與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報之,固當無妨。”嫂挽之過宿,未明已去。玉自東粵歸,聞亂,兼程進。途遇寇,主僕棄馬,各以金束腰間,潛身叢棘中。一秦吉了飛集棘上,展翼覆之。視其足,缺一指,心異之。俄而群盜四合,繞莽殆遍,似尋之。二人氣不敢息。盜既散,鳥始翔去。既歸,各道所見。始知秦吉了即所救麗者也。

後值玉他出不歸,英必暮至;計玉將歸而早出。珏或會於嫂所,間邀之,則諾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潛伏候之。未幾英果來,暴起,要遮而歸於室。女曰:“妾與君情緣已盡,強合之,恐爲造物所忌。少留有餘,時作一面之會,如何?”珏不聽,卒與狎。天明詣嫂,嫂怪之。女笑雲:“中途爲強寇所劫,勞嫂懸望矣。”數語趨出。

居無何,有巨狸銜鸚鵡經寢門過。嫂駭絕,固疑是英。時方沐,輟洗急號,群起噪擊,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餘息。把置膝頭,撫摩良久,始漸醒。自以喙理其翼。少選,飛繞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複來。

〈橘樹〉

陝西劉公爲興化令,有道士來獻盆樹,視之,則小橘細裁如指,擯弗受。劉有幼女,時六七歲,適值初度。道士雲:“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壽耳。”乃受之。女一見,不勝愛悦,置諸閨闥,朝夕護之惟恐傷。劉任滿,橘盈把矣,是年初結實。簡裝將行,以橘重贅,謀棄之。女抱樹嬌啼。家人绐之曰:“暫去,且將複來。”女信之,涕始止。又恐爲大力者負之而去,立視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歸,受莊氏聘。莊丙戌登進士,釋褐爲興化令,夫人大喜。竊意十餘年,橘不複存;及至。則橘已十圍,實累累以千計。問之故役,皆雲:“劉公去後,橘甚茂而不實,此其初結也。”更奇之。莊任三年,繁實不懈;第四年,憔悴無少華。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異史氏曰:“橘其有夙緣於女與?何遇之巧也。其實也似感恩,其不華也似傷離。物猶如此,而況於人乎?”

〈赤字〉

順治乙未冬夜,天上赤字如火。其文雲:“白苕代靖否複議朝冶馳。”

〈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鄭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歲病死。子名忠。時方十二;女八九歲而已。母不能貞,貨產入囊,改醮而去,遺兩孤難以存濟。有牛從嫂,年已六秩,貧寡無歸,送與居處。數年嫗死,家益替。而忠漸長,思繼父業而苦無資。妹適毛姓,毛富賈也,女哀婿假數十金付兄。兄從人適金陵,途中遇寇,資斧盡喪,飄盪不能歸。偶趨典肆,見主肆者絕類其父,出而潛察之,姓字皆符,駭異不諭其故。惟日流連其旁,以窺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顧問。如此三日,覘其言笑擧止,真父無訛。即又不敢拜識,乃自陳於群小,求以同鄉之故,進身爲傭。立券已,主人視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動,問所從來。忠泣訴父名,主人悵然若失,久之,問:“而母無恙乎?”忠又不敢謂父死,婉應曰:“我父六年前經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撫育,不然,葬溝瀆久矣。”主人慘然曰:“我即是汝父也。”於是握手悲哀。又導入參其後母。後母姬,年三十餘,無出,得忠喜,設宴寢門。

牛終欷歔不樂,即欲一歸故里。妻慮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紀理肆務。居之三月,乃以諸籍委子,取裝西歸。既别,忠實以父死告母,姬乃大驚,言:“彼負販於此,曩所與交好者留作當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細述之。相與疑念,不諭其由。逾一晝夜而牛已返,擕一婦人頭如蓬葆,忠視之則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頓罵:“何棄吾兒!”婦懾伏不敢少動。牛以口齕其項,婦呼忠曰:“兒救吾!兒救吾!”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間。牛猶忿怒,婦已不見。眾大驚,相嘩以鬼。鏇視牛,顏色慘變,委衣於地,化爲黑氣,亦尋滅矣。母子駭歎,擧衣冠而瘞之。忠席父業,富有萬金。後歸家問之,則嫁母於是日死,一家皆見牛成章雲。

〈青娥〉

霍桓字匡九,晉人也。父官縣尉,早卒。遺生最幼,聰惠絕人,十一歲以神童入泮。而母過於愛惜,禁不令出庭戶,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評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異常倫。幼時竊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爲人,父既隱,立志不嫁,母無奈之。一日,生於門外瞥見之。童子雖無知,隻覺愛之極,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難之,生鬱鬱不自得。母恐拂兒意,遂托往來者致意武,果不諧。

生行思坐籌,無以爲計。會有一道士在門,手握小鑱長裁尺許,生借閱一過,問:“將何用?”答雲:“此劚藥之具,物雖微,堅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牆上石,應手落如腐。生大異之,把玩不釋於手,道士笑曰:“公子愛之,即以奉贈。”生大喜,酬之以錢,不受而去。持歸,曆試磚石,略無隔閡。頓念穴牆則美人可見,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兩重垣,始達中庭。見小廂中尚有燈火,伏窺之,則青娥卸晚裝矣。少頃燭滅寂無聲,穿墉入,女已熟眠。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呵逐,遂潛伏繡褶之側,略聞香息,心願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覺睡去。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入。大駭,暗中拔關輕出,敲窗喚家人婦,共爇火操杖以往。則見一總角書生酣眠繡榻,細審識爲霍生。推之始覺,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靦然不作一語。眾指爲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實以愛娘子故,願以近芳澤耳。”眾又疑穴數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鑱以言異,共試之,駭絕,訝爲神授。將共告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爲可。眾窺知女意,因曰:“此子聲名門第,殊不辱玷。不如縱之使去,俾複求媒焉。詰旦,假盜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眾乃促生行。生索鑱,共笑曰:“騃兒童!猶不忘凶器耶?”生覷枕邊,有鳳釵一股。陰納袖中。已爲婢子所窺,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媼拍頸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絕也。”乃曳之,仍自竇中出。

既歸,不敢實告母,但囑母複媒致之。母不忍顯拒,惟遍托媒氏,急爲别覓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陰使腹心者風示媼。媼悦,托媒往。會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勝恚憤。媒至,益觸其怒,以杖畫地,罵生並及其母。媒懼竄歸,具述其狀。生母亦怒曰:“不肖兒所爲,我都懜懜。何遂以無禮相加!當交股時,何不將盪兒淫女一並殺卻?”由是見其親屬,輒便披訴。女聞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陰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詞悲切。母感之乃不複言,而論親之媒,亦遂輟矣。

會秦中歐公宰是邑,見生文,深器之,時召入内署,極意優寵。一日問生:“婚乎?”答言:“未。”細詰之,對曰:“夙與故武評事女小有盟約,後以微嫌,遂致中寢。”問:“猶願之否?”生靦然不言。公笑曰:“我當爲子成之。”即委縣尉教諭,納幣於武。夫人喜,婚乃定,逾歲娶女歸。女入門,乃以鑱擲地曰:“此寇盜物,可將去!”生笑曰:“勿忘媒約。”珍佩之,恒不去身。女爲人溫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餘惟閉門寂坐,不甚留心家務。母或以弔慶他往,則事事經紀,罔不井井。年餘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顧惜。又四五年,忽謂生曰:“歡愛之緣,於茲八載。今離長會短,可將奈何!”生驚問之,即已默默,盛妝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詰之,則仰眠榻上而氣絕矣。母子痛悼,購良材而葬之。母已衰邁,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憊不起。逆害飲食,但思魚羹,而近地則無,百里外始可購致。時廝騎皆被差遣,生性純孝,急不可待,懷資獨往,晝夜無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兩足跋騎,步不能咫。後一叟至,問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紙裹藥末熏生兩足訖。試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矯健。感極申謝,叟問:“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曆道所由。叟問:“何不另娶?”答雲:“未得佳者。”叟遙指山村曰:“此處有一佳人,倘能從我去,僕當爲君作伐。”生辭以母病待魚,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約以異日入村但問老王,乃别而去。生歸烹魚獻母,母略進,數日尋瘳。乃命僕馬往尋叟,至舊處迷村所在。周章逾時,夕暾漸墜,山穀甚雜,又不可以極望。乃與僕上山頭,以瞻里落;而山徑崎嶇,苦不可複騎,跋履而上,昧色籠煙矣。蹀躞四望,更無村落。方將下山,而歸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燒。荒竄間,冥堕絕壁,幸數尺下有一線荒台,墜臥其上,闊僅容身,下視黑不見底。懼極不敢少動。又幸崖邊皆生小樹,約體如欄。

移時,見足傍有小洞口,心竊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意稍穩,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頃,深處有光如星點。漸近之,約三四里許,忽睹廊舍,並無釭燭,而光明若晝。一麗人自房中出,視之則青娥也。見生,驚曰:“郎何能來?”生不暇陳,抱祛嗚惻。女勸止之,問母及兒,生悉述苦況,女亦慘然。生曰:“卿死年餘,此得無冥間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時非死,所瘞一竹杖耳。郎今來,仙緣有分也。”因導令朝父,則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趨拜。女曰:“霍郎來。”翁驚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來大好,分當留此。”生辭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遲三數日,即亦何傷。”乃餌以餚酒,即令婢設榻於西堂,施錦裀焉。生既退,約女同榻寢,女卻之曰:“此何處,可容狎褻?”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聲嗤然,女益慚。方爭拒間,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負氣,愧不能忍,作色曰:“兒女之情,人所不免,長者何當伺我?無難即去,但令女須便將去。”翁無辭,招女隨之,啟後戶送之,賺生離門,父子闔扉去。回首峭壁鑱岩,無少隙縫,隻影煢煢,罔所歸適。視天上斜月高揭,星鬥已稀。悵悵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號,迄無應者。憤極,腰中出鑱,鑿石攻進,瞬息洞入三四尺許。隱隱聞人語曰:“孽障哉!”生奮力鑿益急。忽洞底豁開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複合。女怨曰:“既愛我爲婦,豈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處老道士授汝凶器,將人纏混欲死?”生得女,意願已慰,不複置辯,但憂路險難歸。女摺兩枝,各跨其一即化爲馬,行且駛,俄頃至家。時失生已七日矣。初,生之與僕相失也,覓之不得,歸而告母。母遣人窮蒐山穀,並無蹤緒。正憂惶所,聞子自歸,歡喜承迎。擧首見婦,幾駭絕。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蹟詭異,慮駭物聽,求即播遷,母從之。異郡有别業,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適同邑李氏。後母壽終。女謂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櫬歸窆。兒已成立,宜即留守廬墓,無庸複來。”生從其言,葬後自返。月餘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問之老奴,則雲:“赴葬未還。”心知其異,浩歎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於場屋,四旬不售。後以拔貢入北闈,遇同號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愛之。視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駭,因自道姓名。仲仙亦異之,便問鄉貫,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時,父囑文場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與款接,今果然矣。顧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詰高、曾,並嚴、慈姓諱,已而驚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齒之不類。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歲乎?”因述往蹟,仲仙始信。

場後不暇休息,命駕同歸。才到門,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兩人大驚。仲仙入而詢諸婦,婦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謂:‘汝夫婦少不更事。明日大哥來,吾無慮矣。’早旦入室,則闃無人類。”兄弟聞之,頓足悲哀。仲仙猶欲追覓,孟仙以爲無益,乃止。是科仲領鄉薦。以晉中祖墓所在,從兄而歸。猶冀父母尚在人間,隨在探訪,而終無蹤蹟矣。異史氏曰:“鑽穴眠榻,其意則癡;鑿壁罵翁,其行則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長生報其孝耳。然既混蹟人間,狎生子女,則居而終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屢棄其子,抑獨何哉?異已!”

〈鏡聽〉

益都鄭氏兄弟,皆文學士。大鄭早知名,父母嚐過愛之,又因子並及其婦;二鄭落拓,不甚爲父母所歡,遂惡次婦,至不齒禮。冷暖相形,頗存芥蒂。次婦每謂二鄭:“等男子耳,何遂不能爲妻子爭氣?”遂擯弗與同宿。於是二鄭感憤,勤心銳思,亦遂知名。父母稍稍優顧之,然終殺於兄。

次婦望夫甚切,是歲大比,竊於除夜以鏡聽蔔。有二人初起,相推爲戲,雲:“汝也涼涼去!”婦歸,凶吉不可解,亦置之。闈後,兄弟皆歸。時暑氣猶盛,兩婦在廚下炊飯餉耕,其熱正苦。忽有報騎登門,報大鄭捷,母入廚喚大婦曰:“大男中式矣!汝可涼涼去。”次婦忿惻,泣且炊。俄又有報二鄭捷者,次婦力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此時中情所激,不覺出之於口;既而思之,始知鏡聽之驗也。

異史氏曰:“貧窮則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幃之中,固非憤激之地;然二鄭婦激發男兒,亦與怨望無賴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牛癀〉

陳華封,蒙山人。以盛暑煩熱,枕藉野樹下。忽一人奔波而來,首着圍領,疾趨樹陰,掬石而座,揮扇不停,汗下如流沈。陳起座,笑曰:“若除圍領,不扇可涼。”客曰:“脱之易,再着難也。”就與傾談,頗極蘊藉。既而曰:“此時無他想,但得冰浸良醞,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樓,暑氣可消一半。”陳笑曰:“此願易遂,僕當爲君償之。”因握手曰:“寒舍伊邇,請即迂步。”客笑而從之。

至家,出藏酒於石洞,其涼震齒。客大悦,一擧十觥。日已就暮,大忽雨,於是張燈於室,客乃解除領巾,相與磅礴。語次,見客腦後時漏燈光,疑之。無何,客酩酊眠榻上。陳移燈竊窺之,見耳後有巨穴如盞大,數道厚膜間鬲如欞;欞外軟革垂蔽,中似空空。駭極,潛抽髻簪,撥膜覘之,有一物狀類小牛,隨手飛出,破窗而去。益駭不敢複撥。方欲轉步,而客已醒。驚曰:“子窺見吾隱矣!放牛癀出,將爲奈何?”陳拜詰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複何諱。實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適所縱者牛癀,恐百里内牛無種矣。”陳故以養牛爲業,聞之大恐,拜求術解。客曰:“餘且不免於罪,其何術之能解?惟苦參散最效,其廣傳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謝别出門,又掬土堆壁龕中,曰:“每用一合亦效。”拱不複見。居無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陳欲專利,祕其方不肯傳,惟傳其弟。弟試之神驗。而陳自銼啖牛,殊罔所效。有牛兩百蹄陵,倒斃殆盡;遺老牡牛四五頭,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惱,無所用力。忽憶龕中掬土,念未必效,姑妄投之,經夜牛乃盡起。始悟藥之不靈,乃神罰其私也。後數年,牝牛繁育,漸複其故。

〈金姑夫〉

會稽有梅姑祠。神故馬姓,族居東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謂之梅姑。

丙申,上虞金生赴試經此,入廟徘徊,頗涉冥想。至夜夢青衣來,傳梅姑命招之。從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寵顧,實切依戀。不嫌陋拙,願以身爲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設座成,當相迓耳。”醒而惡之。是夜,居人夢梅姑曰:“上虞金生今爲吾婿,宜塑其像。”詰村人語夢悉同。族長恐玷其貞,以故不從,未幾一家俱病。大懼,爲肖像於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詣祠指女像穢罵;又升座批頰數四,乃去。今馬氏呼爲金姑夫。

異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謂不貞矣。爲鬼數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無恥也?大抵貞魂烈魄,未必即依於土偶;其廟貌有靈,驚世而駭俗者,皆鬼狐憑之耳。”

〈梓潼令〉

常進士大忠,太原人。候選在都。前一夜夢文昌投刺,拔簽得粹潼令,奇之。後丁艱歸,服闋候補,又夢如前。默思豈複任粹潼乎?已而果然。

〈鬼津〉

李某晝臥,見一婦人自牆中出,蓬首如筐,發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絕醜。某大懼,欲奔。婦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與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塊,浸浸入喉。欲不咽而氣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滿,氣急複咽之。如此良久,氣閉不可複忍。聞門外有人行聲,婦始釋手去。由此腹脹喘滿,數十日不食。或教以參蘆湯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

〈仙人島〉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有才思,屢冠文場,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凌摺。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摺除幾盡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誣。

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己狀。囑合眼,呵曰:“起!”覺杖粗如五鬥囊,凌空翕飛,潛捫之,鱗甲齒齒焉。駭懼,不敢複動。移時,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類帝王居。有台高丈餘,台上殿十一楹,弘麗無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筵招賓。殿上列數十筵,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彎鳳,不一類。又各擕樂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兩足。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宮樣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餚雜錯,入口甘芳,並異常饈。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然心愛其人,而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雲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爲曲。”於是各合配旅。絲竹之聲,響徹雲漢。獨有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繡囊横陳幾上。女乃舒玉腕,如掐箏狀,其亮數倍於琴,烈足開胸,柔可盪魄。彈半炊許,合殿寂然,無有咳者。既闋,鏗爾一聲,如擊清磬。並讚曰:“雲和夫人絕技哉!”大眾皆起告别,鶴唳龍吟,一時並散。

道士設寶榻錦衾,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猶勞;念己才調,自合芥拾青紫,富貴後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墜塵網。僕不自他於君,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送君行。未必無複見之期,然作天仙須再劫矣。”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石。石飛起,風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線,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複合,而身已隨石俱堕,砰然一響,汩沒若鷗。

幸夙近海,略諸泅浮。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視之,年可十六七,顏色豔麗。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從我至家,當爲處置。苟適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風雨,俄已近岸。於艙中擕所采蓮花一握,導與俱去。

半里許入村,見朱戶南開,進曆數重門,女子先馳入。少間,一丈夫出,是四十許人,揖王升階,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爲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戀,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棲隱。”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島,遠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僕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隻今未遭良疋,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蓮人,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黨中,招二三齒德來。顧左右,立喚女郎。無何,異香濃射,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光豔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采蓮人亦在焉。

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内出,僅十餘齡,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動。桓曰:“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乃顧客曰:“此綠雲,即僕幼女。頗惠,能記典、墳矣。”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構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誦近體一作,顧盼自雄,中二句雲:“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鄰叟再三誦之。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撫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雲:“瀦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雲向妹呫呫耳語,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曰:“渠爲姊夫續下句矣。雲:“狗腚響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慚色。桓顧芳雲:怒之以目。

王色稍定,桓複請其文藝。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題爲“孝哉閔子騫”二句,破雲:“聖人讚大賢之孝……”綠雲顧父曰:“聖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聞之,意興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隻論文耳。”王乃複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但嚅囁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雲:“字字痛切。”綠雲告父曰:“姊雲:‘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雲:“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綠雲又告曰:“姊雲:‘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言。芳雲忍笑訶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雲‘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淫。桓諛而慰之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綠雲應聲曰:“黽翁頭上,再着半夕即成龜。”芳雲失笑,呵手扭脅肉數四。綠雲解脱而走,回顧曰:“何預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爲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鄰炎辭别。

諸婢導夫妻入内寢,燈燭屏榻,陳設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籤滿架,靡書不有。略致問難,響應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女喚“明璫”,則采蓮者趨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而房幃之内,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複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慚,遂絕筆。

久之,與明璫漸狎,告芳雲曰:“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願少假以辭色。”芳雲乃即許之。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之。芳雲微覺,責詞重叠,王惟喋喋,強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爲寂,勸招明璫。芳雲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語?”芳雲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驗矣。句讀尚不知耶?‘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罷。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璫,綢繆備至。當晚,覺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陰盡腫。大懼,以告芳雲。雲笑曰:“必明璫之恩報矣!”王不敢隱,實供之。芳雲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既非痛癢。聽之可矣。”數日不疹,優悶寡歡。芳雲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鷁焉’。”芳雲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則鷁子眸焉’。”蓋“沒有”之“沒”,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爲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故唾棄不相憐。無已,爲若治之。然醫師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黄鳥黄鳥,無止於楚!’”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

逾數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憶,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涕下交頤,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綠雲提籃入,曰:“姊姊遠别,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爲家,夙夜代營宮室,勿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而審諦,則用細草制爲樓閣,大如櫞,小如橘,約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曆曆可數,其中供帳床榻類麻粒焉。王兒戲視之,而心竊歎其工。芳雲曰:“實於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從。本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違。待父天年,須複還也。”王敬諾。桓乃問:“陸耶?舟耶?”王以風濤險,願陸。出則車馬已候於門。

謝别而邁,行蹤騖駛。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雲出素練一疋,望南抛去,化爲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收。至一處,潮水所經,四望遼邈。芳雲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璫數輩,布置如法,轉眼化爲巨第。並入解裝,則與島中居無稍差殊,洞房内幾榻宛然。時已昏暮,因止宿焉。

早旦,命王迎養。王命騎趨詣故里,至則居宅已屬他姓。問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並盡,祖孫莫可棲止,暫僦居於西村。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不恝於懷;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擕取,與空花何異。驅馬至西村見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憐。相見,各器失聲;問不肖子,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雲朝拜已畢,燂湯請浴,進以錦裳,寢以香舍。又遙致故老與談宴,享奉過於世家。子一日尋至其處,王絕之不聽入,但予以廿金,使人傳語曰:“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再來,則鞭打立斃矣!”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撝抑過於平時。獨有黄子介,夙與同門學,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祕語,賂遺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蔔兆,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子賭亦少間矣;是日臨喪,始得拜識姑嫜。芳雲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爲田產之費。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於地獄中求之,況享受無窮乎?地仙許擕姝麗,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抑何其虐也!”

〈閻羅薨〉

巡撫某公父,先爲南服總督,殂謝已久。公一夜夢父來,顏色慘栗,告曰:“我生平無多孽愆,隻有鎮師一旅,不應調而誤調之,途逢海寇,全軍盡覆。今訟於閻君,刑獄酷毒,實可畏凛。閻羅非他,明日有經歷解糧至,魏姓者是也。當代哀之,勿忘!”醒而異之,意未深信。既寐,又夢父讓之曰:“父罹厄難,尚弗鏤心,猶妖夢置之耶?”公大異之。

明日,留心審閱,果有魏經歷,轉運初至,即刻傳入,使兩人捺坐,而後起拜,如朝參禮。拜已,長跽漣漣而告以故。魏不自任,公伏地不起。魏乃雲:“然,其有之。但陰曹之法,非若陽世懜懜,可以上下其手,即恐不能爲力。”公哀之益切,魏不得已諾之。公又求其速理,魏籌回慮無靜所,公請爲糞除賓廨,許之。公乃起。又求一往窺聽,魏不可。強之再四,囑曰:“去即勿聲。且冥刑雖慘,與世不同,暫置若死,其實非死。如有所見,無庸駭怪。”

至夜潛伏廨側,見階下囚人,斷頭摺臂者紛雜無數。墀中置火鐺油鑊,數人熾薪其下。俄見魏冠帶出,升座,氣象威猛,迥與曩殊。群鬼一時都伏,齊鳴冤苦。魏曰:“汝等命戕於寇,冤自有主,何得妄告官長?”眾鬼嘩言曰:“例不應調,乃被妄檄前來,遂遭凶害,誰貽之冤?”魏又曲爲解脱,眾鬼嗥冤,其聲讻動。魏乃喚鬼役:“可將某官赴油鼎,略入一煠,於理亦當。”察其意似欲借此以泄眾忿。言一出,即有牛首阿旁執公父至,即以利叉刺入油鼎。公見之,中心慘怛,痛不可忍,不覺失聲一號,庭中寂然,萬形俱滅矣。

公歎咤而歸。及明視魏,則已死於廨中。松江張禹定言之。以非佳名,故諱其人。

〈顛道人〉

顛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歌哭不常,人莫之測,或見其煮石爲飯者。

會重陽,有邑貴載酒登臨,輿蓋而往,宴畢過寺,甫及門,則道人赤足着破衲,自張黄蓋,作警蹕聲而出,意近玩弄。邑貴乃慚怒,揮僕輩逐罵之。道人笑而卻走。逐急,棄蓋,共毁裂之,片片化爲鷹隼,四散群飛。眾始駭。蓋柄轉成巨蟒,赤鱗耀目。眾嘩欲奔,有同游者止之曰:“此不過翳眼之幻術耳,烏能噬人!”遂操刃直前。蟒張吻怒逆,吞客咽之。眾駭,擁貴人急奔,息於三里之外。使數人逡巡往探,漸入寺,則人蟒俱無。方將返報,聞老槐内喘急如驢,駭甚。初不敢前,潛蹤移近之,見樹朽中空有竅如盤。試一攀窺,則鬥蟒者倒植其中,而孔大僅容兩手,無術可以出之。急以刀劈樹,比樹開而人已死,逾時少蘇,舁歸。道入不知所之矣。

異史氏曰:“張蓋游山,厭氣浹天骨髓。仙人游戲三昧,一何可笑!餘鄉殷生文屏,畢司農之妹夫也,爲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賤起家,出必駕肩而行。亦與司農有瓜葛之舊。值太夫人壽,殷料其必來,先候於道,着豬皮靴,公服持手本。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員,接章丘生員!”周慚,下輿,略致數語而别。少間,同聚於司農之堂,冠裳滿座,視其服色,無不竊笑;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終出門,各命輿馬。殷亦大聲呼:“殷老爺獨龍車何在?”有二健僕,横扁杖於前,騰身跨之。致聲拜謝,飛馳而去。殷亦仙人之亞也。”

〈胡四娘〉

程孝思,劍南人,少惠能文。父母俱早喪,家赤貧,無衣食業,求傭爲胡銀台司筆劄。胡公試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長貧,可妻也。”

銀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論親於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字,遂贅程。或非笑之,以爲惛髦之亂命,而公弗之顧也,除館館生,供備豐隆。群公子鄙不與同食,婢僕鹹揶揄焉。生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眾從旁厭譏之,程讀弗輟,群又以鳴鉦鍠聒其側,程擕卷去讀於閨中。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貴賤,遍觀之,都無諛詞,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貴人也!”及贅程,諸姊妹皆呼之“貴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聞之。漸至婢媼,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兒,意頗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聞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桂兒怒而言曰:“到爾時,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桂兒益恚,擊掌爲誓曰:“管教兩丁盲也!”二姊忿其語侵,立批之,桂兒號嘩。夫人聞知,即亦無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兒噪訴四娘,四娘方績,不怒亦不言,績自若。

會公初度,諸婿皆至,壽儀充庭。大婦嘲四娘曰:“汝家祝儀何物?”二婦曰:“兩肩荷一口!”四娘坦然,殊無慚怍。人見其事事類癡,愈益狎之。獨有公愛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禮重四娘,往往相顧恤。每謂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樸,聰明渾而不露,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況程郎晝夜攻苦,夫豈久爲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見也。”故三娘每歸寧,輒加意相歡。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明年,學使科試士,而公適薨,程缞哀如子,未得與試。既離苫塊,四娘贈以金,使趨入“遺才”籍。囑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萬分不可矣!倘能吐氣,庶回時尚有家耳。”臨别,李氏、三娘賂遺優厚。程入闈,砥志研思,以求必售。無何放榜,竟被黜。願乖氣結,難於鏇里,幸囊資小泰,擕卷入都。時妻黨多任京秩,恐見誚訕,乃易舊名,詭托里居,求潛身於大人之門。東海李蘭台見而器之,收諸幕中,資以膏火,爲之納貢,使應顺天擧,連戰皆捷,授庶吉士。自乃實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紀綱赴劍南,爲之治第。時胡大郎以父亡空匱,貨其沃墅,因購焉。既成,然後貸輿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後,有郵報者,擧宅皆惡聞之;又審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適三郎完婚,戚眷登堂爲餪,姊妹諸姑鹹在,惟四娘不見招於兄嫂,忽一人馳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發視,相顧失色。筵中諸眷客始請見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銜恨不至。無何,翩然竟來。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眾見其靡所短長,稍就安帖,於是爭把盞酌四娘。方宴笑間,門外啼號甚急,群致怪問。俄見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詰之,哭不能對。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兒逼索眼睛,非解脱,幾抉去矣!”二娘大慚,汗粉交下。四娘漠然;合坐寂無一語,各始告别。四娘盛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眾始知買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闕。夫人及諸郎各以婢僕、器具相贈遺,四娘一無所受;惟李夫人贈一婢受之。居無何,程假歸展墓,車馬扈從如雲。詣嶽家,禮公柩,次參李夫人。諸郎衣冠既竟,已升輿矣。胡公殁,群公子日競資財,柩之弗顧。數年,靈寢漏敗,漸將以華屋作山丘矣。程睹之悲,竟不謀於諸郎,刻期營葬,事事盡禮。殯日,冠蓋相屬,里中鹹嘉歎焉。

程十餘年曆秩清顯,凡遇鄉黨厄急罔不極力。二郎適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爲程同譜,風規甚烈。大郎浼婦翁王觀察函致之,殊無裁答,益懼。欲往求妹,而自覺無顏,乃持李夫人手書往。至都,不敢遽進。覷程入朝,而後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義,而忘睚眥之嫌。閽人既通,即有舊媼出,導入廳事,具酒饌,亦頗草草。食畢,四娘出,顏溫霽,問:“大哥人事大忙,萬里何暇枉顧?”大郎五體投地,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複爾爾?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曰:“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無詞,但顧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爲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拂袖徑入。大郎慚憤而出。歸家詳述,大小無不詬詈,李夫人亦謂其忍。逾數日二郎釋放寧家,眾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謗也。俄而四娘遣價候李夫人。喚入,僕陳金幣,言:“夫人爲二舅事,遣發甚急,未遑字覆。聊寄微儀,以代函信。”眾始知二郎之歸,乃程力也。後三娘家漸貧,程施報逾於常格。又以李夫人無子,迎養若母焉。

〈僧術〉

黄生,故家子,才情頗贍,夙志高騫。村外蘭若有居僧某,素與分深,既而僧雲游,去十餘年複歸。見黄,歎曰:“謂君騰達已久,今尚白紵耶?想福命固薄耳。請爲君賄冥中主者。能置十千否?”答言:“不能。”僧曰:“請勉辦其半,餘當代假之。三日爲約。”黄諾之。竭力典質如數。

三日,僧果以五千來付黄。黄家舊有汲水井,深不竭,雲通河海。僧命束置井邊,戒曰:“約我到寺,即推堕井中。候半炊時,有一錢泛起,當拜之。”乃去。黄不解何術,轉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少間巨泡突起,鏗然而破,即有一錢浮出,大如車輪。黄大駭,既拜,又取四千投焉。落下擊觸有聲,爲大錢所隔不得沉。日暮僧至,譙讓之曰:“胡不盡投?”黄雲:“已盡投矣。”僧曰:“冥中使者止將一千去,何乃妄言?”黄實告之,僧歎曰:“鄙吝者必非大器。此子之命合以明經終,不然甲科立致矣。”黄大悔,求再禳之,僧固辭而去。黄視井中錢猶浮,以綆釣上,大錢乃沉。是歲,黄以副榜准貢,卒如僧言。

異史氏曰:“豈冥中亦開捐納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准貢,猶昂貴耳。明經不第,何值一錢!”

〈祿數〉

某顯者多爲不道,夫人每以果報勸諫之,殊不聽信。適有方士能知人祿數,詣之。方士熟視曰:“君再食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天祿乃終。”歸語夫人。計一人終年僅食面二石,尚有二十餘年天祿,豈不善所能絕耶?横如故。逾年,忽病“除中”,食甚多而鏇饑,一晝夜十餘餐。未及周歲,死矣。

〈柳生〉

周生,顺天宦裔也,與柳生善。柳得異人之傳,精袁許之術。嚐謂周曰:“子功名無分,萬锺之資尚可以人謀,然尊閫薄相,恐不能佐君成業。”未幾婦果亡,家室蕭條,不可聊賴。

因詣柳,將以蔔姻。入客舍坐良久,柳歸内不出。呼之再三,始方出,曰:“我日爲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適在内作小術,求月老系赤繩耳。”周喜問之,答曰:“甫有一人擕囊出,遇之否?”曰:“遇之。襤褸若丐。”曰:“此君嶽翁,宜敬禮之。”周曰:“緣相交好,遂謀隱密,何相戲之甚也!僕即式微,猶是世裔,何至下昏於市儈?”柳曰:“不然。犁牛尚有子,何害?”周問:“曾見其女耶?”答曰:“未也。我素與無舊,姓名亦問訊知之。”周笑曰:“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柳曰:“我以數信之,其人凶而賤,然當生厚福之女。但強合之必有大厄,容複禳之。”周既歸,未肯以其言爲信,諸方覓之,迄無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摺簡矣。”問:“爲誰?”曰:“且勿問,宜速作黍。”周不諭其故,如命治具。俄客至,蓋傅姓營卒也。心内不合,陽浮道譽之;而柳生承應甚恭。少間酒餚既陳,雜惡草具進。柳起告客:“公子向慕已久,每托某代訪,曩夕始得晤。又聞不日遠征,立刻相邀,可謂倉卒主人矣。”飲間傅憂馬病不可騎,柳亦俯首爲之籌思。既而客去,柳讓周曰:“千金不能買此友,何乃視之漠漠?”借馬騎歸,歸,因假命周,登門持贈傅。周既知,稍稍不快,已無如何。

過歲將如江西,投臬司幕。詣柳問蔔,柳言:“大吉!”周笑曰:“我意無他,但薄有所獵,當購佳婦,幾幸前言之不驗也,能否?”柳雲:“並如君願。”及至江西,值大寇叛亂,三年不得歸。後稍平,選日遵路,中途爲土寇所掠,同難人七八位,皆劫其金資釋令去,惟周被擄至巢。盜首詰其家世,因曰:“我有息女,欲奉箕帚,當即無辭。”周不答,盜怒,立命梟斬。周懼,思不如暫從其請,因從容而棄之。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躕者,以文弱不能從戎,恐益爲丈人累耳。如使夫婦得相將俱去,恩莫厚焉。”盜曰:“我方憂女子累人,此何不可從也。”引入内,妝女出見,年可十八九,蓋天人也。當夕合卺,深過所望。細審姓氏,乃知其父即當年荷囊人也。因述柳言,爲之感歎。

過三四日,將送之行,忽大軍掩至,全家皆就執縛。有將官三員監視,已將婦翁斬訖,尋次及周。周自分已無生理,一員審視曰:“此非周某耶?”蓋傅卒已軍功授副將軍矣。謂僚曰:“此吾鄉世家名士,安得爲贼!”解其縛,問所從來。周詭曰:“適從江臬娶婦而歸,不意途陷盜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人離散,求借洪威,更賜瓦全。”傅命列諸俘,令其自認,得之。餉以酒食,助以資斧,曰:“曩受解驂之惠,旦夕不忘。但搶攘間,不遑修禮,請以馬二疋、金五十兩,助君北鏇。”又遣二騎持信矢護送之。

途中,女告周曰:“癡父不聽忠告,母氏死之。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暮者,以少時曾爲相者所許,冀他日能收親骨耳。某所窖藏巨金,可以發贖父骨,餘者擕歸,尚足謀生產。”囑騎者候於路,兩人至舊處,廬舍已燼,於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許,果得金,盡裝入橐,乃返。以百金賂騎者,使瘞翁屍,又引拜母塚,始行。至直隸界,厚賜騎者而去。周久不歸,家人謂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具,盪無存者。聞主人歸,大懼,哄然盡逃;隻有一嫗、一婢、一老奴在焉。周以出死得生,不複追問。及訪柳,則不知所適矣。

女持家逾於男子,擇醇篤者,授以資本而均其息。每諸商會計於檐下,女垂簾聽之,盤中誤下一珠,輒指其訛。内外無敢欺。數年夥商盈百,家數十巨萬矣。乃遣人移親骨厚葬之。

異史氏曰:“月老可以賄囑,無怪媒妁之同於牙儈矣。乃盜也而有是女耶?培婁無松柏,此鄙人之論耳。婦人女子猶失之,況以相天下士哉!”

〈冤獄〉

朱生,陽穀人,少年佻達,喜詼謔。因喪偶往求媒媼,遇其鄰人之妻,睨之美,戲謂媼曰:“適睹尊鄰,雅少麗,若爲我求凰,渠可也。”媼亦戲曰:“請殺其男子,我爲若圖之。”朱笑曰:“諾。”

更月餘,鄰人出討負、被殺於野。邑令拘鄰保,血膚取實,究無端緒,惟媒媼述相謔之詞,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鄰婦與私,搒掠之,五毒參至,婦不能堪,誣伏。又訊朱,朱曰:“細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節之名,縱鬼神無知,予心何忍乎?我實供之可矣:欲殺夫而娶其婦皆我之爲,婦不知之也。”問:“何憑?”答言:“血衣可證。”及使人蒐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複蘇者再。朱乃雲:“此母不忍出證據死我耳,待自取之。”因押歸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遲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時,取衣出付之。令審其蹟確,擬斬。再駁再審,無異詞。經年餘,決有日矣。

令方慮囚,忽一人直上公堂,怒目視令而大罵曰:“如此憒憒,何足臨民!”隸役數十輩,將共執之。其人振臂一揮,頹然並僕。令懼欲逃,其人大言曰:“我關帝前周將軍也!昏官若動,即便誅卻!”令戰懼悚聽。其人曰:“殺人者乃宮標也,於朱某何與?”言已倒地,氣若絕。少頃而醒,面無人色。及問其人,則宮標也,搒之盡服其罪。

蓋宮素不逞,知某討負而歸,意腰橐必富,及殺之竟無所得。聞朱誣服,竊自幸,是日身入公門,殊不自知。令問朱血衣所自來,朱亦不知之。喚其母鞠之,則割臂所染,驗其左臂,刀痕猶未平也。令亦愕然。後以此被參揭免官,罰贖羈留而死。年餘,鄰母欲嫁其婦,婦感朱義,遂嫁之。異史氏曰:“訟獄乃居官之首務,培陰嬛,滅天理,皆在於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滯因循,亦傷民命。一人興訟則數農違時,一案既成則十家盪產,豈故之細哉!餘嚐謂爲官者不濫受詞訟,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羈候;若無疑難之事,何用徘徊?即或鄉里愚民,山村豪氣,偶因鵝鴨之爭,致起雀角之忿,此不過借官宰之一言,以爲平定而已,無用全人,隻須兩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斷。所謂神明之宰非耶?

每見今之聽訟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攝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見官之票;承刑者潤筆不飽,不肯懸聽審之牌。蒙蔽因循,動經歲月,不及登長吏之庭,而皮骨已將盡矣!而儼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無事。寧知水火獄中有無數冤魂,伸頸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頑,固無足惜;而在良民株累,亦複何堪?況且無辜之幹連,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於奸民。何以故?奸民難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隸之所毆罵,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

自入公門,如蹈湯火。早結一日之案,則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顧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飽,而故假之以歲時也者!雖非酷暴,而其實厥罪維均矣。嚐見一詞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過三數人;其餘皆無辜之赤子,妄被羅織者也。或平昔以睚眥開嫌,或當前以懷璧致罪,故興訟者以其全力謀正案,而以其餘毒複小仇,帶一名於紙尾,遂成附骨之疽;受萬罪於公門,竟屬切膚之痛。人跪亦跪,狀若烏集;人出亦出,還同猱系。而究之官問不及,吏詰不至,其實一無所用,隻足以破產傾家,飽蠹役之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憤而已。深願爲官者,每投到時,略一審詰:當逐逐之,不當逐芟之。不過一濡毫、一動腕之間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養多少元氣。從政者曾不一念及於此,又何必桁楊刀鋸能殺人哉!”

〈鬼令〉

教諭展先生,灑脱有名士風。然酒狂不持儀節,每醉歸,輒馳馬殿階。階上多古柏。一日縱馬入,觸樹頭裂,自言:“子路怒我無禮,擊腦破矣!”中夜遂卒。

邑中某乙者,負販其鄉,夜宿古刹。更靜人稀,忽見四五人擕酒入飲,展亦在焉。酒數行,或以字爲令曰:“田字不透風,十字在當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贏一锺。”一人曰:“回字不透風,口字在當中;口字推上去,呂字贏一锺。”一人曰:“囹字不透風,令字在當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贏一锺。”又一人曰:“困字不透風,木字在當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贏一锺。”末至展,凝思不得。眾笑曰:“既不能令,須當受命。”飛一觥來。展即雲:“我得之矣:曰字不透風,一字在當中;……”眾又笑曰:“推作何物?”展吸盡曰:“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相與大笑,未幾出門去。某不知展死,竊疑其罷官歸也。及歸問之,則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甄後〉

洛城劉仲堪,少鈍而淫於典籍。恒杜門攻苦,不與世通。一日方讀,忽聞異香滿室,少間佩聲甚繁。驚顧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從者皆宮妝。劉驚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後恭也?”劉益惶恐,曰:“何處天仙,未曾拜識。前此幾時有侮?”美人笑曰:“相别幾何,遂爾懜懜!危坐磨磚者非子耶?”乃展錦薦,設瑤漿,捉坐對飲,與論古今事,博洽非常。劉茫茫不知所對。美人曰:“我止赴瑤池一回宴耳,子曆幾生,聰明頓盡矣!”遂命侍者,以湯沃水晶膏進之。劉受飲訖,忽覺心神澄徹。既而曛黑,從者盡去,息燭解襦,曲盡歡好。

未曙,諸姬已複集。美人起,妝容如故,鬢發修整,不再理也。劉依依苦詰姓字,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君,公幹後身。當日以妾故罹罪,心實不忍,今日之會,亦聊以報情癡也。”問:“魏文安在?”曰:“丕,不過贼父之庸子耳。妾偶從游嬉富貴者數載,過即不複置念。彼曩以阿瞞故,久滯幽冥,今未聞知。反是陳思爲帝典籍,時一見之。”鏇見龍輿止於庭中,乃以玉脂合贈劉,作别登車,雲推而去。

劉自是文思大進。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癡,曆數月漸近羸殆。母不知其故,憂之。家一老嫗,忽謂劉曰:“郎君意頗有思否?”劉以言隱中情告之,嫗曰:“郎試作尺一書,我能郵致之。”劉驚喜曰:“子有異術,向日昧於物色。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摺柬爲函,付嫗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誤事。初至門,門者以我爲妖,欲加縛縶。我遂出郎君書,乃將去。少頃喚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複會。便欲裁答。我言:‘郎君羸憊,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久,乃釋筆雲:‘煩先報劉郎,當即送一佳婦去。’瀕行,又囑:‘適所言乃百年計,但無泄,便可永久矣。’”劉喜,伺之。

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詣母所,容色絕世,自言:“陳氏;女其所出,名司香,願求作婦。”母愛之,議聘,更不索資,坐待成禮而去。惟劉心知其異,陰問女:“系夫人何人?”答雲:“妾銅雀故妓也。”劉疑爲鬼,女曰:“非也。妾與夫人俱隸仙籍,偶以罪過謫人間。夫人已複舊位;妾謫限未滿,夫人請之天曹,暫使給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長侍床簀耳。”一日,有瞽媼牽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女出窺,立未定,犬斷索咋女,女駭走,羅衿斷。劉急以杖擊犬。犬猶怒,齕斷幅,頃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媼捉領毛,縛以去。劉入視女,驚顏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瞞所化,蓋怒妾不守分香戒也。”劉欲買犬杖斃,女不可,曰:“上帝所罰,何得擅誅?”

居二年,見者皆驚其豔,而審所從來,殊恍惚,於是共疑爲妖。母詰劉,劉亦微道其異。母大懼,戒使絕之,劉不聽。母陰覓術士來,作法於庭。方規地爲壇,女慘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見疑,分義絕矣。要我去亦複非難,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爇火,抛階下。瞬息煙蔽房屋,對面相失。忽有聲震如雷,已而煙滅,見術士七竅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嫗問之,嫗亦不知所去。劉始告母:“嫗蓋狐也。”異史氏曰:“始於袁,終於曹,而後注意於公幹,仙人不應若是。然平心而論:奸瞞之篡子,何必有貞婦哉?犬睹故妓,應大悟分香賣履之癡,固猶然妒之耶?嗚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已!”

〈宦娘〉

溫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雖逆旅未嚐暫舍。客晉,經由古寺,系馬門外,暫憩止。入則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間,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溫觸所好,因問:“亦善此也?”道人雲:“顧不能工,願就善者學之耳。”遂脱囊授溫,視之,紋理佳妙,略一勾撥,清越異常。喜爲撫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許可。溫乃竭盡所長,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爲貧道師也。”溫以其言誇,轉請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撥動,覺和風自來;又頃之,百鳥群集,庭樹爲滿。溫驚極,拜請受業。道人三複之,溫側耳傾心,稍稍會其節奏。道人試使彈,點正疏節,曰:“此塵間已無對矣。”溫由是精心刻畫,遂稱絕技。

後歸程,離家數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旁有小村,趨之,不遑審擇,見一門匆匆遽入。登其堂,闃無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類神仙。擧首見客,驚而走入。溫時未偶,系情殊深。俄一老嫗出問客,溫道姓名,兼求寄宿。嫗言:“宿當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體,便可藉藁。”少鏇以燭來,展草鋪地,意良殷。問其姓氏,答雲:“趙姓。”又問:“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猶子也。”溫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嫗顰蹙曰:“此即不敢應命。”溫詰其故,但雲難言,悵然遂罷。嫗既去,溫視藉草腐濕,不堪臥處,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歸。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溫偶詣之,受命彈琴。簾内隱約有眷客窺聽,忽風動簾開,見一及笄人,麗絕一世。蓋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詞賦,有豔名。溫心動,歸與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溫勢式微不許。然女自聞琴以後,心竊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溫以姻事不諧,志乖意沮,絕蹟於葛氏之門矣。一日,女於園中拾得舊箋一摺,上書《惜餘春詞》雲:“因恨成癡,轉思作想,日日爲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剷盡還生,便如青草。自别離,隻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拚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詠數四,心悦好之。懷歸,出錦箋,莊書一通置案間,逾時索之不可得,竊意爲風飄去。適葛經閨門過,拾之;謂良工作,惡其詞盪,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臨邑劉方伯之公子,適來問名,心善之,而猶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儀容秀美。葛大悦,款延優渥。既而告别,坐下遺女舄一鉤。心頓惡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辯其誣,葛弗聽,卒絕之。

先是,葛有綠菊種,吝不傳,良工以植閨中。溫庭菊忽有一二株化爲綠,同人聞之,輒造廬觀賞,溫亦寶之。凌晨趨視,於畦畔得箋寫《惜餘春詞》,反覆披讀,不知其所自至。以“春”爲己名益惑之,即案頭細加丹黄,評語褻嫚。適葛聞溫菊變綠,訝之,躬詣其齋,見詞便取展讀。溫以其評褻,奪而挼莎之。葛僅讀一兩句,蓋即閨門所拾者也。大疑,並綠菊之種,亦猜良工所贈。歸告夫人,使逼詰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無驗見,莫有取實。夫人恐其蹟益彰,計不如以女歸溫。葛然之,遙致溫,溫喜極。是日招客爲綠菊之宴,焚香彈琴,良夜方罷。既歸寢,齋童聞琴自作聲,初以爲僚僕之戲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溫。溫自詣之,果不妄。其聲梗澀,似將效己而未能者 火暴入,杳無所見。溫擕琴去,則終夜寂然。因意爲狐,固知其願拜門牆也者,遂每夕爲奏一曲,而設弦任操若師,夜夜潛伏聽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聽聞。

溫既親迎,各述曩詞,始知締好之由,而終不知所由來。良工聞琴鳴之異,往聽之,曰:“此非狐也,調淒楚,有鬼聲。”溫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鏡,可鑒魑魅。翌日遣人取至,伺琴聲既作,握鏡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倉皇室隅,莫能複隱,細審之趙氏之宦娘也。大駭,窮詰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爲無德,何相逼之甚也?”溫請去鏡,約勿避;諾之。乃囊鏡。女遙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箏,箏已頗能諳之,獨此技未能嫡傳,重泉猶以爲憾。惠顧時,得聆雅奏,傾心向往;又恨以異物不能奉裳衣,陰爲君吻合佳偶,以報眷顧之情。劉公子之女舄,《惜餘春》之俚詞,皆妾爲之也。酬師者不可謂不勞矣。”夫妻鹹拜謝之。宦娘曰:“君之業,妾思過半矣,但未盡其神理,請爲妾再鼓之。”溫如其請,又曲陳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盡得之矣!”乃起辭欲去。良工故善穩,聞其所長,願以披聆。宦娘不辭,其調其譜,並非塵世所能。良工擊節,轉請受業。女命筆爲給譜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淒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烏有此福。如有緣,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溫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當懸之臥室,快意時焚香一炷,對鼓一曲,則兒身受之矣。”出門遂沒。

〈阿繡〉

海州劉子固,十五歲時,至蓋省其舅。見雜貨肆中一女子,姣麗無雙,心愛好之。潛至其肆,托言買扇。女子便呼父,父出,劉意沮,故摺閱之而退。遙睹其父他往,又詣之,女將覓父,劉止之曰:“無須,但言其價,我不靳直耳。”女如言固昂之,劉不忍爭,脱貫竟去。明日複往又如之。行數武,女追呼曰:“返來!適偽言耳,價奢過當。”因以半價返之。劉益感其誠,蹈隙輒往,由是日熟。女問:“郎居何所?”以實對。轉詰之,自言:“姚氏。”臨行,所市物,女以紙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劉懷歸不敢複動,恐亂其舌痕也。積半月爲僕所窺,陰與舅力要之歸。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類,密置一篋,無人時,輒闔戶自撿一過,觸類凝想。

次年複至蓋,裝甫解即趨女所,至則肆宇闔焉,失望而返。猶意偶出未返,早又詣之,闔如故。問諸鄰,始知姚原廣寧人,以貿易無重息,故暫歸去,又不審何時可複來。神志乖喪。居數日怏怏而歸。母爲議婚,屢梗之,母怪且怒。僕私以曩事告母,母益防閑之,蓋之途由是絕。劉忽忽遂減眠食。母憂思無計,念不如從其志。於是刻日辦裝使如蓋,轉寄語勇,媒合之。舅即承命詣姚。逾時而返,謂劉曰:“事不諧矣!阿繡已字廣寧人。”劉低頭喪氣,心灰絕望。既歸,捧篋啜泣,而徘徊顧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適媒來,豔稱複州黄氏女。劉恐不確,命駕至複。入西門,見北向一家,兩扉半開,内一女郎怪似阿繡。再屬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無訛。劉大動,因僦其東鄰居,細詰知爲李氏。反複疑念,天下寧有此酷肖者耶?居數日莫可夤緣,惟目眈眈候其門,以冀女或複出。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見劉,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後;又複掌及額,而入。劉喜極,但不能解。凝思移時,信步詣舍後,見荒園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頓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牆上露其首,小語曰:“來乎?”劉諾而起,細視真阿繡也。因大恫,涕堕如綆。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淚,深慰之。劉曰:“百計不遂,自謂今生已矣,何期複有今夕?顧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劉請逾垣。女曰:“君先歸,遣從人他宿,妾當自至。”劉如言,坐伺之。少間女悄然入,妝飾不甚炫麗,袍褲猶昔。劉挽坐,備道艱苦,因問:“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賒遠,不願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詭詞以絕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遽起,過牆而去。劉自是不複措意黄氏矣。旅居忘返,經月不歸。

一夜僕起飼馬,見室中燈猶明,窺之,見阿繡,大駭。顧不敢言主人,旦起訪市肆,始返而詰劉曰:“夜與還往者,何人也?”劉初諱之,僕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藪,公子宜自愛。彼姚家女郎,何爲而至此?”劉始腆然曰:“西鄰是其表叔,有何疑沮?”僕言:“我已訪之審:東鄰止一孤媼,西家一子尚幼,别無密戚。所遇當是鬼魅;不然,焉有數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過白,兩頰少瘦,笑處無微渦,不如阿繡美。”劉反複思,乃大懼曰:“然且奈何?”僕謀伺其來,操兵入共擊之。至暮女至,謂劉曰:“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不過了夙分耳。”言未已,僕排闥入。女呵之曰:“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主别。”僕便自投,若或奪焉。劉益恐,強設酒饌。女談笑如常,擧手向劉曰:“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繡,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發俱豎,噤不語。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燭後,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

劉信狐言,竟如蓋。怨舅之誑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賂。姚妻乃言:“小郎爲覓婿廣寧,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須鏇日方可計校。”劉聞之,彷徨無以自主,惟堅守以伺其歸。逾十餘日,忽聞兵警,猶疑訛傳;久之信益急,乃趣裝行。中途遇亂,主僕相失,爲偵者所掠。以劉文弱疏其防,盜馬亡去。至海州界見一女子,蓬鬢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劉馳過之,女遽呼曰:“馬上人非劉郎乎?”劉停鞭審顧,則阿繡也。心仍訝其爲狐,曰:“汝真阿繡耶?”女問:“何爲出此言?”劉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繡也。父擕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竄軍中,亦無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屨屢褪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蓋之故。女言其叔爲擇婿於方氏,未委禽而亂始作。劉始知舅言非妄。擕女馬上,叠騎歸。入門則老母無恙,大喜。系馬入,俱道所以。母亦喜,爲女盥濯,竟妝,容光煥發。母撫掌曰:“無怪癡兒魂夢不置也!”遂設裀褥,使從己宿。又遣人赴蓋,寓書於姚。不數日姚夫婦俱至,蔔吉成禮乃去。

劉出藏篋,封識儼然。有粉一函,啟之,化爲赤土。劉異之。女掩口曰:“數年之盜,今始發覺矣。爾日見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審真偽,故以此相戲耳。”方嬉笑間,一人搴簾入曰:“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劉視之,又一阿繡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女子索鏡自照,赧然趨出,尋之已杳。夫婦感其義,爲位於室而祀之。一夕劉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繡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女曰:“郎視妾與狐姊孰勝?”劉曰:“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門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趨啟門,則阿繡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狐也。暗中又聞笑聲。夫妻望空而禱,祈求現像。狐曰:“我不願見阿繡。”問:“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問:“何故不能?”曰:“阿繡,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餘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妹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後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我感汝兩人誠,故時複一至,今去矣。”遂不複言。自此三五日輒一來,一切疑難悉決之。值阿繡歸寧,來常數日住,家人皆懼避之。每有亡失,則華妝端坐,插玳瑁簪長數寸,朝家人而莊語之:“所竊物,夜當送至某所;不然,頭痛大作,悔無及!”天明,果於某所穫之。三年後,絕不複來。偶失金帛,阿繡效其裝嚇家人,亦屢效焉。

〈楊疤眼〉

一獵人夜伏山中,見一小人,長二尺已來,踽踽行澗底。少間又一人來,高亦如之。適相值,交問何之。前者曰:“我將往望楊疤眼。前見其氣色晦黯,多罹不吉。”後人曰:“我亦爲此,汝言不謬。”獵者知其非人,厲聲大叱,二人並無有矣。夜穫一狐,左目上有瘢痕大如錢。

〈小翠〉

王太常,越人。總角時,晝臥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於貓,來伏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出。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後果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爲侍禦。

生一子名元豐,絕癡,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因而鄉黨無於爲婚。王憂之。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自請爲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與議聘金。曰:“是從我糠覈不得飽,一旦置身廣廈,役婢僕,厭膏梁,彼意適,我願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優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奉侍宜謹。我大忙,且去,三數日當複來。”王命僕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無煩多事。”遂出門去。

小翠殊不悲戀,便即奩中翻取花樣。夫人亦愛樂之。數日婦不至,以居里問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婦成禮。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婦,共笑姍之;見女皆驚,群議始息。女又甚慧,能窺翁姑喜怒。王公夫婦,寵惜過於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癡,而女殊歡笑不爲嫌。第善謔,刺布作圓,蹋蹴爲笑。着小皮靴,蹴去數十步,給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一日王偶過,圓然來直中面目。女與婢俱斂蹟去,公子猶踴躍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劥病<韌耍┨綣剩災弁抗幼骰嬡綣懟7蛉*見之怒甚,呼女詬罵。女倚幾弄帶,不懼亦不言。夫人無奈之,因杖其子。元豐大號,女始色變,屈膝乞宥。夫人怒頓解,釋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撲衣上塵,拭眼淚,摩挲杖痕,餌以棗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闔庭戶,複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豔服,束細腰,婆娑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喧笑一室,日以爲常。王公以子癡,不忍過責婦,即微聞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給諫者,相隔十餘戶,然素不相能;時值三年大計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傷之。公知其謀,憂慮無所爲計。一夕早寢,女冠帶飾塚宰狀,剪素絲作濃髭,又以青衣飾兩婢爲虞候,竊跨廄馬而出,戲雲:“將謁王先生。”馳至給諫之門,即又鞭撾從人,大言曰:“我謁侍禦王,寧謁給諫王耶!”回轡而歸。比至家門,門者誤以爲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爲子婦之戲。怒甚,謂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閨閣之醜登門而告之,餘禍不遠矣!”夫人怒,奔女室,詬讓之。女惟憨笑,並不一置詞。撻之不忍,出之則無家,夫妻懊怨,終夜不寢。時塚宰某公赫甚,其儀采服從,與女偽裝無少殊别,王給諫亦誤爲真。屢偵公門,中夜而客未出,疑塚宰與公有陰謀。次日早期,見而問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譏,慚言唯唯,不甚響答。給諫愈疑,謀遂寢,由此益交歡公。公探知其情竊喜,而陰囑夫人勸女改行,女笑應之。

逾歲,首相免,適有以私函致公者誤投給諫。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並不可得;給諫伺候久,怒公慢,憤將行。忽見公子袞衣旒冕,有女子自門内推之以出,大駭;已而笑撫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則客去遠。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指日赤吾族矣!”與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闔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雙親。翁若此,是欲殺婦以滅口耶?”公乃止。給諫歸,果抗疏揭王不軌,袞冕作據。上驚驗之,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袍則敗布黄袱也。上怒其誣。又召元豐至,見其憨狀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法司嚴詰臧穫,並言無他,惟顛婦癡兒日事戲笑,鄰里亦無異詞。案乃定,以給諫充雲南軍。

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詰之,女但笑不言。再複窮問,則掩口曰:“兒玉皇女,母不知耶?”無何,公擢京卿。五十餘每患無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似未嚐有所私。夫人異榻去,囑公子與婦同寢。過數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於室,公子見之,欲與偕;女笑止之,諭使姑待。既去,乃更瀉熱湯於甕,解其袍褲,與婢扶之入。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女坦笑不驚,曳置床上,拭體幹潔,加複被焉。夫人聞之,哭而入,罵曰:“狂婢何殺吾兒!”女囅然曰:“如此癡兒,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觸女;婢輩爭曳勸之。方紛噪間,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浹裀褥。食頃汗已,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曰:“我今回憶往昔,都如夢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語不癡,大異之。擕參其父,屢試之果不癡,大喜,如穫異寶。至晚,還榻故處,更設衾枕以覘之。公子入室,盡遣婢去。早窺之,則榻虛設。自此癡顛皆不複作,而琴瑟靜好如形影焉。

年餘,公爲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掛誤。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奮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願耳。身受唾罵、擢發不足以數,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無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遺鉤,慟哭欲死;寢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憂,急爲膠續以解之,而公子不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日夜澆禱其下,幾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歸,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園,騎馬牆外過,聞笑語聲,停轡,使廄卒捉鞚,登鞍一望,則二女郎游戲其中。雲月昏蒙,不甚可辨,但聞一翠衣者曰:“婢子當逐出門!”一紅衣者曰:“汝在吾家園亭,反逐阿誰?”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婦,被人驅遣,猶冒認物產也?”紅衣者曰:“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聽其音酷類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與若爭,汝漢子來矣。”既而紅衣人來,果小翠。喜極。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見,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無顏複見家人。今與大姊游戲,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請與同歸,不可;請止園中,許之。公子遣僕奔白夫人。夫人驚起,駕肩輿而往,啟鑰入亭。女即趨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過,幾不自容,曰:“若不少記榛梗,請偕歸慰我遲暮。”女峻辭不可。夫人慮野亭荒寂,謀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諸人悉不願見,惟前兩婢朝夕相從,不能無眷注耳;外惟一老僕應門,餘都無所複須。”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養疴園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勸公子别婚,公子不從。後年餘,女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出像質之,迥若兩人。大怪之。女曰:“視妾今日何如疇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則美矣,然較疇昔則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餘歲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圖,救之已燼。一日謂公子曰:“昔在家時,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恐誤君宗嗣。請娶婦於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來於兩間,亦無所不便。”公子然之,納幣於锺太史之家。吉期將近,女爲新人制衣履,齎送母所。及新人入門,則言貌擧止,與小翠無毫發之異。大奇之。往至園亭,則女亦不知所在。問婢,婢出紅巾曰:“娘子暫歸寧,留此貽公子。”展巾,則結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擕婢俱歸。雖頃刻不忘小翠,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預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雲。

異史氏曰:“一狐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顧失聲於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圓,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於流俗也!”

〈金和尚〉

金和尚,諸城人,父無賴,以數百錢鬻於五蓮山寺。少頑鈍,不能肄清業,牧豬赴市若傭保。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里。

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里膏田千百畝。里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即有亦貧無業,擕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内,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棁,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爲内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爲床,床上錦茵褥,褶叠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蹟,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豔曲,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其徒出,稍稍殺於金,而風鬃雲轡,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而其爲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蹟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嚐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

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鏇援例作太學生;未幾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

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臥苫塊,北面稱孤;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弔唁,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幡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疋,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横以木架,納活人内負之行。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咤。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

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擕婦繈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爲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繃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觀哉!

葬後,以金所遺貿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東西,盡緇黨;然皆兄弟叙,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抑聞之: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是謂‘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耶?”

〈龍戲蛛〉

徐公爲齊東令。署中有樓,用藏餚餌,往往被物竊食,狼藉於地。家人屢受譙責,因伏伺之。見一蜘蛛大如鬥,駭走白公。公以爲異,日遣婢輩投餌焉。蛛益馴,饑輒出依人,飽而後去。積年餘,公偶閱案牘,蛛忽來伏幾上。疑其饑,方呼家人取餌,鏇見兩蛇夾蛛臥,細裁如箸,蛛爪蜷腹縮,若不勝懼。轉瞬間,蛇暴長粗於卵。大駭欲走。巨霆大作,合家震斃。移時公蘇,夫人及婢僕擊死者七人。公病月餘,尋卒。公爲人廉正愛民,柩發之日,民斂錢以送,哭聲滿野。異史氏曰: “龍戲蛛,每意是里巷之訛言耳,乃真有之乎?聞雷霆之擊,必於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慘毒?天公之憒憒,不已多乎!”

〈商婦〉

天津商人某,將賈遠方,往從富人貸資數百。爲偷兒所窺,及夕,預匿室中以俟其歸。而商以是日良,負資竟發。偷兒伏久,但聞商人婦轉側床上,似不成眠。既而壁上一小門開,一室盡亮。門内有女子出,容齒少好,手引長帶一條,近榻授婦,婦以手卻之。女固授之;婦乃受帶,起懸梁上,引頸自縊。女遂去,壁扉亦闔。偷兒大驚,拔關遁去。

既明,家人見婦死,質諸官。官拘鄰人而鍛鍊之,誣服成獄,不日就決。偷兒憤其冤,自首於堂,告以是夜所見。鞫之情真,鄰人遂免。問其里人,言宅之故主曾有少婦經死,年齒容貌,與盜言悉符,因知是其鬼也。欲傳暴死者必求代替,其然歟?

〈閻羅宴〉

靜海邵生,家貧。值母初度,備牲酒祀於庭,拜已而起,則案上餚饌皆空。甚駭,以情告母。母疑其困乏不能爲壽,故詭言之,邵默然無以自白。

無何,學使案臨,苦無資斧,薄貸而往。途遇一人,伏候道左,邀請甚殷。從去,見殿閣樓台,彌亙街路。既入,一王者坐殿上,邵伏拜。王者霽顏命坐,即賜宴飲,因曰:“前過華居,廝僕輩道路饑渴,有叨盛饌。”邵愕然不解。王者曰:“我忤官王也。不記尊堂設帨之辰乎?”筵終,出白鏹一裹,曰:“豚蹄之擾,聊以相報。”受之而出,則宮殿人物一時都渺,惟有大樹數章,蕭然道側。視所贈則真金,秤之得五兩。考終,止耗其半,猶懷歸以奉母焉。

〈役鬼〉

山西楊醫,善針灸之術,又能役鬼。一出門,則捉騾操鞭者皆鬼物也。嚐夜自他歸,與友人同行。途中見二人來,修偉異常。友人大駭,楊便問:“何人?”答雲:“長腳王”大頭李,敬迓主人”楊曰:“爲我前驅。”二人鏇踵而行,蹇緩則立候之,若奴隸然。

〈細柳〉

細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嫖嫋可愛,戲呼之“細柳”雲。柳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而生平簡默,未嚐言人臧否;但有問名者,必求一親窺其人。閱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無良疋,汝將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實欲以人勝天,顧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後,請惟父母之命是聽。”

時有高生者,世家名士,聞細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婦甚得。生前室遺孤,小字長福,時五歲,女撫養周至。女或歸寧,福輒號啼從之,呵遣所不能止。年餘女產一子,名之長怙。生問名字之義,答言:“無他,但望其長依膝下耳。”女於女紅疏略,常不留意;而於畝之東南,税之多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久之,謂生曰:“家中事請置勿顧,待妾自爲之,不知可當家否?”生如言,半載而家無廢事,生亦賢之。一日,生赴鄰村飲酒,適有追逋賦者,打門而誶。遣奴慰之,弗去。乃趣童召生歸。隸既去,生笑曰:“細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癡男耶?”女聞之,俯首而哭。生驚挽而勸之,女終不樂。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興夜寐,經紀彌勤。每先一年,即儲來歲之賦,以故終歲未嚐見催租者一至其門;又以此法計衣食,由此用度益紓。於是生乃大喜,嚐戲之曰:“細柳何細哉:眉細、腰細、凌波細,且喜心思更細。”女對曰:“高郎誠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願壽數尤高。

村中有貨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價不能足,又多方乞貸於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聽。蓄之年餘,富室有喪者,以倍資贖諸其門。生因利而謀諸女,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再問之,熒熒欲涕。心異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罷。又逾歲,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遠游,歸稍晚,僮僕招請者,相屬於道。於是同人鹹戲謗之。一日生如友人飲,覺體不快而歸,至中途堕馬,遂卒。時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備。里中始共服細娘智。

福年十歲始學爲文。父既殁,嬌情不肯讀,輒亡去從牧兒遨。譙訶不改,繼以夏楚,而頑冥如故。母無奈之,因呼而諭之曰:“既不願讀,亦複何能相強?但貧家無冗人,便更若衣,使與僮僕共操作。不然,鞭撻勿悔!”於是衣以敗絮,使牧豕;歸則自掇陶器,與諸僕啖飯粥。數日,苦之,泣跪庭下,願仍讀。母返身向壁置不聞,不得已執鞭啜泣而出。殘秋向盡,桁無衣,足無履,冷雨沾濡,縮頭如丐。里人見而憐之,納繼室者皆引細娘爲戒,嘖有煩言。女亦稍稍聞之,而漠不爲意。福不堪其苦,棄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問。積數月,乞食無所,憔悴自歸,不敢遽入,哀求鄰媼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來見,不然,早複去。”福聞之,驟入,痛哭願受杖。母問:“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無須撻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願受百杖,請複讀。”女不聽。鄰嫗慫恿之,始納焉。濯發授衣,令與弟怙同師。勤身銳慮,大異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楊公見其文而器之,月給常廪,以助燈火。

怙最鈍,讀數年不能記姓名。母令棄卷而農。怙游閑憚於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業,既不能讀,又不能耕,寧不溝瘠死耶?”立杖之。由是率奴輩耕作,一朝晏起,則詬罵從之;而衣服飲食,母輒以美者歸兄。怙雖不敢言,而心竊不能平。農工既畢,母出資使學負販。怙淫賭,入手喪敗,詭托盜贼運數,以欺其母。母覺之,杖責瀕死。福長跪哀乞,願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門,母輒探察之。怙行稍斂,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請母,將從諸賈入洛;實借遠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請。母聞之,殊無疑慮,即出碎金三十兩爲之具裝;末又以鋌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遺,不可用去,聊以壓裝備急可耳。且汝初學跋涉,亦不敢望重息,隻此三十金得無虧負足矣。”臨又囑之。怙諾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謝絕客侶,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餘夕散金漸盡,自以巨金在囊,初不意空匱在慮,及取而所之則偽金耳。大駭,失色。李媼見其狀,冷語侵客。怙心不自安,然囊空無所向往,猶翼姬念夙好,不即絕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驟縶項領,驚懼不知所爲。哀問其故,則姬已竊偽金去首公庭矣。至官不能置辭,梏掠幾死。收獄中,又無資斧,大爲獄吏所虐,乞食於囚,苛延餘息。

初,怙之行也,母謂福曰:“記取廿日後,當遣汝之洛。我事煩,恐忽忘之。”福不知所謂,黯然欲悲,不敢複請而退。過二十日而問之,歎曰:“汝弟今日之浮盪,猶汝昔日之廢學也。我不冒惡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謂我忍,但淚浮枕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福侍立敬聽,不敢研詰。泣已,乃曰:“汝弟盪心不死,故授之偽金以挫摺之,今度已在縲絏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難,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發。比入洛,則弟被逮三日矣。即獄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見兄涕不可仰。福亦哭。時福爲中丞所寵異,故遐邇皆知其名。邑宰知爲怙兄,急釋之。

怙至家,猶恐母怒,膝行而前。母顧曰:“汝願遂耶?”怙零涕不敢複作聲,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諸務,經理維勤;即偶惰,母亦不呵問之。凡數月,並不與言商賈,意欲自請而不敢,以意告兄。母聞而喜,並力質貸而付之,半載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貨殖累巨萬矣。邑有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常家雲。

異史氏曰:“黑心符出,蘆花變生,古與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謗者,又每矯枉過正,至坐視兒女之放縱而不一置問,其視虐遇者幾何哉?獨是日撻所生,而人不以爲暴;施之異腹兒,則指摘從之矣。夫細柳固非獨忍於前子也;然使所出賢,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於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子一富一貴,表表於世。此無論閨闥,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

卷八

〈畫馬〉

臨清崔生家屢貧,圍垣不修,每晨起。輒見一馬臥露草間,黑質白章;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斷者。逐去,夜又複來,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於晉,欲往就之,苦無健步,遂捉馬施勒乘去,囑家人曰:“倘有尋馬者,當如以告。”既就途,馬騖駛,瞬息百里。夜不甚餤芻豆,意其病。次日緊銜不令馳,而馬蹄嘶噴沫,健怒如昨。複縱之,午已達晉。時騎入市廛,觀者無不稱歎。晉王聞之,以重直購之。崔恐爲失者所尋,不敢售。

居半年,無耗,遂以八百金貨於晉邱,乃自市健騾歸。後王以急務,遣校尉騎赴臨清。馬逸,追至崔之東鄰,入門不見。索諸主人,主曾姓,實莫之睹。及入室,見壁間掛子昂畫馬一幀,内一疋毛色渾似,尾處爲香炷所燒,始知馬,畫妖也。校尉難複王命,因訟曾。時崔得馬資,居積盈萬,自願以直貸曾,付校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當年之售主也。

〈局詐〉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間,有一人衣冠華好,近與攀談。漸問主人姓字、官閥,家人並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貴主家之内使也。”語漸款洽,因曰:“宦途險惡,顯者皆附貴戚之門,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無之。”王曰:“此所謂惜小費而忘大禍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禮,能覆翼人。某侍郎系僕階進。倘不惜千金贄,見公主當亦不難。”家人喜,問其居止。便指其門戶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歸告侍禦。侍禦喜,即張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來。筵間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瑣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誼,即賜百金賞,不肯效牛馬。”御史益佩戴之。臨别訂約,王曰:“公但備物,僕乘間言之,旦晚當有報命。”

越數日始至,騎駿馬甚都,謂侍禦曰:“可速治裝行。公主事大煩,投謁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間。今得一間,宜急往,誤則相見無期矣。”侍禦乃出兼金重幣,從之去。曲摺十餘里,始至公主第,下騎祗候。王先持贄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數人接遞傳呼。侍禦傴僂而入,見高堂上坐麗人,姿貌如仙,服飾炳耀;侍姬皆着錦繡,羅列成行。侍禦伏謁盡禮,傳命賜坐檐下,金碗進茗。主略致溫旨,侍禦肅而退。自内傳賜緞靴、貂帽。

既歸,深德王,持刺謁謝,則門闔無人,疑其侍主未複。三日三詣,終不複見。使人詢諸貴主之門,則高扉扃錮。訪之居人,並言:“此間曾無貴主。前有數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僕喪氣而已。

副將軍某,負資入都,將圖握篆,苦無階。一日有裘馬者謁之,自言:“内兄爲天子近侍。”茶已,請間雲:“目下有某處將軍缺,倘不吝重金,僕囑内兄游颺聖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奪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無須踟躕。某不過欲抽小數於内兄,於將軍錙銖無所望。言定如幹數,署券爲信。待召見後方求實給,不效則汝金尚在,誰從懷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諾之。

次日複來引某去,見其内兄雲:“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參謁,殊傲睨不甚爲禮。其人持券向某曰:“適與内兄議,率非萬金不可,請即署尾。”某從之。田曰:“人心叵測,事後慮有反複。”其人笑曰:“兄慮之過矣。既能予之,寧不能奪之耶?且朝中將相,有願納交而不可得者。將軍前程方遠,應不喪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複公命。”

逾兩日,日方西,數人吼奔而入,曰:“聖上坐待矣!”某驚甚,疾趨入朝。見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賜坐,慰問殷勤,顧左右曰:“聞某武烈非常,今見之,真將軍才也!”因曰:“某處險要地,今以委卿,勿負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馬者從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於是高枕待綬,日誇榮於親友。過數日探訪之,則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爭於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簡,何得授之他人?”司馬怪之。及述寵遇,半如夢境。司馬怒,執下廷尉。始供其引見者之姓名,則朝中並無此人。又耗萬金,始得革職而去。

異哉!武弁雖騃,豈朝門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適東郊,見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賤直得之。拭之有異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極,若穫拱璧,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謁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報之。過數日又招飲,固請乃往。程爲人風雅絕倫,議論瀟灑,李悦焉。越日摺柬酬之,歡笑益洽。從此月夕花晨,未嚐不相共也。年餘,偶於丞廨中,見繡囊裹琴置幾上,李便展玩。程問:“亦諳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訝曰:“知交非一日,絕技胡不一聞?”撥鑪爇沉香,請爲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願獻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禦風曲》,其聲泠泠,有絕世出塵之意。李更傾倒,願師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篤。

年餘,盡傳其技。然程每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願聞之乎?”爲秦《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讚之。丞曰:“所恨無良琴;若得良琴,音調益勝。”李欣然曰:“僕蓄一琴,頗異凡品。今遇锺期,何敢終密?”乃啟櫝負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塵,憑幾再鼓,剛柔應節,工妙入神。李擊節不置。丞曰:“區區拙技,負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當有一兩聲可聽者。”李驚曰:“公閨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適此操乃傳自細君者。”李曰:“恨在閨閣,小生不得聞耳。”丞曰:“我輩通家,原不以形蹟相限。明日請擕琴去,當使隔簾爲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歡飲。少間將琴入,鏇出即坐。俄見簾内隱隱有麗妝,頃之,香流戶外。又少時弦聲細作,聽之,不知何曲;但覺盪心媚骨,令人魂魄飛越。曲終便來窺簾,竟二十餘絕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勸釂,内複改弦爲《閑情之賦》,李形神益惑。傾飲過醉,離席興辭,索琴。丞曰:“醉後防有磋跌。明日複臨,當今閨人盡其所長。”李歸。次日詣之,則廨舍寂然,惟一老隸應門。問之,雲:“五更擕眷去,不知何作,言往複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並無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窺其室,室盡空,惟幾榻猶存耳。達之上台,並不測其何故。

李喪琴,寢食俱廢。不遠數千里訪諸其家。程故楚產,三年前,捐資受嘉祥。執其姓名,詢其居里,楚中並無其人。或雲:“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傳其有點金術。三年前,忽去不複見。”疑即其人。又細審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謬。乃知道士之納官皆爲琴也。知交年餘,並不言及音律;漸而出琴,漸而獻技,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於李生也。天下之騙機多端,若道士,騙中之風雅者矣。

〈放蝶〉

長山王進士嵙生爲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使君先受風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爲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爲不恭,大受詬罵而返。由是罰蝶之令遂止。

青城於重寅,性放誕。爲司理時,元夕以火花爆竹縛驢上,首尾並滿,牽登太守之門,擊柝而請,自白:“某獻火驢,幸出一覽。”時太守有愛子患痘,心緒方惡,辭之。於固請之。太守不得已,使閽人啟鑰。門甫辟,開火發機,推驢入。爆震驢驚,踶趹狂奔;又飛火射人,人莫敢近。驢穿堂入室,破甌毁甑,火觸成塵,窗紗都燼。家人大嘩。痘兒驚陷,終夜而死。太守痛恨,將揭劾之。於浼諸司道,登堂負荆,乃免。

〈男生子〉

福建總兵楊輔有孌童,腹震動。十月既滿,夢神人剖其兩脅去之。及醒,兩男夾左右啼。起視脅下,剖痕儼然。兒名之天舍、地舍雲。

異史氏曰:“按此吳藩未叛前事也。吳既叛,閩撫蔡公疑楊欲圖之,而恐其爲亂,以他故召之。楊妻夙智勇,疑之,沮楊行,楊不聽。妻涕而送之。歸則傳齊諸將,披堅執銳,以待消息。少間聞夫被誅,遂反攻蔡。蔡倉皇不知所爲,幸標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遠,蔡始戎裝突出,率眾大嗓。人傳爲笑焉。後數年,盜乃就撫。未幾蔡暴亡;臨卒見楊操兵入,左右亦皆見之。嗚呼!其鬼雖雄,而頭不可複續類!生子之妖,其兆於此耶?”

〈鍾生〉

鍾慶馀,遼東名士。應濟南鄉試。聞藩郵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場後,至趵突泉,適相值。年六十餘,須長過胸,一皤然道人也。集問災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詞授之。於眾中見生,忻然握手,曰:“君心術德行,可敬也!”挽登閣上,屏人語,因問:“莫欲知將來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鄉擧可望。但榮歸後,恐不複見尊堂矣。”生至孝,聞之泣下,遂欲不試而歸。道士曰:“若過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雲;“母死不見,且不可複爲人,貴爲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與君有緣,今日必合盡力。”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將去,服之可延七日。場畢而行,母子猶及見也。”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喪失。因計終天有期,早歸一日,則多得一日之奉養,擕僕貰驢,即刻東邁。驅里許,驢忽返奔,下之不馴,控之則蹶。生無計,燥汗如雨。僕勸止之,生不聽。又貰他驢,亦如之。日已銜山,莫知爲計。僕又勸曰:“明日即完場矣,何爭此一朝夕乎?請即先主而行,計亦良得。”不得已,從之。

次日,草草竣事,立時遂發,不遑啜息,星馳而歸。則母病綿懾,下丹藥,漸就痊可。入視之,就榻泫泣。母搖首止之,執手喜曰:“適夢之陰司,見王者顏色和霽。謂稽爾生平,無大罪惡。今念汝子純孝,賜壽一紀。”生亦喜。曆數日,果平健如故。未幾,聞捷,辭母如濟。因賂内監,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謁。道士曰:“君既高捷,大夫人又增壽數。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訝其先知,因而拜問終身。道士雲:“君無大貴,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與我爲僧侶,以石投犬,誤斃一蛙,今已投生爲驢。論前定數,君當横摺。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入命,固當無恙。但夫人前世爲婦不貞,數應少寡。今君以德延壽,非其所耦,恐歲後瑤台傾也。”生惻然良久,問繼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歲矣。”臨别囑曰:“倘遇危急,宜奔東南。”

後年餘,妻病果死。鍾舅令於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過中州,將應繼室之讖。偶適一村,值臨河優戲,士女甚雜。方欲整轡趨過,有一失勒牡驢,隨之而行,致騾蹄跌,生回首以鞭擊驢耳,驢驚,大奔。時有王世子方六七歲,乳媼抱坐堤上,驢沖過,扈從皆不及防,擠堕河中。眾大嘩,欲執之。生縱騾絕馳,頓憶道士言,極力趨東南。約三十餘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門,下騎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詰所來。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請即寄居此間,當使徽者去。”至晚得耗,始知爲世子,叟大駭曰:“他家可以爲力,此真愛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籌思曰:“不可爲也。請過一宵,聽其緩急,倘可再謀。”生愁怖,終夜不枕。次日偵聽,則已行牒譏察,收藏者棄市。叟有難色,無言而入。生疑懼,無以自安。中夜叟來,入坐便問:“夫人年幾何矣?”生以鰥對。叟喜曰:“吾謀濟矣。”問之,答雲:“餘姊夫慕道,掛錫南山。姊又謝世。遺有孤女,從僕鞠養,亦頗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親戚密邇,可以得其周謀,曰:“小生誠幸矣。但遠方罪人,深恐貽累丈人。”叟曰:“此爲君謀也。姊夫道術頗神,但久不與人事矣。合卺後,自與甥女籌之,必合有計。”生喜極,贅焉。

女十六歲,豔絕無雙。生每對之欷?。女雲:“妾即陋,何遂遽見嫌惡?”生謝曰:“娘子仙人,相耦爲幸。但有禍患,恐致乖違。”因以實告。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彌天之禍,不可爲謀,乃不明言,而陷我於坎宮!”生長跪曰:“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窮於術,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誠不足稱好逑,然家門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養有日耳。”女歎曰:“事已至此,夫複何辭?然父自削髮招提,兒女之愛已絕。無已,同往哀之,恐擔挫辱不淺也。”乃一夜不寐,以氈綿厚作蔽膝,各以隱着衣底。然後喚肩輿,入南山十餘里。山徑拗摺絕險,不複可乘。下輿,女跬步甚艱,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達。不遠,即見山門,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生見之,情不可忍,曰:“爲某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圍少蘇,相將入蘭若,禮佛而進。曲摺入禪堂,見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執拂侍之。方丈中,掃除光潔。而坐前悉布沙礫,密如星宿。女不敢擇,入跪其上,生亦從諸其後。僧開目一瞻,即複合去。女參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來。”僧久之,啟視曰:“妮子大累人!”即不複言。夫妻跪良久,觔力俱殆,沙石將壓入骨,痛不可支。又移時,乃言曰:“將騾來未?”女答曰:“未。”曰:“夫妻即去,可速將來。”二人拜而起,狼狽而行。

既歸,如命,不解其意,但伏聽之。過數日,相傳罪人已得,伏誅訖。夫妻相慶。無何,山中遣僮來,以斷杖付生雲:“代死者,此君也。”便囑瘞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生視之,斷處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歸遼陽。

〈鬼妻〉

泰安聶鵬雲,與妻某,魚水甚諧。妻遘疾卒。聶坐臥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獨坐,妻忽排扉入。聶驚問:“何采?”笑雲:“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與作幽會。”聶喜,擕就床寢,一切無異於常。從此星離月會,積有年餘。聶亦不複言娶。伯叔兄弟懼堕宗主,私謀於族,勸聶鸞續。聶從之,聘於良家。然恐妻不樂,祕之。未幾,吉期逼邇。鬼知其情,責之曰:“我以君義,故冒幽冥之譴。今乃質盟不卒,鍾情者固如是乎?”聶述宗黨之意。鬼終不悦,謝絕而去。聶雖憐之,而計亦得也。迨合卺之夕,夫婦俱寢,鬼忽至,就床上撾新婦,大罵:“何得占我床寢!”新婦起,方與擋拒。聶惕然赤蹲,並無敢左右袒。無何,雞鳴,鬼乃去。新婦疑聶妻故並未死,謂其賺己,投繯欲自縊。聶爲之緬述,新婦始知爲鬼。日夕複來。新婦懼避之。鬼亦不與聶寢,但以指掐膚肉,已乃對燭目怒相視,默默不語。如是數夕,聶患之。近村有良於術者,削桃爲代,釘墓四隅,其怪始絕。

〈黃將軍〉

黄靖南得功微時,與二孝廉赴都,途遇響寇。孝廉懼,長跪獻資。黄怒甚,手無寸兵,即以兩手握騾足,擧而投之。贼不及防,馬倒人堕。黄拳之臂斷,蒐索而歸。孝廉服其勇,資勸從軍,後屢建奇勳,遂腰蟒玉。

晉人某,有勇力,生平不屑格拒之術,而搏擊家當之盡靡。過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師。群謀設席相邀,將以困之。既至,先陳茗果。胡桃連殼,堅不可食。某取就案邊,伸食指敲之,應手而碎。寺眾大駭,優禮而散。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論非之。老歸林下,享堂落成,數人直宿其中。天明,見堂上一匾雲:“三朝元老。”一聯雲:“一二三曰五六七,孝弟忠信禮義廉。”不知何時所懸。怪之,不解其義。或測之雲:“首句隱亡八,次句隱無恥也。”

洪經略南征,凱鏇。至金陵,醮薦陣亡將士。有舊門人謁見,拜已,即呈文藝。洪久厭文事,辭以昏蠔。其人雲:“但煩坐聽,容某頌達上聞。”遂探袖出文,抗聲朗讀,乃故明思宗禦制祭洪遼陽死難文也。讀畢,大哭而去。

〈醫術〉

張氏者,沂之貧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風鑒,相之曰:“子當以術業富。”張曰:“宜何從?”又顧之,曰:“醫可也。”張曰:“我僅識‘之無’耳,烏能是?”道士笑曰:“迂哉!名醫何必多識字乎?但行之耳。”既歸,貧無業,乃摭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設魚牙蜂房,謀升鬥於口舌之間,而人亦未之奇也。會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屬征醫。沂固山僻,少醫工。而令懼無以塞責,又責里中使自報。於是共擧張。令立召之。張方痰喘,不能自療,聞命大懼,固辭。令弗聽,卒郵送去。路經深山,渴極,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山中水價與玉液等,遍乞之,無與者。見一婦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濃濁如涎。張燥急難堪,便乞餘沈飲之。少間,渴解,痛亦頓止。陰念:殆良方也。

比至郡,諸邑醫工,已先施治,並未痊減。張入,求得密所,偽出藥目,傳示内外。複遣人於民間索諸藜藿,如法淘汰訖,以汁進太寧。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賜賚甚厚,旌以金匾。由此名大噪,門常如市,應手無不悉效。有病傷寒者,言症求方。張適醉,誤以瘧劑子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後,有盛儀造門而謝者,問之,則傷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類甚多。張由此稱素封,益以聲價自重,聘者非重資安輿不至焉。

益都韓翁。名醫也。其未著時,貨藥於四方。暮無所宿,投止一家,則其子傷寒將死,因請施治。韓思不治則去此莫適,而治之誠無術。往複籃踱,以手搓體,而汗泥成片,撚之如丸。頓思以此绐之,當亦無所害。曉而不愈,已賺得寢食安飽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撾門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驚起,逾垣疾遁。主人追之數里,韓無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豐隆,臨行,厚贈之。

〈藏虱〉

鄉人某者,偶坐樹下,捫得一虱,片紙裹之,塞樹孔中而去。後二三年,複經其處,忽憶之,視孔中紙裹宛然。發而驗之,虱薄如麩。置掌中審顧之。少頃,掌中奇癢,而虱腹漸盈矣。置之而歸。癢處核起,腫痛數日,死焉。

〈夢狼〉

白翁,直隸人。長子甲,筮仕南服,二年無耗。適有瓜葛丁姓造謁,翁款之。丁素走無常。談次,翁輒問以冥事,丁對語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後數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閩。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爲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繡坐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内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餚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爲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幾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爲虎,牙齒??。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鎚鎚齒,齒零落堕地。虎大吼,聲震山嶽。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

翁志其夢,使次子詣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脱,駭而問之,醉中墜馬所摺。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時方賂當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爲意。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貧,日禱於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次年,報甲以薦擧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伏枕托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僕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佑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因焚香而報謝之。慰藉翁者,鹹以爲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爲之營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來,爲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爲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紂爲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擕入都。並蒐決訖,始分資入囊,騖馳而去。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後見此凶慘,宜續其頭。”即有一人掇頭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可也。”遂去。移時複蘇。妻子往收其屍,見有餘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複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複齒人數矣。翁姊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爲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歎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爲虎,而吏且將爲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鄒平李進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爲人羅織,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爲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少間,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煙,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許如數。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領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富民果穫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

嗚呼!官自以爲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爲居官者備一鑒也。

又邑宰楊公,性剛鯁,櫻其怒者必死。尤惡隸皂,小過不宥。每凛坐堂上,胥吏之屬,無敢咳者。此屬間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適有邑人犯重罪,懼死。一吏索重賄,爲緩頰。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報焉。”乃與要盟。少頃,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側呵語曰:“不速實供,大人械桔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賂未到耳。”遂責吏,釋邑人。邑人乃以百金報吏。

要知狼詐多端,少釋覺察,即爲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於鄉而已也。此輩敗我陰騭,甚至喪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飼麻胡也!

〈夜明〉

有賈客泛於南海。三更時,舟中大亮似曉。起視,見一巨物。半身出水上,儼若山嶽。目如兩日初升,光明四射,大地皆明。駭問舟人,並無知者。共伏睹之。移時,漸縮入水,乃複晦。後至閩中,俱言某夜明而複昏,相傳爲異。計其時,則舟中見怪之夜也。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蘇州大雪。百姓皇駭,共禱諸大王之廟。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稱‘老爺’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爲小,消不得一‘大’字耶?”眾悚然,齊呼“大老爺”,雪立止。由此觀之,神亦喜諂,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車多矣。

異史氏曰:“世風之變也,下者益諂,上者益驕。即康熙四十餘年中,稱謂之不古,甚可笑也’。擧人稱‘爺’,二十年始;進士稱‘老爺’,三十年始;司、院稱‘大老爺’,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謁中丞,亦不過‘老大人’而止。今則此稱久廢矣。即有君子,亦素諂媚行乎諂媚,莫敢有異詞也。若縉紳之妻呼‘太太’,裁數年耳。昔惟縉紳之母,始有此稱。以妻而得此稱者,惟淫史中有喬林耳,他未之見也。唐時,上欲加張說大學士。說辭曰:“學士無‘大’名,臣不敢稱。’今之‘大’,誰‘大’之?初由於小人之諂,而因得貴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紛紛者遂遍天下矣。竊意數年以後,稱‘爺’者必進而‘老’,稱‘老爺’者必進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稱?匪夷所思已!”

丁女年六月初三日,河南歸德府大雪尺餘,禾皆凍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術也。悲夫!

〈化男〉

蘇州木瀆鎮,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僕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爲男子矣!”驗之,果然。其家不以爲妖,而竊喜其得丈夫子也。此丁女間事。

〈禽俠〉

天津某寺,鸛鳥巢於鷗尾。殿承塵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鸛雛團翼時,輒出吞食淨盡。鸛悲鳴數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複至,而次歲巢如故。約雛長成,即徑去,三日始還。入巢啞啞,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兩鸛驚,飛鳴哀急,直上青冥。俄聞風聲蓬蓬,一瞬間,天地似晦。眾駭異,共視一大鳥翼蔽天日,從空疾下,驟如風雨,以爪擊蛇,蛇首立堕,連摧殿角數尺許,振翼而去。鸛從其後,若將送之。巢既傾,兩雛俱堕,一生一死。僧取生者置鍾樓上。少頃,鸛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異史氏曰:“次年複至,蓋不料其禍之複也。三年而巢不移,則報仇之計已決。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大鳥必羽族之劍仙也,飄然而來,一擊而去,妙手空空兒何以加此!”濟南有營卒,見鸛鳥過,射之,應弦而落。喙中銜魚,將哺子也。或勸拔矢放之,卒不聽。少頃,帶矢飛去。後往來郭間,兩年餘,貫矢如故。一日,卒坐轅門下,鸛過,矢墜地。卒拾視曰:“矢固無恙耶?”耳適癢,因以矢搔耳。忽大風摧門,門驟合,觸矢貫腦而死。

〈鴻〉

天津弋人得一鴻。其雄者隨至其家,哀鳴翱翔,抵暮始去。次日,弋人早出,則鴻已至,飛號從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將並捉之;見其伸頸俯仰,吐出黄金半鋌。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將以贖婦也。”遂釋雌。兩鴻徘徊,若有悲喜,遂雙飛而去。弋人稱金,得二兩六錢強。噫!禽鳥何知,而鍾情若此!悲莫悲於生别離,物亦然耶?

〈象〉

粵中有獵獸者,挾矢如山。偶臥憩息,不覺沉睡,被象來鼻攝而去。自分必遭殘害。未幾,釋置樹下,頓首一鳴,群象紛至,四面鏇繞,若有所求。前象伏樹下,仰視樹而俯視人,似欲其登。獵者會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雖至樹巔,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時,有狻猊來,眾象皆伏。狻猊擇一肥者,意將搏噬。象戰栗,無敢逃者,惟共仰樹上,似求憐拯。獵者會意,因望狻挽發一弩,狻猊立殪。諸象瞻空,意若拜舞。獵者乃下,象複伏,以鼻牽衣,似欲其乘。獵者隨跨身其上,象乃行。至一處,以蹄穴地,得脱牙無算。獵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負送出山,始返。

〈負屍〉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歸,忽覺杖頭如有重負。回顧,見一無頭人懸系其上。大驚,脱杖亂擊之,遂不複見。駭奔,至一村,時已昏暮,有數人?火照地,似有所尋。近問訊,蓋眾適聚坐,忽空中堕一人頭,須發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言所見,合之適成一人,究不解其何來。後有人荷籃而行,忽見其中有人頭,人訝詰之,始大驚,傾諸地上,宛轉而沒。

〈紫花和尚〉

諸城丁生,野鶴公之孫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複蘇,曰:“我悟道矣。”時有僧善參玄,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講《楞嚴》。生每聽一節,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證道何難。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請之。”蓋邑有某生者,精岐黄而不以術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藥,病愈。既歸,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書府中侍兒也。紫花和尚與妄有夙冤,今得追報,君又欲活之耶?再往,禍將及。”言已,遂沒。某懼,辭丁,丁病複作,固要之,乃以實告。丁歎曰:“孽自前生,死吾分耳。”尋卒。後尋諸人,果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書夫人嚐供養家中;亦無有知其冤之所自結者。

〈周克昌〉

淮上貢生周天儀,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愛昵之。至十三四歲,豐姿益秀,而性不喜讀,輒逃塾,從群兒戲,恒終日不返。周亦聽之。一日,既暮不歸,始尋之,殊竟烏有。夫妻號呲,幾不欲生。年餘,昌忽自至,言:“爲道士迷去,幸不見害。值其他出,得逃歸。”周喜極,亦不追問。及教以讀,慧悟倍於曩疇。逾年,文思大進,既入郡庠試,遂知名。世族爭婚,昌頗不願。趙進士女有姿,周強爲娶之。既入門,夫妻調笑甚歡。而昌恒獨宿,若無所私。逾年,秋戰而捷。周益慰。然年漸暮,日望抱孫,故常隱諷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語。昌變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顧複之情耳!實不能探討房惟,以慰所望。請仍去,彼顺志者且複來矣。”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大駭,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歎而已。

次日,昌忽僕馬而至,擧家惶駭。近詰之,亦言:爲惡人掠賣於富商之家。商無子,子焉。得昌後,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歸。問所學,則頑鈍如昔。乃知此爲真昌。其入泮、鄉捷者,鬼之假也。然竊喜其事未泄,即使襲孝廉之名。入房,婦甚狎熟,而昌?然有怍色,似新婚。甫周年,生子矣。

異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之間具有少庸,而後福隨之。其精光陸離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況少有憑借,益之以鑽窺者乎!”

〈嫦娥〉

淮上貢生周天儀,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愛昵之。至十三四歲,豐姿益秀,而性不喜讀,輒逃塾,從群兒戲,恒終日不返。周亦聽之。一日,既暮不歸,始尋之,殊竟烏有。夫妻號呲,幾不欲生。年餘,昌忽自至,言:“爲道士迷去,幸不見害。值其他出,得逃歸。”周喜極,亦不追問。及教以讀,慧悟倍於曩疇。逾年,文思大進,既入郡庠試,遂知名。世族爭婚,昌頗不願。趙進士女有姿,周強爲娶之。既入門,夫妻調笑甚歡。而昌恒獨宿,若無所私。逾年,秋戰而捷。周益慰。然年漸暮,日望抱孫,故常隱諷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語。昌變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顧複之情耳!實不能探討房惟,以慰所望。請仍去,彼顺志者且複來矣。”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大駭,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歎而已。

次日,昌忽僕馬而至,擧家惶駭。近詰之,亦言:爲惡人掠賣於富商之家。商無子,子焉。得昌後,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歸。問所學,則頑鈍如昔。乃知此爲真昌。其入泮、鄉捷者,鬼之假也。然竊喜其事未泄,即使襲孝廉之名。入房,婦甚狎熟,而昌?然有怍色,似新婚。甫周年,生子矣。

異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之間具有少庸,而後福隨之。其精光陸離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況少有憑借,益之以鑽窺者乎!”

〈鞠樂如〉

鞠樂如,青州人。妻死,棄家而去。後數年,道服荷蒲團至。經宿欲去,戚族強留其衣杖。鞠托閑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飛出,隨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陳孝廉,十六七歲時,嚐從塾師讀於僧寺,徒侶綦繁。内有褚生,自言山東人,攻苦講求,略不暇息,且寄宿齋中,未嚐一見其歸。陳與最善,因詰之。答曰:“僕家貧,辦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陰,而加以夜半,則我之二日,可當人三日。”陳感其言,欲擕榻來與共寢。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視先生,非吾師也。阜城門有呂先生,年雖耄,可師,請與俱遷之。”蓋都中設帳者多以月計,月終束金完,任其留止。於是兩生同詣呂。呂,越之宿儒,落魄不能歸,因授童蒙,實非其志也。得兩生甚喜,而褚又甚慧,過目輒了,故尤器重之。兩人情好款密,晝同幾,夜同榻。

月既終,褚忽假歸,十餘日不複至。共疑之。一日,陳以故至天寧寺,遇褚廊下,劈?淬硫,作火具焉。見陳,忸怩不安。陳問:“何遽廢讀?”褚握手請間,戚然曰:“貧無以遺先生,必半月販,始能一月讀。”陳感慨良久,曰:“但往讀,自合極力。”命從人收其業,同歸塾。戒陳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陳父固肆賈,居物致富,陳輒竊父金,代褚遺師。父以亡金責陳,陳實告之。父以爲癡,遂使廢學。褚大慚,别師欲去。呂知其故,讓之曰:“子既貧,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陳父,止褚讀如故,與共饔飧,若子焉。陳雖不入館,每邀褚過酒家飲。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陳要之彌堅,往往泣下,褚不忍絕,遂與往來無間。

逾二年,陳父死,複求受業。呂感其誠,納之。而廢學既久,較褚懸絕矣。居半年,呂長子自越來,丐食尋父。門人輩斂金助裝,褚惟灑涕依戀而已。呂臨别,囑陳師事褚。陳從之,館褚於家。未幾,入邑庫,以“遺才”應試。陳慮不能終幅,褚請代之。至期,褚偕一人來,雲是表兄劉天若,囑陳暫從去。陳方出,褚忽自後曳之,身欲踣,劉急挽之而去。覽眺一過,相擕宿於其家。家無婦女,即館客於内舍。居數日,忽已中秋。劉曰:“今日李皇親園中,游人甚夥,當往一豁積悶,相便送君歸。”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見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過水關,則老柳之下,横一畫撓,相將登舟。酒數行,苦寂。劉顧僮曰:“梅花館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時,與姬俱至,蓋構欄李遏雲也。李,都中名妓,工詩善歌,陳曾與友人飲其家,故識之。相見,略道溫涼。姬戚戚有憂容。劉命之歌,爲歌《篙里》。陳不悦,曰:“主客即不當卿意,何至對生人歌死曲!”姬起謝,強顏歡笑,乃歌豔曲。陳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紗》讀之數過,今並忘之。”姬吟曰:“淚眼盈盈對鏡台,開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強解綠蛾開笑面,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陳反複數四。已而泊舟,過長廊,見壁上題詠甚多,即命筆記詞其上。日已薄暮,劉曰:“闈中人將出矣。”遂送陳歸。入門,即别去。陳見室暗無人,俄延間,褚已入門,細審之,卻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僕。家人曰:“公子憊矣!”共扶拽之。轉覺僕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見褚生在旁,惚惚若夢。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驚,我實鬼也。久當投生,所以因循於此者,高誼所不能忘,故附君體,以代捉刀。三場畢,此願了矣。”陳複求赴春闈。曰:“君先世福薄,慳吝之骨,誥贈所不堪也。”問:“將何適?”曰:“呂先生與僕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爲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當有說。”遂别而去。陳異之。天明,訪李姬,將問以泛舟之事,則姬死數日矣。又至皇親園,見題句猶存,而淡墨依稀,若將磨滅。始悟題者爲魂,作者爲鬼。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謀幸成,敬與君别。”遂伸兩掌,命陳書褚字於上以志之。陳將置酒爲餞,搖首曰:“勿須。君如不忘舊好,放榜後,勿憚修阻。”陳揮涕送之。見一人伺候於門。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項,隨手而匾,掬入囊,負之而去。過數日,陳果捷。於是治裝如越。呂妻斷育幾十年,五旬餘,忽生一子,兩手握固不可開。陳至,請相見,便謂掌中當有文曰“褚”。呂不深信。兒見陳,十指自開,視之果然。驚問其故,具告之。共相歡異。陳厚貽之,乃返。後呂以歲貢廷試入都,舍於陳,則兒十三歲,入泮矣。

異史氏曰:“呂老教門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嗚呼!作善於人,而降祥於己,一間也哉!褚生者,未以身報師,先以魂報友,其志其行,可貫日月,豈以其鬼故奇之與!”

〈盜戶〉   顺治間,膝、嶧之區,十人而七盜,官不敢捕。後受撫,邑宰别之爲“盜戶”。凡值與良民爭,則曲意左袒之,蓋恐其複叛也。後訟者輒冒稱盜戶,而怨家則力攻其偽。每兩造具陳,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盜之真偽,反複相苦,煩有司稽籍焉。適官署多狐,宰有女爲所惑,聘術士來,符捉入瓶,將熾以火。狐在瓶内大呼曰:“我盜戶也!”聞者無不匿笑。

異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爲盜而以爲奸。逾牆行淫者,每不自認奸而自認盜:世局又一變矣。設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盜’無疑也。”

章丘漕糧徭役,以及征收火耗,小民嚐數倍於紳衿,故有田者爭求托焉。雖於國課無傷,而實於官囊有損。邑令锺,牒請釐弊,得可。初使自首,既而奸民以此要士,數十年鬻去之產,皆誣托詭掛,以訟售主。令悉左袒之,故良懦多喪其產。有李生亦爲某甲所訟,同赴質審。甲呼之“秀才”,李厲聲爭辨,不居秀才之名。喧不已。令詰左右,共指爲真秀才。令問:“何故不承?”李曰:“秀才且置高閣,待爭地後,再作之不晚也。”噫!以盜之名,則爭冒之;秀才之名,則爭辭之:變異矣哉!有人投匿名狀雲:“告狀人原壤,爲抗法吞產事:身以年老不能當差,有負郭田五十畝,於隱公元年,暫掛惡衿顏淵名下。今砷令森嚴,理合自首。詎惡久假不歸,霸爲己有。身往理說,被伊師率惡黨七十二人,毒杖交加,傷殘脛股。又將身鎖置陋巷,日給簞食瓢飲,囚餓幾死。互鄉約地證,叩乞革頂嚴究,俾血產歸主,上告。”此可以繼柳蹠之告夷、齊矣。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爲懼,屢勸止之;乙遂翻然自改。居二三年,貧窶不能自堪,思欲一作馮婦而後已之。乃托貿易,就善蔔者,以決趨向。術者曰:“東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隱與心合,竊喜。遂南行,抵蘇、松間,日游村郭,凡數月。偶入一寺,見牆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異,亦以一石投之。徑趨龕後臥。日既暮,寺中聚語,似有十餘人。忽一人數石,訝其多,因共蒐之,龕後得乙。問:“投石者汝耶?”乙諾。詰里居、姓名,乙詭對之。乃授以兵,率與俱去。至一巨第,出耍梯,爭逾垣入。以乙遠至,徑不熟,俾伏牆外,司傳遞、守囊橐焉。少頃,擲一裹下。又少頃,縋一篋下。乙擧篋知有物,乃破篋,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納一囊,負之疾走,竟取道歸。由此建樓閣、買良田,爲子納粟。邑匾其門曰:“善士”。後大案發,群寇悉穫。惟乙無名籍,莫可查詰,得免。事寢既久,乙醉後時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資歸,肆然安寢。有二三小盜,逾垣入,捉之,索金。某不與。灼簍並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盜,投充馬捕,捕邑寇殆盡。穫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霍女〉

朱大興,彰德人。家富有而吝音已甚,非兒女婚嫁,座無賓,廚無肉。然佻達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逾垣過村,從盪婦眠。一夜,遇少婦獨行,知爲亡者,強脅之,引與俱歸。燭之,美絕。自言:“霍氏。”細致研詰,女不悦,曰:“既加收齒,何必複盤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顧女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必燕窩、雞心、魚肚白作羹湯,始能饜飽。朱無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須參湯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絕,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爲常。女衣必錦繡,數日,即厭其故。如是月餘,計費不赀,朱漸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顺之。每苦悶,輒令十數日一招優伶爲戲。戲時,朱設凳簾外,抱兒坐觀之。女亦無喜容,數相誚罵,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漸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許之,用度皆損其半。久之,仍不給,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漸而不珍亦禦矣。朱竊喜。忽一夜,啟後扉亡去。朱怊帳若失,遍訪之,乃知在鄰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麗人,半夜入閨闥。詰之,則朱家之逃妄也。朱爲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納焉。綢繆數日,益惑之,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爲意。朱質於官。官以其姓名來曆不明,置不理。朱貨產行賕,乃准拘質。女謂何曰:“妄在朱家,原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成。座客顧生誅曰:“收納逋逃,已千國紀。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罷訟,以女歸朱。過一二日,女又逃。有黄生者,故貧士,無偶。女扣扉入,自言所來。黄見豔麗忽投,驚懼不知所爲。黄素懷刑,固卻之。女不去。應對間,嬌婉無那。黄心動,留之,而慮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勞過舊室焉。黄爲人蘊藉瀟灑,工於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聲漏泄,爲歡不久。而朱自訟後,家益貧;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從黄數歲,親愛甚篤。一日,忽欲歸寧,要黄禦送之。黄曰:

“向言無家,何前後之舛?”曰:“曩漫言之。妄鎮江人。昔從盪子,流落江湖,遂至於此。妄家頗裕,君竭資而往,必無相虧。”黄從其言,賃輿同去。至颺州境,泊舟江際。女適憑窗,有巨商子過,驚其豔,反舟綴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貧,今有一療貧之法,不知能從否?”黄詰之,女曰:“妄相從數年,未能爲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妄雖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妄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此計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金買妾者?其戲言於外,以覘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與榜人婦言之,婦目黄,黄漫應焉。婦去無幾,返言:“鄰舟有商人子,願出八百。”黄故搖首以難之。未幾,複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囑黄郎,即令去。”女謂黄曰:“妄日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黄問:“以何詞遣之?”女曰:“請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貧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從,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尾登商舟,遙顧作别,並無慎戀。黄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激。黄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矣。瞬息達鎮江,運資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滔滔,如萬鏑之叢體。方掩泣間,忽聞嬌聲呼“黄郎”。愕然回顧,則女已在前途。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曰:“再遲數刻,則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詰其情。女笑曰:“安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充軔,而合浦珠還,君幸足矣,窮問何爲?”乃僱役荷囊,相將俱去。

至水門内,一宅南向,徑入。俄而翁媼男婦,紛出相迎,皆曰:“黄郎來也!”黄入參公姥。有兩少年揖坐與語,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間味無多品,玉拌四枚,方幾已滿。雞蟹鵝魚,皆臠切爲筒。少年以巨碗行酒,談吐豪放。已而導入别院,俾夫婦同處。衾枕滑?,而床則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媼饋致三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黄獨居悶苦,屢言歸,女固止之。一日,謂黄曰:“今爲君謀:請買一人,爲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偽爲妄也兄者,使父與論婚,良家子不難致。”黄不可。女弗聽。有張貢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爲娶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黄瑟!僅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謂黄曰:“妄將與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餘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按時給飲食,亦甚隆備。然自入門後,曾無一人複至其室。每晨,阿美入巍媼,一兩言輒退。娣姒在旁,惟相視一笑。既流連久坐,亦不款曲。黄見翁,亦如之。偶值諸郎聚語,黄至,既都寂然。黄疑悶莫可告語。阿美覺之,詰曰:“君既與諸郎伯仲,何以月來都如生客?”黄倉猝不能對,吃吃而言曰:“我十年於外,今始歸耳。”美又細審翁姑閥閱,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複隱,底里盡露。女泣曰:“妄家雖貧,無作賤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矣!”黄惶怖莫知籌計,惟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之,轉請所處。黄曰:“僕何敢他謀,計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複歸,於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妄雖後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妄也?”居數月,女竟不返。一夜,聞客舍喧飲。黄潛往窺之,見二客戎裝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東首一人,以虎頭革作兜牟,虎口銜額,鼻耳悉具焉。驚異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測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懼,謀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曰:“實告卿:即南海人還,摺證已定,僕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擕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異言。不如姑别,二年中當複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適,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從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歸。黄入辭翁姑。時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歸,黄不聽而行。登舟淒然,形神喪失。至瓜州,忽回首見片帆來,駛如飛。漸近,則船頭按劍而坐者,霍大郎也。遙謂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謀?遺夫人去,二三年誰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徑去。先是,阿美既歸,方向父母泣訴,忽大郎將輿登門,按劍相脅,逼女風走。一家懾息,莫敢遮問。女述其狀,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開舟遂發。

至家,出資營業,頗稱富有。阿美常懸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來,嫡庶複有參差。居無何,張翁訪至,見屋宇修整,心頗慰,謂女曰:“汝出門後,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謂被奸人賺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黄實告以情,因相猜爲神。後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餘歲,母遣詣鎮江,至颺州界,休於旅舍,從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取名何義?”答雲:“不知。”女曰:“歸問汝父當自知。”乃爲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曰:“兒不知更有一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助之,勿忘也。”老僕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女推兒榻上,恍惚已杏。問之舍主,並無知者。數日,自鎮江歸,語黄,又出所贈。黄感歎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屍未葬,厚恤之。

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爲貞。然爲吝者破其慳,爲淫者速其盪,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賃居報國寺。寺中有餘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愛敬之。展問邦族,雲;“登州宋姓。”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拘挹。卒然問宋:“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駑駘之才,無志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閩黨童子將命。”’生起,求筆劄。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罵,何以爲人!”王力爲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爲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盡出所作質宋。宋流覽絕疾,逾刻已盡百首,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悦,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從此相得甚歡。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爲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一日,以窗藝示宋。宋見諸友圈讚已濃,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生疑其未閱,複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覽丹黄,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踴靖汗流,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王拒之。生強蒐得,見文多圈點,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謂‘南人不複反矣’,倫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

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偶與涉曆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醫。宋訝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侯。王具白請教之意。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人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生慚而退。數日榜放,生竟領薦,王下第。生與王走告僧。僧歎曰:“僕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爲爾師。”生與王並蒐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爲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

宋慰王曰:“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淑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範貧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僕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聲。竊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呵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審視,皆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爲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乃喜,秤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僕爲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志進取,非命也。”宋試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游魂也。少負才名,不得志於場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爲‘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複能漠然哉!”王亦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上者備諸曹任用,餘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黄之快耳。今請别矣!”王問:“所考何職曠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稽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雲:‘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爲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别而沒。

王視舍後,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王歸,彌自刻厲。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摺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複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爲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色,遂使人頃刻不可複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則簾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醜狐〉

穆生,長沙人。家清貧,冬無絮衣。一夕枯坐,有女子入,衣服炫麗而顏色黑醜,笑曰:“得毋寒乎?”生驚問之,曰:“我狐仙也。憐君枯寂,聊與共溫榻耳。”生懼其狐,而厭其醜,大號。女以元寶置幾上,曰:“若相諧好,以此相贈。”生悦而從之。床無捆褥,女代以袍。將曉,起而囑曰:“所贈,可急市軟帛作臥具,餘者絮衣作饌,足矣。倘得永好,勿憂貧也。”遂去。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爲之縫紉。女夜至,見臥具一新,喜曰:“君家娘子劬勞哉!”留金以酬之。從此至無虛夕。每去,必有所遺。

年餘,屋廬修潔,内外皆衣文錦繡,居然素封。女賂貽漸少,生由此心厭之,聘術士至,畫符於門。女齧摺而棄之,入指生曰:“背德負心,至君已極!然此奈何我!若相厭薄,我自去耳。但情義既絕,受於我者,須要償也!”忿然而去。生懼,告術士。術士作壇,陳設未已,忽顛地下,血流滿頰,視之,割去一耳。眾大懼,奔散。術士亦掩耳竄去。室中擲石如盆,門窗釜甑,無複全者。生伏床下,搐縮汗聳。俄見女抱一物入,貓首柄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嚼奸人足。”物即齙履,齒利於刃。生大懼,將屈藏之,四肢不能動。物嚼指,爽脆有聲。生痛極,哀祝。女曰:“所有金珠,盡出勿隱。”生應之。女曰:“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處。女自往蒐括,珠鈿衣服之外,止得二百餘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複嚼。生哀鳴求恕。女限十日,償金六百。生諾之,女乃抱物去。久之,家人漸聚,從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喪其二指。視室中,財物盡空,惟當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令臥。又懼十日複來,乃貨婢鬻衣,以足其數。至期,女果至,急付之,無言而去。自此遂絕。

生足創,醫藥半年始愈,而家清貧如初矣。狐適近村於氏。於業農,家不中資。三年間,援例納粟,夏屋連蔓,所衣華服,半生家物。生見之,亦不敢問。偶適野,遇女於途,長跪道左。女無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遙擲之,反身徑去。後於氏早年,女猶時至其家,家中金帛輒亡去。於子睹其來,拜參之,遙祝:“父即去世,兒輩皆若子,縱不撫恤,何忍坐令貧也?”女去,遂不複至。異史氏曰:“邪物之來,殺之亦壯。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負也。既貴而殺趙孟,則賢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萬鍾何動焉。觀其見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喪身辱行而不惜者歟?傷哉貪人,卒取殘敗!”

〈呂無病〉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天殂,悲不自勝。離家,居山中别業。適陰雨,晝臥,室無人。忽見複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褰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樸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妄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妄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複。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爲康成文婢。”孫笑曰:“卿意良佳,但僕輩雜居,實所不便,容鏇里後,當輿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敵體?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孫曰:“納婢亦須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自涉覽,而後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女閑居無事,爲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悦之。至夕,遣僕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床頭似有臥人,以手探之,知爲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不别寢,床頭豈汝臥處也?”女曰:“妄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内。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盪,漸於同衾,大悦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歸招議。孫有母姨,近隔十餘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後再致之。女稱善,便言:“阿姨,妄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孫送之,逾垣而去。

孫母姨,寡媼也。凌晨起戶,女掩入。媼詰之,答雲:“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遣人舁之而還,坐臥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爲妄。世家論婚,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擧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許喚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固辭,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豔,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加毁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鬥。孫患苦之,以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婦難也。婦以遠游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與。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咣不止。婦聞之,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醜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繈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息忍涕,請爲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媼曰:“諾。”無病入室,擕簪珥出,追及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别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爲累,無病乃先趨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複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侍門待曉,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資,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杏矣。駭詫不已。是日,孫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才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曆千辛,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爲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

既聞兒死妄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稽。孫忿,出白刃,婢姬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披發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孫命舁諸房中護之,將待其瘥而後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集健僕械禦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悦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爲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爲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妄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近村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並無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楊穀,遣騎詣訊,果得之。兒漸平複,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嗷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謂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蘇。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與婦通。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爲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於項而死之。孫益忿,複出婦,王又舁還之。孫乃具狀,控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後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孫由此不複娶,納婢焉。

婦既歸,悍名噪甚,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複挽。有孫家舊媼,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年餘,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擬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偶,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内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去之,婦牽衣複跪之。利固辭曰:“如複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離?,豈可複得!”婦曰:“妄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之,否則死之!且妄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乃脱一腕釧,並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爲證據。婦曰:“妄私出,何顏複求兄弟?如不相信,妄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遂於腰間出利刃,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湧。孫大駭,急爲束裹。婦容色痛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夢已醒,特借鬥室爲出家計,何用相猜?”孫乃使子及妄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來於兩間。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餘尋愈。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妄此來,本欲置他事於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孫有餓草者矣。無已,再腆顏一經紀之。”乃集婢媼,按日責其績織。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謂訕,婦若不聞。既而課工,惰者鞭撻不貸,眾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僕,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及妄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恤,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親愛之。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僕,逾刻不語。孫大怒,撻兒。婦蘇,力止之,且喜曰:“妄昔虐兒,中心每不自釋,今幸銷一罪案矣。”孫益嬖愛之,婦每拒,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阿堅既娶,遂以外事委兒,内事委媳。一日曰:“妄某日當死。”孫不信。婦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殮,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癡者並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矣。”

〈錢卜巫〉

夏商,河間人。其父東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輒棄其角,狼藉滿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丟角太尉”。暮年,家綦貧,日不給餐。兩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莊僧”――謂其掛袋也。臨終,謂商曰:“餘生平暴殄天物,上千天怒,遂至饑凍以死。汝當惜福力行,以蓋父愆。”商恪遵治命,誠樸無二,躬耕自給。鄉人鹹愛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貧,假以資,使學負販,輒虧其母。愧無以償,請爲傭。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盡貨其田宅,往酬翁。翁詰得情,益憐之,強爲贖還舊業,又益貸以重金,俾作賈。商辭曰:“十數金尚不能償,奈何結來世驢馬債也?”翁乃招他賈與偕。數月而返,僅能不虧。翁不收其息,使複之。年餘,貨資盈葷,歸至江,遭颶,舟幾覆,物半喪失。歸計所有,略可償主,遂語賈曰:“天之所貧,誰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賈,奉身而退。翁再強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歎曰:“人生世上,皆有數年之享,何遂落拓如此?”

會有外來巫,以錢蔔,悉知人運數。敬詣之。巫,老嫗也。寓室精潔,中設神座,香氣常熏。商入朝拜訖,巫便索資。商授百錢,巫盡内木筒中,執跪座下,搖響如祈簽狀。已而起,傾錢入手,而後於案上次第擺之。其法以字爲否,幕爲亨。數至五十八皆字,以後則盡幕矣。遂問:“庚甲幾何?”答:“二十八歲。”巫搖首曰:“早矣!早矣!官人現行者先人運,非本身運。五十八歲,方交本身運,始無盤錯也。”問:“何謂先人運?”曰;“先人有善,其福未盡,則後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禍未盡,則後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齒已老耄,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潤,略可營謀。然僅免饑寒耳。五十八之年,當有巨金自來,不頂力求。官人生無過行,再世享之不盡也。”

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貧自守,不敢妄求。後至五十三歲,留意驗之。時方東作,病痞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盡枯。近秋方雨,家無别種,田數畝悉以種穀。既而又旱,養菽半死,惟穀無恙,後得雨勃發,其豐倍焉。來春大饑,得以無餒。商以此信巫,從翁貸資,小權子母,輒小穫。或勸作大賈,商不肯。迨五十七歲,偶茸牆垣,掘地得鐵釜。揭之,白氣如絮,懼不敢發。移時,氣盡,白鏹滿甕。夫妻共運之,秤計一千三百二十五兩。竊議巫術小舛。鄰人妻入商家,窺見之,歸告夫。夫忌焉,潛告邑宰。宰最貪,拘商索金。妻欲隱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賈禍。”盡獻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貯器,以金實之,滿焉,乃釋商。居無何,宰遷南昌同知。逾歲,商以懋遷至南昌,則宰已死。妻子將歸,貨其粗重。有桐油若幹簍,商以直賤,買之以歸。既抵家,器有滲漏,瀉注他器,則内有白金二鋌。遍探皆然。兑之,適得前掘鏹之數。商由此暴富,益贍貧窮,慷慨不吝。妻勸積貽子孫,商曰;“此即所以遺子孫也。”鄰人赤貧至爲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聞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時數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敗之,於汝何尤?”遂周給之。鄰人感泣。後商壽八十,子孫承繼,數世不衰。

異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況庶人乎!生暴天物,死無含飯,可哀矣哉!幸而鳥死鳴哀,子能幹蠱,窮敗七十年,卒以中興;不然,父孽累子,子複累孫,不至乞丐相傳不止矣。何物老巫,遂發天之祕?嗚呼!怪哉!”

〈姚安〉

姚安,臨洮人,美豐標。同里宮姓,有女字綠娥,豔而知書,擇偶不嫁。母語人曰:“門族豐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聞,绐妻窺井,擠堕之,遂娶綠娥。雅甚親愛。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閉戶相守,步輒綴焉;女欲歸寧,則以兩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輿封志,而後馳隨其後,越宿,促與俱歸。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約,豈瑣瑣所能止也!”姚以故他往,則扃女室中。女益厭之,俟其去,故以他鑰置門外以疑之。姚見大怒,問所自來。女憤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彌嚴。

一日,自外至,潛聽久之,乃開鎖啟扉,惟恐其響,悄然掩入。見一男子貂冠臥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斬之。近視,則女晝眠畏寒,以貂覆面也。大駭,頓足自悔。宮翁忿質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產,以巨金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適獨坐,見女與髯丈夫,狎褻榻上,惡之,操刀而往,則沒矣;反坐,又見之。怒甚,以刀擊榻,席褥斷裂。憤然執刀,近榻以伺之,見女面立,視之而笑。遽斫之,立斷其首;既坐,女不移處,而笑如故。夜間滅燭,則聞淫溺之聲,褻不可言。日日如是,不複可忍,於是鬻其田宅,將蔔居他所。至夜,偷兒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貧無立錐,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異史氏曰:“愛新而殺其舊,忍乎哉!人止知新鬼爲厲,而不知故鬼之奪其魄也。嗚呼!截指而適其屨,不亡何待!”

〈採薇翁〉   明鼎革,幹戈蜂起。於陵劉芝生先生,聚眾數萬,將南渡。忽一肥男子詣柵門,敞衣露腹,請見兵主。先生延入與語,大悦之。問其姓名,自號“采薇翁。”劉留參帷幄,贈以刃。翁言:“我自有利兵,無須矛戟。”問:“兵何在?”翁乃捋衣露腹,臍大可容雞子。忍氣鼓之,忽臍中塞膚,嗤然突出劍跗。握而抽之,白刃如霜。劉大驚,問:“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庫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又如前狀,出雕弓一具。略一閉息,則一矢飛堕,其出不窮。已而劍插臍中,即都不見。劉神之,與同寢處,敬禮甚備。

時營中號令雖嚴,而烏合之群,時出剽掠。翁曰:“兵貴紀律。今統數萬之眾,而不能鎮懾人心,此敗亡之道也。”劉喜之,於是糾察卒伍,有掠取婦女財物者,梟以示眾。軍中稍肅,而終不能絕。翁不時乘馬出,邀游部伍間,而軍中悍將驕卒,輒首自堕地,不知何因。因共疑翁。前進嚴飭之策,兵士已畏惡之;至此益相憾怨。諸部領譖於劉曰:“采微翁,妖術也。自古名將,止聞以智,不聞以術。浮雲、白雀之徒,終致滅亡。今無辜將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洶懼,將軍與處,亦危道也,不如圖之。”劉從其言,謀俟其寢而誅之。使覘翁,翁坦腹方臥,鼻息如雷。眾大喜,以兵繞舍,兩人持刀入,斷其頭。及擧刀,頭已複合,息如故,大驚。又砍其腹。腹裂無血,其中戈矛森聚,盡露其穎。眾益駭,不敢近。遙撥以稍,而鐵弩大發,射中數人。眾驚散,白劉。劉急詣之,已杏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剛毅,幼在塾中,諸童稍有所犯,輒奮拳毆擊,師屢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賜也。至十六七,強武絕倫,又能持長竿躍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鄉人共服之,求訴禀白者盈階滿室。崔抑強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體爲殘。每盛怒,無敢勸者。惟事母孝,母至則解。母譴責備至,崔唯唯聽命,出門輒忘。比鄰有悍婦,日虐其姑。姑餓瀕死,子竊啖之。婦知,詬厲萬端,聲聞四院。崔怒,逾垣而過,鼻耳唇舌盡割之,立斃。母聞大駭,呼鄰子極意溫恤,配以少婢,事乃寢。母憤泣不食。崔懼,跪請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顧。崔妻周,亦與並跪。母乃杖子,而又針刺其臂,作十字紋,朱塗之,俾勿滅。崔並受之。母乃食。母喜飯僧道,往往饜飽之。適一道士在門,崔過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氣,恐難保其令終。積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聞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見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問可免不可免,請先自問能改不能改。但當痛自抑,如有萬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術。”崔生平不信厭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類巫覡,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無妨礙。”崔請教,乃曰:“適,門外一後生,宜厚結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蓋趙氏兒,名僧哥。趙,南昌人,以歲棱饑,僑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結,請趙館於其家,供給優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約爲弟昆。逾歲東作,趙擕家去。音問遂絕。

崔母自鄰婦死,戒子益切,有赴訴者,輒擯斥之。一日,崔母弟卒,從母往弔。途遇數人,縶一男子,呵罵促步,加以捶撲。觀者塞途,輿不得進。崔問之,識崔者競相擁告。先是,有巨紳子某甲者,豪横一鄉,窺李申妻有色,欲奪之,道無由。因命家人誘與博賭,貸以資而重其息,要使署妻於券,資盡複給。終夜,負債數千。積半年,計子母三十餘千。申不能償,強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諸其門。某怒,拉系樹上,榜笞刺剝,逼立“無悔狀。”崔聞之,氣湧如山,鞭馬前向,意將用武。母搴簾而呼曰:“?!又欲爾耶!”崔乃止。既弔而歸,不語亦不食,無坐直視,若有所嗔。妻詰之,不答。至夜,和衣臥榻上,輾轉達旦。次夜複然,忽啟戶出,輒又還臥。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懾息以聽之。既而遲久乃反,掩扉熟寢矣。是夜,有人殺某甲於床上,刳腹流腸,申妻亦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横被殘桔,踩骨皆見,卒無詞。積年餘,不堪刑,誣服,論辟。會崔母死。既殯,告妻曰:“殺甲者,實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將赴有司死耳!”妻驚挽之,絕裾而去,自首於庭。官愕然,械送獄,釋申。申不可,堅以自承。官不能決,兩收之。戚屬皆誚讓申。申曰:“公子所爲,是我欲爲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爲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子未出也可。”執不異詞,固與崔爭。久之,衙門皆知其故,強出之,以崔抵罪,瀕就決矣。會恤刑官趙部郎,案臨閱囚,至崔名,屏人而喚之。崔入,仰視堂上,僧哥也。悲喜實訴。趙徘徊良久,仍令下獄,囑獄卒善視之。尋以自首減等,充雲南軍。申爲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歸:皆趙力也。既歸,申終從不去,代爲紀理生業。予之資,不受。緣撞技擊之術,頗以關懷。欄厚遇之,買婦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撫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鄉鄰有事,申輒矯命排解,不相禀白。有王監生者,家豪富,四方無賴不仁之輩,出入其門。邑中殷實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輒遣盜殺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嬸,父子俱燕之。妻仇氏,屢沮王,王縊殺之。仇兄弟質諸官,王賕囑,以告者坐誣。兄弟冤憤莫伸,詣崔求訴。申絕之使去。過數日,客至,適無僕,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與崔猛朋友耳,從徙萬里,不可謂不至矣。曾無禀給,而役同廝養,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訝其改節,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訟於官,謂崔三年不給傭值。崔大異之,親與對狀,申忿相爭。官不直之,責逐而去。又數日,申忽夜入王家,將其父子嬸婦並殺之,粘紙於壁,自書姓名。及追捕之,則亡命無蹟。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訟,蓋恐殺人之累己也。關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會闖贼犯顺,其事遂寢。及明鼎革、申擕家歸,仍與崔善如初。時土寇嘯聚,王有從子得仁,集叔所招毛賴,據山爲盜,焚掠村疃。一夜,傾巢而至,以報仇爲名。崔適他出,申破扉始覺,越牆伏暗中。贼蒐崔、李不得,擄崔妻,括財物而去。傘歸,止有一僕,忿極,乃斷繩數十段,以短者付僕,長者自懷之。囑丫蔔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繩,散掛荆棘,即反勿顧。僕應而去。申窺贼皆腰束紅帶,帽系紅絹,遂效其裝。有老牝馬初生駒,贼棄諸門外。申乃縛駒跨馬,銜枚而出,直至贼穴。贼據一大村,申縶馬村外,逾垣入。見贼眾紛紜,操戈未釋。申竊問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聞傳令,俾各休息,轟然嗷應。忽一人報東山有火,眾贼共望之。初猶一二點,既而多類星宿。申坌息急呼“東山有警”。王大驚,束裝率眾而出。申乘間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見兩贼守帳,绐之曰:“王將軍遺佩刀。”兩贼競覓。申自後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顧,申又斬之。竟負崔妻越垣而出。解馬授譬,曰:“娘子不知途,縱馬可也。”馬戀駒奔駛,申從之。出一隘口,申灼火於繩,遍懸之,乃歸。

次日,崔還,以爲大辱,形神跳躁,欲單騎往平贼。申諫止之。集村人共謀,眾惟怯莫敢應。解諭再四,得敢往二十餘人,又苦無兵。適於得仁族姓家穫奸細二,崔欲殺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捉,具列於前,乃割其耳而縱之。眾怨曰:“此等兵旅,方懼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傾隊而來,?村不保矣!”申曰:“吾正欲其來也。”執匿盜者誅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銃,又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壯士至隘口,置炮當其沖。使二人匿火而伏,囑見贼乃發。又至穀東口,伐樹置崖上。已而與崔各率十餘人,分岸伏之。一更向盡,遙聞馬嘶,贼果大至,?屬不絕。俟盡入穀,乃推堕樹木,斷其歸路。俄而炮發,喧騰號叫之聲,震動山穀。贼驟退,自相踐踏。至東口,不得出,集無隙地。兩岸銃矢夾攻,勢如風雨,斷頭摺足者,枕藉溝中。遺二十餘人,長跪乞命。乃遣人縶送以歸。乘勝直抵其巢。守巢者聞風奔竄,蒐其輛重而還。崔大喜,問其設火之謀。曰:“設火於東,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盡,恐偵知其無人也。既而設於穀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斷之,彼即追來,見火必懼:皆一時犯險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穀,見火驚退。二十餘贼,盡劓刖而放之。由此威聲大震,遠近避亂者從之如市,得土團三百餘人。各處強寇無敢犯,一方賴之以安。

異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車,崔之謂哉!志意慷慨,蓋鮮儷矣。然欲天下無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李申,一介細民,遂能濟美。緣撞飛入,剪禽獸於深閨。斷路夾攻,盪幺魔於隘穀。使得假五丈之旗,爲國效命,烏在不南面而王哉!”

〈詩讞〉

青州居民範小山,販筆爲業,行賈未歸。四月間,妻賀氏獨居,夜爲盜所殺。是夜微雨,泥中遺詩扇一柄,乃王晟之贈吳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吳,益都之素封,與範同里,平日頗有佻達之行,故里黨共信之。郡縣拘質,堅不伏,慘被械桔,誣以成案。駁解往複,曆十餘官,更無異議。吳亦自分必死,囑其妻罄竭所有,以濟煢獨。有向其門誦佛千者,給以絮褲;至萬者絮襖。於是乞丐如市,佛號聲聞十餘里。因而家驟貧,惟日貨田產以給資斧。陰賂監者使市鴆。夜夢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邊凶’,目下‘里邊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未幾,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錄囚至吳,若有所思。因問:“吳某殺人,有何確據?”範以扇對。先生熟視扇,便問:“王晟何人?”並雲不知。又將爰書細閱一過,立命脱其死械,自監移之倉。範力爭之。怒曰:“爾欲妄殺一人便了卻耶?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眾疑先生私吳,俱莫敢言。先生標朱簽,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懼,莫知所以。至則問曰:“肆壁有東莞李秀詩,何時題耶?”答雲:“舊歲提學案臨,有日照二三秀才,飲醉留題,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數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謀殺人?”秀頓首錯愕,曰:“無之!”先生擲扇下,令其自視,曰:“明系爾作,何詭托王晟?”秀審視,曰:“詩真某作,字實非某書。”曰:“既知汝詩,當即汝友。誰書者?”秀曰:“蹟似沂州王佐。”乃遣役關拘王佐。佐至,呵問如秀狀。佐供:“此益都鐵商張成索某書者,雲晟其表兄也。”先生曰:“盜在此矣。”執晟至,一訊遂伏。

先是,晟窺賀美,欲挑之,恐不諧。念托於吳,必人所共信,故偽爲吳扇,執而往。諧則自認,不諧則嫁名於吳,而實不期至於殺也。逾垣入,逼婦。婦因獨居,常以刃自衛。既覺,捉晟衣,操刀而起。晟懼,奪其刀。婦力挽,令不得脱,且號。晟益窘,遂殺之,委扇而去。三年冤獄,一朝而雪,無不誦神明者。吳始悟“里邊吉”乃“周”字也。然終莫解其放。

後邑紳乘間請之,笑曰:“此最易知。細閱爰書,賀被殺在四月上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擕此以增累者,其嫁禍可知。向避雨南郭,見題壁詩與籠頭之作,口角相類,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盜。”聞者歎服。

異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當其無有有之用。詞賦文章,華國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稱孫陽焉。豈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謂相士之道,移於摺獄。《易》曰:‘知幾其神。’先生有之矣。”

〈鹿銜草〉

關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葉作聲,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眾牝嗅之,知其死,分走穀中,銜異草置吻旁以熏之,頃刻複蘇。急鳴金施銃,群鹿驚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夢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載竹笥賃舟者,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複夢,且書“廂、廄、廳”三字於壁,囑雲:“倘渠吝價,當即書此示之。”某異之。但不識其字,亦不解何意。

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驅騾載笥來,問舟。某如夢索價。其人笑之。反複良久,某牽其手,以指書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滅。蒐其裝載,則小棺數萬餘,每具僅長指許,各貯滴血而已。某以三字傳示遐邇,並無知者。未幾,吳逆叛謀既露,黨羽盡誅,陳屍幾如棺數焉。徐白山說。

〈邢子儀〉

滕有楊某,從白蓮教黨,得左道之術。徐鴻儒誅後,楊幸漏脱,遂挾術以邀。家中田園樓閣,頗稱富有。至泗上某紳家,幻法爲戲,婦女出窺。楊睨其女美,歸謀攝取之。其繼室朱氏,亦風韻,飾以華妝,偽作仙姬。又授木鳥,教之作用,乃自樓頭推堕之。朱覺身輕如葉,飄飄然凌雲而行。無何,至一處,雲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潔,俯視甚了。取木鳥投之,鳥振翼飛去,直達女室。女見彩禽翔入,喚婢撲之,鳥已沖簾出。女追之,鳥堕地作鼓翼聲,近逼之,撲入裙底。展轉間,負女飛騰,直沖霄漢。婢大號。朱在雲中言曰;“下界人勿須驚怖,我月府垣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謫塵世。王母日切懷念,暫招去一相會聚,即送還耳。”遂與結襟而行。方及泗水之界,適有放飛爆者,斜觸鳥翼,鳥驚堕,牽朱亦堕,落一秀才家。秀才邢子儀,家赤貧而性方鯁。曾有鄰婦夜奔,拒不納。婦銜憤去,譖諸其夫,誣以挑引。夫固無賴,晨夕登門詬辱之。邢因貨產,僦居别村。有相者顧某,善決人福壽,邢踵門叩之。顧望見笑曰:“君富足千鍾,何着敗絮見人?豈謂某無瞳耶?”邢嗤妄之。顧細審曰:“是矣。固雖蕭索,然金穴不遠矣。”邢又妄之。顧曰:“不惟暴富,且得麗人。”邢終不以爲信。顧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驗後方索謝耳。”是夜,獨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視之,皆麗妹。詫爲妖,詰問之,初不肯言。邢將號召鄉里,朱懼,始以實告,且囑勿泄,願終從焉。邢思世家女不與妖人婦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飛升,零涕惶惑。忽得報書,驚喜過望。立刻命輿馬星馳而去。報邢百金,擕女歸。

邢得豔妻,方憂四壁,得金甚慰。往謝顧。顧又審曰:“尚未,尚未。泰運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謝。先是,紳歸,請於上官捕楊。楊預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發牒追朱。朱懼,牽邢飲泣。邢亦計窘,始賂承牒者,賃車騎擕朱詣紳,哀求解脱。紳感其義,爲竭力營謀,得贖免。留夫妻於别館,歡如戚好。紳女幼受劉聘。劉,顯秩也,聞女寄邢家信宿,以爲辱,反婚書,與女絕姻。紳將議姻他族,女告父母,誓從邢。邢聞之喜,朱亦喜,自願下之。紳憂邢無家,時楊居宅從官貨,因代購之。夫妻遂歸,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僕,旬日耗費已盡。但冀女來,當複得其資助。一夕,朱謂邢曰:“孽夫楊某,曾以千金埋樓下,惟妄知之。適視其處,磚石依然,或窖藏無恙。”往共發之,果得金。因信顧術之神,厚報之。後女於歸,妝資豐盛,不數年,富甲一郡矣。

異史氏曰:“白蓮殲滅而楊獨不死,又附益之,幾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蓋爲邢也。不然,邢即否極而泰,亦惡能倉卒起樓閣、累巨金哉?不愛一色,而天報之以兩。嗚呼!造物無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餘,有蘭若。築精舍三楹,跌坐其中。游食緇黄,往來寄宿,輒與傾談,供給不厭。一日,大雪嚴寒,有老僧擔囊借榻,其詞玄妙。信宿將行,固挽之,留數日。適生以他故歸,僧囑早至,意將别生。雞鳴而往,扣關不應。逾垣入,見室中燈火熒熒,疑其有作,潛窺之。僧趣裝矣,一瘦驢縶燈檠上。細審,不類真,驢,頗似殉葬物;然耳尾時動,氣啉啉然。俄而裝成,啟戶牽出。生潛尾之。門外原有大池,僧系驢池樹,裸入水中,遍體掬濯已;着衣牽驢入,亦濯之。既而加裝超乘,行絕駛。生始呼之。僧但遙拱致謝,語不及聞,去已遠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見堂上額書“待死堂”,亦達士也。

〈陸押官〉

趙公,湖廣武陵人,官宮詹,致仕歸。有少年伺門下,求司筆劄。公召入,見其人秀雅,詰其姓名,自言陸押官。不索傭值。公留之,慧過凡僕。往來箋奏,任意裁答,無不工妙。主人與客弈,陸睨之,指點輒勝。趙益優寵之。

諸僚僕見其得主人青目,戲索作筵。押官許之,問:“僚屬幾何?”會别業主計者約三十餘人,眾悉告之數以難之。押官曰:“此大易。但客多,倉卒不能遽辦,肆中可也。”遂遍邀諸侶,赴臨街店。皆坐,酒甫行,有按壺起者曰:“諸君姑勿酌,請問今日誰作東道主?宜先出資爲質,始可放情飲啖。不然,一擧數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償也?”眾目押官。押官笑曰:“得無謂我無錢耶?我固有錢。”乃起,向盆中撚濕面如拳,碎掐置幾上。隨擲,遂化爲鼠,竄動滿案。押官任捉一頭,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頃刻鼠盡,碎金滿前,乃告眾曰:“是不足供飲耶?”眾異之,乃共恣飲。既畢,會直三兩餘。眾秤金,適符其數。眾索一枚懷歸,白其異於主人。主人命取金,蒐之已亡。反質肆主,則償資悉化蒺藜。僕白趙,趙詰之。押官曰:“朋輩逼索酒食,囊空無資。少年學作小劇,故試之耳。”眾複責償。押官曰:“某村麥穰中,再一簸颺,可得麥二石,足償酒價有餘也。”因浼一人同去。某村主計者將歸,遂與偕往。至則淨麥數斛,已堆場中矣。眾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趙赴友筵,堂中有盆蘭甚茂,愛之。歸猶讚歎之。押官曰:“誠愛此蘭,無難致者。”趙猶未信。凌晨至齋,忽聞異香蓬勃,則有蘭花一盆,箭葉多寡,宛如所見。因疑其竊,審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須竊焉?”趙不信。適某友至,見蘭驚曰:“何酷肖寒家物!”趙曰:“餘適購之,亦不識所自來。但君出門時,見蘭花尚在否?”某曰:“我實不曾至齋,有無固不可知。然何以至此?”趙視押官,押官曰:“此無難辨,公家盆破,有補綴處,此盆無也。”驗之始信。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頗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觀。但諸人皆不可從,惟阿鴨無害。”――鴨,宮詹僮也。遂如所請。公出,已有四人荷肩輿,伏候道左。趙乘之,疾於奔馬。俄頃入山,但聞奇香沁骨。至一洞府,見舍宇華耀,迥異人間。隨處皆設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敵,即蘭一種,約有數十餘盆,無不茂盛。觀已,如前命駕歸。押官從趙十餘年。後趙無疾卒,遂與阿鴨俱出,不知所往。

〈蔣太史〉

蔣太史超,記前世爲峨嵋僧,數夢至故居庵前潭邊濯足。爲人篤嗜内典,一意台宗,雖早登禁林,常有出世之想。假歸江南,抵秦郵,不欲歸。子哭挽之,弗聽。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書偈雲:“倚然猿鶴自來親,老衲無端堕業塵。妄向鑊湯求避熱,那從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場中物,妻子骷髏隊里人。隻有君親無報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邵士梅〉

邵進士,名士梅,濟寧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刺。睹其名,似甚熟識,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問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豐範,一一吻合。俄兩生入,執手傾語,歡若平生。談次,問高東海況。二生曰:“獄死二十餘年矣,今一子尚存。此鄉中細民,何以見知?”邵笑雲;“我舊戚也。”先是,高東海素無賴。然性豪爽,輕財好義。有負租而鬻女者,傾囊代贖之。私一媼,媼坐隱盜,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備極榜掠,終不服,尋死獄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後邵至某村,恤其妻子,遠近皆知其異。此高少宰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顧生〉

江南顧生,客稷下,眼暴腫,晝夜呻吟,罔所醫藥。十餘日,痛少減。乃合眼時,輒睹巨宅:凡四五進,門皆洞辟;最深處有人往來,但遙睹不可細認。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覺身入宅中,三曆門戶,絕無人蹟。有南北廳事,内以紅氈貼地。略窺之,見滿屋嬰兒,坐者、臥者、膝行者,不平數計。愕疑間,一人自舍後出,見之曰:“小王子謂有遠客在門,果然。”便邀之。顧不敢入,強之乃入。問:“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瘧疾新瘥,今日親賓作賀,先生有緣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

俄至一處,雕榭朱欄,一殿北向,凡九楹。曆階而升,則客已滿座。見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滿堂盡起。王子曳顧東向坐。酒既行,鼓樂暴作,諸妓升堂,演“華封祝”。才過三摺,逆旅主人及僕喚進午餐,就床頭頻呼之。耳聞甚真,心恐王子知,遂托更衣而出。仰視日中夕,則見僕立床前,始悟未離旅邸。心欲急返,因遣僕闔扉去。甫交睫,見宮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經前嬰兒處,並無嬰兒,有數十媼蓬首駝背,坐臥其中。望見顧,出惡聲曰:“誰家無賴子,來此窺伺!”顧驚懼,不敢置辨,疾趨後庭,升殿即坐。見王子頷下添髭尺餘矣。見顧,笑問:“何往?劇本過七摺矣。”因以巨觥示罰。移時曲終,又呈韻目。顧點“彭祖娶婦。”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鬥許。顧離席辭曰:“臣目疾,不敢過醉。”王子曰:“君患目,有太醫在此,便合診視。”東座一客,即離坐來,兩指啟雙眥,以玉簪點白膏如脂,囑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兒導入複室,令臥。臥片時,覺床帳香軟,因而熟眠。居無何,忽聞鳴鉦惶聒,即複驚醒。疑是優戲未畢。開目視之,則旅舍中狗舐油鐺也。然目疾若失。再閉眼,一無所睹矣。

〈陳錫九〉

陳錫九,邳人。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聲望,訂爲婚姻。陳累擧不第,家業蕭條,游學於秦,數年無信。周陰有悔心。以少女適王孝廉爲繼室。王聘儀豐盛,僕馬甚都。以此愈憎錫九貧,堅意絕昏。問女,女不從。怒,以惡服飾遣歸錫九。日不擧火,周全不顧恤。一日,使傭媼以植餉女,入門向母曰:“主人使某視小姑姑餓死否?”女恐母慚,強笑以亂其詞。因出植中餚餌,列母前。媼止之曰:“無須爾!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換出一杯溫涼水?吾家物,料姥姥亦無顏啖嗽得。”母大志,聲色俱變。媼不服,惡語相侵。紛紜間,錫九自外入,訊知大怒,撮毛批頰,撻逐出門而去。次日,周來逆女,女不肯歸。明日又來,增其人數,眾口呶呶,如將尋鬥。母強勸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車而去。過數日,又使人來逼索離婚書,母強錫九與之。惟望子言歸,以圖别處。周家有人自西安來,知子言已死。陳母哀憤成疾而卒。

錫九哀迫中,尚望妻歸。久而渺然,悲憤益切。薄田數畝,鬻治葬具。葬畢,乞食赴秦,以求父骨。至西安,遍訪居人。或言數年前有書生死於逆旅,葬之東郊,今塚已沒。錫九無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會晚經叢葬處,有數人遮道,逼索飯價。錫九曰:“我異鄉人,乞食城郭,何處少人飯價?”共怒,掉之僕地,以埋兒敗絮塞其口。力盡聲嘶,漸就危殆。忽共驚曰:“何處官府至矣!”釋手寂然。俄有車馬至,便問:“臥者何人?”即有數人扶至車下。車中人曰:“是吾兒也。孽鬼何敢爾!可悉縛來,勿致漏脱。”錫九覺有人去其塞,少定,細認,真其父也。大哭曰:“兒爲父骨良苦。今固尚在人間耶廣父曰:“我非人,太行總管也。此來亦爲吾兒。”錫九哭益哀。父慰諭之。錫九泣述嶽家離婚。父曰:“無憂,今新婦亦在母所。母念兒甚,可暫一往。”遂與同車,馳如風雨。移時,至一官署,下車入重門,則母在焉。錫九痛欲絕,父止之。錫九啜泣聽命。見妻在母側,問母曰:“兒婦在此,得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汝父接來,待汝歸家,當便送去。”錫九日:“兒侍父母,不願歸矣。”母曰:“辛苦跋涉而來,爲父骨耳。汝不歸,初志爲何也?況汝孝行已達天帝,賜汝金萬斤,夫妻享受正遠,何言不歸?”錫九垂泣。父數數促行,錫九哭失聲。父怒曰:“汝不行耶?”錫九懼,收聲,始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叢葬處百餘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門外有僕,捉馬待之。既超乘,父囑曰:“日所宿處,有少資斧,可速辦裝歸,向嶽索婦,不得婦,勿休也。”錫九諾而行。馬絕駛,雞鳴至西安。僕扶下,方將拜致父母,而人馬已杏。尋至舊宿處,倚壁假寐,以待天明。坐處有拳石礙股。曉而視之,白金也。市棺賃輿,尋雙榆下,得父骨而歸。合厝既畢,家徒四壁。幸里中憐其孝,共飯之。將往索婦,自度不能用武,與族兄十九往。及門,門者絕之。十九素無賴,出語穢褻。周使人勸錫九歸,願即送女去,錫九還。

初,女之歸也,周對之罵婿及母,女不語,但向壁零涕。陳母死,亦不使聞。得離書,擲向女曰:“陳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悍逆,何爲出我?”欲歸質其故,又禁閉之。後錫九如西安,遂造凶訃,以絕女志。此信一播,遂有杜中翰來議姻,竟許之。親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韜面,氣如游絲。周正無法,忽聞錫九至,發語不遜,意料女必死,遂舁歸錫九,意將待女死以泄其憤。錫九歸,而送女者已至,猶恐錫九見其病而不内,甫入門,委之而去。鄰里代憂,共謀舁還,錫九不聽,扶置榻上,而氣已絕。始大恐。正遑迫間,周子率數人持械入,門窗盡毁。錫九逃匿,苦蒐之。鄉人盡爲不平。十九糾十餘人銳身急難,周子兄弟皆被夷傷,始鼠竄而去。周益怒,訟於官,捕錫九、十九等。錫九將行,以女屍囑鄰媼。忽聞榻上若息,近視之,秋波微動矣,少時,已能轉側。大喜,詣官自陳。宰怒周訟誣。周懼,啖以重賂,始得免。

錫九歸,夫妻相見,悲喜交並。先是,女絕食奄臥,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陳家人也,速從我去,夫妻可以相見,不然,無及矣!”不覺身已出門,兩人扶登肩輿。頃刻至官廨,見翁姑具在,問:“此何所?”母曰:“不必問,容當送汝歸。”一日,見錫九至,甚喜。一見遽别,心頗疑怪。翁不知何事,恒數日不歸。昨夕忽歸,曰:“我在武夷,遲歸二日,難爲保兒矣。可速送兒歸去。”遂以輿馬送女。忽見家門,遂如夢醒。女與錫九共述曩事,相與驚喜。從此夫妻相聚,但朝夕無以自給。

錫九於村中設童蒙帳,兼自攻苦,每私語曰:“父言天賜黄金,今四堵空空,豈訓讀所能發蹟耶?”一日,自塾中歸,遇二人,問之曰:“君陳某耶?”錫九曰:“然。”二人即出鐵索縶之。錫九不解其故。少間,村人畢集,共詰之,始知郡盜所牽。眾憐其冤,醵錢賂役,途中得無苦。至郡見太守,曆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溫文爾雅,烏能作贼!”命脱縲絏,取盜嚴桔之,始供爲周某賄囑。錫九又訴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錫九至署,與論世好。蓋太守舊邳宰韓公之子,即子言受業門人也。贈燈火之費以百金,又以二騾代步,使不時趨郡,以課文藝。轉於各上官游颺其孝,自總制而下,皆有饋遺。錫九乘騾而歸,夫妻慰甚。一日,妻母哭至,見.女伏地不起。女駭問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獄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覓死。錫九不得已,詣郡爲之緩頰。太守釋令自贖,罰穀一百石,批賜孝子陳錫九。放歸,出倉粟,雜糠秕而輦運之。錫九謂女曰:“爾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烏知我必受之,而瑣瑣雜糠敷耶?”因笑卻之。

錫九家雖小有,而垣牆陋蔽。一夜,群盜入。僕覺,大號,止竊兩騾而去。後半年餘,錫九夜讀,聞撾門聲,問之寂然。呼僕起視,則門一啟,兩騾躍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櫪下,咻咻汗喘。燭之,各負革囊。解視,則白鏹滿中。大異,不知其所自來。後聞是夜大盜劫周,盈裝出,適防兵追急,委其捆載而去。騾認故主,徑奔至家。周自獄中歸,刑創猶劇,又遭盜劫,大病而死。女夜夢父囚系而至,曰:“吾生平所爲,悔已無及。今受冥譴,非若翁莫能解脱,爲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嗚泣。詰之,具以告。錫九久欲一詣太行,即日遂發。既至,備牲物酹祝之,即露宿其處,冀有所見。終夜無異,遂歸。周死,母子逾貧,仰給於次婿。王孝廉考補縣尹,以墨敗,擧家徙沈陽,益無所歸。錫九時顧恤之。

異史氏曰:“善莫大於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爲尚德之達人也者,即終貧,猶將取之,烏論後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嬌女,付諸頒白之叟,而颺颺曰;‘某貴官,吾東床也。’嗚呼!宛宛嬰嬰者如故,而金龜婿以諭葬歸,其慘已甚矣,而況以少婦從軍乎!”

卷九

〈邵臨淄〉

臨淄某翁之女,太學李生妻也。未嫁時,有術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於此!無論世家女必不至公庭,豈一監生不能庇一婦乎?”既嫁,悍甚,捶罵夫婿以爲常。李不堪其虐,忿鳴於官。邑宰邵公准其詞,簽役立勾。翁聞之,大駭,率子弟登堂,哀求寢息。弗許。李亦自悔,求罷。公怒曰:“公門内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審!”既到,略詰一二言,便曰:“真悍婦!”杖責三十,臀肉盡脱。

異史氏曰:“公豈有傷心於閨閨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賢宰,里無悍婦矣。志之,以補‘循吏傳’之所不及者。”

〈於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下士。顺治間,赴鄉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框僳,似蔔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於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陶大說之,請與同居。客喜,擕囊入,遂同棲止。客自言:“顺天人,姓於,字去惡。”以陶差長,兄之。於性不喜游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之,蒐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餘紙,亦不見其摺叠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脱,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便誦所抄書,頃刻數篇,一字無訛。陶悦,欲傳其術;於以爲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於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爲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於曰:“我非人,實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爲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來,有憂色,歎曰:“僕生而貧賤,自謂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擧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僕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快,遂將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於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於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爲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大快意。”於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鑪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於曰:“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奸情醜態,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别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士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爲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後,不痛哭始爲男子也。”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複來。陶使於往尋之。於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餘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讚,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於共榻寢。自此爲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於五兄落第矣!”於方臥,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張桓侯將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於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行,於問陶曰:“君家有閑舍否?”問:“將何爲?”曰:“子晉孤無鄉土,又不忍忽然於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爲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須先關白。”於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於蒞任。於起,握手曰:“從此别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之志。”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十之一;後科桓侯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欲中止。於曰:“不然,此皆天數。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苦,亦要曆盡耳。”又顧方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僕馳馬自去。”方忻然拜别。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鏇,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並無知者。因爲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於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雲:“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後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複啼。數月後,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摺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押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於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餘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朗徹,宛然一子晉矣。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簾官多遭誅遣,貢擧之途一肅,乃張巡環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嚐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

異史氏曰:“餘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鬚眉,凛凛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狂生〉

劉學師言:“濟寧有狂生某,善飲;家無儋石,而得錢輒沽,初不以窮厄爲意。值新刺史蒞任,善飲無對。聞生名,招與飲而悦之,時共談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爲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生習爲常,刺史心厭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覽之微笑。生厲聲曰:‘公如所請,可之;不如所請,否之。何笑也!聞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報,豈一笑不能報耶?’言已,大笑,聲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無禮!寧不聞滅門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聲曰:‘生員無門之可滅!’刺史益怒,執之。訪其家居,則並無田宅,惟擕妻在城堞上住。刺史聞而釋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憐其狂,爲買數尺地,購鬥室焉。入而居之,歎曰:‘今而後畏令尹矣!’”

異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於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貧賤驕人’者耶!獨是君子雖貧,不輕幹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雖然,其狂不可及。”

〈澂俗〉

澂人多化物類,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時見群鼠入米盎,驅之即遁。客伺其入,驟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頃之盡斃。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訟官,官原而宥之。

〈鳳仙〉

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庫。父母早亡,遂以游盪自廢。家不中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恒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紈褲一,帶上系針囊。大悦,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鏇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偶爲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複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付之。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頰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爲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押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妄換褲耶!必小報之!”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颺之。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資酒爲讚,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别語。怪問之,答雲:“姊以履故恨妄,欲擕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雲:“不必。彼方以此挾妄,如還之,中其機矣。”劉問:“何不獨留?”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托胡郎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複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僕控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豐姿豔絕。頃,一少年後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讚之。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荆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爲胡。叙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嶽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少時,酒炙紛綸,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圓之會。”俄,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於是履舄交錯,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爲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悦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擕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悦曰:“婿豈以貧富爲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摺,聲淚俱下;既閱,拂袖徑去,一座爲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不知所往。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爲床頭人吐氣耶?黄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爲之。”擧足雲:“出門匆遽,棘刺破複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鏇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妄,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見。怊帳而歸。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月餘,銳志漸衰,游恒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爲己之廢學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餘,則影複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擧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别後,不曾歸家,伏處岩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爲娶於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渥,言:“嶽父母近又他徙。内人歸寧,將複。當寄信往,並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别業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爲狐。女言:“郎勿見疑。妄以君誠罵,故願托之。”丁嬖之,竟不複娶。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煥然矣。過數日,果有三十餘人,齎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階巷。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鳳仙逆嫗及兩姨入内寢。八仙曰:“婢於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蒐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於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着,垣娥來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經籠玉筍,着出萬人稱;若使妲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撚拌中,堆作十餘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拌,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拌堕地;地上猶有一二隻存者,又伏吹之,其蹟始滅。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咤,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才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凝視之,崖並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士母,自鄉中歸耳。一寇後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送太守,一訊而伏。時有大盜未穫,詰之,即其人也。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内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爲郎官,納妄,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恒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偶於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談吐豪邁。詰其姓字,雲:“遼陽佟姓。”問:“何往?”曰:“餘出門二十年,適自海外歸耳。”董曰:“君邀游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也。”董又毅然自許;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小樹,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爲汗臭所蒸,最爲下品。僕雖未聞劍術,然有一劍,頗可用。”遂於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毳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後返之。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

更既深,忽聞隔院紛孥。隔院爲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榜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生皇然請教,佟曰:“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後事於妻子;我啟戶,爲君警廝僕。”生諾,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曰:“贼幸去矣。”燭之,已杏。逡巡出,則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要皆一轉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孺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後,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數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於床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將結帶,某擲盞呼曰:“咕,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遂爲夫婦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也,一笑。

〈遼陽軍〉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爲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上,群扶之,風聲簌簌,行移時,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沂令聞之,疑其竊逃。拘訊而得其情,頗不信;又審其頸無少斷痕,將刑之。某曰:“言無可憑信,但請寄獄中。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遼城無恙,然後受刑未晚也。”令從之。數日,遼信至,時日一如所言,遂釋之。

〈張貢士〉

安邱張貢士,寢疾,仰臥床頭。忽見心頭有小人出,長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優狀。唱昆山曲,音調清澈,說白自道名貫,一與己同;所唱節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摺既畢,吟詩而沒。張猶記其梗概,爲人述之。

〈愛奴〉

河間徐生,設教於恩。臘初歸,途遇一叟,審視曰:“徐先生撤帳矣。明歲授教何所?”答曰:“仍舊。”叟曰:“敬業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托某至東喳聘呂子廉,渠已受讚稷門。君如苟就,束儀請倍於恩。”徐以成約爲辭。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敬以黄金一兩爲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如?”徐可之。叟下騎呈禮函,且曰:“敝里不遙矣。宅綦隘,飼畜爲艱,請即遣僕馬去,散步亦佳。”徐從之,以行李寄叟馬上。行三四里許,日既暮,始抵其宅,漚釘獸環,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歲童子也。叟曰:“妹夫蔣南川,舊爲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得先生一月善誘,當勝十年。”未幾,設筵,備極豐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媼。一婢執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致韻絕,心竊動之。席既終,叟命安置床寢,始辭而去。天未明,兒出就學。徐方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壺人也。日給三餐,悉此婢;至夕,又來掃榻。徐問:“何無僮僕?”婢笑不言,布衾徑去。次夕複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押。因告曰;“吾家並無男子,外事則托施舅。妄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妄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覺,兩無顏也。”一夜,共寢忘曉,爲公子所遭,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曰;“幸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妄勿得久留齋館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讀,訶責之,則夫人輒爲緩頰。初猶遣婢傳言;漸親出,隔戶與先生語,往往零涕。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作色曰:“既從兒懶,又責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夫人遣婢謝過,徐乃止。自入館以來,每欲一出登眺,輒錮閉之。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耳。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曰:“受人數金,便當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食爲恥,讚固猶在囊耳。”遂出金置幾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倡側;走數步,日光射入,則身自陷塚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然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去。

過歲,複經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便言:“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爲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數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内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言已,泣下。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間,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鳴,叟即來促裝送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祕,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别,與蜱共騎。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見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接挲而疴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曰:“諾。”遂沒。數日返,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終歲往還,如此爲常。欲擕同歸,執不可。歲抄,辭館歸,相訂後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天殂癌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弔,當得複會。”

别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塚,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膚雖未朽,衣敗若灰;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制。又視腰間,裹黄金數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屍,抱入材内,賃輿載歸;停諸别第,飾以繡裳,獨宿其旁,冀有靈應。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贼在此耶!”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逷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徐問:“有百年複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歎曰:“此有定數。世傳靈蹟,半涉幻妄。要欲複起動履,亦複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入,屍即自起,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複臥,徐強止之。婢曰:“妄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黄金數萬,妄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後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天謝,又以寶飾入殮。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游魂亦消矣。”徐乃構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年餘,徐飲薄醉,執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屍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

異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餘謂豔!”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長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剛鯁,設帳於某貢士家。每譴弟子,内輒遣婢爲乞免。不聽,一日,親詣窗外,與朱關說。朱怒,執界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追之,自後横擊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令人笑絕!

長山某,每延師,必以一年束金,合終歲之虛盈,計每日得如千數;又以師離齋、歸齋之日,詳記爲籍;歲終,則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馬生館其家,初見操珠盤來,得故甚駭;既而暗生一術,反嗔爲喜,聽其複算不少校。翁大悦,堅訂來歲之約。馬辭以故。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及就館,動輒詬罵,翁無奈,悉含忍之。歲抄,擕珠盤至。生勃然忿極,姑聽其算。翁又以途中日,盡歸於西,生不受,撥珠歸東。兩爭不決,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

〈單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餘,繼娶少婦。二子恐其複育,乘父醉,潛割睾丸而藥糝之。父覺,托病不言。久之,創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故,訟於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餘今爲‘單父宰’矣!”並誅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餘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淄宰辛公,問王:“何故出妻?’答雲:“不可說。”固詰之,曰:“以其不能產育耳。”公曰:“妄哉!月餘新婦,何知不產?”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公笑曰:“是則偏之爲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此可與“單父宰”並傳。一笑。

〈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雷,舟船盪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雲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爲一舟,勿相累。”孫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鄉人,素無賴。一日,晨起,有二人攝之去。至市頭,見屠人以半豬懸架上,二人便極力推擠之,遂覺身與肉合,二人亦徑去。少間,屠人賣肉,操刀斷割,遂覺一刀一痛,徹於骨髓。後有鄰翁來市肉,苦爭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慘。肉盡,乃尋途歸;歸時,日已向辰。家人謂其晏起,乃細述所遭。呼鄰問之,則市肉方歸,言其片數、斤數,毫發不爽。崇朝之間,已受凌遲一度,不亦奇哉!

〈元寶〉

廣東臨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寶嵌石上。崖下波湧,舟不可泊。或盪槳近摘之,則牢不可動;若其人數應得此,則一摘即落,回首已複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間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測,湖水出入其中。嚐秉燭泛舟而入,見兩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軟;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隨意制爲研,既出,見風則堅凝過於他石。試之墨,大佳。估舟游揖,往來甚眾,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賴好奇者之品題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於下拾沉香玉塊焉。太守聞之,督數百人作雲梯,將造頂以覘其異,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將及巔,見大足伸下,一拇粗於搗衣杵,大聲曰:“不下,將堕矣!”大驚,疾下。才至地,則架木朽摺,崩墜無遺。

〈大鼠〉

萬曆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爲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啖食。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幾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複,不啻百次。眾鹹謂貓怯,以爲是無能爲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疾下,爪掬頂毛,口齙首領,輾轉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首已嚼碎矣。然後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則歸,彼歸則複,用此智耳。噫!疋夫按劍,何異鼠乎!

〈張不量〉

賈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聞空中雲:“此張不量田,勿傷其稼。”賈私意張氏既雲“不良”,何反祜護。雹止,入村,訪問其人,且團取名之義。蓋張素封,積粟甚富。每春貧民就貸,償時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嚐執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眾趨田中,見稞穗摧摺如麻,獨張氏諸田無恙。

〈牧豎〉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鳴,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複,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爲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爲戲耳。

〈富翁〉

富翁某,商賈多貸其資。一日出,有少年從馬後,問之,亦假本者。翁諾之。既至家,適幾上有錢數十,少年即以手叠錢,高下堆壘之。翁謝去,竟不與資。或問故,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覺形於手足矣。”訪之果然。

〈王司馬〉

新城王大司馬霽宇鎮北邊時,常使匠人鑄一大杆刀,闊盈尺,重百鈞。每按邊,輒使四人扛之。鹵簿所止,則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動。司馬陰以桐木依樣爲刀,寬狹大小無異,貼以銀箔,時於馬上舞動。諸部落望見,無不震悚。又於邊外埋葦薄爲界,横斜十餘里,狀若藩籬,颺言曰:“此吾長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機其下,北兵焚薄,藥石盡發,死傷甚眾。既遁去,司馬設薄如前。北兵遙望皆卻走,以故帖服若神,後司馬乞骸歸,塞上複警。召再起;司馬時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辭。上慰之曰:“但煩卿臥治耳。”於是司馬複至邊。每止處,輒臥幛中。北人聞司馬至,皆不信,因假議和,將驗真偽。啟簾,見司馬坦臥,皆望榻伏拜,撟舌而退。

〈嶽神〉

颺州提同知,夜夢嶽神召之,詞色憤怒。仰見一人侍神側,少爲緩頰。醒而惡之。早詣嶽廟,默作祈攘。既出,見藥肆一人,絕肖所見。問之,知爲醫生。及歸,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則出方爲劑,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閻羅王與東嶽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名“勾魂使者”。用藥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見媼哭於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於,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爲之斡鏇,竟釋其罪。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泣謝問。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媼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媼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詰之,已杏。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後有疾,綦篤,移榻其中;又别設錦捆於内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爲惑,而以其疾勢昏督,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手曰:“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藥,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爲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妾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爲繼室可也。”蓋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雲:“小梅事我年餘,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爲鬼。喚諸婢妄啟鑰視之,則二八麗者,婊服在室。眾以爲神,共羅拜之。女斂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僕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硯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爲設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自夫人臥病,婢惰奴偷,家久替。眾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各洗心,爲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較;不然,莫謂室無人也!”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聞言悚惕,哄然並諾。女乃排撥喪務,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紀内外,王將有作,亦禀白而行;然雖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妄微示意。女曰:“妄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疋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命是聽。”時沂水黄太僕,致仕閑居,於王爲父執,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黄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黄一見,驚爲天人,遜謝不敢當禮;既而助妝優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合卺後,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爲神,朝夕供養,自無殃咎。”女禦下常寬,非笑不語;然婢賤戲押時,遙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爲神耶?我何神哉!實爲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爲神道,閉内室中,其實何神。”眾猶不信。而日侍邊傍,見其擧動,不少異於常人,浮言漸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不樂於奉命。皆雲:“並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廢具擧。數年中,田地連阡,倉廪萬石矣。又數年,妾產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彌月,女使王盛筵招黄。黄賀儀豐渥,但辭以耄,不能遠涉;女遣兩媼強邀之,黄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黄笑曰:“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悦,更出展叩。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黄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餘年,並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於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妄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手?”曰:“有。”曰:“哭於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爲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幸生此繈褓物,此願已慰。妄視君晦運將來,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危難。君記取:家有死,時,當於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曰:“諾。因訊歸期。女雲:“不可預定。要當牢記吾言,後會亦不遠也。”臨别執手,愴然交涕。俄登輿,疾若風;王望之不見,始返。

經六七年,絕無音問。忽四鄉瘟疫流行,死者甚眾,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囑,頗以關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閃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日暴病,尋卒。王族多無賴,共憑凌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凌替。逾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產,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妄居故,遂將數人來,強奪鬻之。妄戀幼女,母子環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入,共覘,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妄哭訴其由。女顏色慘變,便喚從來僕役,關門下鑰。眾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縛,系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遣老僕奔告黄公,然後入室哀泣。泣已,謂妄曰:“此天數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間已成丘墟!”問舊時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欺。越日,婢僕聞女至,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女亦不置辨。既而黄公至,女引兒出迎。黄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以證其確。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令。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嚴追;不數日,田地馬牛,悉歸故主。黄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妄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於委叔父矣。”黄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爲區處。”黄去,女盤查就緒,托兒於妄,乃具饌爲夫祭掃,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天也。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吾爲爾宰。”

〈藥僧〉

濟寧某,偶於野寺外,見一游僧,向陽捫虱;杖掛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微者可巨,立刻見效,不俟經宿。”某喜,求之。僧解衲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下部暴長;逾刻自捫,增於舊者三之一。心猶未足,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並吞之。俄覺膚若裂,觔若抽,頂縮腰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法。僧返,見其狀,驚曰:“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九,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縮頸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爲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於中丞〉

於中丞成龍,按部至高郵。適巨紳家將嫁女,裝奩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無術。公令諸門盡閉,止留一門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嚴蒐裝載。又出示,諭闔城戶口各歸第宅,候次日查點蒐掘,務得贓物所在。乃陰囑吏目:設有城門中出入至再者,捉之。過午得二人,一身之外,並無行裝。公曰、:“此真盜也。”二人詭辯不已。公令解衣蒐之,見袍服内着女衣二襲,皆奩中物也。蓋恐次日大蒐,急於移置,而物多難擕,故密着而屢出之也。

又公爲宰時,至鄰邑。早旦,經郭外,見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發,發上簪鳳釵一股,側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夾隨之,時更番以手擁被,令壓身底,似恐風入。少頃,息肩路側,又使二人更相爲荷。於公過,遣隸回問之,雲是妹子垂危,將送歸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隸回,視其所入何村。隸尾之,至一村舍,兩男子迎之而入。還以白公。公謂其邑宰:“城中得無有劫寇否?”宰曰:“無之。”時功令嚴,上下諱盜,故即被盜贼劫殺,亦隱忍而不敢言。公就館舍,囑家人細訪之,果有富室被強寇入家,炮烙而死。‘公喚其子來,詰其狀。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盜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頓首哀泣,求爲死者雪恨。公叩關往見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詰其病婦何人,盜供:“是夜同在勾欄,故與妓女合謀,置金床上,令抱臥至窩處始瓜分耳。”共服於公之神。或問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關心耳。豈有少婦在床,而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勢甚重;交手護之,則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婦昏憤而至,必有婦人倚門而迎;止見男子,並不驚問一言,是以確知其爲盜也。”

〈皂隸〉

萬曆間,曆城令夢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隸八人書姓名於牒,焚廟中;至夜,八人皆死。廟東有酒肆,肆主故與一隸有素。會夜來沽酒,問:“款何客?”答雲:“僚友甚多,沽一尊少叙姓名耳。”質明,見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廟啟扉,則瓶在焉,貯酒如故。歸視所與錢,皆紙灰也。令肖八像於廟。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譴。

〈績女〉

紹興有寡媼夜績,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無乃勞乎?”視之,年十八九,儀容秀美,袍服炫麗。媼驚問:“何來?”女曰:“憐媼獨居,故來相伴。”媼疑爲侯門亡人,苦相詰。女曰:“媼勿懼。妾之孤,亦猶媼也。我愛媼潔,故相就。兩免岑寂,固不佳耶?”媼又疑爲狐,默然猶豫。女竟升床代績,曰:“媼無憂,此等生活,妄優爲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媼見其溫婉可愛,遂安之。

夜深,謂媼曰:“擕來衾枕,尚在門外,出溲時,煩捉之。”媼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陳榻上,不知是何等錦繡,香滑無比。媼亦設布被,與女同榻。羅衿甫解,異香滿室。既寢,媼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邊笑曰:“姥七旬,猶妄想耶?”媼曰:“無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媼愈知爲狐,大懼。女又笑曰:“願作男子何心,而又懼我耶?”媼益恐,股戰搖床。女曰:“嗟乎!膽如此大,還欲作男子!實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禍汝者。但須謹言,衣食自足。”媼早起,拜於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膩如脂,熱香噴溢;肌一着人,覺皮膚松快。媼心動,複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戰栗才止,心又何處去矣!使作丈夫,當爲情死。”媼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兩心決洽,日同操作。視所績,勻細生光;織爲布,晶瑩如錦,價較常三倍。媼出,則扃其戶;有訪媼者,輒於他室應之。居半載,無知者。

後媼漸泄於所親,里中姊妹行皆托媼以求見。女讓曰:“汝言不慎,我將不能久居矣。”媼悔失言,深自責;而求見者日益眾,至有以勢迫媼者。媼涕泣自陳。女曰:“若諸女伴,見亦無妨;恐有輕薄兒,將見狎侮。”媼複哀懇,始許之。越日,老媼少女,香煙相屬於道。女厭其煩,無貴賤,悉不交語;惟默然端坐,以聽朝參而已。鄉中少年聞其美,神魂傾動,媼悉絕之。

有費生者,邑之名士,傾其產,以重金啖媼。媼諾,爲之請。女已知之,責曰:“汝賣我耶?”媼伏地自投。女曰:“汝貪其賂,我感其癡,可以一見。然而緣分盡矣。”媼又伏叩。女約以明日。生聞之,喜,具香燭而往,入門長揖。女簾内與語,問:“君破產相見,將何以教妾也?”生曰:“實不敢他有所幹。隻以王嬙、西子,徒得傳聞;如不以冥頑見棄,俾得一闊眼界,下願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數,非所樂聞。”忽見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櫻,無不畢現,似無簾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馳,不覺傾拜。拜已而起,則厚幕沉沉,聞聲不見矣。悒帳間,竊恨未睹下體;俄見簾下繡履雙翹,瘦不盈指。生又拜。簾中語曰:“君歸休!妄體惰矣!”媼延生别室,烹茶爲供。生題《南鄉子》一調於壁雲:“隱約畫簾前,三寸凌波玉筍塵;點地分明蓮瓣落,纖纖,再着重台更可憐。花襯鳳頭彎,入握應知軟似綿;但願化爲蝴蝶去,裙邊,一嗅馀香死亦甘。”題畢而去。女覽題不悦,謂媼曰:“我言緣分已盡,今不妄矣。”媼伏地請罪。女曰:“罪不盡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詞污褻,此皆自取,於汝何尤。若不速遷,恐陷身情窟,轉劫難出矣。”遂模被出。媼追挽之,轉瞬已失。

〈紅毛氈〉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百人矣。短刃並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去。

〈抽腸〉

萊陽民某晝臥,見一男子與婦人握手入。婦黄腫,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子促之曰:“來,來!”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窺所爲。既入,似不見榻上有人。又促曰:“速之!”婦便自坦胸懷,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從心下直剖至臍,蚩蚩有聲。某大懼,不敢喘息。而婦人攢眉忍受,未嚐少呻。男子口銜刀,入手於腹,捉腸掛肘際;且掛且抽,頃刻滿臂。乃以刀斷之,擧置幾上,還複抽之。幾既滿,懸椅上;椅又滿,乃肘數十盤,如漁人擧網狀,望某首邊一擲。覺一陣熱腥,面目喉膈覆壓無縫。某不能複忍,以手推腸,大號起奔。腸堕榻前,兩足被縶,冥然而倒。家人趨視,但見身繞豬髒;既入審顧,則初無所有。眾各自謂目眩,未嚐駭異。及某述所見,始共奇之。而室中並無痕蹟,惟數日血腥不散。

〈張鴻漸〉

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爲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範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爲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誅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婉謝諸生,但爲創詞而去。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

張懼,亡去。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蜘躇曠野,無所歸宿。欺睹小村,趨之。老姬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爲。張以實告,姬曰:“飲食床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僕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内,得避虎狼足矣。”姬乃令入,閉門,授以草薦,囑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姬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姬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薦,詰嫗。姬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納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姬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捆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姬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姬去。張視幾上有《南華經》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蒐覓冠履。女即榻捺坐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妄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雲:“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傍人所窺。”張如其言,早出晏歸,半年以爲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嫗雲:“來何早也!”一轉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内出,笑曰:“君疑妄耶?實對君言:妄,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别。”張戀其美,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擕我一歸乎?”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妄自分於君爲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雲:‘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妄有褊心:於妄,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複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抉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妄且去。”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逾詭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内問爲誰,張具道所來。内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曆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複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

過二三日,忽曰;“妄思癡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别矣。”方將訂囑,女去已渺。帳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逾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擕入耶?”方氏不解,變色曰:“妄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爲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欺,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並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蓋里中有惡少甲,久窺方豔,是夜自别村歸,遙見一人逾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以執奸也。”方不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詞益押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踣,猶號;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張曰:“丈夫死則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瞑矣。”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姬捉控,蓋舜華也。張呼姬欲語,淚隨聲堕。女返轡,手啟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三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姬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爲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複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龍。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妄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爲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堕馬下而去。

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托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浸怠,乃複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後入。及門,則牆垣高固,不複可越,隻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何得遣汝半夜采?”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兒安在?”曰:“赴郡大比未歸。”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未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幾。張喜慰過望。居數日,隱匿屋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並起。聞人言曰:“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垣而出;然後詣門問故,乃報新貴者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粘壁上;近視,知爲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内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容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托言:“設帳都門,歸途遇寇。”翁留誨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月餘,孝廉偕一同榜歸,雲是永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侄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告憲台,父子乃同歸。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爲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並入,駭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複萌。張益厚遇之,又曆述當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醫〉

萬曆間,孫評事少孤,母十九歲守節。孫擧進士,而母已死。嚐語人曰:“我必博誥命以光泉壤,始不負萱堂苦節。”忽得暴病,綦篤。素與太醫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門,而疾益劇。張目曰:“生不能颺名顯親,何以見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

無何,太醫至,聞哭聲,即入臨弔。見其狀,異之。家人告以故,太醫曰:“欲得誥命,即亦不難。今皇后旦晚臨盆矣,但活十餘日,誥命可得。”立命取艾,灸屍一十八處。炷將盡,床上已呻;急灌以藥,居然複生。囑曰:“切記勿食熊虎肉。”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頗不關意。既而三日平複,仍從朝賀。

過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賜群臣宴。中使出異品,遍賜文武,白片朱絲,甘美無比。孫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訪諸同僚,日:“熊騰也。”大驚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飛〉

邑人某,購一牛,頗健。夜夢牛生兩翼飛去,以爲不祥,疑有喪失。牽入市損價售之。以巾裹金,纏臂上。歸至半途,見有鷹食殘兔,近之甚馴。遂以巾頭縶股,臂之。鷹屢擺撲,把捉稍懈,帶巾騰去。此雖定數,然不疑夢,不貪拾遺,則走者何遽能飛哉?

〈王子安〉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内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绐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複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爲汝炊,夜爲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爲鬼挪揄,吾今爲狐奚落矣。”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擧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嚐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鴆,’隻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頭人醒,寧不啞然失笑哉?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嚐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

〈刁姓〉

有刁姓者,家無生產,每出賣許負之術——實無術也——數月一歸,則金帛盈橐。共異之。

會里人有客於外者,遙見高門内一人,冠華陽巾,言語啁哦,眾婦叢繞之。近視,則刁也。因微窺所爲。見有問者曰:“吾等眾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蓋有一貴人婦微服其中,將以驗其術也。里人代爲刁窘。刁從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難辨。試觀貴人頂上,自有雲氣環繞。”眾目不覺集視一人,覘其雲氣。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貴人!”眾驚以爲神。

里人歸,述其詐慧。乃知雖小道,亦必有過人之才;不然,烏能欺耳目、賺金錢,無本而殖哉!

〈農婦〉

邑西磁窯塢有農人婦,勇健如男子,輒爲鄉中排難解紛。與夫異縣而居。夫家高苑,距淄百餘里;偶一來,信宿便去。婦自赴顏山。販陶器爲業。有贏餘,則施丐者。一夕與鄰婦語,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離身也。”遂去。天明往探之,則見其肩荷釀酒巨甕二,方將入門。隨至其室,則有嬰兒繃臥。駭問之,蓋娩後已負重百里矣。故與北庵尼善,訂爲姊妹。後聞尼有穢行,忿然操杖,將往撻楚,眾苦勸乃止。一日,遇尼於途,遽批之。問:“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號,乃釋而去。

異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猶自知非丈夫也,婦並忘其爲巾幗矣。其豪爽自快,與古劍仙無殊,毋亦其夫亦磨鏡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賣酒人某乙,每釀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飲者,不過數盞,便醉如泥,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見一狐醉臥槽邊;縛其四肢,方將覓刃,狐已醒,哀曰:“勿見害,請如所求。”遂釋之,輾轉已化爲人。時巷中孫氏,其長婦患狐爲祟,因問之。答雲:“是即我也。”乙窺婦娣尤美,求狐擕往。狐難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遺,着之當可去。”既服而歸,家人皆不之見;襲衣裳而出,始見之。大喜,與狐同詣孫氏家。

見牆上貼巨符,畫婉蜒如龍,狐懼曰:“和尚大惡,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近之,則真龍盤壁上,昂首欲飛。大懼亦出。蓋孫覓一異域僧,爲之厭勝,授符先歸,僧猶未至也。

次日,僧來,設壇作法。鄰人共觀之,乙亦雜處其中。忽變色急奔,狀如被捉;至門外,踣地化爲狐,四體猶着人衣。將殺之。妻子叩請。僧命牽去,日給飲食,數月尋斃。

〈郭安〉

孫五粒,有僮僕獨宿一室,恍惚被人攝去。至一宮殿,見閻羅在上,視之曰:“誤矣,此非是。”因遣送還。既歸,大懼,移宿他所;遂有僚僕郭安者,見榻空閑,因就寢焉。又一僕李祿,與僮有夙怨,久將甘心,是夜操刀入,捫之,以爲僮也,竟殺之。郭父鳴於官,時陳其善爲邑宰,殊不苦之。郭哀號,言:“半生止此子,今將何以聊生!”陳即以李祿爲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於僮之見鬼,而奇於陳之摺獄也。

濟之西邑有殺人者,其婦訟之。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罵曰:“人家好好夫婦,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爲,他途不能也。而陳亦爾爾,何途無才!

〈折獄〉

邑之西崖莊,有賈某被人殺於途;隔夜,其妻亦自經死。賈弟鳴於官。時浙江費公禕祉令淄,親詣驗之。見布袱裹銀五錢餘,尚在腰中,知非為財也者。拘兩村鄰保審質一過,殊少端緒,並未搒掠,釋散歸農;但命地約細察,十日一關白而已。踰半年,事漸懈。賈弟怨公仁柔,上堂屢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賈弟無所伸訴,憤葬兄嫂。

一日,以逋賦故,逮數人至。內一人周成,懼責,上言錢糧措辦已足,即於腰中出銀袱,稟公驗視。公驗已,便問:「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問:「去西崖幾里?」答云:「五六里。」「去年被殺賈某,係汝何人?」答云:「不識其人。」公勃然曰:「汝殺之,尚云不識耶!」周力辨,不聽;嚴梏之,果伏其罪。

先是,賈妻王氏,將詣姻家,慚無釵飾,聒夫使假於鄰。夫不肯;妻自假之,頗甚珍重。歸途,卸而裹諸袱,內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無力償鄰,懊惱欲死。是日,周適拾之,知為賈妻所遺,窺賈他出,半夜踰牆,將執以求合。時溽暑,王氏臥庭中,周潛就淫之。王氏覺,大號。周急止之,留袱納釵。事已,婦囑曰:「後勿來,吾家男子惡,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挾勾欄數宿之貲,寧一度可償耶?」婦慰之曰:「我非不願相交,渠常善病,不如從容以待其死。」周乃去,於是殺賈,夜詣婦曰:「今某已被人殺,請如所約。」婦聞大哭,周懼而逃,天明則婦死矣。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無難辦,要在隨處留心耳。初驗尸時,見銀袱刺萬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詰之,又云無舊,詞貌詭變,是以確知其真凶也。」

異史氏曰:「世之折獄者,非悠悠置之,則縲繫數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闐旁午,遂嚬蹙曰:『我勞心民事也。』雲板三敲,則聲色並進,難決之詞,不復置念;耑待升堂時,禍桑樹以烹老龜耳。嗚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隨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與馮安同里,世有卻。胡父子強,馮屈意交懽,胡終猜之。一日,共飲薄醉,頗傾肝膽。胡大言:「勿憂貧,百金之產不難致也。」馮以其家不豐,故嗤之。胡正色曰:「實相告:昨途遇大商,載厚裝來,我顛越於南山眢井中矣。」馮又笑之。時胡有妹夫鄭倫,託為說合田產,寄數百金於胡家,遂盡出以炫馮。馮信之。既散,陰以狀報邑。公拘胡對勘,胡言其實,問鄭及產主皆不訛。乃共驗諸眢井。一役縋下,則果有無首之尸在焉。胡大駭,莫可置辨,但稱冤苦。公怒,擊喙數十,曰:「確有證據,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尸戒勿出,惟曉示諸村,使尸主投狀。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數百金出作貿易,被胡殺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婦執言甚堅。公乃命出尸於井,視之,果不妄。婦不敢近,卻立而號。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軀未全。汝暫歸,待得死者首,即招報令其抵償。」遂自獄中喚胡出,呵曰:「明日不將頭至,當械折股!」押去終日而返,詰之,但有號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勢,卻又不刑,曰:「想汝當夜扛尸忙迫,不知墜落何處,奈何不細尋之?」胡哀祈容急覓。公乃問婦:「子女幾何?」答曰:「無。」問:「甲有何戚屬?」「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喪夫,伶仃如此,其何以為生矣!」婦乃哭,叩求憐憫。公曰:「殺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結;結案後,速醮可也。汝少婦,勿復出入公門。」婦感泣,叩頭而下。

公即票示里人,代覓其首。經宿,即有同村王五,報稱已獲。問驗既明,賞以千錢。喚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積歲不能成結。姪既無出,少婦亦難存活,早令適人。此後亦無他務,但有上臺檢駁,止須汝應身耳。」甲叔不肯,飛兩籤下;再辯,又一籤下。甲叔懼,應之而出。婦聞,詣謝公恩。公極意慰諭之。又諭:「有買婦者,當堂關白。」既下,即有投婚狀者,蓋即報人頭之王五也。公喚婦上,曰:「殺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汝與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駭,力辨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遲遲而發者,恐有萬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確信為汝夫?蓋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猶衣敗絮,數百金何所自來?」又謂王五曰:「頭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並械之,果吐其實。蓋王五與婦私已久,謀殺其夫,而適值胡成之戲也。乃釋胡。馮以誣告,重笞,徒三年。事結,並未妄刑一人。

異史氏曰:「我夫子有仁愛名,即此一事,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時,松裁弱冠,過蒙器許,而駑鈍不才,竟以不舞之鶴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則松實貽之也。悲夫!」

〈義犬〉

潞安某甲,父陷獄將死,蒐括囊蓄,得百金,將詣郡關說。跨騾出,則所養黑犬從之。呵逐使退。既走,則又從之,鞭逐不返,從行數十里。某下騎,趨路側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則犬欻然複來,齧騾尾。某怒鞭之,犬雞吠不已。忽躍在前,憤齕騾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爲不祥,益怒,回騎馳逐之。視犬已遠,乃返轡疾馳,抵郡已暮。及掃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都失。輾轉終夜,頓念犬吠有因。候關出城,細審來途。又自計南北沖衢,行人如蟻,遺金寧有存理。逡巡至下騎所,見犬斃草間,毛汗濕如洗。提耳起視,則封金儼然。感其義,買棺葬之,人以爲義犬塚雲。

〈楊大洪〉

大洪楊先生漣,微時爲楚名儒,自命不凡。科試後,聞報優等者,時方食,含哺出問:“有楊某否?”答雲:“無。”不覺嗒然自喪,咽食入鬲,遂成病塊,噎阻甚苦。眾勸令錄遺才;公患無資,眾醵十金送之行,乃強就道。夜夢人告之雲:“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臨去,贈以詩,有“江邊柳下三弄笛,抛向江心莫歎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見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請。道士笑曰:“子誤矣,我何能療病?請爲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觸所夢,拜求益切,且傾囊獻之。道士接金,擲諸江流。公以所來不易,啞然驚惜。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邊,請自取之。”公詣視果然。又益奇之,呼爲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處仙人來矣。”賺公回顧,力拍其項曰:“俗哉!”公受拍,張吻作聲,喉中嘔出一物,堕地塥然,俯而破之。赤絲中裹飯猶存,病若失。回視道士已杏。

異史氏曰,“公生爲河嶽,沒爲日星,何必長生乃爲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爲公悼惜。餘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聖賢,解者必不議予說之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數尺許。北壁有洞門,伏而引領望見之。會近村數輩,九日登臨,飲其處,共謀入探之。三人受燈,縋而下。

洞高敞與夏屋等;入數武,稍狹,即忽見底。底際一竇,蛇行可入。燭之,漆漆然暗深不測。兩人餒而卻退;一人奪火而嗤之,銳身塞而進。幸隘處僅厚於堵,即又頓高頓闊,乃立,乃行。頂上石參差危聳,將墜不墜。兩壁嶙嶙峋峋然,類寺廟山塑,都成鳥獸人鬼形:鳥若飛,獸若走,人若坐若立,鬼罔兩示現忿怒;奇奇怪怪,類多醜少妍。心凛然作怖畏。喜徑夷,無少陂。逡巡幾百步,西壁開石室,門左一怪石鬼,面人而立,目努,口箕張,齒舌獰惡;左手作拳,觸腰際;右手叉五指,欲撲人。心大恐,毛森森似立。遙望門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膽乃稍壯,強入之,見地上列碗盞,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窯也。傍置錫壺四,心利之。解帶縛項系腰間。即又旁矚,一屍臥西隅,兩肱及股四布以横。駭極。漸審之,足躡銳履,梅花刻底猶存,知是少婦。人不知何里,斃不知何年。衣色黯敗,莫辨青紅;發蓬蓬似筐許,亂絲粘着髑髏上;目、鼻孔各二;瓠犀兩行,白巉巉,意是口也。存想首顛當有金珠飾,以火近腦,似有口氣噓燈,燈搖搖無定,焰纁黄,衣動掀掀。複大懼,手搖顫,燈頓滅。憶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觸鬼者物也。頭觸石,僕,即複起;冷濕浸領頰,知是血,不覺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竇,方將伏,似有人捉發住,暈然遂絕。

眾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縋二人下。探身入竇,見發胃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歎。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進,曳之以出。置山上,牛日方醒,言之縷縷。所恨未窮其底極;窮之。必更有佳境。後章令聞之。以丸泥封竇,不可複入矣。康熙二十六、七年間,養母峪之南石崖崩,現洞口;望之,鍾乳林林如密筍。然深險,無人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稱鍾離弟子,言:“師遣先至,糞除洞府。”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擕之而下,墜石筍上,貫腹而死。報令,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屍解,無回音耳。

〈安期島〉

長山劉中堂鴻訓,同武卉某使朝鮮,聞安期島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國中臣僚僉謂不可,令待小張。蓋安期不與世通,惟有弟子小張,歲輒一兩至。欲至島者,須先自白。如以爲可,則一帆可至;否則颶風覆舟。逾一二日,國王召見。入朝,見一人佩劍,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許。儀容修潔。問之,即小張也。劉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張許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視從人,惟二人可以從游。遂命舟導劉俱往。

水程不知遠近,但覺習習如駕雲霧,移時已抵其境。時方嚴寒,既至,則氣候溫煦,山花遍岩穀。導入洞府,見三叟跌坐。東西者見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爲禮。既坐,呼茶。有僮將盤去。洞外石壁上有鐵錐,銳沒石中;僮拔錐,水即溢射,以盞承之;滿,複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試之。其涼震齒。劉畏寒不飲。叟顧僮頤示之。僮取盞去,呷其殘者;仍於故處拔錐,溢取而返,則芳烈蒸騰,如初出於鼎。竊異之。問以休咎,笑曰:“世外人歲月不知,何解人事?”問以卻老術,曰:“此非富貴人所能爲者。”劉興辭,小張仍送之歸。既至朝鮮,備述其異。國王歎曰:“惜未飲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盞可延百齡。”

劉將歸,王贈一物,紙帛重裹,囑近海勿開視。既離海,急取拆視,去盡數百重,始見一鏡;審之,則鮫宮龍族,歷歷在目。方凝注間,忽見潮頭高於樓閣,洶洶已近。大駭,極馳;潮從之,疾若風雨。大懼,以鏡投之,潮乃頓落。

〈沅俗〉

李季霖攝篆沅江,初蒞任,見貓犬盈堂,訝之。僚屬曰:“此鄉中百姓,瞻仰風采也。”少間,人畜已半;移時,都複爲人,紛紛並去。一日,出謁客,肩輿在途。忽一輿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訶之,役不聽,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覓得一叟,便求按視。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膚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見皮内墳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於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後聞其俗有身臥室中,手即飛出,入人房闥,竊取財物。設被主覺,縶不令去,則此人一臂不用矣。

〈雲蘿公主〉

安大業,盧龍人。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慧而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無驗,亦漸自悔。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墊設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爲,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聖後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後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倪首,相對寂然,安故好棋,楸枰嚐置坐側。一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着,婢竟亂之,曰:“駙馬負矣!”斂於入盒,曰:“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伏。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小鬟笑雲,“駙馬負一子。”進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婢出,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宅湫隘,煩以此少致修飾,落成相會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索之已杏。母知之,疑以爲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複舍。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僑寓鄰坊,投刺於門;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窺其亡而報之。後月餘,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衣,絲帶烏履,意甚都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悦之,揖而入。請與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酒留連,談笑大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餚雜進,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許,拍板清歌,又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僮綽有馀力,荷送而歸。生奇之。次日,搞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數日輒一過從。袁爲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以此益重之。過數日,詣生作别,贈象箸、楠珠等十餘事,白金五百,用助興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後月餘,樂亭有仕宦而歸者,囊資充牣。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陰懷疑忌。適有小僕竊象著,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主僕他出,執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複飲食。尹釋之。生聞母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硷甫畢,爲捕役執去。尹見其少年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重金賂監者,使殺諸途。路經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堕之。計逼情危,時方急難,忽一虎自叢莽中出,齧二役皆死,卸生去。至一處,重樓叠閣,虎入,置之。見雲蘿扶婢出,淒然慰弔:“妄欲留君,但母喪未蔔窀穸。可懷牒去,到郡自投,保無恙也。”因取生胸前帶,連接十餘扣,囑雲:“見官時,拈此結而解之,可以弭禍。”生如其教,詣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至中途,遇袁,下騎執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不一語。生曰:“以君風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於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已,超乘而去。生歸,殯母已,杜門謝客。忽一日,盜入鄰家,父子十餘口,盡行殺戮,止留一婢。席卷資物,與僮分擕之。臨去,執燈謂婢:“汝認之,殺人者我也,與人無涉。”並不啟關,飛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辯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

既歸,益自韜晦,讀書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服既閱,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内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數,遂使土木爲災,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將出資治具。女曰;“勿複須。”婢探犢,有餚羹熱如新出於鼎,酒亦芳冽。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股屈伸,似無所着。生押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生攬項問故,曰:“若爲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曰:“妄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别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並無煙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服。女無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駢肩坐,喜斜倚人。生擧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難!但婢子之爲,所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穫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之。”閣上以錦禍布滿,冬未嚐寒,夏未嚐熱。女嚴冬皆着輕彀;生爲制鮮衣,強使着之。逾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勞!”一日,抱諸膝上,忽覺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過數日,顰黛不食,曰:“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生乃爲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一日曰:“妄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閉諸室,少頃,聞兒啼。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繃納生懷,俾付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不來;積年餘,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馀芳。一夜,輾轉在榻,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妄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爲!無足榮辱,止摺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生由是不複進取。過數月,又欲歸寧。生殊淒戀。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撙節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既去,月餘即返。從此一年半歲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生習爲常,亦不之怪。又生一子。女擧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爲蔔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曰:“吾欲爲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令傾敗六七年,亦數也。”囑生曰;“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肋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較其門地也。”即令書而志之。後又歸寧,竟不複返。

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贅。侯賤而行惡,眾鹹不齒,生竟媒定焉。大器十七歲及第,娶雲氏,夫妻皆孝友。父鍾愛之。可棄漸長,不喜讀,輒偷與無賴博賭,恒盜物償戲債。父怒,撻之,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爲穿窬。爲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縶之,楚掠慘棘,幾於絕氣。兄代哀免,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乃爲二子立析產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可棄怨怒,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先是,主有遺挎,絕輕耎,雲拾作寢衣。可棄斫之,火星四射,大懼奔出。父知,病益劇,數月尋卒。可棄聞父死,始歸。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餘,所分田產略盡,赴郡訟兄,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又逾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憶母言,欲急爲完婚。召至家,除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數傾薄產,爲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無行,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後成敗,在於新婦:能令改行,無憂凍餒;不然,兄亦不能填無底壑也。”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餘,生一子。婦曰:“我以後無求於人矣。膏腴數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亦可也。”會可棄盜粟出賭,婦知之,彎弓於門以拒之。大懼,避去。窺婦入,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反奔,婦逐斫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複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於婦,婦決絕不納。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可棄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態,實不敢歸也。”使人覘之,已入家門。兄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坌息入。蓋可棄入家,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床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親率之去,婦乃内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而後以瓦盆賜之食。自此政行爲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後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時捋白須,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於骨,死而後已,豈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芩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髒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章丘李孝廉善遷,少倜儻不泥,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兩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娶夫人謝,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覓不得。後得之臨清勾欄中。家人入,見其南向坐,少姬十數左右侍,蓋皆學音藝而拜門牆者也。臨行,積衣累笥,悉諸妓所貽。既歸,夫人閉置一室,投書滿案。以長繩縶榻足,引其端自櫺内出,貫以巨鈴,系諸廚下。凡有所需,則躡繩;繩動鈴響,則應之;夫人躬設典肆,垂簾納物而估其直;左持籌,右握管;老僕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積致富。每恥不及諸姒貴。錮閉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兩成,吾以汝爲榷矣,今亦爾耶?”

又,耿進士崧生,亦章丘人。夫人每以績火佐讀:績者不輟,讀者不敢息也。或朋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瀹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客矣。每試得平等,不敢入室門;超等,始笑逆之。設帳得金,悉内獻,絲毫不敢隱匿。故東主饋遺,恒面較錙銖。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銷算良難也。後爲婦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謝儀十金。耿受植返金。夫人知之曰:“彼雖周親,然舌耕謂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爭,而心終歉焉,思暗償之。於是每歲館金,皆短其數以報夫人。積二年餘,得如幹數。忽夢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數即滿。”次日,試一臨眺,果拾遺金,恰符缺數,遂償嶽。後成進士,夫人猶呵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複爾?”夫人曰:“諺雲:‘水長則船亦高。’即爲宰相,寧便大耶?”

〈鳥語〉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鄉村。食已,聞鴯鳴;因告主人使慎火。問故,答曰:“烏雲:‘大火難救,可怕!”’眾笑之,竟不備。明日,果火,延燒數家,始驚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稱爲仙。道士曰:“我不過知鳥語耳,何仙也!”適有皂花雀鳴樹上,眾問何語。曰:“雀言:‘初六養之,初六養之;十四、十六殤之。’想此家雙生矣。今日爲初十,不出五六日,當俱死也。”詢之,果生二子;無何,並死,其日悉符。邑令聞其奇,招之,延爲客。時群鴨過,因問之。對曰:“明公内室,必相爭也。鴨雲:‘罷罷!偏向他!偏向他!”令大服,蓋妻妾反唇,令適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優禮之。時辨鳥言,多奇中。而道士樸野,肆言輒無所忌。令最貪,一切供用諸物,皆摺爲錢以入之。一日,方坐,群鴨複來,令又詰之。答曰:“今日所言,不與前同,乃爲明公會計耳。”問;“何計?”曰:“彼雲:‘蠟燭一百八,銀朱一千八。”令慚,疑其相譏。道士求去,令不許。逾數日,宴客,忽聞杜宇。客問之,答曰;“鳥雲:‘丟官而去。’”眾愕然失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幾,令果以墨敗。嗚呼!此仙人儆戒之。惜乎危厲熏心者,不之悟也!

齊俗呼蟬曰“稍遷”,其綠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將赴歲試,忽有蟬集襟上。父喜曰:“稍遷,吉兆也。”一僮視之,曰;“何物稍遷,都了而已。”父子不悦。已而果皆被黜。

〈天宮〉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餘,儀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嫗貽尊酒。怪其無因。嫗笑曰:“無須問。但飲之,自有佳境。”遂徑去。揭尊微嗅,冽香肆射,遂飲之。

忽大醉,冥然罔覺。及醒,則與一人並枕臥,撫之,膚膩如脂,麝蘭噴溢,蓋女子也。問之,不答。遂與交。交已,以手捫壁,壁皆石,陰陰有土氣,酷類墳塚。大驚,疑爲鬼迷,因問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與有夙緣,勿相訝,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門,有漏光處,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閉戶而去。久之,腹餒;遂有女僮來,餉以面餅、鴨臛,使捫啖之。黑漆不知昏曉。無何,女子來寢,始知夜矣。郭曰:“晝無天日,夜無燈火,食炙不知口處;常常如此,則垣娥何殊於羅刹,天堂何别於地獄哉!”女笑曰:“爲爾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見。且暗中摸索,妍媸亦當有别,何必燈燭!”居數日,幽悶異常,屢請暫歸。女曰:“來夕與君一游天宮,便即爲别。”次日,忽有小鬟籠燈入,曰:“娘子伺郎久矣。”從之出。星鬥光中,但見樓閣無數。經幾曲畫廊,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入,則美人華妝南向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炫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頃,八珍羅列。女行酒曰:“飲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覿面不識仙人,實所惶悔;如容自贖,願收爲沒齒不二之臣。”女顧婢微笑,便命移席臥室。室中流蘇繡帳,衾褥香軟。使郭就榻坐。飲次,女屢言:“君離家久,暫歸亦無所妨。”更盡一籌,郭不言别。女喚婢籠燭送之。郭不言,偽醉眠榻上,撫之不動。女使諸碑扶裸之。一婢排私處曰:“個男子容貌溫雅,此物何不文也!”擧置床上,大笑而去。女亦寢,郭乃轉側。女問:“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見仙人,神志顛倒耳。”女曰:“此是天宮。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悶。不如早别。”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聞香捫千,而苦無燈燭,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給燈火。漏下四點,呼婢籠燭,抱衣而送之。入洞,見丹堊精工,寢處褥革棕氈尺許厚。郭解屨擁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視之,風致娟好,戲曰:“謂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複多言。”視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僕於懷,遂相狎,而呻楚不勝。郭問:“年幾何矣?”答雲:“十七。”問:“處子亦知情乎?”曰:“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詰仙人姓氏,及其清貫、尊行。婢曰:“勿問!既非天上,亦異人間。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地矣。”郭遂不敢複問。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爲常。一夜,女入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將糞除天宮,不能複相容矣。請以卮酒爲别。”郭泣下,請得脂澤爲愛。女不許,贈以黄金一斤、珠百顆。

三盞既盡,忽已昏醉。既醒,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極力轉側,暈堕床下。出手摸之,則錦被囊裹,細繩束焉。起坐凝思,略見床櫺,始知爲己齋中。時離家已三月。家人謂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懼被仙譴,然心疑怪之。竊間一告知交,莫有測其故者。被置床頭,香盈一室;拆視,則湖綿雜香屑爲之,因珍藏焉。後某達官聞而詰之,笑曰:“此賈後之故智也。仙人烏得如此?雖然,此事亦宜慎祕,泄之,族矣!”有巫嚐出入貴家,言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郭聞之,大懼,擕家亡去。未幾,嚴伏誅,始歸。

異史氏曰:“高閣迷離,香盈繡帳;雛奴碟躞,履綴明珠:非權奸之淫縱,豪勢之驕奢,烏有此哉?顧淫籌一擲,金屋變而長門;唾壺未千,情田鞠爲茂草。空床傷意,暗燭銷魂,含顰玉台之前,凝眸寶幄之内。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宮;溫柔鄉中,人疑仙子。傖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廣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喬女〉

平原喬生,有女黑醜: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邑有穆生,四十餘,妻死,貧不能續,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幾,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則乞憐其母。母頗不耐之。女亦憤不複返,惟以紡織自給。有孟生喪耦,遺一子烏頭,裁周歲,以乳哺乏人,急於求配;然媒數言,輒不當意。忽見女,大悦之,陰使人風示女。女辭焉,曰:“饑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寧不願?然殘醜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賢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幣而說其母。母悦,自詣女所,固要之;女志終不奪。母慚,願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願。居無何,孟暴疾卒,女往臨哭盡哀。

孟故無戚黨,死後,村中無賴悉憑陵之,家具擕取一空,方謀瓜分其田產。家人亦各草竊以去,惟一嫗抱兒哭帷中。女問得故,大不平。聞林生與孟善,乃踵門而告曰:“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妄以奇醜,爲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前雖固拒之,然固已心許之矣。今身死子幼,自當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禦侮難;若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中可以無朋友矣。妄無所多須於君,但以片紙告邑宰;撫孤,則妄不敢辭。”林曰“諾。”女别而歸。林將如其所教;無賴輩怒,鹹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懼,閉戶不敢複行。女聽之數日,寂無音;及問之,則孟氏田產已盡矣。女忿甚,銳身自詣官。官詰女屬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憑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聽也。”官怒其言戇,訶逐而出。女冤憤無以自伸,哭訴於措紳之門。某先生聞而義之,代剖於宰。宰按之,果真,窮治諸無賴,盡反所取。

或議留女居孟第,撫其孤;女不肯。扃其戶,使媼抱烏頭,從與俱歸,另舍之。凡烏頭日用所需,輒同嫗啟戶出粟,爲之營辦;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如曩日。積數年,烏頭漸長,爲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操作。嫗勸使並讀,女曰:“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數年,爲烏頭積粟數百石,乃聘於名族,治其第宅,析令歸。烏頭泣要同居,女乃從之;然紡績如故。烏頭夫婦奪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爲之紀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爲傭然。烏頭夫妻有小過,輒斥譴不少貸;稍不悛,則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未幾,烏頭入泮,又辭欲歸。烏頭不可,捐聘幣,爲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歸。烏頭留之不得,陰使人於近村爲市恒產百畝而後遣之。

後女疾求歸。烏頭不聽。病益篤,囑曰:“必以我歸葬!”烏頭諾。既平,陰以金咱穆子,俾合葬於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擧。穆子忽僕,七竊血出,自言曰:“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烏頭懼,拜祝之,始愈。乃複停數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異史氏曰;“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爲也。彼女子何知,而奇偉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視之矣。”

〈蛤此名寄生〉

東海有蛤,饑時浮岸邊,兩殼開張;中有小蟹出,赤線系之,離殼數尺,獵食既飽,乃歸,殼始合。或潛斷其線,兩物皆死。亦物理之奇也。

〈劉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篤學;然早孤,家綦貧。一日他出,暮歸失途。入一村,有媼來謂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榻。媼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一婦人出,年四十餘,擧止大家。媼迎曰:“廉公子至。”生趨拜。婦喜曰:“公子秀發,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設筵,婦側坐,勸嚼甚殷,而自己擧杯未嚐飲,擧著亦未嚐食。生惶惑,屢審閥閱。笑曰:“再盡三爵告君知。”生如命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遭變遽殞。未亡人獨居荒僻,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鷗鎢,即駑駘耳。公子雖異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純篤,故遂靦然相見。無他煩,薄藏數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贏餘,亦勝案頭螢枯死也。”生辭以少年書癡,恐負重托。婦曰:“讀書之計,先於謀生。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遣婢運資出,交兑八百餘兩。生皇恐固辭。婦曰:“妄亦知公子未慣懋遷,但試爲之。當無不利。”生慮重金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侶。婦曰:“勿須。但覓一樸愨諳練之僕,爲公子服役足矣。”遂輪纖指一蔔之,曰:“伍姓者吉。”命僕馬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盞,候洗寶裝矣。”又顧僕曰:“此馬調良,可以乘禦,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夜才四鼓,僕系馬自去。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於行旅,又爲人戇拙不苟,資財悉倚付之。往涉荆襄,歲抄始得歸,計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於常格外,另有饋賞,謀同飛灑,不令主知。甫抵家,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筵已設;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資訖,即呈簿籍;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鞋鞳,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次日,又求稽盤。婦笑曰:“後無須爾,妄會計久矣。”乃出冊示生,登志甚悉,並給僕者,亦載其上。生愕然曰:“夫人真神人也!”過數日,館穀豐盛。待若子侄。

一日,堂上設席,一東面,一南面;堂下一筵西向。謂生曰:“明日財星臨照,宜可遠行。今爲主價粗設祖帳,以壯行色。”少間,伍亦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女優進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婦笑曰:“此先兆也,當得西施作内助矣。”宴罷,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非穫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絀,妄自知之。”生唯唯而退。往客淮上,進身爲鹾賈,逾年,利又數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所與游皆文士;所穫既盈,隱思止足,漸謝任於伍。桃源薛生與最善;適過訪之。薛一門俱適别業,昏暮無所複之,閹人延生入,掃榻作炊。細詰主人起居,蓋是時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搞邊庭,民間騷動。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妁,竟以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薛亦新昏於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爲大令所聞,故暫遷於鄉。初更向盡,方將拂榻就寢,忽聞數人排闔入。閽人不知何語,但聞一人雲;“官人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閹人答:“是廉公子,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袍帽光潔,略一擧手,即詰邦族。生告之。喜曰:“吾同鄉也。嶽家誰氏?”答雲:“無之。”益喜,趨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與爲禮。卒然曰:“實告公予: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於薛官人,至此方知無益。進退維穀之際,適逢公子,寧非數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媼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無雙。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謝;又囑閹人行沽,略盡款洽。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不知家況何似。”生問:“伊誰?”曰:“外祖劉,字暉若,聞在郡北三十里。”生曰:“僕郡城東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劉荆卿,亦文學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兩櫬歸葬故里,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令妹子從去,歸計益決矣。”生聞之,銳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行,辭去。生卻僕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次日,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别院館生。生詣淮,交盤已,留伍居肆;裝資返桃源,同二慕啟嶽父母骸骨,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僕已候於途。從去,婦逆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前日爲客,今日吾甥婿也。”置酒迎塵,倍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嶽母遠近?”婦雲:“勿問,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爲五;自取其二,曰:“吾無用處,聊貽長孫。”生以過多,辭不受。淒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被人伐作薪;孫子去此頗遠,門戶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生諾,而金止受其半。婦強内之。送生出,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爲墟墓。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

劉有二孫,長即荆卿;次玉卿,飲博無賴,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最稔。生頗道其經商之由,玉卿竊意塚中多金,夜合博徒數輩。發墓蒐之,剖棺露黹,竟無少穫,失望而散。生知墓被發,以告荆卿。荆卿詣生同驗之,入壙,見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荆卿欲與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荆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嚴。後一人賣墳中玉簪,穫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爲首。宰將治以極刑;荆卿代哀,僅得賒死。墓内外.兩家並力營繕,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荆卿常河潤之,而終不足供其博賭。一夜,盜入生家,執索金資。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爲簡,發示之。盜取其二,止有鬼馬在廄,用以運之而去。使生送諸野,乃釋之。村眾望盜火未遠,噪逐之;贼驚遁。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馬已倒爲灰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釧一枚而已。先是,盜執生妻,悦其美,將就淫之。一盜帶面具,力呵止之。聲似玉卿。盜釋生妻,但脱腕釧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竊德之。後盜以釧質賭,爲捕役所穫,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備極五毒。兄與生謀,欲以重賄脱之,謀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猶時恤其妻子。生後登賢書,數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乎“貧”。如玉卿者,可以鑒矣!

〈陵縣狐〉

陵縣李太史家,每見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邊,勢危將堕。疑廝僕所爲。輒怒譴之。僕輩稱冤,而亦不知其由,乃嚴扃齋扉,天明複然。心知其異,暗覘之。一夜,光明滿室,訝爲盜。兩僕近窺,則一狐臥櫝上,光自兩眸出,晶瑩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齧腕肉欲脱,僕持益堅,因共縛之。擧視,則四足皆無骨,隨手搖搖若帶垂焉。太史念其通靈,不忍殺;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數其罪而放之。怪遂絕。

卷十

〈王貨郎〉

濟南業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齊河索貰價。出西門,見兄阿大。――時大死已久。二驚問:“哥那得來?”答雲:“冥府一疑案,須弟一證之。”二作色怨訕。大指後一人如皂狀者,曰:“官役在此,我豈自由耶!”但引手招之,不覺從去,盡夜狂奔,至泰山下。忽見官衙,方將並入,見群眾紛出。皂拱問:“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須複入,結矣。”皂乃釋令歸。大憂弟無資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囑雲:“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貨郎言之矣。”遂去。二冥然而僵。既曉,第主出,見人死門外,大駭。守移時,微蘇;扶入餌之,始言里居,即求資送。主人難之。二如皂言。主人驚絕,急賃騎送之歸。償之,不受;問其故,亦不言,别而去。

〈疲龍〉

膠州王侍禦,出使琉球。舟行海中,忽自雲際堕一巨龍,激水高數丈。龍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領;睛半含,嗒然若喪。閩舟大恐,停橈不敢少動。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龍也。”王懸敕於上,焚香共祝之。移時,悠然遂逝。舟方行,又一龍堕,如前狀。日凡三四。又逾日,舟人命多備白米,戒曰:“去清水潭不遠矣。如有所見,但糝米於水,寂無嘩。”俄至一處,水清澈底。下有群龍,五色,如盆如甕,條條盡伏。有蜿蜒者,鱗鬣爪牙,曆曆可數。眾神魂俱喪,閉息含眸,不惟不敢窺,並不能動,惟舟人握米自撒。久之,見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問擲米之故,答曰:“龍畏蛆,恐入其甲。白米類蛆,故龍見輒伏,舟行其上,可無害也。”

〈真生〉

長安士人賈子龍,偶過鄰巷,見一客風度灑如。問之則真生,鹹陽僦寓者也。心慕之。明日,往投刺,適值其亡;凡三謁,皆不遇。乃陰使人窺其在舍而後過之,真走避不出;賈蒐之始出。促膝傾談,大相知悦。賈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飲,能雅諺,樂甚。酒欲盡,真蒐篋出飲器,玉卮無當,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滿;以小盞挹取入壺,並無少減。賈異之,堅求其術。真曰:“我不願相見者,君無他短,但貪心未靜耳。此乃仙家隱術,何能相授。”賈曰:“冤哉!我何貪。間萌奢想者,徒以貧耳。”一笑而散。由是往來無間,形骸盡忘。每值乏窘,真輒出黑石一塊,吹咒其上,以磨瓦礫,立刻化爲白金,便以贈生;僅足所用,未嚐贏餘。賈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貪,如何,如何!”賈思明告必不可得,將乘其醉睡,竊石而要之。一日,飲既臥,賈潛起,蒐諸衣底。真覺之,曰:“子真喪心,不可處矣!”遂辭别,移居而去。

後年餘,賈游河幹,見一石瑩潔,絕類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寶。過數日,真忽至,瞧然若有所失。賈慰問之。真曰:“君前所見,乃仙人點金石也。曩從抱真子游,彼憐我介,以此相貽。醉後失去,隱蔔當在君所。如有還帶之恩,不敢忘報。”賈笑曰:“僕生平不敢欺友朋,誠如所蔔。但知管仲之貧者,莫如鮑叔,君且奈何?”真請以百金爲贈。賈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訣,一親試之,無憾矣。”真恐其寡信。賈曰:“君自仙人,豈不知賈某寧失信於朋友者哉!”真授其訣。賈顧砌上有巨石,將試之。真掣其肘,不聽前。賈乃俯掬磚半置砧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聽之。賈不磨?而磨砧;真變色欲與爭,而砧已化爲渾金。反石於真。真歎曰:“業如此,複何言。然妄以福祿加人,必遭天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領,肯之乎?”賈曰:“僕所以欲得錢者,原非欲窖藏之也。君尚視我爲財鹵耶?”真喜而去。

賈得金,且施且賈;不三年,施數已滿。真忽至,握手曰:“君信義人也!别後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以功德消罪。願勉之,勿替也。”賈問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平自愛,一毫不敢妄作。”賈爲設酒,遂與歡飲如初。賈至九十餘,狐猶時至其家。

長山某,賣解信藥,即垂危,灌之無不活;然祕其方,即戚好不傳也。一日,以株累被逮。妻弟餉食獄中,隱置信焉。坐待食已,而後告之。甲不信。少頃,腹中潰動,始大驚,罵曰,“畜產速行!家中雖有藥末,恐道遠難俟;急於城中物色薜荔爲末,清水一盞,速將來!”妻弟如其教。迨覓至,某已嘔瀉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遂傳。此亦猶狐之祕其石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廢寺,見其院宇零落,歎悼不已。僧在側曰:“今如有善信,暫起山門,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既而擧内外殿閣,並請裝修;客辭以不能。僧固強之,詞色悍怒。客懼,請即傾囊,於是倒裝而出,悉授僧。將行,僧止之曰:“君竭資實非所願,得毋甘心於我乎?不如先之。”遂握刀相向。客哀之切,弗聽;請自經,許之。逼置暗室而迫促之。適有防海將軍經寺外,遙自缺牆外望見一紅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馬入寺,前後冥蒐,竟不得。至暗室所,嚴扃雙扉,僧不肯開,托以妖異。將軍怒,斬關入,則見客縊梁上。救之,片時複蘇,詩得其情。又械問女子所在,實則烏有,蓋神佛現化也。殺僧,財物仍以歸客。客益募修廟宇。由此香火大盛。趙孝廉豐原言之最悉。

〈彭二掙〉

禹城韓公甫自言:“與邑人彭二掙並行於途,忽回首不見之,惟空蹇隨行。但聞號救甚急,細聽則在被囊中。近視囊内累然,雖則偏重,亦不得堕。欲出之,則囊口縫紉甚密;以刀斷線,始見彭犬臥其中。既出,問何以入,亦茫不自知。蓋其家有狐爲祟,事如此類甚多雲。”

〈何仙〉

長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蔔。乩神自稱何仙,乃純陽弟子,或謂是呂祖所跨鶴雲。每降,輒與人論文作詩。李太史質君師事之,丹黄課藝,理緒明切;太史揣摩成,賴何仙力居多焉,因之文學士多皈依之。然爲人決疑難事,多憑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朱文宗案臨濟南,試後,諸友請決等第。何仙索試藝,悉月旦之。座中有與樂陵李忭相善者,李固好學深思之士,眾屬望之,因出其文,代爲之請。乩注雲:“一等。”少間,又書雲:“適評李生,據文爲斷。然此生運數大晦,應犯夏楚。異哉!文與數適不相符,豈文宗不論文耶?諸公少待,試一往探之。”少頃,又書雲:“我適至提學署中,見文宗公事旁午,所焦慮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付幕客六七人,粟生、例監,都在其中,前世全無根氣,大半餓鬼道中游魂,乞食於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獄中八百年,損其目之精氣,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則天地異色,無正明也。中有一二爲人身所化者,閱卷分曹,恐不能適相值耳。”眾問挽回之術,書雲:“其術至實,人所共曉,何必問?”眾會其意,以告李。李懼,以文質孫太史子未,且訴以兆。太史讚其文,因解其惑。李以太史海内宗匠,心益壯,乩語不複置懷。後案發,竟居四等。太文大駭,取其文複閱之,殊無疵摘。評雲:“石門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謬至此,是必幕中醉漢,不識句讀者所爲。”於是眾益服何仙之神,共焚香祝謝之。乩書曰:“李生勿以暫時之屈,遂懷慚怍。當多寫試卷,益暴之,明歲可得優等。”李如其數。久之署中頗聞,懸牌特慰之。次歲果列優等,其靈應如此。異史氏曰:“幕中多此輩客,無怪京都醜婦巷中,至夕無閑床也。嗚呼!”

〈牛同人〉

(上缺)牛過父室,則翁臥牀上未醒,以此知為狐。怒曰:「狐可忍也,胡敗我倫!關聖號為『伏魔』,今何在,而任此類橫行!」因作表上玉帝,內微訴關帝之不職。久之,忽聞空中喊嘶聲,則關帝也。怒叱曰:「書生何得無禮!我豈耑掌為汝家驅狐耶?若稟訴不行,咎怨何辭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幾脫。少間,有黑面將軍縛一狐至,牽之而去,其怪遂絕。

後三年,濟南游擊女為狐所惑,百術不能遣。狐語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游擊亦不知牛何里,無可物色。適提學按臨,牛赴試,在省偶被營兵迕辱,忿愬游擊之門。游擊一聞其名,不勝驚喜,傴僂甚恭。立捉兵至,捆責盡法。已,乃實告以情。牛不得已,為之呈告關帝。俄頃,見金甲神降於其家。狐方在室,顏猝變,現形如犬,遶屋嗥竄。旋出自投階下。神言:「前帝不忍誅,今再犯不赦矣!」縶繫馬頸而去。

〈神女〉

米生者閩人,傳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蕭鼓如雷。問之居人,雲是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聽之笙歌繁響,醉中雅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投晚生刺焉。或見其衣冠樸陋,便問;“君系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於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炫目,豐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見生至,盡起爲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鏇,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也。”生遜謝而罷。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不複可以傾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功客,杯可容三鬥;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嚼,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複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透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歸。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言:“不識。”諸言:“予出入其門最撚。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鮑莊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曆械梏;以諸未穫,罪無申證,頌系之。年餘,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

家中田產盪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複,於是擕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簍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複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髫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葳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歸而無家,依於兄嫂。幸兄賢,爲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游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内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騁,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複耶?”生慘然於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爲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後入邑庫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複。

適閩中巡撫爲生祖門人,優恤甚厚,兄弟稱巨家矣。然生素清鯁,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嚐有所幹謁。一日,有客襄馬至門,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内,拜伏於地。生驚問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台,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千人,生平所不爲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廣公子大慚,起而别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馳馬而去。更半複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隻以畏人故耳,亦複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爲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子過矣!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爲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爲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聽;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黄紙一幅,爲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蠱,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既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有寵姬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悦,竊印爲之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還爲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逾數日,傅公於登堂申謝,納黄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爲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聲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爲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餚酒。公於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之,引盡百盞,面頰微頰,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爲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

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賈於江淮,爲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雲:“昔有巡撫愛妄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值,買而歸。妄愛之。先父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妄寄養於顧媼之家。顧,妄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妄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歎曰:“十年之物,複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爲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妄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沫以朝。後博士一擧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於。生抱病,女鳩匠爲材,令寬大倍於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至今傳爲“大材塚”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陝西延安人。與兄伯同居,友愛敦篤。伯三十而卒,無嗣;妻亦繼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則以一子爲兄後。甫擧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繼室不恤其子,將購一妾。鄰村有貨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稱意,情緒無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歸。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過其家。醉中忘其已死,從之而去。入其門,並非舊第,疑而問之。答雲:“新移此耳。”入而謀酒,則家釀已竭,囑仲坐待,挈瓶往沽。伸出立門外以俟之。見一婦人控驢而過,有童子隨之,年可八九歲,面目神色,絕類其兄。心惻然動,急委綴之,便問:“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驚,又問:“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門,婦人下驢入。仲執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諾而入。頃之,一媼出窺,真其嫂也。訝叔何來。仲大悲,隨之而入。見廬落亦複整頓,因問:“兄何在?”曰:“責負未歸。”問:“跨驢何人?”曰:“此汝兄妄甘氏,生兩男矣。長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見者阿小。”坐久,酒漸解,始悟所見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懼。嫂溫酒治具。仲急欲見兄,促阿小覓之。良久,哭而歸曰:“李家負欠不還,反與父鬧。”仲聞之,與阿小奔而去,見有兩人方?兄地上。仲怒,奮拳直入,當者盡踣。急救兄起,敵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無算,始起。執兄手,頓足哀泣;兄亦泣。既歸,擧家慰問,乃具酒食,兄弟相慶。居無何,一少年入,年約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兩男子,而墳墓不掃;弟又子少而鰥,奈何?”伯亦淒惻。嫂謂伯曰:“遣阿小從叔去,亦得。”阿小聞之,依叔肘下,眷戀不去。仲撫之,倍益酸辛。問:“汝樂從否?”答雲:“樂從。”仲念鬼雖非人,慰情亦勝無也,因爲解顏。伯曰:“從去,但勿嬌慣,宜啖以血肉,驅向日中曝之,午過乃已。六七歲兒,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壽耳。”言間,門外有少女窺聽,意致溫婉。仲疑爲兄女,便以問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妄妹也。孤而無歸,寄養十年矣。”問:“已字否?”伯雲:“尚未。近有媒議東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語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頗有動於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設榻於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戀湘裙,將設法以窺兄意,遂别兄就榻。時方初春,氣候猶寒,齋中夙無煙火,森然起栗。對燭冷坐,思得小飲,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鬥酒置案上。仲喜極,問:“誰之爲?”答雲:“湘姨。”酒將盡,又以灰覆盆火,擲床下。仲問:“爺娘寢乎?”曰:“睡已久矣。”“汝寢何所?”曰:“與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門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愛慕之;又以其能撫阿小,欲得之心益堅,輾轉床頭,終夜不寢。早起,告兄曰:“弟孑然無偶,煩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擔者,物色當自有人。地下即有佳麗,恐於弟無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會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針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爲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撫阿小,亦得。”伯但搖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試捉湘裙強刺驗之,不可乃已。”遂握針出門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則血痕猶濕。蓋聞伯言時,早自試之矣。嫂釋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喬才久矣,尚爲之代慮耶?”妄聞之怒,趨近湘裙,以指刺匡而罵曰;“淫婢不羞!欲從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願!”湘裙愧憤,哭欲覓死,擧家騰沸。仲乃大慚,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複來,恐損其生氣也。”仲諾之。

既歸,偽增其年,托言兄賣婢之遺腹子。眾以其貌酷類,亦信爲伯遺體。仲教之讀,輒遣抱一卷就日中誦之。初以爲苦,久而漸安。六月中,幾案灼人,而兒戲且讀,殊無少怨。兒甚惠,日盡半卷,夜與叔抵足,恒背誦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複作“燕樓”想矣。

一日,雙媒來爲阿小議姻,中饋無人,心甚燥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緣婢子不識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從,更欲從何人者?”見湘裙立其後,心甚歡悦。肅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趨出。少間複入,則甘氏已去。湘裙卸妝入廚下,刀砧盈耳矣。俄而餚栽羅列,烹飪得宜。客去,仲入,見湘裙凝妝坐室中,遂與交拜成禮。至晚,女仍欲與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陽氣溫之,不可離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間杯酒一往歡會而已。湘裙撫前子如已出,仲益賢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戲問:“陰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見。惟鄰女葳靈仙,群以爲美;顧貌亦猶人,要善修飾耳。與妄往還最久,心中竊鄙其盪也。如欲見之,頃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見。女把筆似欲作書,既而擲管曰:“不可,不可!”強之再四,乃曰;“勿爲所惑。”仲諾之。遂裂紙作數畫若符,於門外焚之。少時,簾動鉤鳴,吃吃作笑聲。女起曳入,高髫雲翹,殆類畫圖。扶坐床頭,酌酒相叙間闊。初見仲,猶以紅袖掩口,不甚縱談;數盞後,嬉狎無忌,漸伸一足壓仲衣。仲心迷亂,不知魂之所舍。前唯礙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頃刻不離於側。葳靈仙忽起,搴簾而出;湘裙從之,仲亦從之。葳靈仙握仲,趨入他室。湘裙甚恨,而無可如何,憤然歸室,聽其所爲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責之曰:“不聽我言,後恐卻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樂而散。次夕,葳靈仙不召自來。湘裙甚厭見之,傲不爲禮;仙竟與仲相將而去。如此數夕。女望其來,則詬辱之,而亦不能卻也。月餘,仲病不起,始大悔,喚湘裙與共寢處,冀可避之;晝夜防稍懈,則人鬼已在陽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與爭,湘裙荏弱,手足皆爲所傷。仲寢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見吾姊矣!”又數日,仲冥然遂死。

初見二隸執牒入,不覺從去。至途患無資斧,邀隸便道過兄所。兄見之,驚駭失色,問:“弟近何作?”仲曰:“無他,但有鬼病耳。”實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謂隸曰:“姑笑納之。吾弟罪不應死,請釋歸,我使豚兒從去,或無不諧。”便喚阿大陪隸飲。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喚葳靈仙。俄至,見仲欲遁。伯揪返罵曰;“淫婢!生爲盪婦,死爲賤鬼,不齒群眾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雲鬢蓬飛,妖容頓減。久之,一嫗來,伏地哀懇。伯又責姬縱女宣淫,呵詈移時,始令與女俱去。仍乃送仲出,飄忽間已抵家門,直抵臥室,豁然若寤,始知適間之已死也。伯責湘裙曰:“我與若姊,謂汝賢能,故使從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設非名分之嫌,便當撻楚!”湘裙慚懼啜泣,望伯伏謝。伯顧阿小喜曰:“兒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辭曰:“弟事未辦,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漸知戀父;見父出,零涕從之。父曰:“從叔最樂,我行複來耳。”轉身遂逝,自此不複通聞問矣。後阿小娶婦,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撫其孤,如侄生時。仲年八十,其子二十餘矣,乃析之。湘裙無所出。一日,謂仲曰:“我先驅狐狸於地下可乎?”盛妝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異史氏曰:“天下之友愛如仲,幾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陽絕陰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誠心所格;在人無此理,在天寧有此數乎?地下生子,願承前業者,想亦不少;恐承絕產之賢兄賢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劉孝廉,能記前身事。自言一世爲搢紳,行多玷。六十二歲而殁,初見冥王,待如鄉先生禮,賜坐,飲以茶。覷冥王盞中茶色清徹,己盞中濁如膠。暗疑迷魂湯得勿此乎?乘冥王他顧,以盞就案角瀉之,偽爲盡者。

俄頃稽前生惡錄,怒命群鬼捽下,罰作馬。即有厲鬼縶去。行至一家,門限甚高,不可逾。方趦趄間,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顧,則身已在櫪下矣。但聞人曰:“驪馬生駒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覺大餒,不得已,就牝馬求乳。逾四五年間,體修偉。甚畏撻楚,見鞭則懼而逸。主人騎,必覆障泥,緩轡徐徐,猶不甚苦;惟奴僕圉人,不加韉裝以行,兩踝夾擊,痛徹心腑。於是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罰限未滿,責其規避,剝其皮革,罰爲犬。意懊喪不欲行。群鬼亂撻之,痛極而竄於野。自念不如死,憤投絕壁,顛莫能起。自顧則身伏竇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複生於人世矣。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爲犬經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規避。而主人又豢養不肯戮。乃故齧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殺之。

冥王鞫狀,怒其狂猘,笞數百,俾作蛇。囚於幽室,暗不見天。悶甚,緣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視則身伏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殘生類,饑吞木實。積年餘,每思自盡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臥草中,聞車過,遽出當路,車馳壓之,斷爲兩。

冥王訝其速至,因蒲伏自剖。冥王以無罪見殺原之,准其滿限複爲人,是爲劉公。公生而能言,文章書史,過輒成誦。辛酉擧孝廉。每勸人:乘馬必厚其障泥;股夾之刑,勝於鞭楚也。

異史氏曰:“毛角之儔,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無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賤者爲善,如求花而種其樹;貴者爲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種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將負鹽車,受羈馽,與之爲馬。不然,且將啖便液,受烹割,與之爲犬。又不然,且將披鱗介,葬鶴鸛,與之爲蛇。”

〈長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厭禳之術。有道士遇之,賞其慧,納爲弟子。啟牙籤,出二卷――上卷驅狐,下卷驅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書,衣食佳麗皆有之。”問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觀王赤城也。”留數日,盡傳其訣。石由此精於符策,委讚者踵接於門。

一日,有叟來,自稱翁姓,炫陳幣帛,謂其女鬼病已殆,必求親詣。石聞病危,辭不受讚,姑與俱往。十餘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華好。入室,見少女臥觳幛中,婢以鉤掛幛。望之,年十四五許,支綴於床,形容已槁。近臨之,忽開目雲:“良醫至矣。”擧家皆喜,謂其不語已數日矣。石乃出,因詰病狀。叟曰:“白晝見少年來,與共寢處,捉之已杏;少間複至,意其爲鬼。”石曰:“其鬼也,驅之匪難,恐其是狐,則非餘所敢知矣。”叟雲:“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於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肅。石疑是主人眷屬,起而問之。曰:“我鬼也。翁家盡狐。偶悦其女紅亭,姑止焉。鬼爲狐祟,陰騭無傷,君何必離人之緣而護之也?女之姊長亭,光豔尤絕。敬留全璧,以待高賢。彼如許字,方可爲之施治;爾時我當自去。”石諾之。是夜,少年不複至,女頓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請石入視。石焚舊符,乃坐診之。見繡幕有女郎,麗若天人,心知其長亭也。診已,索水灑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間,意動神流。石生此際,心殊不在鬼矣。出辭叟,托制藥去,數日不返。鬼益肆,除長亭外,子婦婢女,俱被淫惑。又以僕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狀,扶杖而出。叟拜已,問故,曰:“此鰥之難也!裹夜婢子登榻,傾跌,堕湯夫人泡兩足耳。”叟問:“何久不續?”石曰:“恨不得清門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當自至,無煩玉趾也。”又數日,叟複來,石跛而見之。叟慰問三數語,便曰:“頃與荆人言,君如驅鬼去,使擧家安枕,小女長亭,年十七矣,願遣奉事君子;”石喜,頓首於地。乃謂叟:“雅意若此,病軀何敢複愛。”立刻出門,並騎而去。入視祟者既畢,石恐背約,請與媼盟。媼遽出曰:“先生何見疑也?”即以長亭所插金簪,授石爲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爲祓除。惟長亭深匿無蹟;遂寫一佩符,使人持贈之。是夜寂然,鬼影盡滅,惟紅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辭去,叟挽止殷懇。至晚,餚核羅列,勸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辭客去。石方就枕,聞叩扉甚急;起視,則長亭掩入,辭氣倉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徑返身去。石戰懼無色,越垣急竄。遙見火光,疾奔而往,則里人夜獵者也。喜。待獵畢。乃與俱歸。心懷怨憤,無之可伸,思欲之汴尋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廢已久,日夜籌思,莫決進止。忽一日,雙輿至門,則翁媼送長亭至,謂石曰:“囊夜之歸,胡再不謀?”石見長亭,怨恨都消,故亦隱而不發。媼促兩人庭拜訖。石將設筵,辭曰:“我非閑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爲長亭一念老身,爲幸多矣。”登車遂去。蓋殺婿之謀,媼不之聞;及追之不得而返,媼始知之,頗不能平,與叟日相詬誶。長亭亦飲泣不食。媼強送女來,非翁意也。長亭入門,詰之,始知其故。

過兩三月,翁家取女歸寧。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時一涕零。年餘,生一子,名慧兒,買乳媼哺之。然兒善啼。夜必歸母。一日,翁家又以輿來,言媼思女甚。長亭益悲,石不忍複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長亭乃自歸。别時,以一月爲期,既而半載無耗。遣人往探之,則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馀,望想都絕,而兒啼終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傷;因而病憊,苫次彌留,不能受賓朋之弔。方昏憤間,忽聞婦人哭入。視之,則??經者長亭也。石大悲,一慟遂絕。婢驚呼,女始輟泣,撫之良久,始漸蘇。自疑已死,謂相聚於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嚴父心,尼歸三載,誠所負心。適家人由海東經此,得翁凶問。妄遵嚴命而絕兒女之情,不敢循亂命而失翁媳之禮。妄來時,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間,兒投懷中。言已,始撫之,泣曰:“我有父,兒無母矣!”兒亦嗷啕,一室掩泣。女起,經理家政,柩前牲盛潔備,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請石外兄款洽弔客。喪既閉,石始杖而能起,相與營謀齋葬。葬已,女欲辭歸,以受背父之譴。夫挽兒號,隱忍而止。未幾,有人來告母病,乃謂石曰:“妄爲君父來,君不爲妄母放令去耶?”石許之。女使乳媼抱兒他適,涕?出門而去。去後,數年不返。石父子漸亦忘之。

一日,昧爽啟扉,則長亭飄入。石方駭問,女戚然坐榻上,歎曰:“生長閨閣,視一里爲遙;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細詰之,女欲言複止。請之不已,哭曰:“今爲君言,恐妄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邇年徙居晉界,僦居趙縉紳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紅亭妻其公子。公子數逋盪,家庭頗不相安。妹歸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還。公子忿恨,不知何處聘一惡人來,遣神綰鎖,縛老父去。一門大駭,頃刻四散矣。”石聞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雖不仁,妄之父也。妄與君琴瑟數年,止有相好而無相尤。今日人亡家敗,百口流離,即不爲父傷,寧不爲妄弔乎!聞之忭舞,更無片語相慰藉,何不義也!”拂袖而出。石追謝之,亦已渺矣。帳然自悔,拚已決絕。過二三日,媼與女俱來,石喜慰問。母子俱伏。驚而詢之,母子俱哭。女曰:“妄負氣而去,今不能自堅,又欲求人,複何顏矣!”石曰:“嶽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聞禍而樂,亦猶人情,卿何不能暫忍?”女曰:“頃於途中遇母,始知縶吾父者,蓋君師也。”石曰:“果爾,亦大易。然翁不歸,則卿之父子離散;恐翁歸,則卿之夫泣兒悲也。”媼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報。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詢至元帝觀,則赤城歸未久。入而參之,便問:“何來?”石視廚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來,爲此老魁。”赤誠詰之,曰:“是吾嶽也。”因以實告。道士謂其狡詐,不肯輕釋。固請,乃許之。石因備述其詐,狐聞之,塞身入竈,似有慚狀。道士笑曰:“彼羞惡之心,未盡亡也。”石起,牽之而出,以刀斷索抽之。狐痛極,齒齦齦然。石不遽抽,而頓挫之,笑問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晴啖閃,似有慍色。既釋,搖尾出觀而去。

石辭歸。三日前,已有人報叟信,媼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複遷還故居矣,村舍鄰邇,音問可以不梗。妄欲歸省,三日可鏇。君信之否?”曰:“兒生而無母,未便殤摺。我日日鰥居,習已成慣。今不似趙公子,而反德報之,所以爲卿者盡矣。如其不還,在卿爲負義,道里雖近,當亦不複過問,何不信之與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問:“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戲弄,來能忘懷,言之絮絮;妄不欲複聞,故早來也。”自此閨中之往來無間,而翁婿間尚不通弔慶雲。

異史氏曰:“狐情反複,譎詐已甚。悔婚之事,兩女而一轍,詭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啟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愛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複押弄於危急之中,何怪其沒齒不忘也!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類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東安人。其父名廉,性戇拙。因與里中富室羊姓有?,羊先死;數年,廉病垂危,謂人曰:“羊某今賄囑冥使榜我矣。”俄而身赤腫,號呼遂死。席慘怛不食,曰:“我父樸訥,今見陵於強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自此不複言,時坐時立,狀類癡,蓋魂已離舍矣。

席覺初出門,莫知所往,但見路有行人,便問城邑。少選,入城。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臥檐下,似甚狼狽。擧目見子,潸然流涕,便謂:“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榜掠,脛股摧殘甚矣!”席怒,大罵獄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豈汝等死魁所能操耶!”遂出,抽筆爲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懼,内外賄通,始出質理。城隍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席忿氣無所複伸,冥行百餘里,至郡,以官役私狀,告之郡司。遲之半月,始得質理。郡司撲席,仍批城隍複案。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役至門辭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訴郡邑之酷貪。冥王立拘質對。二官密遣腹心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過數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猶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喚入。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席受笞,喊曰:“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兩鬼掉席下,見東墀有鐵床,熾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複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約一時許,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猶幸跛而能行。複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呼?”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王曰:“訟何詞?”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鋸解其體。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將就縛,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複押回。冥王又問:“尚敢訟否?”答曰:“必訟!”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聞,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又聞一鬼雲:“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摺而下,其痛倍苦。俄頃,半身聞矣。板解,兩身俱僕。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複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複裂,半步而踣。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複問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

隸率出北門,指示歸途,反身遂去。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奈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爲帝勳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奔馳間,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回複見冥王。竊意冥王益怒,禍必更慘;而王殊無厲容,謂席曰:“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爲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嗚呼爲。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親視之。席謝而下。鬼與俱出,至途,驅而罵曰:“奸猾贼!頻頻翻複,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席張目叱曰:“鬼子胡爲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楚。請反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複何勞相送。”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蹇緩,行數步,輒憩路側。鬼含怒不敢複言。約半日,至一村,一門半辟,鬼引與共坐;席便據門閩。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爲嬰兒。憤啼不乳,三日遂殤。魂搖搖不忘灌口,約奔數十里,忽見羽葆來,椿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鹵簿,爲前馬所執,縶送車前。仰見車中一少年,豐儀瑰瑋。問席:“何人?”席冤憤正無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當能作威福,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俄至一處,官府十餘員,迎謁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已而指席謂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塑,宜即爲之剖決。”席詢之從者,始知車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即二郎也。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

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衙隸俱在。少頃,檻車中有囚人出,則冥王及郡司、城隍也。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栗,狀若伏鼠。二郎援筆立判;頃之,傳下判語,令案中人共視之。判雲:“勘得冥王者:職膺王爵,身受帝恩。自應貞潔以率臣僚,不當貪墨以速官謗。而乃繁纓榮戟,徒誇品秩之尊;羊狠.狼貪,竟玷人臣之節。斧敲斯,斯入木,婦子之皮骨皆空;鯨吞魚,魚、食蝦,螻蟻之微生可憫。當掬西江之水,爲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城隍、郡司,爲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雖則職居下列,而盡瘁者不辭摺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強項。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颺其狙獪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贓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脱皮換革,仍令胎生。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隻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颺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鹹知獄吏爲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以法場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觔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馀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償席生之孝。即押赴東嶽施行。”又謂席廉:“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

席乃抄其判詞,途中父子共讀之。既至家,席先蘇;令家人啟棺視父。僵屍猶冰,俟之終日,漸溫而活。及索抄詞,則已無矣。自此,家道日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爲席有。里人或有買其田者,夜夢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種作,則終年升鬥無所穫,於是複鬻於席。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異史氏曰:“人人言淨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而況死而又死,生而複生者乎?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

〈素秋〉

俞慎,字謹庵,顺天舊家子。赴試入都,舍於郊郭。時見對戶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漸近與語,風雅尤絕。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與款宴。問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公子聞與同姓,又益親洽,因訂爲昆仲,少年遂以名減字爲忱。明日,過其家,書舍光潔;然門庭取落,更無廝僕。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約十三四,肌膚瑩澈,粉玉無其白也。少頃,托茗獻客,家中亦無婢媼。公子異之,數語遂出。由是友愛如胞。恂九無日不來寓所,或留共宿,則以弱妹無伴爲辭。公子曰:“吾弟留寓千里,曾無應門之僮,兄妹纖弱,何以爲生矣?計不如從我去,有鬥舍可共棲止,如何?”恂九喜,約以闈後。試畢,恂九邀公予去,曰:“中秋月明如晝,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違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溫涼,便入複室,下簾治具。少間,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予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頃之,搴簾出,則一青衣婢捧壺;又一媼托拌進烹魚。公子訝曰:“此輩何來?不早從事,而煩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聞簾内吃吃作笑聲,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終,婢媼撤器,公子適嗽,誤堕婢衣;婢隨唾而倒,碎碗流炙。視婢,則帛剪小人,僅四寸許。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複出,奔走如故。公子大異之。恂九日:“此不過妹子幼時,蔔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問:“弟妹都已長成,何未婚姻?”答雲:“先人即世,去留尚無定所,故此遲遲。”遂與商定行期,鬻宅,擕妹與公子俱西。既歸,除舍舍之;又遣一婢爲之服役。公子妻,韓侍郎之猶女也,尤憐愛素秋,飲食共之。公子與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試作一藝,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勸赴童試。恂九曰:“姑爲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於得失,故不爲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爲扼腕,奮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欲爲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發舒,不覺中熱,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公子喜,試期送入場,邑、郡、道皆第一。益與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試,並爲郡、邑冠軍。恂九名大噪,遠近爭婚之,恂九悉卻去。公子力勸之,乃以場後爲解。無何,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相與傳頌;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畢黜。時方對酌,公子尚強作噱;恂九失色,酒盞傾堕,身僕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張目謂公予曰:“吾兩人情雖如胞,實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策。銜恩無可相報,素秋已長成,既蒙嫂氏撫愛,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亂命也!其將謂我人頭畜鳴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爲購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囑妹曰:“我沒後,即闔棺,無令一人開視。”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傷,如喪手足。然竊疑其囑異,俟素秋他出,啟而視之,則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魚徑尺,僵臥其中。駭異間,素秋促入,慘然曰:“兄弟何所隔閡?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傳布飛颺,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妹寧不知我心乎?即中饋當無漏言,請勿慮。”遂速蔔吉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論婚於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以商素秋,素秋不應。公於曰;“妹子年已二十矣,長而不嫁,人其謂我何?”對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顧無福相,不願入侯門,寒士而可。”公子曰:“諾。”不數日,冰媒相屬,卒無所可。先是,公子之妻弟韓荃來弔,得窺素秋,心愛悦之,欲購作小妻。謀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予知。韓去,終不能釋,托媒風示公子,許爲買鄉場關節。公子聞之,大怒詬罵,將致意者批逐出門,自此交往遂絕。適有故尚書之孫某甲,將娶而婦忽卒,亦遣冰來。其甲第雲連,公予之所素識,然欲一見其人,因與媒約,使甲躬謁。及期,垂簾於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襄馬騶從.,炫耀閭里;人又秀雅如處子。公子大悦,見者鹹讚美之,而素秋殊不樂。公予不聽,竟許之,盛備奩裝,計費不赀,素秋固止之,但討一老大婢,供給使而已。公子亦不之聽,卒厚贈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系念之,每月輒一歸寧。來時,奩中珠繡,必擕數事,付嫂收貯。嫂未知其意,亦姑從之。甲少孤,有寡母溺愛過於尋常,日近匪人,漸誘淫賭,家傳書畫鼎彝,皆以鬻償戲債。而韓荃與有瓜葛,因招飲而竊探之,願以兩妄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韓固求之,甲意似搖,然恐公子不甘。韓曰:“我與彼至戚,此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彼亦無如何;萬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謹庵哉!”遂盛妝兩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約,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約期而去。至日,慮韓詐諼,夜候於途,果有輿來,啟簾照驗不虛,乃導去,姑置齋中。韓僕以五百金交兑俱明。甲奔入,偽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妝,草草遂出。輿既發,夜迷不知何所,?行良遠,殊不可到。忽見二巨燭來,眾竊喜其可以問途。無何,至前,則巨蟒兩目如燈。眾大駭,人馬俱竄,委輿路側。將曙複集,則空輿存焉。意必葬於蛇腹,歸告主人,垂首喪氣而已。

數日後,公子遣人詣妹,始知爲惡人賺去,初不疑其婿之偽也。取婢歸,細詰情蹟,微窺其變。忿甚,遍戀郡邑。某甲懼,求救於韓。韓以金妄兩亡,正複懊喪,斥絕不爲力。甲呆憨無所複計,各處勾牒至,俱以賂囑免行。月餘,金珠服飾,典貨一空。公子於憲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嚴令,甲知不可複匿,始出,至公堂實情盡吐。蒙憲票拘韓對質。韓懼,以情告父。父時已休致,怒其所爲不法,執付隸。既見諸官府,言及遇蟒之變,悉謂其詞枝;家人榜掠殆遍,甲亦屢被敲楚。幸母日鬻田產,上下營救,刑輕得不死,而韓僕已瘐斃矣。韓久困囹圄,願助甲賂公子千金,哀求罷訟。公子不許。甲母又請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尋訪;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許之。甲家綦貧,貨宅辦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來,乞其延緩。

逾數日,公子夜坐齋頭,素秋偕一媼,驀然忽入。公子駭問:“妹固無恙耶?”笑曰:“蟒變乃妹之小術耳。當夜竄入一秀才家,依於其母。彼自言識兄,今在門外。請入之也。”公子倒屣而出,燭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素以聲氣相善。把臂入齋,款洽臻至。傾談既久,始知顛未。初,素秋昧爽款生門,母納入,詰之,知爲公子妹,便欲馳報。素秋止之,因與母居。慧能解意,母悦之。以子無婦,竊屬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爲辭。生亦以公予交契,故不肯作無媒之合,但頻頻偵聽。知訟事已有關說,素秋乃告母欲歸。母遣生率一媼送之,即囑媼媒焉。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竊有心而未言也;及聞媼言,大喜,即與生面訂爲好。先是,素秋夜歸,將使公子得金而後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憤無所泄,故索金以敗之耳。今複見妹,萬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諸兩家,頓罷之。又念生家故不甚豐,道賒遠,親迎殊艱,因移生母來,居以恂九舊第;生亦備幣帛鼓樂,婚嫁成禮。一日,嫂戲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愛,猶憶之否?”素秋笑,因顧婢曰:“憶之否?”嫂不解,研伺之,蓋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筆畫其兩眉,驅之去,即對燭獨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術,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生將與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強挽之而去。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歸,隱有退志。逾年,母卒,遂不複言進取矣。一日,素秋告嫂曰:“向問我術,固未肯以此駭物聽也。今遠别,行有日矣,請祕授之,亦可以避兵燹。”驚而問之。答曰:“三年後,此處當無人煙。妾荏弱不堪驚恐,將蹈海濱而隱。大哥富貴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乃以術悉授嫂。數日,又告公子。留之不得,至於泣下,問:“往何所?”即亦不言。雞鳴早起,擕一白須奴,控雙衛而去。公子陰使人尾送之,至膠萊之界,塵霧幛天,既晴,已迷所往。三年後,闖寇犯顺,村舍爲墟。韓夫人剪帛置門内,寇至,見雲繞韋馱高丈餘,遂駭走,以是得保無恙焉。

後村中有賈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發盡黑,猝不能認。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語:秋姑亦甚安樂。”問其居何里,曰:“遠矣,遠矣!”匆匆遂去。公子聞之,使人於所在遍訪之,竟無蹤蹟。

異史氏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其來舊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堅。寧知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擊不中,冥然遂死,蠹魚之癡,一何可憐!傷哉雄飛,不如雌伏。”

〈賈奉雉〉

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灑然,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馀,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爲標准,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爲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爲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内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别去。是秋入閑複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出所擬七題,使賈作之。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爲可,又令複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弱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梗楚,不能複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隻此已足,可以來閣群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曆曆在心。然把筆終以爲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竟不能複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回憶場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複訪郎,嗒喪而歸。未幾,榜發,竟中經魁。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悶也?”曰:“僕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蹟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僕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悦,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吾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

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聽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内惟一幾一榻。賈解屨登榻,月明穿射矣;覺微饑,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複來。坐久寂然,杏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髒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搪下。乍見,甚驚;因憶口幣言,即複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初,夫妻與婢同室,押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雲:“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爲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呵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僕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别。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里餘,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問奇事耶?僕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爲之易衣;迨殁,兩孫窮取,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偽。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利、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卑陋劣少丈。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熏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恒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承顺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疇爾與之。賈怒,擕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複理舊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餘,吳氏猶時饋餉,而祥父子絕蹟矣。

是歲,試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果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遂連捷登進士第。又數年,以侍禦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台,一時稱盛。賈爲人鯁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女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馀勢以作威福,横占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娶爲妄。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當道交章攻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時果入泮已久,爲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屬果,夫妻擕一僕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來,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禦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盪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杏。僕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歎曰:‘亦複誰人識得!’遂棄去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處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

〈胭脂〉

東昌卞氏,業牛醫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於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以故及笄未字。對戶龔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謔,女閨中談友也。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豐采甚都。女意似動,秋波縈轉之。少年俯其首趨而去。去既遠,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王問:“識得此郎否?”女曰:“不識。”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妄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闌也。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言,王笑而去。

數日無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縈念頗苦,漸廢飲食,寢疾懾頓。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爾日别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語曰;“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非爲此否?”女賴顏良久。王戲之曰:“果爲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其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歎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賤,即遣媒來,疾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領之,遂去。王幼時與鄰生宿介通,即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爲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幸其有機之可乘也。將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次夜,逾垣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内問:“誰何?”答以“鄂生”。女曰:“妄所以念君者,爲百年,不爲一夕。郎果愛妄,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纖腕爲信。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即抱求歡。女無力撑拒,僕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曳之。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妄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如此!若複爾爾,便當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蹟敗露,不敢複強,但請後會。女以親迎爲期。宿以爲遠,又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複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揣衣抉,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之,不應。疑婦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以情告。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猶意深夜無人,遺落當猶在途也。早起尋之,亦複杏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嚐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扃,潛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莢若絮帛,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息而出。逾數夕,越牆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蹟,知爲女來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刀;媼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殺之。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能言,俄頃已絕。於牆下得繡履,媼視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告之;但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於邑。邑宰拘鄂。鄂爲人謹訥。年十九歲,見客羞澀如童子。被執,駭絕。上堂不知置詞,惟有戰悚。宰益信其情真,横加牿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誣服。既解郡,敲撲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相質;及相遭,女輒詬詈,遂結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往來複訊,經數官無異詞。

後委濟南府複案。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疑其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得盡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籌思數日,始鞫之。先問胭脂:“訂約後,有知者否?”答:“無之。”“遇鄂生時,别有人否?”亦答:“無之。”乃喚生上,溫語慰之。生自言:“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與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並無一言。”吳公叱女曰:“適言側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無關涉。”公罷質,命拘王氏。數日已至,又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對:“不知。”公詐之曰,“胭脂供言,殺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隱匿?”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詰之,始述其前後相戲之詞。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公問王氏:“既戲後,曾語何人?”王供:“無之。”公怒曰:“夫妻在床,應無不言者,何得雲無?”王供:“丈夫久客未歸。”公曰:“雖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桔十指。婦不得已,實供:“曾與宿言。”公於是釋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嚴械之。宿自供:“賺女是真。自失履後,未敢複往,殺人實不知情。”公怒曰:“逾牆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

然宿雖放縱無行,故東國名士。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又有憐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公討其招供,反衰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於院、司,移案再鞫。問宿生:“鞋遺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婦門時,猶在袖中。”轉詰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幾?”供言:“無有。”公曰:“淫亂之人豈得私一個?”供言:“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後非無見挑者,身實未敢相從。”因使指其人以實之,供雲:“同里毛大,屢挑而屢拒之矣。”公曰:“何忽貞白如此?”命榜之。婦頓首出血,力辯無有,乃釋之。又詰:“汝夫遠出,寧無有托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饋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蓋甲、乙皆巷中游盪子,有心於婦而未發者也。公悉籍其名,並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便謂:“曩夢神人相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公以三未置地,將並加之;括發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系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少間,喚出驗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贼也!”蓋公先使人以灰塗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於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隻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爲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而逾園牆,便如鳥堕;冒劉郎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驚?,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摺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爲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幺鳳於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於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蝶過牆,隔窗有耳;蓮花瓣卸,堕地無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於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於不續。彼逾牆鑽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撲,摺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凶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開戶迎風,喜得履張生之蹟;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椽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於鬼。浪乘搓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認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脱網鴻離。風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以快人心。胭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異。以月殿之仙人,自應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雎而念好速,竟繞春婆之夢;怨揲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爲因一線纏縈,致使群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胭脂’;惹鷙鳥之紛飛,並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於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於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璧之無瑕;縲絏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

案既結,遐邇傳誦焉。自吳公鞫後,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硯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爲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爲人姍笑,日夜縈回,無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爲之委禽,送鼓吹焉。

異史氏說:“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爲冤,誰複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味,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摺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細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坐堂上,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餘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嚐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後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曰,“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先生閱文至此而和之曰:“寶藏將山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嚐見他,登高怕險;那曾見,會水瀹殺?”此亦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阿纖〉

奚山者,高密人。貿販爲業,往往客蒙沂之間。一日,途中阻雨,及至所常宿處,而夜已深,遍叩肆門,無有應者,徘徊廡下。忽二扉豁開,一叟出,便納客入。山喜從之。縶蹇登堂,堂上迄無幾榻。叟曰;“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非賣食沽飲者。家中無多手指,惟有老荆弱女,眠熟矣。雖有宿餚,苦少烹?,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頃,以足床來置地上,促客坐;又擕一短足幾至。拔來報往,蝶躞.甚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少間,一女郎出行酒。叟顧曰:“我家阿纖興矣。”視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竊屬意焉。因問叟清貫尊閥,答雲:“士虛,姓古。子孫皆夭摺,剩有此女。適不忍攪其酣睡,想老荆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言:“未字。”山竊喜。既而品味雜陳,似所宿具。食已,致恭而言曰:“萍水之人,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僕有幼弟三郎,十七歲矣。讀書肄業,頗不頑冥。欲求援系,不嫌寒賤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山都應之,遂起展謝。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唱,叟已出,呼客盅沫。束裝已,酬以飯金。固辭曰:“客留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爲婚姻乎?”

既别,客月餘,乃返。去村里餘,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既近,疑似阿纖。女郎亦頻轉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唯唯。媼慘然’曰:“不幸老翁壓於敗堵,今將上墓。家虛無人,請少待路側,行即還也。”遂入林去,移時始來。途已昏冥,遂與偕行。道其孤弱,不覺哀啼;山亦酸惻。媼曰:“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阿纖既爲君家婦,過此恐遲時日,不如早夜同歸。”山可之。既至家,媼挑燈供客已,謂山曰:“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二十餘石,遠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一囊去,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數石粟,糶作路用,煩驅蹄?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戶,一碩腹男子出,告以故,傾囊先歸。俄有兩夫以五騾至。媼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爲操量執概,母放女收,頃刻盈裝,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盡。既而以金授媼。媼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東。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頭賃騎,談僕乃返。既歸,山以情告父母。相見甚喜,即以别第館媼,蔔吉爲三郎完婚。媼治奩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晝夜績織,無停晷。以是上下悉憐悦之。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舊鄰,偶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曰:“客誤矣。東鄰爲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山甚訝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第後牆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眾共往,則已渺矣。群疑是物爲妖。後十餘日,複入視,寂無形聲;又年餘,始有居人。”山益奇之。歸家私語,竊疑新婦非人,陰爲三郎慮;而三郎篤愛如常。久之,家人紛相猜議。女微察之,夜中語三郎曰:“妄從君數載,未嚐少失婦德;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區區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鹹以福澤歸卿,烏得有異言?”女曰:“君無二心,妄豈不知;但眾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終不釋,日求善撲之貓,以覘其意。女雖不懼,然蹙蹙不快。一夕,謂媼小恙,辭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訊,則室内已空。駭極,使人於四途蹤蹟之,並無消息。中心營營,寢食都廢。而父兄皆以爲幸,交慰藉之,將爲續婚;而三郎殊不悸。俟之年餘,音問已絕。父兄輒相謂責,不得已,以重金買妾;然思阿纖不衰。

又數年,奚家日漸貧,由是鹹憶阿纖,有叔弟嵐,以故至膠,迂道宿表戚陸生家。夜聞鄰哭甚哀,未遑詰也。既返,複聞之,因問主人。答雲:“數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於此。於是月前,姥死,女獨處,無一線之親,是以哀耳。”問:“何姓?”曰:“姓古。嚐閉戶不與里社通,故來悉其家世。”嵐驚曰:“是吾嫂也!”因往款扉。有人揮涕出。隔扉應曰:“客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關,我是叔家阿遂。”女聞之,拔關納入,訴其孤苦,意淒愴悲懷。嵐曰:“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愴然曰:“我以人不齒數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如欲複還,當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藥求死耳!”嵐既歸,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馳去。夫妻相見,各有涕液。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生,窺女美,陰欲圖致爲妄,數年不取其直,頻風示媼,媼絕之。媼死,竊幸可謀,而三郎忽至。通計房租以留難之。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頗有憂色。女曰:“不妨。”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餘石,償租有餘。三朗喜,以告謝。謝不受粟,故索金。女歎曰,“此皆妄身之惡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將訟於邑。陸氏止之,爲散粟子里黨,斂資償謝,以車送兩人歸。三郎實告父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廪,而家中尚無倨石,共奇之。年餘驗視,則倉中盈矣。不數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貧。女移翁姑自養之;輒以金粟周兄,狙以爲常。三郎喜曰:“卿可雲不念舊惡矣。”女曰:“彼自愛弟耳。且非渠,妄何緣識三郎哉?”後亦無甚怪異。

〈瑞雲〉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歲,其母蔡媼,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讚:贄厚者,接以弈,酬以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赀。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峻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隻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猝遂别。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複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墩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别,此情複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墨痕漸闊;年餘,連顴徹准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蹟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醜狀類鬼。起首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入門,牽衣攬涕,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妄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複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爲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磧之,隨手光潔,豔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得,意者其仙歟?

〈仇大娘〉

仇仲,晉人,忘其郡邑。值大亂,爲寇俘去。二子福、祿俱幼;繼室邵氏,撫雙孤,遺業幸能溫飽。而歲屢枝,豪強者複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屢勸駕,而邵氏矢志不搖。廉陰券於大姓,欲強奪之;關說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獪,與仲家積不相能,事事思中傷之。因邵寡,偽造浮言以相敗辱。大姓聞之,惡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陰謀與外之飛語,邵漸聞之,冤結胸懷,朝夕隕涕,四體漸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歲,因縫紉無人,遂急爲畢姻。婦,薑秀才屺瞻之女,頗稱賢能,百事賴以經紀。由此用漸裕,仍使祿從師讀。

魏忌嫉之,而陽與善,頻招福飲,福倚爲腹心交。魏乘間告曰:“尊堂病廢,不能理家人生產;弟坐食,一無所操作。賢夫婦何爲作馬牛哉!且弟買婦,將大耗金錢。爲君計,不如早析,則貧在弟而富在君也。”福歸,謀諸婦;婦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漸漬,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詬罵之。福益恚,輒視金粟爲他人之物而委棄之。魏乘機誘博賭,倉粟漸空,婦知而未敢言。既至糧絕,被母駭問,始以實告。母憤怒,而無如何,遂析之,幸薑女賢,旦夕爲母執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益無顧忌,大肆淫賭。數月間,田屋悉償戲債,而母與妻皆不及知。福資既罄,無所爲計,因券妻貸資,苦無受者。邑人趙閻羅,原漏網之巨盜,武斷一鄉,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資。福持去,數日複空。意踟躕,將背券盟。趙横目相加。福懼,賺妻付之。魏聞竊喜,急奔告薑,實將傾敗仇也。薑怒,訟興。福懼甚,亡去。薑女至趙家,始知爲婿所賣,大哭,但欲覓死。趙初慰諭之,不聽;既而威逼之,益罵;大怒,鞭撻之,終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趙急以帛束其項,猶冀從容而挫摺焉。明日,拘牒已至,趙行行不置意。官驗女傷重,命笞之,隸相顧無敢用刑。官久聞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喚家人出,立斃之。薑遂舁女歸。

自薑之訟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狀,一號幾絕,冥然大漸。祿時年十五,煢煢無以自主。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於遠郡,性剛猛,每歸寧,饋贈不滿其志,輒迕父母,往往以憤去,仲以是怒惡之;又因道遠,遂數載已不一存問。邵氏垂危,魏欲招之來而啟其爭。適有貿販者,與大娘同里,便托寄語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圖。數日,大娘果與少於至。入門,見幼弟侍病母,景象慘澹,不覺愴惻。因問弟福,祿備告之。大娘聞之,忿氣塞吭,曰;“家無成人,遂任人躁躪至此!吾家田產,諸贼何得賺去!”因入廚下,?火炊糜,先供母,而後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詣邑投狀,訟諸博徒。眾懼,斂金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訟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責,田產殊置不問。大娘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惡博者。大娘力陳孤苦,及諸惡局騙之狀,情詞慷慨。守爲之動,判令知縣追田給主;仍懲仇福,以儆不肖。既歸,邑宰奉令敲比,於是故產盡反。大娘時已久寡,乃遣少於歸,且囑從兄務業,勿得複來。大娘由此止母家,養母教弟,内外有條。母大慰,病漸瘥,家務悉委大娘。里中豪強,少見陵暴,輒握刃登門,侃佩爭論,罔不屈服。居年餘,田產日增。時市藥餌珍餚,饋遺薑女。又見祿漸長成,頻囑媒爲之覓姻。魏告人曰:“仇家產業,悉屬大娘,恐將來不可複返矣。”人威信之,故無肯與論婚者。有範公子子文,家中名園,爲晉第一。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誤入之,值公子私宴,怒執爲盜,杖幾死。會清明,祿自塾中歸,魏引與邀游,遂至園所。魏故與園丁有舊,放令入,周曆亭榭。俄至一處,溪水洶湧,有畫橋朱欄,通一漆門;遙望門内,繁花如錦,蓋即公子内齋也。魏绐之曰:“君請先入,我適欲私焉。”祿信之,尋橋入戶,至一院落,聞女子笑聲。方停步間,一婢出,窺見之,鏇踵即返。祿始駭奔。無何,公子出,叱家人綰索逐之。祿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爲笑,命諸僕引出。見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詰其姓氏。藹容溫語,意甚親昵。俄趨入内;鏇出,笑握祿手,過橋,漸達囊所。祿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強曳入之,見花籬内隱隱有美人窺伺。既坐,則群婢行酒。祿辭曰:“童於無知,誤踐閨闥,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釋令早歸,受恩匪淺。”公子不聽。俄頃,餚炙紛紜。祿又起,辭以醉飽。公子捺坐,笑曰:“僕有一樂拍名,若能對之,即放君行。”祿唯唯請教。公子雲:“拍名‘渾不似’。”祿默思良久,對曰:“銀成‘沒奈何’。”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祿殊不解。蓋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書,日擇良偶。夜夢一人知之曰:“石崇,汝婿也。”問;“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爲異。祿適符夢兆,故邀入内舍,使婦人女輩共覘之也。公子聞對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擬,屢思而無其偶,今得屬對,亦有天緣。僕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無煩親迎耳。”祿惶然遜謝,且以母病不能入贅爲辭。公子姑令歸謀,遂遣圉人負濕衣,送之以馬。既歸告母,母驚爲不祥。於是始知魏氏險;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遠絕而已。逾數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終不敢應。大娘應之,即倩雙媒納采焉。未幾,祿贅入公子家。年餘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長成,敬少馳;祿怒,擕婦而歸。母已杖而能行。頻歲賴大娘經紀,第宅頗完好。新婦既歸,僕從如雲,宛然有大家風焉。

魏又見絕,嫉妒益深,恨無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資。國初立法最嚴,祿依令徙口外。範公子上下賄托,僅以蕙娘免行;田產盡沒入官。幸大娘執析產書,銳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幹頃,悉掛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祿自分不返,遂書離婚字付嶽家,伶仃自去。行數日,至都北,飯於旅肆。有丐子怔懂戶外,貌絕類兄;近致訊詰,果兄。祿因自述,兄弟悲慘。祿解複衣,分數金,囑令歸。福泣受而别。祿至關外,寄將軍帳下爲奴。因祿文弱,俾主支籍,與諸僕同棲止。僕輩研問家世,祿悉告之。内一人驚曰,“是吾兒也!”蓋仇仲初爲寇家牧馬,後寇投誠,賣仲旗下,時從主屯關外。向祿緬述,始知真爲父子,抱頭悲哀,一室爲之酸辛。已而憤曰;“何物逃東,遂詐吾兒!”因泣告將軍。將軍即命祿攝書記;函致親王,付仲詣都。仲伺車駕出,先投冤狀。親王爲之婉轉,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贖業歸仇。仲返,父子各喜。祿細問家口,爲贖身計。乃知仲入旗下,兩易配而無所出,時方鰥也。祿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歸,蒲伏自投。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問之:“汝願受撲責,便可姑留;不然,汝田產既盡,亦無汝啖飯之所,請仍去。”福涕泣伏地,願受笞。大娘投杖曰:“賣婦之人,亦不足懲。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薑。薑女罵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頻述告福而挪榆之,福慚愧不敢出氣。居半年,大娘雖給奉周備,而役同廝養。福操作無怨詞,托以金錢輒不苟。大娘察其無他,乃白母,求薑女複歸。母意其不可複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豈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負荆。嶽父母誚讓良切。大娘叱使長跪,然後請見薑女。請之再四,堅避不出;大娘蒐捉以出。女乃指福唾罵,福慚汗無以自容。薑母始曳令起。大娘請問歸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豈複敢有異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賣也!且恩義已絕,更何顏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請别營一室,妄往奉事老母,較勝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爲翌日之約而别。次朝,以乘輿取歸,母逆於門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勸止,置酒爲歡,命福坐案側,乃執爵而言曰:“我苦爭者,非自利也。今弟悔過,貞婦複還,請以簿籍交納,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耳。”夫婦皆興席改容,羅拜哀泣,大娘乃止。居無何,昭雪之命下,不數日,田宅悉還故主。魏大駭,不知其自,恨無術可以複施。適西鄰有回祿之變,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編菅蒸祿第,風又暴作,延燒幾盡;止餘福居兩三屋,擧家依聚其中,未幾,祿至,相見悲喜。初,範公子得離書,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諸地。父從其志,不複強。祿歸,聞其未嫁,喜如嶽所。公子知其災,欲留之;祿不可,遂辭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茸敗堵。福負鍤營築,掘見窖鏹,夜與弟共發之,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也。由是塢工大作,樓舍群起,壯麗擬於世胄。祿感將軍義,備千金往贖父。福請行,因遣健僕輔之以去,祿乃迎蕙娘歸。未幾,父兄同歸,一門歡騰。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視,恐人議其私也。父既歸,堅辭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產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辭。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烏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問大娘“異母兄弟,何遂關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獸如此耳,豈以人而效之?”福祿聞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與己等。

魏自計十餘年,禍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歡之,因以賀仲階進,備物而往。福欲卻之;仲不忍拂,受雞酒焉。雞以布縷縛足,逸入竈;竈火燃布,往棲積薪,僮婢見之而未顧也。俄而薪焚災舍,一家惶駭。幸手指眾多,一時撲滅,而廚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謂其物不祥。後值父壽,魏複饋牽羊。卻之不得,系羊庭樹。夜有僮被僕毆,忿趨樹下,解羊索自經死。兄弟歎曰:“其福之不如其禍之也!”自是魏雖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縷,寧厚酬之而已。後魏老,貧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報之。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機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盜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塚〉

許城外有河水洶湧,近崖深黯。盛夏時,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屍斷浮出,後一人亦如之。轉相驚怪。邑宰聞之,遣多人閘斷上流,竭其水。見崖下有深洞,中置轉輪,輪上排利刃如霜。去輪攻入,有小碑,字皆漢篆。細視之,則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寶盡取之。

異史氏曰:“後賢詩雲:‘盡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葬君屍。’寧知竟在七十二塚之外乎?奸哉瞞也!然千餘年而朽骨不保,變詐亦複何益?嗚呼,瞞之智,正瞞之愚耳!”

〈龍飛相公〉

安慶戴生,少薄行,無檢幅。一日,自他醉歸,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後昏眨,亦忘其死,問:“向在何所?”季曰:“僕已異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懼,問:“冥間何作?”答雲:“近在轉輪王殿下司錄。”戴曰:“人世禍福,當必知之?”季曰:“此僕職也,烏得不知。但過煩,非甚關切,不能盡記耳。三日前偶稽冊,尚睹君名。”戴急問其何詞,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獄中。”戴大懼,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僕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惡籍盈指,非大善不可複挽。窮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餘不能相准,今已晚矣。但從此砥行,則地獄或有出時。”戴聞之泣下,伏地哀懇;及仰首,而季已杏矣。悒悒而歸。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鄰婦,鄰人聞之而不肯發,思掩執之,而戴自改行,永與婦絕;鄰人伺之不得,以爲恨。一日,遇於田間,陽與語,绐窺眢井,因而堕之。井深數丈,計必死。而戴中夜蘇,坐井中大號,殊無知者。鄰人恐其複生,過宿往聽之;聞其聲,急投石。戴移閉洞中,不敢複作聲。鄰人知其不死,劇土填井,幾滿之。洞中冥黑,真與地獄無少異者。空洞無所得食,計無生理。蒲伏漸入,則三步外皆水,無所複之,還坐故處。初覺腹餒,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無善可行,惟長宣佛號而已。既見磷火浮游,熒熒滿洞,因而祝之:“聞青磷悉爲冤鬼;我雖暫生,固亦難反,如可共話,亦慰寂寞。”但見諸磷漸浮水來;磷中皆有一人,高約人身之半。詰所自來,答雲:“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動古墓,被龍飛相公決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等皆鬼也。”問:“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學士,今爲城隍幕客,彼亦憐我等無辜,三五日輒一施水粥。思我輩冷水浸骨,超拔無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撈殘骨葬一義塚,則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萬分之一,此即何難。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諸鬼使念佛,撚塊代珠,記其藏數。不知時之昏曉:倦則眠,醒則坐而已。忽見深處有籠燈,眾喜曰:“龍飛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慮水沮,眾強曳扶以行,飄若履虛。曲摺半里許,至一處,眾釋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數仞之階。階盡,睹房廊,堂上燒明燭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見火光,喜極趨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輟步不敢前。叟已睹見,訝問:“生人何來?”戴上,伏地自陳。叟曰:“我,耳孫也。”因令起,賜之坐。自言:“戴潛,字龍飛。向因不肖孫堂,連結匪類,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於夜室,故以海水沒之。今其後續如何矣?”蓋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長。初,邑中大姓賂堂,攻煤於其祖塋之側。諸弟畏其強,莫敢爭。無何,地水暴至,采煤人盡死井中。諸死者家,群興大訟,堂及大姓皆以此貧;堂子孫至無立錐。戴乃堂弟裔也。曾聞先人傳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後烏得昌!汝既來此,當勿廢讀。”因餉以酒饌,遂置卷案頭,皆成、洪制藝,迫使研讀。又命題課文,如師教徒。堂上燭常明,不剪亦不滅。倦時輒眠,莫辨晨夕。翁時出,則以一僮給役。曆時覺有數年之久,然幸無苦。但無别書可讀,惟制藝百首,首四千餘遍矣。翁一日謂曰:“子孽報已滿,合還人世。餘塚鄰煤洞,陰風刺骨,得志後,當遷我於東原。”戴敬諾。翁乃喚集群鬼,仍送至舊坐處。群鬼羅拜再囑。戴亦不知何計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蒐訪既窮,母告官,系縲多人,並少蹤緒。積三四年,官離任,緝察亦弛。戴妻不安於室,遣嫁去。會里中人複治舊井,入洞見戴,撫之未死。大駭,報諸其家。舁歸經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鄰人毆殺其婦,爲婦翁所訟,駁審年餘,僅存皮骨而歸。聞戴複生,大懼亡去。宗人議究治之,戴不許;且謂曩時實所自取,此冥中之譴,於彼何與焉。鄰人察其意無他,始逡巡而歸。井水既涸,戴買人入洞拾骨,俾各爲具,市棺設地,葬叢塚焉。又稽宗譜名潛,字龍飛,先設品物祭諸其塚。學使聞其異,又賞其文,是科以優等入闈,遂捷於鄉。既歸,營兆東原,遷龍飛厚葬之;春秋上墓,歲歲不衰。

異史氏曰:“餘鄉有攻煤者,洞沒於水,十餘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屍,兩月餘始得涸,而十餘人並無死者。蓋水大至時,共泅高處,得不溺。縋而上之,見風始絕,一晝夜乃漸蘇。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鳥之蟄,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數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獄中,烏複有生人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慶人。父孝廉,蚤卒。弟二成,幼。生娶陳氏,小字珊瑚,性嫻淑。而生母沈,悍謬不仁,遇之虐,珊瑚無怨色。每早旦,靚妝往朝。值生疾,母謂其誨淫,詬責之。珊瑚退,毁妝以進。母益怒,投穎自撾。生素孝,鞭婦,母始少解。彼此益憎婦。婦雖奉事惟謹,終不與交一語。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與婦絕。久之,母終不快,觸物類而罵之,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蟑,今若此,何以妻爲!”遂出珊瑚,使老嫗送諸其家。方出里門,珊瑚泣曰:“爲女子不能作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衿。扶歸生族嬸家。嬸王氏,寡居無耦,遂止焉。媼歸,生囑隱其情,而心竊恐母知。過數日,探知珊瑚創漸平,登王氏門,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氣逐珊瑚。無何,王率珊瑚出見生,便問;“珊瑚何罪?”生責其不能事母。珊瑚脈脈不作一言,惟俯首嗚泣,淚皆赤,素衫盡染。生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又數日,母已聞之,怒詣王,惡言謂讓。王傲不相下,反數其惡,且言:“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氏婦也,何煩強與他家事!”母怒甚而窮於詞,又見其意氣匈匈,慚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適。先是,生有母姨於媼,即沈姊也。年六十餘,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又嚐善視珊瑚。遂辭王,往投媼。媼詰得故,極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還。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囑勿言。於是與於媼居,如姑婦焉。珊瑚有兩兄,聞而憐之,欲移之歸而嫁之。珊瑚執不肯,惟從於媼紡績以自度。

生自出婦,母多方爲生謀昏,而悍聲流播,遠近無與爲耦。積三四年,二成漸長,遂先爲畢姻。二成妻戒姑,驕悍戾遝,尤倍於母。母或怒以色,則臧姑怒以聲。二成又懦,不敢爲左右袒。於是母威頓減,莫敢撰,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猶不能得戒姑歡。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滌器灑掃之事皆與焉。母子恒於無人處,相對飲泣。無何,母以鬱積病,委頓在床,便溺轉側皆須生;生晝夜不得寐,兩目盡赤。呼弟代役,甫入門,減姑輒喚去之。生於是奔告於媼,冀媼臨存。入門,泣且訴。訴未畢,珊瑚自幃中出。生大慚,禁聲欲出。珊瑚以兩手又扉。生窘極,自肘下沖出而歸,亦不敢以告母。無何,於媼至,母喜止之。由此媼家無日不以人來,來輒以甘旨餉媼。媼寄語寡媳:“此處不餓,後勿複爾。”而家中饋遺,卒無少間。媼不肯少嚐食,緘留以進病者。母病蹟漸瘥。媼幼孫又以母命將佳餌來問疾。沈歎曰:“賢哉婦乎!姊何修者!”媼曰:“妹以去婦何如人?”曰:“嘻!誠不至夫己氏之甚也!然烏如甥婦賢。”媼曰:“婦在,汝不知勞;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雲:“不知,請訪之。”又數日,病良已,媼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媼乃與生謀,析二成居。二成告戒姑。臧姑不樂,語侵兄,兼及媼。生願以良田悉歸二成,減姑乃喜。立析產書已,媼始去。明日,以車來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見甥婦,亟道甥婦德。媼曰:“小女子百善,何遂無;疵?餘固能容之。子即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嗚呼冤哉!謂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豈有觸香臭而不知者?”媼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語?”曰:“罵之耳。”媼曰:“誠反躬無可罵,亦惡乎而罵之?”曰:“瑕疵人所時有,惟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媼曰:“當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向之所饋遺而奉事者;固非予婦也,而婦也。”沈驚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績之所貽也。”沈聞之,泣數行下,曰;“我何以見我婦矣!”媼乃呼珊瑚。珊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慚痛自撻,媼力勸始止,遂爲姑媳如初。

十餘日偕歸,家中薄田數畝,不足自給,惟恃生以筆耕,婦以針耨。二成稱饒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顧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惡其悍,置不齒。兄弟隔院居。臧姑時有陵虐,一家盡掩其耳。臧姑無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經死。婢父訟臧姑,二成代婦質理,大受撲責,仍坐拘戒姑。生上下爲之營脱,卒不免。戒姑械十指,肉盡脱。官貪暴,索望良奢。二成質田貸資,如數内入,始釋歸。而債家責負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於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屬大成所讓,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又顧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暫歸一面。”生出涕曰:“父有靈,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婦,不足惜也!歸家速辦金,贖吾血產。”生曰:“母子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問之,翁已不語;少時而醒,茫不自知。生歸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發窖,坎地四五尺,止見磚石,並無所謂金者,失意而去。生聞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視。後知其無所穫,母竊往窺之,見磚石雜土中,遂返。珊瑚繼至,則見土内悉白鏹,呼生往驗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數適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歸。二成與減姑共驗之,啟囊則瓦礫滿中,大駭。疑二成爲兄所愚,使二成往窺兄,兄方陳金幾上,與母相慶。因實告兄,兄亦駭,而心甚憐之,擧金而並賜之。二成乃喜,往酬責訖,甚德兄。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詐。若非自愧於心,誰肯以瓜分者複讓人手?”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債主遣僕來,言所償皆偽金,將執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謂兄賢不至於此,是將以殺汝也!”二成懼,往哀責主;主怒不釋。二成乃券田於主,聽其自售,始得原金而歸。細視之,見斷金二錠,僅裹真金一韭葉許,中盡銅耳。減姑因與二成謀:留其斷者,餘仍反諸兄以覘之。且教之言曰:“屢承讓德,實所不忍。薄留二挺,以見推施之義。所存物產,尚與兄等。餘無庸多田也,業已棄之,贖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讓之。二成辭甚決,生乃受。稱之少五兩餘,命珊瑚質奩妝以滿其數,擕付債主。主疑似舊金,以剪刀夾驗之,紋色俱足,無少差謬,遂收金,與生易券。二成還金後,意其必有參差;既聞舊業已贖,大奇之。臧姑疑發掘時,兄先隱其真金,忿詣兄所,責數詬厲。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產固在耳,何怒爲?”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夜夢父責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賴將以奚爲!”醒告戒姑,欲以田歸兄。臧姑嗤其愚。是時二成有兩男,長七歲,次三歲。無何,長男病痘死。臧姑始懼,使二成退券於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幾,次男又死,臧姑益懼,自以券置嫂所。春將盡,田蕪穢不耕,生不得已,種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戒姑哭之慟,至勺飲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許我自贖也!”產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爲子。夫妻皆壽終。生三子擧兩進士,人以爲孝友之報雲。

異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逆婦化而母死,蓋一堂孝顺,無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謂天不許其自贖,非悟道者何能爲此言乎?然應迫死,而以壽終,天固已恕之矣。生於憂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計驅遣之;至於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爲害尤烈。有趙弘者,吳之典商也。妻閻氏,頗風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劍四顧,婢媼盡奔。閻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愛汝,不爲汝禍。”因抱腰如擧嬰兒,置床上,裙帶自脱,遂押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當複來。”乃去。弘於門外設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問。質明視妻,憊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婦三四日始就平複,而懼其複至。婢媼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惟婦對燭含愁以伺之。無何,四郎偕兩人入,皆少年蘊藉。有僮列餚酒,與婦共飲。婦羞縮低頭,強之飲亦不飲;心惕惕然,恐更番爲淫,則命合盡矣。三人互相勸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飲至中夜,上座二客並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見招,會當邀二耶、五耶醵酒爲賀。”遂辭而去。四郎挽婦入幃,婦哀免;四郎強合之,血液流離,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婦奄臥床榻,不勝羞憤,思欲自盡,而投繯則帶自絕,屢試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約婦痊可始一來。積兩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會稽萬生者,趙之表弟,剛猛善射。一日過趙,時已暮,趙以客舍爲家人所集,遂導客宿内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一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並肩坐,餚陳幾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一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爲之奈何!”萬搖手,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禾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堕。萬急發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劍蒐射者。萬握刃依扉後,寂不少動。一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後,久之無聲,乃出,叩關告趙。趙大驚,共燭之,一馬兩豕死室中。擧家相慶。猶恐二物複仇,留萬於家,熱豕烹馬而供之;味美,異於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餘,其怪竟絕,乃辭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先是,未有女未嫁,忽五通晝降,是二十餘美丈夫,言將聘作婦,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計期已迫,闔家惶懼。聞萬生名,堅請過諸其家。恐萬有難詞,隱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罷,妝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萬錯愕不解其故,離坐傴僂。某捺坐而實告之。萬初聞而驚,而生平意氣自豪,故亦不辭。至日,某仍懸彩於門,使萬坐室中。日昃不至,竊意新郎已在誅數。未幾,見檐間忽如鳥堕,則一少年盛服入。見萬,反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視,則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尋其血蹟,入於江中。某大喜,聞萬無耦,是夕即以所備床寢,使與女合卺焉。於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請一宿其家。居年餘,始擕妻而去。自是吳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爲害矣。

異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亂,無人敢私議一語。萬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申氏〉

涇河之側,有士人子申氏家,家窶貧,竟日恒不擧火。夫妻相對,無以爲計。妻曰:“無已,子其盜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門戶、羞先人,蹠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惡辱耶?世不田而農者,止兩途:汝既不能盜,我無寧娼耳!”申怒,與妻語相侵。妻含憤而眠。申念:爲男子不能謀兩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潛起,投繯庭樹間。但見父來,驚曰:“癡兒,何至於此!”斷其繩,囑曰:“盜可以爲,須擇禾黍深處伏之。此行可富,無庸再矣。”妻聞堕地聲,驚寤;呼夫不應;乾火覓之,見樹上繯絕,申死其下。大駭。撫捺之,移時而蘇,扶臥床上。妻忿氣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鄰得稀酏餌申。申啜已,出而去。年午,負一囊米至。妻問所從來,曰:“餘父執皆世家,向以搖尾爲羞,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雲‘不遭者可無不爲。’今且將作盜,何顧焉!可速炊,我將從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浙米作糜。

申飽食訖,急尋堅木,斧作梃,持之欲出。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爲,事敗相累,當無悔!”絕裾而去。日暮,抵鄰村,違村里許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濕。遙望濃樹,將以投止。而電光一照,已近村垣。遠處似有行人,恐爲所窺,見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趨而入,蹲避其中。無何,一男子來,軀甚壯偉,亦投禾中。申懼,不敢少動。幸男子斜行去。微窺之,入於垣中。默憶垣内爲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穫而出,當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敵,不如乘其無備而顛之。計已定,伏伺良專。直將雞鳴,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傾跌,則一巨龜,喙張如盆。大驚,又連擊之,遂斃。先是,亢翁有女,絕惠美,父母皆憐愛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爲歡。欲號,則舌已入口,昏不知人,聽其所爲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媼,嚴扃門戶而已。夜既寢,更不知扉何自而開;入室,則群眾皆迷,婢媼遍淫之。於是相告各駭,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環繡閨,室中人燭而坐。約近夜半,内外人一時都瞑,忽若夢醒,見女白身臥,狀類癡,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無如何。積數月,女柴瘠頗殆。每語人:“有能驅遣者,謝金三百。”申平時亦悉聞之。是夜得龜,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門求賞。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龜於庭,臠割之。留申過夜,其怪果絕,乃如數贈之。負金而歸。妻以其隔夜不還,方且憂盼;見申入,急問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開視,幾駭絕,曰:“子真爲盜耶!”申曰:“汝逼我爲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戲耳。今犯斷頭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請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實告,妻乃喜。自此謀生產,稱素封焉。

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爲人憐,亦有鬼枯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見諒於鬼神手!”

邑有貧民某乙,殘臘向盡,身無完衣。自念:何以卒歲?不敢與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過者,劫其所有。懸望甚苦,渺無人蹟;而松風刺骨,不可複耐。意瀕絕矣,忽見一人傴僂來。心竊喜,持捉遽出。則一叟負囊道左,哀曰:“一身實無長物。家絕食,適於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奪米,衰欲褫其絮襖。叟苦哀之。乙憐其老,釋之,負米而歸。妻詰其自,詭以“賭債”對。陰念此策良佳。次夜複往。居無幾時,見一人荷梃來,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塚後出。其人驚問:“誰何?”答雲:“行道者。”問:“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會,並道饑寒之苦。夜既深,無所獵穫。乙欲歸,其人曰:“子雖作此道,然猶雛也。前村有嫁女者,營辦中夜,擧家必殆。從我去,得當均之。”乙喜,從之。至一門,隔壁聞炊餅聲,知未寢,伏伺之。無何,一人啟關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間掩入。見燈輝北舍,他屋皆暗黑。聞一媼曰:“大姐,可向東舍一矚,汝奩妝悉在櫝中,忘扃橘未也。”聞少女作嬌惰聲。二人竊喜,潛趨東舍,暗中摸索得臥櫝;啟覆探之,深不見底。其人謂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傳遞而出。其人問:“盡矣乎”?曰:“盡矣。”又绐之曰:“再索之。”乃閉櫝,加鎖而去。乙在其中,窘急無計。未幾,燈火亮入,先照櫝。聞媼雲:“誰已扃矣。”於是母及女上榻息燭。乙急甚,乃作鼠齧物聲。女曰:“櫝中有鼠!”媼曰:“勿壞而衣。我疲頓已極,汝宜自覘之。”女振衣起,發扃啟櫝。乙突出,女驚僕。乙拔關奔去。雖無所得,而竊幸得免。嫁女家被盜,四方流播。或議乙。乙懼,東遁百里,爲逆旅主人賃作傭。年餘,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業白捉矣。此其自述,因類申氏,故附志之。

〈恒娘〉

洪大業,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頗佳,兩相愛悦。後洪納婢寶帶爲妄,貌遠遜朱,而洪嬖之。朱不平,輒以此反目。洪雖不敢公然宿妄所,然益嬖寶帶,疏朱。後徙其居,與帛商狄姓者爲鄰。狄妻恒娘,先過院謁朱。恒娘三十許,姿僅中人,言詞輕倩。朱悦之。次日,答其拜,見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來,甚娟好。鄰居幾半年,並不聞其詬誶一語;而狄獨鍾愛恒娘,副室則虛員而已。朱一日見恒娘而問之曰:“予向謂良人之愛妄,爲其爲妄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妄。今乃知不然。夫人何術?如可授,願北面爲弟子。”恒娘曰:“嘻!子則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爲叢驅雀,其離滋甚耳!其歸益縱之,即男子自來,勿納也。一月後,當再爲子謀之。”

朱從其言,益飾寶帶,使從丈夫寢。洪一飲食,亦使寶帶共之。洪時一周鏇朱,朱拒之益力,於是共稱朱氏賢。如是月餘,朱往見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歸毁若妝,勿華服,勿脂澤,垢面敝履,雜家人操作。一月後,可複來。”朱從之:衣敝補衣,故爲不潔清,而紡績外無他問。洪憐之,使寶帶分其勞;朱不受,輒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往見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後日爲上巳節,欲招子踏春園。子當盡去敝衣,袍褲襪履,嶄然一新,早過我。”朱曰:“諾。”至日,攬鏡細勻鉛黄,一如恒娘教。妝竟,過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鳳髻,光可鑒影。袍袖不合時制,拆其線,更作之;謂其履樣拙,更於笥中出業履,共成之,訖,即令易着。臨别,飲以酒,囑曰:“歸去一見男子,即早閉戶寢,渠來叩關,勿聽也。三度呼,可一度納。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後,當複來。”朱歸,炫妝見洪。洪上下凝睇之,歡笑異於平時。朱少話游覽,便支頤作惰態;日未昏,即起入房,閨扉眠矣。未幾,洪果來款關,朱堅臥不起,洪始去。次夕複然。明日,洪讓之。朱曰:“獨眠習慣,不堪複擾。”日既西,洪入閨坐守之。滅燭登床,如調新婦,綢繆甚歡。更爲次夜之約,朱不可;長與洪約,以三日爲率。

半月許,複詣恒娘。恒娘闔門與語曰:“從此可以擅專房矣。然子雖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奪西施之寵,況下者乎!”於是試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眥。”試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頤。”乃以秋波送嬌,又囅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凡數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歸矣,攬鏡而嫻習之,術無餘矣。至於床弟之間,隨機而動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傳者也。”朱歸,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見拒。日將暮,則相對調笑,跬步不離閨闥,日以爲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寶帶,每房中之宴,輒呼與共榻坐;而洪視寶帶益醜,不終席,遣去之。朱賺夫入寶帶房,扃閉之,洪終夜無所沾染。於是寶帶恨洪,對人輒怨謗。洪益厭怒之,漸施鞭楚。寶帶忿,不自修,拖敝垢履,頭類蓬葆,更不複可言人矣。恒娘一日謂朱曰:“我術如何矣?”朱曰:“道則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終不能知之也。縱之,何也?”曰:“子不聞乎: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丈夫之愛妄,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穫,而幸其所難遘也。縱而飽之,則珍錯亦厭,況藜羹乎!”“毁之而複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則似久别;忽睹豔妝,則如新至:譬貧人驟得粱肉,則視脱粟非味矣。而又不易與之,則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難,此即子易妻爲妄之法也。”朱大悦,遂爲閨中之密友。

積數年,忽謂朱曰:“我兩人情若一體,自當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實告:妄乃狐也。幼遭繼母之變,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絕,戀戀以至於今。明日老父屍解,妄往省覲,不複還矣。”朱把手唏噓。早旦往視,則擧家惶駭,恒娘已杏。異史氏曰:“買珠者不貴珠而貴犢:新舊易難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變憎爲愛之術,遂得以行乎其間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見人,勿使窺書。乃知容身固寵,皆有心傳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聞曹州牡丹甲齊、魯,心向往之。適以他事如曹,因假縉紳之園居焉。時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句萌,以望其拆,作懷牡丹詩百絕。未幾,花漸含苞,而資斧將匱;尋典春衣,流連忘返。

一日,凌晨趨花所,則一女郎及老嫗在焉。疑是貴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見之,從容避去。微窺之,宮妝豔絕。眩迷之中,忽轉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蒐之,驟過假山,適與媼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顧失驚。嫗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爲!”生長跪曰:“娘子必是神仙!’’姬咄之曰:“如此妄言,自當縶送令尹!”生大懼。女郎微笑曰:“去之!”過山而去。生返,不能徒步,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詬辱之來。偃臥空齋,自悔孟浪。竊幸女耶無怒容,或當不複置念。悔懼交集,終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心漸寧帖。而回憶聲容,轉懼爲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燭夜分,僕已熟眠。姬入,持甌而進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其速飲屍生聞而駭,既而曰:“僕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爲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引而盡之。姬笑,接甌而去。生覺藥氣香冷,似非毒者。俄覺肺膈寬舒,頭顱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爲仙。無可夤緣,但於無人時,仿佛其立處、坐處,虔拜而默禱之。

一日,行去,忽於深樹内,覿面遇女郎,幸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鄧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欲酥。正欲有言,老嫗忽至。女令隱身石後,南指曰:“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悵然,魂魄飛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則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紅窗。室中聞敲棋聲,伫立不敢複前,姑逾垣歸。少間,再過之,子聲猶繁;漸近窺之,則女郎與一素衣美人相對着,老嫗亦在坐,一俾侍焉。又返。凡三往複,三漏已催。生伏梯上,聞姬出雲:“梯也,誰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無階,恨悒而返。

次夕複往,梯先設矣。幸寂無人,入,則女郎無坐,若有思者。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謂福薄,恐於天人無分,亦有今夕也!”遂押抱之。纖腰盈掬,吹氣如蘭,撑拒曰:“何遽爾!”生曰:“好事多磨,遲爲鬼妒。”言未及已,遙聞人語。女急曰:“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床下。”生從之。無何,一女子入,笑曰:“敗軍之將,尚可直言戰否?業已烹茗,敢邀爲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玉版固請之,女郎堅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拉之出門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絕,遂蒐枕蕈,冀一得其遺物,而室内並無香奩,隻床頭有水精如意,上結紫巾,芳潔可愛。懷之,越垣歸。自理衿袖,體香猶凝,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懷刑之懼,籌思不敢複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尋。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爲君子也,而不知寇盜也。”生曰:“艮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僕固意卿爲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女笑曰:“君慮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爲情動耳。此事要宜慎祕,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妄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於好别矣。”生然之,而終疑爲仙;固詰姓氏。女曰:“既以妄爲仙,仙人何必以姓名傳。”問:“嫗何人?”曰:“此桑姥。妄少時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同。”遂起,欲去,曰:“妄處耳目多,不可久羈,蹈隙當複來。”臨别,索如意,曰:“此非妄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爲誰?”曰:“妄叔妹也。”付鉤乃去。去後,衾枕皆染異香。由此三兩夜輒一至。生惑之,不複思歸。而囊橐既空。欲貨馬。女知之,曰:“君以妄故,瀉囊質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餘里將何以歸?妄有私蓄,聊可助裝。”生辭曰:“卿情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而又貪鄙,以耗卿財,何以爲人矣!”女固強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樹下,指一石,曰:“轉之!”生從之。又拔頭上簪,刺土數十下,又曰:“爬之。”生又從之。則甕口已見。女探入,出白鏹近五十兩許;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十餘鋌,生強反其半而後掩之。一夕,謂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謀也。”生驚曰:“且爲奈何!小生素迂謹,今爲卿故,如寡婦之失守,不複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鋸斧鉞,亦所不遑顧耳!”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於洛。生治任鏇里,擬先歸而後逆之;比至,則女郎車適已至門。登堂朝家人,四鄰驚賀,而並不知其竊而逃也。生竊自危;女殊坦然,謂生曰:“無論千里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妄世家女,卓王利、當無如長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顧之曰:“是有惠根,前程尤勝於君。”完婚有期,妻忽天殞。女曰:“妄妹玉版,君固嚐窺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婦可稱嘉偶。”生聞之而笑,戲請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難。”喜問:“何術?”曰:“妹與妄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一姬之往返耳。”生恐前情俱發,不敢從其謀。女固言:“不害。”即命車,遣桑嫗去。數日,至曹。將近里門,媼下車,使禦者止而候於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來,登車遂發。昏暮即宿車中,五更複行。女郎計其時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許,乃相遇。禦輪而歸,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數十騎,突入第。生知有變,擧家登樓。寇入,圍樓。生俯問:“有仇否?”答雲:“無仇。但有兩事相求:一則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爲縱火計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而下,階未盡者三級,謂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暫時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眾一齊仰拜,喏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蹟,哄然始散。

後年,姊妹各擧一子,始漸自言:“魏姓,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問?未敢窮詰,而心竊怪之。遂托故複詣曹,入境咨訪,世族並無魏姓。於是仍假館舊主人。忽見壁上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詰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檐等。問所由名,則以其花爲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曰:“葛巾紫也。”心益駭,遂疑女爲花妖。既歸,不敢質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覘之。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複聚!”因與玉版皆擧兒遙擲之,兒堕地並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後數日,堕兒處生牡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

異史氏曰:“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少府寂寞,以花當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也!”

卷十一

〈馮木匠〉

撫軍周有德,改創故藩邸為部院衙署。時方鳩工,有木作匠馮明寰直宿其中。夜方就寢,忽見紋窗半開,月明如晝。遙望短垣上,立一紅雞;注目間,雞已飛搶至地。俄一少女露半身來相窺。馮疑為同輩所私;靜聽之,衆已熟眠。私心怔忡,竊望其悞投也。少間,女果越窗過,徑已入懷。馮喜,默不一言。歡畢,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猶自隱,後遂明告。女曰:「我非悞就,敬相投耳。」兩人情日密。既而工滿,馮欲歸,女已候於曠野。馮所居村,離郡固不甚遠,女遂從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馮始知其非人。迨數月,精神漸減,心益懼,延師鎮驅,卒無少驗。一夜,女豔妝來,向馮曰:「世緣俱有定數:當來推不去,當去亦挽不住。今與子別矣。」遂去。

〈黃英〉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馬欣然曰:「僕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餽卹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僕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僕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

未幾菊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祕佳本,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斸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側,曰:「僕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貲,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

踰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僕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黃英既適馬,於壁間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僕。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須,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賷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慙,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鳩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亙,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僕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牀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煩,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製,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馬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貲,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舍,牀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恨相得晚,自辰以訖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僕舁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罈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瓻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僕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書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賣。父在時,曾書「勸學篇」黏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為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晝夜研讀,無間寒暑。年二十餘,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飄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鐘」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為「金屋」之驗,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或勸郎獻輦為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為金屋車馬皆有驗,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勸之娶,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咸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或戲郎:「天孫竊奔,蓋為君也。」郎知其戲,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翦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應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字,云「織女」。大異之,日置卷上,反覆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郎喜,遂與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為人。每讀,使女坐於其側,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吟誦復起,踰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跪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所隱處,取漢書細檢之,直至舊所,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相永絕。」因使治棋秤摴蒱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恐為女覺,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溷他所以迷之。

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讀。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復去。」至三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絃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指應節,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仕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踰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舉一男,買媼撫字之。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為君禍,悔之已晚。」郎聞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悽然,良久曰:「必欲留,當舉架上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僕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曰:「妾亦知其有數,不得不預告耳。」先是親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於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及女。女聞之,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髣髴。宰以為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不散,瞑若陰霾。郎既釋,遠求父門人書,得從辨復,是年秋捷,次年舉進士。而銜恨切於骨髓,為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佑我官於閩。」後果以直指巡閩。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為司理,逼納愛妾,託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為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也。嗚呼,何怪哉!

〈齊天大聖〉

許盛,兗人。從兄成,賈於閩,貨未居積。客言「大聖靈著,將禱諸祠」。盛未知大聖何神,與兄俱往,至則殿閣連蔓,窮極宏麗。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蓋齊天大聖孫悟空云。諸客肅然起敬,無敢有惰容。盛素剛直,竊笑世俗之陋。衆焚奠叩祝,盛潛去之。既歸,兄責其慢,盛曰:「孫悟空乃邱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聞呼大聖名,皆搖手失色,若恐大聖聞。盛見其狀,益譁辨之,聽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頭痛大作。或勸詣祠謝,盛不聽,未幾頭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連足盡腫,寢食俱廢。兄代禱,迄無驗。或言神譴須自祝,盛卒不信。月餘,瘡漸斂,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醫來,以刀割腐肉,血溢盈椀,恐人神其詞,故忍而不呻。又月餘,始就平復。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復如是,足徵吾之疾,非由悟空也。」兄聞其言,益恚,謂神遷怒,責弟不為代禱,盛曰:「兄弟如手足,前日支體腐爛而不之禱,今豈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為延醫剉藥,而不從其禱。藥下,兄暴斃。盛慘痛結於心腹,買棺殮兄已,投祠,指而數之,曰:「兄病謂汝遷怒,使我不能自白。倘爾有神,當令死者復生,余即北面稱弟子,不敢有異辭;不然,當以汝處三清之法,還處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

至夜,夢一人招之去,入大聖祠,仰見大聖有怒色,責之曰:「因汝無狀,以菩薩刀穿汝脛股,猶不自悔,嘖有煩言。本宜送拔舌獄,念汝一生剛鯁,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醫夭其壽數,於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為口實。」乃命青衣使請命於閻羅,青衣曰:「三日後,鬼籍已報天庭,恐難為力。」神取方版,命筆不知何詞,使青衣執之而去,良久乃返,成與俱來,並跪堂上。神問何遲,青衣白:「閻魔不敢擅專,又持大聖旨上咨斗宿,是以來遲。」盛趨上,拜謝神恩,神曰:「可速與兄俱去。若能向善,當為汝福。」兄弟悲喜,相將俱歸。醒而異之,急起啟棺視之,兄果已甦醒,扶出,極感大聖力,盛由此誠服信奉,更倍於流俗。而兄弟資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對長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憂也?」盛方苦無所訴,因而備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暫往瞻矚,亦足破悶。」問何所,但言不遠,從之,出郭半里許,褐衣人曰:「予有小術,頃刻可到。」因命以兩手抱腰,略一點首,遂覺雲生足下,騰踔而上,不知幾百由旬。盛大懼,閉目不敢少啟,頃之,曰:「至矣。」忽見琉璃世界,光明異色,訝問何處,曰「天宮也」。信步而行,上下益高,遙見一叟,喜曰:「適遇此老,子之福也。」舉手相揖。叟邀過其所,烹茗獻客,止兩盞,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賈,敬造仙署,求少贈餽。」叟命僮出白石一柈,狀類雀卵,瑩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攜歸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為過廉,代取六枚,付盛並裹之,囑納腰橐,拱手曰:「足矣。」辭叟出,仍令附體而下,俄頃及地。盛稽首請示仙號,笑曰:「適即所謂觔斗雲也。」盛恍然悟為大聖,又求佑護,曰:「適所會財星,賜利十二分,何須他求。」盛又拜之,起視已渺。既歸,喜而告兄,解取共視,則融入腰橐矣。後輦貨而歸,其利倍蓗。自此屢至閩,必禱大聖,他人之禱,時不甚驗,盛所求無不應者。

異史氏曰:昔士人過寺,畫琵琶於壁而去,比反則其靈大著,香火相屬焉。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人靈之,則既靈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託焉耳。若盛之方鯁,固宜得神明之佑,豈真耳內繡針,毫毛能變,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為邪惑,亦其見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其狀不一,此家當凶,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慧,美姿容。六七歲時,有青衣媼至其家,自稱神使,坐致神意,願以女下嫁崑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辭以兒幼。雖故卻之,而亦未敢議婚他姓。遲數年,崑生漸長,委禽於姜氏,神告姜曰:「薛崑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臠?」姜懼,反其儀。薛翁憂之,潔牲往禱,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祝已,見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擾動,傾棄,謝罪而歸。心益懼,亦姑聽之。

一日,崑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從與俱往。入一朱門,樓閣華好,有叟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崑生伏謁,叟命曳起之,賜坐案旁。少間,婢媼集視,紛紜滿側,叟顧曰:「入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移時,一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絕無儔。叟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謂與君可稱佳偶,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崑生目注十娘,心愛好之,默然不言。媼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往也。」崑生曰:「諾。」趨歸告翁。翁倉遽無所為計,乃授之詞,使反謝之,崑生不肯行。方誚讓間,輿已在門,青衣成羣,而十娘入矣。上堂朝拜,翁姑見之皆喜,即夕合巹,琴瑟甚諧。由此神翁神媼,時降其家,視其衣赤為喜,白為財,必驗,以故家日興。

自婚於神,門堂藩溷皆蛙,人無敢詬蹴之,惟崑生少年任性,喜則忘,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雖謙馴,但善怒,頗不善崑生所為,而崑生不以十娘故斂抑之。十娘語侵崑生,崑生怒曰:「豈以汝家翁媼能禍人耶?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諱言蛙,聞之恚甚,曰:「自妾入門,為汝家田增粟,賈益價,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如鴞鳥生翼,欲啄母睛耶?」崑生益憤曰:「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請不如早別。」遂逐十娘。翁媼既聞之,十娘已去,呵崑生,使急往追復之,崑生盛氣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鬱悶不食。翁懼,負荊於祠,詞義殷切,過三日,病尋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懽好如初。

十娘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崑生衣履,一委諸母。母一日忿曰:「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吾家姑事婦。」十娘適聞之,負氣登堂曰:「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母無言,慚沮自哭。崑生入,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執辯不相屈。崑生曰:「娶妻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門逕去。次日,居舍災,延燒數屋,几案牀榻,悉為煨燼。崑生怒,詣祠責數曰:「養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為,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言已,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父母聞之,大懼失色。

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為婿家營宅。及明,齎材鳩工,共為崑生建造,辭之不止,日數百人相屬於道。不數日,第舍一新,牀幕器具悉備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向崑生展笑,舉家變怨為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無間言。

十娘最惡蛇,崑生戲函小蛇,紿使啟之,十娘色變,詬崑生,崑生亦轉笑生嗔,惡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請從此絕。」遂出門去。薛翁大恐,杖崑生,請罪於神,幸不禍之,亦寂無音。積有年餘,崑生念十娘,頗自悔,竊詣神所哀十娘,迄無聲應。未幾,聞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歷相數家,並無如十娘者,於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則已堊壁滌庭候魚軒矣。心愧憤不能自已,廢食成疾,父母憂皇,不知所處。忽昏憒中有人撫之曰:「大丈夫頻欲斷絕,又作此態。」開目,則十娘也。喜極,躍起曰:「卿何來?」十娘曰:「以輕薄人相待之禮,止宜從父命,另醮而去。固已受袁家采幣,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無顏反璧,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父走送曰:『癡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家凌虐,縱死亦勿歸也。』」崑生感其義,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媼。媼聞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執手嗚泣。由此崑生亦老成,不作惡謔,於是情好益篤。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敢留孽根於人世,今已靡他,妾將生子。」居無何,神翁神媼著朱袍降臨其家,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男,由此往來無間。

居民或犯神怒,輒先求崑生,乃使婦女輩盛妝入閨,朝拜十娘,十娘笑則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遠人呼之。

〈又〉(青蛙神)

青蛙神,往往託諸巫以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諸信士曰「喜矣」,神則至;「怒矣」,婦子坐愁歎,有廢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實靈,非盡妄也?

有富賈周某,性吝嗇。會居人斂金修關聖祠,貧富皆與有力;獨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為謀。適衆賽蛙神,巫忽言:「周將軍倉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來。」衆從之。巫曰:「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註。」衆唯唯敬聽,各註已。巫視曰:「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蹟其後,惟恐神知,聞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註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債尚酬二百,況好事耶!」蓋周私一婦,為夫掩執,以金二百自贖,故訐之也。周益慚懼,不得已,如命註之。既歸,告妻。妻曰:「此巫之詐耳。」巫屢索,卒不與。

一日,方晝寢,忽聞門外如牛喘。視之,則一巨蛙,室門僅容其身,步履蹇緩,塞兩扉而入。既入,轉身臥,以閾承頷,舉家盡驚。周曰:「必討募金也。」焚香而祝,願先納三十,其餘以次齎送,蛙不動;請納五十,身忽一縮,小尺許;又加二十,益縮如斗;請全納,縮如拳,從容出,入牆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人皆異之,周亦不言其故。積數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併?」周聞之,懼,又送十金,意將以此完結。

一日,夫婦方食,蛙又至,如前狀,目作怒。少間,登其牀,牀搖撼欲傾;加喙於枕而眠,腹隆起如臥牛,四隅皆滿。周懼,即完百數與之。驗之,仍不少動。半日間,小蛙漸集,次日益多,穴倉登榻,無處不至;大於椀者,升灶啜蠅,糜爛釜中,以致穢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無隙處。一家皇駭,不知計之所出。不得已,請教於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舉;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盡起,下牀出門,狼犺數步,復返身臥門內。周懼,問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無奈何,如數付巫,蛙乃行,數步外,身暴縮,雜衆蛙中,不可辨認,紛紛然亦漸散矣。

祠既成,開光祭賽,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數。」共十五人,止遺二人。衆祝曰:「吾等與某某,已同捐過。」巫曰:「我不以貧富為有無,但以汝等所侵漁之數為多寡。此等金錢,不可自肥,恐有橫災飛禍。念汝等首事勤勞,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無所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為衆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櫝。妻問之,亦不答,盡卷囊蓄而出。告衆曰:「某私剋銀八兩,今使傾橐。」與衆共衡之,秤得六兩餘,使人誌其欠數。衆愕然,不敢置辯,悉如數納入。巫過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慙,質衣以盈之。惟二人虧其數,事既畢,一人病月餘,一人患疔瘇,醫藥之費,浮於所欠,人以為私剋之報云。

異史氏曰:「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又發監守之盜,而消其災,則其現威猛,正其行慈悲也。」

〈任秀〉

任建之,魚臺人,販氈裘為業,竭貲赴陝。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遷人。話言投契,盟為弟昆,行止與俱。至陝,任病不起,申善視之,積十餘日,疾大漸,謂申曰:「吾家故無恆產,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殂謝異域。君我手足也,兩千里外,更有誰何?囊金二百餘,一半君自取之,為我小備殮具,剩者可助資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輦吾櫬而歸。如肯攜殘骸,旋故里,則裝資勿計矣。」乃扶枕為書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為市薄材,殮已,主人催其移槥,申託尋寺觀,竟遁不反。

任家年餘方得確耗。任子秀,時年十七,方從師讀,由此廢學,欲往尋父柩。母憐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資治任,俾老僕佐之行,半年始還。殯後,家貧如洗。幸秀聰穎,釋服,入魚臺泮,而佻㒓善博,母教戒綦嚴,卒不改。一日,文宗案臨,試居四等,母憤,泣不食,秀慚懼,對母自矢。於是閉戶年餘,遂以優等食餼。母勸令設帳,而人終以其蕩無檢幅,咸誚薄之。

有表叔張某,賈京師,勸使赴都,願攜與俱,不耗其資,秀喜,從之。至臨清,泊舟關外,時鹽航艤集,帆檣如林,臥後,聞水聲人聲,聒耳不寐。更既靜,忽聞鄰舟骰聲清越,入耳縈心,不覺舊技復癢。竊聽諸客皆已酣寢,囊中自備千文,思欲過舟一戲。潛起解囊,捉錢踟躕,回思母訓,即復束置。既睡,心怔忡,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興勃發,不可復忍,攜錢逕去。至鄰舟,則見兩人對博,錢注豐美,置錢几上,便來入局。二人喜,即與共擲,秀大勝,一客錢盡,即以巨金質舟主,漸以十餘貫作孤注。賭方酣,又有一人登舟來,眈視良久,亦傾囊出百金質主人,入局共博。

張中夜醒,覺秀不在舟,聞骰聲,心知之,因詣鄰舟,欲撓沮之。至,則秀胯側積資如山,乃不復言,負錢數千而返,呼諸客並起,往來移運,尚存十餘千。未幾,三客俱敗,一船之錢俱空。客欲賭金,而秀欲已盈,故託非錢不賭以難之。張在側,又促逼令歸,三客躁急,舟主利其盆頭,轉貸他舟得百餘千。客得錢,賭更豪,無何,又盡歸秀。天已曙,放曉關矣,共運資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視所質二百餘金,盡箔灰耳,大驚,尋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償於秀。及問姓名里居,知為建之之子,縮頸羞汗而退。過訪傍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陝時,亦頗聞其姓字,至此鬼已報之,遂不復追其前郄矣。乃以資與張合業而北,終歲,獲息倍蓗。遂援例入監,益權子母,十年間,財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吳越間有鬬龍舟之戲。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為雕甍朱檻,帆旌皆以錦繡,舟末為龍尾,高丈餘,以布索引木板,下有童坐板上,攧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危險欲墮。故其購是童也,先以金啗其父母,預調馴之,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載美妓,較不同耳。

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至金山下,墮水死。蔣媼止此子,哀鳴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兩人導去,見水中別有天地,回視則流波四繞,屹如壁立。俄現宮殿,見一人兜牟坐,兩人曰:「此龍窩君也。」便使拜伏。龍窩君顏色和霽,曰:「伎巧可入柳條部。」遂引至一所,廣殿四合,趨上東廊,有諸年少,出與為禮,率十三四歲,即有老嫗來,衆呼解姥,坐令獻技。已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洞庭和風之樂。但聞鼓鉦喤聒,諸院皆響。既而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嫺,獨絮絮調撥之,而阿端一過,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兒,不讓晚霞矣!」

明日,龍窩君按部,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魚服,鳴大鉦,圍四尺許,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可復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墮一點星光,及著地消滅,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作,一時清風嫋嫋,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畢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已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舞畢,隨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愛好之,問之同部,即晚霞也。無何,喚柳條部,龍窩君特試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隨腔,俛仰中節。龍窩君嘉其慧悟,賜五文袴褶,魚鬚金束髮,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賜下,亦趨西墀,各守其伍。端於衆中遙注晚霞,晚霞亦遙注之。少間,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漸入部而南,相去數武,而法嚴不敢亂部,相視神馳而已。

既按蛺蝶部,童男女皆雙舞,身長短,年大小,服色黃白,皆取諸同。諸部按已,魚貫而出。柳條在燕子部後,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緩滯在後,回首見端,故遺珊瑚釵,端急納袖中。既歸,凝思成疾,眠餐頓廢。解姥輒進甘旨,日三四省,撫摩殷切,病不少瘥。姥憂之,罔所為計,曰:「吳江王壽期已迫,且為奈何?」薄暮,一童子來,坐榻上與語,自言隸蛺蝶部,從容問曰:「君病為晚霞否?」端驚問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悽然起坐,便求方計,童問:「尚能步否?」答云:「勉強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啟一戶,折而西,又闢雙扉,見蓮花數十畝,皆生平地上,葉大如席,花大如蓋,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時,一美人撥蓮花而入,則晚霞也。相見驚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壓荷蓋,令側,雅可幛蔽,又勻鋪蓮瓣而藉之,忻與狎寢。既訂後約,日以夕陽為候,乃別。端歸,病亦尋愈。由此兩人日一會於蓮畝。

過數日,隨龍窩君往壽吳江王,稱壽已,諸部悉還,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在宮中教舞,數月更無音耗。端悵惘若失,惟解姥日往來吳江府,端託晚霞為外妹,求攜去,冀一見之。留吳江門下數日,宮禁森嚴,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積月餘,癡想欲絕。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弔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但見江水若壁,以首力觸,不得入。念欲復還,懼問冠服,罪將增重,意計窮蹙,汗流浹踵。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漸至端杪,猛力躍墮,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間,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移時得岸,少步江濱,頓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顧居廬,忽如隔世。

次日至家,忽聞窗中有女子曰:「汝子來矣。」音聲甚似晚霞,俄與母俱出,果霞。斯時兩人喜勝於悲,而媼則悲疑驚喜,萬狀俱作矣。初,晚霞在吳江,覺腹中震動,龍宮法禁嚴,恐旦夕身娩,橫遭撻楚,又不得一見阿端,但欲求死,遂潛投江水,身泛起,浮沉波中,有客舟拯之。問其居里,晚霞故吳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可復投,遂曰:「鎮江蔣氏,吾婿也。」客因代貰扁舟,送諸其家。蔣媼疑其錯誤,女自言不誤,因以情詳告媼。媼以其風格韻妙,頗愛悅之,第慮年太少,必非肯終寡也者。而女孝謹,顧家中貧,便脫珍飾售數萬。媼察其志無他,良喜。然無子,恐一旦臨蓐,不見信於戚里,以謀女。女曰:「母但得真孫,何必求人知。」媼亦安之。會端至,女喜不自已。媼亦疑兒不死,陰發兒冢,骸骨具存,因以此詰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惡其非人,囑母勿復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為當日所得非兒尸,然終慮其不能生子。未幾,竟舉一男,捉之無異常兒,始悅。

久之,女漸覺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龍宮衣,七七魂魄堅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宮中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惜不早購之也。」端貨其珠,有賈胡出貲百萬,家由此巨富。值母壽,夫妻歌舞稱觴,遂傳聞淮王邸。王欲強奪晚霞,端懼,見王自陳夫婦皆鬼,驗之無影而信,遂不之奪。但遣宮人就別院傳其技,女以龜溺毀容,而後見之,教三月,終不能盡其技而去。

〈白秋練〉

直隸有慕生,小字蟾宮,商人慕小寰之子,聰慧喜讀。年十六,翁以文業迂,使去而學賈,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積。生乘父出,執卷哦詩,音節鏗鏘。輒見窗影憧憧,似有人竊聽之,而亦未之異也。

一夕,翁赴飲,久不歸,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窺覘,則十五六傾城之姝,望見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載貨北旋,暮泊湖濱,父適他出,有媼入曰:「郎君殺吾女矣!」生驚問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練,頗解文字,言在郡城,得聽清吟,於今結想,至絕眠餐。意欲附為婚姻,不得復拒。」生心實愛好,第慮父嗔,因直以情告,媼不信,務要盟約,生不肯,媼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見納,恥孰甚焉!請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間,父歸,善其詞以告之,隱冀垂納。而父以涉遠,又薄女子之懷春也,笑置之。泊舟處,水深沒棹,夜忽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湖中每歲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貨未至,舟中物當百倍於原直也。以故翁未甚憂怪,獨計明歲南來,尚須揭資,於是留子自歸。

生竊喜,恨不詰媼居里。日既暮,媼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臥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去。生初聞而驚,移燈視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生強其一語,曰:「為郎憔悴卻羞郎,可為妾詠。」生狂喜,女曰:「君為妾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生從其言,甫兩過,女攬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讀,則嬌顫相和。生神志益飛,遂滅燭共寢。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將至矣。」未幾,媼果至,見女凝妝懽坐,不覺欣慰。邀女出,女俛首不語,媼即自去,曰:「汝樂與郎君戲,亦自任也。」於是生始研問居止,女曰:「妾與君不過傾蓋之友,婚嫁尚不可必,何須令知家門。」然兩人互相愛悅,要誓良堅。

女一夜早起挑燈,忽開卷淒然淚瑩,生急起問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兩人事,妾適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詞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賈』,即已大吉,何不祥之有與?」女乃稍懽,起身作別,曰:「暫請分手,天明,則千人指視矣。」生把臂哽咽,問:「好事如諧,何處可以相報?」曰:「妾常使人偵探之,諧否無不聞也。」生將下舟送之,女力辭而去。無何,慕果至,生漸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詬厲。細審舟中,則物並無虧損,譙訶乃已。

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見依依,莫知決策。女曰:「低昂有數,且圖目前。姑留君兩月,再商行止。」臨別,以吟詩為相會之約,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則女自至。四月行盡,物價失時,諸賈無策,斂貲禱湖神之廟。端陽後,雨水大至,舟始通。生既歸,凝思成疾,慕憂之,巫醫並進。生私告母曰:「病非藥禳可痊,惟有秋練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離益憊,始懼,貨車載子,復如楚,泊舟故處,訪居人,並無知白媼者。會有媼操柁湖濱,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窺見秋練,心竊喜,而審詰邦族,則浮家泛宅而已。因實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沈痼,媼以婚無成約,弗許。女露半面,殷殷窺聽,聞兩人言,眥淚欲墮。媼視女面,因翁哀請,即亦許之。

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嗚泣,曰:「昔年妾狀,今到君耶?此中況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頓如此,急切何能使瘳?妾請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醫二人何得效?然聞卿聲,神已爽矣。試為我吟『楊柳千條盡向西』。」女從之。生贊曰:「快哉!卿昔誦詩餘,有采蓮子云:『菡萏香連十頃陂。』心尚未忘,煩一曼聲度之。」女又從之。甫闋,生躍起,曰:「小生何嘗病哉?」既而問:「父見媼何詞?事得諧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對不諧。既而女去,父來,見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總角時,把柁櫂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生不語。翁既出,女復來,生述父意,女曰:「妾窺之審矣。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當使意自轉,反相求。」生問計,女曰:「凡商賈志在利耳。妾有術知物價,適視舟中物,並無少息,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歸家妾言驗,則妾為佳婦矣。再來時,君十八,妾十七,相歡有日,何憂為?」生以所言物價告父,父頗不信,姑以餘資半從其教。既歸,所自置貨,資本大虧,幸少從女言,得厚息,略相準,以是服秋練之神。生益誇張之,謂女自言能使己富。翁於是益揭資而南至湖,數日不見白媼過,又數日,始見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媼悉不受,但涓吉送女過舟,翁另賃一舟,為子合巹。女乃使翁益南,所應居貨,悉籍付之。媼乃邀婿去,家於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價已倍蓗。將歸,女求載湖水,既歸,每食必加少許,如用醯醬焉。由是每南行,必為致數罈而歸。

後三四年,舉一子。一日,涕泣思歸,翁乃偕子及婦俱如楚,至湖,不知媼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喪失,促生沿湖問訊。會有釣鱘鰉者,得白驥,生近視之,巨物也。形全類人,乳陰畢具,奇之,歸以告女。女大駭,謂夙有放生願,囑生贖放之,生往商釣者,釣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謀金不下巨萬,區區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從,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懼,不敢告父,盜金贖放之。既返,不見女,搜之不得,更盡始至。問何往?曰:「適至母所。」問母何在?覥然曰:「今不得不實告矣,適所贖,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龍君命司行旅。近宮中欲選嬪妃,妾被浮言者所稱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實奏之,龍君不聽,放母於南濱,餓欲死,故罹前難。今難雖免,而罰未釋,君如愛妾,代禱真君可免。如以異類見憎,請以兒擲還君。妾去,龍宮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驚,慮真君不可得見,女曰:「明日未刻,真君當至。見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從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憐允。」乃出魚腹綾一方,曰:「如問所求,即出此,求書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躄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從其後。道士以杖投水,躍登其上,生竟從之而登,則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問何求,生出綾求書,道士展視,曰:「此白驥翼也,子何遇之?」蟾宮不敢隱,詳陳顛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風雅,老龍何得荒淫?」遂出筆草書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則見道士踏杖浮行,頃刻已渺。歸舟,女喜,但囑勿洩於父母。

歸後二三年,翁南遊,數月不歸,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囑曰:「如妾死,勿瘞,當於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候水至,傾注盆內,閉門緩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數日,奄然遂斃。後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時許,漸甦。自是每思南旋。後翁死,生從其意,遷於楚。

〈王者〉

湖南巡撫某公,遣州佐押解餉金六十萬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無所投宿,遠見古剎,因詣棲止。天明,視所解金,蕩然無存,衆駭怪,莫可取咎,回白撫公,公以為妄,將置之法。及詰衆役,並無異詞,公責令仍反故處,緝察蹤緒。至廟前,見一瞽者,形貌奇異,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云:「但從我去,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步移時,瞽曰:「止。」因下輿,以手南指:「見有高門西向,可款關自問之。」拱手自去。

州佐從其教,果見高門,漸入之,一人出,衣冠漢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來,其人云:「請留數日,當與君謁當事者。」遂導去,令獨居一所,給以食飲。暇時閒步,至第後,見一園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歷階而升,見壁上挂人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不覺毛骨森豎,疾退歸舍。自分留鞹異域,已無生望,因念進退一死,亦姑聽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見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馬甚駛,州佐步馳從之。俄至一轅門,儼如制府衙署,皁衣人羅列左右,規模凜肅。衣冠者下馬導入,又一重門,見有王者,珠冠繡紱,南面坐,州佐趨上,伏謁。王者問:「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諾。王者曰:「銀具在此。是區區者,汝撫軍即慨然見贈,未為不可。」州佐泣訴:「限期已滿,歸即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王者曰:「此即不難。」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復之,可保無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慴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來時所經,既出山,送者乃去。

數日,抵長沙,敬白撫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辯,命左右者飛索以綥。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視未竟,面如灰土,命釋其縛,但云:「銀亦細事,汝姑出。」於是急檄屬官,設法補解訖。數日,公疾,尋卒。先是公與愛姬共寢,既醒,而姬髮盡失,闔署驚怪,莫測其由,蓋函中即其髮也。外有書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妄加譴責。前取姬髮,略示微警,如復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領。姬髮附還,以作明信。」公卒後,家人始傳其書。後屬員遣人尋其處,則皆重巖絕壑,更無徑矣。

異史氏曰:紅線金合,以儆貪婪,良亦快異。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劍客所集,烏得有城郭衙署哉?嗚呼!是何神歟?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無已時矣。

〈某甲〉

某甲私其僕婦,因殺僕納婦,生二子一女。閱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賊,持刀入甲家。甲視之,酷類死僕。自歎曰:「吾今休矣!」傾囊贖命。迄不顧,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殺,共殺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頭未斷,寇去少甦,猶能言之。三日尋斃。嗚呼!果報不爽,可畏也哉!

〈衢州三怪〉

張握仲從戎衢州,言:「衢州夜靜時,人莫敢獨行。鐘樓上有鬼,頭上一角,象貌獰惡,聞人行聲即下。人駭而奔,鬼亦遂去。然見之輒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疋,如匹練橫地。過者拾之,即捲入水。又有鴨鬼,夜既靜,塘邊並寂無一物,若聞鴨聲,人即病。」

〈拆樓人〉

何冏卿,平陰人。初令秦中,一賣油者有薄罪,其言戇,何怒,杖殺之。後仕至銓司,家貲富饒。建一樓,上梁日,親賓稱觴為賀。忽見賣油者入,陰自駭疑。俄報妾生子,愀然曰:「樓工未成,拆樓人已至矣!」人謂其戲,而不知其實有所見也。後子既長,最頑,蕩其家。傭為人役,每得錢數文,輒買香油食之。

異史氏曰:「常見富貴家數第連亙,死後,再過已墟。此必有拆樓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烏可不早自惕哉!」

〈大蠍〉

明彭將軍宏,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禪院,云已百年無僧。詢之土人,則曰:「寺中有妖,入者輒死。」彭恐伏寇,率兵斬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奪門飛去;中殿無異;又進之,則佛閣,周視亦無所見,但入者皆頭痛不能禁。彭親入亦然。少頃,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軍驚走,彭遂火其寺。

〈陳雲犧〉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倫。」蓋郡有呂祖菴,菴中女道士皆美,故云。菴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四人,謙喜承迎,度皆雅潔,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女冠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名,答云:「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

少間,瀹茗,進佳果,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如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折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以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琖告醉,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辭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則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而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千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而歸。中心惆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範,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貲,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兒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

至黃,詣菴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竈下,因就問訊。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遁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聞之,悲歎,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緒,悵恨而返。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伻來。」踰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幸舅遠出,莫從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姪輩,一傳口語,但道其暫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或知也。」夫人審潘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慇慇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詰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

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游不返。既歸,悒悒而病。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室,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懽,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還。

既至,則生疾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陰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豔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游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即母耶?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復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故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

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癡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舅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女冠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頗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託,如釋重負焉。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

女孝謹,夫人雅憐愛,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積月餘,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云:「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耦,盛從之。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

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懽,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無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懼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如何?」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盛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卹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享之。」三日後,襆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之母所,占其牀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記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司札吏〉

游擊官某,妻妾甚多。最諱某小字,呼年曰歲,生曰硬,馬曰大驢;又諱敗曰勝,安為放。雖簡札往來,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則怒。一日,司札吏白事,悞犯;大怒,以研擊之,立斃。三日後,醉臥,見吏持刺入。問:「何為?」曰:「『馬子安』來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揮之。吏微笑,擲刺几上,泯然而沒。取刺視之,書云:「歲家眷硬大驢子放勝。」暴謬之夫,為鬼挪揄,可笑甚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鐵漢,又名鐵屎。有詩四十首,見者無不絕倒。自鏤印章二:一曰「混帳行子」,一曰「老實潑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詩,名曰:牛山四十屁。款云:「混帳行子、老實潑皮放。」不必讀其詩。標名已足解頤。

〈蚰蜓〉

學使朱矞三家門限下有蚰蜒,長數尺。每遇風雨即出,盤旋地上如白練然。按蚰蜒形若蜈蚣,晝不能見,夜則出。聞腥輒集。或云:蜈蚣無目而多貪也。

〈司訓〉

教官某,甚聾,而與一狐善;狐耳語之,亦能聞。每見上官,亦與狐俱,人不知其重聽也。積五六年,狐別而去。囑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則五官俱廢。與其以聾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戀祿,不能從其言,應對屢乖。學使欲逐之,某又求當道者為之緩頰。一日,執事文場,唱名畢,學使退與諸教官燕坐。教官各捫籍靴中,呈進關說。已而學使笑問:「貴學何獨無所呈進?」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勢。某為親戚寄賣房中偽器,輒藏靴中,隨在求售。因學使笑語,疑索此物。鞠躬起對曰:「有八錢者最佳,下官不敢呈進。」一座匿笑。學使叱出之,遂免官。

異史氏曰:「平原獨無,亦中流之砥柱也。學使而求呈進,固當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錄」云:「東萊一明經遲,司訓沂水。性顛癡,凡同人咸集時,皆默不語;遲坐片時,不覺五官俱動,笑啼並作,旁若無人焉者。若聞人笑聲,頓止。儉鄙自奉,積金百餘兩,自埋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獨坐,忽手足自動,少刻云:『作惡結怨,受凍忍飢,好容易積蓄者,今在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門斗在旁,殊亦不覺。次日,遲出,門斗入,掘取而去。過二三日,心不自寧,發穴驗視,則已空空。頓足拊膺,歎恨欲死。」教職中可云千態百狀矣。

〈黑鬼〉

膠州李總鎮,買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為途,往來其上,毫無所損,總鎮配以娼,生子而白,僚僕戲之,謂非其種。黑鬼亦疑,因殺其子,檢骨盡黑,始悔焉。公每令兩鬼對舞,神情亦可觀也。

〈織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纜忽自解,飄然遊行。但聞空中音樂並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聽之,莫敢仰視,任所往,遊畢,仍泊舊處。

有柳生落第歸,醉臥舟上,笙樂忽作,舟人搖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隨手墮地,眠如故,即以置之。少間,鼓吹鳴聒,生微醒,聞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心知其異,目若瞑。少間,傳呼織成,即有侍兒來,立近頰際,翠襪紫綃,履細瘦如指,心好之,隱以齒齧其襪。少間,女子移動,牽曳傾踣,座上問之,因白其故,座上者怒,命即行誅,遂有武士入,捉縛而起。見南面一人,冠服類王者,因行且語,曰:「聞洞庭君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龍女而仙,今臣醉戲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懸殊也!」王者聞之,喚回,問:「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諾。便授筆札,令賦「風鬟霧鬢」。生固襄陽名士,而構思頗遲,捉筆良久,上誚讓曰:「名士何得爾?」生釋筆自白:「昔三都賦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貴工不貴速也。」王者笑聽之。自辰至午,稿始脫,王者覽之,大悅曰:「真名士也。」遂賜以酒,頃刻,異饌紛綸。

方問對間,一吏捧簿進,曰:「溺籍告成矣。」問:「人數幾何?」曰:「一百二十八人。」問:「簽差何人?」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辭,王者贈黃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數,持此可免。」忽見羽葆人馬,紛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輿,遂不復見,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蕩舟北渡,風逆不得前,忽見水中有鐵貓浮出,舟人駭曰:「毛將軍出現矣!」各舟商人俱伏。又無何,湖中一木直立,築築動搖,益懼曰:「南將軍又出矣!」少時,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顧湖舟,一時盡覆。生舉界方危坐舟中,萬丈洪濤,至舟頓滅,以是得全。

生歸,每向人語其異,言:「舟中侍兒,雖未悉其容貌,而裙下雙鉤,亦人世所無。」後以故至武昌,有崔媼賣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異之,懷界方而往,媼忻然承接,呼女出見,年十五六已來,媚曼風流,更無倫比,略一展拜,返身入幃。生一見,魂魄動搖,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與老姥家藏頗相稱否?」因各出相較,長短不爽毫釐,媼喜,便問寓所,請生即歸命輿,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媼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豈以一界方抽身竄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則賃輿急返,而媼室已空,大駭,遍問居人,迄無知者。日已向西,躁懊若喪,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輿過,忽搴簾曰:「柳郎何遲也?」視之,則崔媼,喜問:「何之?」媼笑曰:「必將疑老身略騙者矣。別後,適有便輿,頓念官人亦僑寓,措辦亦艱,故遂送女歸舟耳。」生邀回車,媼必不可,生倉皇,不能確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見生入,談笑承迎。見翠襪紫履,與舟中侍兒妝飾,更無少別。心異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見耶?」生益俯窺之,則襪後齒痕宛然,驚曰:「卿織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長揖曰:「卿果神人,早請直言,以祛煩惑。」女曰:「實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鴻才,便欲以妾相贈,因妾過為王妃所愛,故歸謀之。妾之來,從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歸。

後詣武昌,女求同去,將便歸寧。既至洞庭,女拔釵擲水,忽見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躍登,如鳥飛集,轉瞬已杳。生坐船頭,於沒處凝盼之,遙遙一樓船至,既近窗開,忽如一彩禽翔過,則織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遽擲金帛珍物甚多,皆妃賜也。由是,歲一兩覲以為常。故生家富有珠寶,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識焉。

〈竹青〉

魚容,湖南人,談者忘其郡邑,家綦貧,下第歸,資斧斷絕,羞於行乞,餓甚,暫憩吳王廟中,因以憤懣之詞,拜禱神座,出臥廊下。忽一人引去,見吳王,跪曰:「黑衣隊尚缺一卒,可使補缺。」吳王可,即授黑衣,既著身,化為烏,振翼而出。見烏友羣集,相將俱去,分集帆檣。舟上客旅,爭以肉餌拋擲,羣於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須臾果腹,翔棲樹杪,意亦甚得。踰二三日,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愛樂。魚每取食,輒馴無機,竹青恆勸諫之,卒不能聽。一日,有兵過彈之,中胸,幸竹青銜去之,得不被擒。羣烏怒,鼓翼搧波,波湧起,舟盡覆。竹青乃攝餌哺魚,魚傷甚,終日而斃。忽如夢醒,則身臥廟中。先是居人見魚死,不知誰何?撫之未冰,故不時以人邏察之,至是,訊知其由,斂貲送歸。後三年,復過故所,參謁吳王,設食,喚烏下集啗,乃祝曰:「竹青如在,當止。」食已,並飛去。

後領薦歸,復謁吳王廟,薦以少牢,已,乃大設以饗烏友,又祝之。是夜宿於湖村,秉燭方坐,忽几前如飛鳥飄落,視之,則二十許麗人。囅然曰:「別來無恙乎?」魚驚問之,曰:「君不識竹青耶?」魚喜,詰所來。曰:「妾今為漢江神女,返故鄉時常少。前烏使兩道君情,故來一相聚也。」魚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懽戀。生將偕與俱南,女欲與俱西,兩謀不決。寢初醒,則女已起,開目,見高堂中巨燭熒煌,竟非舟中,驚起,問:「此何所?」女笑曰:「此漢陽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漸曉,婢媼紛集,酒炙已設,就廣牀上陳矮几,夫婦對酌。魚問:「僕之所在?」答:「在舟上。」生慮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當助君報之。」於是日夜談讌,樂而忘歸。

舟人夢醒,忽見漢陽,駭絕。僕訪主人,杳無信兆,舟人欲他適,而纜結不解,遂共守之。積兩月餘,生忽憶歸,謂女曰:「僕在此,親戚斷絕。且卿與僕,名為琴瑟,而不一認家門,奈何?」女曰:「無論妾不能往,縱能之,君家自有婦,將何以處妾乎?不如置妾於此,為君別院可耳。」生恨道遠,不能時至,女出黑衣,曰:「君舊衣尚在,如念妾時,衣此可至,至時為君解之。」乃大設肴珍,為生祖餞,既醉而寢,醒則身在舟中,視之,洞庭舊泊處也。舟人及僕俱在,相視大駭,詰其所往。生故悵然自驚,枕邊一襆,檢視,則女贈新衣襪履,黑衣亦摺置其中。又有繡橐維縶腰際,探之,則金貲充牣焉。於是南發達岸,厚酬舟人而去。

歸家數月,苦憶漢水,因潛出黑衣著之,兩脅生翼,翕然凌空,經兩時許,已達漢水。回翔下視,見孤嶼中有樓舍一簇,遂飛墮,有婢子已望見之,呼曰:「官人至矣!」無何,竹青出,命衆手為緩結,覺羽毛劃然盡脫。握手入舍,曰:「郎來恰好,妾旦夕臨蓐矣。」生戲問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為神,則皮骨已更,應與曩異。」越數日,果產,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漢產」。三日後,漢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飾珍物相賀。並皆佳妙,無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兒鼻,名曰增壽。既去,生問:「皆誰何?」女曰:「此皆妾輩。其末後著藕白者,所謂漢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數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飄然自行,抵陸,已有人縶馬道左,遂歸。由此往來不絕。

積數年,漢產益秀美,生珍愛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見漢產,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兒從父歸,約以三月。既歸,和愛之過於己出,逾十餘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殤,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詣漢告女,入門,則漢產赤足臥牀上,喜以問女。女曰:「君久負約,妾思兒,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愛兒之故,女曰:「待妾再育,放漢產歸。」又年餘,女雙生,男女各一:男名「漢生」,女名「玉珮」。生遂攜漢產歸。然歲恆三四往,不以為便,因移家漢陽。漢產十二歲入郡庠。女以人間無美質,招去,為之娶婦,始遣歸。婦名「扈娘」,亦神女產也。後和氏卒,漢生及妹皆來擗踊,葬畢,漢產遂留,生攜漢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環,大名富翁也。四十無子。妻連氏最妒,欲買妾而不敢。私一婢;連覺之,撻婢數百,鬻諸河間欒氏之家。段日益老,諸姪朝夕乞貸,一言不相應,怒徵聲色。段思不能給其求,而欲嗣一姪,則羣姪阻撓之,連之悍亦無所施,始大悔。憤曰:「翁年六十餘,安見不能生男!」遂買兩妾,聽夫臨幸,不之問。居年餘,二妾皆有身,舉家皆喜。於是氣息漸舒。凡諸姪有所強取,輒惡聲梗拒之。無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殤。夫妻失望。又將年餘,段中風不起,諸姪益肆,牛馬什物,競自取去。連詬斥之,輒反脣相稽。無所為計,朝夕嗚哭。段病益劇,尋死。諸姪集柩前,議析遺產。連雖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贍養老稚,姪輩不肯。連曰:「汝等寸土不留,將令老嫗及呱呱者餓死耶!」日不決,惟忿哭自撾。

忽有客入弔,直趨靈所,俯仰盡哀。哀已,便就苫次。衆詰為誰。客曰:「亡者吾父也。」衆益駭。客從容自陳。先是,婢嫁欒氏,踰五六月,生子懷,欒撫之等諸男。十八歲入泮。後欒卒,諸兄析產,置不與諸欒齒。懷問母,始知其故。曰:「既屬兩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畝田哉!」乃命騎詣段,而段已死。言之鑿鑿,確可信據。連方忿痛,聞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復有兒!諸所假去牛馬什物,可好自送還;不然,有訟興也!」諸姪相顧失色,漸引去。懷乃攜妻來,共居父憂。

諸段不平,共謀逐懷。懷知之,曰:「欒不以為欒,段復不以為段,我安適歸乎!」忿欲質官,諸戚黨為之排解,羣謀亦寢。而連以牛馬故,不肯已。懷勸置之。連曰:「我非為牛馬也,雜氣集滿胸,汝父以憤死,我所以吞聲忍泣者,為無兒耳。今有兒,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狀,待予自質審。」懷固止之,不聽,具詞赴宰控。宰拘諸段,審狀,連氣直詞惻,吐陳泉湧。宰為動容,并懲諸段,追物給主。既歸,其兄弟之子有不與黨謀者,招之來,以所追物,盡散給之。

連七十餘歲,將死,呼女及孫媳曰:「汝等誌之:如三十不育,便當典質釵珥,為婿納妾。無子之情狀實難堪也!」

異史氏曰:「連氏雖妒,而能疾轉,宜天以有後伸其氣也。觀其慷慨激發,吁!亦傑矣哉!」

濟南蔣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勸諫,不聽,曰:「寧絕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氣人也!」年近四旬,頗以嗣續為念。欲繼兄子,兄嫂俱諾,而故悠忽之。兒每至叔所,夫妻餌以甘脃,問曰:「肯來吾家乎?」兒亦應之。兄私囑兒曰:「倘彼再問,答以不肯。如問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後,何愁田產不為吾有。』」一日,稼出遠賈,兒復來。毛又問,兒即以父言對。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算吾田產耶!其計左矣!」逐兒出,立招媒媼,為夫買妾。及夫歸,時有賣婢者,其價昂,傾貲不能取盈,勢將難成。其兄恐遲而變悔,遂暗以金付媼,偽稱為媼轉貸而玉成之。毛大喜,遂買婢歸。毛以情告夫,夫怒,與兄絕。年餘,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媼不知假貸何人,年餘竟不置問,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償母價也!」稼乃囊金詣媼。媼笑曰:「當大謝大官人。老身一貧如洗,誰敢貸一金者。」具以實告。稼感悟,歸告其妻,相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婦皆膝行,出金償兄,兄不受,盡歡而散。後稼生三子。

〈狐女〉

伊袞,九江人。夜有女來,相與寢處。心知為狐,而愛其美,祕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體支離。父母窮詰,始實告之。父母大憂,使人更代伴寢,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與同衾,則狐不至;易人,則又至。伊問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倫理,豈有對翁行淫者!」翁聞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絕。

後值叛寇橫恣,村人盡竄,一家相失。伊奔入崑侖山,四顧荒涼。日既暮,心恐甚。忽見一女子來,近視之,則狐女也。離亂之中,相見欣慰。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暫創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數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刻返,拉伊南去,約十餘步,又曳之回。忽見大木千章,繞一高亭,銅牆鐵柱,頂類金箔;近視,則牆可及肩,四圍並無門戶,而牆上密排坎窞,女以足踏之而過,伊亦從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問所自來。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贈。金鐵各千萬,計半生喫著不盡矣。」既而告別。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厭棄,已拚永絕;今又不能自堅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時已去。天明,踰垣而出。回視臥處,並無亭屋,惟四針插指環內,覆脂合其上;大樹,則叢荊老棘也。

〈張氏婦〉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異於盜者,特不敢輕於殺人耳。

甲寅歲,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馬兗郡,雞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遭霪雨,田中瀦水為湖,民無所匿,遂乘垣入高粱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惟張氏婦不伏,公然在家。有廚舍一所,夜與夫掘坎深數尺,積茅焉;覆以薄,加蓆其上,若可寢處。自炊灶下。有兵至,則出門應給之。二蒙古兵強與淫。婦曰:「此等事,豈可對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婦與入室,指蓆使先登。薄折,兵陷。婦又另取蓆及薄覆其上,故立坎邊,以誘來者。少間,其一復入。聞坎中號,不知何處,婦以手笑招之曰:「在此處。」兵踏蓆,又陷。婦乃益投以薪,擲火其中。火大熾,屋焚。婦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問之。婦曰:「兩豬恐害於兵,故納坎中耳。」由此離村數里,於大道旁並無樹木處,攜女紅往坐烈日中。村去郡遠,兵來率乘馬,頃刻數至。笑語啁嗻,雖多不解,大約調弄之語。然去道不遠,無一物可以蔽身,輒去,數日無患。

一日,一兵至,甚無恥,就烈日中欲淫婦。婦含笑不甚拒。隱以針刺其馬,馬輒噴嘶,兵遂縶馬股際,然後擁婦。婦出巨錐猛刺馬項,馬負痛奔駭。韁繫股不得脫,曳馳數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軀不知處,韁上一股,儼然在焉。

異史氏曰:「巧計六出,不失身於悍兵。賢哉婦乎,慧而能貞!」

〈於子游〉

海濱人說:「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駭。一秀才寄宿漁舟,沾酒獨酌。夜闌,一少年人,儒服儒冠,自稱:『于子游。』言詞風雅。秀才悅,便與懽飲。飲至中夜,離席言別。秀才曰:『君家何處?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僕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將隨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發矣。宜歸,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鷁首,躍身入水,撥刺而去,乃知為魚妖也。次日,見山峰浮動,頃刻已沒。始知山為大魚,即所云大王也。」

俗傳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萊郡潮出大魚,鳴號數日,其聲如牛。既死,荷擔割肉者,一道相屬。魚大盈畝,翅尾皆具;獨無目珠。眶深如井,水滿之。割肉者誤墮其中,輒溺死。或云:「海中貶大魚,則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紳在揚州買妾,連相數家,悉不當意。惟一媼寄居賣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又善諸藝。大悅,以重價購之。至夜,入衾,膚膩如脂。喜捫私處,則男子也。駭極,方致窮詰。蓋買好僮,加意修飾,設局以騙人耳。黎明,遣家人尋媼,則已遁去無蹤。中心懊喪,進退莫決。適浙中同年某來訪,因為告訴。某便索觀,一見大悅,以原價贖之而去。

異史氏白:「苟遇知音,即予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

〈汪可受〉

湖廣黃梅縣汪可受,能記三生:一世為秀才,讀書僧寺。僧有牝馬產騾駒,愛而奪之。後死,冥王稽籍,怒其貪暴,罰使為騾償寺僧。既生,僧愛護之,欲死無間。稍長,輒思投身澗谷,又恐負豢養之恩,冥罰益甚,遂安之。數年,孽滿自斃,生一農人家。墮蓐能言,父母以為怪,殺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憶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歲,人皆以為啞。一日,父方為文,適有友人過訪,投筆出應客。汪入見父作,不覺技癢,代成之。父返見之,問:「何人來?」家人曰:「無之。」父大疑。次日,故書一題置几上,旋出;少間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則見兒伏案間,稿已數行,忽睹父至,不覺出聲,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門之幸也,何自匿為?」由是益教之讀。少年成進士,官至大同巡撫。

〈牛犢〉

楚中一農人赴市歸,暫休於途。有術人後至,止與傾談。忽瞻農人曰:「子氣色不祥,三日內當退財,受官刑。」農人曰:「某官稅已完,生平不解爭鬬,刑何從至?」術人曰:「僕亦不知。但氣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農人頗不深信,拱別而歸。次日,牧犢於野,有驛馬過,犢望見,誤以為虎,直前觸之,馬斃。役報農人至官,官薄懲之,使償其馬。蓋水牛見虎必鬬,故販牛者露宿,輒以牛自衛;遙見馬過,急驅避之,恐其誤觸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晝臥,忽見昔年博友王大、馮九來,邀與敖戲,李亦忘其為鬼,欣然從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馮乃導李先行,入村東廟中。少頃,周果同王至。馮出葉子,約與撩零。李曰:「倉卒無博貲,辜負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黃八官人放利債,同往貸之,宜必諾允。」於是四人並去。

飄忽間,至一大村。村中甲第連垣,王指一門,曰:「此黃公子家。」內一老僕出,王告以意。僕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請王、李相會。入見公子,年十八九,笑語藹然。便以大錢一提付李,曰:「知君愨直,無妨假貸。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為請。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從旁慫恿之,李乃諾。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償。

出谷,見一婦人來,則村中趙氏妻,素喜爭善罵。馮曰:「此處無人,悍婦宜小祟之。」遂與王捉返入谷。婦大號。馮掬土塞其口。周贊曰:「此等婦,只宜椓杙陰中!」馮乃捋襟,以長石強納之,婦若死。衆乃散去,復入廟,相與博賭。自午至夜分,李大勝,馮、周貲皆空。李因以厚貲增息悉付王,使代償黃公子;王又分給周、馮,局復合。居無何,聞人聲紛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爺親捉博者,今至矣!」衆失色。李捨錢踰垣而逃。衆顧貲,皆被縛。

既出,果見一神人坐馬上,馬後縶博徒二十餘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門啟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喚人犯上,執籍呼名。呼已,並令以利斧斫去將指,乃以墨朱各塗兩目,遊市三周訖。押者索賄而後去其墨朱,衆皆賂之。獨周不肯,辭以囊空;押者約送至家而後酬之,亦不許。押者指之曰:「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濕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堅不可下,悔恨而歸。

先是,趙氏婦以故至母家,日暮不歸。夫往迎之。至谷口,見婦臥道周。睹狀,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負之而歸。漸醒能言,始知陰中有物,宛轉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趙怒,遽赴邑宰,訟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狀類死。宰以其誣控,笞趙械婦,夫妻皆無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惟皮連之,數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一日,見王大來索負。周厲聲但言無錢,王忿而去。家人問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無情,勸償之。周齦齦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賴債者,陰陽應無二理,況賭債耶!」次日,有二鬼來,謂黃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質審;李信亦見隸來,取作間證:二人一時並死。至村外相見,王、馮俱在。李謂周曰:「君尚帶赤墨眼,敢見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請見黃八官人,為汝還之。」遂共詣公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負欠者誰,而取償於子?」出以告周,因謀出貲,假周進之。周益忿,語侵公子。鬼乃拘與俱行。無何,至邑,入見城隍。城隍呵曰:「無賴賊!塗眼猶在,又賴債耶!」周曰:「黃公子出利債,誘某博賭,遂被懲創。」城隍喚黃家僕上,怒曰:「汝主人開場誘賭,尚討債耶?」僕曰:「取貲時,公子不知其賭。公子家燕子谷,捉獲博徒在觀音廟,相去十餘里。公子從無設局場之事。」城隍顧周曰:「取貲悍不還,反被捏造!人之無良,至汝而極!」欲笞之。周又訴其息重。城隍曰:「償幾分矣?」答云:「實尚未有所償。」城隍怒曰:「本貲尚欠,而論息耶?」笞三十,立押償主。二鬼押至家,索賄,不令即活,縛諸廁內,令示夢家人。家人焚楮錠二十提,火既滅,化為金二兩、錢二千。周乃以金酬債,以錢賂押者,遂釋令歸。既蘇,臀創墳起,膿血崩潰,數月始痊。

後趙氏婦不敢復罵;而周以四指帶赤墨眼,賭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異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為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社官,皆為勢家役耳。迨後賢者鑒其弊,又悉舉而大反之。有舉人重貲作巨商者,衣錦厭粱肉,家中起樓閣、買良沃。而竟忘所自來。一取償,則怒目相向。質諸官,官則曰:『我不為人役也。』是何異懶殘和尚,無工夫為俗人拭涕哉!余嘗謂昔之官諂,今之官謬;諂者固可誅,謬者亦可恨也。放貲而薄其息,何嘗專有益於富人乎?」

張石年宰淄川,最惡博。其塗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墮指,而賭以絕。蓋其為官,甚得鉤距法。方簿書旁午時,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齒、家口、生業,無不絮絮問。問已,始勸勉令去,有一人完稅一繳單,自分無事,呈單欲下。公止之。細問一過,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辨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為神,而並不知其何術。

〈樂仲〉

樂仲,西安人,父早喪,遺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葷酒。仲既長,嗜飲善啖,竊腹非母,每以肥甘勸進,母輒出之。後母病,彌留,苦思肉,仲急無所得肉,刲左股獻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憤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見骨,家人共救之,裹布敷藥,尋愈。心念母苦節,又慟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後輒對哀哭。

年二十始娶,身猶童子,娶三日,謂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穢,我實不為樂。」遂去妻。妻父顧文淵,浼戚求返,請之三四,仲必不可,遲之半年,顧遂醮女。仲鰥居十年,行益不羈,奴隸優伶皆與飲,里黨乞求,不靳與。有言嫁女無釜者,便即竈頭舉贈之,自乃從鄰借釜炊。諸無行者知其性,咸朝夕騙賺之。或以博賭無資,故對之欷歔,言追呼急,將以鬻子。仲自措稅金如干數,傾囊遺之,未幾催租吏登門,始典質營辦,以是故家益落。

先是仲殷饒,同堂子弟,爭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攜,莫之較。及仲蹇落,存問絕少,幸仲達不為意。值母忌辰,仲適病,不能上墓,將遣子弟代祀,僕造諸門,皆辭以故。仲乃酹諸室中,對主號痛。無嗣之戚,頗似縈懷,因而病益劇。瞀亂中,覺有人摩撫之,目微啟,則母也。驚問:「何來?」曰:「緣家中無人上墓,故來就饗,即視汝病。」問:「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摩撫既已,四體生涼,開目四顧,渺無一人,而病良瘥。既起,思朝南海,苦無侶,會鄰村有結香社者,賣田十畝,挾資投之。而社中人以其不潔清,共擯絕之,苦求,乃許之。及詣途,牛酒薤蒜熏騰滿屋,衆益惡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於是獨行,至閩界,遇友人邀飲,有名妓瓊華在座,適言南海之游,瓊華願相附以行。仲喜,即待趣裝,遂與俱發,寢食共之,而實一無所私。

既至南海,社中人清醮方畢,見其載妓而至,益非笑之,鄙不與同事。仲與瓊華窺其意,俟其既拜而後拜之。衆拜已,恨無所現示,中有泣者。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見遍海皆蓮花,花上瓔珞垂珠;瓊華見為菩薩,仲視之,朵上皆其母。急奔呼母,躍入從之,衆見萬朵蓮花,悉變霞彩,障海如錦。少間,雲靜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猶身在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並無沾濡,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華挽勸之,慘然下剎,命舟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瓊華去。

仲獨憩逆旅,有童子方八九歲,丐食肆中,貌不類乞兒,細詰之,則被逐於繼母,心憐之。兒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攜與俱歸。問其姓氏,自言:「阿辛,姓雍,母顧氏。嘗聞母言,適雍六月,遂生余,余本樂姓。」仲大驚,自疑生平一度,不應有子,因問樂居何鄉,答云:「不知。但母歿時,付一函書,囑勿遺脫。」仲急索書,視之,則當年與顧家離婚書也。驚曰:「真吾兒也。」審其年月良確,顏慰心懷,然家計日疏。居二年,割畝漸盡,竟不能畜僮僕。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麗人入,視之,則瓊華也。驚問所自,笑曰:「業作假夫妻,何又問也?向不即從者,徒以有老嫗在,今媼已死。顧念不從人則無以自庇,從人則無以自潔,計兩全則無如從君者,是以不憚千里。」遂解粧代兒炊。仲良喜。

至夜,父子同寢如故,另潔一舍舍瓊華。兒母之,瓊華亦善撫兒,戚黨聞之,皆餪仲,兩人皆樂受之。客至治具,瓊華悉為營備,仲亦不問所自來。瓊華漸出金珠贖故產,因而婢僕馬牛日益繁盛。仲每謂瓊華曰:「僕醉時卿當避匿,勿使我見。」瓊華笑諾之。一日大醉,急喚瓊華,瓊華豔妝出,仲視之,良久,忽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酒頓醒,覺世界光明,所居廬舍,盡為玉宇瓊樓,移時始已。由此不復飲市上,惟對瓊華飲。瓊華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瓊華為之按股,見股上刲痕,化為兩朵赤菡,隱起肉際,奇之,仲笑曰:「卿視此花放後,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瓊華亦信之。既為阿辛完婚,瓊華漸以家事付新婦,與仲別院居。子及婦日三朝,非疑難事不以聞。役二婢:一溫酒,一瀹茗而已。

一日瓊華至兒所,兒媳多所咨白,良久而返,辛亦從往見父。入門,見仲白足坐榻上,聞聲,開眸微笑曰:「母子來大好!」即復瞑,瓊華大驚曰:「君欲何為?」視其股上,蓮花大放。試之,氣已絕,急以兩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從君,大非容易。為君教子訓婦,亦有微恩。即差二三年,何不少待也?」一炊黍時,忽開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牽一人作伴也?無已,姑為卿留。」瓊華釋手,則花已復合,於是居處言笑如初。

積三年餘,瓊華年近四旬,猶窈窕如二十許人。忽謂仲曰:「凡人死後,被人捉頭舁足,殊不雅潔。」遂命工治雙槥。辛駭問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粧竟,謂子及婦曰:「我將死矣。」辛泣曰:「數年賴母經紀,始不凍餒。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捨兒而去?」曰:「父種福而子享,奴婢牛馬騙債者填償汝父,我無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謫人間三十餘年,今限已滿。」遂登木自入,再呼之,雙目已合。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時已僵,衣冠儼然。號慟欲絕。入棺,並停堂中,數日未殮,冀其復返。光明生於股際,照徹四壁,瓊華棺內則香霧噴溢,近舍皆聞。棺既闔,香光遂漸滅。

既殯,樂氏諸子弟覬覦其有,共謀逐辛,訟諸官,官莫能辨,擬以田產半給諸樂,辛不服,以詞質郡,久不決。初,顧嫁女於雍,經年餘,雍流寓於閩,音耗遂絕。顧老無子,苦憶女,遂詣婿所,則女死而甥已逐,忿質公庭。雍懼,重賂之,顧不受,必欲得甥。雍窮覓郡邑,半年不得,夫婦皆被刑辱。顧偶於途中,見彩輿過,邪避道左,輿中一美人呼曰:「彼非顧翁耶?」顧諾,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現在樂家,勿訟也。甥方有難,宜急往。」顧欲詳詰,輿已去遠,顧乃受賂如西安。至,則訟方沸騰,顧即自投至官言,女大歸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歷歷甚悉。諸樂皆被杖逐,案遂結。既歸,言其見美人之日,即瓊華歿日,此時訟猶未興也。辛為顧移家來,授廬贈婢,六十餘,生一子,辛亦顧卹之。

異史氏曰:斷葷戒酒,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樂仲對麗人,直視之為香潔道伴,不作溫柔鄉觀也。寢處三十年,若有情,若無情,此為菩薩真面目,世中人烏得而測之哉?

〈香玉〉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十圍,牡丹高丈餘,花時璀璨如錦,膠州黃生築舍其中而讀焉。一日遙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烏得有此?趨出,已遁去,由此屢見,遂隱身叢樹中,以俟其至。無何,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豔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人。」生乃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流溢,追過短牆,寂然已杳。愛慕殷切,因題樹上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歸齋冥想,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使人恐怖,不知君竟騷士,無妨相親。」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為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亦妾義姊。」遂相狎。既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舌,勿笑也。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

生握腕曰:「卿秀外慧中,使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常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什,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宮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逕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其處。

一日憑弔而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而近就之,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歎曰:「童稚之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猝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暱,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是?」女乃止,過宿而去,數日不復至。

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牀頭,淚凝枕簟。攬衣更起,挑燈命筆,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門內之,女視詩,即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酬唱,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之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早以見示,僕將把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為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適生以殘臘歸過歲,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僕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方縱斤矣,生知所夢即此,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而後知卿矣,卿如不至,當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豔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至一更向盡,絳雪抆淚勸止,乃還。

又數夕,生方獨居悽惻,絳雪笑入曰:「喜信報君知,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宮中。」生喜問:「何時?」答曰:「不知,要不遠耳。」天明下榻,生曰:「僕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絳雪,久之無聲,乃返。對燭團艾,將以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方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捉絳雪,相對悲哽。已而坐道離苦,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其不類曩昔。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君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妾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辭而去。

香玉款愛如生平,但偎傍之間,髣髴以身就影。生邑邑不懽,香玉亦俯仰自恨,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亦別而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從其言,日加培溉,又作雕闌以護之。香玉來,感激甚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好合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出,至樹下,取草一莖,布裳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絳雪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益助桀為虐耶!」牽挽並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自此遂以為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盛,春盡,盈二尺許。歸後,亦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轉瞬間,飄然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讌賡和。至中夜,絳雪乃去,兩人同寢,款洽一如當年。

後生妻卒,遂入山,不復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言。子輿擡而歸,至家,尋卒。

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尋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結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猶是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士人某赴試金陵,經由宿遷,會三秀才,談論超曠,悅之,沽酒相懽。款洽間,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豐林,一麻西池。縱飲甚樂,不覺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儀,忽叨盛饌,於理不當。茅茨不遠,可便下榻。」常、麻並起捉裾,喚僕相將俱去。

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門遶清流,既入,舍宇清潔。呼僮張燈,又命安置從人。麻曰:「昔日以文會友,今闈場伊邇,不可虛此良夜。請擬四題,命鬮各拈其一,文成方飲。」衆從之,各擬一題,寫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構思。二更未盡,皆已脫稿,迭相傳視。秀才讀三作,深為傾倒,草錄而懷藏之。主人進良醞,巨杯促釂,不覺醺醉。客興辭,主人乃導客,就別院寢,醉中不暇解履,著衣遂寢。

及醒,紅日已高,四顧並無院宇,惟主僕臥山谷中,大駭,呼僕亦起。見傍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訝迷惘,視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山,問土人,始知為「三仙洞」。蓋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靈,時出游,人往往見之云。士人入闈,三題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隸〉

歷城縣二隸,奉邑令韓承宣命,營幹他郡,歲暮方歸。途遇二人,裝飾亦類公役,同行話言。二人自稱郡役。隸曰:「濟城快皂,相識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實相告:我城隍鬼隸也。今將以公文投東岳。」隸問「公文何事?」答云:「濟南大劫,所報者,殺人之名數也。」驚問其數。曰:「亦不甚悉,約近百萬。」隸問其期,答以「正朔」。二隸驚顧,計到郡正值歲除,恐罹於難;遲留恐貽遣責。鬼曰:「違悞限期罪小,入遭劫數禍大。宜他避,姑勿歸。」隸從之。未幾,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負鹽於博興。夜為二人所獲。意為土商之邏卒也,舍鹽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縛。哀之。二人曰:「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乞一至家,別妻子。不許,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曰:「冥中新閻王到任,見奈河淤平,十八獄坑廁俱滿,故捉三種人淘河:小偷、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廁:樂戶也。」

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稟曰:「捉一私販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為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為私哉!」罰二鬼市鹽四斗,並十所負,代運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隨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邊,見河內人夫,繈續如蟻。又視河水渾赤,臭不可聞。淘河者皆赤體持畚鍤,出沒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負舁而出;深處則滅頂求之。惰者輒以骨朵攻背股。同監者以香綿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見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獨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懼,常沒身水中,十乃已。經三晝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蘇。

先是,十負鹽未歸,天明,妻啟戶,則鹽兩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覓之,則死途中。舁之而歸,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於前日死,至是始蘇。骨朵擊處,皆成巨疽,渾身腐潰,臭不可近。十故詣之。望見十,猶縮首衾中,如在奈河狀。一年,始愈,不復為商矣。

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其私者也。近日齊、魯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餌以釣他邑之民:其售於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以昂之。而又設邏於道,使境內之人,皆不得逃吾網。其有境內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彼此互相釣,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後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私鹽』。嗚呼!冤哉!漏數萬之稅非私,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而獨於貧難軍民,背負易食者,不之禁;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盜,下知恥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即『夜不閉戶』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使滌獄廁耳!而官於春秋節,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然則為貧民計,莫若為盜及私鑄耳:盜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亙天,而官若瞽;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負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慈惠之師,而聽奸商之法,日變日詭,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舊例以若干石鹽貲,歲奉本縣,名曰:「食鹽」。又逢節序,具厚儀。商以事謁官,官則禮貌之,坐與語,或茶焉。送鹽販至,重懲不遑。張公石年令淄川,肆商來見,循舊規,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賄,故不得不隆汝禮;我市鹽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禮乎!」捋袴將笞。商叩頭謝過,乃釋之。後肆中獲二負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執到官。公問:「販者二人,其一焉往?」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試奔,驗汝能否。」其人奔數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門而去。見者皆笑。公愛民之事不一,此其閒情,邑人猶樂誦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先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歿,娶繼室申氏,不能相善。虐遇何,因並及奚,終日嘵聒,恆不聊生。奚忿怒,亡去。去後,何生一子大男,奚久不返,申擯不與同炊,計日授粟。大男漸長,何不敢求益,惟紡績佐食。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羨之,告母欲讀。母以其太穉,姑送詣塾,試使讀以難之。而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異之,願不索束贄。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書全通。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餅餌,我何無也?」母曰:「待汝長時,當告汝知。」大男曰:「我方七八歲,何時長也?」母曰:「汝往塾,路經關聖廟,當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所祝何事?答云:「但祝明年使我十五六歲。」母笑之。而大男學與軀長並速,至十歲,遂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為文,塾師不能竄易之。

一日謂母曰:「昔謂我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餘,居然成人,研詰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聞之,意不勝傷悲,欲往尋父。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詢諸師,則辰餐未復。母大驚,猶謂其逃塾,出食資傭役,靡處不搜,竟杳無跡。

大男出門,茫然不知何往,惟隨途奔去,遇一人將如夔州,自言錢姓,大男丐食相從。錢病其緩,為賃代步,資斧皆耗竭。至夔,同食,錢陰投毒其中,大男瞑不覺。錢載至大剎,託為己子,偶病絕貲,賣諸僧。僧見其丰姿秀出,爭購之,錢得金而去。僧飲之,略醒,主僧始知之,詣視,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又益憐之,責僧,僧資使去。

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攜與同行。至瀘,主其家月餘,遍加諮訪。或言閩商有奚姓者,於是辭蔣,欲之閩。蔣贈遺衣履,其里黨皆斂貲助之。至途,有二布客欲詣福清,邀與同侶。行數程,客窺囊金,引至空所,摯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旁,脫縛載諸後車,遂至翁家。翁家富,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父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止翁家,不復游矣。由是家益遠,音益梗。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抑勒令嫁,何自食其力,志不搖。申強賣於重慶賈,賈劫取之去。至夜,以刀自劙,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敷以藥,創既平,但求作尼。賈告之曰:「我有商侶,身無淫具,每欲得一人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之。賈輿送去,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蓋奚已棄儒為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況,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為妻矣。

然自歷艱苦,痾痛多病,不能操作,勸奚納媵,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曰:「妾如爭牀第者,數年間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之聚乎?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為買三十餘老妾。踰半年,客果為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各相駭怪。

先是申獨居年餘,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產為子姓所沮,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資,以多金啗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申懟兄,不安於室,梁縊井投,不堪其擾。賈怒,搜括其貲,將賣作妾,而聞者嫌其三十餘齒加長。賈將適夔,遠載與俱去,遇奚同肆商,遂貨而去之。既見奚,慙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偪,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何悉優容之,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談讌,輒呼給役其側;何更代以婢,不聽。

會陳公嗣宗宰鹽亭,奚與里人有小爭,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陳公不准理,叱逐之。奚喜,與何竊頌公德。一夕,漏盡,僮忽叩扉,入白:「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入寢門,益駭,不知所為。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哽。蓋大男從陳翁姓,業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中人始知大男已貴,反其田廬。公留僕營造,冀父復返。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陳翁苦勸之。會有卜者,使筮焉。卜人曰:「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為官吉。」公乃之任。為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疑之,陰遣內紀綱竊訪之,果父也。乘夜微行而出,見母,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三百,啟父辦裝歸里。父抵家,門戶已新,益畜僕馬,居然大家矣。

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知之,告於官,為妹爭嫡。官廉得其情,曰:「貪貲勸嫁,去奚已更二夫,何顏爭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彰。而申妹何,何亦姊之。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復讎,至是益愧悔。奚亦忘其舊惡,俾內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衆生,不可思議,此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厚糈以終身哉?

〈外國人〉

己巳秋,嶺南從外洋飄一巨艘來。上有十一人,衣鳥羽,文采璀璨。自言:「呂宋國人。遇風覆舟,數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飄至大島得免。凡五年,日攫鳥蟲而食;夜伏石洞中,織羽為帆。忽又飄一舟至,櫓帆皆無,蓋亦海中碎於風者,於是附之將返。又被大風引至澳門。」巡撫題疏,送之還國。

〈韋公子〉

韋公子,咸陽世家。放縱好淫,婢婦有色,無不私者。嘗載金數千,欲盡覽天下名妓,凡繁麗之區,無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當意,則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歸,怒其行,延明師置別業,使與諸公子鍵戶讀。公子夜伺師寢,踰垣歸,遲明而返。以為常。一夜,失足折肱,師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藥之。及愈,公與之約:能讀倍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撻如前。然公子最慧,讀常過程。數年,中鄉榜。欲自敗約,公箝制之。赴都,以老僕從,授日記籍,使誌其言動。故數年無過行。後成進士,公乃稍弛其禁。公子或將有作,惟恐公聞,入曲巷中,輒託姓魏。

一日,過西安,見優僮羅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私示意惠卿。惠卿無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留數日,眷愛臻至。謀與俱歸。問其家口,答云:『母早喪,父存。某原非羅姓。母少服役於咸陽韋氏,賣至羅家,四月即生余。倘得從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驚問母姓。曰:「姓呂。」生駭極,汗下浹體,蓋其母即生家婢也。生無言。時天已明,厚贈之,勸令改業。偽託他適,約歸時召致之,遂別去。

後令蘇州,有樂妓沈韋娘,雅麗絕倫,愛留與狎。戲曰:「卿小字取『春風一曲杜韋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為名妓,有咸陽公子,與公同姓,留三月,訂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韋,實妾姓也。公子臨別時,贈黃金鴛鴦,今尚在。一去竟無音耗,妾母以是憤悒死。妾三歲,受撫於沈媼,故從其姓。」公子聞言,愧恨無以自容。默移時,頓生一策。忽起挑燈,喚韋娘飲,暗置鴆毒盃中。韋娘纔下咽,潰亂呻嘶。衆集視,則已斃矣。呼優人至,付以尸,重賂之。而韋娘所與交好者盡勢家,聞之,皆不平,賄激優人,訟於上官。生懼,瀉橐彌縫,卒以浮躁免官。

歸家年才三十八,頗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無子。欲繼公孫;公以門無內行,恐兒染習氣,雖許過嗣,但待其老而後歸之。公子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為不可,乃止。又數年,忽病,輒撾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聞而嘆曰:「是殆將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詣其家,使定省之。月餘果死。

異史氏曰:「盜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問。然以己之骨血,而謂他人父,亦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誘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斷其首,而徒流汗投鴆,非人頭而畜鳴者耶!雖然,風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風塵中,亦皆擅場。」

〈石清虛〉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石,不靳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挂網,沉而取之,則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僕,策馬竟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僕負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河。豪怒,鞭僕。即出金,僱善泅者,百計冥搜,竟無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迄無獲者。

後邢至落石處,臨流於邑,但見河水清澈,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猶存。既歸,不肯設諸廳事,潔內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託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舍,以實其無,既入,則石果陳几上,錯愕不能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證?」邢不能答,叟曰:「僕則故識之,前後九十二竅,巨孔中五字云:『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果有小字,細如粟米,竭目力裁可辨認;又數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則石失所在,大驚,疑叟,急追之,則叟緩步未遠,奔去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矣!徑尺之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曳之歸,長跪請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僕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則石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與愛惜之人。此石能自擇主,僕亦喜之。然彼急於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將攜去,待三年後,始以奉贈。既欲留之,當減三年壽數,始可與君相終始。君願之乎?」曰:「願。」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二三竅已。曰:「石上竅數,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餘,邢以故他出,夜有小偷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死,訪察購求,全無蹤緒。積有數年,偶入報國寺,見賣石者,近視,則故物也,將便認取,賣者不服,因負石至官。官問:「何所質驗?」賣石者能言竅數,邢問其他,賣石者不能言。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申。官欲杖責賣石者,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後出之。

有尚書某,購以百金,而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田產。尚書託他人風示其子,子告邢,邢願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石尚書家,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皆以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石清虛。謂邢勿戚:「特與君年餘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可詣海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志其日。而石在尚書家,更無出雲之異,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詣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出,將求售主,因以兩貫市歸。

後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既而果卒,子遵遺教,瘞石墓中。半年許,賊發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踰二三日,攜僕在道,忽見兩人,奔躓汗流,望空自投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銀耳。」遂縶送諸官,一訊遂伏。問石,則鬻諸官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為數十餘片,罔不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而放之,邢子拾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癡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而況人乎!

〈曾友於〉

曾翁,昆陽故家也。翁初死未殮,兩眶中淚出如瀋,有子六人,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為邑名士,以為不祥,戒諸兄弟各自惕,勿貽痛於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母子為強寇擄去。娶繼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義。孝以悌等出身賤,鄙不齒,因連結忠、信若為黨。即與客飲,悌等過堂下,亦傲不加禮。仁、義皆忿,與友于謀,欲相讎。友于百詞寬譬,不從所謀,而仁、義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適邑周氏,病死,糾悌等往撻其姑,悌不從。孝憤然,令忠、信合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繫之,將行申黜。友于懼,見宰自投。友于品行,素為宰所仰,諸兄弟以是得無苦。友于乃詣周所,親負荊,周亦器重友于,訟遂息。孝歸,終不德友于。

無何,友于母張夫人卒,孝等皆不為之服,宴飲如故。仁、義益忿,友于曰:「此彼之無禮,於我何損焉?」及葬,把持墓門,不使合厝,友于乃殯母隧道中。未幾,孝妻亡,友于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皆曰:「期且不論,功於何有?」再勸之,鬨然散去。友于乃自往,臨哭盡哀。隔牆聞仁、義鼓且吹,孝怒,糾諸弟往毆之。友于操杖先從,入其家,仁覺先逃,義方踰垣,友于自後擊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毆不止,友于橫身障阻之,孝怒,讓友于。友于曰:「責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撻友于,忠、信亦相助毆兄,聲勢震動,里黨羣集勸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詣兄請罪,孝逐去之,不令居喪次。而義創甚,不復食飲,仁代具造訟諸官,訴其不為庶母行服。官簽牒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陳狀。友于以面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閣寢,宰遂銷案。義亦尋愈。由是讎怨益深。仁、義皆幼弱,輒被撻楚,懟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友于曰:「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云?」因苦勸之,卒不聽。

友于遂扃戶,攜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餘里,冀不相聞。友于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猶稍稍顧忌之。既去,諸兄一不當,輒叫罵其門,辱侵母諱。仁、義度不能抗,惟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刃。一日,寇所掠長兄成,忽攜婦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以置之。仁、義竊喜,招去共養之。往告友于,友于亦喜,即歸,共出田宅居成。諸兄怒其市惠,登其門窘辱之,而成久在寇中,習於威猛,聞之大怒,曰:「我歸,更無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各以杖出,捉忠及信并撻無數。成不待其訟,先訟之。宰又使人請教友于,友于不得已詣宰,俛首不言,但有流涕,亟問之,惟求公訊。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歸成,使七分相準。自此仁、義與成倍益愛敬。談次,忽及葬母事,因並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遂欲啟壙,更為改葬,仁、義奔告友于,友于急歸,諫止之。成不聽,刻期發墓,作齋於塋。以刀削樹,謂諸弟曰:「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衆唯唯。於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由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剛烈,輒批撻諸弟,於孝尤甚,惟重友于,盛怒時,友于至,一言可解。孝有所行,成輒不平之,因之孝無一日不至友于所,潛對友于詬詛,友于婉諫,卒不納。友于不堪其擾,又遷之於三泊僦屋而居,去家益遠,音跡遂疏。

踰二年,諸弟皆畏憚成,久遂相習,紛競絕少。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長繼業,三繼德,皆嫡出;次繼功,四繼績,皆庶出;又婢出繼祖。皆成立,亦效父舊行,各為黨,日相競,孝亦不能呵止。惟祖無兄弟,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詬厲之。岳家故近三泊,會詣岳,迂道詣叔。入門,見叔家兩兄一弟,絃誦怡怡,樂之,久居,不言歸。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之,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數月,夫妻往壽岳母,告父曰:「兒此行不歸矣。」父詰之,因吐微隱,父慮與有夙隙,計難久居。祖曰:「父慮過矣。二叔聖賢也。」遂去,攜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齒兒行,使執卷從長子繼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餘,入雲南郡庠,與善閉戶研讀,祖又諷誦最苦。友于甚愛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脣,業姤辱庶母,功怒,刺殺業。官收功,重械之,數日死獄中。業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聞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中亦死。馮父大立,悼女慘死,率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妻,裸撻上下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馮氏何得復爾!」吼奔而出,諸曾從之,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其兩耳,其子護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夷傷,鬨然盡散。惟馮子猶臥道周,眾等莫可方略,成夾之以肘,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繼績詣官自首,馮狀亦至,於是諸曾皆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猶恐兄念舊惡。適友于率一子一姪入闈歸,見忠,驚曰:「弟何來?」忠長跪道左,友于益駭,握手入,詰得其情,驚曰:「且為奈何,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胡以竄迹如此。兄離家既久,與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匍伏而往,只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吾三人中倖有捷者,則此禍可以少解。」乃留之,晝與同餐,夜與共寢,忠頗感愧。居十餘日,又見其叔姪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悽然下淚曰:「今始知曩日非人。」友于亦喜其悔悟,相對酸惻。俄報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墓。

明季甲第最重,諸馮皆為斂息。友于乃託親友賂以金粟,資其醫藥,訟乃息。舉家共泣,乞友于復歸,友于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祖從叔不卻歸其家,孝乃謂友于曰:「我乏德,不應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即從其志,俾姑寄名為汝子。後有寸進,可賜還也。」友于從之。後三年,祖果舉於鄉,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居數日,祖有兒,方三歲,亡歸友于家,藏繼善室,不肯反,捉去輒逃。孝乃異其居,令與友于鄰,祖啟戶於隔垣,通叔家,兩間定省如一焉。時成漸老,一門事皆取決友于,因而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門內之行,其漸漬子孫者,直入骨髓。故古云:「其父殺人報讎,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已慘,而卒能自知乏德,託子於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論果報,迂矣。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內有二八麗人,因目注之。女微笑點其首,公子喜,近就與語。女問:「寓居何所?」具告之。問:「寓中有人否?」曰:「無。」女云:「妾夕間奉訪,勿使人知。」公子諾而歸。及暮,屏去僮僕,女果至,自言:「小字溫姬。」且云:「妾慕公子風流,故背媼而至。區區之意,願奉終身。」公子亦喜,自此三兩夜輒一至。一夕,冒雨來,入門,解去溼衣,罥諸椸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塗,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賤務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癡於情也。」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曰:「淒風冷雨滿江城。」求公子續之,公子辭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清興消矣!」因勸令肄習,公子諾之。往來既頻,僕輩皆知。

公子有姊夫宋氏,亦世家子,聞之,竊求公子,一見溫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隱身僕舍,伺女至,伏窗窺之,顛倒欲狂,急排闥,女起,踰垣而去。宋嚮往甚殷,乃修贄詣媼,指名求之,媼曰:「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而退,告公子,公子始知為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為然。試畢而歸,女亦從之,他人不見,惟公子見之。至家,寄諸齋中,公子獨宿不歸,父母疑之。女歸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公子絕之,公子不能聽。父母深以為憂,百術驅之不能去。

一日,公子有諭僕帖,置案上,中多錯謬,椒訛菽,薑訛江,可恨訛可浪。女見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言已而沒。公子雖愧恨,猶不知所題,折帖示僕。聞者傳為笑談。

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耳錄云:「道傍設漿者,榜云:『施「恭」結緣。』」亦可一笑。有故家子,既貧,榜於門曰:「賣古淫器」。訛窰為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內看物論價。」崔盧之子孫如此甚眾,何獨「花菽生江」哉!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禮,雲南人,善針灸之術。遇寇亂,竄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遠,懼遭虎狼。遙見前途有兩人,疾趁之。既至,兩人問客何來,殷乃自陳族貫。兩人拱敬曰:「是良醫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殷轉詰之。二人自言班姓,一為班爪,一為班牙。便謂:「先生,余亦避難石室,幸可棲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殷喜從之。俄至一處,室傍巖谷。爇柴代燭,始見二班容軀威猛,似非良善。計無所之,亦即聽之。又聞榻上呻吟,細審,則一老嫗僵臥,似有所苦。問:「何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請客逼視。見鼻下口角有兩贅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觸,妨礙飲食。」殷曰:「易耳。」出艾團之,為灸數十壯,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燒鹿餉客;並無酒飯,惟肉一品。爪曰:「倉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褻為怪。」殷飽餐而眠,枕以石塊。二班雖誠樸,而粗莽可懼,殷轉側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嫗,問所患。嫗初醒,自捫,則瘤破為創。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藥屑,曰:「愈矣。」拱手遂別。班又以燒鹿一肘贈之。

後三年無耗。殷適以故入山,遇二狼當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羣至,前後受敵。狼撲之,仆;數狼爭囓,衣盡碎。自分必死。忽兩虎驟至,諸狼四散。虎怒,大吼,狼懼盡伏。虎悉撲殺之,竟去。殷狼狽而行,懼無投止。遇一媼來,睹其狀,曰:「殷先生喫苦矣!」殷戚然訴狀,問何見識。媼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嫗也。」殷始恍然,便求寄宿。媼引去,入一院落,燈火已張,曰:「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袴,易其敝敗。羅漿具酒,酬勸諄切。媼亦以陶椀自酌,談飲俱豪,不類巾幗。殷問:「前日兩男子,係老姥何人?胡以不見?」媼曰:「兩兒遣逆先生,尚未歸復,必迷途矣。」殷感其義,縱飲不覺沉醉,酣眠座間。既醒,已曙,四顧竟無廬,孤坐巖上。聞巖下喘息如牛,近視,則老虎方睡未醒。喙間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駭極,惟恐其覺,潛蹤而遁。始悟兩虎即二班也。

〈車夫〉

有車夫載重登坡,方極力時,一狼來嚙其臀。欲釋手,則貨敝身壓,忍痛推之。既上,則狼已齕片肉而去。乘其不能為力之際,竊嘗一臠,亦黠而可笑也。

〈乩仙〉

章丘米步雲,善以乩卜。每同人雅集,輒召仙相與賡和。一日,友人見天上微雲,得句,請以屬對,曰:「羊脂白玉天。」乩批云:「問城南老董。」衆疑其妄。後以故偶適城南,至一處,土如丹砂,異之。見一叟牧豕其側,因問之。叟曰:「此豬血紅泥地也。」忽憶乩詞,大駭。問其姓,答云:「我老董也。」屬對不奇,而預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苗生〉

龔生,岷州人。赴試西安,憩於旅舍,沽酒自酌。一偉丈夫入,坐與扳談,生舉卮勸客,客亦不辭,自言苗姓,言劇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尊既盡,不復喚,苗曰:「措大飲酒,使人悶損矣。」起向壚頭出前行沽,提一巨瓻而入。生辭不飲,苗捉臂勸釂,臂痛欲折,生不得已,為盡數觴。苗以羹椀自吸,笑曰:「僕不善勸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裝行,約數里,馬病,臥於途,坐待路側,行李重累,無所方計。苗尋至,詰知其故,遂謝裝付僕,己乃以肩承馬腹而荷之,趨二十餘里,始至逆旅,釋馬就櫪。移時,生主僕方至,生乃驚為神人,相待優渥,沽酒市飯,與共餐飲。苗曰:「僕善飯,非君所能飽,飲可也。」引盡一瓻乃起而別,曰:「君醫馬尚須時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後生闈畢,三四友人邀登華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攜巨尊,右提豚肘,擲地曰:「聞諸君登臨,敬附驥尾。」衆起為禮,相並雜坐,豪飲甚懽。衆欲聯句,苗爭曰:「縱飲甚樂,何必愁思?」衆不聽,設金谷之罰。苗曰:「不佳者,當以軍法從事。」衆笑曰:「其罪不至於此。」苗曰:「如不見誅,僕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絕巘憑臨眼界空。」苗信口而續之曰:「唾壺擊缺劍光紅。」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壺自傾。移時以次屬句,漸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衆弗之聽。苗不可復忍,遽作龍吟,山谷響應,又起俛仰為獅子舞。詩思既亂,衆乃罷吟,因而飛觴再酌。時已半醉,客又互誦闈中作,迭相贊賞。苗不欲聽,牽生豁拳,二人勝負屢分,而諸客誦贊未已。苗厲聲曰:「僕聽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牀頭對婆子讀耳,廣衆中刺刺者可厭也。」衆有慚色,又更惡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為虎,撲殺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領薦。後三年,再經華陰,忽見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馳。嵇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馬,問其何為?答曰:「我今為苗氏之倀,從役良苦,必再殺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後,應有儒服儒冠者見噬於虎,然必在蒼龍嶺下,始是代某者。君於是日多邀文士於此,即為故人謀也。」靳不敢辯,敬諾而別。至寓所,籌思終夜,莫知為謀,自拚背約,以聽鬼耳。適有表戚蔣生來,靳述其異。蔣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右,竊懷忌嫉。聞靳言,陰欲陷之,折簡邀尤,與共登臨,自乃著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嶺半,肴酒並陳,敬禮備至。會郡守登嶺上,守故與蔣為通家,聞蔣在下,遣人召之。蔣不敢以白衣往,遂與尤易冠服,交著未竟,虎驟至,銜蔣而去。

異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襟袖,強人聽聞;聞者欠伸屢作,欲睡欲遁,而誦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覺。知交者,亦當從旁肘之躡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也。

〈蠍客〉

南商販蠍者,歲至臨朐,收買甚多。土人持木鉗入山,探穴發石搜捉之。一歲,商復來,寓客邸。忽覺心動,毛髮森悚,急告主人曰:「傷生既多,今見怒於蠆鬼,將殺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顧室中有巨甕,乃使蹲伏,以甕覆之。移時,一人奔入,黃髮獰醜。問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顧,鼻作嗅聲者三,遂出門去。主人曰:「可幸無恙矣。」及啟甕視客,已化為血水。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雙盲。杜事之孝,家雖貧,甘旨無缺。一日,將他適,市肉付妻,令作餺飥。妻最忤逆,切肉時,雜蜣蜋其中。母覺臭惡不可食,藏以待子。杜歸,問:「餺飥美乎?」母搖首,出示子。杜裂視,見蜣蜋,怒甚。入室,欲撻妻,又恐母聞。上榻籌思,妻問之,不語。妻自餒,彷徨榻下。久之,喘息有聲。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竟寂然。起而燭之,但見一豕,細視,則兩足猶人,始知為妻所化。邑令聞之,縶去,使遊四門,以戒衆人。譚薇臣曾親見之。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瘍醫也。一日,行術歸,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毛拾視,則布裹金飾數事。方怪異間,狼前歡躍,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惡,因從之去。未幾,至穴,見一狼病臥,視頂上有巨瘡,潰腐生蛆。毛悟其意,撥剔淨盡,敷藥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遙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數狼,咆哮相侵,懼甚。前狼急入其羣,若相告語,衆狼悉散去。毛乃歸。

先是,邑有銀商甯泰,被盜殺於途,莫可追詰。會毛貨金飾,為甯所認,執赴公庭。毛訴所從來,官不信,械之。毛冤極不能自伸,惟求寬釋,請問諸狼。官遣兩役押入山,直抵狼穴。值狼未歸,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瘡痕猶在,毛識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餽贈,今遂以此被屈。君不為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見毛被縶,怒奔隸。隸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兩三聲,山中百狼羣集,圍旋隸。隸大窘。狼競前囓縶索,隸悟其意,解毛縛,狼乃俱去。歸述其狀,官異之,未遽釋毛。

後數日,官出行,一狼啣敝履,委道上。官過之,狼又啣履奔前置於道。官命收履,狼乃去。官歸,陰遣人訪履主。或傳某村有叢薪者,被二狼迫逐,啣其履而去。拘來認之,果其履也。遂疑殺甯者必薪,鞫之果然。蓋薪殺甯,取其巨金,衣底藏飾,未遑搜括,被狼啣去也。

昔一穩婆出歸,遇一狼阻道,牽衣若欲召之。乃從去,見雌狼方娩不下。嫗為用力按捺,產下放歸。明日,啣鹿肉置其家以報之。可知此事從來多有。

〈雹神〉

唐太史濟武,適日照會安氏葬。道經雹神李左車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魚數尾游泳其中。內一斜尾魚唼呷水面,見人不驚。太史拾小石將戲擊之。道士急止勿擊。問其故,言:「池鱗皆龍族,觸之必致風雹。」太史笑其附會之誣,竟擲之。既而升車東行,則有黑雲如蓋,隨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綿子。又行里餘,始霽。太史弟涼武在後,追及與語,則竟不知有雹也。問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豈廣武君作怪耶!」猶未深異。

安村外有關聖祠,適有稗販客,釋肩門外,忽棄雙簏,趨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我李左車也。明日將陪從淄川唐太史一助執紼,敬先告主人。」數語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識唐為何人。安氏聞之,大懼。村去祠四十餘里,敬修楮帛祭具,詣祠哀禱,但求憐憫,不敢枉駕。太史怪其敬信之深,問諸主人。主人曰:「雹神靈蹟最著,常託生人以為言,應驗無虛語。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則明日風雹立至矣。」

異史氏曰:「廣武君在當年,亦老謀壯事者流也。即司雹於東,或亦其不磨之氣,受職於天。然業已神矣,何必翹然自異哉!唐太史道義文章,天人之欽矚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於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學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貯金,里人稱之「八缸」。翁寢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愛憎,藏有窖鏹,必待無多人時,方以畀汝,勿急也。」過數日,翁益彌留。月生慮一旦不虞,覷無人,即牀頭祕訊之。翁曰:「人生苦樂,皆有定數。汝方享妻賢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過。」蓋月生妻車氏,最賢,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餘年坎壈未歷,即予千金,亦立盡耳。苟不至山窮水盡時,勿望給與也!」月生孝友敦篤,亦即不敢復言。

無何,翁大漸,尋卒。幸兄賢,齋葬之謀,勿與校計。月生又天真爛漫,不較錙銖,且好客善飲,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產。里中無賴窺其懦,輒魚肉之。踰數年,家漸落。窘急時,賴兄小周給,不至大困。無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絕糧食。春貸秋償,田所出,登場輒盡。乃割畝為活,業益消減。又數年,妻及長子相繼殂謝,無聊益甚。尋買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剛烈,日凌藉之,至不敢與親朋通弔慶禮。忽一夜夢父曰:「今汝所遭,可謂山窮水盡矣。嘗許汝窖金,今其可矣。」問:「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異之,猶謂是貧中之積想也。次日,發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無多人」,乃死亡將半也。

異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為人樸誠無偽。余兄弟與交,哀樂輒相共。數年來,村隔十餘里,老死竟不相聞。余偶過其居里,因亦不敢過問之。則月生之苦況,蓋有不可明言者矣。忽聞暴得千金,不覺為之鼓舞。嗚呼!翁臨終之治命,昔習聞之,而不意其言皆讖也。抑何其神哉!」

〈老龍船戶〉

朱公徽蔭巡撫粵東時,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千里行人,死不見尸,數客同遊,全無音信,積案纍纍,莫可究詰。初告,有司尚發牒行緝;迨投狀既多,竟置不問。公蒞任,歷稽舊案,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其千里無主者,更不知凡幾。公駭異惻怛,籌思廢寢。遍訪僚屬,迄少方略。於是潔誠熏沐,致檄城隍之神。已而齋寢,恍惚見一官僚,搢笏而入。問:「何官?」答云:「城隍劉某。」「將何言?」曰:「鬢邊垂雪,天際生雲,水中漂木,壁上安門。」言已而退。既醒,隱謎不解。輾轉終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雲者,龍也;水上木為船;壁上門為戶:豈非『老龍船戶』耶!」蓋省之東北,曰小嶺、曰藍關,源自老龍津,以達南海,嶺外巨商,每由此入粵。公遣武弁,密授機謀,捉龍津駕舟者,次第擒獲五十餘名,皆不械而服。蓋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冤慘極矣!自昭雪後,遐邇懽騰,謠頌成集焉。

異史氏曰:「剖腹沉石,慘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絕不少關痛癢豈特粵東之暗無天日哉!公至則鬼神效靈,覆盆俱照,何其異哉!然公非有四目兩口,不過痌瘝之念,積於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熏心,尊優雖至,究何異於老龍船戶哉!」

〈青城婦〉

費邑高夢說為成都守,有一奇獄。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婦。既而以故西歸,年餘復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婦有私,苦訊之。橫加酷掠,卒無詞。牒解上司,並少實情,淹繫獄底,積有時日。

後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醫,適相言及。醫聞之,遽曰:「婦尖嘴否?」問:「何說?」初不言,詰再三,始曰:「此處繞青城山有數村落,其中婦女多為蛇交,則生女尖喙,陰中有物類蛇舌。至淫縱時,則舌或出,一入陰管,男子陽脫立死。」高聞之駭,尚未深信。醫曰:「此處有巫媼能內藥使婦意蕩,舌自出,是否可以驗見。」高即如言,使媼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報郡。上官皆如法驗之,乃釋婦罪。

〈鴞鳥〉

長山楊令,性奇貪。康熙乙亥間,西塞用兵,市民間騾馬運糧。楊假此搜括,地方頭畜一空。周村為商賈所集,趁墟者車馬輻輳。楊率健丁悉篡奪之,不下數百餘頭。四方估客,無處控告。

時諸令皆以公務在省。適益都令董、萊蕪令范、新城令孫,會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門號愬,蓋有健騾四頭,俱被搶掠,道遠失業,不能歸,哀求諸公為緩頰也。三公憐其情,許之。遂共詣楊。楊治具相款。酒既行,衆言來意。楊不聽。衆言之益切。楊舉酒促釂以亂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罰。須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問所執何物,口道何詞,隨問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輪,地下有崑崙,有一古人劉伯倫。左問所執何物,答云:『手執酒杯。』右問口道何詞,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須提。』」范公云:「天上有廣寒宮,地下有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手執釣魚竿,道是『願者上鉤』。」孫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黃河,有一古人是蕭何。手執一本大清律,道是『贓官贓吏』。」楊有慚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靈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執一帚,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衆相視腆然。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華整,舉手作禮。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飲。聞諸公雅令,願獻芻蕘。」衆請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執三尺劍,道是『貪官剝皮』。」衆大笑。楊恚罵曰:「何處狂生敢爾!」命隸執之。少年躍登几上,化為鴞,沖簾飛出,集庭樹間,四顧室中,作笑聲。主人擊之,且飛且笑而去。

異史氏曰:「市馬之役,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為羣,作騾馬賈者,長山外不數數見也。聖明天子愛惜民力,取一物必償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鴞所至,人最厭其笑,兒女共唾之,以為不祥。此一笑,則何異于鳳鳴哉!」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縋入淘之。掘尺餘,得髑髏。誤破之,口含黃金,喜納腰橐。復掘,又得髑髏六七枚。悉破之,無金。其旁有磁瓶二、銅器一。器大可合抱,重數十斤,側有雙環,不知何用,斑駁陸離。瓶亦古,非近款。既出井,甲、乙皆死。移時乙蘇,曰:「我乃漢人。遭新莽之亂,全家投井中。適有少金,因內口中,實非含斂之物,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頭顱?情殊可恨!」衆香楮共祝之,許為殯葬,乙乃愈;甲則不能復生矣。

顏鎮孫生聞其異,購銅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驗陰晴:見有一點潤處,初如粟米,漸闊漸滿,未幾雨至;潤退,則雲開天霽。其一入張秀才家,可志朔望:朔則黑點起如豆,與日俱長;望則一瓶遍滿;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則復其初。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黏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結實,與在樹者無異云。

〈元少先生〉

韓元少先生為諸生時,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師,而殊無名刺。問其家閥,含糊對之。束帛緘贄,儀禮優渥。先生許之,約期而去。至日,果以輿來。迤邐而往,道路皆所未經。忽睹殿閣,下車入,氣象類藩邸。既就館,酒炙紛羅,勸客自進,並無主人。筵既撤,則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異。展禮罷,趨就他舍,請業始至師所。公子甚慧,聞義輒通。先生以不知家世,頗懷疑悶。館有二僮給役,私詰之,皆不對。問:「主人何在?」答以事忙。先生求導窺之,僮不可。屢求之,乃導至一處,聞拷楚聲。自門隟目注之,見一王者坐殿上,階下劍樹刀山,皆冥中事。大駭。方將卻步,內已知之,因罷政,叱退諸鬼,疾呼僮。僮變色曰:「我為先生,禍及身矣!」戰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窺!」即以巨鞭重笞訖。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見者,以幽明異路。今已知之,勢難再聚。」因贈束金使行。曰:「君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盡耳。」使青衣捉騎送之。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得便爾!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間,非冥中物也。」既歸,坎坷數年,中會、狀,其言皆驗。

〈薛慰娘〉

豐玉桂,聊城儒生也。貧無生業。萬歷間,歲大祲,孑然南遁。及歸,至沂而病。力疾行數里,至城南叢葬處,益憊,因傍冢臥。忽如夢,至一村,有叟自門中出,邀生入。屋兩楹,亦殊草草。室內一女子,年十六七,儀容慧雅。叟使瀹柏枝湯,以陶器供客。因詰生里居、年齒,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陽族。流寓此間,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門戶,余家子孫如見探訪,即煩指示之。老夫不敢忘義。義女慰娘,頗不醜,可配君子。三豚兒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馬齒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處得翁之家人而告訴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餘,自有來者,止求不憚煩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實告翁:僕故家徒四壁,恐後日不如所望,中道之棄,人所難堪。即無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諾,即何妨質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貧。此訂非專為君,慰娘孤而無依,相託已久,不忍聽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見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闔扉而去。

生覺,則身臥冢邊,日已將午。漸起,次且入村。村人見之皆驚,謂其已死道旁經日矣。頓悟叟即冢中人也,隱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復死,莫敢留。村有秀才與同姓,聞之,趨詰家世,蓋生緦服叔也。喜導至家,餌治之,數日尋愈。因述所遇,叔亦驚異,遂坐待以覘其變。居無何,果有官人至村,訪父墓址,自言平陽進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與同鄉某甲行賈,死於沂,某因瘞諸叢葬處。既歸,某亦死。是時翁三子皆幼。長伯仁,舉進士,令淮南。數遣人尋父墓,迄無知者。次仲道,舉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於是親求父骨,至沂遍訪。是日至,村人皆莫識。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為具陳所遇,叔向奇之。審視兩墳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於此。叔向恐誤發他冢,生遂以所臥處示之。叔向命舁材其側,始發冢。冢開,則見女尸,服妝黯敗,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誤,駭極,莫知所為。而女已頓起,四顧曰:「三哥來耶?」叔向驚,就問之,則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歸逆旅。急發旁冢,冀父復活。既發,則膚革猶存,撫之僵燥,悲哀不已。裝斂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縗絰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黃金二錠,曾分一為妾作匳。妾以孤弱無藏所,僅以絲線縶腰,而未將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諸壙,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線誌者分贈慰娘。暇乃審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無子,止生慰娘,甚鍾愛之。女一日自金陵舅氏歸,將媼問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適有宦者,任滿赴都,遣覓美妾,凡歷數家,無當意者,將為扁舟詣廣陵。忽遇女,隱生詭謀,急招附渡。媼素識之,遂與共濟。中途,投毒食中,女、嫗皆迷。推嫗墮江;載女而返,以重金賣諸宦者。入門,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為禮,遂撻楚而囚禁之。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

一夜,宿於沂,自經死,乃瘞諸亂冢中。女在墓,為羣鬼所凌,李翁時呵護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當為擇一快婿。」前生既見而出,反謂女曰:「此生品誼可託。待汝三兄至,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歸候,汝三兄將來矣。」蓋即發墓之日也。女於喪次,為叔向緬述之。叔向歎息良久,乃以慰娘為妹,俾從李姓。略買衣妝,遣歸生。曰:「資斧無多,不能為妹子辦妝。意將偕歸,以慰母心,如何?」女亦欣然。於是夫妻從叔向,輦柩並發。及歸,母詰得其故,愛逾所生,館諸別院。喪次,女哀悼過於兒孫。母益憐之,不令東歸,囑諸子為之買宅。

適有馮氏賣宅,直六百金。倉猝未能取盈,暫收契券,約日交兌。及期,馮早至;適女亦從別院入省母,突見之,絕似當年操舟人。馮見亦驚。女趨過之。兩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問:「廳前跮踱者為誰?」仲道曰:「幾忘卻,此必前日賣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詰難之。仲道諾而出,則馮已去,而巷南塾師薛先生在焉。因問:「何來?」曰:「昨夕馮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適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暫歸便返,使僕坐以待之。」少間,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談。慰娘以馮故,潛來屏後窺客,細視之,則其父也。突出,持抱大哭。翁驚涕曰:「吾兒何來!」衆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雖於街頭常遇,初未悉其名字。至是共喜,為述前因,設酒相慶。因留信宿,自道行蹤。蓋失女後,妻以悲死,鰥居無依,故遊學至此也。生約買宅後,迎與同居。翁次日往探,馮則舉家遁去,乃知殺媼賣女者,即其人也。

馮初至平陽,貿易成家;比年賭博,日就消乏,故貨居宅,賣女之資,亦瀕盡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擇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餽遺不絕,一切日用皆供給之。生遂家於平陽,但歸試甚苦。幸是科舉孝廉。慰娘富貴,每念媼為己死,思報其子。媼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貧無立錐。一日,博局爭注,毆殺人命,亡歸平陽,遠投慰娘。生遂留之門下。研詰所殺姓名,蓋即操舟馮某也。駭歎久之,因為道破,乃知馮即殺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養於婿,婿為買婦,生子女各一焉。

〈田子成〉

江寧田子成,過洞庭,舟覆而沒。子良耜,明季進士,時在抱中。妻杜氏,聞訃,仰藥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撫養成立,筮仕湖北。年餘,奉憲命營務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縣丞,隸漢陽,辭不就。院司強督促之乃就。輒放蕩江湖間,不以官職自守。

一夕,艤舟江岸,聞洞簫聲,抑揚可聽。乘月步去,約半里許,見曠野中,茅屋數椽,熒熒燈火;近窗窺之,有三人對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許;下座一叟;側座吹簫者,年最少。吹竟,叟擊節贊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聞。叟曰:「盧十兄必有佳作,請長吟,俾得共賞之。」秀才乃吟曰:「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吟聲愴惻。叟笑曰:「盧十兄故態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屬和,請歌以侑酒。」乃歌「蘭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頤。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盡露也!」遂挽客入,共一舉手。叟使與少年相對坐。試其杯皆冷酒,辭不飲。少年起以葦炬燎壺而進之。良耜亦命從者出錢行沽,叟固止之。因訊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鄉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間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才:「此盧十兄,與公同鄉。」盧自見良耜,殊偃蹇不甚為禮。良耜因問:「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聞。」答曰:「流寓已久,親族恆不相識,可歎人也!」言之哀楚。叟搖手亂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觴政,聒絮如此,厭人聽聞!」遂把杯自飲,曰:「一令請共行之,不能者罰。每擲三色,以相逢為率,須一古典相合。」乃擲得么二三,唱曰:「三加么二點相同,雞黍三年約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擲得雙二單四,曰:「不讀書人,但見俚典,勿以為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兄弟喜相逢。」盧得雙么單二,曰:「二加雙么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擲,復與盧同,曰:「二加雙么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畢,良耜興辭。盧始起曰:「故鄉之誼,未遑傾吐,何別之遽?將有所問,願少留也。」良耜復坐,問:「何言?」曰:「僕有老友某,沒於洞庭,與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識?」曰:「少時相善。沒日,惟僕見之,因收其骨,葬江邊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盧曰:「明日來此,當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數武,但見墳上有叢蘆十莖者是也。」良耜灑涕,與衆拱別。

至舟,終夜不寢,念盧情詞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則舍宇全無,益駭。因遵所指處尋墓,果得之。叢蘆其上,數之,適符其數。恍然悟盧十兄之稱,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細問土人,則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數墳在焉。遂發冢負骨,棄官而返。歸告祖母,質其狀貌皆確。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於江;後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歿後,葬竹橋之西,故詩中憶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王桂庵〉

王樨,字桂菴,大名世家子。適南遊。泊舟江岸。鄰舟有榜人女,繡履其中,風姿韶絕。王窺既久,女若不覺。王朗吟「洛陽女兒對門居」,故使女聞。女似解其為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俛首繡如故。王神志益馳,以金一錠投之,墮女襟上;女拾棄之,金落岸邊。王拾歸,益怪之,又以金釧擲之,墮足下;女操業不顧。無何,榜人自他歸。王恐其見釧研詰,心急甚;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榜人解纜,逕去。王心情喪惘,癡坐凝思。時王方喪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詢舟人,皆不識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務畢,北旋,又沿江細訪,並無音耗。抵家,寢食皆縈念之。

踰年,復南,買舟江際,若家焉。日日細數行舟,往來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半年,貲罄而歸。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疏竹為籬,意是亭園,逕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窺,則椸架當門,罥畫裙其上,知為女子閨闥,愕然卻退;而內亦覺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將狎就,女父適歸,倏然驚覺,始知是夢。景物歷歷,如在目前。祕之,恐與人言,破此佳夢。

又年餘,再適鎮江。郡南有徐太僕,與有世誼,招飲。信馬而去,誤入小村,道途景象,彷彿平生所歷。一門內,馬纓一樹,夢境宛然。駭極,投鞭而入。種種物色,與夢無別。再入,則房舍一如其數。夢既驗,不復疑慮,直趨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遙見王,驚起,以扉自幛,叱問:「何處男子?」王逡巡間,猶疑是夢。女見步趨甚近,閛然扃戶。王曰:「卿不憶擲釧者耶?」備述相思之苦,且言夢徵。女隔窗審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屬宦裔,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鍾情者必有耗問耳。父母偶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心左矣。」王倉卒欲出。女遙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記而出。

罷筵早返,謁江蘺。江迎入,設坐籬下。王自道家閥,即致來意,兼納百金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訊之甚確,固待聘耳,何見絕之深?」翁曰:「適間所說,不敢為誑。」王神情俱失,拱別而返。當夜輾轉,無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僕,恐娶榜人女為先生笑;今情急,無可為媒,質明,詣太僕,實告之。太僕曰:「此翁與有瓜葛,是祖母嫡孫,何不早言?」王始吐隱情。太僕疑曰:「江蘺固貧,素不以操舟為業,得毋誤乎?」乃遣子大郎詣孟。孟曰:「僕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僕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無錯謬。但頑女頗恃嬌愛,好門戶輒便拗卻,不得不與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約期乃別。

大郎復命,王乃盛備禽妝,納采於孟,假館太僕之家,親迎成禮。居三日,辭岳北歸。夜宿舟中,問芸娘曰:「向於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子。當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妾家僅可自給,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貲動人。初聞吟聲,知為風雅士,又疑為儇薄子作蕩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墮吾術矣!」女問:「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乃曰:「家門日近,此亦不能終祕。實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壯其詞以實之。芸娘色變,默移時,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則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王悼痛終夜,沿江而下,以重價覓其骸骨,亦無見者。邑邑而歸,憂痛交集。又恐翁來視女,無詞可對。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駕造之,年餘始歸。途中遇雨,休裝民舍,見房廊清潔,有老嫗弄兒廈間。兒見王入,即撲求抱,王怪之。又視兒秀婉可愛,攬置膝頭,嫗喚之,不去。少頃,雨霽,王舉兒付嫗,下堂趣裝。兒啼曰:「阿爹去矣!」嫗恥之,呵之不止,強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麗者自屏後抱兒出,則芸娘也。方詫異間,芸娘罵曰:「負心郎!遺此一塊肉,焉置之?」王乃知為己子。酸來刺心,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言之戲,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無子,攜媼往朝南海。歸途泊江際,芸娘隨波下,適觸翁舟。翁命從人拯出之,療控終夜,始漸蘇。翁媼視之,是好女子,甚喜,以為己女,攜歸。居數月,欲為擇婿,女不可。踰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歲也。王於是解裝,入拜翁媼,遂為岳婿。居數日,始舉家歸。

至,則孟翁坐待,已兩月矣。翁初至,見僕輩情詞恍惚,心頗疑怪;既見,始共懽慰。歷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寄生〉

寄生字王孫,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認父,謂有夙惠,鍾愛之。長益秀美,八九歲能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擇偶。父桂菴有妹二娘,適鄭秀才子僑,生女閨秀,慧豔絕倫。王孫見之,心切愛慕。積久,寢食俱廢。父母大憂,苦研詰之,遂以實告。父遣冰於鄭;鄭性方謹,以中表為嫌,卻之。王孫愈病。母計無所出,陰婉致二娘,但求閨秀一臨存之。鄭聞,益怒,出惡聲焉。父母既絕望,聽之而已。

郡有大姓張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諸姊,擇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孫,自輿中窺見,歸以白母。母沈知其意,見媒媼于氏,微示之。媼遂詣王所。時王孫方病,訊知,笑曰:「此病老身能醫之。」芸娘問故。媼述張氏意,極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媼往候王孫。媼入,撫王孫而告之。王孫搖首曰:「醫不對症,奈何!」媼笑曰:「但問醫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緩至,可矣;執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癡乎?」王孫欷歔曰:「但天下之醫,無愈和者。」媼曰:「何見之不廣也?」遂以五可之容顏髮膚,神情態度,口寫而手狀之。王孫又搖首曰:「媼休矣!此余願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復聽矣。媼見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孫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極,躍然而起。急出舍,則麗人已在庭中。細認之,卻非閨秀,著松花色細褶繡裙,雙鉤微露,神仙不啻也。拜問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於情者,而獨鍾閨秀,使人不平。」王孫謝曰:「生平未見顏色,故目中止一閨秀。今知罪矣!」遂與要誓。方握手殷殷,適母來撫摩,蘧然而覺,則一夢也。回思聲容笑貌,宛在目中。陰念:五可果如所夢,何必求所難遘。因而以夢告母。母喜其念少奪,急欲媒之。王孫恐夢見不的,託鄰嫗素識張氏者,偽以他故詣之,囑其潛相五可。嫗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頤,婀娜之態,傾絕一世。近問:「何恙?」女默然弄帶,不作一語。母代答曰:「非病也。連日與爹娘負氣耳!」嫗問故。曰:「諸家問名,皆不願,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為母者勸之急,遂作意不食數日矣。」嫗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雙也。渠若見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歸,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爾!恐其不諧,益增笑耳!」嫗銳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

嫗歸,復命,一如媒媼言。王孫詳問衣履,亦與夢合,大悅。意雖稍舒,然終不以人言為信。過數日,漸瘳,祕招于媼來,謀以親見五可。媼難之,姑應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覓問,媼忽忻然來曰:「機幸可圖。五娘向有小恙,日令婢輩將扶,移過對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緩澀,委曲可以盡睹矣。」王孫喜,明日,命駕早往,媼先在焉。即令縶馬村樹,引入臨路舍,設座掩扉而去。少間,五可果扶婢出。王孫自門隟目注之。女從門外過,媼故指揮雲樹以遲纖步,王孫窺覘盡悉,意顫不能自持。未幾,媼至,曰:「可以代閨秀否?」王孫申謝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妁往,則五可已別字矣。

王孫失意,悔悶欲死,即刻復病。父母憂甚,責其自誤。王孫無詞,惟日飲米汁一合。積數日,雞骨支牀,較前尤甚。媼忽至,驚曰:「何憊之甚?」王孫涕下,以情告。媼笑曰:「癡公子!前日人趁汝來,而故卻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雖然,尚可為力。早與老身謀,即許京都皇子,能奪還也。」王孫大悅,求策。媼命函啟遣伻,約次日候於張所。桂菴恐以唐突見拒。媼曰:「前與張公業有成言,延數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無函信。諺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菴從之。次日,二僕往,並無異詞,厚犒而歸。王孫病頓起。由此閨秀之想遂絕。

初,鄭子僑卻聘,閨秀頗不懌;及聞張氏婚成,心愈抑鬱,遂病,日就支離。父母詰之,不肯言。婢窺其意,隱以告母。鄭聞之,怒不醫,以聽其死。二娘懟曰:「吾姪亦殊不惡,何守頭巾戒,殺吾嬌女!」鄭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貽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故與女言,將使仍歸王孫,若為媵。女俛首不言,意若甚願。二娘商鄭,鄭更怒,一付二娘,置女度外,不復預聞。二娘愛女切,欲實其言。女乃喜,病漸瘥。竊探王孫,親迎有日矣。及期,以姪完婚,偽欲歸寧,昧旦,使人求僕輿於兄。兄最友愛,又以居村鄰近,遂以所備親迎車馬,先迎二娘。既至,則妝女入車,使兩僕兩媼護送之。到門,以氈貼地而入。時鼓樂已集,從僕叱令吹擂,一時人聲沸聒。王孫奔視,則女子以紅帕蒙首,駭極,欲奔;鄭僕夾扶,便令交拜。王孫不知何由,即便拜訖。二媼扶女,逕坐青廬,始知其閨秀也。舉家皇亂,莫知所為。

時漸瀕暮,王孫不復敢行親迎之禮。桂菴遣僕以情告張;張怒,遂欲斷絕。五可不肯,曰:「彼雖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親迎。」父納其言,以對來使。使歸,桂菴終不敢從。相對籌思,喜怒俱無所施。張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輿馬送五可至,因另設青帳於別室。而王孫周旋兩間,蹀踱無以自處。母乃調停於中,使序行以齒,二女皆諾。及五可聞閨秀差長,稱「姊」有難色。母甚慮之。比三朝公會,五可見閨秀風致宜人,不覺右之,自是始定。然父母恐其積久不相能,而二女卻無間言,衣履易著,相愛如姊妹焉。

王孫始問五可卻媒之故。笑曰:「無他,聊報君之卻于媼耳。尚未見妾,意中止有閨秀;即見妾,亦略靳之,以覘君之視妾,較閨秀何如也。使君為伊病,而不為妾病,則亦不必強求容矣。」王孫笑曰:「報亦慘矣!然非于媼,何得一覲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見君,媼何能為。過舍門時,豈不知眈眈者在內耶。夢中業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孫驚問:「何知?」曰:「妾病中夢至君家,以為妄;後聞君亦夢,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孫異之,遂述所夢,時日悉符。父子之良緣,皆以夢成,亦奇情也。故並誌之。

異史氏曰:「父癡於情,子遂幾為情死。所謂情種,其王孫之謂與?不有善夢之父,何生離魂之子哉!」

〈周生〉

周主者,淄邑之幕客。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願,以道遠故,將遣僕齎儀代往。使周為祝文。周作駢詞,歷敘平生,頗涉狎謔。中有云:「栽般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餘桃。」此訴夫人所憤也,類此甚多。脫稿,示同幕凌生。凌以為褻,戒勿用。弗聽,付僕而去。未幾,周主卒於署;既而僕亦死;徐夫人產後,亦病卒。人猶未之異也。周生子自都來迎父櫬,夜與凌生同宿。夢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聽凌君言,遂以褻詞,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貽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僕;恐冥罰尤不免也!」醒而告凌,凌亦夢同,因述其文。周子為之惕然。

異史氏曰:「恣情縱筆,輒灑灑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婬嫚之詞,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無知,冥譴其所應爾。但使賢夫人及千里之僕,駢死而不知其罪,不亦與刑律中分首從者,殊多憒憒耶?冤已!」

〈褚遂良〉

長山趙某,稅屋大姓。病癥結,又孤貧,奄然就斃。一日,力疾就涼,移臥簷下。既醒,見絕代麗人坐其傍。因詰問之。女曰:「我特來為汝作婦。」某驚曰:「無論貧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婦何為!」女曰:「我能治之。」某曰:「我病非倉猝可除;縱有良方,其如無貲買藥何!」女曰:「我醫疾不用藥也。」遂以手按趙腹,力摩之。覺其掌熱如火。移時,腹中痞塊,隱隱作解拆聲。又少時,欲登廁。急起,走數武,解衣大下,膠液流離,結塊盡出,覺通體爽快。返臥故處,謂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答云:「我狐仙也。君乃唐朝褚遂良,曾有恩於妾家,每銘心欲一圖報。日相尋覓,今始得見,夙願可酬矣。」某自慚形穢,又慮茅屋灶煤,玷染華裳。女但請行。趙乃導入家,土莝無席,灶冷無煙,曰:「無論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請視甕底空空,又何以養妻子?」女但言:「無慮。」言次,一回頭,見榻上氈席衾褥已設;方將致詰,又轉瞬,見滿室皆銀光紙裱貼如鏡,諸物已悉變易,几案精潔,肴酒並陳矣。遂相歡飲。日暮,與同狎寢,如夫婦。主人聞其異,請一見之,女即出見。無難色。由此四方傳播,造門者甚夥。女並不拒絕。或設筵招之,女必與夫俱。

一日,座中一孝廉,陰萌淫念。女已知之,忽加誚讓。即以手推其首;首過櫺外,而身猶在室,出入轉側,皆所不能。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積年餘,造請者日益煩,女頗厭之。被拒者輒罵趙。值端陽,飲酒高會,忽一白兔躍入。女起曰:「春藥翁來見召矣!」謂兔曰:「請先行。」兔趨出,逕去。女命趙取梯。趙於舍後負長梯來,高數丈。庭有大樹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於樹杪。女先登,趙亦隨之。女回首曰:「親賓有願從者,當即移步。」衆相視不敢登。惟主人一僮,踴躍從其後。上上益高,梯盡雲接,不可見矣。共視其梯,則多年破扉,去其白板耳。羣入其室,灰壁敗灶依然,他無一物。猶意僮返可問,竟終杳已。

〈劉全〉

鄒平牛醫侯某,荷飯餉耕者。至野,有風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漿祝奠之。盡數杓,風始去。一日適城隍廟,閒步廊下,見內塑劉全獻瓜像,被鳥雀遺糞,糊蔽目睛。侯曰:「劉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為除去之。

後數年,病臥,被二皂攝去。至官衙前,逼索財賄甚苦。侯方無所為計,忽自內一綠衣人出,見之訝曰:「侯翁何來?」侯便告訴。綠衣人責二皂曰:「此汝侯大爺,何得無禮!」二皂喏喏,遜謝不知。俄聞鼓聲如雷。綠衣人曰:「早衙矣。」遂與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為汝問之。」遂上堂點手,招一吏人下,略道數語。吏人見侯拱手曰:「侯大哥來耶?汝亦無甚大事,有一馬相訟,一質便可復返。」遂別而去。少間,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馬亦跪。官問侯:「馬言被汝藥死,有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藥不瘳,隔日而死,與某何涉?」馬作人言,兩相苦。官命稽籍,籍註馬壽若干,應死於某年月日,數確符。因訶曰:「此汝天數已盡,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謂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與俱出,又囑途中善相視。侯曰:「今日雖蒙覆庇,生平實未識荊。乞示姓字,以圖啣報。」綠衣人曰:「三年前,僕從泰山來,焦渴欲死。經君村外,蒙以杓漿見飲,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劉全。曩被雀糞之污,悶不可耐,君手為滌除,是以耿耿。奈冥間酒饌,不可以奉賓客,請即別矣。」侯始悟,乃歸。既至家,款留二皂。皂並不敢飲其杯水。

侯甦,蓋死已踰兩日矣。從此益修善。每逢節序,必以漿酒酧劉全。年八旬,尚強健,能超乘馳走。一日,途間見劉全騎馬來,若將遠行。拱手道溫涼畢,劉曰:「君數已盡,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須。君可歸治後事,三日後,我來同君行。地下代買小缺,亦無苦也。」遂去。侯歸告妻子,招別戚友,棺衾俱備。第四日日暮,對衆曰:「劉大哥來矣。」入棺遂歿。

〈土化兔〉

靖逆侯張勇鎮蘭州時,出獵獲兔甚多,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為土質。一時秦中爭傳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鳥使〉

苑城史烏程家居,忽有鳥集屋上,香色類鴉。史見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鳥使召我矣。急備後事,某日當死。」至日果卒。殯日,鴉復至,隨槥緩飛,由苑之新。及殯,鴉始不見。長山吳木欣目睹之。

〈姬生〉

南陽鄂氏,患狐,金錢什物,輒被竊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羈,焚香代為禱免,卒不應;又祝舍外祖使臨己家,亦不應。衆笑之。生曰:「彼能幻變,必有人心。我固將引之,俾入正果。」數日輒一往祝之。雖不見驗,然生所至,狐遂不擾,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請見,邀益堅。

一日,生歸,獨坐齋中,忽房門緩緩自開。生起致敬曰:「狐兄來耶?」殊寂無聲。一夜,門自開。生曰:「倘是狐兄降臨,固小生所禱祝而求者,何妨即賜光霽?」卻又寂然。案頭有錢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數百。中宵,聞布幄鏗然。生曰:「來耶?敬具時銅數百備用。僕雖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緩急有需,無妨質言,何必盜竊?」少間,視錢,脫去二百。生仍置故處,數夜不復失。有熟雞,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從此絕跡矣。

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僕設錢而子不取,設酒而子不飲;我外祖衰邁,無為久祟之。僕備有不腆之物,夜當憑汝自取。」乃以錢十千、酒一罇,兩雞皆聶切,陳几上。生臥其傍,終夜無聲,錢物如故。狐怪從此亦絕。

生一日晚歸,啟齋門,見案上酒一壺,燂雞盈盤,錢四百,以赤繩貫之,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報。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綠,飲之甚醇。壺盡半酣,覺心中貪念頓生,驀然欲作賊。便啟戶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牆。牆雖高,一躍上下,如有翅翎。入其齋,竊取貂裘、金鼎而出。歸置牀頭,始就枕眠。天明,攜入內室。妻驚問之,生囁嚅而告,有喜色。妻駭曰:「君素剛直,何忽作賊!」生恬然不為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卻邪,遂研入酒,飲生。少頃,生忽失聲曰:「我奈何做賊!」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聞富室被盜,譟傳里黨。生終日不食,莫知所處。妻為之謀,使乘夜拋其牆內。生從之。富室復得故物,事亦遂寢。

生歲試冠軍,又舉行優,應受倍賞。及發落之期,道署梁上黏一帖云:「姬某作賊,偷某家裘、鼎,何為行優?」梁最高,非跋足可黏。文宗疑之,執帖問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無知者;況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為也。」遂緬述無諱,文宗賞禮有加焉。生每自念:無所取罪於狐,所以屢陷之者,亦小人之恥獨為小人耳。

異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為邪惑。狐意未必大惡,或生以諧引之,狐亦以戲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賢助,幾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婦,一為盜污遂行淫哉!吁!可懼也!」

吳木欣云:「康熙甲戌,一鄉科令浙中,點稽囚犯。有竊盜,已刺字訖,例應逐釋。令嫌『竊』字減筆從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創平,依字彙中點畫形象另刺之。盜口占一絕云:『手把菱花仔細看,淋漓鮮血舊痕斑。早知面上重為苦,竊物先防識字官。』禁卒笑之曰:「詩人不求功名,而乃為盜?』盜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學道志功名,只為家貧誤一生。冀得貲財權子母,囊遊燕市博恩榮。』」即此觀之,秀才為盜,亦仕進之志也。狐授姬生以進取之資,而返悔為所誤,迂哉!一笑。

〈果報〉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術。其為人邪蕩不檢,每有鑽穴踰隙之行,則卜之。一日,忽病,藥之,不愈。曰:「吾實有所見。冥中怒我狎褻天數,將重譴矣,藥何能為!」亡何,目暴瞽,兩手無故自折。

某甲者,伯無嗣。甲利其有,願為之後。伯既死,田產悉為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頗裕,亦無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於是併三家之產,富甲一鄉。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擲地。又曰:「汝絕人後,尚欲有後耶!」剖腹流腸,遂斃。未幾,子亦死,產業歸人矣。果報如此,可畏也夫!

〈公孫夏〉

保定有國學生某,將入都納貲,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餘不起。忽有僮入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趨出逆客。客華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客曰:「僕,公孫夏,十一皇子坐客也。聞治裝將圖縣尹,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遜謝,但言:「貲薄,不敢有奢願。」客請效力,俾出半貲,約於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撫皆某最契之交,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目前真定缺員,便可急圖。」某訝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問吳、越桑梓耶?」某終躊躕,疑其不經。客曰:「無須疑惑。實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壽盡,已注死籍。乘此營辦,尚可以致冥貴。」即起告別,曰:「君且自謀,三日當復會。」遂出門跨馬去,某忽開眸,與妻子永訣。命出藏鏹,市楮錠萬提,郡中是物為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貲交兌,客即導至部署,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官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喚至案前與之。某稽首出署。自念監生卑賤,非車服炫耀,不足震懾曹屬。於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其美妾。區畫方已,真定鹵簿已至。途百里餘,一道相屬,意甚得。忽前導者鉦息旗靡。驚疑間,見騎者盡下,悉伏道周;人小徑尺,馬大如狸。車前者駭曰:「關帝至矣!」某懼,下車亦伏,遙見帝君從四五騎,緩轡而至。鬚多繞頰,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長幾近耳際。馬上問:「此何官?」從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某聞之,灑然毛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帝君令起,使隨馬蹤行。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筆札,俾自書鄉貫姓名。某書已,呈進。帝君視之,怒曰:「字訛誤不成形象!此市儈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詞。帝君厲聲曰:「干進罪小,賣爵罪重!」旋見金甲神綰鎖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幾脫,逐出門外。四顧車馬盡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間。細認其處,離家尚不甚遠。幸身輕如葉,一晝夜始抵家。豁若夢醒,牀上呻吟。家人集問,但言股痛。蓋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便問:「阿憐何不來。」蓋妾小字也。

先是,阿憐方坐談,忽曰:「彼為真定太守,差役來接我矣。」乃入室麗妝,妝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異。某悔恨椎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復還。數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漸瘳,但股瘡大劇,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貲盡耗,而橫被冥刑,此尚可忍;但愛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難堪耳。」

異史氏曰:「嗟乎!市儈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線索,恐夫子馬蹤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勝誅耳。吾鄉郭華野先生傳有一事,與此頗類,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骾受主知,再起總制荊楚。行李蕭然,惟四五人從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為貴官也。適有新令赴任,道與相值。駝車二十餘乘,前驅數十騎,騶從以百計。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時先之,時後之,時以數騎雜其伍。彼前馬者怒其擾,輒訶卻之。先生亦不顧瞻。亡何,至一巨鎮,兩俱休止。乃使人潛訪之,則一國學生,加納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价召之使來。令聞呼駭疑;及詰官閥,始知為先生,悚懼無以為地。冠帶蒲伏而前。先生問:『汝即某縣縣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爾一邑,何能養如許騶從?履任,則一方塗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歸,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憑。」先生即令取憑,審驗已,曰:『此亦細事,代若繳之可耳。』令伏拜而出,歸途不知何以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蒞任而已受考成者,實所創聞。蓋先生奇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韓方〉

明季,濟郡以北數州縣,邪疫大作,比戶皆然。齊東農民韓方,性至孝。父母皆病,因具楮帛,哭禱於孤石大夫之廟。歸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潔,問:「何悲?」韓具以告。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於此,禱之何益?僕有小術,可以一試。」韓喜,詰其姓字。其人曰:「我不求報,何必通鄉貫乎?」韓敦請臨其家。其人曰:「無須。但歸,以黃紙置牀上,厲聲言:『我明日赴都,告諸嶽帝!』病當已。」韓恐不驗,堅求移趾。其人曰:「實告子:我非人也。巡環使者以我誠篤,俾為南鄉土地。感君孝,指授此術。目前嶽帝舉枉死之鬼,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殺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賂,以謀口食耳。言告嶽帝,則彼必懼,故當已。」韓悚然起敬,伏地叩謝。及起,其人已渺。驚歎而歸。遵其教,父母皆愈。以傳鄰村,無不驗者。

異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與策馬應『不求聞達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類此。猶憶甲戌、乙亥之間,當事者使民捐穀,具疏謂民樂輸。於是各州縣如數取盈,甚費敲扑。時郡北七邑被水,歲祲,催辦尤難。唐太史偶至利津,見繫逮者十餘人。因問:『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樂輸耳。』農民不知『樂輸』二字作何解,遂以為徭役敲比之名,豈不可歎而可笑哉!」

〈紉針〉

虞小思,東昌人。居積為業。妻夏,歸寧返,見門外一嫗,偕少女哭甚哀。夏詰之,嫗揮淚相告。乃知其夫王心齋,亦宦裔也。家中落,無衣食業,浼中保貸富室黃氏金,作賈。中途遭寇,喪貲,幸不死。至家,黃索償,計子母不下三十金,實無可準抵。黃窺其女紉針美,將謀作妾。使中保質告之:如肯可,折債外,仍以廿金壓券。王謀諸妻。妻泣曰:「我雖貧,固簪纓之胄。彼以執鞭發蹟,何敢遂媵吾女!況紉針固自有婿,汝烏得擅作主!」

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與王投契,生男阿卯,與褓中論婚。後孝廉官於閩,年餘而卒。妻子不能歸,音耗俱絕。以故紉針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遂無詞,但謀所以為計。妻曰:「不得已,其試謀諸兩弟。」蓋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職,兩孫田產尚多也。次日,妻攜女歸告兩弟,兩弟任其涕淚,並無一詞肯為設處。范乃號啼而歸。適逢夏詰,且訴且哭。

夏憐之。視其女,綽約可愛,益為哀楚。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當竭力。」范未遑謝,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籌思曰:「雖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復大難。當典質相付。」母子拜謝。夏以三日為約。別後,百計為之營謀,亦未敢告諸其夫。三日,未滿其數;又使人假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實告。又訂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並置牀頭。至夜,有盜穴壁,以火入。夏覺,睨之,見一人臂跨短刀,狀貌凶惡。大懼,不敢作聲,偽為睡者。盜近箱,意將發扃。回顧夏枕邊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燈解視;乃入腰橐,不復胠篋而去。夏乃起呼。家中惟一小婢,隔牆呼鄰,鄰人集而盜已遠。夏乃對燈啜泣。見婢睡熟,乃引帶自經於櫺間。天曙婢覺,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聞奔至,詰婢始得其由,驚涕營葬。

時方夏,尸不僵,亦不腐。過七日,乃殮之。既葬。紉針潛出,哭於其墓。暴雨忽集,霹靂大作,發墓,紉針震死。虞聞,奔驗,則棺木已啟,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見女尸,不知為誰。夏審視,始辨之。方相駭怪。未幾,范至,見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聞夫人自縊,日夜不絕聲。今夜語我,欲哭於殯宮,我未之應也。」夏感其義,遂與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謝。虞負妻歸,范亦歸告其夫。

聞村北一人被雷擊死於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賊。」俄聞鄰婦哭聲,乃知雷擊者即其夫馬大也。村人白於官,拘婦械鞫,則范氏以夏之措金贖女,對人感泣,馬大賭博無賴,聞之而盜心遂生也。官押婦搜贓,則止存二十數;又檢馬尸得四數。官判賣婦償補責還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償債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電以風,墳復發,女亦頓活。不歸其家,往扣夏氏之門,蓋認其墓,疑其復生也。夏驚起,隔扉問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紉針耳。」夏駭為鬼,呼鄰媼詰之,知其復活,喜內入室。女自言:「願從夫人服役,不復歸矣。」夏曰:「得無謂我損金為買婢耶?汝葬後,債已代償,可勿見猜。」女益感泣,願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兒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從女意,即以屬夏。范去,夏強送女歸。女啼思夏。王心齋自負女來,委諸門內而去。夏見,驚問,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見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無子女,又見女依依憐人,頗以為懽。

女紡績縫紉,勤勞臻至。夏偶病劇,女晝夜給役。見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時有啼痕。向人曰:「母有萬一,我誓不復生!」夏少瘳,始解顏為歡。夏聞流涕,曰:「我四十無子,但得生一女如紉針亦足矣。」夏從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為行善之報。

居二年,女益長。虞與王謀,不能堅守舊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無雙。此言出,問名者趾錯於門,夫妻為揀。富室黃某亦遣媒來。虞惡其為富不仁,力卻之。為擇於馮氏。馮,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將告於王;王出負販未歸,遂逕諾之。黃以不得於虞,亦託作賈,跡王所在,設饌相邀,更復助以資本,漸漬習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與訂盟。既歸,詣虞,則虞昨日已受馮氏婿書。聞王所言,不悅,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債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無顏,託人告黃以馮氏之盟。黃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約在先,彼約在後,何得背盟!」遂控於邑宰,宰意以先約判歸黃。馮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復預聞,且某有定婚書,彼不過杯酒之談耳。」宰不能斷,將惟女願從之。黃又以金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餘不決。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車過東昌,使人問王心齋。適問於虞,虞轉詰之,蓋孝廉姓傅,即阿卯也。入閩籍,十八已鄉薦矣。以前約未婚。其母囑令便道訪王,問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歷述所遭。然婿遠來數千里,患無憑據。傅啟篋出王當日允婚書。虞招王至,驗之果真,乃共喜。是日當官覆審,傅投刺謁宰,其案始銷。涓吉約期乃去。會試後,市幣帛而還,居其舊第,行親迎禮。進士報已到閩,又報至東,傅又捷南宮。復入都觀政而返。女不樂南渡,傅亦以廬墓在,遂獨往扶父柩,載母俱歸。又數年,虞卒,子纔七八歲,女撫之過於其弟。使讀書,得入邑庠,家稱素封,皆傅力也。

異史氏曰:「神龍中亦有游俠耶?彰善癉惡,生死皆以雷霆,此『錢塘破陣舞』也。轟轟屢擊,皆為一人,焉知紉針非龍女謫降者耶?」

〈桓侯〉

荊州彭好士,友家飲歸。下馬溲便,馬齕草路傍。有細草一叢,蒙茸可愛,初放黃花,豔光奪目,馬食已過半矣。彭拔其餘莖,嗅之有異香,因納諸懷。超乘復行。馬騖駛絕馳,頗覺快意,竟不計算歸途,縱馬所之。忽見夕陽近山,始將旋轡。但望亂山叢沓,並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來,見馬方噴嘶,代為捉啣,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請宿止。」彭問:「此屬何地?」曰:「閬中也。」彭大駭,蓋半日已千餘里矣。因問:「主人為誰?」曰:「到彼自知。」又問:「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馬若飛。過一山頭,見半山中屋宇重疊,雜以屏幔,遙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

彭至下馬,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氣象剛猛,巾服都異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遠於彭君。」因揖彭,請先行。彭謙謝,不肯遽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覺捉處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復爭,遂行。下此者,猶相推讓,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則陳設炫麗,兩客一筵。彭暗問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張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復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歲歲叨擾親賓,聊設薄酌,盡此區區之意。值遠客辱臨,亦屬幸遇。僕竊妄有干求,如少存愛戀,即亦不強。」彭起問:「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策。欲市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獻,不敢易也。」桓侯曰:「當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彭離席伏謝。桓侯命人曳起之。俄傾,酒饌紛綸。日落,命燭。衆起辭,彭亦告別。桓侯曰:「君遠來焉歸?」彭顧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觴酌客。謂彭曰:「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即命僮出方授彭。彭又拜謝。桓侯曰:「明日造市,請於馬羣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與之論價,吾自給之。又告衆曰:「遠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衆唯唯。觴盡,謝別而出。途中始詰姓字,同座者為劉子翬。同行二三里,越嶺,即睹村舍。衆客陪彭並至劉所,始述其異。

先是,村中歲歲賽社於桓侯之廟,斬牲優戲,以為成規,劉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賽社方畢。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問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過山見亭舍,相共駭疑。將至門,使者始實告之;衆亦不敢卻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遠客行至矣。」蓋即彭也。衆述之驚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燭之,膚肉青黑。彭自視亦然。衆散,劉即襆被供寢。既明,村中爭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馬。十餘日,相數十匹,苦無佳者;彭亦拚苟就之。又入市,見一馬,骨相似佳;騎試之,神駿無比。逕騎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尋之,其人已去。遂別村人欲歸。村人各餽金貲,遂歸。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來,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莖,遵方點化,家以暴富。遂敬詣故處,獨祀桓侯之祠,優戲三日而返。

異史氏曰:「觀桓侯燕賓,而後信武夷幔亭非誕也。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者幾欲折肱,則當年之勇力可想。」

吳木欣言:「有李生者,脣不掩其門齒,露於外盈指。一日,於某所宴集,二客遜上下,其爭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卻向後。力猛肘脫,李適立其後,肘過觸喙,雙齒並墮,血下如涌。衆愕然,其爭乃息。」此與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粉蝶〉

陽曰旦,瓊州土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於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巡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灑豔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

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絃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婦曰:「是吾姪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陽曰:「父母四十餘,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姪實不省姑係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僕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因與瞻眺,見園中桃杏含苞,頗以為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絃捻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為若姪鼓之。」十娘即坐,問姪:「願何聞?」陽曰:「姪素不讀『琴操』,實無所願。」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絃挑動,若有舊譜,意調崩騰;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驚歎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餘,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

陽目注心凝,對燭自鼓;久之,頓得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為吾姪遺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

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復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與十姑並出,似無所介於懷,便考所業。陽為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復求別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此後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為之縈繫。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繫已,下舟。陽淒然,方欲拜別,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啗胡餅一枚,覺表裏甘芳。餘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復飢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痾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餘,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餘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飢,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冢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餘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豔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豔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李檀斯〉

長山李檀斯,國學生也。其村中有媼走無常,謂人曰:「今夜與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莊一新門中,身軀重贅,幾被壓死。」時李方與客歡飲,悉以媼言為妄。至夜,無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問之,則其家夜生女矣。

〈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為族。家清貧;然風標修潔,灑然裙履少年也。富翁蘭氏,見而悅之,妻以女,許為起屋治產。娶未幾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齒數。婦尤驕倨,常傭奴其夫;自享饈饌,生至,則脫粟瓢飲,折稀為匕,置其前。王悉隱忍之。

年十九,往應童子試,被黜。自郡中歸,婦適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噉之。婦入,不語,移釜去。生大慚,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婦恚,問死期,即授索為自經之具。生忿投羹碗,敗婦顙。生含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懷帶入深壑。至叢樹下,方擇枝繫帶,忽見土崖間,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滅,土壁亦無綻痕。固知妖異;然欲覓死,故無畏怖,釋帶坐覘之。少間,復露半面,一窺即縮去。念此鬼物,從之必有死樂。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歡,乃求死者。」久之,無聲。王又言之。內云:「求死請姑退,可以夜來。」音聲清銳,細如游蜂。生曰:「諾。」遂退以待夕。

未幾,星宿已繁,崖間忽成高第,靜敞雙扉。生拾級而入。纔數武,有橫流湧注,氣類溫泉。以手探之,熱如沸湯;不知其深幾許。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踴身入。熱透重衣,膚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沒良久,熱漸可忍,極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傷。行次,遙見夏屋中有燈火,趨之。有猛犬暴出,齕衣敗襪。摸石以投,犬稍卻。又有羣犬要吠,皆大如犢。危急間,婢出叱退,曰:「求死郎來耶?吾家娘子憫君厄窮,使妾送君入安樂窩,從此無災矣。」挑燈導之。啟後門,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燭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蓋已入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婦所役老媼曰:「終日相覓,又焉往!」反曳入。婦帕裹傷處,下牀笑逆,曰:「夫妻年餘,狎謔顧不識耶?我知罪矣。君受虛誚,我被實傷,怒亦可以少解。」乃於牀頭取巨金二鋌置生懷,曰:「以後衣食,一唯君命,可乎?」生不語,拋金奪門而奔,仍將入壑,以叩高第之門。既至野,則婢行緩弱,挑燈尤遙望之。生急奔且呼,燈乃止。既至,婢曰:「君又來,負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謀與卿復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應需人。我願服役,實不以有生為樂。」婢曰:「樂死不如苦生,君設想何左也!吾家無他務。惟淘河、糞除、飼犬、負尸;作不如程,則刵耳、劓鼻、敲肘脛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後門,生問:「諸役何也?適言負尸,何處得如許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設『給孤園』,收養九幽橫死無歸之鬼。鬼以千計,日有死亡,須負瘞之耳。請一過觀之。」

移時,入一門,署「給孤園」。入,見屋宇錯雜,穢臭熏人。園中鬼見燭羣集,皆斷頭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見尸橫牆下;近視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負,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難色,婢曰:「君如不能,請仍歸享安樂。」生不得已,負置祕處。乃求婢緩頰,幸免尸污。婢諾。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飼狗之役較輕,當代圖之,庶幾得當以報。」去少頃,奔出,曰:「來,來!娘子出矣。」生從入。見堂上籠燭四懸,有女郎近戶坐,乃二十許天人也。生伏階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烏能飼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喜,伏謝。女曰:「汝以樸誠,可敬乃事。如有舛錯,罪責不輕也!」生唯唯。婢導至西堂,見棟壁清潔,喜甚,謝婢。始問娘子官閥。婢曰:「小字錦瑟,東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聞。」婢去,旋以衣履衾褥來,置牀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視事,錄鬼籍。一門僕役,盡來參謁,餽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卻之。日兩餐,皆自內出。娘子察其廉謹,特賜儒巾鮮衣。凡有齎賚,皆遣春燕。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偽作騃鈍。積二年餘,賞給倍於常廩,而生謹抑如故。

一夜,方寢,聞內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見炬火光天。入窺之,則羣盜充庭,僕仆駭竄。一僕促與偕遁,生不肯;塗面束腰,雜盜中呼曰:「勿驚薛娘子!但當分括財物,勿使遺漏。」時諸舍羣賊方搜錦瑟不得,生知未為所獲,潛入第後獨覓之。遇一伏嫗,始知女與春燕皆越牆矣。生亦過牆,見主婢伏於暗陬。生曰:「此處烏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復行矣!」生棄刀負之。奔二三里許,汗流竟體,始入深谷,釋肩令坐。飚一虎來。生大駭,欲迎當之,虎已啣女。生急捉虎耳,極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錦瑟。虎怒,釋女,嚼生臂,脆然有聲。臂斷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覺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斷處。女止之,俯覓斷臂,自為續之;乃裹之。東方漸白,始緩步歸。登堂如墟。

天既明,僕媼始漸集。女親詣西堂,問生所苦。解裹,則臂骨已續;又出藥糝其創,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與己等。臂愈,女置酒內室以勞之。賜之坐,三讓而後隅坐。女舉爵如讓賓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體,意欲效楚王女之於臣建。但無媒,羞自薦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殺身不足酬。所為非分,懼遭雷殛,不敢從命。苟憐無室,賜婢已過。」

一日,女長姊瑤臺至,四十許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瑤臺命坐,曰:「我千里來,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辭。瑤臺遽命酒,使兩人易盞。生固辭,瑤臺奪易之。生乃伏地謝罪,受飲之。瑤臺出,女曰:「實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謫。自願居地下,收養冤魂,以贖帝譴。適遭天魔之劫,遂與君有附體之緣。遠邀大姊來,固主婚嫁,亦使代攝家政,以便從君歸耳。」生起敬曰:「地下最樂!某家有悍婦;且屋宇隘陋,勢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不妨。」既醉歸寢,歡戀臻至。過數日,謂生曰:「冥會不可長,請郎歸。君幹理家事畢,妾當自至。」以馬授生,啟扉自出,壁復合矣。

生騎馬入村,村人盡駭。至家門,則高廬煥映矣。先是,生去,妻召兩兄至,將箠楚報之;至暮,不歸,始去。或於溝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餘無耗。有陝中賈某,媒通蘭氏,遂就生第與婦合。半年中,修建連。賈出經商,又買妾歸,自此不安其室。賈亦恆數月不歸。生訊得其故,怒,繫馬而入。見舊媼,媼驚伏地。生叱罵久,使導詣婦所,尋之已遁;既於舍後得之,已自經死。遂使人舁歸蘭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風致亦佳,遂與寢處。賈託村人,求反其妾,妾哀號不肯去。生乃具狀,將訟其霸產占妻之罪。賈不敢復言,收肆西去。

方疑錦瑟負約。一夕,正與妾飲,則車馬扣門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餘即遣歸。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賜以錦裳珠飾。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懽。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牀,妾始出;入房,則生臥榻上;異而反窺之,燭已滅矣。生無夜不宿妾室。

一夜,妾起,潛窺女所,則生及女方共笑語。大怪之。急反告生,則牀上無人矣。天明,陰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覺時留女所、時寄妾宿耳。生囑隱其異。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臨蓐難產,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舉之,男也。為斷臍置婢懷,笑曰:「婢子勿復爾!業多,則割愛難矣。」自此,婢不復產。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時返其家,往來皆以夜。一日,攜婢去,不復來。生年八十,忽攜老僕夜出,亦不返。

〈太原獄〉

太原有民家,姑婦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潔,村無賴頻頻就之。婦不善其行,陰於門戶牆垣阻拒之。姑慚,借端出婦;婦不去,頗有勃谿。姑益恚,反相誣,告諸官。官問姦夫姓名。媼曰:「夜來宵去,實不知其阿誰,鞫婦自知。」因喚婦。婦果知之,而以姦情歸媼,苦相抵。拘無賴至,又譁辨:「兩無所私。彼姑婦不相能,故妄言相詆毀耳。」官曰:「一村百人,何獨誣汝?」重笞之。無賴叩乞免責,自認與婦通。械婦,婦終不承。逐去之。婦忿告憲院,仍如前,久不決。

時淄邑孫進士柳下令臨晉,推折獄才,遂下其案於臨晉。人犯到,公略訊一過,寄監訖,便命隸人備磚石刀錐,質明聽用。共疑曰:「嚴刑自有桎梏,何將以非刑折獄耶?」不解其意,姑備之。明日,升堂,問知諸具已備,命悉置堂上。乃喚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謂姑婦:「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婦雖未定,而姦夫則確。汝家本清門,不過一時為匪人所誘,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擊殺之。」姑婦趑趄,恐邂逅抵償。公曰:「無慮,有我在。」於是媼婦並起,掇石交投。婦啣恨已久,兩手舉巨石,恨不即立斃之;媼惟以小石擊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婦把刀貫胸膺,媼猶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婦我知之矣。」命執媼嚴梏之,遂得其情。笞無賴三十,其案始結。

附記: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戶他出,婦應之。役不得賄,拘婦至。公怒曰:「男子自有歸時,何得擾人家室!」遂笞役,遣婦去。乃命匠多備手械,以備敲比。明日,合邑傳頌公仁。欠賦者聞之,皆使妻出應,公盡拘而械之。余嘗謂:孫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則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鄭訟〉

長山石進士宗玉,為新鄭令。適有遠客張某,經商於外,因病思歸,不能騎步,賃手車一輛,攜貲五千,兩夫挽載以行。至新鄭,兩夫往市飲食,張守貲獨臥車中。有某甲過,睨之,見旁無人,奪貲去。張不能禦,力疾起,遙尾綴之,入一村中;又從之,入一門內。張不敢入,但自短垣窺覘之。甲釋所負,回首見窺者,怒執為賊,縛見石公,因言情狀。問張,備述其冤。公以無質實,叱去之。二人下,皆以官無皂白。公置若不聞。頗憶甲久有逋賦,遣役嚴追之。逾日,即以銀三兩投納。石公問金所自來。甲云:「質衣鬻物。」皆指名以實之。石公遣役令視納稅人,有與甲同村者否。適甲鄰人在,喚入問之:「汝既為某甲近鄰,金所從來。爾當知之。」鄰曰:「不知。」公曰:「鄰家不知,其來曖昧。」甲懼,顧鄰曰:「我質某物、鬻某器,汝豈不知?」鄰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爾必與甲同盜,非刑詢不可!」命取梏械。鄰人懼曰:「吾以鄰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諱乎。彼實劫張某錢所市也。」遂釋之。時張以喪貲未歸,乃責甲押償之。此亦見石之能實心為政也。

異史氏曰:「石公為諸生時,恂恂雅飭,意其人翰苑則優,簿書則詘。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譟於河朔。誰謂文章無經濟哉!故志之以風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壽光之聞人也。前世為某寺執爨僧,無疾而化。魂出棲坊上,下見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顛上,蓋體中陽氣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諸舍暗黑,不知所之。唯一家燈火猶明,飄赴之。及門,則身已嬰兒。母乳之。見乳恐懼;腹不勝飢,閉目強吮。逾三月餘,即不復乳;乳之,則驚懼而啼。母以米瀋間棗栗哺之,得長成。是為象先。兒時至某寺,見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猶畏乳。

異史氏曰:「象先學問淵博,海岱清士。子早貴,身僅以文學終,此佛家所謂福業未修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隱疾,數月始一動;動時急起,不顧賓客,自外呼而入,於是婢媼盡避;使及門復痿,則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房文淑〉

開封鄧成德,游學至兗,寓敗寺中,傭為造齒籍者繕寫。歲暮,僚役各歸家,鄧獨炊廟中。黎明,有少婦叩門而入,豔絕,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鄧起挑燈,適有所作,女至益早。鄧曰:「來何早也?」女曰:「明則人雜,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適望見燈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戲曰:「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曰:「寺中無人,君是鬼耶?」鄧見其可狎,俟拜畢,曳坐求歡。女曰:「佛前豈可作此。身無片椽,尚作妄想!」鄧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師未就。君往訪李前川,可以得之。託言攜有家室,令別給一舍,妾便為君執炊,此長策也。」鄧慮事發獲罪。女曰:「無妨。妾房氏,小名文淑,並無親屬,恆終歲寄居舅家,有誰知?」鄧喜。既別女,即至某村,謁見李前川,謀果遂。約歲前即攜家至。既反,告女。女約候於途中。鄧告別同黨,借騎而去。女果待於半途,乃下騎,以轡授女,御之而行。至齋,相得甚懽。

積六七年,居然琴瑟,並無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鄧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兗生。」女曰:「偽配終難作真。妾將辭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為!」鄧曰:「命好,倘得餘錢,擬與卿遁歸鄉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謝,多謝!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為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鄧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月餘,鄧解館,謀與前川子同出經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設帳,必無富有之期。今學負販,庶有歸時。」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鄧問:「何作?」女曰:「妾欲去。」鄧急起,追問之,門未啟,而女已杳。駭極,始悟其非人也。鄧以形跡可疑,故亦不敢告人,託之歸寧而已。

初,鄧離家,與妻婁約,年終必返;既而數年無音,傳其已死。兄以其無子,欲改醮之。婁更以三年為期,日惟以紡績自給。一日,既暮,往扃外戶,一女子掩入,懷中繃兒,曰:「自母家歸,適晚。知姊獨居,故求寄宿。」婁內之。至房中,視之,二十餘麗者也。喜與共榻,同弄其兒,兒白如瓠。歎曰:「未亡人遂無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為姊後,何如?」婁曰:「無論娘子不忍割愛;即忍之,妾亦無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難。當兒生時,患無乳,服藥半劑而效。今餘藥尚存,即以奉贈。」遂出一裹,置窗間。婁漫應之,未遽怪也。既寢,及醒呼之,則兒在而女已啟門去矣。駭極。日向辰,兒啼飢,婁不得已,飼其藥,移時湩流,遂哺兒。積年餘,兒漸豐肥,漸學語言,愛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絕。但早起抱兒,不能操作謀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婁恐其索兒,先問其不謀而去之罪,後敘其鞠養之苦。女笑曰:「姊告訴艱難,我遂置兒不索耶?」遂招兒。兒啼入婁懷。女曰:「犢子不認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將金來,署立券保。」婁以為真,顏作頳,女笑曰:「姊勿懼,妾來正為兒也。別後慮姊無豢養之資,因多方措十餘金來。」乃出金授婁。婁恐受其金,索兒有詞,堅卻之。女置牀上,出門逕去。抱子追之,其去已遠,呼亦不顧。疑其意惡。然得金,少權子母,家以饒足。

又三年,鄧賈有贏餘,治裝歸。方共慰藉,睹兒問誰氏子。妻告以故。問:「何名?」曰:「渠母呼之兗生。」生驚曰:「此真吾子也!」問其時日,即夜別之日。鄧乃歷敘與房文淑離合之情,益共欣慰。猶望女至。而終渺矣。

〈秦檜〉

青州馮中堂家,殺一豕,燖去毛鬣,肉內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啖之,其肉臭惡,因投諸犬。嗚呼!檜之肉,恐犬亦不當食之矣!

聞益都人說:「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為檜所害,故生平最敬岳武穆。於青州城北通衢傍建岳王殿,秦檜、萬俟卨伏跪地下。往來行人瞻禮岳王,則投石檜、卨,香火不絕。後大兵征于七之年,馮氏子孫毀岳王像。數里外,有俗祠「子孫娘娘」,因舁檜、卨其中,使朝跪焉。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鬚之悞,甚可笑也。

又青州城內,舊有澹臺子羽祠。當魏璫烜赫時,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毀冠去鬚,改作魏監。此亦駭人聽聞者也。

〈浙東生〉

浙東生房某,客於陝,教授生徒。嘗以膽力自詡。一夜,裸臥,忽有毛物從空墮下,擊胸有聲;覺大如犬,氣咻咻然,四足撓動。大懼,欲起;物以兩足撲倒之,恐極而死。經一時許,覺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蘇。見室中燈火熒熒,牀邊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膽氣固如此耶!」生知為狐,益懼。女漸與戲,膽始放,遂共狎暱。積半年,如琴瑟之好。

一日,女臥牀頭,生潛以獵網蒙之。女醒,不敢動,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氣,從牀下出,恚曰:「終非好相識!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覺自行。出門,凌空翕飛。食頃,女釋手,生暈然墜落。適世家園中有虎阱,揉木為圈,結繩作網,以覆其口。生墜網上,網為之側;以腹受網,身半倒懸。下視,虎蹲阱中,仰見臥人,躍上,近不盈尺,心膽俱碎。園丁來飼虎,見而怪之。扶上,已死;移時,始漸甦,備言其故。其地乃浙界,離家止四百餘里矣。主人贈以貲遣歸。歸告人:「雖得兩次死,然非狐則貧不能歸也。」

〈博興女〉

博興民王某,有女及笄。勢豪某窺其姿,伺女出,掠去,無知者。至家逼淫,女號嘶撐拒,某縊殺之。門外故有深淵,遂以石繫尸,沉其中。王覓女不得,計無所施。天忽雨,雷電繞豪家,霹靂一聲,龍下攫豪首去。天晴,淵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頭,審視,則豪頭也。官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龍其女之所化與?不然,何以能爾也?奇哉!

〈一員官〉

濟南同知吳公,剛正不阿。時有陋規,凡貪墨者,虧空犯贓罪,上官輒庇之,以贓分攤屬僚,無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強之不得,怒加叱罵。公亦惡聲還報之,曰:「某官雖微?亦受君命。可以參處,不可以罵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損朝廷之祿,代人償枉法贓耳!」上官乃改顏溫慰之。

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無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

會高苑有穆情懷者,狐附之,輒慷慨與人談論,音響在座上,但不見其人。適至郡,賓客談次,或詰之曰:「仙固無不知,請問郡中官共幾員?」應聲答曰:「一員。」共笑之。復詰其故,曰:「通郡官僚雖七十有二,其實可稱為官者,吳同知一人而已。」

是時泰安知州張公,人以其木強,號之「橛子」。凡貴官大僚登岱者,夫馬兜輿之類,需索煩多,州民苦於供億。公一切罷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請殺之以犒騶從。」大僚亦無奈之。公自遠宦,別妻子者十二年。初蒞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來省之,相見甚歡。逾六七日,夫人從容曰:「君塵甑猶昔,何老誖不念子孫耶?」公怒,大罵,呼杖,逼夫人伏受。公子覆母號泣,求代。公橫施撻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駕歸,矢曰:「渠即死於是,吾亦不復來矣!」逾年,公卒。

此不可謂非今之強項令也。然以久離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豈人情哉!而威福能行於牀笫,事更奇於鬼神矣。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廣里。善針灸,不擇貧富輒醫之。里中來一丐者,脛有廢瘡,臥於道。膿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飴之。高見而憐焉,遣人扶歸,置於耳舍。家人惡其臭,掩鼻遙立。高出艾親為之灸,日餉以疏食。數日,丐者索湯餅。僕怒訶之。高聞,即命僕賜以湯餅。未幾,又乞酒肉。僕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臥於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飯猶嫌粗糲,既與湯餅,又乞酒肉。此等貪饕,只宜仍棄之道上耳。」高問其瘡,曰:「痂漸脫落,似能步履,顧假咿嚘作呻楚狀。」高曰:「所費幾何,即以酒肉饋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僕偽諾之,而竟不與;且與諸曹偶語,共笑主人癡。

次日,高親詣視丐,丐跛而起,謝曰:「蒙君高義,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載。但新瘥未健,妄思饞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僕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餌丐者。僕啣之,夜分,縱火焚耳舍,乃故呼號。高起視,舍已燼。歎曰:「丐者休矣!」督衆救滅。見丐者酣臥火中,齁聲雷動。喚之起,故驚曰:「屋何往?」羣始驚其異。

高彌重之,臥以客舍,衣以新衣,日與同坐處。問其姓名,自言:「陳九。」居數日,容益光澤。言論多風格,又善手談,高與對局,輒敗;乃日從之學,頗得其奧祕。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時少之不樂也。即有貴客來,亦必偕之同飲。或擲骰為令,陳每代高呼采,雉盧無不如意。高大奇之。每求作劇,輒辭不知。

一日,語高曰:「我欲告別,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設相邀,勿以人從也。」高曰:「相得甚歡,何遽決絕?且君杖頭空虛,亦不敢煩作東道主。」陳固邀之曰:「盃酒耳,亦無所費。」高曰:「何處?」答云:「園中。」時方嚴冬,高慮園亭苦寒。陳固言:「不妨。」乃從至園中。覺氣候頓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異鳥成羣,亂弄清咮,彷彿暮春時。亭中几案,皆鑲以瑙玉。有一水晶屏,瑩澈可鑒:中有花樹搖曳,開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來句卍於其上。以手撫之,殊無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見鸜鵒棲架上,呼曰:「茶來!」俄見朝陽丹鳳,啣一赤玉盤,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頸屹立。飲已,置琖其中,鳳啣之,振翼而去。鸜鵒又呼曰:「酒來!」即有青鸞黃鶴,翩翩自日中來,啣壺啣盃,紛置案上。頃之,則諸鳥進饌,往來無停翅;珍錯雜陳,瞬息滿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陳見高飲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鵒又呼曰:「取大爵來!」忽見日邊閃閃,有巨蝶攖鸚鵡盃,受斗許,翔集案間。高視蝶大於雁,兩翼綽約,文采燦麗,亟加贊歎。陳喚曰:「蝶子勸酒!」蝶展然一飛,化為麗人,繡衣翩躚,前而進酒。陳曰:「不可無以佐觴。」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際,足離於地者尺餘,輒仰折其首,直與足齊,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嘗著於塵埃。且歌曰:「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餘音嫋嫋,不啻繞梁。高大喜,拉與同飲。陳命之坐,亦飲之酒。高酒後,心搖意動,遽起狎抱。視之,則變為夜叉:睛突於眥,牙出於喙,黑肉凹凸,怪惡不可言狀。高驚釋手,伏几戰栗。陳以箸擊其喙,訶曰:「速去!」隨擊而化,叉為蝴蝶,飄然颺去。

高驚定,辭出。見月色如洗,漫語陳曰:「君旨酒佳肴,來自空中,君家當在天上。盍攜故人一遊?」陳曰:「可。」即與攜手躍起。遂覺身在空冥,漸與天近。見有高門,口圓如井,入則光明似晝。階路皆蒼石砌成,滑潔無纖翳。有大樹一株,高數丈;上開赤花,大如蓮,紛紜滿樹。下一女子,擣絳紅之衣於砧上,豔麗無雙。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見之,怒曰:「何處狂郎,妄來此處!」輒以杵投之,中其背。陳急曳於虛所,切責之。高被杵,酒亦頓醒,殊覺汗愧。乃從陳出,有白雲接於足下。陳曰:「從此別矣。有所囑,慎志勿忘:君壽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當可免。」高欲挽之,反身竟去。高覺雲漸低,身落園中,則景物大非。

歸與妻子言,共相駭異。視衣上著杵處,異紅如錦,有奇香。早起從陳言,裹糧入山。大霧障天,茫茫然不辨徑路。躡荒急奔,忽失足,墮雲窟中,覺深不可測;而身幸不損。定醒良久,仰見雲氣如籠。乃自歎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數終不能免。何時出此窟耶?」又坐移時,見深處隱隱有光,遂起而漸入,則別有天地。有三老方對奕,見高至,亦不顧問,棋不輟。高蹲而觀焉。局終,斂子入盒。方問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墮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間,不宜久淹,我送君歸。」乃導至窟下。覺雲氣擁之以昇,遂履平地。見山中樹色深黃,蕭蕭木落,似是秋杪。大驚曰:「我以冬來,何變暮秋?」奔赴家中,妻子盡驚,相聚而泣。高訝問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為異物矣。」高曰:「異哉,纔頃刻耳。」於腰中出其糗糧,已若灰燼。相與詫異。妻曰:「君行後,我夢二人皂衣閃帶,似誶賦者,詾詾然入室張顧,曰:『彼何往?』我訶之曰:『彼已外出。爾即官差,何得入人閨闥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語,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夢者,鬼也。高每對客,衷杵衣於內,滿座皆香,非麝非蘭,著汗彌盛。

〈人妖〉

馬生萬寶者,東昌人,疏狂不羈。妻田氏,亦放誕風流。伉儷甚敦。有女子來,寄居鄰人寡媼家,言為翁姑所虐,暫出亡。其縫紉絕巧,便為媼操作。媼喜而留之。逾數日,自言能於宵分按摩,愈女子瘵蠱。媼常至生家,游揚其術,田亦未嘗著意。

生一日於牆隙窺見女,年十八九已來,頗風格。心竊好之。私與妻謀,託疾以招之。媼先來,就榻撫問已,言:「蒙娘子招,便將來。但渠畏見男子,請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無廣舍,渠儂時復出入,可復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間西村阿舅家招渠飲,即囑令勿歸,亦大易。」媼諾而去。妻與生用拔趙幟易漢幟計,笑而行之。日曛黑,媼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數語,媼別去。田便燃燭,展衾,讓女先上牀,己亦脫衣隱燭。忽曰:「幾忘卻,廚舍門未關,防狗子偷喫也。」便下牀,啟門易生。生窸窣入,上牀與女共枕臥。女顫聲曰:「我為娘子醫清恙也。」間以昵辭,生不語。女即撫生腹,漸至臍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觸腕崩騰。女驚怖之狀,不啻悞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際。則擂垂盈掬,亦偉器也。大駭,呼火。生妻謂事決裂,急燃燈至,欲為調停。則見女投地乞命。羞懼,趨出。

生詰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為桑沖門人,因得轉傳其術。又問:「玷幾人矣?」曰:「身出行道不久,祇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誅,思欲告郡;而憐其美,遂反接而宮之。血溢隕絕,食頃復甦。臥之榻,覆之衾,而囑曰:「我以藥醫汝,創痏平,從我終焉可也;不然,事發不赦!」王諾之。明日,媼來,生紿之曰:「伊是我表姪女王二姐也。以天閹為夫家所逐,夜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將為市藥餌,兼請諸其家,留與荊人作伴。」媼入室視王,見其面色敗如塵土。即榻問之。曰:「隱所暴腫,恐是惡疽。」媼信之,去。

生餌以湯,糝以散,日就平復。夜輒引與狎處;早起,則為田提汲補綴,灑掃執炊,如媵婢然。居無何,桑沖伏誅,同惡者七人並棄市;惟二喜漏網,檄各屬嚴緝。村人竊共疑之;集村媼隔裳而探其隱,羣疑乃釋。王自是德生,遂從馬以終焉。後卒,即葬府西馬氏墓側,今依稀在焉。

異史氏曰:「馬萬寶可云善於用人者矣。兒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鉗,因斷其鉗而畜之。嗚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蟄蛇〉

予邑郭生,設帳於東山之和莊,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館者也。書室之南為廁所,乃一牛欄;靠山石壁,壁上多雜草蓁莽。童子入廁,多歷時刻而後返。郭責之。則曰:「予在廁中騰雲。」郭疑之。童子入廁,從旁睨之,見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墜;移時不動。郭進而細審,見壁縫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氣而上。遂遍告莊人共視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長,而粗則如巨桶。蓋蟄於內而不能出,已歷多年者也。

〈晉人〉

晉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術,而搏技家當之盡靡。過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師,群謀設席相邀,將以困之。既至,先陳茗果。胡桃連殼,堅不可食。某取就案邊,伸食指敲之,應手而碎。寺眾大駭,優禮而散。

〈龍〉

北直界有堕龍入村,其行重抽,入某紳家。其戶僅可容軀,塞而入。家人盡奔。登樓嘩噪,銃炮轟然。龍乃出。門外停貯潦水,淺不盈尺。龍入,轉側其中,身盡泥塗,極力騰躍,尺餘輒堕。泥蟠三日,蠅集鱗甲。忽大雨,乃霹靂拏空而去。

房生與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矚。忽椽間一黄磚堕,上盤一小蛇,細裁如蚓。忽鏇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帶。共驚,知爲龍,群趨而下。方至山半,聞寺中霹靂一聲,天上黑雲如蓋,一巨龍夭矯其中,移時而沒。

章丘小相公莊,有民婦適野,值大風,塵沙撲面。覺一目眯,如含麥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啟臉而審視之,睛固無恙,但有赤線蜿蜒於肉分。或曰:“此蟄龍也。”婦憂懼待死。積三月餘,天暴雨,忽巨霆一聲,裂眥而去,婦無少損。袁宣四言:“在蘇州,值陰晦,霹靂大作。眾見龍垂雲際,鱗甲張動,爪中摶一人頭,鬚眉畢見;移時,入雲而沒。亦未聞有失其頭者。”

〈愛才〉

仕宦中有妹養宮中而字貴人者,有將官某代作啟,中警句雲:“令弟從長,奕世近龍光,貂珥曾參於畫室;舍妹夫人,十年陪鳳輦,霓裳遂燦於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夜月之霜:禦溝之水可托,無勞雲英之詠。”當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階換武階,後至通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