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隨園詩話
Author : Mei Yuan
Release date : June 1, 2016 [eBook #52206]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Ruei-An Lin
Produced by Ruei-An Lin
Title: Sui yuan shi hua (隨園詩話) Author: (Yuan Mei) 枚 袁
《卷一》 一 古英雄未遇時,都無大志,非止鄧禹希文學、馬武望督郵也。晉文公有妻有馬,不肯去齊。光武貧時,與李通訟逋租於嚴尤。尤奇而目之。光武歸謂李通曰:「嚴公寧目君耶」窺其意,以得嚴君一盼為榮。韓蘄王為小卒時,相士言其日後封王。韓大怒,以為侮己,奮拳毆之。都是一般見解。鄂西林相公《辛丑元日》云:「攬鏡人將老,開門草未生。」《詠懷》云:「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皆作郎中時詩也。玩其詞,若不料此後之出將入相者。及其為七省經略,《在金中丞席上》云:「問心都是酬恩客,屈指誰為濟世才」《登甲秀樓》絕句云:「炊煙卓午散輕絲,十萬人家飯熟時。問訊何年招濟火,斜陽滿樹武鄉祠。」居然以武侯自命,皆與未得志時氣象迥異。張桐城相公則自翰林至作首相,詩皆一格。最清妙者:「柳陰春水曲,花外暮山多。」「葉底花開人不見,一雙蝴蝶已先知。」「臨水種花知有意,一枝化作兩枝看。」《扈蹕》云:「誰憐七十龍鐘叟,騎馬踏冰星滿天」《和皇上〈風箏》》云:「九霄日近增華色,四野風多仗寶繩。」押「繩」字韻,寄托遙深。 二 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餘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況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格豈有一定哉許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詩在骨不在格也。 三 前明門戶之習,不止朝廷也,於詩亦然。當其盛時,高、楊、張、徐,各自成家,毫無門戶。一傳而為七子;再傳而為鐘、譚,為公安;又再傳而為虞山:率皆攻排詆呵,自樹一幟,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處,各有乖謬處;總要平心靜氣,存其是而去其非。試思七子、鐘、譚,若無當日之盛名,則虞山選《列朝詩》時,方將搜索於荒村寂寞之鄉,得半句片言以傳其人矣。敵必當王,射先中馬:皆好名者之累也! 四 於耐圃相公,構蔬香閣,種菜數畦,題一聯云:「今日正宜知此味;當年曾自咬其根。」鄂西林相公,亦有菜圃對聯云:「此味易知,但須綠野秋來種;對他有愧,只恐蒼生面色多。」兩人都用真西山語;而胸襟氣象,卻迥不侔。 五 落第詩,唐人極多。本朝程魚門云:「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陳梅岑云:「得原有命他休問,壯不如人後可知。」家香亭云:「共說文章原有價,若論僥幸豈無人」又云:「愁看僮僕淒涼色,怕讀親朋慰藉書。」王菊莊云:「親朋共悵登程日,鄉里先傳下第名。」皆可與唐人頡頏。然讀姚武功云:「須鑿燕然山上石,《登科記》里是閒名。則爽然若失矣。讀唐青臣云:「不第遠歸來,妻子色不喜。黃犬恰有情,當門臥搖尾。」則吃吃笑不休矣!其他如:「不辭更寫公卿卷,恰是難修骨肉書。」「失意雅不愜,見花如見仇。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滿頭。」「枉坐公車行萬里,譬如閒看華山來。」「鄉連南渡思菰米,淚滴東風避杏花。」俱妙。 六 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吾所適。一韻中有千百字,憑吾所選,尚有用定後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既約束,則不得不湊拍;既湊拍,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餘亦曰:忘韻,詩之適也。 七 常州趙仁叔,有一聯云:「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仁叔一生,只傳此二句。某《擬古》云:「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舟載人別離,月照人離別。」其人一生,所傳亦只此四句。金聖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廟》一絕云:「眾響漸已寂,蟲於佛面飛。半窗關夜雨,四壁挂僧衣。」殊清絕。孔東堂演《桃花扇》曲本,有詩集若干,佳句云:「船衝宿鷺排檣起,燈引秋蚊入帳飛。」其他首未能稱是。 八 嵩亭上人《題活埋庵》云:「誰把庵名號『活埋』令人千古費疑猜。我今豈是輕生者只為從前死過來。」周道士鶴雛,有句云:「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兩詩於禪理俱有所得。 九 乾隆丙辰,餘二十一歲,起居叔父於廣西。撫軍金震方先生一見,有國士之目,特疏薦博學宏詞:首敘年齒,再誇文學,並云:「臣朝夕觀其為人,性情恬淡,舉止安詳。國家應運生才,必為大成之器。」一時司道爭來探問。公每見屬吏,談公事外,必及餘之某詩某句,津津道之,並及其容止動作。餘在屏後聞之竊喜。探公見客,必隨而竊聽焉。呈七排一首,有句云:「萬里闕前修薦表,百官座上嘆文章。」蓋實事也。公有詩集數卷,歿後無從編輯;僅記其《答幕友祝壽》云:「浮生虛逐黃雲度,高士群歌《白雪》來。」《題八桂堂》云:「盡日天香生畫戟,有時鶴舞到匡床。」想見撫粵九年,政簡刑清光景。 一O 己未朝,考題是《賦得「因風想玉珂」》。餘欲刻畫「想」字,有句云:「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諸總裁以為語涉不莊,將置之孫山。大司寇尹公,與諸公力爭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應制體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習也。倘進呈時,上有駁問,我當獨奏。」群議始息。餘之得與館選,受尹公知,從此始。未幾,上命公教習庶吉士。餘獻詩云:「琴爨已成焦尾斷,風高重轉落花紅。」 一一 尹文端公總督江南,年才三十,人呼「小尹」。海寧詩人楊守知,字次也,康熙庚辰進士。以道員詿誤,候補南河,年七十矣。尹知為老名士,所以獎慰之者甚厚。楊喜,自指其鬢嘆曰:「蒙公盛意,惜守知老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公應聲曰:「不然!君獨不聞,『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乎」楊駭然,出語人曰:「不渭小尹少年科甲,竟能吐屬風流。」 一二 尹文端公好和韻,尤好疊韻。每與人角勝,多多益善。庚辰十月,為勾當公事,與嘉興錢香樹尚書相遇蘇州,和詩至十餘次。一時材官慊從,為送兩家詩,至於馬疲人倦。尚書還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於吳江。尚書覆札云:「歲事匆匆,實不能再和矣!願公遍告同人,說香樹老子,戰敗於吳江道上。何如」適枚過蘇,見此札,遂獻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無衰色,詩律吳江有敗兵。」公喜。從此又與枚疊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須用美人兵」、「莫向床頭笑曳兵」之句,蓋探枚方娶妾故也。其好諧謔如此。己卯八月;枚江北獲稻歸,飲於公所。酒畢,與諸公子夜談。公從後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憶。盍早歸乎」餘題札後云:「夜深手札出深閨,勸我新歸應早回。自笑公門懶桃李,五更結子要風催。」除夕,公賜食物。枚以詩謝,末首云:「知公得韻便傳箋,倚馬才高不讓先。今日教公輸一著,新詩和到是明年。」公見之,大笑。 一三 托塚宰庸,字師健,作江寧方伯時,潘明府涵,極言公風雅,強餘入謁。果一見如平生歡。讀其《送人赴陝》詩云:「潞河冰合悲風生,欲曙不曙鳥飛鳴。寒山歷歷路不盡,班馬蕭蕭君獨行。公孫閣下正延士,博望關西方用兵。北去知君未即返,月明空有相思情。」音節可愛。遂獻公二律,前四句云:「七十神仙海鶴姿,六年人悔見公遲。學窮宋理談偏妙,詩合唐音自不知。」次日,公過訪隨園。坐定,忽正色曰:「吾欲借君一貴重之物,未知肯否」餘愕然,問何物。公笑出神中和韻詩,第二句仍是「六年人悔見公遲」七字耳。彼此囅然。兩人詩都遺失。餘只記押「心」字韻。尹相國和云:「若非元老憐才意,爭動閒雲出岫心」 一四 以昌黎之崛強,宜鄙俳體矣;而《滕王閣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榮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薄初唐矣;而詩曰:「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以黃山谷之奧峭,宜薄西昆矣;而詩云;「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鵠。王、楊立本朝,與世作郛郭。」今人未窺韓、柳門戶,而先掃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已輕溫、李:何蜉蝣之多也! 一五 「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子陵語也。「崇山幽都何可偶,黃鉞一下無處所。」光武語也。兩人同學,故言語相同,皆七古中硬句。 一六 古無類書,無志書,又無字匯;故《三都》、《兩京》賦,言木則若干,言鳥則若干,必待搜輯群書,廣採風土,然後成文。果能才藻富艷,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直是家置一本,當類書、郡志讀耳;故成之亦須十年、五年。今類書、字匯,無所不備;使左思生於今日,必不作此種賦。即作之,不過翻摘故紙,一二日可成。可抄誦之者,亦無有也。今人作詩賦,而好用雜事僻韻,以多為貴者,誤矣! 一七 「樂府」二字,是官監之名,見霍光、張放兩傳。其《君馬黃》、《臨高台》等樂章,久矣失傳。蓋因樂府傳寫,大字為辭,細字為聲,聲詞合寫,易至舛誤。是以曹魏改《將進酒》為《平關中》、《上之回》為《克官渡》,共十二曲,並不襲漢。晉人改《思悲翁》為《宣受命》、《朱鷺》為《靈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襲魏。唐太白、長吉知之,故仍其本名,而自作己詩。少陵、張、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詩,而創為新樂府。元稹序杜詩,言之甚詳。鄭樵亦言:「今之樂府,崔豹以義說名,吳兢以事解目,與詩之失傳一也。《將進酒》而李餘乃序烈女,《出門行》而劉猛不言別離,《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皆與題無涉。」今人猶貿貿然抱《樂府解題》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畫鬼魅,鑿空無據;且必置之卷首,以撐門面,猶之自標門閥,稱乃祖乃宗絕大官銜,而不知其與己無干也。 —八 《左氏》:鄭伯享趙孟於垂隴,七子賦詩。伯有賦《鶉奔》。趙孟斥之曰:「床笫之言不逾閾,非使人之所聞也。」然則其他之賦《野有蔓草》、《有女同車》及《萍兮》者,其非淫奔之詩,明矣。 一九 「庚」字古音同「岡」,故字法「康」從「庚」,漢以前無讀「羹」者。「慶」字古音同「羌」,漢姒前無讀「磬」者。「令」字古音同「連」,入「先」「仙」韻,轉去聲作「戀」,漢以前無讀「靈」者。 二O 《文選》詩,有五韻、七韻者,李德裕所謂「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偶」也。 二一 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作仄聲。徐騎省「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作平聲。李山甫《赴舉別所知》詩:「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作仄聲。王建《贈李僕射》詩:「每日城南空挑戰」,「挑」字作仄聲。《贈田侍中》:「綠窗紅燈酒」』「燈」字作仄聲。皆本白香山之以「司」為「四」,「琵」為「別」,「凝脂」為「佞」,「紅橋三百九十橋」,「十」字讀「諶」也。韓愈《岳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作「訪」音。《東都》詩:「新輩只朝評」,「評」作「病」音。元稹《東南行百韻》詩:「征俸封魚租」,「封」音「俸」。《痞臥》詩;「一生長苦節,三省詎行怪」,「怪」音「乖」。《嶺南》詩:「聯游虧片玉,洞照失明鑒」,「鑒」音「間」。《夜池》詩:「高屋無人風張襆」,「張」音「丈」。「苦思正旦酬白雲,閒觀風色動青臍」,「正旦」讀作「真丹」。又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閭閻」,「扇」平聲,「膏」去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陸龜蒙《包山》詩:「海客施明珠,湘蕤料淨食。」自注:「『料』平聲。」朱竹坨《山塘紀事》詩:「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階」,「阼」音「徂」。杜少陵用「中興」、「中酒」、「王氣」、「貞觀」等字,忽平忽仄,隨其所便。大抵「相如」之「相」、「燈檠」之「檠」、「親迎」之「迎」、「親家」之「親」、「寧馨」之「馨」、「葡萄」之「葡」、「贊侯」之「贊」、「馬援」之「援」、「別離」之「離」、「急難」之「難」、「上應」之「應」、「判舍」之「判」、「量移」之「量」、「處分」之「分」、「範蠡」之「蠡」、「禰衡」之「禰」、「伍員」之「員」,皆平仄兩用。 二二 宋人《雪》詩:「待伴不嫌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鉤斜。」已新矣。鄭所南《雪》詩:「拇戰素手白相敵,酒潮上臉紅不鮮。」更新。蕭德藻《梅花》詩:「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已新矣。徐巢友《梅》詩:「過牆新水滴眠鶴,壓屋冷雲眠定僧。」更新。 二三 《三餘編》言:「詩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過峨嵋。謝宣城詩:「澄江淨如練」,宣城去江百餘里,縣治左右無江。相如《上林賦》:「八川分流。」長安無八川。嚴冬友曰:「西漢時,長安原有八川,謂涇、渭、灞、滬、灃、漓、潦、湧也;至宋時則無矣。」 二四 人稱才大者,如萬里黃河,與泥沙俱下。餘以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濤浴日,所見皆金銀宮闕,奇花異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詩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龐雜,名家必選字酌句。」餘道:作者自命當作名家,而使後人置我於大家之中;不可自命為大家,而轉使後人屏我於名家之外。嘗規蔣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頹唐,才人膽大也。」心余以為然。 二五 凡神廟扁對,難其用成語而有味。或造倉頡廟,求扁。侯明經嘉縉,提筆書「始制文字」四字。人人叫絕。或求戲台對聯。姚念茲集唐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間無。」又,張文敏公戲台集宋句云:「古往今來只如此;淡妝濃抹總相宜。」蘇州戲館集曲句云:「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俱妙。或題諸葛廟,用「丞相祠堂」四字,亦雅切。 二六 餘不喜黃山谷詩,而古人所見有相同者。魏泰譏山谷:「得機羽而失鷳鵬,專拾取古人所吐棄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詩為瘦硬,有類驢夫腳跟,惡僧藜杖。」東坡云:「讀山谷詩,如食蝤蛑,恐發風動氣。」郭功甫云:「山谷作詩,必費如許氣力,為是甚底」林艾軒云:「蘇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黃詩如女子見人,先有許多妝裹作相。此蘇、黃兩公之優劣也。」余嘗比山谷詩: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畢竟味少。 二七 徐凝詠《瀑布》云:「萬古常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語。而東坡以為惡詩,嫌其未超脫也。然東坡《海棠》詩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似比徐詩更惡矣!人震蘇公之名,不敢掉罄。此應邵所謂「隨聲者多,審音者少」坦。 二八 某孝廉有句云:「立誓乾坤不受恩。」蓋自矜風骨也。餘不以為然,寄書規之,云:「人在世間,如何能不受人恩古人如陶靖節之高,而以乞一頓食,至於冥報相貽。杜少陵以稷、契自許,而感孫宰存恤,至於願結弟昆。範文正公是何等人,而以晏公一薦故,終身執門生之禮。蓋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聖人之所不諱也。」若商寶意太史之詩則不然,曰:「名心未了難遺世,晚景無多怕受恩。」蔣苕生太史之詩亦不然,曰:「不是微禽敢辭惠,只愁無處覓金環。」此皆不立身份,而身份彌高。 二九 山陰胡天游稚威,以曠代才,受知於大宗伯任香谷先生。其待之之厚,不亞於令狐相公之待玉溪生也。館於其家。八月五日,宗伯指庭前葡萄曰:「彼實垂垂矣。若能以『儕』、『淮』險韻,刻劃其狀,當令某伶進酒為歡。」稚威刻燭二寸,成四十韻。其警句云:「一樹微藏曉,添幽得小齋。孥藤高屋起,縛架碧霄排。翻水層篩網,行天爪擲釵。枚驚千釘錯,結古百繩偕。見擬通身膽,環雕出目蛙。巧懸漚泡住,危累彈丸佳。多覺欺鄰棗,貧猶敵庾鮭。粉粘雲母膩,光逼水晶揩。軟謝金刀切,津宜貝齒消。人窺雨餘館,涼破日斜階。寒別關門遠,肥憐壤性乖。豈知根入塞,不比橘逾淮!」一時傳誦。後乾隆辛卯冬日,嚴冬友侍讀在沈學士云椒席上,偶談及稚威以險韻詠葡萄事。沈因指席間橄欖,命其門人陳梅岑云:「汝能以十三『覃』韻賦此乎」陳即席成二十韻。警句云:「青子當秋熟,評芳自嶺南。嘉名忠可喻,真意諫同參。種類炎方別,林園壯月探。陰還連野屋,高欲逼層嵐。摘去梯難架,收來杖易擔。求溫憑箬裹,致遠藉筒函。買或論千百,嘗應只二三。顰眉今莫訝,苦口舊曾諳。細共檳榔嚼,香逾豆蔻含。討尋偏耐久,風格在回甘。核試花生燭,仁桃粟綴簪。幸登君子席,佳話並傳柑。」餘亦在席上,命門人楊蓉裳仿之,詠《錢》云:「魚伯飛來後,平添利海波。斫銅耶水曲,鑄幣歷山阿。輕影翻鯨甲,花紋皺鳳羅。五銖工剪鑿,四柱細摩挲。輪郭分烏漉,文章備隸蝌。好從床腳繞,誰向夢中磨蕭庫懸標榜,吳宮衛甲戈。營中贖才士,帳下買青娥。藏處同牛吼,行來倩馬馱。無緣休慕『孔』,有癖定歸和。積窖千緡朽,當筵一擲多。裁皮嗤大業,剪葉記閣婆。只我偏窮薄,終年嘆憾軻。逐貧空有賦,得寶不成歌。壁立已如此,囊空將奈何!畫叉三十塊,挂壁羨東坡。」陳、楊二君,年未弱冠。 三O 方望溪刪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詩;人以為妄。餘以為八家、少陵複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辯論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間,雖「六經」頗有可議處;固無勞二公之舍其田而蕓人之田也。 三一 餘甲戌春,往揚州,過宏濟寺,見題壁云:「隨著鐘聲入梵宮,憑誰一喝耳雙聾桫欏不解無言旨,孤負拈花一笑中。」「山水爭留文字緣,腳跟猶帶九州煙。現身莫問三生事,我到人間廿四年。」末無姓名,但著「苕生」二字。餘錄其詩,歸訪年餘。熊滌齋先生告以苕生姓蔣,名士銓,江西才子也。且為通其意。苕生乃寄餘詩云:「鴻爪春泥跡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豈但同傾蓋,知己從來勝感恩。」已而入丁丑翰林,假歸,僑寓金陵,與餘交好。壬申春,餘過良鄉,見旅店題詩云:「滿地榆錢莫療貧,垂楊難系轉蓬身。離懷未飲常如醉,客邸無花不算春。欲語性情思骨肉,偶談山水悔風塵。謀生消盡輪蹄鐵,輸與成都賣卜人。」末亦無姓名,但書「篁村」二字。餘和其詩,有「好疊花箋抄稿去,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隔十三年,勞宗發觀察來江南,云渠宰良鄉時,見店壁有此二詩,為館欽差故,主人將圬去;心甚愛之,抄詩請於制府方敏愨公。方亦欣賞,諭令勿圬。然彼此不知篁村何許人。壬辰,在梁瑤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會稽諸生也。以此語告陶。陶感三人之知己,而傷方、勞二公之已亡,重賦云:「匹馬曾從燕、薊趨,橋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曠世星難聚,詩有同聲德未孤。自笑長吟忘歲月,翻勞相訪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會,應識今吾即故吾。」「三間老屋夕陽村,底事高軒過此門飛蓋翠搖新蘸墨,華鐙紅照舊題痕。不教畫墁佣奴易,便勝紗籠佛殿尊。惆悵憐才青眼客,幾番剪紙為招魂。」 三二 本朝王次回《疑雨集》,香奩絕調,惜其只成此一家數耳。沈歸愚尚書選國朝詩,擯而不錄,何所見之狹也!嘗作書難之云:「《關雎》為《國風》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刪詩,亦存《鄭》、《衛》,公何獨不選次回詩」沈亦無以答也。唐李飛譏元、白詩「纖艷不逞,為名教罪人」。卒之千載而下,知有元、白,不知有李飛。或云飛此言見於杜牧集中。牧祖佑,年老不致仕,,香山有詩譏之;故牧假飛語以詆之耳。 三三 餘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某尚書過金陵,索餘詩冊。餘—一時率意用之。尚書大加訶責。餘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餘正色曰:「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蘇小,不複知有公也。」一座囅然。 三四 高文良公夫人,名琬,字季玉,蔡將軍毓榮之女,尚書埏之妹也。其母國色,相傳為吳宮舊人。夫人生而明艷,嫻雅能詩。公巡撫蘇州,與總督某不合,屢為所傾,而公卓然孤立。詠《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曾相假借」沉思未對。適夫人至,代握筆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夫人博極群書,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與商定。詩集不傳。記其詠《九華峰寺》云:「蘿壁松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無香火,經蝕僧廚有蠹蟑。赤手屠鯨乾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誰是剩有枯禪守故林。」此為其父平吳逆後,獲咎歸空門而作也。 三五 《宋蓉塘詩話》譏白太傅在杭州,憶妓詩多於憶民詩。此苛論也,亦腐論也。《關雎》一篇,文王輾轉反側,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耶孔子厄於陳、蔡,何以不思魯君,而思及門耶 三六 詩人陳制錦,字組云,居南門外,與報恩寺塔相近。樊明徵秀才贈詩云:「南郊風物是誰真不在山巔與水濱。仰首陸離低首誦,長幹一塔一詩人。」陳嫌不佳。餘曰:「渠用意極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欲攀低首拜』,則精神全出,僅易三字耳。」陳為雀躍。樊博學好古,尤精篆隸之學。餘所得兩漢金石文字,皆所贈也。卒後,餘挽聯云:「地下又添高士伴;生前原當古人看。」 三七 靖逆侯張勇,字非熊,國初定鼎,即仗劍出關,求見英王。王大奇之。提督甘肅,知吳三桂將反,命子雲翼間道入都,首發其奸。聖祖親解禦袍賜之。功成後,謚襄壯。相傳其封公夢夏侯敦而生侯。薨後葬墳,掘地得夏侯碑碣,亦一奇也。性好吟詩,《過崆峒》云:「蚩尤戰後久消兵,此處猶存訪道名。萬里山河塵不起,松風常帶鳳鸞聲。」 三八 人謀事久而不得,則意思轉淡。何士頤秀才《感懷》云:「身非無用貧偏暇,事到難圖念轉平。」真悟後語也。其他如:「貧猶買笑為身累,老尚多情或壽徵」,「書因補讀隨時展,詩為留刪盡數抄」,皆不愧風人之旨。歿後,余聞信,飛遣人到其家,搜取詩稿,得三百餘首。為付梓行世,板藏隨園。 二九 余宰沭陽時,淮安諸生呂文光,館于沭之吳姓家。其弟子某赴童子試,呂為代倩文字,被餘偵獲。愛其能文,不加之罪,且延為西席,以姨妻之。和餘《春草》云:「綿力漫言承露薄,靈根自信濟人多。」又云:「托根何必蓬萊上得氣均沾雨露中。」余笑曰:「此縣令詩,不能作翰林者。」已而果中辛未進士,出知滑縣。 四O 江西魏允迪,字懋堂,豪邁不羈,官中書侍讀。以撫軍公子,而家資散盡,因之失官。詠《山中積雪》云:「寂寞山涯更水濱,漫天匝地白如銀。前村報道溪橋斷,可喜難來索債人。」「幹霄篁竹翠盈眸,雪壓風欺撲地愁。莫訝此君無勁節,一經淪落也低頭。」又,《出門》云:「憑著牽衣兒女送,只揮雙淚不回頭。」讀之令人神傷。與餘同召試友也。 四一 蘇州舁山轎者最狡獪,游冶少年多與錢,則遇彼姝之車,故意相撞,或小停頓。商寶意先生有詩云:「直得輿夫爭道立,翻因小住飽看花。」虎丘山坡五十餘級,婦女坐轎下山,心怯其墜,往往倒抬而行。鮑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頭。」 四二 李義山詠《柳》云:「堤遠意相隨。」真寫柳之魂魄。與唐人「山遠始為容,江奔地欲隨」之句,皆是嘔心鏤骨而成。粗才每輕輕讀過。吳竹橋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隨。」 四三 陸魯望過張承吉丹陽故居,言:「保佑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也。」餘深愛此言。自古文章所以流傳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故能取不盡而用不竭。不然,一切語古人都已說盡;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輩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開口便有一定分寸,貼切此人、此事,絲毫不容假借,方是題目佳境。若今日所詠,明日亦可詠之,此人可贈,他人亦可贈之;便是空腔虛套,陳腐不堪矣。尹文端公在制府署中,冬日招秦、蔣兩太史及餘飲酒,曰:「今日席上,皆翰林,同衙門,各賦一詩。」蔣詩先成,首句云:「卓午人停問字車。」公笑曰:「此教官請客詩也。」秦懼不肯落筆。餘亦知難而退。公不許。乃呈一律云:「小集平泉夜舉觴,春風座上不知霜。偶然元老開東閣,難得群仙共玉堂。」公大喜,曰:「開口已包括全題。白傅誇劉禹錫《金陵懷古》詩『前四句已探驪珠』,此之謂矣!」 四四 餘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嘗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勢而不逞也。 四五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剝,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後可與論詩。 四六 襄勤伯鄂公容安,好吟詩,如有宿悟。《竹林寺》云:「初地相逢人似舊,前身安見我非僧」《悼亡》云:「傷心最是懷中女,錯認長眠作暫眠。」 四六 《記》曰;「學然後知不足。」可見知足者,皆不學之人,無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題甘露寺》云:「到此已窮千里目,誰知才上一層樓。」方子云《偶成》云:「目中自謂空千古,海外誰知有九州」 四七 昔人言白香山詩無一句不自在,故其為人和平樂易;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為人拗強乖張。愚謂荊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項;若論詩,則終身在門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闕象緯逼」為「天閱象緯逼」,改王摩詰「山中一夜雨」為「一半雨」,改「把君詩過日」為「過目」,「關山同一照」為「同一點」:皆是點金成鐵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鑿,故此種剜肉生瘡之說,不一而足。杜詩:「天子呼來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龍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雜記》以為:「船,衣領也。蜀人以衣領為船。謂李白不整衣而見天子也。」青蓮雖狂,不應若是之妄。東坡《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閒適也。羅氏《拾遺》以為:「當是『食』字。」引佛書以睡為食,則與上文文義平險不倫。東坡雖佞佛,必不自亂其例。杜詩:「王母晝下雲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雜志》以「王母」為鳥名,則與雲旗杳無干涉。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此落霞,雲霞也。與孤鶩不類而類,故見妍妙。吳獬《事始》以落霞為飛蛾,則蟲鳥並飛,味同嚼蠟。杜牧《阿房宮賦》:「未云何龍」,用《易經》「雲從龍」也。《是齋日記》以為用《左氏》「龍見而雩」。宮中,非雩祭地也。《文選》詩:「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選》者,必以「海月」為蚌蛹之類,則作此詩者,不過一摸蚌翁耳。少陵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其妙處在無風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不夜」、「無風」為地名,則何地無雲,何地無月,何必此二處才有風、月耶「三峽星河影動搖」,即景語也。注杜者必引《天官書》「星動為用兵之象」,未必太平詩,星光不動也;宋子京手抄杜詩,改「握節漢臣歸」為「禿節」。「禿」字不如「握」字之有神也。劉禹錫《滾西》詩「春水毅紋生」,明是春水方生之義。而晏元獻以「生」為生熟之生。豈織綺觳者,定用生絲,不用熟絲耶東坡《雪》詩,用「銀海」、「玉樓」,不過言雪色之白,以銀玉·字樣襯托之,亦詩家常事。注蘇者必以為道家肩目之稱,則當下雪時,專飛道士家,不到別人家耶《明道雜志》云:「坡詩:『客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元以為『白』字不可對『天』字,遂妄改為『日』字。對則工矣,其如『初日頭』三字文理不通」袁瑾《秋日》詩:「芳草不複綠,王孫今又歸。」此「王孫」,公子王孫之稱也。宋人云:「王孫,蟋蟀也。」引《詩緯》云:「楚人名蟋蟀為王孫。」又以為「猿」,引柳子厚「憎王孫」為証。博則博矣,意味索然。《冷齋夜話》云:「太白詩:『昔作夫容花,今為斷腸草。』本陶弘景《仙方注》『斷腸草一名夫容』故也。乃知詩人無一字閒話。」方密之笑曰:「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詩人何心作藥師父耶」凡此種種,其病皆始於鄭康成。康成注《毛詩》「美目清兮」:「目上為明,目下為清。」然則「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覯止」,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為期」,為「妾年未五十,必與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注「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便是「靈威仰,赤嫖怒」。注「言從之邁」,言「將自殺以從之」,其迂謬已作俑矣]堯之時,老人擊壤。壤,土也。周處《風土記》則曰;「壤,以木為之,長三尺四寸。」引皇甫元晏十七歲與從姑子擊壤於路為証。不知堯之時,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歷夏、商、周而不一見於詠樂耶要知周處《風土記》,亦宋人偽作。 四八 本朝有某孝廉獻吳逆詩云:「力窮楚覆求秦救,心死韓亡受漢封。」聖祖愛其巧於用典,遣人訪之。其人逃。餘以為此仿宋汪彥章為張邦昌雪罪表也。其詞云:「孔子從佛腫之召,卒為尊周;紀信乘漢王之車,將以誑楚。」可謂善於文過者。 四九 有妓與人贈別云:「臨歧幾點相思淚,滴向秋階發海棠。」情語也。而莊蓀服太史《贈妓》云:「憑君莫拭相思淚,留著明朝更送人。」說破,轉覺嚼蠟。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馬青衫何必濕留將淚眼哭蒼生。」一般殺風景語。 五O 有人哭一顯者云:「堂深人不知何病,身貴醫爭試一方。」說盡貴人患病情狀。 五一 吾鄉陳星齋先生《題畫》云:「秋似美人無礙瘦,山如好友不嫌多。」江陰翁徵士朗夫《尚湖晚步》云:「友如作畫須求淡,山似論文不喜平。」二語同一風調。 五二 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後降。有女子為兵卒所得,紿之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五三 同征友萬柘坡光泰,精於五、七古。程魚門讀之,五體投地。近體學宋人,有晦澀之病。陳古漁專工近體,宗七子;故聞魚門贊萬詩,大相抵牾。餘為作跋,釋兩家之憾,且摘柘坡近體之佳者,以曉古漁。其《題開元寺》云:「古樹鳥巢密,疏寮客到稀。」「鈴空隨瓦墜,碑斷入牆填。」《方鏡》云:「自笑相逢同枘鑿,封侯誰有面如田」《金鰲玉煉橋》云:「曉來濃翠東西映,也算蛾眉對仗班。」陳乃折服。 五四 餘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干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簾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於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內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僕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賜酒時,業已⺶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云:「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聯云:「量淺酒痕先上面,興高琴曲不和弦。」 五五 詠物已難,而和前人之韻則更難。近惟陳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麗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襲舊語,而自出新裁。陳云:「盡日郵亭挽客衣,風流放誕是耶非將軍營裏年光晚,京兆街前信息稀。愁黛忍令秋水見柔條任與夜烏飛。舞腰女伴如相憶,為報飄零願已違。」「鵝黃搓就便相憐,記得金城幾樹煙。未到阿那先屬鬏,任為拋擲也纏綿。由來春好惟三月,待得花開又一年。此日秋山太迢遞,株株搖落畫樓邊。」又云:「似爾陌頭還拂地,有人樓上怕開箱。」俱妙。方伯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難招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裏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雲合處路難通。朧朧照去月疑落,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又云:「珊珊仙骨誰能近,字與林家恐未真。」「隴首只今春意薄,山中自昔故人稀。」其高淡之懷,梅花有知,當呼知己。 五六 康熙間,於清端公總督江南,舉其族弟襄勤公來守江寧。二人俱名成龍,不以為嫌;且俱以清節卓行,名震海內,洵聖朝佳話也。襄勤巡撫京畿,不避權貴,故演戲者有「紅門寺誅奸僧」一節。事雖附會,非無因也。其孫紫亭先生,名宗瑛者,甲戌翰林,人品高逸,善畫工詩。餘戊申游虞山,紫亭之子靜夫明府適宰昭文,以《來鶴堂詩》見示。如《題畫》云:「寒聲兩岸蟲,秋懷千頃荻。雨斷月初明,孤篷猶滴瀝。」《游馬氏園》云:「隔樹未知處,緣溪已到門。」《折杏花贈某》云:「燈紅人影搖芳樹,手動花陰落滿身。」《歸車》云:「急雨驚風翻碧沼,歸雲學水亦東流。」皆超超玄箸,不食人間煙火。靜夫雲清端、襄勤二公,亦有詩集;他日撿出,為余寄來。 五七 李尚書雍熙學道,散遣歌姬。王西樵責以詩云:「聽歌曾入忘憂界,不應忽縛枯禪戒。未是香山與病緣,何妨樊子同春在安石攜妓自不凡,處仲開閣終無賴。誰為公畫此策者,狂奴恨不鞭其背!」阮亭亦云:「萬種心情消未盡,忍辭駱馬遣楊枝」餘惜秦少游未聞此言。 五八 江西某太守,將伐古樹。有客題詩於樹云:「遙知此去棟梁材,無複清陰覆綠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干歲鶴歸來。」太守讀之,愴然有感,乃停斧不伐。 五九 南宋宮嬪墓在越中者甚多,質湖之濱,獅山之側,塋址可識者,二十四處,俗傳「廿四堆」是也。山陰邵姜畦先生詩云:「質湖湖水瑩如鏡,照出興亡事可哀。『二十四堆』春草綠,錢塘風雨翠華來。」綽有深情。先生尤長五言,詠《濟南趵突泉》云:「倒翻廬阜瀑,長湧浙江潮。」一時諸名士,為之擱筆。又有句云:「溪澄花影偶,山靜屐聲孤。」 六O 江南黃梅時節,潮濕可厭。徐金粟云:「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六一 丁巳前輩沈云蜚先生館選後,乞假歸娶。逾年入都,以習國書故,僦屋鄰餘,欲彼此宣究。未半年,以瘵疾亡。餘入奠,見紙墨叢殘,家僮殯殮,為之泣下。哭以四絕句,五十年來,全不省記。忽內子誦之琅琅,乃追錄之,以存其人。詩云:「仙山樓閣本茫茫,容易青年到玉堂。底事曇花才一現,已蒙上帝遣巫陽」「明知病體頹唐甚,何事間關萬里來想是神仙厭鄉土,特教玉骨葬蓬萊。」「幾度蓬門歇小車,揮毫同習上清書。而今難字從誰問旅櫬灰停一寸餘!」「半年湯藥滯天涯,腰瘦何人報沈家少婦昨宵家信到,催君迎看帝城花。」 六二 錢塘洪防思升,相國黃文僖公機之女孫婿也。人但知其《長生》曲本,與《牡丹亭》並傳,而不知其詩才在湯若士之上。《曉行》云:「咿喔晨雞鳴,僕夫駕輪鞅。四野絕無人,但聞征鐸響。」《夜泊》云:「竹篾隨潮落,蒲帆逐月飛。維舟已深夜,還上釣魚磯。」性落拓不羈。晚年渡江,老僕墜水。先生醉矣,提燈救之,遂與俱死。《送高江村宮詹入都》五排一百韻,沉鬱頓挫,逼真少陵。先生為王貞女作《金鑲曲》云:「王家有女字秀文,少小綽約蘭慧芬。項郎名族學《詩》、《禮》,金鑷為聘結婚姻。十餘年來人事變,富兒那必歸貧賤。一朝別字豪貴家,三日悲啼淚如霰。手摘金鑷自吞食,將死未死救不得。柔腸九曲斷還續,臥地只存微氣息。詎料國工賜靈藥,吐出金鑷定魂魄。至性由來動彼蒼,一夜銀河駕烏鵲。嗟哉此女貞且賢,項郎對之悲複憐。朝來笑倚鏡台立,代系金鑷雲鬢邊。」其事、其詩,俱足千古。篇終結句,餘韻悠然。 六三 蘇州徐文靖公,明季殉難。二子昭文、貫時,俱守父志,不仕。尤西堂為貫時作傳,言其少時美好,自稱「三十六帝外臣」。《過平原有見》云:「玉面珠擋坐錦車,蟠雲作髻兩分梳。春風解下貂回脖,露出蝤蠐雪不如。」「曲水池頭倚玉闌,祓除初起曉妝寒。新來傳得江南樣,也是梳頭學牡丹。」摩寫燕、趙佳人,風流可想。貫時先生名柯。其孫龍飲,精賞鑒,與餘交好。 六四 洪防思詠《燕女》云:「燕姬生小習原野,春草茸茸獵城下。身輕不許健兒扶,捉鞭自上桃花馬。」胡稚威亦詠此題,中四句云:「蝤蠐明處緣裁領,荑手讖時為攬妝。雲髻半籠花壓額,巾羅斜挂水成行。」 六五 梅定九先生以算法、《易》理,受知聖祖。人但知其樸學,而不知詩故風雅。其《斷藤坑夜雨》云:「萬壑連為瀑,千峰撼欲平。虛堂漁艇似,短燭月華明。」《答周昆來》云:「墨妙時看珍共璧,心期今見托雙魚。」周故奇士,舞刀奪槊,豪氣逼人。畫龍一幅,人以千金相購。識戴雪村學士於未濟時,以女妻之。 六六 餘翰林歸娶,長安贈行詩甚多,記其佳者。鄒太和學士云:「菊黃楓紫小春天,送爾南歸是錦旋。才子掃眉宜赤管,洞房停燭有金蓮。歸鞍尚帶同文課,時餘方習清書。吟篋新添《卻扇》篇。此日和鳴誰不羨鳳凰山下看神仙。」張南華宮詹云:「艷雪飛新句,紅絲系夙緣。人間留玉杵,天上撤金蓮。官柳縈袍綠,宮花壓帽鮮。君恩許歸娶,仍彈曲江鞭。」「遙識催妝日,金花艷擘箋。湖山留粉黛,毫墨亂雲煙。兩美應空越,雙飛佇入燕。綠窗眉畫早,銀燭看朝天。」沈椒園御史云:「金閨才子愛袁絲,年少承恩出玉墀。丹詔命趨雙鶴發,繡幃交護兩瓊枝。笙歌院落時衣錦,梅柳江村曉畫眉。佇看還朝成《博議》,文章報國正相期。」蔣御史和寧,時作諸生,云:「金蓮銀燭數行低,照見鴛鴦兩兩棲。風動流蘇侵夜漏,應疑鈴索海棠西。」魏允迪中翰,以餘文捷,戲云:「爭傳才子擅文詞,頃刻千言不構思。若使畫眉須緩款,那容橫掃筆尖兒」大司空裘叔度,時為庶常,云:「袁郎走馬出京華,折得東風上苑花。一路香塵南國近,苧蘿村是阿儂家。」「畫壁旗亭句浪傳,藍橋歸去會神仙。從今厭看閒花草,新種湖頭並蒂蓮。」蓋調餘狎許郎也。又云:「玉鏡台前一笑時,石螺親為畫雙眉。烏絲競艷《催妝》句,只恐流傳惱雪兒。」「雙綰同心帶一條,華燈椽燭好良宵。錦衾宛轉留春住,莫忘鳴珂趁早朝。」毗陵相國程聘三,時作庶常,詩云:「金燈花下沸笙歌,寶帳流香散綺羅。此日黃姑逢織女,漫言『人似隔天河』。」蓋戲用餘朝考句也。座主蔣文恪公,時為學士,詩云:「群仙艷羨送天涯,重疊詩箋壓小車。馬上玉郎春應醉,滿身香雪落梅花。」「我聞堂上兩親居,劃荻含丸廿載餘。此日江南花燭好,承歡同上紫泥書。」 六七 餘以翰林改官江南,一時送行詩甚多。其佳者如:劉文定公綸,時官編修,詩云:「弱水神仙少定居,詞頭草罷領除書。蔣山南去秦淮路,好雨倚倚梅熟初。」「三載頭銜共冷官,幾人鄉夢出長安。君行若過吾廬外,五月江深草閣寒。」「定子當筵唱《石城》,離堂燭跋不勝情。芰荷香動三千里,誰共編詩記水程」宗伯齊公召南,時為侍講,詩云;「尊前言別重踟躇,一向推袁話豈虛才子何妨為外吏,名山況可讀奇書。攜將佳偶花能笑,吟得新詩錦不如。轉眼蒲帆催北上,未容風物戀鱸魚。」「官河柳色雨餘新,故里風光更絕倫。書畫一船煙外月,湖山十里鏡中人。浣衣香襄芙蓉露,評史清澆竹葉春。回首同時趨直客,蓬萊猶是在紅塵。」莊參政有恭,時為修撰,詩云:「廬陵事業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況有文章堪潤色,不妨風骨露峻峭。廉分杯水餘同況,明徹晶籠爾獨能。儒吏風流政多暇,新詩好與寄吳綾。」副憲申甫,時為孝廉,詩云:「鷯行驚失鳳池春,百里初除墨綬新。簿領竟須煩史筆,朝廷原自重詞臣。交情未免憐今別,公論尤應惜此人。終是讀書能有用,他時端不負斯民。」「鶴書到日廣求賢,殿上揮毫各少年。遭遇未嘗非盛事,滯留或恐是前緣。公卿譽滿君猶出,僕婢詩成我自憐。可憶僧窗風雨夜,燈花只為一人妍戊午,榜發前一日,與張少儀諸人同飲,喜燈有花,惟君獲雋。」「平台縹緲見煙巒,客至能令眼界寬。談笑每欣多舊雨,杯盤常愧累貧官。由來氣類關偏切,此後風流繼必難。說與能詩姚秘監,豪情略為洗儒酸。戲南奇。」「臨期草草話難窮,高柳涼飄弄袖風。客裏驚心多聚散,酒邊分手又西東。對衙山色濃於染,繞郭溪光淡若空。此景江南曾不少,有人時在夢魂中。」其時長安諸公,以笏山四首為獨絕。少宗伯劉公星煒,時為諸生,仿昌穀體作七古一篇,云:「壬之年,癸之月,一鯨驅云云不行,走上江南木蘭楫。」詩長,不能備錄。
《卷二》 一 丁巳餘流落長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諱琬者家。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門下士也。欲薦餘見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未幾,王公出守興化。餘僳然無歸。趙以寒士而留餘仍住王公舊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趙詩才清警,《過仙霞嶺》云:「萬竹掃天青欲雨,一峰受月白成霜。」其曾祖某,生天啟間,《題天聖閣》云:「天在閣中看世亂,民從地上作人難。」 二 丙子九月,餘患暑瘧。早飲呂醫藥,至日咐,忽嘔逆,頭眩不止。家慈抱餘起坐,覺血氣自胸僨起,性命在呼吸間。忽有同征友趙藜村來訪。家人以疾辭。曰:「我解醫理。」乃延入,診脈看方,笑曰:「容易。」命速買石膏,加他藥投之。餘甫飲一勺,如以千鈞之石,將腸胃壓下,血氣全消。未半盂,沉沉睡去,顙上微汗,朦朧中聞家慈啃曰:「豈非仙丹乎」睡須臾醒,君猶在坐,問:「思西瓜否」曰:「想甚。」即命買瓜,曰:「憑君盡量,我去矣。」食片許,如醍醐灌頂,頭目為輕。晚便食粥。次日來,曰:「君所患者,陽明經瘧也。呂醫誤為太陽經,以升麻、羌活二味升提之,將君妄血逆流而上,惟白虎湯可治。然亦危矣!」未幾,君歸。餘送行詩云:「活我自知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先生亦見贈云:「同試明光人有幾一時公幹鬢先斑。」藜村《雞鳴埭訪友》云:「佳辰結良覿,言採北山杜。雞鳴古埭存,登臨渾漫與。蕭梁此化城,貽為初地祖。六龍行幸過,金碧現如許。欲辨六朝蹤,風亂塔鈴語。江南山色佳,玄武湖澄澈。豁開幾盎間,秀出庭木末。延陵敦夙尚,藉以紓蘊結。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闊。聊共發嘯吟,無為慕禪悅。」趙名寧靜,江西南豐人。 四 少陵云:「多師是我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餘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餘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廣餘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乾樹,不得隨身帶上船。」 五 凡古人已亡之作,後人補之,卒不能佳,由無性情故也。束皙補《由庚》,元次山補《咸英》、《九淵》,皮日休補《九夏》,裴光庭補《新宮》、《茅鴟》,其詞雖在,後人讀之者寡矣。 六 唐人詠《柳》云:「長條亂拂春波動,不許佳人照影看。」宋人詠《柳》云:「愛把長條惱公子,惹他頭上海棠花。」 七 張燕公稱閻朝隱詩,炫裝倩服,不免為風雅罪人。王荊公因之作《字說》云:「詩者,寺言也。寺為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故曰『思無邪』。」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說,動雲「詩可以觀人品」。餘戲誦一聯云:「『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當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過冬郎、溫、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詩也。」太史大駭。餘再誦李文正公防《贈妓》詩曰:「便牽魂夢從今日,再睹嬋娟是幾時」一往情深,言由衷發,而文正公為開國名臣。夫亦何傷於人品乎《孝經·含神霧》云:「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其立意比荊公差勝。 八 劉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餘教少年學詩者,當從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風,下可以接七律。 九 孔子與子夏論詩曰:「窺其門,未入其室,安見其奧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後深谷,泠泠然不見其里,所謂深微者也。」此數言,即是嚴滄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聲。 一O 盧雅雨《塞外接家書》云:「料來狼狽原應爾,便說平安那當真。」何南園《都中寄家書》云:「每因疾病愁家遠,強說平安下筆難。」 一一 《宋稗類抄》第一卷《遭際類》云:「陳了翁之父尚書,與潘良貴義榮之父交好。潘一日謂陳曰:『吾二人官職、年齒,種種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陳問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無之。』陳曰:『吾有妾,已生子矣,可以奉借。他日生子,當即見還。』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未幾,生良貴。後其母遂往來兩家。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此事太通脫,今人所斷不為,而宋之賢者為之,且傳為佳話。高南阜太守題詩曰:「贈妾生兒古人有,兒生還妾古人無。宋賢豁達竟如此,寄語人間小丈夫!」杭州馮山公先生,以春秋盧蒲瞥為齊之忠臣,云:「替莊公報仇,要滅崔氏,非慶封不可;欲輸心慶封,非易內不可。五倫中,君、父最大,夫、妻為小。盧顧大倫,故不顧小倫也。」其言甚創,人多怪之。余按東漢《獨行傳》:犍為任永避王莽之亂,偽病青盲,妻淫於前,佯為不見。似山公之言,未嘗無証。 一二 唐翰林學士最榮,入值,許借飛龍廄馬。白香山《贈錢翰林》詩曰:「分班皆命婦,對苑即儲皇。」蓋最親宮禁也。是以韋綬,學士也,而覆以蜀擷之袍;韓渥,學士也,而暗藏金蓮之燭。《十國春秋》載:「後蜀王建待翰林過優,人尤之。建曰:『我昔值禁軍,見唐天子待翰林之厚,雖朋友不如也。我不過萬分之一耳。」』 一三 古稱狀元,不必殿試第一名。唐鄭穀登第後,《宿平康里》詩曰:「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按穀登趙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周必大有《回姚狀元穎啟》、《回第二人葉狀元適啟》。當時新進士,皆得稱狀元。惟南漢狀元不可作。《十國春秋》載:「劉龔定例,作狀元者,必先受宮刑。」羅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誇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古稱探花,不必第三名。《天中記》「唐進士杏園初會,使少俊二人探花游園,若他人先折名花,則二人被罰」。《蔡寬夫詩話》云:「故事:進士朝集,擇年少者為探花使。」是探花者,年少進士之職,非必第三名也。進士帽上多插花。太宗曰:「寇准少年,正插花飲酒時。」溫公性嚴重,不肯插花。或曰:「君恩也。」乃插一枝。大概以年少者為貴。某《及第》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杖人多笑,十里珠簾半下鉤。」或又曰:「平康過盡無人間,留得宮花醒後看。」皆傷老之詞。熙寧間,餘中請禁探花,以為傷風化,遂停此例。後中以贓敗,人咸鄙之。王弁洲曰:「禁探花之說,譬如新婦入門,不許妝飾,便教績麻、造飯。理非不是也,而事太早矣。」余按李燾《長編》載:「陳若拙中進士第三名,以貌陋,人稱瞎榜。」蓋宋以第三名為榜眼,亦探花不必第三名之証。 一四 商寶意有甥吳鑒南潢,為詩人尊萊之子,亦能詩。嚴海珊贈云:「何無忌酷似其舅,嚴挺之乃有此兒。」真巧對也。鑒南以主事從溫將軍征金川,大軍潰於木果,中炮墜溪死。未死時,知不免,寫詩兩冊,以一冊付其妻叔周某逃歸,以一冊自置懷中。今秋帆先生所刻者,周帶回之一冊也。與程魚門交好。程誦其《陶然亭》云:「偶著芒鞋策策行,到來心跡喜雙清。短蘆一片低如屋,空翠千層遠入城。野曠每留殘照久,地高先覺早涼生。老僧解得登臨意,勸聽殘蟬曳樹聲。」《贈人》云:「波雖無恨終歸·海,人到忘情卻省才。」與乃舅寶意「人因福薄才生慧,天與才多恰費心」之句相似。 一五 近今風氣,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寫字,便究心於《說文》、《凡將》,而束歐、褚、鐘、王於高閣;略知作文,便致力於康成、穎達,而不識歐、蘇、韓、柳為何人。間有習字作詩者,詩必讀蘇,字必學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詩與字之源流。皆因鄭、馬之學多糟粕、省費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 一六、 改詩難於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於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於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所謂「富於萬篇,窘於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謂「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即「眸而得之」之謂也。 一七 香亭弟出守廣東,餘賦詩送行云:「君恩深處忘途遠,家運隆時惜我衰。」一時和者甚多。惟押「衰」字頗難。胡書巢妹夫和云:「江南政績新遺愛,海外文章舊起衰。」餘作書深美之。胡答書云:「為押『衰』字頗費心,今果見許,足徵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也。」書巢尤長五古,《途中望二華》云:「連山如洪濤,一瀉不得住。散作平岡低,萬壑此爭赴。奔騰勢未已,倔強有餘怒。數里漸逶迤,坡陀相錯互。草木何繁滋,容畜欽美度。落日下翠微,蒼蒼群峰暮。白雲幻奇形,屢顧有時誤。」《大散關》云:「蜀門自此通,穀口望若合。日月互蔽虧,陰陽隱開闔。微徑臨深溪,馬蹄畏虛踏。泉流亂石中,砰訇肆擊磕。時節已初春,氣候如殘臘。黃葉間青條,風吹鳴颯颯。時見採樵人,行歌互相答。」《朝天峽》云:「旬月去雲棧,登頓勞下上。輿中困掀簸,厭聞馬蹄響。今晨改水涉,失喜聽雙槳。羌舟小如葉,羌水平如掌。健疑青鶻飛,疾類枋榆搶。灘轉峽角來,雙峙袤千丈。石裂怒欲落,畏壓不敢仰。洞陰中慘慄,白日迷惝恍。其深蟠蛟龍,其毒聚蛇蟒。側目望天關,閣道更渺茫。行人偶失足,一墜詎可想!」《寄香亭》云:「攜手天水橋,送我北新關。君歸我夜泊,咫尺不能攀。何況萬餘里,遠隔千重山。子來既無期,我行猶未還。至今夢寐中,橋下聞潺潺。流水無已時,思君如連環。森森九種竹,燦燦十樣箋。六六雙鯉鱗,泠泠三峽泉。險易雖有殊,窮達何與焉自惜結隆愛,金石貫貞堅。與子同一心,豈與時俗遷!寓書奈不達,在遠情空延。子即能我諒,我衷胡由宣相思如萱草,憂忿何時捐」書巢受業於嘉禾布衣張庚,而詩之超拔,青出於藍。因書巢全集未梓,為代存數章。 —八 尹文端公論詩最細,有「差半個字」之說。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新秋」二字,現成語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成語也,差半個字矣。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 一九 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杭州俞蒼石秀才《觀繩伎》云:「一線騰身險複安,往來不厭幾回看。笑他著腳寬平者,行路如何尚說難」又:「雲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春。」皆有意義可思。嚴冬友壯年不仕,《韋曲看桃花》云:「憑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紅雲盡處無」 二O 痘神之說,不見經傳。蘇州名醫薛生白曰:「西漢以前,無童子出痘之說。自馬伏波征交恥,軍人帶此病歸,號曰『虜瘡』,不名痘也。」語見《醫統》。余考史書,凡載人形體者,妍媸各備,無載人面麻者。惟《文苑英華》載:「潁川陳黯,年十三,袖詩見清源牧。其首篇《詠河陽花》,時痘痂新落,牧戲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詠之』陳應聲曰:『玳瑁應難比,斑犀點更嘉。天憐末端正,滿面與妝花。』」似此為痘痂見歌詠之始。 二一 唐人有「南宮歌管北宮愁」之句,蓋賦體也。不如方子云《晚坐》云「西下夕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以比興體出之,更妙。 二二 安徽方伯奇麗川,席間誦和親王《風箏》詩云:「風高欲上不得上,風緊求低不得低。」方伯《詠梅》云:「淡影是雲還是夢,暗香宜雨亦宜煙。」風調相似。 二三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間:「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二四 青陽秀才陳蔚,字豹章,能文,愛客,受業隨園。《江行雜詠》云:「日沉遠樹青,煙起遙山失。何處艤孤舟一燈古渡出。昨發螃蟹磯,今泊針魚觜。秋風一夜生,吟冷半江水。」隨其兄芳鬱庭遠行云:「江梅開遍雨霏霏,同駐郵亭整客衣。今日反嗟人似雁,一行齊向異鄉飛。」鬱庭有《草堂雜詠》云:「處士應門惟使鶴,高人去榻更無賓。小橋時有雲遮斷,不使游人過水西。」兄弟俱耽吟詠,人以雙丁、二陸比之。 莆田有吳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愛潔而能詩。豹章聘為旁妻。未二年,卒。豹章為寫其《蘭坡剩稿》,有《春日偶成》云:「瞳瞳曉日映窗疏,荏苒韶光一枕餘。深巷賣花新雨後,開門插柳嫩寒初。鶯兒有語遷喬木,燕子多情覓舊廬。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上階除。」又:「深院不知春色早,忽驚牆外賣花聲。」 二五 向讀金陵孫秀才韶詠《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聳孤巒,飄渺還疑月裏看。絕似凌雲一支筆,夜深橫插水精盤。」後過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二六 河南撫軍畢秋帆先生篷室周月尊,字漪香,長洲人也。酷嗜文墨,禮賢下士。詠《水仙》云:「影疑浮夜月,香不隔簾櫳。」《偶成》云:「家如夜月圓時少,人似秋雲散處多。」夫人還吳門,先生七夕寄詩云:「汴水吳山同悵望,今宵兩地拜雙星。」 二七 泗州選貢毛俟園藻,辛卯秋赴金陵鄉試,主試為彭蕓楣侍郎。其友羅孝廉恕,彭門下士也。寓書索觀近藝,戲為《催妝》俳語。毛答以詩云:「月影空瀠柳影疏,秦淮水漲石城隅。小姑獨處無郎慣,爭似羅敷自有夫」榜揭,毛獲雋。羅往賀,入門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時傳為佳話。 二八 古人官貴行船多伐鼓,少陵詩曰:「打鼓發船誰氏郎」白香山詩曰:「兩岸紅燈數聲鼓,使君樓牒下巴東。」皆伐鼓之証也。今人開船鳴鉦,未知起於何時。 二九 劉曾燈下誦《文選》,倦而就寢,夢一古衣冠人告之曰:「魏、晉之文,文中之詩也;宋、元之詩,詩中之文也。」既醒,述其言於餘。餘曰:「此餘夙論如此。」 三O 餘畫《隨園雅集圖》,三十年來,當代名流題者滿矣,惟少閨秀一門。慕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吳門,修札索題,自覺冒昧。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書來,命題《採芝小照》。千里外,不謀而合,業已奇矣!餘臨《採芝圖》副本,到蘇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將《雅集圖》臨本見示,彼此大笑。乃作詩以告秋帆先生曰:「白髮朱顏路幾重英雄所見竟相同。不圖劉尹衰頹日,得見夫人林下風。」 三一 王夢樓太守,精於音律。家中歌姬輕雲、寶云,皆餘所取名也。有柔卿者,兼工吟詠。成嘯崖公子贈以詩云:「侍兒原是紀離容,紅豆拈來意轉慵。時方示疾。一曲未終人不見,可堪江上對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無落雁容,秋風偶覺病身慵。挂帆公子金陵去,望斷青青江上峰!」 三二 杭州孫令宜觀察,餘世交也。女公子雲鳳,幼聰穎,八歲讀書,客出對云:「關關雎鳩。」即應聲曰:「邕邕鳴雁。」觀察大奇之。和餘《留別杭州》詩四首,錄其二云:「撲簾飛絮一春終,太史歸來去又匆。把菊昔為三徑客,盟鷗今作五湖翁。囊中有句皆成錦,閨裏聞名未識公。遙憶花間揮手別,片帆天外挂長風。」「未曾折柳倍留連,縱得重來又隔年。遠水夕陽青雀舫,新蒲春雨白鷗天。三千歌管歸花縣,十二因緣屬散仙。安得講筵為弟子;名山隨處執吟鞭!」 三三 羊後答劉曜語,輕薄司馬家兒:「再醮之婦,媚其後夫;所謂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床笫之言不逾閾,史官何以知之楊妃洗兒事,新、舊《唐書》皆不載,而溫公《通鑒》乃採《天寶遺事》以入之。豈不知此種小說,乃委巷讕言,所載張嘉貞選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訛,何足為典要,乃據以污唐家宮閫耶余詠《玉環》云:「《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蓋雪其冤也。第李義山《西郊百韻》詩,有「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之句。天中進士鄭蝸《津陽門》詩,亦有「祿兒此日侍御側」、「繡羽褓衣日質質」之句。豈當時天下人怨毒楊氏,故有此不根之語耶至於楊妃縊死佛堂,《唐書》、《通鑒》俱無異詞,獨劉禹錫《馬嵬》詩云:「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似貴妃之死,乃飲金屑,非雉經矣。傳聞異詞,往往如是。 三四 唐人詩話:「李山甫貌美。晨起方理發,雲鬟委地,膚理玉映。友某自外相訪,驚不敢進。俄而山甫出,友謝曰:『頃者誤入君內。』山甫曰:『理發者即我也。』相與一笑。」餘弟子劉霞裳有仲容之姣,每游山必載與俱。趙雲松調之云:「白頭人共泛清波,忽覺沿堤屬目多。此老不知看衛蚧,誤誇看殺一東坡。」 三五 「忍凍不禁先自去,釣竿常被別人牽。」宋人句也。默禪上人一聯云:「水藻半浮苔半濕,浣紗人去不多時。」俱眼前語,而餘韻悠然。 三六 餘過袁江,蒙河督李香林尚書將所坐船親送渡河。席間讀尚書詩,《野行》云:「香聞春酒熟茅店,紅惜秋花開野塘。」《宿永平》云:「樹樹鳥相語,山山水上看。」皆佳句也。又見贈二律,已梓入集中矣。其尊人湛亭尚書,先督南河,《遙灣夜泊》云;「風雪荊山道,春帆滯水涯。幾聲深夜犬,知近野人家。」《赴南河》云:「過顙應知因搏致,徹桑須及未陰時。」用《孟子》語,而治河之道,思過半矣。 三七 錢文端公少時,鄉試落第。其科主試者趙侍郎也,別號長眉公,觀演《小尼姑下山》,戲題云:「三寸黃冠綰碧絲,裝成十六女沙彌。無情最是長眉佛,訴盡春愁總不知。」毛西河選閨秀詩,獨遺山陰女子王端淑。王獻詩云:「王嬙未必無顏色,爭奈毛君筆下何」一藏其名,一切其姓。 三八 尹似村有句云:「自與情人和淚別,至今愁看雨中花。」蔣廷鎔有句云:「自從環鞏無消息,簷馬丁東不忍聽。」 二九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毀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異,為王、孟、韋、柳則有餘,為李、杜、韓、蘇則不足也。余學遺山,《論詩》一絕云:「清才未合長依傍,雅調如何可詆緝嫫我奉漁洋如貌執,不相菲薄不相師。」 四O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所謂佞佛者愚,闢佛者迂。 四一 鄭夾瀠笑韓昌黎《琴操》諸曲為《兔園冊子》,薄之太過。然《羨裏操》一篇,末二句云:「臣罪當誅,天王聖明。」深求聖人,轉失之偽。按《大雅》:「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汝焦哮於中國,斂怨以為德。」文王並不以紂為聖明也。昌黎豈不讀《大雅》耶東坡言孔子不稱湯、武。按《革卦·系詞》:「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系詞》,孔子所作也。東坡豈不讀《易經》耶劉後村為吳恕齋作《詩序》云:「近世貴理學而賤詩賦,間有篇章,不過押韻之語錄、講章耳。」餘謂此風,至今猶存。雖不入理障,而但貪序事、毫無音節者,皆非詩之正宗。韓、蘇兩大家,往往不免。故餘《自訟》云:「落筆不經意,動乃成蘇、韓。」 四二 為人不可不辨者:柔之與弱也,剛之與暴也,儉之與嗇也,厚之與昏也,明之與刻也,自重之與自大也,自謙之與自賤也,似是而非。作詩不可不辨者:淡之與枯也,新之與纖也,樸之與拙也,健之與粗也,華之與浮也,清之與薄也,厚重之與笨滯也,縱橫之與雜亂也,亦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四三 明季以來,宋學太盛。於是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爭先焉。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鑿空也。康成臆說,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類,不一而足。其時孔北海、虞仲翔早駁正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尚且周室班爵祿之制,其詳不可得而聞。又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況後人哉善乎楊用修之詩曰:「三代後無真理學,『六經』中有偽文章。」 四四 後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 四五 韓倔胄伐金而敗,與張魏公之伐金而敗,一也。後人責韓不責張,以韓得罪朱子故耳。然金人葬其首,謚曰忠繆,以其忠於為國,繆於謀身也。錢辛楣少詹過安陽吊之曰:「匆匆函首議和親,昭雪何心及老秦。一局殘棋偏汝著,千秋公論是誰伸橫挑強敵誠非計,欲報先仇豈為身一樣北征師挫衄,符離未戮首謀人。」少詹又吊姚廣孝云:「空登北郭詩人社,難上西山老佛墳。」 四六 唐僧大雅《半截碑》,頌吳大將軍李夫人曰:「圓儀替月,潤臉呈花。」邯鄲淳作《孝女曹娥碑》曰:「令色孔儀,巧笑倩兮。」頌其德,及其貌,皆涉輕佻,與題不稱。然大旨是仿《碩人》一章。迂儒讀之,必起物議。 四七 方敏愨公三妹能詩,自畫牡丹,題云:「菊瘦蘭貧植謝家,愧無春色繪年華。剩來井底胭脂水,學畫人間富貴花。」公詠《清涼山桃花》云:「傾將一井胭脂水,和就六朝金粉香。」似襲乃妹詩,而風趣轉遜。 敏愨公未遇時,祖、父俱以罪戍塞外。公南北奔走,備極流離。清涼寺僧號中州者,知為偉人,時周恤之。公贈詩云:「須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難。」後官制府,為中州弟子麗雅重建清涼寺,殿宇煥然。餘過而有感,亦題詩云:「細讀紗籠數首詩,尚書回首憶前期。英雄第一心開事,揮手干金報德時。」蘇州薛皆三進士有句云:「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意與方公相似。 四八 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風骨嚴峭;館蔣文肅公家,晚不戒於酒,肆口嫂罵。蔣家人群欲毆之。文肅呵禁。次日,待之如初。先生不自安,辭去。餘己未會試,出文恪公門下,聞此說而疑之。後讀先生《哭文肅公》詩云;「回首卻傷門下士,少時無賴吐車茵。」方知此事信有,愈徵文肅之賢,而先生之不諱過也。先生少所許可,獨譽枚不絕於口。以故,枚雖報罷鴻詞科,而名聲稍起公卿間。惜無所樹立,以酬先生之知。而先生自劾罷都御史彭茶陵,直聲震天下。後竟臥病不起,悲夫! 博陵尹元孚先生,少孤貧,以母教成名。督學江南,好教人讀《小學》,宗程、朱。餘時宰江寧,意趣不合。一日,先生騶唱三山街,為某大將軍家奴所窘,詐稱某王遣來。太守不敢詰,予收縛置獄。先生以此見重。適高相國斌有事來江寧,先生面稱枚云:「才如子建,政如子產。」亡何,先生薨。予感知己之恩,將賦挽詩,見次山先生四章,不能再出其右,遂擱筆焉。其警句云:「母教成三徙,君恩厚兩朝。」又曰:「士幸方知向,天何遽奪公!」從古文人得功於母教者多,歐、蘇其尤著者也。次山題錢古亭《夜紡授經圖》曰:「辛勤篝火夜燈明,繞膝書聲和紡聲。手執女工聽句讀,須知慈母是先生。」 四九 尹元孚先生,任兩淮鹺務時,布衣鮑皋以詩受知。今有《海門集》行世,皆先生為之提倡。鮑《奉陪先生泛海口》詩云:「蓬萊清切逢仙侶,蛟鱷威棱避顯官。」其相得如此。因憶明大學士劉健好理學,惡人作詩,曰:「汝輩作詩,便造到李、杜地位,不過一酒徒耳。」嘻!《記》云:「不能詩,於禮繆。」孔子教人學詩,在《論語》中,至於十一見;而劉公乃為此言,不如尹公遠矣! 五O 隨園有對聯云:「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贈,懸之二十餘年。忽一日,岳大將軍鐘琪之子參將名潛者來謁。入門先問此聯有否,現懸何處。予指示之。端睇良久,曰:「此後書舍,可有蔚藍天否」予問:「何以知之」曰:「餘在四川時,夢先大人引游一園,有此聯額,且曰:『將我交此園主人。』潛驚醒,遍訪川中,無人知者。今來補官江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堅。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餘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餘稱其詩,專主性情。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屢招餘往,而竟不遂其願。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餘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餘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此語,題客親寧,有人談及,故來相訪。」因出將軍行狀二十餘頁,稽首求傳。予讀之,雜亂舛錯,為編纂七日方成。而岳又調往金川,不複再見矣。今年夏間,偶抄選鮑海門詩二十餘首,其子之鐘適渡江來。余告以選詩之事,問:「尊人有餘集否」鮑不覺泣下,曰:「異哉]餘今而知夢之有靈也J吾渡江前三日,夢與先人游隨園:先人與公同修船,以紙補其窗欞。醒而不解。今思之:夫船者,傳也;紙者,詩之所附以傳者也。今公抄選先人之詩,豈不暗相吻合耶」甚矣鬼神之好名也! 五一 詩貴翻案。神仙,美稱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楊花,飄蕩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長沙,遠地也;而昔人云:「昨夜與君思賈誼,長沙猶在洞庭南。」龍門,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長江千萬里,莫教辛苦上龍門。」白雲,閒物也;而昔人云:「白雲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閒。」「修到梅花」,指人也;而方子雲見贈云:「梅花也有修來福,著個神仙作主人。」皆所謂更進一層也。 五二 苕溪女子姚益鱗,嫁嚴林溪,以夭亡。《送姊之洚溪》云:「姊妹花窗下,相依兩意同。拈針五夜火,拜月一襟風。忽逐分飛雁,都為斷梗蓬。擬將苕水闊,送盡別離衷。」《閏七夕》云:「微雲依約接銀河,一月佳期兩度過。倘把重逢歡較昔,翻教添得別愁多。」 五三 沈學子有女弟子徐瑛玉,字若冰,昆山人,嫁孔氏,能詩,早亡。與王蘭泉夫人許雲清,及吾鄉方宜照之女芷齋,唱和甚多。和學子《送春》云:「春光心事兩蹉跎,愁見飛花檻外過。漫說窮愁詩便好,算來詩不敵愁多。」《病起》云:「重開鸞鏡施膏沐,卷上珠簾怯曉風。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堅。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餘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餘稱其詩,專主性情。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屢招餘往,而竟不遂其願。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餘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餘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此語,題客親為餘言。 五七 吾鄉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少嘗夢至一室,秘帖古器,盎然橫陳。榻坐一叟,短身白須,見客不起,亦不言。又有一人,頎而黑,揖介眉而言曰;「餘漢之陳壽也,作《三國志》,黜劉帝魏,實出無心;不料後人以為口實。」指榻上人曰:「賴彥威先生以《漢晉春秋》正之。汝乃先生之後身,聞方撰《歷代編年紀事》,夙根在此,須勉而成之。」言訖,手授一卷書,俾題六絕句而寤。寤後僅記二句曰:「慚無《漢晉春秋》筆,敢道前身是彥威」後介眉年八十餘,進呈所撰《編年紀事》,賜翰林侍讀。 五八 同年儲梅夫宗丞,能養生,七十而有嬰兒之色。乾隆庚辰,奉使祭告岳瀆,宿搜敦郵旅店。是夕,燈花散彩,倏忽變現,噴煙高二三尺。有風霧回旋。急呼家童觀之,共為詫異,相戒勿動。夢群仙五六人,招至一所,上書「赤雲岡」三字,呼儲為雲麾使者。諸仙列坐聯句,有稱海上神翁者首唱,曰:「蓮炬今宵獻瑞芝。」次至五松丈人,續曰:「群仙佳會飄吟髭。」又次,至東方青童,曰:「春風欲換楊柳枝。」旁一女仙曰:「此雲麾《過凌河》句也,汝何故竊之」相與一笑,忽燈花如爆竹聲,驚而醒。 五九 蔣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詩,曰:「《離》象文明,而備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蓋自天定之。玉亭名慎容,姓胡,山陰人,嫁馮氏;所天非解此者,遂一旦焚棄之。然其韻語,已流播人間,有《紅鶴山莊詩》行世。其女兄弟採齊、景素,亦皆能詩,俱不得志。玉亭尤鬱鬱,未四旬,歿矣尸其《病中》云:「惚惚魂無定,飄飄若夢中。扶行驚地軟,倚臥覺頭空。放眼皆疑霧,聞聲似起風。那堪窗下雨,寂寞一燈紅。」《窺採齊曉妝》云:「徘徊明鏡漫凝神,個裡伊誰解效顰一樹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斷魂人。」《女郎詞》云:「相呼同伴到簾幃,偷看新來客是誰。又恐被人先瞥見,卻從紈扇隙中窺。」《殘梅》云:「才發疏林便褪妝,冰姿空對月昏黃。東風只顧吹零雨,那惜枝頭有暗香」採齊,名慎儀。《早起》云:「一番花信五更風,那管春宵夢未終。起傍芳叢頻檢點,夜來曾否損深紅」《夜眠》云:「銀蟾朗徹有餘光,靜坐庭軒寄興長。地僻不知更漏永,瞥驚花影過東牆。」《贈苕生》云:「沽酒每聞捐玉佩,濟人時複典宮袍。」殊貼切苕生之為人。餘問苕生:「玉亭貌可稱其才否」苕生乃誦其《菩薩蠻》一闋云:「人言我瘦形同鶴,朝朝攬鏡渾難覺。但見指尖長,羅衣褪粉香。若能吟有異,不管腰身細。清減肯如梅,凋零亦是魁。」可想見風調,使人之意也消。 《紅鶴山莊詩》,乃王菊莊孝廉為之刊行。玉亭作詞謝云:「多謝詩人,深蒙才士,不憎戚末堪因倚。吳頭楚尾一相逢,白雲紅鶴傳千里。南浦悲吟,西窗閒技,居然卷附秋香裏。寸心從此莫言愁,人間已有人知己。」其女思慧,嫁劉侍郎秉恬,亦才女也,《過嶺》云:「半嶺梅花成故舊,兩肩書本是行裝。」 六O 孔葒穀扶乩,有女仙,自稱袁苗君,名沅,年十五,入蜀王昶宮中,給事花蕊夫人。未進御,而唐兵下蜀,苗君匿民間,被人搜得,將獻之大帥,行次劍閣,投水死,年才十八。今石壁間有垂紅珊瑚樹者,即其稿葬所也。菊莊為題詩云:「劍閣崔巍萬古存,西川宮殿總成塵。可憐殉國磨笄者,不是昭陽寵幸身!」 六一 蘇州楊文叔先生,掌教吾鄉敷文書院,以實學教人。餘年十九,即及門焉。後宰江寧,而先生掌教鐘山,又複追隨絳帳。近聞其家式微,詩稿遺失,僅傳《孝陵》二首,云:「鼎湖龍去上升天,弓劍埋藏四百年。金碗玉魚無恙在,不須清淚滴銅仙。」「豎儒瞻拜舊山陵,落日平蕪百感生。欲奏通天台下表,只憐才謝沈初明。」先生名繩武,康熙癸已翰林,維斗先生孫也。 六二 江寧方伯永公之子明新,字竹岩,性耽風雅。其弟亮,字鐵崖,亦聰穎。在江寧時,與餘交好,選勝徵歌,時時不絕。後永公內用。竹岩留別詩云:「春風幾度坐瓊筵,玉屑霏霏細雨天。盛會忽然成往事,別情無那到尊前。挂帆江上三秋雨,寫恨銀燈五色箋。此後夢魂來不易,琴聲重聽是何年」鐵崖云:「雁唳空天氣沆寥,驪歌未唱已魂消。兩年師弟情何重,一別關山路正遙。海上瑤琴驚忽斷,岩前叢桂悵難招。離懷此際憑誰說,只可長亭折柳條尸其師嚴翼祖孝廉,亦留別四首,末云:「子雲筆札君卿舌,到處聽人說感恩。」鐵崖《游河房》云:「水深不覺漁舟過,櫓動先看月影搖。」 六三 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餘最愛常州劉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於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羅兩峰詠《始皇》云;「焚書早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周欽來詠《始皇》云:「蓬萊覓得長生藥,眼見諸侯盡入關。」松江徐氏女詠《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皆妙。尤雋者,嚴海珊詠《張魏公》云:「傳中功過如何序為有南軒下筆難。」冷峭蘊藉,恐朱子在九原,亦當幹笑。 海珊自負詠古為第一,余讀之果然。《三垂岡》云:「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六四 桐城張藥齋宗伯,三任江南學政,獎擢名流,詩尤清婉。《題三妹澄碧樓》云:「小軒近對碧波澄,隔著疏楊喚欲應。最好淡雲微月夜,半簾相望讀書燈。」《寄女》云:「香羹洗手調晨膳,書案分燈補舊襦。」《喜若需歸里》云:「一匹絹堪憐宦況,五車書足艷歸裝。」餘以翰林改官,公向其兄文和公作元相語曰:「韓愈可惜!」 六五 崔念陵進士《鄱陽道中》云:「班鳩呼雨兩三處,毛竹編籬四五家。流水聲中行半日,薰風不動晚禾花。」《折柳》云:「陌頭楊柳正垂絲,泣雨含風送別離。今日兒心正飄蕩,折枝休折帶花枝。」崔有如此才,而以微罪褫職,漂泊江寧僧舍。當事者欲逐回籍,予力為護持,久之乃行。 六六 年家子任進士大椿,詩學選體,獨《了義寺》一首,脫盡齊、梁金粉。詞曰:「過塢指歸林,到寺停雙楫。風吹煙穗斜,入戶氣騷屑。境僻罕來蹤,日落見殘雪。不識此何人,隔竹聞僧說。」又有句云:「抱琴看月去,吹鬢愛風來。」 六七 壬申冬,陽羨詩人汪溥,落魄金陵。餘小有周濟,蒙贈詩云:「邂逅得蒙青眼顧,此生今已屬明公。」還家後,寄其弟玉珩《圖山草堂詩》來,有「屋角響松濤,晴日長疑雨」之句。又《柳絮》云:「明知繡閣多春思,故傍簾前款款飛。」 六八 竹筠女子早卒。自焚詩稿,僅傳其《宮詞》云:「中官宣詔按新箏,玉指輕彈別恨聲。恰被東風吹散去,君王乍聽未分明。」高東井題云:「叢殘私字疊鴛鴦,零亂殘脂盡斷腸。賴是六丁收不盡,一編擎出返魂香。」 六九 同年邵叔岩太史《玉芝堂四六》一編,直逼齊、梁,詩亦高雅。掌教常州,餘泊舟相訪。別後寄七律四章,有句云:「興來不覺風吹帽,坐久方知露濕衣。」《北歸》云:「終朝濟水隨船尾,盡日淮山在眼中。」 七O 曹學士洛梗言:少時過市,買《椒山集》歸。夜閱之倦,掩卷臥,聞叩門聲,啟視,則同學遲友山也。攜手登台聯句云:「冉冉乘風一望迷,」遲「中天煙雨夕陽低。來時衣服多成雪,」曹「去後皮毛盡屬泥。但見白雲侵月冷,」遲「微聞黃鳥隔花啼。行行不是人間象,手挽蛟龍作杖藜。」曹吟罷,友山別去。學士歸語其妻,妻不答;呼僕,僕不應。複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數頁,回顧,則身臥竹床上。大驚,始知夢也。少頃,友山訃至。 七一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時,夢人召至一處,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周入拜,見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無他相屬,因小女有像,求先生詩。」出一卷,漢、魏名人筆墨俱在,淮南王劉安隸書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鐘、王風格。周題五律四首。玄女喜,命女出拜。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視。女曰:「周先生富貴中人,何以身帶暗疾我為君除之,作潤筆資。」解裙帶,授藥一丸。周幼時誤吞鐵針,著腸胃間,時作隱痛。服後霍然。醒來詩不能記,惟記一聯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七二 尤琛者,長沙人,少年韶秀,過湘溪野廟,見塑紫姑神甚美,題壁云:「藐姑仙子落煙沙,冰作闌干玉作車。若畏夜深風露冷,槿籬茅舍是郎家。」夜有叩門者。啟之,曰:「紫姑神也。讀郎詩,故來相就。」手一物與尤曰:「此名紫絲囊。吾朝玉帝時,織女所賜。佩之,能助人文思。」生自佩後,即登科出宰。女助其為政,有神明之稱。余按尤詩頗蘊藉,無怪神女之相從也。其始末甚長,載《新齊諧》中。 七三 先祖旦釜公有詩一冊,皆蠅頭草書。予幼時曾手錄之。一行為吏,屢移眷屬,竟爾遺失。僅記其《詠雪》云:「忽然卷幔如逢月,可惜開窗不見山。」《途中遇雪》云:「四望平林飛鳥絕,一肩行李店房疏。」《鞏縣幕中五十自壽·沁園春》二闋,云:「自壽三杯,仰天稽首,屈指徘徊。嘆一經糟粕,挂名入泮;八場傀儡,逐隊登台。漸漸消磨,人生老矣,富貴功名安在哉!休傷感,且搜尋禿管,別作生涯。佣書事屬吾儕,權混跡藩籬學賣呆。任紆青拖紫,名齊北斗;論黃數白,富比長淮。與我無干,事皆前定,何苦攢眉不放開與君約,在醉鄉深處,不飲休來。」又云:「自壽三杯,從今客邸,追數年華。憶金燈縱飲,呼盧喝雉;雕鞍馳射,問柳尋花。此興非遙,廿年前事,倏忽皤然老缺牙。憂來處,把唾壺敲缺,羯鼓頻撾。幾年浪跡天涯,若個是狂夫不憶家。看零丁弟妹,睜睜望我;嬌柔兒女,悄悄呼爺。恨不乘風,飄然歸去,可奈關河道路賒!黃昏後,問有誰伴我,數點寒鴉。」先祖慈溪籍,前明槐眉侍御之孫。槐眉與其父茂英方伯,有《竹江詩集》行世。 七四 叔父健磐公,游西粵三十餘年。卒時,香亭弟年才十歲,以故詩多散失。餘歸其喪,搜簏中,僅存見寄五律云:「獨向空庭立,詩思入沭陽。才先施簡邑,俸可養高堂。汝豈池中物吾愁鬢上霜。何時一尊酒,相對話滄桑」「吾生最飄泊,淚跡滿征衣。紫陌春猶在,青年事已非。水寬魚未活,樹密鳥難依。朽骨埋何處秋原瘴雨飛。」 七五 尹似村《小園》絕句云:「春草自來芟不盡,與花無礙不妨多。」深得司馬溫公所云「草非礙足不芟」包容氣象。 七六 揚州郭元鐱,字於宮,江左十五子之一也。秋闈文卷,偶誤一字,乃挖小孔,補綴書之。收卷官勘以違例,不許入場。於宮作《挖孔》詩云:「吾道真成一喟然,仰高未已忽鑽堅。甲午首題:《仰之彌高》。似餐脈望三枚字,未補媧皇五色天。眼底金錕昏待刮,年來玉楮刻將穿。海山伴侶飛騰盡,慚愧偏為有漏仙。」「一罅虧成抵海寬,功名贏得齒牙寒。世情畢竟吹毛易,筆力須知透背難。混沌畫眉良可已,虛空著楔本無端。些些紕繆無多子,勞動諸君反覆看。」又:「誰知百步穿楊手,如此誇張洞札工。」「身世自憐還自笑,此生相誤只毛錐。」真不愧才人吐屬。 七七 餘在王孟亭太守處,翻閱舊簏。得劉大山先生手書詩冊。賀其祖樓村修撰移居云:「官如蠶受繭絲纏,鬱鬱惟將邸舍遷。家具無多移校易,街坊太遠住堪憐。月逢廟市剛三日,俸算詞林已六年。閉戶忍飢都不患,只愁囊乏買書錢。」「碧山堂裏老尚書,二十年前此卜廬。任防交游今在否羊曇涕淚痛何如!頹廊有甓奔飢鼠,廢圃無牆種野蔬。此日君居最相近,教餘一到一躊躕。」大山名岩,江浦人,人但知其工作時文,而不知詩才清妙乃爾。所云碧山堂尚書者,即東海徐健庵司寇,領袖名場者也。查浦先生亦有詩云:「分明萬壑歸東海,不到朝宗轉自疑。」可謂善於推尊者矣。 七八 蕪湖範兆龍,字荔江,館江寧宰陸蘭村署中,時以詩見示,歸後身亡。記其《雨宿韓家廟》一首云:「陰雲蔽空白日冥,疾風滿路驅雷霆。幸接招提投一宿,空廊寂寂飛鼯鼯。齋廚無人煙火熄,佛前幾卷堆殘經。燃燈枯坐雙耳冷,側聽萬斛松濤傾。簷溜須臾聲漸止,門外潺諼猶未已。開軒月露浩盈階,仰看天光淨如洗。」 七九 上虞陳少亭愛童二樹五言,為《摘句圖》,仿阮亭之摘施愚山也。餘尤喜其「早煙山際重,春霧水邊多」、「看花蜂立帽,問水鷺隨人」、「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數聯。
《卷三》 一 余嘗語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則任事有餘;志小,則願無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終於被難。邴曼容為官不肯過六百石,沒齒晏然。」童二樹詩云:「所欲不求大,得歡常有餘。」真見道之言。 二 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複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餘《續詩品》有云:「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 三 《西河詩話》載:曹能始先生《得家信》詩:「驟驚函半損,幸露語平安。」以為佳句。一客謂:「『露』字不如『剩』字之當。大抵『平安』注函外,損余曰『剩』;若內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為敏。餘獨謂不然。「剩」字與「半」字不相叫應,函不過半損,則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幸露語平安」,正是偶然觸露,所以羈旅之情,為之驚喜耳。若曰「不必巧值」,則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 四 盧雅雨先生與蔣蘿村副憲,同謫塞外。蔣年老,慮不得歸。盧戲作文生祭之。文甚譎詭。尹文端公一日謂餘曰:「汝見盧《出塞集》乎」曰:「見矣。」曰:「汝最愛何詩」餘未答。公曰:「汝且勿言,我猜必是《生祭蔣蘿村》文。」餘不覺大笑,而首肯者再:喜師弟之印可也。其詞曰:「先生之壽,七十有七。先生之壯,如其壯日。先生曠達,不諱其恤。先生有教,乃載之筆。先生書來,示我云云。昔同轉運,與君為寅。今同謫戍,與君為鄰。我欲生祭,乞君一言。僕謝不敏,非甘懶惰。詛老咒生,無乃不可!既而思之,公非欺我。辱公之教,奈何弗果!爰卜吉日,乃駕黃驪。羔羊熏炙,酪酥淋漓。乾餱窨酒,載攜載隨。造廬展笑,大放厥詞。昔公早達,久食天祿。遭際堯廷,而登憲副。有其志之,非僕所錄。僕識公晚,蓋始投荒。過公信宿,示我周行。何以圖報祝壽而康。今年聞公,報三周歲。憶公語我:『軍台有制;諸弛形徒,考績為例;瓜代為常,喜而不寐。』何期命宮,磨蠍流連!帝聞臣罪,未聞臣年。草霜風燭,能否再延有死之心,無生之氣。僕忝同群,敢忘敦慰。言之違心,聽之無味。破涕用奇,於是乎祭。世之祭者,羅鼎列牲。豈無酹奠,誰進一觥豈無呼告,誰應一聲禱爾曰誄,莫若及生。我聞設台,防厄魯特:雪山為窟,師老難克。鬼能為厲,殊便殺賊。生不如人,死當報國。我聞西域,佛教常新:恆河沙數,皆不壞身。此去天竺,無間關津。一靈不昧,便入法門。我聞閻羅,即包孝肅:其家廬州,僕曾為牧。牧不負神,神應電矚。為問年來,神頗憶不我聞冥司,分隸城隍。我輩頭銜,頗與相當。定容抗禮,謙尊而光。豈如井底,妄肆蛙張我聞此地,李陵所竄:苗裔及唐,猶通祖貫。游子河梁,妙絕詞翰。地下相逢,定非冰炭。我聞歸化,葬古昭君:青塚表表,血食為神。乃心漢闕,同鄉是親。死如卜宅,請傍佳人。凡諸幻想,謂死有覺;有覺而死,不改其樂。若本無知,何嫌沙漠滄桑以來,誰非委壑公曰信哉,君言慨慷。君浮我白,我奉君觴。飲既盡興,食亦充腸。飲食醉飽,是為尚饗。」 五 松江曹黃門先生陸夫人,自號秀林山人。歸先生時,年才十七;奩具旁,皆文史也。尤愛《楚詞》,針黹暇,必朗誦之。侍婢私語曰:「夫人所誦,與在家時何異」先生因贈詩云:「幽意閒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詞。添香侍女聽來慣,笑說書聲似舊時。」因戒夫人曰:「卿愛屈子詞,此生不當得意。」已而果亡。先生為梓其《梯山閣遺稿》。《冬日病起》云:「病裏生涯百事賒,一弦一柱譜《平沙》。彈來卻怪人偷聽,閒倚欄桿看雪花。」《寄外》云:「煙水迢迢泛木蘭,寒風殘雪怯衣單。客裘自著江邊雨,莫作臨行淚點看。」余聞方問亭宮保,少時亦愛《離騷》。自懺云:「愛讀《離騷》便不祥。」其後功名顯赫。然則黃門先生之言,亦未必盡然與先生諱一士,官御史。 六 人或問餘以本朝詩誰為第一,餘轉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餘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時偶至而論者,如「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首,宋居沈上。「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一首,楊汝士壓倒元、白是也。有總其全局而論者,如唐以李、杜、韓、白為大家,宋以歐、蘇、陸、範為大家是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於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 七 王陽明先生云:「人之詩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肅揖,自有佳致。若帶假面傴僂,而裝須髯,便令人生憎。」顧寧人與某書云:「足下詩文非不佳。奈下筆時,胸中總有一杜一韓放不過去,此詩文之所以不至也。」 八 王夢樓侍講云:「詩稱家數,猶之官稱衙門也。衙門自以總督為大,典史為小。然以總督衙門之擔水夫,比典史衙門之典史,則亦寧為典史,而不為擔水夫。何也典史雖小,尚屬朝廷命官;擔水夫衙門雖尊,與他無涉。今之學杜、韓不成,而矜矜然自以為大家者,不過總督衙門之擔水夫耳。」葉橫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竊之似,則優孟衣冠;竊之不似,則畫虎類狗。與其假人餘焰,妄自稱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領一隊」 九 東坡近體詩,少蘊釀烹煉之功,故言盡而意亦止,絕無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為非其所長,後人不可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詆之太過。或引「春江水暖鴨先知」,以為是坡詩近體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此言則太鶻突矣。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鳩、鳴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一O 富貴詩有絕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滿衣花露聽宮鶯。」宋人:「一院有花春晝永,八荒無事詔書稀。」「燭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卻有香。」「人散秋千閒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宮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宮娥不識中書令,問是誰家美少年。」「袖中籠得朝天筆,畫日歸來又畫眉。」本朝商寶意云:「簾外濃雲天似墨,九華燈下不知寒。」「那能更記春明夢,壓鬢濃香侍宴歸。」湯西崖少宰云:「樓台鶯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墜遲。」張得天司寇云:「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皆絕妙也。誰謂「歡娛之言難工」耶 一一 貧士詩有極妙者。如陳古漁:「雨昏陋巷燈無焰,風過貧家壁有聲。」「偶聞詩累吟懷減,偏到荒年飯量加。」楊思立:「家貧留客幹妻惱,身病閒游惹母愁。」朱草衣:「床燒夜每借僧榻,糧盡妻常寄母家。」徐蘭圃:「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說鄰家午飯香。」皆貧語也。常州趙某云:「太窮常恐人防賊,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氣莫書賒酒券,索逋先長按:民國本作「畏」扣門聲。」俱太窮,令人欲笑。 一二 楊花詩最佳者,前輩如查他山云:「春如短夢初離影,人在東風正倚闌。」黃石牧云:「不宜雨裏宜風裏,未見開時見落時。」嚴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隱,轉因云熱得佯狂。」薛生白云:「飄泊無端疑『白也』,輕盈真欲類『虞兮』。」王菊莊云:「不知日暮飛猶急,似愛天晴舞欲狂。」虞東皋云:「飄來玉屑緣何軟看到梅花尚覺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題,燕以均云:「小院無端點綠苔,問他來處費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離樹開。質潔未堪污道路,身輕容易上樓台。隨風似怕兒童捉,才撲闌幹又卻回。」蔡元春云:「沾裳似為衣添絮,撲帽應憐鬢有霜。似我辭家同過客,憐君一去便無歸。」李莢云:「偶經墮地時還起,直到為萍恨始休。」楊芳燦云:「掠水燕迷千點雪,窺窗人隔一重紗。」「願他化作青萍子,傍著鴛鴦過一生。」方正澍云:「春盡不堪垂老別,風停亦解步虛行。」錢履青云:「風便有時來硯北,月明無影度牆東。」嚴海珊詠《桃花》云:「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暗中用典,真乃絕世聰明。 一四 最愛周櫟園之論詩曰:「詩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為則為之,我不欲為則不為。原未嘗有人勉強之,督責之,而使之必為詩也。是以《三百篇》稱心而言,不著姓名,無意於詩之傳,並無意於後人傳我之詩。嘻!此其所以為至與!今之人,欲借此以見博學,競聲名,則誤矣!」 一五 英夢堂相公,詩才清絕。作里河同知,與余游揚州僧寺云:「蕭寺廊回水一層,闌幹閒處有人憑。書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燈看佛燈。」後三十年,金陵弟子龔元超有一首云:「煙蘿暗處石棱蹭,翠竹玲瓏月作燈。聽是誰家吹玉笛,畫欄清冷夜深憑。」何其風韻之相似也! 一六 合肥進士田實發,庚戌會試,夢其母浴小兒於盆,意頗惡之。過黃河,資盡,不能雇車,意闌珊欲返。有驢夫苦勸前行。問夫:「何姓」曰:「姓孟。」因憶夢中:兒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獲售。詠《曉鐘》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又:「鳥立樹梢徐墜果,風來簷隙自翻書。」頗近放翁小品。詠《花下鴛鴦》云:「翠幄紅幬夢未闌,頻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兒落,才肯抬頭仔細看。」 一七 余嘗謂: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詩云:「浩劫信於今日盡,癡心疑有別家開。」盧仝云:「昨夜醉酒歸,僕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卻搗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憶。」又曰:「老僧只恐雲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近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云:「美人背倚玉闌幹,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也。 一八 詩有認假為真而妙者。唐人《宿華山》云:「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帳》云:「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有認真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觀妓》云:「恰似春風三月半,楊花飛處牡丹開。」元人《美人梳頭》云:「紅雪忽生池上影,烏雲半卷鏡中天。」 一九 黃梨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之於不散。」先生不以詩見長,而言之有味。 二O 江州進士崔念陵室許宜嫫,七歲《玩月》云:「一種月團圓,照愁複照歡。歡愁兩不著,清影上闌幹。」其父嘆曰:「是兒清貴,惜福薄耳!」宜英不得於姑,自縊死。其《春懷》云:「無窮事業了裙釵,不律閒拈小遣懷。按曲填詞調玉笛,摘詩編譜入牙牌。淒涼夜雨謀生拙,零落春風信命乖。門外艷陽知幾許,兼花雜柳鳥喈喈。」《寄外》云:「花缸對月相憐夜,恐是前身隔世人。」進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環後,顏色如生。進士哭之云:「雙鬟雙綰嬌模樣,翻悔從前領略疏。」崔需次京師,又聘女鸞嫫為妾。崔故貧士,歸來省親,嫫之養父強售之於某千戶,嫫不從,詭呼乾戶為爺,而訴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戶義之,不奪其志,仍以歸崔。嫫生時,母夢鳳集於庭。崔贈云:「柳如舊皺眉,花比新啼頰。挑燈風雨窗,往事從頭說。」崔有《灌園餘事》一集,載宜嫫事甚詳。陳淑蘭女子閱之,賦詩責崔云:「可惜江州進士家,灌園難護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爭得佳人一念差」「自說從前領略疏,阿誰牽繞好工夫宜嫫此後心宜淡,莫再人間挽鹿車。」嗚呼!淑蘭吟此詩後十餘年,亦縊死,可哀也!然宜嫫死於怨姑,淑蘭死於殉夫:有泰山、鴻毛之別矣。 二一 常寧歐永孝序江賓穀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後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書》曰:『詩言志。』《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者,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賓穀自序其詩曰:「予非存予之詩也;譬之面然,予雖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寧無面乎何必作窺觀焉」 二二 吾鄉吳修撰鴻,督學湖南。壬午科,湖南主試者為嘉定錢公辛楣、陝西王公偉人。諸生出闈後,各以闈卷呈吳。吳所最賞者,為丁牲、丁正心、張德安、石鴻翥、陳聖清五人,曰:「此五卷不售,吾此後不複論文矣。」榜發日,吳招客共飲,使人走探。俄而抄榜來,自第六名至末,只陳聖清一人。吳旁皇莫釋。未幾,五魁報至,則四生已各冠其經,如聯珠然。吳大喜過望。一時省下傳為佳話。先是,陳太常兆崙在都中,以書賀吳云:「今科楚南得人必盛。」蓋預知吳、錢、王三公之能知文,能拔士也。吳首唱一詩,云:「天鼓喧傳昨夜聲,大宮小徵盡含鳴。當頭玉筍排班出,入眼珠光照乘明。喜極轉添知己淚,望深還慰樹人情。文昌此日欣連曜,誰向西風訴不平」一時和者三十餘人。後甲辰三月,餘游匡廬,遇丁君宰星子,為雇夫役,作主人,相與序述前事,彼此慨然。且曰:「正心管領廬山七年,來游者先生一人耳。」 二三 錢香樹先生為侍讀時出都,泊濟寧,立船頭為霜所滑,失足入水,家人救以篙,得不死。笑謂賓客曰:「吾聞墜水死者,必有鬼物憑之。倘昨夜遇李太白,便把臂去矣!」明日過李白樓,題云:「昨夜未曾逢李白,今朝乘興一登樓。樓中人已騎鯨去,樓影當空占上游。」 二四 予在轉運盧雅雨席上,見有上詩者,盧不喜。餘為解曰:「此應酬詩,故不能佳。」盧曰:「君誤矣!古大家韓、杜、歐、蘇集中,強半應酬詩也。誰謂應酬詩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說。後見粵西學使許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詩家以不登應酬作為高。餘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贈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無集無之。己實不工,體於何有萬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見其人,又可棄乎今而可棄,昔可無贈;毋寧以不工規我」 二五 比來閨秀能詩者,以許太夫人為第一。其長嗣佩璜,與餘同征鴻博。讀太夫人《綠淨軒自壽》云:「自分青裙終老婦,濫叨紫綽拜鄉君。」《元旦》云:「剩有濕薪同爆竹,也將紅紙寫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龍耳,破塊粗安野老心。不獨清涼宜翠簟,可知點滴盡黃金。」皆佳句也。夫人為徐清獻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則。王太倉相公撥出清獻之門,其視學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云;「魚菽薦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屬門人。」 二六 尹望山制府在途中寄鄂夫人詩云:「正因被冷想裝綿,又接音書短榻前。暖閣遙思春雪冷,長途更犯曉冰堅。不言家事知予苦,頻寄征衣賴汝賢。依舊疏狂應笑否偷閒時複聳吟肩。」夫人為鄂文端公之從女,賢淑能詩。常侍尹、鄂兩公小飲。鄂公老矣,向尹公云:「閣務殷繁,何日得抽身是好」夫人正色曰:「女聞聖人云『事君能致其身』,其次則明哲保身,未聞有抽身之說。」公為莞然。 二七 遼東三老者:戴亨,字遂堂;陳景元,字石閭;馬大缽,字雷溪。三人皆布衣不仕,詩宗漢、魏,字學二王,不與人世交接,來往者李鐵君一人而已。戴詩不傳。陳有《崇兆寺》詩云:「世外招提境,浮生寄一時。鈴聲吟殿角,澗影落松枝。鳥語留歸念,山僧笑索詩。東方明月上,若遇此心期。」馬《聞西師振旅寄寧遠大將軍》云:「雪飄組練歸榆海,花滿弓刀入玉關。」《偶成》云:「曬藥偶然來竹外,修琴不複到人間。」石閭弟景鐘,字橘洲,有《夜闌曲》云:「春夜頻傾金叵羅,胡姬按板對筵歌。低徊笑語牽紅袖,如此風光可奈何!」明七子論詩,蔽於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見。遼東三老,亦複似之。鐵君作《尚史》,專搜三代以上事,而竟不知本朝有馬輔之《繹史》,亦囿於聞見之一端。然近今士人,先攻時文,通籍後始學為詩,大概從宋、元入手,俗所稱「半路上出家」是也。源流不清,又不若三家之力爭上乘矣。 鐵君名鍇,父為總督,而能隱居不仕,自稱鹿青山人,有《瞧螟齋集》行世。錄其《梅花》云:「眾木正如夢,一枝方自春。遂令江水上,真見獨醒人。」《詠月》云:「清絕自成照,何曾挂樹生有時通夜白,一片得秋明。遠水若相接,浮雲或並行。年年圓便缺,誰悟善持盈」 二八 康熙初,吳兆騫漢槎謫戍寧古塔。其友顧貞觀華峰館於納蘭太傅家,寄吳《金縷曲》云:「季子平安否」「諒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曾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見之,泣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當以身任之。」華峰曰:「人壽幾何公子乃以十載為期耶」太傅聞之,竟為道地,而漢槎生入玉門關矣。顧生名忠者,詠其事云:「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一說:華峰之救吳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謂曰:「若飲滿,為救漢槎。」華峰素不飲,至是一吸而盡。太傅笑曰:「餘直戲耳!即不飲,餘豈遂不救漢槎耶雖然,何其壯也!」嗚呼!公子能文,良朋愛友,太傅憐才,真一時佳話。餘常謂:漢槎之《秋笳集》,與陳臥子之《黃門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二九 阮亭《池北偶談》笑元、白作詩,未窺盛唐門戶。此論甚謬。桑瞍父譏之云:「大辨才從覺悟餘,香山居士老文殊。漁洋老眼披金屑,失卻光明大寶珠。」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獨豎一幟者,正為其不襲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頭畫角若明七子,而後謂之窺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於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或問:「宋荔裳有『絕代消魂王阮亭』之說,其果然否」餘應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當使人敬,使人感且興,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論,阮亭之色,亦並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者也。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傾動一時,原不為過。其修詞琢句,大概捃摭於大歷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風格,恰不沾沾於盛唐,蹈七子習氣,在本朝自當算一家數。奈歸愚、子遜奉若斗山,嶼沙、心餘棄若芻狗:余以為皆過也。」 三O 杭州周汾,字蓉衣,詠《春柳》云:「西湖送我離家早,北道看人得第多。」不脫不粘,得古人未有。惜客死於清江。壬寅餘過天台,齊侍郎召南亡久矣。其昆季延餘小飲,捧侍郎全集,高尺許,乞作序。盡半日之暇,為之翻擷,見其鴻富,美不勝收。僅記其《詠漢武》七律一首,後四句云:「親承文景升平業,開闢唐虞未有天。到底英雄晚能悔,輪台一詔是神仙。」其兄周南、弟世南,俱以甲科作廣文,龐眉白髮,年八十餘。 三二 陶篁村置屋孤山。餘月夜訪之,憐其孤寂,勸置燕玉,為暖老計。篁村以為然,購一小鬟。梁山舟侍講調以詩云:「病來久不見陶潛,隔著重城似隔天。昨夜中庭看星象,小星正在少微邊。」「見說榕江泛櫓枝,已成陰後未涼時。一根柳慄無人管,分付樵青好護持。」「不比朝雲侍老坡,也如天女伴維摩。對門有個林和靖,冷抱梅花奈爾何」「好將班管畫眉雙,莫染星星鬢上霜。比似詩人張子野,鶯花還有廿年狂。」山舟又有句云:「畢竟人間勝天上,不然劉阮不歸來。」餘適從天台山歸,誦此,為之一笑。 三三 餘寓西湖漱石居,有徽州汪明府見訪,名喬年,字繡林,年八十矣。適余外出,未獲相見。蒙其題壁云:「無人不識元才子,今我來尋李謫仙。底事閒雲無處捉教儂空蕩釣魚船。」 三四 詩如言也,口齒不清,拉雜萬語,愈多愈厭。口齒清矣,又須言之有味,聽之可愛,方妙。若村婦絮談,武夫作鬧,無名貴氣,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風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語者,實由才薄。 三五 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拓《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予最愛方扶南《滕王閣》詩云:「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春風欲拓滕王帖,蝴蝶入簾飛一雙。」嘆為絕調。後見其子某云:「翁晚年嫌為少作,刪去矣。」予大驚,卒不解其故。桐城吳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詩,而愈改愈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可稱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妝紅。」已覺牽強。晚年又改云:「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豈非朱子所謂「三則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與方敏恪公為族兄。敏恪寄信,苦勸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從。方知存幾句好詩,亦須福分。 三六 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靳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余嘗規蔣心餘云:「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三七 夢中得詩,醒時尚記,及曉,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夢中得句多忘卻,推醒姬人代記詩。」予謂此詩固佳,此姬人尤佳。魯星村亦云:「客裏每先頑僕起,夢中常惜好詩忘。」 三八 徐雨峰中丞士林,巡撫蘇州。人以為繼湯文正公之後,一人而已。母喪去官,有詔奪情,不起。其方正如此。然其詩極綿麗。宮中書時有句云:「歸來惹得山妻問:侍女熏香近有無」 三九 金陵僧藥根,工楷法,住揚州某庵。商人洪姓者,欲買其庵旁隙地起花園。藥根意不欲,乃投以詩云:「自笑蝸廬傍寺開,鄰園樹木迥崔巍。儂家院小難栽樹,但有青青一片苔。」洪知其意,乃不果買。藥根"白瓜渚》云:「星光全在水,漁火欲浮天。」《喜晴》云:「雨收亦似痊沉病,日出渾如見故人。」 四O 賢者為情,每離所官之地,動致留連。韓魏公離黃州,依依不舍。尹太保四督江南,三十餘年。乙酉入相,正值重九之時,先別棲霞,再辭蜀阜,淒然泣下。公不能舍江南,猶江南之人亦不能舍公也。餘送至清江浦,每晚必見。及渡黃河,公猶教以明晨作別。臨期,餘乍盥面,而公遣家人來,云:「公已上馬行矣尸蓋恐面別之難為情耳。後從京師寄詩云:「歌到離亭聲斷續,人分淮浦影東西。」又曰:「三年只覺流光速,一別方知見面難。」 四一 古之忠臣、孝子,皆情為之也。胡忠簡公劾秦檜,流竄海南,臨歸時,戀戀於黎倩。此與蘇子卿娶胡婦相類。蓋一意孤行之士,細行不矜。孔子所謂「觀過知仁」,正此類也。乃朱子譏之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恰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高守村和云:「批鱗一疏死生輕,萬死投荒尚有情。不學遁翁捧蓍草,甘心鉗口自偷生。」 四二 閨秀能文,終竟出於大家。張侯家高太夫人著《紅雪軒稿》,七古排律至數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襲封靖逆侯,家資百萬,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費盡而薨。夫人暗埋三十萬金於後園,交其兒謙,始能襲職:其識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為浙閩總督。作女兒時,年十五,《晨妝》云:「妝閣開清曉,晨光上畫欄。未曾梳寶髻,不敢問親安。妥貼加釵鳳,低徊插佩蘭。隔簾呼侍婢,背後與重看。」又《示謙兒》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尋佳果勸嘗新。」 四三 餘不喜佛法,而獨取「因緣」二字,以為足補聖經賢傳之缺。身在名場五十餘年,或未識面而相憎,或未識面而相慕:皆有緣、無緣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夢樓太守來云:「商丘陳藥洲觀察,願見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後,方知其尊人諱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讀餘詩而愛之,事已三十餘年。其夫人李氏見餘名紙,詫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門下士也。」蓋夫人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錢塘時枚年十二,應童子試,受知入泮。因有兩重世好,歡宴月餘。別後,觀察見懷云:「早從仙佛參真諦,且向漁樵伴此身。」又曰:「猶記何郎年少日,新詩賞共沈尚書。」 四四 汪度齡先生中狀元時,年已四十餘。面麻身長,腰腹十圍。買妾京師,有小家女陸氏,粗通文墨,觀彈詞曲本,以為狀元皆美少年,欣然願嫁。結婚之夕,於燭下見先生年貌,大失所望。業已鬱鬱矣。是夕,諸同年嬲飲巨杯,先生量宏興豪,沉醉上床,不顧新人,和衣酣寢;已而嘔吐,將新制枕衾盡污腥穢。陸女恚甚,未五更,雉經而亡。或嘲之曰:「國色太嬌難作婿,狀元雖好卻非郎。」 四五 商寶意詩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餘為悵然。仲小海曰:「但願人生一世,留得幾行筆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誰則知之而誰議之」餘謂此言沉痛,深得聖人疾沒世無名之意。然古來曹蜍、李志,又轉以庸庸而得存其名,豈非不幸中之幸耶寶意先生有句云:「明知愛惜終須割,但得流傳不在多。」 四六 黃允修云:「無詩轉為讀書忙。」方子云云:「學荒翻得性靈詩。」劉霞裳云:「讀書久覺詩思澀。」餘謂此數言,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 四七 諺云:「死棋腹中有仙著。」此言最有理。餘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從人而不徇人,方妙。樂取於人以為善,聖人也;無稽之言勿聽,亦聖人也。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餘謂詩亦如之,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 四八 汪舟次先生作周櫟園詩序曰:「《賴古堂集》欲小試神通,加以氣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氣格,定減去一分性情,於方寸中,終不愉快。」 四九 淡蓮洲明府稱蕪湖胡漱泉秀才,有「日影度花輕」五字,得五言妙境。江君旭東亦賞沙鬥初「花氣半湖陰」五字,所見與蓮洲同。 五O 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複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得詩於書外。 五一 陶悔軒方伯任衡陽時,署中小池,為署外居民所買。先生贖歸,置軒其上。朱玉階督學贈句云:「官廨買歸三徑內,夜窗補惜寸陰餘。」一詠其事,一切其姓。石君文成為序云:「先失楚弓,旋歸趙璧。汶陽田反,合浦珠還。支公之鶴可高飛,子產之魚真得所。鯤鵬待化,行看君去朝天;台榭長存,知是誰來作主」 五二 癸酉春,餘在王孟亭太守處,見建德布衣徐鳳木席間吟一絕云:「自笑不如原上草,春風吹到也開花。」《除夕在外》云:「閱歷深知客路難,非關白首戀江幹。歲除一,息爭千古,莫作尋常旅夜看。」武進莊念農初宰建德,即往相訪,贈詩云:「玉峰花影揚簾旌,罨戶閒雲靜不扃。未必山城無綺皓,斯人即是少微星。」「粗官未敢師嚴武,泥飲無由續舊題。劇喜少陵居杜曲,得閒還過浣花溪。」鳳木得詩喜,刻之集中。後莊歿十餘年,詩多散失,其子宸選搜尋不可得,予於鳳木集中抄此與之。嗚呼!使無鳳木代為之存,則人琴俱亡矣;豈非愛才之報乎 五三 蔣用庵侍禦罷官後,與姚雲岫觀察同修《南巡盛典》。《過隨園詠菊》云:「名花自向閒中老,浮世原宜淡處看。」後姚為廣西巡撫,寄信來猶吟及之。 五四 餘年二十三,館今相國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謙。今四十三年矣。承謙官侍讀,行走上書房,假滿赴都,過隨園,贈云:「萬事由來夙有緣,七齡問字記當年。讀書好處心先覺,立雪深時道已傳。每盼鳳巢阿閣上,果摩麟頂絳帷前。德門善慶知無限,佇見驪珠顆顆圓。」餘附書相國云:「當日七齡公子,為問字之佳兒;此時白發詞臣,作青宮之師傅。能無對之欣然,思之黯然也乎」 五五 千古善言詩者,莫如虞舜。教夔典樂曰:「詩言志。」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曰:「律和聲。」言音之貴均調也。知是四者,於詩之道盡之矣。 五六 每見熱中人銳進不已,身家交瘁,未嘗不隆隆而升;一旦化去,若烘開花,精神已竭,次年必萎。嘗詠《唐花》云:「百花開落雖天定,倘不烘開落或遲。」又見媚長官者,損下益上,徒招怨尤,而於己毫無享受。《戲詠箸》云:「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五七 己未翰林五十人。蔣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諱炳之長子也;目空一世,嘗言:「同館中,吾服叔度、子才耳。歸愚先生雖耆年重望,意不屬也。」和皇上《消夏》詩,援筆立就,賜葛二匹。旁觀者疑君正笨青雲,而竟一病以卒。餘《別後寄懷》云:「干將莫邪虞缺折,我有數言贈李邕。」乃成讖語。詩有奇氣,詠《七夕》云:「一報人間簫鼓喧,羊燈無焰秋雲碧。」《中元》詩云:「兩岸紅沙多旋舞,驚風不定到三更。」劉相國綸序其詩曰:「十八載夜燔太白,知臣則但問王公;廿七年晝見緋衣,召汝而重呼阿奶。阿翁投杖,誰當荷此析薪;稚子牽衣,未得預其元草。」蓋靜存亡時,大父猶存,子尚幼故也。同年金質夫哭之云:「漸看豪氣籠人上,不料英年似夢中。」餘哭之云:「一榜少年今剩我,九原才子又添君。」 五八 某侍郎督學江蘇,羅致知名之士。所選五古最佳;七古則不拘何題,動輒千言,引典填書,如塗塗附,杳不知其命意之所在。程魚門閱之,掀髯笑曰:「欲嚇人耶此揚子云所謂『鴻文無範也』,吾不受其嚇矣!」 五九 乾隆辛未,予在吳門。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園。座中葉定湖長楊、虞東皋景星、許竹素廷銖、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賦拙來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過花甲;惟餘才三十六歲,得遇此會。是夕大雨,未到者沈歸愚宗伯、謝淞洲徵士而已。葉年八十五,詩云:「瀟瀟風雨滿池塘,白發清尊掃葉莊。不有忘形到爾汝,那能舉座盡文章軒窗遠度雲峰影,幾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時節,醉吟相賞晝方長。」虞八十有二,句云:「入座古風堪遠俗,到門新雨欲催詩。」俞六十有九,句云:「社開今慄里,樹老古南園。」次月,一瓢再招同人相會,則餘歸白下,竹素還太倉,客山死矣。主人之孫壽魚賦云:「照眼芙蕖半開落,滿堂名士各西東。」 六O 升平日久,海內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顧阿瑛、徐良夫之風,蓄積書史,廣開壇坫。揚州有馬氏秋玉之玲瓏山館,天津有查氏心穀之水西莊,杭州有趙氏公千之小山堂,吳氏尺鳧之瓶花齋:名流宴詠,殆無虛日。許鞏璜刺史贈查云:「庇人孫北海,置驛鄭南陽。」其豪可想。此外,公卿當事,則有唐公英之在九江,鄂公敏之在西湖,皆以宏獎為己任。不四十年,風流頓盡。唐公號蝸寄老人,司九江關,懸紙墨筆硯於琵琶亭,客過有題詩者,命關吏開列姓名以進。公讀其詩,分高下,以酬贈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於旁。甲辰冬,餘過九江,則太傅祠改作戲台,唐公像亦不見。 六一 馬氏玲瓏山館,一時名士如厲太鴻、陳授衣、汪玉樞、閔蓮峰諸人,爭為詩會,分詠一題,裒然成集。陳《田家樂》云:「兒童下學惱比鄰,拋墮池塘日幾巡。折得松梢當旗纛,又來呵殿學官人。」閔云:「黃葉溪頭村路長,挫針負局客郎當。草花插鬢偎籬望,知是誰家新嫁娘」秋玉云:「兩兩車乘觳觫輕,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曬罷村醪熟,翻愛糟床滴雨聲。」汪《養蠶》云:「小姑畏人房闥潛,採桑那惜春蔥纖。半夜沙沙食葉急,聽作雨聲愁雨濕。」陳云:「蠶娘養蠶如養兒,性知畏寒飢有時。籬根賣炭聞蕩槳,屋後鄰園桑剪響。」皆可誦也。餘題甚多,不及備載。至今未三十年,諸詩人零落殆盡;而商人亦無能知風雅者。蓮峰年八十三歲,僳然尚存;聞其飢寒垂斃矣! 六二 金陵女徐氏,適桐城張某,夫久客不歸,寄詩云:「殘漏已催明月盡,五更如度五重關。」又有魯月霞者,嫁徽邑程生而寡,有《掃花》詩云:「觸我朱欄三日恨,費他青帝一春功。」陳淑蘭讀兩詩而慕之,題其集云:「吟來恍入班昭座,恨我遲生二十年。」 六三 本朝詩家,序事學古樂府《孔雀東南飛》而絕妙者,如陳元孝之《王將軍歌》,許衡紫之《伍節女歌》,馬墨麟之《戴烈婦歌》,胡稚威之《孝女李三行》,皆古藻淋漓。惜篇頁繁重,不能盡錄。 六四 乾隆初,杭州詩酒之會最盛。名士杭、厲之外,則有朱鹿田樟、吳鷗亭城;汪抱樸台、金江聲志章、張鷺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門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聯(衣藝),若屏風然。有明中、讓山兩詩僧留宿古寺,詩成傳抄,紙價為貴。《南屏坐雨》,朱云:「一角山昏秋欲晚,滿窗葉戰雨來初。」張云:「荷聲冷帶跳珠雨,鐸語遙飛潑墨山。」汪云:「雲氣半遮山下塔,秋光早入水邊村。」施云:「濃雲擁樹湖先暝,涼雨到窗山欲應。」讓山句如:「多情無過鳥,到處似留人。」「室敞許雲住,竹深無暑通。」「樹聲滿壑秋初到,山影一池泉洗青。」明中句如:「燒煙隔岸水猶靜,初日到窗山自移。」皆可愛也。四十年來,儒、釋兩門,一齊寂滅,竟無繼起者。 六五 山陰吳修齡有句云:「雁將秋色去,帆帶好山移。」人因呼之曰「吳好山」。好山《晚晴》云:「江皋收宿雨,征雁卷簾聞。野戍空千里,高秋無片雲。海明天落日,風響馬歸群。賦罷衫巾岸,應書白練裙。」與胡稚威交好,兩序皆胡所作。胡和其《寒夜》一聯云:「凍苦星辰白,霜明鼓角幹。」真乃不愧孟郊。 六六 或云:「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文選》:「寡欲罕所缺,理來情無存。」唐人:「廉豈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陳後山《訓子》云:「勉汝言須記,逢人善即師。」文文山《詠懷》云:「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又,宋人:「獨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將曉獻宸旒。」亦皆理語,何嘗非詩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語,便令人聞而生厭矣。 六七 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如唐人詠《棋》云:「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詠《帆》云:「恰認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禪心終不動,仍捧舊花歸。」《雪》詩:「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云》詩:「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許魯齋《即景》云:「黑雲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車尚出門直待前途風雨惡,蒼茫何處覓煙村」無名氏云:「一點緇塵浣素衣,瘢瘢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洗時」 六八 蘇州黃子云,號野鴻,布衣能詩。有某中丞欲見之,黃不可,題一聯云:「空穀衣冠非易覯,野人門巷不輕開。」《郊外》云:「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煙。」《上王虛舟先生》云:「兩晉而還誰翰墨,九州之內獨聲名。」皆佳句也。子云於城外構一草屋,客至,則具雞黍,夜留榻焉。父子終夜讀書。客嘆其好學。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無以為寢,故且讀書耳。」 六九 己卯鄉試,丹陽貢生於震,負詩一冊,踵門求見,年五十餘矣。曰:「苦吟半生,無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詩呈教。如先生亦無所取,則震將投江死矣。」餘駭且笑,急讀之。是學前明七子者,於唐人形貌,頗能描摹,因稱許數言。其人大喜而去。黃星岩戲吟云:「虧公寬著看詩眼,救得狂人蹈海心。」 七O 劉春池賦《白牡丹》云:「神仙隊里風流易,富貴場中本色難。」陳紫瀾宮詹浩賦《白桃花》云:「後庭歌罷酲初醒,前度人來鬢已華。」蔣用庵御史亦賦《白桃》云:「亡息國因紅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七一 山陰胡西坨素行詭激,落魄揚州,屢謁盧轉運不得見,乃除夕投詩云:「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幹。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高再拜難。庾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自憐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雅雨先生見之,即呼騶往拜,饋朱提數笏。 七二 盧招人觀虹橋芍藥,諸名士集二十餘人;獨布衣金司農詩先成,云:「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光愛惜身。到此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餘春。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盧大喜,一座為之擱筆。 七三 詩家閨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繼允有蘇州薛筠郎,貌美藝嫻,賦《秋月》云:「風韻亂傳杵,雲華輕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聞鐘夜,猶是寒山寺里聲。」《曉行》云:「並馬忽驚人在後,貪看山色又回頭。」皆有風調。筠郎隨主人入都,卒於保陽。高刻其遺稿,屬餘題句。餘書三絕,有云:「絕好齊、梁詩弟子,不教來事沈尚書。」 七四 沈歸愚選《明詩別裁》,有劉永錫《行路難》一首云:「雲漫漫兮白日寒,天荊地棘行路難。」批云:「只此數字,抵人千百。」予不覺大笑。「風蕭蕭兮白日寒」,是《國策》語。「行路難」三字是題目。此人所作,只「天荊地棘」四字而已,以此為佳,全無意義。須知《三百篇》如「採採苯苜」、「薄言採之」之類,均非後人所當效法。聖人存之,採南國之風,尊文王之化;非如後人選讀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會聖經,極力贊嘆。章菔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聞者絕倒。余嘗疑孔子刪詩之說,本屬附會。今不見於《三百篇》中,而見於他書者,如《左氏》之「翹翹車乘,招我以弓」,「雖有姬姜,無棄憔悴」;《表記》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詩之「雨無其極,傷我稼穡」之類:皆無愧於《三百篇》,而何以全刪要知聖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魯國方策舊存之詩,聖人正之,使《雅》、《頌》各得其所而已,非刪之也。後儒王魯齋欲刪《國風》淫詞五十章,陳少南欲刪《魯頌》,何迂妄乃爾! 七五 宋人好附會名重之人,稱韓文杜詩,無一字沒來歷。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獨絕千古者,轉妙在沒來歷。元微之稱少陵云:「憐渠直道當時事,不著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証二人生平所讀之書,頗不為多,班班可考;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他人學之,便覺不妥耳。 七六 女寵雖自古為患,而地道無成,其過終在男子。使太宗不死,武氏何能為禍李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宮內何妨更六人!」楊誠齋云;「但願君王誅宰韶,不愁宮裡有西施。」唐人詠《明皇》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塵那得到中華」《僖宗幸蜀》詩云:「地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範同叔云:「吳國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來。」此數首,皆為美人開脫。余詠《陳宮》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傳裏人。」亦此意也。唐人又有句云:「吳王事事都顛倒,未必西施勝六宮。」尤妙。 七七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論非之;且疑是子長好奇附會,非真有其人也。後讀杜牧「四皓安劉是滅劉」、錢辛楣先生「安呂非安劉」二詩,可謂先得我心。顧祿伯亦有詩誚之云:「垂老與人家國事,幾聞巢、許出山來」 七八 己酉夏間,鰲靜夫圖明府與張荷塘過訪隨園,蒙見贈云:「太史藏書地,因山得一園。西風吹蠟屐,涼雨叩蓬門。霜重楓將老,秋酣菊已繁。十年荒舊學,詩律待深論。」此詩雖成,逾年不寄。直至鰲公調任金山,餘過松江,舟中相晤,方出以相示。予問:「何不早寄」曰:「荷塘道不佳。」余笑曰:「此詩通首清老,一氣卷舒,不求工於字句間。古大家往往有之,頗可存也。想荷塘引《春秋》之義,必欲責備賢者,誘出君驚人之句耶」彼此囅然。鰲第三句是「西風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對不過『蓬』字。」為改作「西風蠟山屐」。餘道;「『蠟』字又與『風』字不相聯貫,不如改『西風吹蠟屐』,益覺清老也。」 七九 奇麗川方伯,篤友誼而愛風雅。辛亥清明後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漁者,嘗攜之同至黔中。詩多清妙,而身亡後,散失無存,向其家搜得古今體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採錄入《詩話》中,則鯫生附以不朽,而餘亦有以報故人也。」余讀之,頗近中唐風格,為錄其《送友之河南》云:「親老難為別,家貧耐遠行。東風吹客夢,落日已孤征。盡此一樽酒,相將無限情。梁園春正好,莫聽鷓鴣聲。」《山塘竹枝詞》云:「當壚十五鬢堆鴉,稱體單衫淺碧紗。玉盞勸郎拼醉飲,更無花好似儂家。」「陂塘春水碧於油,樹樹垂楊隱畫樓。樓上玉人春睡足,一簾紅日正梳頭。」其他佳句,五言如:「蟬吟出高樹,山色落孤篷。」「隔水犬爭吠,斷橋僧獨歸。」七言如《吊李白》云:「千載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只宣城。」《落花》云:「丁寧落向春波去,不許東西兩處流。」
《卷四》 一 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云:「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云:「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陰留覆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雲;「五里東風三里雪,一齊排著等離人。」是詞客語。夫人又有句云:「天涯半是傷春客,飄泊煩他青眼看。」亦有慈雲護物之意。張少儀觀察和云:「不須看到婆娑日,已覺傷心似漢南。則的是名場耆舊語矣。 惲南田壽平之父遜庵,遭國變,父子相失,壽平賣杭州富商某為奴。其故人諦暉和尚,在靈隱坐方丈,苦無救策。會二月十九日觀音生辰,天竺燒香者,過靈隱寺必拜方丈。諦暉道行高,貴官男女來膜拜者,以萬數,從無答禮。富商夫人從蒼頭婢僕數十人,來拜諦暉。諦暉探知頎而纖者,惲氏兒也,矍然起,跪兒前,膜拜不止,曰:「罪過!罪過!」夫人驚問故。甲:「此地藏王菩薩也。托生人間,訪人善惡。夫人奴畜之,無禮已甚;聞又鞭撲之,從此罪孽深重,奈何尸夫人惶急,歸告某商。次早,某商來,長跪不起,求開一線佛門之路。諦暉曰:「非特公有罪,僧亦有罪。地藏王來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請以香花清水,供養地藏王入寺,緩緩為公夫婦懺悔,並為僧自己懺悔。」某商大喜,布施百萬,以兒付諦暉。諦暉教之讀書、學畫,一時聲名大起。壽平佳句,如:「蟬移無定響,星過有餘光。」「送迎人自老,新舊歲無痕。」「只為花陰貪坐久,不須歸去更熏衣。」皆清絕也。《十四夜望月》云:「平開圖畫含千嶺,盡掃星河占一天。」真乃自喻其筆墨之高矣。其時,石揆僧與諦暉齊名。石揆有弟子沈近思,後官總憲。人問諦暉:「孰優」曰:「近思講理學,不出周、程、張、朱範圍;壽平作畫,能脫文、沈、唐、仇窠臼:似惲優矣。」 詩用經書成語,有對仗極妙者。前輩盧玉岩云:「頭既責余餘責頭,腹亦負公公負腹。」近人吳文溥云:「人非磨墨墨磨人,我自注經經注我。」姚念慈云:「野無青草霜飛後,菊有黃花雁到初。」汪韓門云:「白鳧化後成衰老,黃雀飛來謝少年。」胡稚威云:「春水綠波芳草色,雜花生樹亂鶯飛。」朱鹿田《得子》云:「我求壯艾三年藥,汝似王瓜五月生。」皆用經書、樂府成語也。餘戲集樂府云:「背畫天圖,子星歷歷;東升日影,雞黃團團。」 四 題古跡能翻陳出新最妙。河南邯鄲壁上或題云:「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替先生借枕頭。」嚴子陵釣台或題云;「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凡事不能無弊,學詩亦然。學漢、魏《文選》者,其弊常流於假;學李、杜、韓、蘇者,其弊常失於粗;學王、孟、韋、柳者,其弊常流於弱;學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於淺;學溫、李、冬郎者,其弊常失於纖。人能吸諸家之精華,而吐其糟粕,則諸弊盡捐。大概杜、韓以學力勝,學之,刻鵠不成,猶類鶩也。太白、東坡以天分勝,學之,畫虎不成,反類狗也。佛云;「學我者死。」無佛之聰明而學佛,自然死矣。 五 昔人稱謝太傅「功高百闢,心在一丘」。範希文經略西邊,猶戀戀於曩日之圭峰月下,與友人書,時時及之。秋帆尚書巡撫陝西,有《小方壺憶梅》詩,節其大概云:「仙人家住梅花村,寒香萬頃塞我門。門巷寂寂嵌空谷,冷艷繁枝環破屋。塵緣未了出山去,回頭別花花不語。北走燕雲西入秦,問梅精舍知何處歲雲暮矣風雪驟,驛使音稀斷隴首。天涯人遠乍黃昏,料得花還如我瘦。松林翠羽最相思,夢繞南枝更北枝。花神曩日盟言在,重訂還山在幾時香落琴弦彈一曲,爾音千里同金玉。花如不諒餘精誠,請問鄧尉山樵徐友竹。」徐名堅,蘇州木瀆人,能詩工畫,餘舊交也。張文敏公《題橫山西廬》云:「壺中長日靜中緣,我亦曾經四小年。不及蒼髯牆外叟,梅花看到菊花天。」與畢公同有「心在一丘」之想。 六 尹文端公年七十七而薨。薨時,滿榻紛披,皆詩草也。病革,聞皇上有駕臨之信,才略收拾。前一月,命諸公子作送春詩。西席解吉庵賦云:「也知住已經三月,其奈逢須隔一年。遺愛只留庭樹好,餘暉空托架花鮮。」公甚賞之,動筆加圈。歿後方知皆讖。公第四公子樹齋為尚書,應第三句。又一聯云:「千紅萬紫費安排,底事功成駕便回」亦暗藏騎箕之意,皆無心偶觸雲。 七 副憲趙學齋先生提倡後學,愛才如命。掌教萬松書院,識拔英俊少年,一時遂有《北史》張雕武之謗。不數年,所識拔者,雲蒸霞起,如:吳雲岩、葉登南輩,皆作狀元詞翰,浮言始息。有項春台秀才早卒,先生哭之云:「文章靈氣歸何處師弟情緣結再生。」餘在京師,《送王卿華歸里》云:「風懷似我能憐我,客路逢君又別君。」先生讀之,謂卿華曰:「此種人才,當鑄黃金事之。」先生諱大鯨。 八 蔣南莊守潁州,有句云:「人原是俗非因吏,仕豈能優且讀書。」謙而蘊藉。《過瀧喉》云;「亂石磨舟泉有骨,雙橈撥霧水生塵。」與徐鳳木布衣「水淺擱舟沙怒語,山彎轉舵月回眸」相似。蔣名熊昌,常州人。 九 湯潛庵巡撫江蘇,《出郭》云:「按部雨餘香稻熟,課農花發曉雲輕。」人言公理學名儒,何詩之清婉也余記座師孫文定公亦有詠《梅》云:「天地心從數點見,河山春借一枝回。」詩不腐,而言外俱含道氣。 一O 朱子立中丞,高顴長髯,多權謀,人稱「雙料曹操」;與西林相公共事云南,彼此抵牾。朱,有句云:「畏暑鋪長簟,思風去短屏。」頗閒雅,不類其為人。康熙間,施漕帥諱世綸者,亦剛不可犯。有句云:「愛山移舫對,隔水問花多。」與中丞同調。朱名綱。 一一 己未冬,餘乞假歸娶;路過揚州,轉運使徐梅麓先生止而觴之。席無雜賓,汪度齡應銓、唐赤子建中,皆翰林前輩。餘科最晚,年最少,終席敬慎威儀,不敢發一語。但見壁上有赤子先生《端午竹枝》云:「無端鐃鼓出空舟,賺得珠簾盡上鉤。小玉低言嬌女避,郎君倚扇在船頭。」 2湖南張少廷尉名璨,字豈石,紫髯偉貌,議論風生,能赤手捕盜。與魯觀察亮儕,俱權奇自喜。題所居云:「南軒北牖又東扉,取次園林待我歸。當路莫栽荊棘草,他年免挂子孫衣。」言可風世。又《戲題》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殊解頤也。又謂人云;「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問:「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 馮古浦在西林相公席上詠《牡丹》云:「詩到清平能動主,花雖富貴不驕人。」西林喜,贈遺甚厚。此詩若在他人席上作,便覺無謂。 一四 丙辰,餘在都中,受知於張鷺洲先生。先生作御史,立朝侃侃,頗著風績。有《柳魚集》行世。餘購得,被人攫去,時為惱悶。甲午歲,餘泊舟丹陽,旁有小舟相並。時天暑,彼此窗開。餘艙中詩稿堆積幾上。鄰舟一女子,容貌莊姝,每伺餘出艙,便注目偷視,若領解者。餘心疑之。問其家人,乃先生女,嫁汪文端公從子某。因招汪入艙話舊。問先生詩,不能記。入問夫人,夫人乃誦其《巡台灣作》云:「少寒多暖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個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 一五 宛平黃昆圃先生,康熙辛未詞林子告後,在長安主持風雅。人有一技一長,必為揄揚,無須識面。李方伯渭來江南,餘往衙參。一見,便云:「昆圃先生交好耶」餘曰:「未也。」方伯云:「我出都時,黃公以足下再三托我。」方知先生憐才,有古人風。《庚午重赴鹿鳴》詩曰:「蕊榜新開敞盛筵,漫勞車馬問衰年。雀羅門巷群相訝,鶴發重聯桂籍仙。」《辛未重赴瓊林》詩曰:「天鼓聲喧曉漏餘,春風吹雨灑庭除。婆娑老眼看新榜,仿佛青雲接敝廬。」「鶴返故巢無宿侶,花開仙洞見新枝。輔軒南國追疇昔,風雨橋山愴夢思。」先生巡撫浙江,追感兩朝恩遇,故詩中及之。 一六 姜白石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詩便不俗。」 一七 古人詩有全篇用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平聲。有全篇用仄聲者,梅聖俞《酌酒與婦飲》一篇皆仄聲。有通首不用韻者,古《採蓮曲》是也。有平仄各押韻者,唐末章碣以八句詩平仄各有一韻是也。詩家變體,宋魏菊莊《詩人玉屑》,言之最詳。 —八 稅關巡攔書吏,如捕役緝賊,虎視眈眈;但一見書冊,興便索然。姚雲上作七古,前四句云:「劬勞王事前旌驅,咿唔星夜關山逾。筍束牛腰橐負載,關吏疾呼書書書尸此輩聲口宛然,讀之欲笑。南豐謝鳴篁有句云:「近海風濤壯,當關僕隸尊。」或和云:「客久囊雖破,船裝書便尊。」 一九 鄭所南井中《心史》,雖用鐵匣浸水中,然年歷二百,紙墨斷無不壞之理。所載元世祖剖割文天祥,食其心肺,又好食孕婦腹中小兒,語太荒悖,殊不足信。惟四言詩一首殊妙,曰:「今日之今,霍霍栩栩;少焉矚之,已化為古。」 二O 女心外向,自古為然。南越古蠻洞,秦時最強,俗尤善弩;每發錮箭,貫十餘人。趙佗畏之。蠻王有女蘭珠,美而艷,制弩尤精。佗乃遣子某贅其家。不三年,盡得其制弩、破弩之法。遂起兵伐之,虜蠻王以歸。此事見《粵嶠志》。餘賦詩云:「趙王父子開邊界,賴種蘭珠一朵花。銅弩三千隨婿去,女兒心太為夫家。」按後世開邊,往往收功於婦人。洪武時,貴州宣慰使靄翠妻奢香,為都督馬聘所裸撻,乃走訴京師。太祖問:「朕為汝報仇,何以報我」曰:「願立龍場九驛,通黔、蜀之道。」後果如其言。吳明卿詩云:「君不見蜀道之闢五丁神,犍為萬卒迷無津。帳中坐叱山河走,誰道奢香一婦人」 二一 古來奇女子,如馮燎及冼夫人,事載史書,惜見於詩者絕少。惟石柱土司之秦良玉,能為國殺賊。明懷宗賜詩云:「桃花馬上請長纓。」又云:「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本朝朱鹿田先生作七古美之,警句云:「一時巾幗盡須眉,馬上紅旗馬前酒。蜀亡不肯樹降旗,殘疆猶為君王守。」又曰:「綠沉槍舞春星轉,花桶裙拖錦帶紅。」 二二 僧無稱「郎」之理,而北魏諺云:「支郎眼中黃,形軀似智囊。」是僧可稱「郎」之一証。魏有三高僧:支謙、支諒、支讖也。 二三 香山詩:「楊柳小蠻腰。」妓名也。後《寄禹錫》詩:「攜將小蠻去,招得老劉來。」自注云:「小蠻,酒植也。」「小蠻」竟有二解。 二四 汪舒懷先生云:「錢箋杜詩,穿鑿附會,令人欲嘔。如以黃河十月冰為櫝蓋之冰,煎弦續膠為美饌愈疾,以《洗兵馬》、《收兩京》二篇為刺肅宗,比之商臣、楊廣,此豈少陵忠君愛國之心耶尤可笑者,跋元人汪水雲詩:『客中忽忽又重陽,滿酌葡萄當菊觴。謝後已叨新聖旨,謝家田土免輸糧。』『第二筵開八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酡酥割罷行酥酪,又進椒盤剝嫩蔥。』就此二首,遂以為謝後有失節之事。按《宋史》:理宗謝後寶慶三年冊立,垂四十年,而度宗嗣位,尊為太皇太后,已老病不能聽政。德祜二年,宋亡,徙越,七年而崩,壽七十四。是至燕時,已六十七矣;寧有劉曜、羊後之慮哉水雲又詠宋宮人分嫁北匠云:『君王不重色,安肯留金閨』則世祖為人可知。《元史》又稱宏吉剌皇后見幼主入朝而不樂,為全太后不習水土,代奏乞放還江南。帝雖不許,而封幼主為瀛國公。則別置邸第,完全眷屬可知。水雲詩云:『昭儀別館香雲暖,手把詩書授國公。』是昭儀亦未入元宮也。」 二五 陳後山吟詩最刻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都是花。」此種句,似易實難。人能知易中之難,可與言詩。 二六 雍正甲寅,海寧陳文簡公予告在家,來游西湖。人知三朝元老,觀者如堵。餘年十九,猶及仰瞻風採。先生仙風道骨,年已八十,猶替人題陳章侯《蓮鷺圖》云:「墨花吹得綠差差,小景分來太液池。白鷺不飛蓮不謝,搖風立雨已多時。」書法絕似董香光。餘生平所見翰林前輩,如徐蝶園相國、陳文簡公、黃昆圃中丞、熊滌齋太史,皆魯靈光也。 二七 諺云:「讀書是前世事。」餘幼時,家中無書,借得《文選》,見《長門賦》一篇,恍如讀過,《離騷》亦然。方知諺語之非誣。毛俟園廣文有句云:「名須沒世稱才好,書到今生讀已遲。」 二八 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孔子曰:「情欲信,詞欲巧。」孟子曰:「智譬則巧,聖譬則力。」巧,即曲之謂也。崔念陵詩云:「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或問:「詩如何而後可謂之曲」餘曰:古詩之曲者,不勝數矣!即如近人王仔園《訪友》云:「亂烏棲定夜三更,樓上銀燈一點明。記得到門還不扣,花陰悄聽讀書聲。」此曲也。若到門便扣,則直矣。方蒙章《訪友》云:「輕舟一路繞煙霞,更愛山前滿澗花。不為尋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詠《梅》云:「綠楊解語應相笑,漏洩春光恰是誰」詠《紅梅》云:「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桃林欲放牛。」詠梅而想到楊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專詠梅花,便直矣。 二九 詩雖貴淡雅,亦不可有鄉野氣。何也古之應、劉、鮑、謝、李、杜、韓、蘇,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讀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交海內名流,然後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吟,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黨自好之詩。桓寬《鹽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三O 吾鄉宋笠田明府女,名右妍,能詩,有「殘溜積來頻洗硯,爐灰撥去屢添香」之句。嫁婿徐金粟,亦少年能詩。《七夕》云:「一灣河漢影,萬國女兒情。」《晚坐》云:「風帶殘雲歸遠岫,樹搖餘滴亂斜陽。」 三一 丙辰以布衣薦鴻詞者,海內四人:一江西趙寧靜,一河南車文,一陝西屈複,一嘉禾張庚。車之著作,餘未經見。張善畫,長於五古,人亦樸誠。獨屈叟傲岸,自號悔翁,出必高杖,四童扶持。在京師,見客,南面坐;公侯學詩者,入拜床下。專改削少陵,訾詆太白,以自誇身份。耳食者抵死奉若神明。山左顏懋倫心不平,獨往求見。坐定,即問曰:「足下詩,有《書中乾蝴蝶》二十首,此委巷小家子題目,李、杜集中,可曾有否」屈默然慚。人以為快。沈歸愚刻《別裁集》,僅錄屈《王母廟》一首,云:「秦地山河留落日,漢家宮闕見孤燈。如今應是蟠桃熟,寂寞何人薦茂陵」 三二 慶雨峰玉觀察蕪湖,因舊署荒蕪,前任劉公未加修葺。雨峰抵任,為培花樹,戲題一絕寄劉云:「笑殺河陽舊吏來,地無青草長莓苔。嶺梅岩桂江幹竹,都是劉郎去後栽。」 三三 辛未聖駕南巡,西湖僧某迎於聖因寺。上以手撫其左腕,其僧,遂繡團龍於袈裟之左偏;客來相揖者,以右手答之,而左臂不動。杭堇浦嘲之云:「維摩經院境清嘉,依舊紅塵送歲華。誇道賜衣曾借紫,竹邊留客曬袈裟。」 三四 丙辰征士王藻,字載揚,吳江人,販米為業。《偶題<桃源圖>》云:「相看何物同塵世只有秦時月在天。」以此受知於沈腧翁先生,四處揄揚,遂棄業讀書。吳大宗伯荊山薦舉鴻詞科,廷試報罷,往來揚州,與詩人結社吟詠。貌瑣瘦急遽,小聲音,好蓄宋板書、青田石印章。有友借觀,誤墮地碎,載揚垂泣三日。其風趣如此。《讀{梅村集>》云:「百首淋浪長慶體,一生慚愧義熙民。」《剪梅》云:「大抵端相求入畫,最難割愛似刪詩。」 三五 餘少時過江西瀘溪,舟中把書吟詠。岸上兒童指曰:「此學士船也。」餘喜而成句,云:「衣冠僧識江南客,翰墨兒呼學士舟。」後三十年,讀無錫顧公奎光《赴辰州》詩云:「村民久識瀘溪令,笑指篷窗滿幾書。」兩意相同,而俱成於瀘溪,亦奇。顧詠《傀儡》云:「閒來惟挂壁,用我也登場。」《過沅江》云:「名場似弈無同局,吏道如詩有別才。」 三六 陳滄州先生守蘇州,《重游虎丘》詩云:「雪艇松龕閱歲時,廿年蹤跡鳥魚知。春風再掃生公石,落照仍銜短薄祠。雨後萬松全邏匝,雲中雙塔半迷離。夕佳亭上憑闌處,紅葉空山繞夢思。」「塵鞅刪餘半晌閒,青鞋布襪也看山。離宮路出雲霄上,法駕春留紫翠間。代謝已憐金氣盡,再來偏笑石頭頑。楝花風後游人歇,一任鷗盟數往還。」其時總督噶禮,以詩為誹謗,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獄。聖祖詔云:「詩人諷詠,各有寄托。豈可有意羅織,以入人罪」命複其官。尋擢霸昌道。 三七 杭州趙鈞台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趙曰:「似此風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諺語:腳大也。媒嫗曰:「李女能詩,可以面試。」趙欲戲之,即以《弓鞋》命題。女即書云:「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尸趙悚然而退。 三八 古閨秀能詩者多,何至今而杳然余宰江寧時,有松江女張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姊名宛玉,嫁淮北程家,與夫不協,私行脫逃。山陽令行文關提。餘點解時,宛玉堂上獻詩云:「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餘疑倩人作,女請面試。予指庭前枯樹為題,女曰:「明府既許婢子吟詩,詩人無跪禮;請假紙筆立吟,可乎」餘許之。乃倚幾疾書曰:「獨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陽。何人能手植,移作後庭芳」未幾,山陽馮令來。予問:「張女事作何辦」曰:「此事不應斷離。然才女嫁俗商不稱,故釋其背逃之罪,且放歸矣。」問:「何以知其才」曰:「渠獻詩云:『泣請神明宰,容奴返故鄉。他時化蜀鳥,銜結到君旁。」馮故四川人也。 三九 雍正間,京師伶人劉三,色藝冠時,獨與翰林李玉洲先生交好。蘇州張少儀觀察為諸生時,封公謫戍軍台,徒步入都,為父贖罪。一時有三子之稱,蓋云公子、才子、孝子也。沿門托缽,尚缺五百餘金。偶於先生席上言及此事,劉慨然曰;「此何難公子有此孝心,我能相助。」遂遍告班中人云:「諸君助張,如助我也。」擇日設席江南會館,請諸豪貴來,已乃纏頭而出。一座傾靡,擲金錢者如雨,果得五百餘金。盡以與張,而封公之難遂解。余丙辰入都,在先生處見劉,則已老矣。但聞先生未第時甚貧,劉愛其才,以身事之。餘疑而不信。偶過蕹髮鋪壁上,無名氏題云:「欲得劉三一片心,明珠十斛萬黃金。一錢不費偏傾倒,妒殺江南李翰林。」方知果實事也。先生在吳門,《與朱約岑送採官北上》云:「莫惜當筵舞鬢斜,多情曾為損才華。玉郎此會成長別,飛盡江南陌上花。」朱和之,有「春燈紅照一枝花」之句。朱為張匠門先生之故人,相見京師,年已八十,惡見發須之白,日日薤之,與翁霽堂同癖。 四O 乾隆己未,京師伶人許雲亭名冠一時。群翰林慕之,糾金演劇。餘雖年少,而敝車羸馬,無足動許者。許流目送笑,若將暱焉。餘心疑之,未敢問也。次日侵晨,竟叩門而至,情款綢繆。餘喜過望,贈詩云:「笙清簧暖小排當,絕代飛瓊最擅場。底事一泓秋水剪,曲終人反顧周郎」 四一 李桂官與畢秋帆尚書交好。畢來第時,李服事最殷:病則稱藥量水,出則授轡隨車。畢中庚辰進士,李為購素冊界烏絲,勸習殿試卷子,果大魁天下。溧陽相公,康熙前庚辰進士也,重赴櫻桃之宴,聞桂郎在坐,笑曰:「我揩老眼,要一見狀元夫人。」其名重如此。戊子年,畢公官陝西。李將往訪,路過金陵,年已三十,風韻猶存。餘作長歌贈之,序其《勸畢公習字》云:「若教內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 四二 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賤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蛸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正難交。 四三 庚寅元旦,皇上登保和殿受朝賀,望見遠處有煙騰空而起,問大學士曰:「得毋民間有失火者乎」首相舒文襄公奏曰:「似煙非煙。」諸公服其吐屬典雅。古語:「似煙非煙,是謂慶雲。」 四四 杭人土音,呼「朋」作「蓬」之本音,「崩」為「蓬」之陽音,皆「一東」韻也。韻書都收入「十丞」,則與「一東」遠矣。然《左傳》:「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三國志》:「張昭作《陶謙哀詞》曰:『喪複失恃,民知困窮。曾不旬月,五郡潰崩。」』是將「朋」、「崩」二字,俱押入「一東」也。 四五 彭城李涓,字蓉湄,以選拔入京師。一日,欲救某友之窘,賣所乘小駟贈之。賦詩云:「從此蹣跚懶行步,好花都讓別人看。」亡何,不第而亡。人以為讖。蓉湄貌美。揚州綢鋪女兒,有國色,好養鸚鵡,每早喂食。一日方提籠,而目有所睇,不覺籠落於地。旁人咸訝之,察所睇,則蓉湄方過其門故也。劉霞裳聞而賦詩云:「貪看野鴛鴦,忘墮手鸚鵡。可惜此時情,鸚鵡不能語。」 四六 陸陸堂、諸襄七、汪韓門三太史,經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或誦諸詩:「秋草馴龍種,春羅狎雉媒。」「九秋易灑登高淚,百戰重經廣武場。」差為可誦,他作不能稱是。相傳康熙間,京師三前輩主持風雅,士多趨其門。王阮亭多譽,汪鈍翁多毀,劉公戩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詩投汪,汪斥之。次以詩投王,王亦不譽。乃投劉,劉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後專作文,不作詩可也。」方以故終身不作詩。近代深經學而能詩者,其鄭璣尺、惠紅豆、陳見複三先生乎 四七 吟詩自注出處,昔人所無。歐公譏元稹注《桐柏觀碑》,言之詳矣。況詩有待於注,便非佳詩。韓門先生《蚊煙詩》十二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贈友》云:「知來匪鵲休論往,為主如鴻喜得賓。」上句注:「《淮南子》:『乾鵲知來而不知往。」』下句注:「《孔疏》:『鴻以先至者為主,後至者為賓。」』作詩何苦乃爾惟張雪子雲南典試歸,將近長安而歿,先生哭之云:「路紓雙節重,天近一星沉。」便覺清妙。又有詠《柳絮》一絕云:「沾襟撩袖自矜妍,未化為萍絕可憐。嘆息春風竟何意,團揉無處不成綿。」 四八 惲南田少時受知王太倉相國。有監司某延之作畫,不即赴;乃迫致蘇州,拘官廳所,明旦將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婁水乞援,時已二更,相國急命呼舟;將出,複擊案曰:「馬最速,舟不如。」遽跨馬,命僕以竹竿挑燈縛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門者知為相國,遽啟門,直詣監司署,問南田所在,攜之以歸。監司隨詣太倉謝過,乃釋。南田畫《拙修堂宴集圖》,題詩云:「花殘江國滯征纓,綠浦紅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東風無力轉春晴。艱難抱子還鄉國,落拓浮家仗友生。只為躊躇千里別,歸期臨發又重更。」 四九 黃莘田妻月鹿夫人,與莘田同有研癖。先生罷官時,囊餘二千金:以千金市十研,以千金購侍兒金櫻以歸。有二女:長曰淑窕,字姒洲;次日淑畹,字紉佩。《題杏花雙燕圖》云:「艷陽天氣試輕衫,媚紫嬌紅正鬥酣。記得春明池館靜,落花風裡話呢喃。」「夕陽亭院曲欄東,語燕時飛扇底風。不管春來與春去,雙雙長在杏花中。」金櫻明艷,能詩。許子遜酒間舉其《夜來香》絕句云:「知隔絳紗帷暗坐,謝娘頭上過來風。」 五O 白雲禪師作偈曰:「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 五一 冬友侍讀出都,過天津查氏,晤佟進士溶;言其母趙夫人苦節能詩,《祭灶》云:「再拜東廚司命神,聊將清水餞行塵。年年破屋多灰土,須恕夫亡子幼人。」查恂叔言其叔心穀《悼亡姬》詩,和者甚眾。有佟氏姬人名艷雪者,一絕甚佳,其結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與宋笠田明府「白髮從無到美人」之句相似。 五二 乙丑歲,予宰江寧。五月十日,天大風,白日晦冥。城中女子韓姓者,年十八,被風吹至銅井村,離城九十里。其村氓問明姓氏,次日送女還家。女已婚東城李秀才之子。李疑風無吹人九十里之理,必有奸約,控官退婚。餘曉之曰:「古有風吹女子至六千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予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忠臣,豈肯作誆語者第當年風吹吳門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沒福耳!」秀才讀詩大喜,兩家婚配如初。制府尹公聞之,曰:「可謂宰官必用讀書人矣尸其詩曰:「八月十五雙星會,花月搖光照金翠。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落天外。梁家有子是新郎,芊氏負從鐘建背。爭看燈下來鬼物,雲鬢欹斜倒冠佩。須臾舉目視旁人,衣服不同言語異。自說吳門六千里,恍惚不知來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婦,詔起高門榜天賜。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須知伉儷有因緣,富者莫求貧莫棄。」 五三 或問:「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宮商大調,易生人厭。阮亭善為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於氣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悅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 五四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余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到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五五 南朝人云:「鵝性最傲,鶴更甚焉。」余嘗畜一鶴,偶過池堤甚窄,鶴故意張翅攔之,頗為所窘。後讀陸甥詩云:「境仄鶴妨人去路,窗虛云攪雨來天。」方賞其詞之工。 五六 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五七 餘於古人之詩,無所不愛,恰無偏嗜者。於今人之詩,亦無所不愛,恰於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黃莘田先生《香草齋詩》,有偏嗜焉。豈亦性之所近耶 五八 丙戌年,慶樹齋、雨林兩公子過蘇州。餘招飲唐氏棣華書屋,一時都知、錄事佳者雲集。三人各有所屬。雨林即席云:「度曲花猶遮半面,迎眸春已透三分。」別後又寄詩云:「天河落向碧窗紗,十二瑤台霧不遮。香暖繡幃春似海,一鴛鴦抱一枝花。」友人陶夔典贈餘一姬;載還家,方知已有娠,乃送還之。雨林所暱,以事到官,有困於株木之慘。雨林和餘《懊惱詞》云:「無奈別春何,詩筒驢背馱。花開仍散影,水小亦生波。頓改繁華夢,惟餘《懊惱歌》。金釵雖十二,難解此情多。」「滄浪煙水際,無複蕩舟來。完璧仍歸趙,明珠別有胎。倚欄頻繾綣,對月暗低徊。環鞏聲偏遠,銷魂又幾回」「猶記旗亭夜,』紅燈語不休。芙蓉經雨損,風蝶為花愁。薄命原應爾,無情笑此流。心同天外月,空自照蘇州。」又寄《游仙》一首云:「吹殘瓊樹下蓬萊,自斷仙緣萬念灰。底事無風花也落方知立地有輪回。」樹齋公子後一年為威遠將軍,出鎮伊犁,予寄七律三章,末二句戲云:「倘奪胭脂好顏色,江南兒女要平分。」 五九 乙丑餘知江寧,救火水西門;見喧嚷時,一美少年著單縑衣,貌頗閒雅,異而問焉。曰:「秀才也。姓龔,名如璋,號云若。」次日,以文作贄,來往甚歡。後十年,中進士,改名孫枝。過隨園見贈云:「早結山堂水竹緣,朝簪重脫未華顛。有詩何但稱循吏,不老方知是謫仙。細雨漸消寒食候,穠花爭放曲塵天。謝公墩外峰峰好,屐齒逡巡又一年。」龔後出宰山西榆次縣,王師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眥裂,太平時羊亂時妾。」 六O 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餘祝尹文端公壽云:「休誇與佛同生日,轉恐恩榮佛尚差。」公嫌「恩」字與佛不切,應改「光」字。《詠落花》云:「無言獨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葉,非落花也;應改『春』字。」《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餘云:「『門』字不響,應改『關』字。」《贈樂清張令》云:「我慚靈運稱山賊。」劉霞裳云:「『稱』字不亮,應改『呼』字。」凡此類,餘從諫如流,不待其詞之畢也。浩亭詩學極深,惜未得其遺稿。 六一 苕生分校禮闈,作詩云:「再燃丹炬照波心,恐有遺珠碧海沉。記得當時含水石,十年辛苦作冤禽。」朱香南太史有句云:「寄語群公高著眼,青衫明日淚痕多。」餘甲子分校,亦有句云:「帶入秋闈示同伴,當時落第淚痕衫。」 六二 桐城女子方筠儀嫁左君文全而寡,年二十有六,即守節以終,有《含貞閣集》。其《偶檢先夫遺草》云:「鸚鵡才高屈數奇,未開篋笥淚先垂。平生映雪囊螢力,不見騰蛟起鳳時。獄底龍埋光詎掩,墓門鶴返事難期。九京應悔嘔心血,百卷文章待付誰」 六三 春江公子,戊午孝廉,貌如美婦人;而性倜儻,與妻不睦,好與少俊游,或同臥起,不知烏之雌雄。嘗賦詩云:「人各有性情,樹各有枝葉;與為無鹽夫,寧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見而怒之。公子又賦詩云:「古聖所制禮,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祠,而無貞童廟。」中丞笑曰:「賤子強詞奪理,乃至是耶!」後乙丑入翰林,妻楊氏亡矣。再娶吳氏,貌與相抵,遂歡愛異常。餘贈詩云:「安得唐宮針博士,喚來趙國繡郎君。」嘗觀劇於天祿居,有參領某,誤認作伶人而調之,公子笑而避之。人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愛我也。子獨不見《晏子春秋·諫誅圉人》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則俗矣。」參領聞之,踵門謝罪。 六四 詩少作則思澀,多作則手滑;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醫滑須用剝進幾層之法。 六五 蕭子顯自稱:「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此即陸放翁所謂「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構思,聞人聲則怒;陳後山作詩,家人為之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此即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廢:蓋詩有從天籟來者,有從人巧得者,不可執一以求。 六六 己未殿試,予傲諸同年云:「霓裳三百都輸我,此處曾來第二回。」蓋試鴻博曾在保和殿也。同征友蘧云墀曾與章藻功太史、蔣文肅相公,同時角逐名場,而流落不偶,誓不登科不娶妻;寓京師晉陽庵五十餘年而卒。康熙庚子中北闈副車。妻年五十,竟以處女終。餘有詩吊之云:「五十四年蕭寺老,終身一曲《雉朝飛》。」云墀名駿,常熟人。 云墀七十生日,金江聲觀察率同人攜樽晉陽庵,即席賦詩云:「卅年京洛已成翁,經學人推軒子弓。酒熟漫將孤影勸,詩成先揀妙香烘。龕燈清晝同彌勒,慧業前生定玉童。天眼視君多道氣,紛紛真愧可憐蟲尸』 圃東張學林為京江相公之孫,守河南時,云墀薦餘司記室事,公欣然相延。餘以道遠,不果往。記其贈蘧云:「征塵才拂卸行滕,亟叩禪扉訪舊朋。七度春明惟剩爾,卅年蕭寺竟同僧。賣文自昔家懸磐,愛士於今局似冰。我亦棲棲倦行役,二毛相對感霸髫。」公暮年升觀察,閱河工,憊甚。有女六歲,泣曰:「爺何不歸家」婢戲云:「作官豈不好耶」女答曰:「大家原好,爺一個獨苦耳。」公淒然泣下,賦詩云:「恩重難抽七尺身,愧她黃口語酸辛。」 六七 康熙中年,金陵詩人有三布衣:一馬秋田,一袁古香,一芮瀛客。古香年老,在都中館康親王府。芮年少後至,意頗輕之,常短袁於王前。一日,王命宦者封一紙出付客,題是《賀人新婚》,韻限「階」、「乖」、「骸」、「埋」四字,外銀二封,一重一輕,能作此詩者取重封,留邸;不能者持輕封,作路費歸。芮辭不能;而袁獨詠云:「裴航得踐游仙約,簇擁紅燈上綠階。此夕雙星成好會,百年偕老莫相乖。芝蘭氣吐香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更喜來宵明月滿,團圓不為白雲埋。」王大欣賞。芮慚沮,即日辭歸。馬客中有句云:「二更聞雁月在水,半夜打鐘天有霜。」 六八 宋王禹稱詠《月波樓》,自注:「不知月波出處。」按漢樂府「月穆穆以金波」,昌黎詩「微風吹空月舒波」,已用之矣。 六九 松江張夢喈之妻汪氏,名佛珍,能詩而有幹才。夢喈外出,有偷兒入其室;汪佯為不知,啃曰:「今夕賴得某在家相護,可無憂矣。」某者,其戚中之有勇力者也。偷兒聞之潛逃。夫人佳句,如《對月》云:「萬戶恍臨城不夜,千年惟有兔長生。」《對雪》云:「自攜尊酒酬滕六,莫損籬邊竹外枝。」兩子興載、興鏞,皆能詩。來江寧秋試,興載見贈云:「海內論交皆後輩,江南何福著先生」興鏞見贈云:「絕地通天雙管擅,登山臨水一筇先。」人誇其妙,不知皆母訓也。興載云:「桐鄉有程拱宇者,畫《拜袁揖趙哭蔣圖》,其人非隨園、心餘、雲松三人之詩不讀。」想亦唐時之任華、荊州之葛清耶程字墨浦,廩膳生。 七O 李敏達公撫浙時,威不可犯,獨能敬讀書人。設志局修書,所延皆一時名士。公餘之暇,放艇西湖,屢開文宴。汪西顥沆賦詩云:「西湖大好作春游,環鞏如雲簇水頭。誰似尚書能愛士日斜堤外未回舟。」其時,餘才九歲。後五十年,西顥在莊相國席上見贈云:「花卮同泛小山堂,回首星霜三載強。野叟尚能誇舊政,群公每見譽文章。君卿老去言逾妙,陶令歸來樂未央。莫道隨園秋色淡,萱庭日月閉門長。」與餘在席上論元次山文,有《惡圓》一篇。餘道:「天體尚圓,何可見惡」西顥因指身上衣袖冠領、席上盤碗壺碟,曰:「諸物皆圓,才適於用。」彼此大笑。 七一 詩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楊文公撰《宋主與契丹書》,有「鄰壤交歡」四字。真宗用筆旁抹批云:「鼠壤糞壤」楊公改「鄰壤」為「鄰境」,真宗乃悅。此改碎為整也。範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記》,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旋改「德」字為「風」字,此改死為活也。《荀子》曰:「文而不採。」《樂記》曰:「聲成文謂之音。」今之詩流,知之者鮮矣! 七二 昔人有「王琨回面避家姬」之句,嗤其迂也。元相燕帖木兒侍妾數百。一日宴侍郎趙世延家,見簾內人,驚為絕色,竄取至家,即其第二十九房妾也。虞啟,蜀秀才,題其事云:「一簾相隔未模糊,上眼心驚即故夫。絕似採桑相遇處,大元宰相作秋胡。」 七三 《唐書》載:「賀知章在禮部選挽郎,取舍不公,門蔭子弟喧鬧盈門。知章不敢出,乃於後園舁一梯,出頭牆外,以決事。」康熙辛丑會試,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一時名士。落第者糾眾作鬧,新進士無由入謁。或呈一詩云:「門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紛紛鬧未央。我獻一梯兼一策,牆頭高立賀知章。」丙辰,予在都中,見先生白須偉貌,有泰山岩岩氣象。待後輩,當面必訓斥,逢人必贊揚,人以故畏而服之。餘謂此張乖崖待彭公乘法也。前輩率真,亦可不必。 七四 周青原云:「不知誰把芙蓉摘,枝上分明見爪痕。」劉悔庵云:「鏡影不知雙鬢白,書聲寧識此翁衰」餘謂:「不知得妙。」王至淳云:「水邊紅影一燈過,知有人從堤上行。」楊子載云:「忽驚雨後青龍爪,知是蒼松倒挂枝。」餘謂:「知得妙。」喬慕韓云:「夢回枕上窗 微白,知是天明是月明了」餘謂:「似知非知得妙。」 七五 宜興儲氏多古文經義之學,少吟詩者。吾近今得二人焉:一名潤書,字玉琴,《贈梅岑》云:「一曲吳歌酒半醺,當筵爭識杜司勛。天花作骨絲難繡,春水如情剪不分。話到西窗剛近月,人於東野願為雲。應知此後相思處,日日江頭倚夕曛。」又句云:「山氣作寒啼鳥外,春陰如夢落花初。」其一名國鈞,字長源。《梁溪》云:「紙鳶輕揚午晴開,雜沓游人傍水隈。多半畫船猶未攏,知從池上飼魚來。」《即目》云:「日午橫塘緩棹過,風吹花氣蕩層波。依篷不肯輕回首,近水樓台茜袖多。」晚年飄泊,《六十自壽》云:「誰言老去離家慣轉恐歸來卒歲難。」窘狀可想。他如:「樹涼宜散帙,梅盡始熏衣。」「煙消松翠淡,雪墮柳枝輕。」「酒旗翻凍雪,土銼燎征衣。」「嵐翠忽從亭午變,扇紈都向嫩晴開。」「銀箏度曲徐牽舫,鏡檻懸燈不隔紗。」皆詩人之詩。歿後,知之者少矣! 七六 余宰江寧時,查宣門居士開贈《蔗塘詩》一集,蓋其族人心谷先生為仁所作。本籍海寧,寓居天津,十九歲即經患難,在獄八年,始得釋歸;憐才愛士,置驛通賓,其詩清妙,蓋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同友集空谷園》云:「郊居塵埃少,幽訪共沿回。柳下孤篷泊,花間白版開。高人還掩臥,稚子識曾來。小立窺鷗鷺,忘機客不猜。」《秋夜病中》云:「巷尾迢迢報柝聲,虛堂如水斷人行。雲移一朵月吞吐,竹嘯幾聲風送迎。不向枚生求《七發》,只憑曲部覓三清。調糜煮藥經旬臥,白髮蕭蕭又幾莖。」他如:「酒無干日醉,事有百年忙。」「風愁撼樹響,鼠厭數錢聲。」「為問亭邊三五樹,春來花發幾多枝」皆可誦也。己未餘乞假歸娶,杭堇蒲前輩為餘通書。先生命其子儉堂禮登船厚贐,至今未敢忘也。 先生有《蓮塘詩話》(按:據《清詩話》本應名《蓮坡詩話》,蓋查為仁號蓮坡也。)載初白老人教作詩法云:「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句,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妙不在淺。」其言頗與吾意相合,特錄之。
《卷五》 一 餘春圃、香亭兩弟,詩皆絕妙。而一累於官,一累於畫,皆未盡其才。春圃有《揚州虹橋》二律云:「出郭聊為汗漫游,虹橋曉放木蘭舟。芰荷香氣宜初日,鷗鷺情懷赴早秋。自喜琴尊今雨共,敢誇風雅昔賢儔。盈盈綠水依依柳,暫擬名園作小留。」「雁落平沙古調稀,冰弦聲徹樹間扉。荷亭避暑茶煙揚,竹院尋僧木葉飛。山雨暗移游客舫,水風涼上酒人衣。林鴉櫪馬都喧散,賓從傳呵子夜歸。」又:「山堂勝跡先賢重,蓮界慈云大士尊。」皆佳句也。 二 戊辰秋,餘初得隋織造園,改為隨園。王孟亭太守,商寶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賀,各有詩見贈。西圃云:「荒園得主名仍舊,平野添樓樹盡環。作吏如何耽此事,買山真不乞人錢。」寶意云:「過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領取十年卿相後,幅巾野服始相應。」蓋其時,餘年才過三十故也。惟孟亭詩未錄,只記「萬木槎丫綠到簷」一句而已。嗟乎!餘得隨園之次年,即乞病居之。四十年來,園之增榮飾觀,迥非從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三 西林鄂公為江蘇布政使,刻《南邦黎獻集》;沈歸愚尚書時為秀才,得與其選。後此本進呈御覽,沈之受知,從此始也。公《春風亭會文贈華豫原》一律,中四句云:「謬以通家尊世講,敢當老友列門生。文章報國科名重,洙泗尋源管樂輕。」其好賢禮士,情見乎詞。公亡後,門下生楊潮觀梓其詩五百餘首。《苦熱》云:「未能作霖雨,何敢怨驕陽」《偶成》云:「楊柳情多因帶水,芭蕉心定不聞雷。」《題某寺》云:「飛雲倚岫心常住,明月沉潭影不流。」《別貴州》云:「身名到底都塵土,留與閒人袖手看。」嗚呼!公出將入相,垂二十年,經略七省。諸郎君兩督、兩撫,故吏門生亦多顯貴。而平生詩集,終傳於一落托書生。檀默齋詩云:「不有三千門下客,至今誰識信陵君」 四 揚州孝廉馬力畚,自負古文作家,與汪可舟會於盧轉運席上。汪雖布衣,詩才實出馬上。馬意頗輕之,汪又不肯自下。於是二人終席不交一語。後五日,馬病卒。沙鬥初戲可舟曰:「汝與馬君前日席間,已陰陽分界矣。」汪《送方守齋之白下兼懷隨園》云:「此邦賴有舊神君,除卻斯人孰與群久臥林泉猶未老,只談風月別無聞。山中白石同誰煮座上名香待爾焚。聽說扁舟去吳會,料應歸看早秋雲。」 五 丁丑,餘覓一抄書人,或薦黃生,名之紀,號星岩者,人甚樸野。偶過其案頭,得句云;「破庵僧賣臨街瓦,獨井人爭向晚泉。」余大奇之,即餉米五斗。自此欣然大用力於詩。五言句云:「雲開日腳直,雨落水紋圓。」「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尊。」「釣久知魚性,樵多識樹名。」「筆殘蘆並用,墨盡指同磨。」七言云:「小窗近水寒偏覺,古木遮天曙不知。」「舊生萍處泥猶綠,新落花時水亦香。「舊甓恐閒都貯水,破牆難補盡糊詩。」「有簾當檻雲仍入,無客推門風自開。」 六 曾南村好吟詩,作山西平定州刺史,仿白香山將詩集分置聖善東林故事,乃將《上黨詠古》諸作,命門人李珍聘書藏文昌祠中。身故十餘年,陶悔軒來牧此州,過祠拈香,見此藏本;既愛詩之清妙,而又自憐同為山左人,乃序而梓之,並附己作於後。曾《過盤石關》云:「盤石關前石路微,離離黃葉小村稀。斜陽忽送奇峰影,千疊層雲屋上飛。」陶詠《遺詩軒》云:「一代文章擅逸才,開軒吟罷興悠哉。官閒且喜能醫俗,為與詩人坐臥來。」陶又詠《嘉山書院》云:「新開藝苑育群英,文學風傳古艾城。借得公餘無俗累,攜朋來聽讀書聲。」 七 吳門名醫薛雪,自號一瓢,性孤傲。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則不招自至。乙亥春餘在蘇州,庖人王小餘病疫不起,將掩棺,而君來;天已晚,燒燭照之,笑曰:「死矣!然吾好與疫鬼戰,恐得勝亦未可知。」出藥一丸,搗石菖蒲汁調和,命輿夫有力者,用鐵箸鍥其齒灌之。小餘目閉氣絕,喉汩汩然似咽似吐。薛囑曰:「好遣人視之,雞鳴時當有聲。」已而果然。再服二劑而病起。乙酉冬,餘又往蘇州,有廚人張慶者,得狂易之病,認日光為雪,啖少許,腸痛欲裂,諸醫不效。薛至,袖手向張臉上下視曰:「此冷痧也,一刮而愈,不必診脈。」如其言,身現黑瘢如掌大,亦即霍然。餘奇賞之。先生曰:「我之醫,即君之詩,純以神行。所謂『人居屋中,我來天外』是也。」然先生詩亦正不凡,如《夜別汪山樵》云:「客中憐客去,燒燭送歸橈。把手各無語,寒江正落潮。異鄉難跋涉,舊業有漁樵。切莫依人慣,家貧子尚嬌。」《嘲陶令》云:「又向門前栽五柳,風來依舊折腰枝。」詠《漢高》云:「恰笑手提三尺劍,斬蛇容易割雞難。」《偶成》云:「窗添墨譜搖新竹,幾印連環按覆盂。」 八 張文敏公以書法掩詩名。餘見手書《春鶯囀》云:「綢壓香筒墜宿雲,花魂愁殺月如銀。獨聽魚鑰西風冷,又是深秋一夜人。」 九 方敏恪公勛位隆赫,而詩情極佳。未第時,《途中看花》三絕云:「數枝紅艷困輕塵,隴後風前別有春。袖底飛英吹特地,似憐驢背有詩人。」「女兒裝罷鬢鬈鬈,鬢底桃花一面酣。結伴前村攜手去,每逢花處又重簪。」「稽首茅庵古白華,道旁人獻道旁花。慈云座下無多願,每到花時婿在家。」 一O 己卯夏,蔣秦樹中翰偶過金陵,篋中藏海寧許衡紫名燦者詩一卷。《湖上》云:「秋思動孤往,凌波遂渺然。湖雲多上樹,山雨忽如煙。白鷺來菱外,紅蕖落檻前。淡妝西子笑,風急莫回船。」作《河西雜詩》,有明七子氣魄。如:「龍沙掃雪秋馳馬,兔魄凝霜夜照旗。」「邊丁日課屯田麥,使者星馳屬國瓜。」皆極雄健。又絕句云:「鐵馬寒風日日秋,繡旃獵獵卷蚩尤。何緣身作平安火,一夜東還過肅州。」餘慕其人,遍訪卅年,卒無知者。 一一 丙辰秋,召試者同領月俸於戶部。同鄉程挪渠指一人笑曰:「此吾家『娘子秀才』也。」入學時,初名默,寓居金陵,工詩,今遁而窮經,改名廷祚,別字綿莊,以其閒靜修潔,故號「程娘子」。因與數言而別。讀其《海澱園林》一絕云:「隔岸迢遙禦路明,林間倒影見人行。朝天多少朱輪過,添入山泉作水聲。」《京中憶女》云:「三齡幼女縈離夢,一自能言未得看。戲罷頗聞知記憶,書來漸解問平安。慰情欲比真男子,努力應加遠客餐。啼笑更教聽隔舍,茫茫愁思到更闌。」《武林懷古》云:「一自休兵國怨除,君王酣醉九重居。雲開鳳嶺笙歌滿,夢冷龍城驛使疏。海日忽驚宮漏盡,春潮猶笑將壇虛。誰知立馬吳山客,不惜千金買諫書。」詩甚綿麗,不作經生語。後蘇撫雅公薦先生經學,卒報罷。年七十七,無子而卒。著書盈尺,俱付隨園。 一二 乙亥秋,餘吊於綿莊家。綿莊指一少年告我曰:「此嚴冬友秀才也,年未弱冠。前日學使問《笙詩》有聲無辭,生條舉十六家之說,以辨其非。」余心敬之。已而見過,以《秀容小草》相示。《晚眺》云:「別院鳴鐘鼓,登樓報晚晴。一山清有待,千樹暖無聲。漸得東風信,彌傷旅客情。滄洲明發早,應負好春生。」《舟次仇湖》云:「際天雙岸失,出霧一帆輕。」一三 通州保井公,工填詞;自號四鄉主人,蓋言睡鄉、醉鄉、溫柔鄉、白雲鄉也。詠《崔鶯鶯》一闋,甚佳,末二句云:「交相補過,還他一嫁。」癸酉秋,見訪隨園,相得甚歡。別三十年,餘游狼山,井公久亡矣。其子款接甚殷。壁上糊余手札數行,視之,乃游客某所假也;然已厚贐之矣,其兩代之好賢若此。 一四 陝州鞏、洛間,人多鑿土而居。餘自西秦歸,遇雨,住窯中三日,吟詩未成。後二十年,年家子沈孝廉琨有《過陝》一聯云:「人家半鑿山腰住,車馬都從屋上過。」直是代予作也。又《過高淳湖》云:「涼生宿鷺眠初穩,風靜游魚聽有聲。」 一五 宋維藩字瑞屏,落魄揚州。盧雅雨為轉運,未知其才,拒而不見。餘為代呈《曉行》云:「客程無晏起,破曉跨驢行。殘月忽墮水,村雞初有聲。市橋霜漸滑,野店火微明。不少幽居者,高眠夢不驚。」盧喜,贈以行資。蘇州浦翔春《曉行》云:「早出弁山口,秋風袱被輕。背人殘月落,何處曉雞聲客冬影俱瘦,宵闌氣更清。行行遠樹裏,紅日自東生。」二人不相識,而二詩相似,且同用「八庚」韻,亦奇。浦更有佳句云:「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雲扶。」又:「醉後不知歸路晚,玉人扶著上花驄。」 一六 杭州宴會,俗尚盲女彈詞。予雅不喜,以為女之首重者目也,清臚不盼,神採先無。有王三姑者,雅好文墨,對答名流,人人如其意之所出。王夢樓侍講作七古一章,中有八句云:「成君浮磬子登教,金醴曾經侍玉霄。謫降道緣猶未減,不將青眼看塵囂。紈質由來兼黠慧,傳神豈待秋波媚輕雲冉冉月宜遮,香霧瀠瀠花愛睡。」杭堇浦贈詩云:「曉妝梳掠逐時新,巧笑生春又善顰。道客勝常知客姓,目中莫謂竟無人。」「檀槽圓股曉生寒,也學曹剛左手彈。眾裏自嫌衰太甚,幸無老態被卿看。」 一七 乾隆戊寅,盧雅雨轉運揚州,一時名士,趨之如云。其時劉映榆侍講掌教書院,生徒則王夢樓、金棕亭、鮑雅堂、王少陵、嚴冬友諸人,俱極東南之選。聞餘到,各捐餼廩延飲於小全園。不數年,盡入青雲矣。鮑見贈《玉堂仙人篇》,不及省記;僅記夢樓《偕全公魁使琉球》二首云:「一行金埒響瓊琚,公子群過水竹居。卯發也須千萬值,綺年多是十三餘。將離更唱紅蘭曲,相憶應看青李書。鸚鵡香醪斟酌遍,不知涼月透交疏。」「那霸清江接海門,每隨殘照望中原。東風未與歸舟便,北里空銷旅客魂。盡夜華燈舞鶴鵒,三秋荒島狎鯨鯤。他時若話悲歡事,衣上濤痕並酒痕。」余按:琉球國王貴戚子弟,皆傅脂粉,錦衣玉貌,能歌,以敬天使,故移尊度曲。汪舟次先生集中所詠,與夢樓同。 —八 有某太史以《哭父》詩見示。餘規之曰:「哭父,非詩題也。《禮》:『大功廢業。』而況於斬衰乎古人在喪服中,三年不作詩。何也詩乃有韻之文,在衰毀時,何暇揮毫拈韻況父母恩如天地,試問:古人可有詠天地者乎六朝劉晝賦六合,一時有『疥駱駝』之譏。歷數漢、唐名家,無哭父詩。非不孝也,非皆生於空桑者也。《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為刺幽王作。有『陟岵』、『陟屺』,其人之父母生時作。惟晉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詩。母與父似,略有間,到小祥哀亦略減;然哭二親,終不可為訓。」 一九 常州莊蓀菔太史《冬日》詩云:「磨來凍墨無濃色,典後朝衣有皺痕。」揚州程午橋太史贈唐改堂前輩云:「春生秋扇隨新令,霉久朝衣檢舊斑。」 二O 常州顧文煒有《苦吟》一聯云:「不知功到處,但覺誦來安。」又云:「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深得作詩甘苦。 二一 人畏冷,臥必彎身。高翰起司馬《宿明港驛》云:「燈昏妨睡頻移背,衾薄愁寒屢曲腰。」野行者嘗見牛背上負群鳥而行。魯星村云:「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牆頭花亂開。」船小者,人不能起立。程魚門云:「別開新樣殊堪哂,跪著衣裳臥讀書。」 黃星岩《隨園偶成》云:「山如屏立當窗見,路似蛇旋隔竹看。」厲樊榭詠《崇先寺》云:「花明正要微陰襯,路轉多從隔竹看。」二人不謀而合。然黃不如厲者,以「如」字與「似」字犯重。竹坨為放翁摘出百餘句,後人當以為戒。 戊戌九月,餘寓吳中。有嘉禾少年吳君文溥來訪,袖中出詩稿見示,雲將就陝西畢撫軍之聘,匆匆別去。予讀其詩,深喜吾浙後起有人,而嘆畢公之能憐才也。錄其《游孤山》云:「春風欲來山已知,山南梅萼先破枝。高人去後春草草,萬古孤山跡如掃。巢居閣畔酒可沽,幸有我來山未孤。笑問梅花肯妻我,我將抱鶴家西湖。」其他佳句,如:「不知新月上,疑是水沾衣。」「底事春風欠公道,兒家門巷落花多」深得唐人風味。 二四 巢縣湯郎中,名懋綱,性高淡,如其吟詠。《早起》云:「老杏著東風,紅芳幾回變。何必遠尋春,日日牆頭見。昨夜雨無聲,地上青苔遍。早起快登樓,鉤簾進雙燕。」他如:「溪清山影入,風動竹陰移。」「游山心在山,合眼飛嵐繞。」真得靜中三昧者。其子擴祖能詩,有父風;過隨園見訪不值,寄詩云:「花含宿雨柳含煙,隱士園林別有天。高臥白雲人不見,一家雞犬翠微巔。」 二五 杭州符郎中,名曾,字幼魯,詩主高淡。嵇相國為餘誦其「三日不來秋滿地,蟲聲如雨落空山」一聯。餘同召試,記其《齋宮》云:「寒雲添暝色,老屋聚秋聲。」詠《唐花》云:「當時不藉吹噓力,少待陽和也自開。」《哭揚州馬秋玉》云:「心死便為大自在,魂歸仍返小玲瓏。」小玲瓏山館者,馬氏花園也;屬對甚巧。《賀周石帆學士納妾》云:「藥爐經卷都拋卻,只向燈前喚夜深。」尤蘊藉。 二六 吳中七子,有趙損之而無張少華,二人交好,忽中道不終,都向餘嘖嘖有言;而餘亦不能為兩家騎驛也。未十年,張一第而卒,趙亦殉難金川。史彌遠云:「早知泡影須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信哉!少華《蘇堤》三首云:「拍堤新漲碧於羅,堤上游人連臂歌。笑指紛紛水楊柳,那枝眠起得春多。」「碧琉璃淨夜雲輕,簫管無聲露氣清。好是柳陰花影里,月華如水踏莎行。」「沙棠銜尾按箏琶,鄰舫停橈靜不嘩。雲母窗中雙鬢影,亭亭低映小紅紗。」《消夏》云:「水厄不辭茶七碗,火攻愁對燭三條。」 二七 王道士至淳有句云:「東風大是無知物,吹老春光晝轉長。」黃星岩有句云:「飯餘一睡都成例,五月何曾覺晝長。」陳古漁有句云:「靜坐晴冬晝亦長。」三押「長」字,俱妙。 二八 朱草衣《哭槎兒》云:「羅浮南海歷秋冬,煙水雲山隔萬重。前日寄書書面上,紅簽猶寫汝開封。」洪鑾《贈徐小鶴》云:「早離講席賦離居,知己逢難別易疏。正是開門逢去使,接君三月十三書。」嚴冬友《憶女》云:「料得此時依母坐,看封書札寄長安。」三詩,人傳誦以為天籟;不知藍本皆出於王次回。其《過婦家感舊》云:「歸寧去日淚痕濃,鎖卻妝樓第二重。空剩一行遺墨在,丙寅三月十三封。」 二九 餘挂冠四十年,久不閱《縉紳》,偶有送者,擷之都非相識。偶讀趙秋穀《題{縉紳)》云:「無複堪容位置處,漸多不識姓名人。」為之一笑。先生康熙己未翰林,至乾隆己未,而身猶強健,惟兩目不能見物;與餘為先後同年。相傳所著《談龍錄》痛詆阮亭,余索觀之,亦無甚抵牾。先生名執信,以國忌日演戲被劾,故有句云:「可憐一曲《長生殿》,直誤功名到白頭!」 三O 祝太史芷塘以詩集見示,予小獻蔦蕘,太史深為嘉納。別後從京師寄懷云:「蓋世才名大,游仙福量深。江河不廢業,松柏後凋心。酌兕祈難老,將雛得好音。平生行樂處,古少莫論今。」孤蹤淹丙舍,公亦返鄉閭。一見笑談劇,廿年傾倒餘。定文丁敬禮,賦海木元虛。何日秦淮曲,相逢重起予」 三一 詠古詩有寄托固妙,亦須讀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後覺其詩之佳。盧雅雨先生長不滿三尺,人呼「矮盧」,故《題李廣廟》云:「明梗自有千秋貌,不在封侯骨相中。」薛皆三進士,門生甚少,《題{桃源圖)》云:「桃花不相拒,源路自家尋。」餘起病補官,年未四十,《題邯鄲廟》云:「黃粱未熟天還早,此夢何妨再一回」 三二 從古權貴在朝,未有能和協者。宋人《登山》詩云:「直到天門最高處,不能容物只容身。」唐人《閨情》云:「若非形與影,未必肯相容。」《宮詞》云:「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無語一齊愁。」又曰:「三千宮女如花貌,幾個春來沒淚痕」皆可謂說盡世情。 三三 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何必借詩為賣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惟李義山詩,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驅使,不專砌填也。餘續司空表聖《詩品》,第三首便曰《博習》,言詩之必根於學,所謂「不從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見作詩者,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作矣。慮吾說之害之也,故續元遺山《論詩》,末一首云:「天涯有客號玲癡,誤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 三四 宋人論詩,多不可解。楊蟠《金山》詩云:「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的是金山,不可移易。而王平甫以為是牙人量地界詩。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的是靜境,無人道破。而劉貢父以為「春水慢」不須「柳塢」。孟東野詠《吹角》云:「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極矣,而東坡贊為奇妙。皆所謂好惡拂人之性也。 三五 餘素慕山左高鳳翰之名,不得一見。初之樸太守為誦其《送人》一首,云:「君胡為者昨日來青燈綠酒歡無涯。君胡為者今日去挽斷征鞭留不住。君來君去總傷神,不如悠悠陌路人。」高字南阜,晚年病臂,以左手作書。盧雅雨哭之云:「再散千金仍托缽,已殘一臂尚臨池。」高珍藏衛青印一方,臨終,贈陝中劉介石刺吏。斗紐方寸,篆法雖佳,而玉已經火炙。餘見之,頗不當意。按《明史》亦有衛青,此印未必便是漢大將軍之物。 三六 蘇州袁秀才鉞,自號青溪先生,嫉宋儒之學,著書數千言,專駁朱子;人以怪物目之。年八十餘,猶生子;善醫工書,詩多自適,不落古人家數。《明覺寺題壁》云:「燈火熒熒滿法堂,僧家愛靜卻偏忙。亦知世上逍遙客,踏月吟詩到上方。」《夏日寫懷》云:「風過靜聽松子落,雨餘閒數藥苗抽。」《冬暖》云:「似閔敝裘留質庫,為開薄霧送朝暾。」頗見性情。青溪解「唯求則非邦也與」「惟赤則非邦也與」皆夫子之言,非曾點問也。人以為怪。不知《論語》何晏古注,原本作此解。宋王旦怒試者解「當仁不讓於師」,「師」字作「眾」字解,以為悖古。不知說本賈逵,並非杜撰。少所見之人,以不怪為怪。 三七 元遺山譏秦少游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詩。」此論大謬。芍藥、薔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並論。詩題各有境界,各有宜稱。杜少陵詩,「光焰萬丈」;然而「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分飛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是雙。」韓退之詩,「橫空盤硬語」,然「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坐添春」,又何嘗不是「女郎詩」耶《東山》詩:「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周公大聖人,亦且善謔。 三八 抱韓、杜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骨董開店。 三九 余詠《春草》,一時和者甚多;獨徐緒和「人」字韻云:「踏青渺渺前無路,埋玉深深下有人。」餘為嘆絕。其他則周青原云:「拾翠暗遺金鈿小,踏青微礙繡裙低。」嚴冬友云:「坐來小苑同千里,夢去朱門又一年。」龔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難測,綠到門前柳未知。」李參將炯云:「曠野有人知醉醒,荒園無主自高低。」諸作雖佳,皆不如徐之沉著也。惟程魚門有「長共春來不共歸」,七字殊覺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體詩,極遲不過兩日,可得佳構;作近體詩,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蓋古體地位寬餘,可使才氣卷軸;而近體之妙,須不著一字,自得風流,天籟不來,人力亦無如何。今人動輕近體,而重古風,蓋於此道,未得甘苦者也。葉庶子書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雲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知言哉! 四一 詩人家數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為是,而妄薄前人。須知王、孟清幽,豈可施諸邊塞杜、韓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莊重,到山野則俗。盧仝險怪,登廟堂則野。韋、柳雋逸,不宜長篇。蘇、黃瘦硬,短於言情。悱惻芬芳,非溫、李、冬郎不可。屬詞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業已傳名而去。後人不得不兼綜條貫,相題行事。雖才力筆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強;然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範蔚宗云:「人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此大病也。」蔣苕生太史《題〈隨園集〉》云:「古來只此筆數枝,怪哉公以一手持。」餘雖不能當此言,而私心竊向往之。 四二 古人門戶雖各自標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詠》、溫、李、西昆,得力於《風》者也。李、杜排募,得力於《雅》者也。韓、孟奇崛,得力於《頌》者也。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於《離騷》、《天問》、《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長篇,得力於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於庾子山及《孔雀東南飛》諸樂府者也。今人一見文字艱險,便以為文體不正。不知「載鬼一車」、「上帝板板」,已見於《毛詩》、《周易》矣。 四三 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後之淡。譬如大貴人,功成宦就,散發解簪,便是名士風流。若少年紈挎,遽為此態,便當笞責。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模;然後竹幾藤床,非村夫貧相。 四四 牡丹詩最難出色。唐人「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消」之寫神也。其他如:「應為價高人不問,恰緣香甚蝶難親。」別有寄托。「買栽池館疑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別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風面。」俗矣!本朝沙鬥初云:「艷薄嚴妝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欄並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羅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貴,斷無仙子不樓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魚門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負東風是此花。」此數聯,足與古人頡頏。元人貶牡丹詩云:「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無咎《並頭牡丹》云:「月下故應相伴語,風前各自一般愁。」 四五 詩以比興為佳。王孟亭箴輿守懷慶時,與盧中丞焯同寅。王被劾罷官。二十年後,盧為浙江巡撫。王往見之,盧相待甚優,許其薦舉。而王自傷老矣,不欲再談往事。《西湖小集》詩云:「再移畫舫春應老,重撥朱弦恨轉生。」 四六 江陰翁明經照,字朗夫,館嵇相國家。相公非朗夫倡和不吟詩,人呼為「詩媒」。雍正乙卯,以鴻博薦。朗夫謝詩云:「此身得遇裴中令,不向香山老一生。」一時傳誦。朗夫有《春柳》云:「千里因依惟夜月,一生消受是東風。迎來桃葉如相識,猜得楊枝是小名。」皆佳句也。平生有謙癖,拜起紆遲;年登八十,猶熏衣飾貌,寸髭不留。餘初相見,知其多禮,乃先跪叩頭,逾時不起。先生愕然。余告人曰:「今日謙過朗夫矣!」 四七 李嘯村《虎丘竹枝詞》,已極新艷。而楊次也先生《西湖竹枝》,乃更過之。李云:「橫塘七里路西東,侍女如雲踏軟紅。才到寺門歡喜地,一時花下筍輿空。」「仰蘇樓畔石梯懸,步步弓鞋劇可憐。五十三參心暗數,欹斜扶遍阿娘肩。」「佛座燒香一瓣新,慈雲低覆落花塵。不妨訴盡癡兒女,那有如來更笑人」「女冠裝裹認依稀,只少穿珠百八圍。豈是閨人真好道,阿儂愛著水田衣。」楊云:「自翻黃歷揀良辰,幾日前頭約比鄰。郎自乞晴儂乞雨,要他微雨散閒人。」「斟酌衣裳稱體難,回時暄熱去時寒。侍兒會得人心意,半臂輕綿隔夜安。」「乍晴時節好天光,紈綺風來撲地香。花點胭脂山潑黛,西湖今日也濃妝。」「烏油小轎兩肩扶,紕縵窗紗有若無。裏面看人原了了,不知人看可模糊。」「時樣梳妝出意新,鄂王墳上小逡巡。抬頭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游人魚貫各分行,就裏妍媸略自量。老婢當頭娘押尾,垂髫嬌女在中央。」「珠翠叢中逞別才,時新衣服稱身裁。誰知百襉羅裙上,也畫西湖十景來」「白石敲光細火紅,繡襟私貯小金筒。口中吹出如蘭氣,僥幸何人在下風」「苔陰小立按雙鬟,貼地弓鞋一寸彎。行轉長堤無氣力,累人攙著上孤山。」「白舫青尊挾妓游,語音輕脆認蘇州。明知此地湖山勝,偏要違心譽虎丘。」「悄密行蹤自戒嚴,朱藤轎子綠垂簷。輕風畢竟難防備,故揀人叢揭轎簾。」「朋儕游興略相同,里外湖橋宛轉通。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相逢。」「畫舫人歸一字排,半奩春水淨如揩。斜陽獨上長堤立,拾得花間小鳳釵。」黃莘田先生《虎丘竹枝》云:「昏崖老樹落朱藤,漏出紅紗隔葉燈。不畏霓裳有風露,吹笙樓上坐三層。」「斑竹薰籠有舊恩,湘妃節節長情根。吳娘酷愛衣香好,個個將錢買淚痕。」「千點琉璃八角亭,劍池寒水浸華星。天生一片笙歌石,留與千人廣坐聽。」「畫鼓紅牙節拍繁,昆山法部鬥新翻』匝郎年少何戡老,海燕亭前較一番。」「樓前玉杵搗紅牙,簾下銀燈索點茶。十五當壚年少女,四更猶插滿頭花。」「湘簾畫楫趁新涼,衣帶盈盈隔水香。好是一行烏桕樹,慣遮珠舫坐秋娘。」又《西湖竹枝》云:「畫羅紈扇總如云,細草新泥簇蝶裙。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爭上岳王墳。」「梨花無主草堂青,金縷歌殘翠黛凝。魂斷蕭蕭松柏路,滿天梅雨下西陵。」三人《竹枝》,皆冠絕一時。又,程太史午橋《虹橋竹枝》云:「青溪碧草兩悠悠,酒地花場易惹愁。月暗玉鉤人散後,冷螢飛上十三樓。」「米家舫子只琴書,秋水新添二尺餘。一帶管弦歸棹晚,橋邊簾幕上燈初。」「游人爭喚酒家船,兒女心情更可憐。未出水關三四里,家家開閣整花鈿。」「不厭朝陰愛曉晴,園林相倚百花生。梨紅杏白休輕喚,簾底防人認小名。」「法海橋頭酒半闌,水嬉煙火盡餘歡。笑他避客雙環女,一半搴簾側鬢看。」 四八 岳大將軍鐘琪,為一代名將;容狀奇偉,食飲兼人,而工於吟詩。丙辰赦歸後,種菜於四川之百花洲。尹文端公贈詩云:「他日玉書傳詔日,江天何處覓漁翁」未幾,王師征金川,果複起用。《過邯鄲題壁》云:「只因未了塵寰事,又作封侯夢一場。」周蘭坡學士祭告西嶽,所過僧壁山岩,見題詩甚佳,字亦奇古,款落「容齋」,不知即岳公也。 四九 明將軍瑞殉節緬甸,賜謚忠烈,工於吟詩。《雨中過石門》云:「自憐馬上囊鍵客,獨立溪邊問渡船。」《元夜歸省》云:「陌上晚煙飛素練,渡頭殘雪踏銀沙。」《送弟瑤林使烏斯藏》云:「寒分百戰袍,渴共一刀血。」皆名句也。弟明義、字我齋,詩尤嫻雅。其《醉後聽歌》云:「官柳蕭蕭石路平,歡場回首隔重城。可憐驕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涼風吹面酒初醒,馬上敲詩鞭未停。寄語金吾城慢閉,夢魂還要再來聽。」又,《偶成》云:「東風不解瞞人度,才入竹來便有聲。」《早起》云:「平明鐘鼓嚴寒夜,不負香衾有幾人」將軍三娶名媛,皆見逐於姑,有放翁之恨。最後娶都統常公季女,伉儷甚篤。征緬時,夫人送行詩,有「但願同凋並蒂蓮」之句。公果死節,而夫人亦自縊。 五O 京師故事:凡縉紳陪吊於喪家者,聞前輩至,則易吉服相見;然有易有不易者,以來客之未必皆前輩也。餘陪吊於座主甘大司馬家,忽聞徐蝶園相公來,則滿堂盡吉服矣。公名元夢,康熙癸丑進士,與韓慕廬同年,滿朝公卿,皆其後輩。時年九十餘,短身赤鼻,面少須髯。詩宗盛唐。《送人出塞》云:「君到居庸北,應憐一雁回。沙平疑地盡,山豁訝天開。落日重關閉,秋風萬馬來。勉旃從此役,莫上望鄉台。」大學士舒公赫德,其孫也。 五一 蘇州逸園,離城七十里,在西磧山下,面臨太湖,古梅百株,環繞左右,溪流潺潺,渡以石橋;登騰嘯台,望飄渺諸峰,有天際真人想。主人程鐘,字在山,隱士也。妻號生香居士。夫婦能詩。有絕句云:「高樓鎮日無人到,只有山妻問字來。」可想見一門風雅。予探梅鄧尉,往訪不值。次日,程君入城作答,須眉清古,勸續前游,而予匆匆解纜。逾年再至蘇州,程君已為異物。記其《雜詠》一首云:「樵者本在山,山深沒樵徑。不見採樵人,樵聲穀中應。」 五二 詩家活對最妙。宋人《贈某》云:「每憐民若子,還喜稻成孫。」真山民詠《杜鵑》云:「歸心千古終難白,啼血萬山都是紅。」華亭李進《哭友》云:「誄詞作自先生婦,遺稿歸於後死朋。」王介祉詠《牡丹》云:「相公自進姚黃種,妃子偏吟李白詩。」李穆堂《賀安溪相公生子》云:「其間原必有,幾日辨之無。」沈淑園《登陶然亭》云:「每來此地皆重九,有約同游至再三。」胡宗緒祭酒《贈友》云:「兩人拍手齊大笑,一路同行到小姑。」皆活對也。 揚州為鹽賈所居,風尚侈靡。崔尚書應階詩云:「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鄭板橋詩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 五四 常熟陳見複先生為海內經師,而詩極風韻。《悼亡》云:「出門交寡入門求,晤語居然近上流。寂寞於陵停織屨,他時誰與謚黔婁」「何必他生訂會期,相逢即在夢來時。烏啼月落人何處又是一番新別離。」中進士,不殿試而歸,曰:「馬力健知游冀北,櫓聲柔覺到江南。」「題名浪逐看花伴,去國還同落第人。」 五五 錢稼軒司寇之女,名孟鈿,嫁崔進士龍見,為富平令。嚴侍讀從長安歸,夫人厚贈之。嚴問:「至江南,帶何物奉酬」曰:「無他求,只望寄袁太史詩集一部。」其風雅如此。因誦其五言云:「啼烏空繞樹,殘夢只隨鐘。」有《浣青集》行世。其號「浣青」者,欲兼浣花、青蓮而一之也。夫人通音律,嘗在秋帆中丞座上,聽客鼓琴,曰:「角聲多,宮聲少,且多殺伐之音。何也」問客,果從塞外軍中來。餘庚申夏,乘舟北上,遇稼軒南歸:時未中狀元也。見其手抱幼女,才周啐,今四十八年矣。在杭州見夫人,談及此事。夫人笑云:「所抱者,即年侄女也。」餘故題其詩冊有云:「爾翁南下賦歸歟,值我新婚北上初。水面匆匆通數語,懷中正抱女相如。」 五六 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稱名手。 五七 杭州布衣吳穎芳,字西林,博學多聞,嘗自序其詩曰:「古人讀書,不專務詞章,偶爾流露謳吟,僅抒所蓄之一二。其胸中所貯,淵乎其莫測也。遞降而下,傾瀉漸多。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學,作十分之詩,無餘蘊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故其經營之處,時露不足;如舉重械,雖同一運用,而勞逸之態各殊。古人勝於近代,可准是以觀。」予嘗試武童,見有開弓至十石而色變手戰者。曉之曰:「汝務十石之名,而醜態盡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從容大方乎」頗與吳言相合。 西林與杭、厲諸公同時角逐。及諸公俱登科第,而西林如故也。故詠《筍臘》結句云:「回頭看同隊,一一上雲煙。」又,《答客至》曰:「田間住卻攜鋤手,來與諸公話白雲。」 五八 詩須善學,暗偷其意,而顯易其詞。如《毛詩》:「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唐人學之,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是也。唐人詩云:「憶得去年春風至,中庭桃李映瑣窗。美人挾瑟對芳樹,玉顏亭亭與花雙。今年花開如舊時,去年美人不在茲。借問離居恨深淺,只應獨有庭花知。」宋入學之云:「去年除夕歸自北,行李到門天已黑。今年除夕客南方,雪滿關山歸不得。老妻望我眼將穿,只道今年似去年。古樹夕陽鴉影亂,猶同小女立門前。」 五九 白香山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身早死,兩人真偽有誰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無忤,老父圯邊愕不平。人物若非觀歲暮,淮陰何必減文成」 六O 毗陵王藝山明府,女玉瑛,字採薇,嫁孫星衍秀才,伉儷甚篤,年二十四而夭。秀才求予志墓。其《舟過丹徒》云:「幽行已百里,村落半柴扉。只鳥時依樹,孤螢不上衣。月高人影小,潮定櫓聲稀。沿水星星火,歸驚宿鷺飛。」其他佳句,如:「戶低交葉暗,徑小受花深。」「研墨污羅袖,看魚落翠鈿。」「蟲依香影垂簾網,蛾怯晨光墮帳紗。」「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皆妙絕也。秀才後中丁未榜眼;採薇竟不及見,悲夫! 六一 李北海見崔顥投詩曰:「十五嫁王昌。」罵曰:「小兒無禮!」秦少游見孫莘老投詩曰:「平康在何處十裏帶垂楊。」孫罵曰:「小子又賤發尸二前輩方嚴相似,而考其生平,均非能作詩者。 六二 鎮江布衣李琴夫詠《佛手》云:「白業堂前幾樹黃摘來猶似帶新霜。自從散得天花後,空手歸來總是香。」詠佛手至此,可謂空前絕後矣。 六三 餘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及作官後,購書萬卷,翻不暇讀矣。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嘆也!偶讀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甚言少時得書之難,後書多而轉無人讀:正與此意相同。 六四 黃石牧太史言:「秦禁書,禁在民,不禁在官;故內府博士所藏,並未亡也。自蕭何不取,項羽燒阿房,而書亡矣。」年家子高樹程詠《蕭相》云:「英風猶想入關初,相國功勛世莫如。獨恨未離刀筆吏,只收圖籍不收書。」 六五 揚州轉運使朱子穎,工畫能詩。王夢樓為誦其佳句云:「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 六六 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如陳年之酒,風霜之木,藥淬之匕首;非枯槁簡寂之謂。然必須力學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士,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後可以壓倒少年。 六七 上官儀詩多浮艷,以忠獲罪。傅玄善言兒女之情,而剛正嫉惡,台閣生風。揚子雲自擬《周易》,乃附新莽。餘中請禁探花,而後以贓敗。席豫一生不作草書,而薦安祿山公正無私。 六八 餘門生談羽儀,字毓奇,家富而好買書;自署一聯曰:「閉戶自知精力減;貯書還望子孫賢。」 六九 宋嚴有翼詆東坡詩,「誤以蔥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幾無完膚。然七百年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 七O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難。以漢高之雄略,而韓信只許其能用十萬。可見部勒驅使,談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懷古詩,動輒二百韻。予笑曰:「子獨不見唐人《詠蜀葵》詩乎」其人請誦之。曰:「能共牡丹爭幾許,被人嫌處只緣多。」 七一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門人曰:「詩須學韓、蘇大家,一讀溫、李,便終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溫、李方是真才,力量還在韓、蘇之上。」太史愕然。餘曰:「韓、蘇官皆尚書、侍郎,力足以傳其身後之名。溫、李皆末僚賤職,無門生故吏為之推挽,公然名傳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韓、蘇之上乎且學溫、李者,唐有韓倔,宋有劉筠、楊億,皆忠清鯁亮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萊公、文潞公、趙清獻公,皆西昆詩體,專學溫、李者也,得謂之下流乎」 七二 「傳」字「人」旁加「專」,言人專則必傳也。堯、舜之臣只一事,孔子之門分四科,亦專之謂也。唐人五言工,不必七言也;近體工,不必古風也。宋以後,學者好誇多而鬥靡。善乎方望溪雲;「古人竭畢生之力,只窮一經;後人貪而兼為之,是以循其流而不能溯其源也。」 七三 乾隆丙辰,召試博學宏詞。海內薦者二百餘人。至九月而試保和殿者一百八十人。詩題是《山雞舞鏡》七排十二韻,限「山」字。劉文定公有句云:「可能對語便關關。」上深嘉獎,親拔為第一,遂以編修,致身宰相。二百人中,年最高者,萬九沙先生諱經;最少者為枚。全謝山庶常作《公車徵士錄》,以先生居首,枚署尾。己亥枚還杭州,先生之少子名福者,持先生小像索詩。餘題一律,有「當年丹詔召耆英,驥尾龍頭記得清」之句。詩載集中。 七四 明洪紫溪自言:「三十年讀書,才消得胸中『狀元』二字。」陋哉言乎!如欲狀元之名副其實,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忘也。如倚狀元為驕人之具,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不忘也。何待讀書三十年哉味其言,紫溪自以為忘,正其終身不忘之証。同年錢文敏公《臚唱第一口號》云:「自慚才出劉蕢下,獨對春風轉厚顏。」其胸襟出紫溪上矣! 七五 鄭夾漈極誇杜征南之注《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妙在不強不知以為知。杜不長於鳥獸蟲魚,顏不長於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議也。餘謂作詩亦然,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善藏其短,而長乃愈見。 七六 《大雅》:「文王在上」。《毛傳》:稱文王受命而作。然則文王生而謚文乎自以為「於昭於天」乎鄭箋「平王之孫」為「平正之王」,「成王不敢康」為「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不顯成康」亦解為「成安祖考之道」:皆舍先王之謚法,而逞其穿鑿之臆說。朱子駁而正之,是矣。 七七 顧寧人曰:「夫其巧於和人者,其胸中本無詩,而拙於自言者也。」又曰:「舍近今恆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 七八 人悅西施,不悅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學唐,是西施之影也。 七九 皋陶作歌,禹、稷無聞;周、召作詩,太公無聞;子夏、子貢可與言詩,顏、閔無聞。人亦何必勉強作詩哉 八0 《宋史》:「嘉祜間,朝廷頒陣圖以賜邊將。王德用諫曰:『兵機無常,而陣圖一定;若泥古法,以用今兵,慮有僨事者。」《技術傳》:「錢乙善醫,不守古方,時時度越之,而卒與法會。」此二條,皆可悟作詩文之道。 八—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 八二 宋曾致堯謂李虛己曰:「子詩雖工,而音韻猶啞。」《愛日齋詩話》曰:「歐公詩,如閨中孀婦,終身不見華飾。」味此二語,當知音韻、風華,固不可少。 八三 某太史自誇其詩:不巧而拙,不華而樸,不脆而澀。余笑謂曰:「先生聞樂,喜金絲乎喜瓦缶乎入市,買錦繡乎買麻臬乎」太史不能答。
《卷六》 一 王荊公作文,落筆便古;王荊公論詩,開口便錯。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執,故琢句選詞,迥不猶人。詩貴溫柔,而公性情刻酷,故鑿險縋幽,自墮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餘以為首句是乞兒向陽,次句是村童逃學。然荊公恰有佳句,如:「近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可謂生平傑作矣。 二 宋沈朗奏:「《關雎》,夫婦之詩,頗嫌狎褻,不可冠《國風》。」故別撰《堯》、《舜》二詩以進。敢翻孔子之案,迂謬已極;而理宗嘉之,賜帛百匹。余嘗笑曰:「《易》以《乾》、《坤》二卦為首,亦陰陽夫婦之義。沈朗何不再別撰二卦以進乎」且《詩經》好序婦人:詠姜螈則忘帝嚳,詠太任則忘太王:律以宋儒夫為妻綱之道,皆失體裁。 三 顧寧人言:「《三百篇》無不轉韻者。唐詩亦然。惟韓昌黎七古,始一韻到底。」余按《文心雕龍》云:「賈誼、枚乘,四韻輒易,劉歆、桓譚,百韻不遷:亦各從其志也。」則不轉韻詩,漢、魏已然矣。 四 今詩稱「篇什」者,本《左傳》所謂「以什其車,必克」之義。「什」者,十人為耦也。《國風》詩少,可以同卷;《雅》、《頌》篇多,故每十為卷,而即以卷首之篇為什。 五 晏子以二桃殺三士,事本荒唐;後人演為《梁父吟》,尤無意味。而孔明好吟之,殊不可解。秋胡一妒婦,劉知幾《史通》詆之甚力。乃樂府外,前人又有詩云:「郎心葉蕩妾冰清,郎說黃金妾不應。若使偶然通一語,半生誰信守孤燈」 六 楊用修笑今之儒者,皆宋儒之應聲蟲。吾以為孔穎達真鄭康成之應聲蟲也。最可笑者,鄭注「曾孫來止,以其婦子」,以「曾孫」為成王,「婦子」為王後太子。王肅非之云:「勸農不必與王後太子同行。」而孔穎達以為:「聖賢所訓,與日月同懸。」其識見之謬如此,安得不誤認王世充為真主乎 七 安徽方伯陳密山先生,諱德榮,人淳樸而詩極風趣。每瞻園花開,必招余游賞,不以屬吏待。適階下蟻鬥,公用扇拂之,作詩云:「退食展良覿,逍遙步深院。樹根見群蟻,紛紛方交戰。呼童前布席,拂以蒲葵扇。頃刻緣草根,求穴各奔竄。伊有記事臣,載筆應上殿。大書某日月,兩軍正相見。忽然風揚沙,師潰互踏踐。收隊各依壘,蓄銳更伺便。人生亦惈蟲,擾擾盈赤縣。嗜欲各有求,情偽遞相煽。吞噬蠢然動,吉凶見常變。豈無飛仙人,乘鸞注遐盼」余按宋人詩云:「瞧螟殺敵蚊眉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裏鬥英雄」即此意也。先生《郊行》云:「芳園青草綠離離,好是人家祭掃時。何處紙錢燒不盡,東風吹上野棠枝」又,《女兒曲》云:「睡眼朦朧春夢覺,不知額上有梅花。」 八 魯星村《得雨》詩云:「一雨人心定,歌聲四野聞。」何南園《春雨》詩云:「芳草不知春,—一雨猛然省。」曹澹泉《偶成》云:「東風力尚微,一雨眾山綠。」同用「一雨」二字,俱可愛。 九 福建鄭王臣,為蘭州太守,年未六十,以弟喪乞病歸。《留別寅好》云:「畏聞使過頻移疾,懶答人言但托聾。」《閨情》云:「最憐待月湘簾下,銀燭煙多怕點燈。」俱暗用故事,使人不覺。杭堇浦題其《歸來草》云:「東京風俗由來厚,每為期功便去官。陳實、譙玄吾目汝,蓴鱸人錯比張翰。」「東皋舒嘯複西疇,人較柴桑更遠游。《七錄》異時標別集,竟應題作鄭蘭州。」在隨園小住,一日,買書兩船,打槳而去。 一O 湖州徐溥雨亭,在金陵為人司織局;每吟詩,與機聲相和。《錢塘竹枝》云:「芳心脈脈夜迢迢,郎在江南第幾橋欲寄尺書寫腸斷,西湖只恨不通潮。」「落盡楊花郎未歸,空煩刀尺制羅衣。人前怕卷珠簾看,蝴蝶一雙相對飛。」《虎丘題壁》云:「好景半藏峰頂寺,美人多住水邊樓。」 一一 常熟王介祉之弟,名岱,字次岳,能繼其家風。宿隨園見贈云:「貧分鶴俸還留客,老惜鴻才尚著書。」其他句云:「片雨前村過,微雲半嶺陰。」「故山解慰歸人望,隔水先迎一髻青。」《清明》云:「忽忽春光過半時,浴蠶天氣雨如絲。無端柳色侵書幌,憶著河橋折處枝。」 一二 錫山鄒世楠過孟廟,夢懸對句云:「戰國風趨下,斯文日再中。」覺而異之。遍觀廊廡,無此十字。後數年過蘇州,得黃野鴻集讀之,乃其集中句也。豈孟子愛之,而冥冥中書以自娛耶田實發《題孟廟》云:「孔門功冠三千士,周室生虛五百年。」似遜黃作。黃以論詩忤沈歸愚,故吳人多擯之。然其佳句,自不可掩。《夜歸》云:「兒童喧笑各紛紛,未解燈前刺繡紋。夜半醉歸人不覺,叩門獨有老妻聞。」 一三 在都,餘與金質夫文淳、裘叔度日修居最相近。金棋劣於裘,而偏欲饒裘。金移居,裘以詩賀云:「追趨秘閣兩年餘,一日何曾賦索居雪苑對裁新著稿,風簾同校舊抄書。吟筒惠我寧嫌數,棋局饒人實自譽。早有聲華傳白下,故知名士定無虛。」餘作七古一首,中四句云:「我願同年如春樹,枝枝葉葉相依附。不願同年如落花,鸞漂鳳泊飛天涯。」裘讀而嘆曰:「子才終竟有性情。」嗚呼!此皆四十年前事。今裘官至尚書,聲施赫奕;而質夫為太守,兩遭罪遣,謫戍以死。豈亦如花之飛茵飛溷,各有前因耶金死後,餘搜其遺詩,了不可得;僅得其《游張園》云:「綠楊門外板橋橫,新水如船接岸平。三月春寒花尚淺,一簾煙重雨初成。欹危瘦竹扶衰步,高下疏畦入晚晴。莫便酒闌催晚棹,野懷吾欲與鷗盟。」《偶成》云:「一蟲吟到曉,兩客淡無言。」 一四 閻百詩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韻。《毛詩》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焦氏《筆乘》載:古人「下」皆音「虎」:《衛風》云:「於林之下」,上韻為「爰居爰處」;《凱風》云:「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云:「至於岐下」,下云:「率西水滸」。「服」皆音「迫」:《關雎》云:「寤寐思服」,下韻為「輾轉反側」;《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為「不稱其服」;《離騷》云:「非時俗之所服」,下句為「依彭咸之遺則」。「降」皆音「攻」:《草蟲》云;「我心則降」,下句為「憂心忡忡」;《旱麓》云:「福祿攸降」,上韻為「黃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車》云:「顏如舜英」,下句為「佩玉將將」;《楚詞》云:「華採衣兮若英」,下句為「爛昭昭兮未央」。「風」皆讀「分」:《綠衣》云:「淒其以風」,下句為「實獲我心」;《晨風》云:「鴕彼晨風」,下句為「鬱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風」,下句為「以慰其心」。「憂」皆讀「口要」:《黍離》云:「謂我心憂」,上句為「中心搖搖」;《載馳》云:「我心則憂」,上句為「言至於漕」;《楚詞》云:「思公子兮徒離憂」,上韻為「風颯颯兮本蕭蕭」。其他則「好」之為「吼」,「雄」之為「形」,「南」之為「能」,「儀」之為「何」,「宅」之為「托」,「澤」之為「鐸」: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見。「風」字,《毛詩》中凡六見,皆在「侵」韻,他可類推。朱子不解此義,乃以後代詩韻,強押《三百篇》,誤矣!至於「委蛇」二字有十二變,「離」字有十五義,「敦」字有十二音:徐應秋《談薈》言之甚詳。 一五 王氏《續通考》言:「唐武夷山人吳械深惡沈約、周頤之韻,以為穿鑿無理。乃稽考《毛詩》、《周易》、《尚書》,而別為韻書,分『麻』『遮』、『歸』『飛』為二,合『東』『冬』、『江』『陽』為一。」予以為此《洪武正韻》之先聲也。然積習已久,雖帝王之力,尚不能挽;況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三人。商鞅廢井田而天下怨,王莽複井田而天下怨。一改舊習,人以為怪。從前解經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鄭。今之經解,專宗程、朱,亦《詩韻》類耳。 一六 山左朱文震,字青雷,在慎郡王藩邸;善畫,能詩,兼工篆刻。偶宿隨園,為鐫小印二十餘方。餘驚其神速。君笑曰:「以鐵畫石,何所不靡凡遲遲雲者,皆故作身份耳。」記其《紅橋晚步》云:「西風開遍野棠花,垂柳絲絲數點鴉。多少畫船歸欲盡,夕陽偏戀玉鉤斜。」《過揚子江》云:「笑對篷窗酒一罌,黃梅時節恰揚齡。憑君說盡風波惡,貪看金、焦漫不聽。」《雨霽》云:「雨霽碧天闊,夕陽蟬複吟。偶然行樹下,餘點濕衣襟。」 一七 楊公子搢,父笠湖公,刺邛州。公子自任上歸,其弟蓉裳索蜀中土宜。公子贈蜀椒、雅蓮,附詩云:「宦久並無囊,土物置何許且開藥籠看,贈子辛與苦。」有《雨後》一聯云:「坐吹紫玉樹聲雜,行近白蓮人影香。」《漁父詞》云:「若使樵青絕世,閒身願作漁童。」 一八 隨園西有放生庵。余偶至其地,見僦居一寒士,衣敝履穿,幾上有詩稿,題是《夏日雜吟》,云:「香焚寶鴨客吟哦,萬軸牙簽手遍摩。此事未知何日了,著書翻恨古人多。」餘驚問姓名。曰:「丁珠,字貫如,懷寧人,訪親不值,流落於此。」因小有饋贈,勸其攻詩。作札,薦與安慶太守鄭公時慶。鄭拔作府案首入學,次年即舉鄉試。記其《遣懷》云:「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後。一十二萬年,汝我皆無有。等我再來時,還後古人否」《詠淮陰侯》云:「淮陰當窮時,乞食一餓殍。及其封王後,被誅尤草草。窮不能自保,達不能自保:萬古稱人傑,為之一笑倒。」陳古漁尤愛其「江心浪險鷗偏穩,船裏人多客自孤」之句。 一九 乙酉鄉試,徽州汪秀才廷防,以詩受業。《路過淳安》云:「扁舟一葉枕江濱,邑小如村俗尚淳。出郭千家圍竹木,浪游五日識風塵。雲垂有腳疑成雨,水落無聲欲斷津。僂指故園歸信早,天涯極目倚閭人。」俄而竟以丁憂歸。 二O 盧抱經學士,有《張遷碑》,拓手甚工。其同年秦澗泉愛而乞之,盧不與。一日,乘盧外出,入其書舍,攫至袖中。盧知之,追至半途,仍篡取還。未半月,秦暴亡。盧往奠畢,忽袖中出此碑,哭曰:「早知君將永訣,我當時何苦如許吝耶今耿耿於心,特來補過。」取帖出,向靈前焚之。予感其風義,為作詩云:「一紙碑文贈故交,勝他十萬紙錢燒。延陵挂劍徐君墓,似此高風久寂寥。」 二一 盧抱孫先生轉運揚州,名流畢集,極東南壇坫之盛。己卯十月,餘飲署中,見其少子謨,年甫十五六,玉雪可念。後三十年,家籍沒矣。公子雖舉孝廉,而飄泊無歸。《上渤海公》二首,云:「城旦餘生剩藐孤,十年飄泊到江湖。桐花久墮懷中羽,香飯誰拋屋上烏踽踽葛衣留凍骨,棲棲蹇足耐征途。年來雞鶩同爭食,不是當年小鳳雛。」「拂拭知誰眼獨青縭徙弱鳥許梳翎。量來碧海輸愁淺,嗅到黃粱感涕零。將母誰憐棲逆旅忍飢猶勉誦殘經。簫聲吹徹吳門市,敢望山陽舊雨聽」 二二 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學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費心;肯用典,方去讀書。 二三 寶山範秀才起鳳,字瘦生,有詩癖。詠《梅》云:「微月雲際升,獨鶴踏花影。」又:「風急眾香齊渡水,夜深孤月獨當天。」皆可喜也。萬華峰應馨贈云:「瘦真同鶴立,命若與仇謀。」其困躓可想。《送別》云:「酒惟可化當前淚,詩尚能傳別後情。」詠《桃源》云:「樹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避地不知誰日月,成仙可惜廢君臣。」範後遭奇禍,竟得脫免,終落托以死。 二四 吳下進士蘇汝礪,宰黃陂。有句云:「水面星疑落,船頭樹似行。」與宋人「山遠疑無樹,湖平似不流」相似。吾鄉王麟徵有句云:「鳥翻仍戀樹,波定尚搖人。」與宋人「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相似。李鐵君:「斗禽雙墮地,交蔓各升籬。」與唐人「驚蟬移別樹,鬥雀墮閒庭」相似。 二五 詩情愈癡愈妙。紅蘭主人《歸途贈朱贊皇》云:「大漠歸來至半途,聞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夢,夢裏逢君見我無」許宜嫫《寄外》云:「柳風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飛著翅難。除是今宵同入夢,夢時權作醒時看。」 二六 吳竹橋太史見訪湖上,贈詩,有「湖氣逼人將上樓」之句。範瘦生《觀梅太湖》亦云:「湖光都欲上樓來。」兩意相同。吳《題揚州天寧寺》云:「鈴聲得露清如語,塔勢隨雲遠欲奔。」尤妙。 二七 歐公學韓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韓:此八家中所以獨樹一幟也。公學韓詩,而所作詩頗似韓:此宋詩中所以不能獨成一家也。 二八 七律始於盛唐,如國家締造之初,宮室粗備,故不過樹立架子,創建規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網戶罘恩,尚未齊備。至中、晚而始備,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挾天子以臨諸侯;於是空架雖立,而諸妙皆捐。《淮南子》曰:「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二九 朱竹君以學士降編修,分校得老名士程魚門,京師傳為佳話。歿後,張中翰塤哭以一律,後四句云:「丹腕書銘前學士,青山送葬老門生。從今前輩無人哭,拼與先生淚盡傾。」瘦銅詩多雕刻,而此獨沉著。 三O 鄭板橋愛徐青藤詩,嘗刻一印云:「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童二樹亦重青藤,《題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無七子,豈知身後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燈傳鄭燮,甘心走狗列門牆。」 三一 二樹名鈺,山陰詩人。幼時,女史徐昭華抱置膝上,為梳髻課詩;及長,少所許可。獨於隨園詩,矜寵太過。奈從未謀面。今春在揚州,特渡江見訪。適余游天台,相左。嗣後,寄聲欲秋間再來。餘以將往揚州,故作札止之。旋為他事滯留。到揚時,則童已歿十日矣。聞其臨終時,簾開門響,都道餘之將至也。故餘入哭,作挽聯云:「到處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鑒;特來訪戴,恨我偏遲十日期。」童病中夢二叟,自稱紫閣真人、浮白老人,手牽鶴使騎。童辭衣裝未備。真人曉以詩曰:「昔從赤身來,今從赤身去。一絲且莫挂,何論麻與絮不若五銖衣,隨風自高舉。」童答云:「多謝群真招我歸,殷勤持贈五銖衣。相從化鶴吾真願,要傍先人隴上飛。」吟畢,求寬期。紫閣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二樹臨終,滿床堆詩,高尺許;所以殷殷望餘者,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餘感其意,為編定十二卷、作序外,錄其《黃河》云:「一氣直趨海,中含萬古聲。劃開神禹甸,橫壓霸王城。幾見榮光出,剛逢徹底清。浮槎如可借,應犯斗、牛行。」《金山》云:「三山名勝豈尋常彼岸居然一葦航。重疊樓台知地少,奔騰江海覺天忙。梵音只許魚龍聽,佛面時分水月光。回首蓬萊應不遠,幾聲長嘯極蒼茫。」五言如:「落花隨棹轉,隔樹看山移。」「蟻閒緣水過,蜂健負花歸。」「山遠雲平過,天空月直來。」《觀潮》云:「一氣自開闢,眾星相動搖。」《齒落》云:「無煩重漱石,所恨不關風。」七言如:「秋聲如雨不知處,落月帶霜還照人。」「風梅落紙畫猶濕,松雪撲弦琴一鳴。」「客感每從孤館集,老懷常覺暮秋多。」「茶聲響雜花梢雨,簾影晴通竹塢煙。」「詎有庚寅同正則敢誇丁卯是前生。」「花猶解媚開如笑,水不忘情去有聲。」皆可傳也。二樹畫梅,題七古一篇,疊「須」字韻八十餘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疊韻,而見此詩,不覺嘆絕。易簀時,令兒扶起,畫梅贈我。梅成,題詩三句,而氣絕矣。餘裝潢作跋,傳子孫,以表不識面之交情,拳拳如此。 三二 蕪湖觀察張茝亭先生,性耽風雅,工詩善書。有《散步》一首云:「霜林落葉點人衣,散步郊原趁夕暉。禾熟更經新雨潤,雀馴常傍舊簷飛。餘霞近水添紅艷,遠岫排空接翠微。洗卻纖塵天宇近,閒吟不覺帶星歸。」乙酉秋,來江寧監試。餘以竹葉裹粽饋之,附詩云:「勸公莫負便便腹,不嚼紅霞嚼綠雲。」公和云:「倘得攜筇親奉訪,管教嚼盡嶺頭云。」漢軍董元鏡,在京師市上買端硯,中有黃氣一縷,即《硯譜》中所謂「黃龍」也。旁題云:「雖有虹貫日,竟無客入秦。可憐易水上,愁殺白衣人。」 三四 尹文端公於近體詩,推敲最細。嘗招陳太常星齋、申副憲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論詩刻,待客豐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詩律傷嚴似寡恩。」 三五 唐有無名氏詩云:「烈風拔大樹,未拔根已露。上有寄生草,依依猶未悟。」明季國事危矣,姚雪庵大司馬在朝,有友畫猴兒抱藤眠枯樹上寄之,題云:「猴兒要醒而今醒,莫待藤枯樹倒時。」 三六 白門張啟人句云:「書為重看多折角,詩因待酌暫存雙。」陳古漁亦有句云:「卻恐好書輕看過,折將餘頁待明朝。」 三七 桐城張文端公,賀同館翰林某新婚云:「坐對玉人無辨處,只分雲鬢與花鈿。」可想見其人之美。餘,故史文靖公門生,而其子抑堂少司馬,則兒女親家也。壬寅二月,訪抑堂於溧陽,席間出文靖公《玉堂歸娶圖》,命題。畫美少年騎馬、行親迎禮於揚州許氏。事在康熙庚辰,公才十九歲,至今八十餘年矣。抑堂笑謂餘曰:「親家當日亦系翰林歸娶。何不歸娶人題《歸娶圖》乎」卷中前輩詩之最佳者:郭元鐱云:「彩燈十道簇香輪,花滿游纓踏路塵。似有路人傳盛事,公然許史是天親。」徐葆光云:「華燈夾道擁鳴騶,詔許乘鸞衣錦游。十里珠簾春盡卷,誰家少婦不登樓」蔣仁錫云:「宴罷紅綾樂事賒,翩翩走馬帽簷斜。似聞卻扇先私語,誰奪迎門利市花」餘題四絕,末一首云:「愧作彭宣拜後堂,絕無衣缽繼安昌。算來只有歸迎事,曾學黃粱夢一場。」 三八 人問:「妓女始於何時」餘云:「三代以上,民衣食足而禮教明,焉得有妓女惟春秋時,衛使婦人飲南宮萬以酒,醉而縛之。此婦人當是妓女之濫觴。不然,焉有良家女而肯陪人飲酒乎若管仲之女閭三百,越王使罷女為士縫衽:固其後焉者矣。」戴敬咸進士,過邯鄲,見店壁題云:「妖姬從古說叢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麻真蔽野,肯行多露夜深來」用意深厚,惜忘其姓名。 三九 霞裳從余游琴溪歸。次日,同游之盛明經複初以二律見投。餘問:「盛公何句最佳」霞裳應聲云:「惟『赤鯉去千載,青山留一峰』。」餘曰:「然。果近太白。」後三日,路遇雨。霞裳曰:「偶得『雨過濕雲忙』五字。」餘極稱其得雨後云走之神,代作出句云:「風停乾鵲噪。」家春圃觀察曰:「『噪』字對不過『忙』字,為改『喜』字。」霞裳《過鄱陽湖》云:「風能扶水立,雲欲帶山行。」亦佳。 四O 餘在安慶許司獄席上,見小伶扇上畫一白頭翁,題曰:「山中一只鳥,獨立心悄悄。所歡胡不來相思頭白了。」又《題蠟嘴鳥》云:「世味嚼來渾似蠟,莫教開口向人啼。」 四一 高文端公第七公子,字雨亭,從京師寄小照索題:畫美少年,著縑單衣,坐松石上。餘題就寄去,而公子死矣。其弟廣德搜其遺稿,屬餘為序。錄其《七夕》一首,云:「女伴穿針乞巧時,半彎新月動相思。天邊星宿人間客,一樣明朝有別離。」詠《柳》云:「柳色連溪碧,依依傍玉台。門前無知己,青眼為誰開」又:「懷人隨夢去,隔世帶愁來。」皆不似富貴人語。 四二 有某以詩見示,題皆「雁字」、「夾竹桃」之類。餘謂之曰:「尊作體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後有葵菹螈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廈,而後有曲室密廬之備。似此種題,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終不可開卷便見。韓昌黎與東野聯句,古奧可喜。李漢編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 四三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四四 甬東顧鑒沙,讀書伴梅草堂,夢一嚴裝女子來見,曰:「妾月府侍書女,與生有緣。今奉敕賚書南海,生當偕行。」顧驚醒,不解所謂。後作官廣東,於市上買得葉小鸞小照,宛如夢中人,為畫《橫影圖》索題。錢相人方伯有句云:「怪他才解吟詩句,便是江城笛裏聲。」余按:小鸞粵人,笄年入道,受戒於月朗大師。佛法;受戒者,必先自陳平生過惡,方許懺悔。師問:「犯淫否」曰:「征歌愛唱《求凰曲》,展畫羞看《出浴圖》。」「犯口過否」曰:「生怕泥污嗤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犯殺否」曰:「曾呼小玉除花虱,偶挂輕紈壞蝶衣。」 四五 餘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餘只愛朱亦接《春晚書懷》云:「春當三月原如客,人過中年欲近僧。」沈菊人一聯云:「雙雀露濃移別樹,孤螢風靜引歸人。」福建女子林氏《賀黃莘田重赴鹿鳴》云:「丹桂花開六十秋,振衣人到廣寒游。嫦娥細認曾相識,前度人來竟白頭。」 四六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於外者,可以驚四筵,不可以適獨坐。」斯言也,餘頗非之。文章非比陰德,不求人知。景星慶雲,明珠美玉,誰不一見即知寶貴哉吟蛩唧唧,囈語愔愔,彼雖自鳴得意,豈足傳之不朽得之雖苦,出之須甘;出人意外者,仍須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況四座之驚,有知音,有不知音;獨坐之適,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論。 四七 司空表聖論詩,貴得味外味。餘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鄉黨》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能詩者,其勿為三日後之祭肉乎! 四八 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語。餘以為: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竟有明窗淨幾,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後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暴富兒自誇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械窬於大門,設尊罍於臥寢:徒招人笑。吳西林云:「詩以意為主,以辭採為奴婢。苟無意思作主,則主弱奴強;雖僮指乾人,喚之不動。古人所謂詩言志,情生文,文生韻: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好疊韻,是因韻而生文;好和韻,是因文而生情。兒童鬥草,雖多亦奚以為!」 四九 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棄舍。「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6曠香」也,而「芳」字不響: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游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布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為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儒,坐華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J 五O 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餘《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只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餘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五一 王夢樓云:「詞章之學,見之易盡,搜之無窮。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遁而窮經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詞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於決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長,孜孜不及,焉有餘功,旁求考據乎」予以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縱一橫而已。鄭、馬主縱,崔、蔡主橫,斷難兼得。余嘗考古官制,撿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或問;「兩家孰優」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後有書;有書而後有考據。著述始於三代『六經』,考據始於漢、唐注疏。考其先後,知所優劣矣。著作如水,自為江海;考據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謂聖』,詞章是也;『述者之謂明』,考據是也。」 五二 餘任江寧時,送尹文端公移督廣州,云:「天上本無常照月,人間還有再來春。」未五年,果仍督江南。 五三 元相稱韓舍人詩:「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韓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語橫空,而元相以此二聯稱之。此中消息,非深於詩者不知。 五四 懷古詩,乃一時興會所觸,不比山經、地志,以詳核為佳。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搜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處。因告之曰:「古人懷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詠懷古跡》;一首武侯,一首昭君,兩不相羼也。劉夢得《金陵懷古》,只詠王涪樓船一事,而後四句,全是空描。當時白太傅謂其『已探驪珠,所餘鱗甲無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豈王溶一事而劉公胸中,豈止曉此一典耶」 五五 松江有徐媛者,十峰先生之女。黃石牧太史述其《續繡餘集》一絕云:「仰視天無星,俯視月如霜。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長。」其母張夫人能詩,所云《續繡餘》者,以母夫人先有此集名也。 五六 黃石牧太史未遇時,館於青浦盛氏。範笏溪先生訪之,為閽人所阻,懊惱而返。華亭至青浦,已百里矣。黃知之,深不自安。贈詩云:「高鴻渺渺過無跡,凡鳥匆匆去未題。妒殺綠楊絲萬縷,曾牽範舸在長堤。」後海寧陳文簡公延石牧於家,範所薦也。範於黃為先輩。範卒後,黃為序其《四香樓詩集》,而述其在葉忠節公席上《贈欠山》詩云:「有客夜歸迷舊路,隔村樹黑遠疑山。」 五七 餘幼時家貧,除「四書」、「五經」外,不知詩為何物。一日,業師外出,其友張自南先生攜書一冊,到館求售,留札致師云:「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見之,語先慈曰:「張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詞哀如此,急宜與之。留其詩可,不留其詩亦可。」予年九歲,偶閱之,如獲珍寶:始《古詩十九首》,終於盛唐。伺業師他出,及歲終解館時,便吟詠而摹仿之。嗚呼!此余學詩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五八 阮亭尚書自言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此五戒,與餘天性若有暗合。 五九 甲辰秋,餘在廣州,有傳蔣苕生物故者。未幾,接苕生手書,方知訛傳。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獻喬明府。李喜,《口號》一絕云:「狂生有待兩公裁,未便先期一嶽摧。豈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李心折袁、蔣兩家詩,與趙雲松同癖。 六O 餘在桂林,淑蘭女弟子偶過隨園,題壁見懷云:「為訪桃源偶駐車,仙雲何處落天涯喜看幾筆簪花字,猶領春風護絳紗。」「幾度蒙招未得過,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關學得嵇康懶,半為風多半病多。」 六一 戊辰秋,餘宰江寧,將乞病歸;適長沙陶士橫方伯調任福建;路過金陵,謂餘曰:「子現題升高郵州,憲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於賢者也。」餘雖未從其言,而至今感其意。甲辰在廣州,遇方伯之孫,誦乃祖《買書歌》曰:「十錢買書書半殘,十錢買酒酒可餐。我言舍酒僮曰『否』,咿唔萬卷不療飢。斟酌一杯酒適口,我感僮言意良厚。酒到醒時愁複來,書堪咀處味逾久。淳於豪飲能一石,子建雄才得八斗。二事我俱遜古人,不如把書聊當酒。雖然一編殘字半蠹魚,區區蠡測我真愚!秦灰而後無完書。」 六二 同年李湖,字又川,巡撫廣東,以清嚴為政。輿人歌云:「廣東真樂土,來了李巡撫。」聖眷甚隆,而積勞成疾。薨時,香亭往送入殮,見公面目手足作黃金色,光耀照人,亦一奇也!巡撫貴州,《入境口號》云:「雙旌遙指貴陽城,紫蓋紅旗夾道迎。自愧書生當重任,不知何以報升平。」 六三 周櫟園論詩云:「學古人者:只可與之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現形。」至哉言乎! 六四 乙丑,餘宰江寧。有張漱石名堅者,持故人陳長卿札,求見,贈云:「他年霖雨知何處記取煙波有釣徒。」後歲丙子,同楊洪序來隨園,年七十餘,喜所居不遠,月下時時過從。別三十年,杳無音耗。丙午二月,過洪武街,遇老人,乃其子也;方知先生八十三歲,委化陝中。為黯然者久之。次日,其子抱先生全集,屬為點定。《偶成》云:「細雨瀟瀟欲曉天,半床花影伴書眠。朦朧正作思鄉夢,隔院棋聲落枕邊。」鄂文端公為蘇藩司,選《南邦黎獻集》,擢君第三。 六五 苕生攜婦游攝山,餘寄詩調之。苕生答云:「樵夫汲婦互穿雲,老佛低眉苦不分。客路偶然攜眷屬,游蹤未必感星文。漫勞史筆傳佳語,卻被山靈識細君。誰與洪崖描小影鹿皮冠伴水田裙。」 六六 餘得紹興十八年《題名碑》,朱子乃五甲進士也。王葑亭中翰戲題云:「若使當時無五甲,先生也合落孫山。」朱子小名沈郎,亦載碑中。 六七 武將能詩,皆由天授。劉大刀名挺,本姓龔,湖廣人。其七世孫某來作江寧都司,誦其先人遺句云:「剪發接韁牽戰馬,拆袍抽線補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淚,灑上云藍紙不知!」戚繼光亦有警句云:「風塵已老塞門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鬢,明朝不是鏡中人!」 六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為太常寺卿。餘鴻詞報罷後,袖詩走謁。公奇賞之。次日,即托其西席朱君佩蓮道意,欲以從女見妻。餘以聘定辭,公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見公《贈關廟瑞公上人》一律云:「何因來古寺冷落二年羈。性拙宜僧樸,身危仗佛慈。險夷無定象,夢幻有醒時。一笑成今別,前途最汝思。」紙尾注云:「甲子冬,緣事來肇慶,羈棲二年。今丙寅夏,將之任山左,賦詩留別。」蓋公任廣西方伯時,待鞫到此所作;後巡撫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壽終。名綏祖,揚州人。 六九 餘過永州,時值冬月,遠望禿樹上立數鷺鷥,疑是木蘭花開,方憶戴雪村先生「高湍散作低田雨,白烏棲為遠樹花」二句之妙。 七O 周元公云:「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余讀公詩云:「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然則元公之言信矣。 七一 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句,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裏望蓬萊」,荊公改「雲裏」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云:「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七二 余游南嶽,往謁衡山令許公。其僕人張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許,見餘名紙,大喜,奔告諸幕府,以得見隨園叟為幸。既而許公招飲,命彬呈所作詩,有「湖邊芳草合,山外子規啼」、「遠岫碧雲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之句:果青衣中一異人也。性無他嗜,酷好吟詠:主人賞婚費,乃不聘妻,而盡以買書。 七三 全祖望字謝山,以丙辰春闈先入詞館,故九月間不與鴻博之試。丁巳散館外用,謝山不樂,賦詩呈李穆堂侍郎云:「生平坐笑陶彭澤,豈有牽絲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幾何待督郵來」有乩,仙傳謝山為錢忠介公後身者,故有《舉子》詩云:「釋子語輪回,聞之輒加嗔。有客妄附會,云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於我乃前身。一笑妄應之,燕說謾云云。」按謝山年三十六,方娶滿洲學士春台之女,逾年舉子。時忠介公後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賀。謝山驚曰:「何知之神耶」芍亭曰:「夜來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揚言曰:『謝山得子。』故來賀耳。」此事,朱心池為餘言之。餘悔在都見謝山時,不曾一問。 七四 餘在粵,自東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東一人。」山西者,普寧令折君遇蘭,字霽山;山東者,岑溪令李君憲喬,字義堂。二人詩有風格,學有根柢,皆風塵中之麟鳳也。折君見贈五首,錄其二云:「南國多芙蓉,北地饒冰雪。風土固自殊,氣類有差別。如何邂逅間,投契若符節蘭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悅。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說。」「經年廢吟詠,對客類喑啞。豈無風人懷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只字精搜羅,篋衍重包裹。敬宗詎不聰能知世有我。自慚苦窳姿,一顧成碩果。於我雖無加,益以成公大。誰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李君於餘起行時,道送不及,到泉州後寄詩云:「岸邊雙樹林,來對兀沉沉。挂席去已遠,別醪空自斟。煙寒過客少,江色暮樓深。誰識此時際,寥寥千載心」《湘上》云:「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皆高淡可喜。 七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號蓉塘,四川詩人,時來見訪。錄其《雪後寄施南田》云:「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處,清影兩蕭然。忽發山陰興,思乘訪戴船。風濤夜未息,目斷小姑前。」他如:「遠夢搖孤榜,殘星落酒旗。」「野鷗時避槳,旅雁自為群。」李松圃郎中稱其詩有奇氣。信然。 七六 金陵閨秀陳淑蘭,受業隨園,繡詩見贈云:「儂作門生真有幸,碧桃種向彩雲邊。」張秋崖孝廉見而和云:「書生未列扶風帳,慚愧佳人賦彩雲。」秋崖詩筆清雅,《鄴城九日》句云:「楓葉落殘孤閣雨,菊花開盡故鄉心。」 七七 明鄭少穀詩學少陵,友林貞恆譏之曰:「時非天寶,官非拾遺,徒托於悲哀激越之音,可謂無病而呻矣尸學杜者不可不知。 七八 康熙間,杭州林邦基妻曾如蘭能詩。邦基死,招之相從。曾矢之曰:「有如皎日。」後立其兄子光節,葬畢舅姑,吞金而亡。吟詩曰:「鏡裏菱花冷,三年淚未幹。已終姑舅老,複咽雪霜寒。我自歸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盤桓。」一時和者數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錢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駢語慰留之,竟不從而死。可謂從容之至矣! 七九 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亦猶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統自居,謂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無一人知道者。吾誰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謂唐以後無詩,即宋儒習氣語。倘有好事者,學其附會,則宋、元、明三朝,亦何嘗無初、盛、中、晚之可分乎節外生枝,頃刻一波又起。《莊子》曰:「辨生於末學。」此之謂也。 八零 餘引泉過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隔數年,改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戶流。」孔南溪方伯見曰:「求工反拙,以實易虛,大不如原本矣!」餘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憶四十年來,將詩改好者固多,改壞者定複不少。 八— 詩人用字,大概不拘字義。如上下之「下」,上聲也;禮賢下士之「下」,去聲也。杜詩:「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又:「朝來少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是借上聲為去聲矣。王維:「公子為贏停四馬,執轡愈恭意愈下。」是借去聲為上聲矣。 八二 時文之學,有害於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余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於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餘曰:「是也。」郭甚喜,自誇眼力之高。後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餘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於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餘曰:「然則今之工於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今之時文之謂也。」 八三 前朝番禺黎美周,少年玉貌,在揚州賦《黃牡丹》詩。某宗伯品為第一人,呼為「牡丹狀元花主人」。鄭超宗,故豪士也,用錦輿歌吹,擁「狀元」游廿四橋。士女觀者如堵。還歸粵中,郊迎者千人。美周被錦袍,坐畫舫,選珠娘之麗者,排列兩行,如天女之擁神仙。相傳:有明三百年真狀元,無此貌,亦無此榮也。其詩十章,雖整齊華贍,亦無甚意思。惟「窺浴轉愁金照眼,割盟須記赭留衣」一聯,稍切「黃」字。後美周終不第,陳文忠薦以主事,監廣州軍,死明亡之難。《絕命詞》云:「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複厭,心苦肉不甜。」一時將士為之隕涕。此外,尚有「蓮花榜眼」,其詩不傳。 八四 廣西岑溪縣最小且僻,有諸生謝際昌者,送其邑宰李少鶴云:「官貧歸棹易,民愛出城難。」此生可謂陽山之區冊矣。或《贈查聲山宮詹》云:「地高投足險,恩重乞身難。」 八五 甲戌春,餘與張司馬蕓墅游棲霞,見僧雛墨禪,才七歲。其時,山最幽僻,游者絕稀,惟揚州商人構靜室數間,春秋一到而已。自尹文端公請聖駕巡幸,乃增榮益觀。方修葺時,餘屢從公游,有「山似人才搜更出」之句。其時墨禪漸長成,花前燈下,時時以一聯相示。隨入京師。別十餘載,丁未秋相見於紫峰閣下,則年已三十九矣。追談往事,彼此愴然。誦其《盤山》詩云:「偶來浮石上,疑是泛滄浪。一鳥墮寒翠,千峰明夕陽。無人垂釣去,有約看雲忙。即此愜真賞,蕭然世慮忘。」其他如:「樹隨崖腳斷,山到寺門深。」「月白鳥疑晝,山空樹欲秋。」「樹偏饒曲折,僧不礙逢迎。」皆可愛也。相別又一年,遽示寂而去。 八六 尹公三次迎鑾。幽居庵、紫峰閣諸奇峰,皆從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所用朱龍鑒、莊經畬、潘涵等州縣官,皆一時名士。又嫌攝山水少,故於寺門外開兩湖,題曰「彩虹」、「明鏡」。餘戲呈詩云:「尚書抱負何曾展展盡經綸在此山。」 八七 揚州四十年前,平山樓閣寥寥,溝水一泓而已。自高、盧兩榷使,費帑無算,浚池簣山,別開生面,而前次游人,幾不相識矣!劉春池有句云:「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八八 山陰陶篁村得汪氏舊莊於葛嶺下,葺而新之,自云:「詩不能寫者,付之於畫;畫不能寫者,付之於詩。」號曰泊鷗山莊。題云;「高士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四詩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養馬,如催租人敗興一般。 八九 永州太守王蓬心,為麓台司農之後,工詩畫。余游南嶽,過永州,與其子訪愚溪、鈷母潭諸處;夕歸,太守出小像索詩,而自畫《芝城話舊圖》見贈。題云:「一別東吳思舊雨,重來南楚鬢添霜。談天猶是蘇玉局,縮地難逢費長房。江水悠悠不知遠,山風習習漸加涼。兩人情態都如昨,作畫吟詩愛夜長。」彼此落筆時,各挑燈倚幾。蓬心笑謂餘曰:「此夕光景,可似五十年前,同赴童子試耶」記其書齋對聯云:「豈易片言清積牘;還留一息理殘書。」 九O 沈子大先生,夢至一處:上坐二儒者,皆姓周;素不識面,笑向沈云:「『羲畫破天煩妹補』,君可對之。」沈沉吟良久,忽唐孫華太史從外來,曰:「我代對『羿弓饒月待妻奔』,何如」兩周為之拍手。唐字實君,沈之業師也。 九一 陳古漁嘗為餘誦「馬過聞沙響,拖霜看雁飛」之句,余甚愛之。後知是曲沃詩人秦紫峰明府所作。紫峰有句云:「看花須看花盛時,盛時難再花亦知。」尤妙。紫峰與客觀方竹,客戲云:「世有方竹無方人。」紫峰曰:「有。」問:「何人」曰:「子貢。」問:「何以知之」曰「《論語》云:『子貢方人。」』 九二 吾鄉金長儒先生以時文名,世不知其能詩也。有人為述其《禹廟》云:「授笈儼陪蒼水使,奉香猶剩白頭僧。」《晚步》云:「打頭黃葉忽飄墜,知是隔林松鼠來。」 九三 梅耦長詠《綠梅》云:「聞說綠珠真絕世,我來偏見墜樓時。」歸安有五亭山人者,姓吳,名斯洺,詠《桐子》云:「墮地綠珠人不見,至今但覺畫樓高。」二詩相似。又,《嘲牡丹》云:「蝶使蜂媒齊用力,萬花叢裏看擒王。」可雲奇絕。 九四 乾隆己未,餘乞假歸娶,諸公卿有送行詩冊,題簽者為吳江陸虔石先生。今五十餘年矣。甲辰,其子朗夫,巡撫湖南。餘從西粵過長沙,中丞款接甚殷,云:「當初先人題簽時,我年才十七,侍旁磨墨。」餘感其意,到家寄詩謝之。不料詩未到,而中丞已亡。僅傳其《夢中自贈》云:「能開衡嶽千重雲,只飲湘江一杯水。」至今楚人受德者,揮淚誦之。名曜,吳江人。 九五 蘇州惠天牧先生,督學廣東,訓士子以實學;一時英俊,多在門牆。去後,人立生祠,如潮州之奉韓愈也。先生以《珠江竹枝詞》試士。何夢瑤賦云:「看月誰人得月多,灣船齊唱浪花歌。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見賣花人過河。」公喜,延入幕中。此雍正年間事。後吾鄉杭堇浦太史掌教粵東,與何唱和。《嘲杭病起》云:「門外久疏參學侶,簾前漸立犯齋人。」《詠史》云:「趙宋若生燕太子,肯將金幣事仇人」餘慕何君之名,到海南訪之,則已逝矣。 九六 沈方舟《磁溪早發》云:「北風獵獵水茫茫,多謝吳門鼓樞娘。鐵鹿長檣四千里,送人夫婿早還鄉。」方問亭宮保未遇時,在漢上,亦有句云:「寄語湘波連夜發,十年我是未歸人。」 九七 英夢堂相公,與裘文達公,同在戶部,謂裘曰:「有句云;『官久真成強弩末,歸遲空望大刀頭。』君猜是何人之作。」裘以為放翁逸詩。已而知是桐城石曉堂,乃大驚嘆。石屢欲訪餘,以官楚南路遠,時時托方綺亭明府寄聲道意。方誦其《舟行》云:「擊汰過解洲,人在煙中語。中流一舟來,空漾數聲櫓。少婦善操舟,小兒能蕩槳。漁翁不捕魚,船頭坐補網。」曉堂,名文成。曉堂亡後,其子某抱遺集來,索餘作序,云:「先人志也。」餘摘其佳句,五言如:「角聲沉暮雨,雁影起寒沙」;「水喧村碓急,雲墮寺門低。」七言如:「沙邊水退猶存跡,煙際帆遙似不行」;「買田陽羨宵宵夢,作客並州處處家」;「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入店已非前度主,拂牆猶有舊題詩」;「僮嫌解橐尋詩稿,客忌登舟算水程」:皆妙。 九八 張君五典,字敘百,秦中人,九世同居,蒙恩題獎。作宰上元時,時攏詩袖中,入山見訪,絕非今之從政者。《祁陽訪友》云:「示病手揮群吏散,著書心喜好朋來。」《示安奴》云:「孺人日課郎君讀,去就書聲認畫船。」孺人亡,乃悼之云:「好我果能長入夢,把君竟可當長生。」安奴者,遣接家眷船也。 九九 杭州方夫人芷齋,名芳佩,適汪又新太史。翁霽堂徵君,向餘誦其《西湖》佳句云:「曉市花間搖短幟,夕陽柳外數歸舟。」「煙迷山失浮圖影,風緊帆歸盞飯僧。」皆有畫意。隨太史入都,《憶西湖》云:「清涼世界水晶宮,亞字闌幹面面風。今夜若教身作蝶,只應飛入藕花中。」《贈霽堂》云:「四海長留知己感,一生惟有愛才忙。」有《在璞草堂集》,一時唱和者,許太夫人而外,杭堇浦之妹清之,嫁趙萬曝上舍,寡居守志,有句云:「盡日支床深擁被,不知戶外幾峰青。」同一能詩女子,方榮貴而杭艱辛,何耶 一OO 王陽明集中云:「正德庚辰八月,夢見郭璞,極言王導奸邪在王敦之上。故公詩責導云:『事成同享帝王貴,事敗仍為顧命臣。』璞亦有詩云:『倘其為我一表揚,萬世萬世萬萬世。」』余按此說,與蘇子瞻夢中人告以唐楊綰之好殺;陶貞曰《真誥》言晉太尉郗鑒之貪酷:皆與史冊相反。 一O一 《樂府解題》云:「《毛詩》之『兮』,《楚詞》之『些』,曹操所不喜。」餘頗以操為知音。蓋詩有關詠嘆者,不得不用虛字,以伸長其音。若直敘鋪陳,一用虛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終,無端忽插「兮」字,以致調軟氣松,全無音節。 一O二 劉霞裳之弟某,風貌遠不及其兄,而際遇甚奇。有揚州女子姓陳名素蓮者,與交好,抽簪勸學,臨別贈詩云:「深閨獨醒起常遲,愁上眉峰有鏡知。縱使天風能解意,萍蹤吹聚又何時」 一O三 酒肴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於廚人。何也以味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作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 一O四 杭州沈觀察世濤妻陳氏,名素安,字芝林。詠《賣花聲》云:「房櫳寂寂閉春愁,未放雕梁燕出樓。應怪賣花人太早,一聲聲似促梳頭。」《水墨裙》云:「百疊波紋縐墨痕,疏花細葉淡生春。窈娘病後腰肢減,鈿尺休量舊日身。」《病起》云:「幾日無心課小娃,晴窗睡起自分茶。重簾不卷紗幃靜,落硯何來數點花」 一O五 王梅坡妻張氏,能詩。幼子汝翰,初上學,嫌衣服不華。張訓以詩云:「簟食應知顏子樂,組袍誰笑仲由寒」其他佳句,如:「花因寒重難舒蕊,人為愁多易斂眉。」生女美絕,年十三;時皇太后駕過見之,抱置膝上,賞藏香一枝。 一O六 鄧英堂秀才偕妻陳淑蘭,各畫蘭竹數枝,贈毛俟園廣文。毛謝以詩,曰:「閨中清課剪冰紈,夫寫筼簹婦寫蘭。料得圖中愛雙絕,水精簾下並肩看。」未幾,英堂無故自沉於水。越三月,淑蘭殉夫自縊。毛追憶詩中「雙絕」二字、「水精簾」三字,早成詩讖,嘆悔莫及。餘作《陳烈婦傳》,兼梓其詩。 一O七 四川崇寧縣蔡酣紫先生,好道術,與漢陽太守王某交好。王年九十餘,能馭空而行。言元時玉山堂主人顧阿瑛已成地仙,至今猶在青城山中。引蔡見之:綠鬢朱顏,不食不飲,談笑不異常人;說元末明初之事尤詳。王善畫古松,題云:「煙墨一螺香一炷,寫出長松兩三樹。月明老鶴忽飛來,踏枝不著空歸去。」 一O八 有人詠《風箏美人》詩曰:「薄憐妾命風吹紙,瘦到腰肢骨是柴。」魯星村云:「切則切矣,何窮薄乃爾!」因誦台怡庵句云:「紅線只今為近侍,飛瓊當日是前生。」是何等風華! 一O九 魯溫卿席上嫌酒不佳,調主人云:「詩近老成多帶辣,酒逢寒士不嫌酸。」俞又陶喜席上酒佳,謝主人云:「疏花似月將殘夜,好友如醇欲醉時。」 一一O 餘屢娶姬人,無能詩者;惟蘇州陶姬有二首,云:「新年無處不張燈,笙鼓元宵響沸騰。惟有學吟人愛靜,小樓坐看月高升。」「無心閒步到蕭齋,忽有春風拂面來。行過小橋池水活,梅花對我一枝開。」生女,嫁蔣氏。姬年三十而亡。 康熙間,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冠時。蔣繡谷先生為寫《簪花圖》小照。乾隆庚午,餘在蘇州,繡穀之孫漪園,以圖索題。見憶娘戴烏紗髻,著天青羅裙,眉目秀媚,以左手簪花而笑,為當時楊子鶴筆也。題者皆國初名士。萊陽姜垓云:「十年前遇傾城色,猶是雲英未嫁身。今日相逢重問姓,尊前愁殺白頭人。」蘇州尤侗云:「當場一曲《浣溪紗》,可是陳宮張麗華恰勝狀元新及第,瓊林宴裡去簪花。」沈歸愚云:「曾遇當年冰雪姿,輕塵短夢悵何之。卷中此日重相見,猶認春風舞《柘枝》。」「繡穀留春春可憐,傾城名士總寒煙。老夫莫怪襟懷惡,觸撥閒情五十年。」餘題數絕,有「國初諸老鐘情甚,袖角裙邊半姓名」之句,人皆莞然。按萊陽兩姜先生,以孤忠直節,名震海內;而詩之風情如此。聞憶娘與先生本舊相識,一別十年,尊前問姓,故詩中不覺情深一往雲。 前人《過虎丘》句云:「妒他怒馬隨車客,出色花枝不避人。」陸湄君《過彭城》句云:「休誇洛浦能投枕,不是天台懶看花。」一羨之,一厭之,兩人心事,易地則皆然。 ——三 「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素其位而行。」余雅不喜解組人好說在官事跡。錢璵沙方伯有句云:「劇憐到處皆為客,生怕逢人尚說官。」余讀之,距躍三百。
《卷七》 一 同年葉書山太史,掌教鐘山。生平專心經學,而尤長於《春秋》,自稱啖助、趙匡,不足多也。注《毛詩》「佻兮達兮」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人多笑之。然作詩頗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來稀,東、馬、嚴、徐事已非。檢點良方醫老病,所須藥物是當歸。」「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車馬漫紛孥。欲知此後春相憶,只有豐台芍藥花。」「行色匆匆鬢影疏,騎驢猶憶入京初。蒯緱一劍酸寒甚,今日歸裝有賜書。」太史諱酉,桐城人。 二 壬戌歲,餘改官金陵,寓王俁岩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書生初任外吏,參見長官,不慣屈膝,匆遽間,動致聲響。」餘試之果然。戲吟云:「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溝落月印孤榻,簷隙入風吹短檠。」殊冷峭。戚諱振鷺,湖州人。三 舒城任自舉學坡,為莊明府記室,好吟詠。一日餘訪莊公,聞書齋中高唱拍案,細聽之,乃餘詩也。莊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如其大罵,則奈何」後任死,伏魄時口號別親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聰明還造化,但憑樵牧話子生。花當春盡應辭樹,鳥際冬殘合罷聲。見說群仙同抗手,遲余受代主蓉城。」 四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花園,日與沈補蘿及餘游覽名山,人觀者號「三仙出洞」。《題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秋葵》云:「肅瑟風吹永巷長,採衣非複舊時黃。到頭只覺君恩重,常自傾心向太陽。」晴江牧滁州,見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風趣如此。 五 上猶令方綺亭,名求義,聵於耳而聰於心;與人言,必大聲高呼,諧謔百出,而一本於天真。《辭官歸里》云:「三年政罷喜忘機,老去仍思竹裏扉。攜取清風隨棹去,添來白發湖頭歸。不妨琴鶴為行李,那計妻孥說是非。力倦眼昏貪穩臥,誤傳高尚遂初衣。」死後,餘為銘墓。陳古漁哭之云:「不見白頭憑幾坐,尚疑朱履出堂來。」 六 予過蘇州,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其人有豪氣,能羅致都知錄事,故尤狎就之。兩家妻女無嫌,如龐公之於司馬德操,不知誰為主客也。靜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燈。」《花朝分韻》云:「薄醉微吟答歲華,春寒十日掩窗紗。多情昨夜樓頭雨,吹出滿牆紅杏花。」其少子七郎詠《落花》云:「零落嫣紅歸不得,楊花相約過鄰家。」真佳句也。長子湘昀居隨園,吟云:「小住名園又一年,石闌幹畔聽流泉。夜深怕作還鄉夢,月到南窗尚未眠。」「小窗閒坐夕陽斜,對此教人不憶家。喜見香荷才出水,一枝高葉一枝花。」從來荷葉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園久,故知之。靜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賢;每聞餘至,必手自烹飪。先數年亡,餘挽聯云:「落葉添薪,心傷元相貧時婦;為誰截髮,腸斷陶家座上賓。」 七 元人詩曰:「老不甘心奈鏡何」李益《覽鏡》云:「縱使逢人見,猶勝自見悲。」本朝鄭璣尺先生云:「朱顏誰不惜白發爾先知。」皆嫌鏡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貧女如花只鏡知。」又曰:「鏡裏自應諳素貌,人間只解看紅妝。」又曰:「自家憐未了,臨去複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見不知誰覿面,細看真覺我憐卿。」是鏡有恩於女子,有怨於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八 蘇州楓橋西沿塘,有餘本家漁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後,愛客能詩。家有漁隱園,水木明瑟,餘為作記,鐫石壁間。每過姑蘇,必泊舟塘下,與其叔春鋤、弟又愷,為剪燭之談。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風嫩柳條。含煙初作態,泡露不勝嬌。腰細柔難舞,眉疏淡欲描。豐神與誰並好女乍垂髫。」 九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連也。餘三十年前,選妾姑蘇,所需花封甚輕;今動至數金。香亭《過吳門》云:「傳聞近日選花枝,百兩纏頭費莫支。爭及當年吳市好,一錢便許看西施。」《消夏雜詠》云:「科頭赤足徜徉過,一領蕉衫尚覺多。不信熱場人不熱,紅燈圍著聽笙歌。」 一O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術,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於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溪別墅》詩云:「將官當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又曰:「不是門前騎馬過,幾忘身現作何官。」長洲女子陶慶餘,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瓊樓吟》行世。詠《鸚鵡》云:「一夢喚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漢文章。」《婢去》云;「院從汝去長青苔,小榻香消午夢回。不覺疏簾搖樹影,風前誤認摘花來。」 一一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餘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又曰:「聘錢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廿年後,餘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餘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 一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鄉尺鳧先生之少子、鷗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時,乞假歸娶,飲於鷗亭之瓶花齋,其時小谷才四歲。故見贈云:「園林心契卅年餘,今日真來大隱居。修贄忙於投要路,扣門快比訪奇書。相看共訝須眉古,久別渾忘問訊疏。細認雙瞳點秋水,依然竹馬識君初。」嗚呼!四十餘年鄉里故人,二十年前詩中知己,彼此茫茫,絕無晤期,而天必為兩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隨園賞芙蓉,賦五古千言,以太長,不能全錄。托羅兩峰畫《板橋遺跡》,題云:「談罷羅家《鬼趣圖》,去尋舊院影模糊。蘆根瑟瑟如人語,中有鶯鶯燕燕無」「綠蕪一片眾香埋,半沒橋身半沒街。艷跡但餘殘礎在,也曾親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舊人,盤桓幾度板橋春。只憐生長煙花裏,猶作亭亭倩女身。」「者番游緒已愴然,又對風斜雨細天。畫最淒涼天最慘,看君筆上起蒼煙。」 一四 餘自幼,詩文不喜平熟。丙辰,諸征士集京師,獨心折於山陰胡天游稚威。嘗言:「吾於稚威,則師之矣;吾於元木、循初,則友之矣;其他某某,則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樞,循初者萬君光泰也。稚威駢體文,直掩徐、庾,散行恥言宋代,一以唐人為歸。詩學韓、孟,過於澀拗。今錄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處,獨有琵琶堪解語。斷絲枯木本無情,猶勝人心百千許。」詠《諫果》云:「苦口眾所揮,餘甘幾人賞。置蜜錕鋙端,或者如舐掌。」《贈某營將》云:「大聲當鼓急,片影落槍危。劍血看生癭,天狼對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風韻獨絕者,《曉行》云:「夢闌鶯喚穆陵西,驛吏催詩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飛。」 丁巳春,予與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聽雨,元木見贈一篇云:「文章之家無不有,袁郎二十膽如斗。」詩甚奇詭,不能備錄。壬申歲,餘起病至長安,元木再贈七古。起句云:「憶昔相見長安邸,志氣如虹挂千里。狂飛大句風雨來,頭沒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時寫照。元木廷試報罷,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每公餘之暇,命講《通鑒》數則,亦想見當日公卿風雅也。元木詩最堅瘦,獨詠《桃花》頗婉麗。其詞曰:「寂寂朱塵度歲華,又驚春色到桃花。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漁人最憶家。」《管仲墓》云:「浪說儒門羞五尺,至今江左幾夷吾」 早行詩,二人同調,而皆有妙境。梁藥亭云:「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飛鳥都何事,一樣衝寒度曉堤。」周蘭坡學士多髯,冬日同元木詠雪,和東坡「尖叉」韻。元木押「鹽」字韻云:「修髯繞作離離竹,妙句清於《昔昔鹽》。」 一五 予宰江寧時,俞來溪秀才見贈云:「誰道樓前多鼓響,只聞花外有琴聲。」餘道:「不如宋人『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又有人贈云:「事到眼前亮於雪,民從心上養如春。」餘道:「不如餘《沭陽雜興》云『獄豈得情寧結早,判防多誤每刑輕』。」 一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雲,向為岳大將軍西席。嘗在金陵觀星象,言山東有事。次年,果有王倫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過隨園,命其子受業門下,贈詩云:「名重隨園詎偶然興來神妙寫毫顛。已知葛井來勾漏,豈但香山數樂天入座嵐光時拱揖,依人鶴影自翩躚。荀香近處瞻先輩,慰我調飢三十年。」《過定軍山吊武侯》云:「三代而還論出處,兩朝之際見權宜。」 一七 孫過庭《書譜》云:「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歸平正。」予謂學詩之道,何以異是 —八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 一九 詩有現前指點語最佳。香樹尚書《題紅葉》云:「一夜流傳霜信遍,早衰多是出頭枝。」程魚門《觀打漁》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張哲士《觀弈》云:「笑渠斂手推枰後,始羨從旁攏袖人。」宋人詩云:「無事閉門防俗客,愛閒能有幾人來」哲士《月夜》云:「恐有閒人能見訪,滿庭涼影未關門。」兩意相反,而皆有味。 二O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不獨杜少陵也。韓、柳兩家文字,其濃厚處,俱從此出。宋人以八代為衰,遂一筆抹殺,而詩文從此平弱矣。漢陽戴思任《題文選樓》云:「七步以來誰抗手,『六經』而外此傳書。」 二一 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黃景仁字仲則,詩近太白;孫星衍字淵如,詩近昌穀;洪君亮吉字稚存,詩學韓、杜:俱秀出班行。黃不幸早亡。錄其《前觀潮行》云:「客有不樂游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龍堂誰作天吳介,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萬穴號,雄呿雌吟六節搖。是豈乾坤共呼吸,乃與晦朔為盈消。殷天怒為排山入,轉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漾濕。唱歌踏浪輸吳儂,曾將何物齎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難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後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後觀潮行》云:「海風卷盡江頭葉,沙岸千人萬人立。怪底山川忽變容,又報天邊海潮入。鷗飛艇亂行雲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側耳已是風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潮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卷晴雪。星馳電掣望已遙,江塘十里隨低高。此時萬戶同屏息,但見窗欞齊動搖。濤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前陣才平羅剎磯,後來又沒西興樹。獨客吊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願乘世外鹿盧趼,孰職就裏陰陽韝。賦罷觀潮長太息,我尚輸潮歸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純作魚龍色。」 二二 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淵如聞之,竊喜自負。《登千佛樓》云:「城東佛樓幾年閉,塞徑秋棍刺芒利。飛磷射屋鳥啄牆,鬼風吹簷斷佛臂。此間非墓非戰原,豈有厲魄號煩冤青狸捧骨夜窺月,日氣不足羅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見慣妖蹤訝人跡。老莎出戶曲複斜,反鎖空堂晝深黑。樓前慘碧竹作圍,逼袖細影明寒暉。殘霖滴階漬幽血,敗粉剝壁生陰苔。竹梢朦朧上無路,疑墮中宵夢游處。回頭不憶隔世來,過眼複恐今生去。簷牙壓肩樓腳搖,驚起穴棟千年鴉。屏聲獨立瓦爭落,失勢一墜魂難招。原頭日落樹蒼莽,既下心神久惝悅。林端卻顧寺角移,那得騰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抑何哀艷! 二三 洪稚存題某官《散賑圖》云:「河流東來不可當,憶昨魚鱉升君堂。官卑方攝丞簿尉,天險欲合江淮黃。河流決城已旬日,散賑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聾年六十,驗粟呼人百無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樹底飢鷹蹲。頭顛頸縮三日餓,共聞賑粟來空村。持瓢舉釜複攜鬥,已見千人立沙阜。黃衫小吏足不停,村後村前更招手。深泥沒髁無肩輿,尉來村北跨一驢。行籌散盡整鞭去,不遣索米來豪胥。淮陰太守知君績,早晚台端奏賢跡。君今所補非寸尺,不見遺黎活千百」 二四 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頗多此病。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煉之使警,篇外尚有餘音。錄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雲海望迢迢,八度花朝與雪朝。徼外蠻煙空目極,楚南芳草易魂銷。抽身我本疏慵慣,奮翅君方搏擊遙。豈是升沉關氣類輕舟相繼返林皋。」「增城瓊苑蕊珠宮,香案西偏紫閣東。夢裏似曾聞廣樂,歸來但覺任樵風。蓬瀛消息無清鳥,煙水生涯有雪鴻。近日愈諳禪悅味,繁華清淨兩俱空。…『每向東華散玉珂,相於花下酌紅螺。歐、梅自許賢豪聚,蘇、李偏教闊別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壚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話當年事,也與樽前喚奈何。」「棧道連雲粵海霏,星軺先後有光輝。去歲芷塘典試四川,頃竹虛典試廣東。吟詩喜得江山助,問字欣添玉筍圍。舊雨定知縈遠夢,野雲端不耐高飛。年來自署西湖長,占取蘇堤作釣磯。」 二五 唐人句云:「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葉墜中庭。」古今人下筆,往往不謀而合。 二六 吳中詩人,沙鬥初、張昆南外,有張玉穀,詩工古風,在家漁洲處一見後,遂成永訣。僅記其《烏夜啼》云:「參橫月落庭烏啼,窗前有女猶鳴機。聞聲停梭低頭思,烏何夜啼想烏飢。老烏辛苦飢常忍,小烏啾啾老烏憫。勸烏且莫啼高聲,嬌兒甫眠恐驚醒。」玉穀尤長樂府。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勸之不從,乃沉水死。其事其詩,俱足千古。惜太長,不能備錄。 二七 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張寶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風影更宜月,荷葉露香偏勝花。」厲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陰入寺綠無暑,荷葉繞門香勝花。」王夢樓《游曲院》云:「煙光自潤非關雨,水藻俱香不獨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經雨過風猶揚,未到花時葉早香。」 二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無。」魯星村:「酒中萬愁散,詩外一言無。」方子云:「香篆舞來簷際斷,水痕圓到岸邊無。」陳古漁:「花陰拂地香方覺,橋影橫波動即無。」四押「無」字,俱妙。前人《詠始皇》云:「憐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間有死無」尤奇。 二九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此不過「月桂」、「日烏」、「乘槎」、「化蝶」之類,妄言妄聽,作點綴詞章用耳。近見蔣苕生作詩,力辨其誣,殊覺無謂。嘗調之云:「譬如贊美人『秀色可餐』,君必爭『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聰明也。」高郵露筋祠,說部書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為蚊所嚙,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死於此,故名。」或云:「有遠商二人,分金於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後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傳一說耳。近見雲松觀察詩,極褒貞女之貞,而痛貶失節之婦:笨與苕生同。不如孫豹人有句云:「黃昏仍獨自,白鳥近如何」李少鶴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門前草自春。」與阮亭「門外野風開白蓮」之句,同為高雅。 三O 詩有乾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三一 古詞奇奧,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時之方言,而流傳失真。如《盤庚》之「吊由靈」,《國語》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來吾嬰」,伯牙》之「軟欽傷宮」,古樂府之「收中吾,羊無夷,何何,吾吾」,《尚書大傳》之「舟張闢雍,鴿鴿相從」,皆是也。北魏繆襲仿其體,作《尤射經》,拗澀不可句讀,殊覺無謂。 三二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採取須嚴。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採之所在,則自然嚴矣。餘論詩似寬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 三三 楊、劉詩號西昆體,詞多綺麗。《宋史》:楊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劉筠知制誥時,不肯草丁謂複相之詔。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獻草之。後晏見劉自慚,至掩扇而過,其剛正不在楊下。可見「桑間」、「濮上」之音,未必非賢人所作。 三四 楊龜山先生云:「當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聞人論詩,好爭唐、宋,必以先生此語曉之。 三五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三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於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問、有章法、有師承,於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魯奚斯之《閟宮》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筆。 三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予嘗箴一名士云:「吟詩羞作野才子,行己莫為小丈夫。」 三八 阮亭《詩話》,道晚唐人之「布穀啼春雨,杏花紅半村」,不如盛唐人之「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餘以為真耳食之論。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若以渾成而言,轉覺晚唐為勝。 二九 或言八股文體制,出於唐人試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試觀古文人如歐、蘇、韓、柳,儒者如周、程、張、朱,誰非少年科甲哉蓋使之先得出身,以捐棄其俗學,而後乃有全力以攻實學。試觀諸公應試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於學之後,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終舊用心於五言八韻、對策三條,豈足以傳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歸熙甫一人。然古文雖工,終不脫時文氣息;而且終身不能為詩:亦累於俗學之一証。」 四O 休寧布衣陳浦,字楚南,白髯偉貌。壬辰年,與陳古漁同來,投一冊詩而去。餘當時未及卒讀,庋之架上,蠹蝕者過半。庚子春,偶擷讀之,乃學唐人能得其神趣者。問古漁。曰:「死數年矣。」餘深悔交臂而失詩人。其《廬山瀑布》云:「噴雪萬峰巔,風吹直下天。長懸一匹練,飛作百重泉。松近無晴鬣,村遙有濕煙。因知元化大,江海與周旋。」《秋月》云:「秋月一何皎,照人生遠哀。閉門不忍看,自上紙窗來。」《孤雁》云:「月因孤影冷,夜以一聲長。」《鄱陽湖》云:「岸闊山沉水,天低浪入雲。」七言如:「遠水無邊天作岸,亂帆一散影如鴉。」「割愛折花因贈妾,攢眉入社為吟詩。」皆不凡也。其可憐者,《醉後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後識方幹。」嗚呼!餘亦識方干於死後,能無有愧其言哉 四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增。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室中,卒以脫禍。厲樊榭詩云:「蛾眉前後皆奇絕,莫怪群公欠致身。」較梅庚「蘼蕪詩句橫波墨,都是尚書傳裏人」之句,更覺蘊藉。 四二 或問:「太白樂府『元氣是文康之老親』作何解」余按:周舍《上雲樂》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此其所本。然樂府語多不可解,如:《烏棲曲》之「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飢,刀作離婁僻」,措語奧僻。又曰:「既死明月魄,無複玻璃魂。…『明月魄」,可解也;「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時《採薪歌》曰:「金虎入門吸元泉。」「金虎」、「元泉」,的是何物 四三 聯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二邑名。《式微》之詩,二人同作。」是聯句之始。《文心雕龍》云:「聯句共韻,《柏梁》餘制。」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複詩》;又作《七經詩》:其《毛詩》一篇,皆集經語。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詩文集之名,始東京。《隋經籍志》曰:「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指班史某人文幾篇,某人詩幾篇而言。後人集之,非自為集也。齊、梁間始有自為集者:王筠以一官為一集,江淹自名前後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題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題皆曰《詠懷》;應休璉詩八卷,總名曰《百一詩》:是也。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梁元帝為《燕歌行》,群臣和之,為《燕歌行集》;唐睿宗時,李適送司馬承禎《還山詩》,朝士和者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序之,號《白雲記》:是也。有一集止一體者:崔道融《唐詩》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數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繼集》,皮、陸之《松陵集》,溫飛卿之《漢上題襟集》,是也。 四六 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面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餘《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云:「『袷』字入禮不入詩。」餘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可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複不少。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後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餘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略見大意。 四八 秦澗泉修撰將朝考,關廟求簽,得句云:「靜來好把此心捫。」不解所謂。朝考題是《松柏有心賦》。通篇忘押「心」字韻。總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謝罪。上笑曰:「狀元有無心之賦,試官無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試《德車結旌賦》,亦忘押「結」字。《謝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鼓鼙之下,戰士遺弓。」 四九 香亭宰南陽,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領軍征西川,路過其邑。於未到前三日,飛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駭,拆視,乃詩一首,云:「雙丁、二陸聞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問南陽賢令尹,風流得似子才無」嗚呼]枚與公絕無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時,曾托尹似村索詩,枚書扇奉寄,而公已歿軍中,故哭公云:「團扇詩才從北寄,雕弓人已賦西征。」 五O 襄城劉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與兄青藜友愛,築江村七一軒同居。所謂「七一」者,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詞館,即請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頃閱子上張儀封書、與王豐川札,知君有經濟之人,何言歸也」先生誦其兄寄詩云:「今生不盡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沈憐而許之。丙辰秋,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於僧寺中,須已盡白,德容粹然。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初,先生與張訣,脫佩玉為贈。後聞訃,張奉玉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誦詩句云:「鳥聲穿樹日當午,燈影隔簾人讀書。」問:「當是何人之句」餘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雲南蒙化有陳把總,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於樹,遠山高過天。」《從軍》云:「壯士從來有熱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隱於百夫長,可嘆也!陳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廣東珠娘皆惡劣,無一可者。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問:「何姓名」龍文笑曰:「皆名春色。」餘問:「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惱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選《河岳英靈集》,不選杜少陵;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不選李太白:所謂各從其志也。 五五 吳中多閨秀。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能詩,早卒。夫人為梓其《蒙楚閣遺草》。詠《蟬》云:「吟風雙翅薄,飲露一身輕。」《新月》云:「簾卷西風小院門,玉階涼動近黃昏。蛾眉一曲橫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為志墓云:「景儼感逝既殷,傷心屢賦。十二時之內,欲廢黃昏;《三百篇》之間,竟刪《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顧韞玉,亦能詩,早卒。詠《白燕》云:「銀剪輕風送曉寒,穿來飛絮訝春殘。那知暫向林間宿,猶作枝頭霽雪看。」《舟行》云:「鳥啼知月上,犬吠報村來。」 五六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公卿者,頌揚不如規諷。餘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 五七 古無小照,起於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古無別號,起於史衛王,紈挎子弟創「雲麓」、「十洲」之號,互相稱栩。而今則市井少年,皆有一別字矣。索題者累百盈千,餘不得已,隨手應酬。嘗口號云:「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偶然翻擷《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最妙。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餘不覺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餘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五十年來,分量如故。鑽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裏面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嘗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云:「聞道內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願與君恩終。」又似乎熏灑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於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一 宋人詞云:「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陳古漁《詠月》云:「閨中少婦關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志·詠望後月》云:「昨夜三更後.,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楊文叔先生《詠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團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玉壺清話·詠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近人方子云《詠新月》云:「宛如待嫁閨中女,知有團圓在後頭。」心思之妙,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初二月》云:「三足金烏已斂形,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門,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雲手,錯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聞第一敲,忽看新月挂林梢。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當,鏡輪雖破有餘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鏡緣何少半規,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行人早起,也應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問;「幾時再生」應聲曰:「五百年。」 六三 吳雲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云:「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四 譚默齋進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之,云:「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鐘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謝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游黔、粵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誇示人。東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餘為此書,當蟻以誇人,不學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其言甚雋。譚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僕馬俱已戒途。《口號》一首云:「招尋有約竟何嘗,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真巧對也! 六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鬥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闢萬灌之鑄。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或稱予詩云:「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孟衣冠,詩中之鄉願也。譬如學杜而竟如杜,學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後。」皆金針度人語。《漁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云:「齒牙餘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可羞。」又曰:「爭似流鶯當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誇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貴華也。聖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O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系;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關系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系者,「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鐘、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鐘云:「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黃曾嶺》云:「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被紫苔封。」《舟飲》曰:「貪數岸花杯不記,已衝江雨纜猶牽。」《春暮》云,「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俱有風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二 乙未冬,餘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餘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於去後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云:『無言便是別時淚』。」 七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學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鶯花日辦三春課,風月天生一種人。」 七四 嚴冬友最愛陳梅岑「怕鋤野草傷新筍,偶檢殘書得舊詩」之句;以為閒中鋤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張南華先生,畫白頭鳥立桃花上。題者難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紅滿三幹歲,青鳥飛來也白頭。」 七六 程魚門多須納妾,尹公子璞齋戲賀云:「鶯囀一聲紅袖近,長髯三尺老奴來。」文端公笑曰:「阿三該打!」 七七 熊蔗泉觀察詠《蘭》云:「伴我三春消永晝,垂簾一月不燒香。」予謂第二句並非蘭花,的是蘭花。 七八 桐城孫容克《題採石》詩云;「從古江山閒不得,半歸名士半英雄。」蓋一指太白,一指常開平也。虞山陳見複先生《過桐城》云:「彌天險手高人筆,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廣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問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詩,多至數十韻。桐城馬蘇臣曰:「我止兩韻。」提筆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幹。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擊節不已。常州楊公子措一聯云:「誰知奼紫嫣紅外,衣被蒼生別有花」 八0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鄉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雲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詩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孤,有與倡之則和起。餘安得拘俗吏之規規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嗚呼!似此賢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調和雅,如春風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其詩淡潔,而蹊徑殊小。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飯牛人出門。野田多傍水,深柳自為村。比屋盡耕稼,服疇皆弟昆。炊煙猶未散,林鳥亂朝暾。」其弟子王繼祖敬亭能傳其派。《曉起》云:「曉起臨幽檻,無人一徑清。淡煙縈竹翠,微露點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鴉雜乳聲。偶然忘盥櫛,得句且怡情。」敬亭與餘同校甲子科鄉試,闈中自誦其《過古墓》云:「古墓鬱嵯峨,荒鴟立華表。當時會葬時,車馬何擾擾!」餘不覺其佳。王笑云:「君且閉目一想。」敬亭牧泰州,為太守楊重英所劾,落職後,《游朝陽洞》云:「洞古層崖上,藤蘿挂石扉。白雲時出沒,一半濕僧衣。」《雨過》云:「陰雲初過雨,一半夕陽開。閒立豆棚下,蜻蜓去複來。」 八二 常州陳明善,字亦園,鄉居甚富,家有園亭,性好吟詠。《種蔬》云:「閒種半畦蔬,芳葉紛滿目。天意答小勤,盤餐遂餘欲。」亦清才也。錫山邵辰煥主其家。有《柳枝詞》云:「前溪煙雨後溪晴,桃葉、桃根慣送迎。誰似小紅橋畔柳,系儂畫舫過清明」亦園忽有仕宦之志,盡賣其田,出仕遠方,家業蕩然,園歸他姓。餘為誦白傅詩曰:「我有一言君應記:世間自取苦人多。」 八三 詩占身份,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後果以狀元致官亞相。唐郭代公元振詠《井》云:「鑿處若教當要路,為君常濟往來人。」亦此意也。齊次風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連天白,人煙滿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覽小東甌。」龍為霖太史改官為令,詠《大樹》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參天」陸雙橋貧困,《有感》云:「老驥尚懷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四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甚大。中康熙辛丑進士,內大臣看驗時,諸人皆跪,公不可;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動。隆轉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風骨如許!」公曰:「區區一跪,尚未見維翰風骨也。」隆大奇之。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總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極,授江南常鎮道。在都時,餘以後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公《南行漫興》云:「西方多說無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詠《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無人賞亦終開。」其心胸可想。與盧雅雨同年,一時號「南馬北盧」。亡後,盧哭之云:「前輩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軍。」 八五 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餘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梅蕊;將欲賦詩,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說矣。晚年好游,所到黃山、白岳、羅浮、匡廬、天台、雁宕、南嶽、桂林、武夷、丹霞,覺山水各自爭奇,無重複者。讀門生邵圮詩云:「探奧搜奇興不窮,山連霄漢水連空。較量山水如評畫,畫稿曾無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說過矣。 八六 商寶意先生詠《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婦鬢,細香時簇牧童衣。」其同鄉劉鳴玉翻其意云:「半畝只邀名士賞,一生不上美人頭。」鳴玉與童二樹、陳芝圖,號「越中三子」。 八七 《宋詩紀事》載:「有羅穎者,《題漢高祖廟》云;『果然公大度,容得闢陽侯。』夜夢高祖召而責之,旦遂病卒。」異哉!果有此事,彼偽撰《天寶遺事》者,明皇何以不誅 八八 論詩區別唐、宋,判分中、晚,餘雅不喜。嘗舉盛唐賀知章《詠柳》云:「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初唐張謂之《安樂公主山莊》詩:「靈泉巧鑿天孫錦,孝筍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極矣,得不謂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瑣碎極矣,得不謂之唐詩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樂府》云:「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繞腸線。」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處,必以為宋、元最後之詩。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飯來開口似神鴉。」姚武功《某寺》云:「無齋鴿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筆。 九O 《古樂府》:「羞澀佯牽伴。」五字寫盡女兒情態。唐人因之有「強語戲同伴,希郎聞笑聲」之句。他如「從來不墜馬,故遣髻鬟斜」;「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時楊公子捂一聯云:「行來躑躅渾無力,不倚闌干定倚人。」 九一 唐人詠小女詩云:「見爺不相識,反走牽娘裾。」是畫小女之神。「髮覆長眉側,花簪小髻旁。」是畫小女之貌。「學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是畫小女之態。「愛拈爺筆墨,閒學母裁縫。」是寫小女之憨。 九二 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於天分高,學力淺也。有起而無結,多剛而少柔;驗其知遇早晚景窮也。 九三 離別濤最佳者,如:「路長難算日,書遠每題年。無複生還想,終思未別前,」「醉中忘卻身為客,意欲仍同送者歸。」皆讀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餘,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別,只多含淚一封書。」 九四 唐人《女墳湖》云:「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令沙上少鴛鴦。」宋人《青樓》詩云:「與郎酣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 九五 陸代曰:「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付之語;老生常淡,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後心精獨運,自出新裁。及其成後,又必渾成精當,無斧鑿痕,方稱合作。」餘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思,走入醋甕:可謂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 九六 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奉旨教習庶吉士,到任庶常館,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故不偕諸翰林來。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以此紿我。」將奏召之。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遂為師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莊獻詩云:「絳帳自然應侍立,蓬山未到總支吾。」溧陽公館課,出《春日即事》題。同年管水初一聯云:「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公擢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壽旦,某庶常獻百韻詩。公讀之,笑曰:「把老夫做題,也還耐得百韻;可惜無一句搔癢處,都是祝嘏浮詞,不敢領情。」蓋公總督八省,兼領六卿故也。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歲詩篇衛武公。」餘有句云:「南宮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為公所許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興》八首;而世間耳食者,往往贊嘆,奉為標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負之才,其佳處未易窺測;此八首,不過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兩開」,曰「還泛泛」,曰「故飛飛」;習氣大重,毫無意義。即如韓昌黎之「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此與《一夕話》之「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何殊今人將此學韓、杜,便入魔障。有學究言:「人能行《論語》一句,便是聖人。」有紈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聖人。」問之,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也。聞者大笑。 九八 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播入管弦,音節亦多未協。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與「昭」押韻。《西南夷兩粵贊》,班氏以「區」與「驕」押韻。王岐公為人作碑銘,俱仿此例。 一OO 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貌如美女,而夭。記性絕佳。嘗過染坊,戲焚其簿,坊主大駭,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價值,絲毫不差。主人亡,翠齡哭以詩云:「雙淚啼殘遺僕在,一燈青入旅魂來。」初孝廉在蘇州安方伯幕中請乩,有女仙劉碧環下降,贈詩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長安道上人。」孝廉喜,以為東野「看遍長安花」之意,後竟死於陝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點點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詩、一句曲牌名,曰:「閒看兒童捉柳花。《合手拿》。」點點應聲曰:「有約不來過夜半。《奴心怒》。」點點又唱曰:「柳下惠風和。」合席噤口,以為絕對。 一O二 餘已選楊次也、李嘯村《竹枝》,自謂妙絕矣。近又得程望川《揚州竹枝》云:「准備明朝謁梵宮,癡情不與別人同。薰籠徹夜衣香透,故意鉤人立上風。」「巧髻新盤兩鬢分,衣裝百蝶薄棉溫。臨行自顧生憎色,袖底何人潑酒痕」「長幡飄動繞爐香,攝級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儂扶小妹妹扶娘。」「繡花簾下靄晴煙,特漏全身到客前。忽聽後艙人贊好,安排鬥眼看來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筆足以達之,殊可愛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齋作《竹枝詞》云:「荷花風前暑氣收,荷花蕩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並頭。」「赤日當天駐火輪,龍船旗幟一時新。東家女笑西家女,橋上人看橋下人。」「葑門城門門繞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問荷花半朵無。」「丹陽段郎官長清,天然詩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卷八》 一 諷世語最蘊藉者,某《游春》云:「地濕莎青雨後天,桃花紅近竹林邊。游人本是農桑客,記得春深要種田。」《詠桑》云:「採採東風葉滿籃,禦寒功已在春蠶。世間多少閒花草,無補生民亦自慚。」《雨中作》云:「布被裝棉夢黯然,曉看遙岫鎖輕煙。蹇驢盡避當風馬,也有香泥濕錦韉。」 二 西崖先生云:「詩話作而詩亡。」余嘗不解其說,後讀《漁隱叢話》,而嘆宋人之詩可存,宋人之話可廢也。皮光業詩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含泥帶落花。」詩佳矣。裴光約訾之曰:「柳當有絮,燕或無泥。」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詩佳矣。歐公譏其夜半無鐘聲。作詩話者,又歷舉其夜半之鐘,以証實之。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或贊杜詩之妙。一經生曰:「『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謂之詩人哉」癡人說夢,勢必至此。 三 天長詩人陳燭門進士,名以剛。余宰江寧,蒙其過訪。餘愛買書,而官廨甚小,都堆簽押處;故贈詩云:「六朝山立簾鉤外,萬卷書橫簿領中。」即姚武功「印朱沾墨研,戶籍雜經書」之意。 四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於懷。人笑其癡。老人吟云:「曾記當年養我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此詩用意深厚,較之「因子不孝,抱孫圖報仇」者,更進一層。 五 詩讖從古有之。宋徽宗《詠金芝生》詩,曰:「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便發生。」已兆靖康之禍。後蜀主孟昶《題桃符貼寢官》云:「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後太祖滅蜀,遣呂餘慶知成都。王陽明擒宸濠,勒石廬山,有「嘉靖我邦國」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國號嘉靖。揚州城內有康山,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故名。康熙間,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約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修葺其地,極一時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六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楊、汪、趙、蔣是也。趙山南早夭,詩失傳。汪輦雲名軔,少孤貧,為人執炊。有句云:「積晦雲疑斗,新晴草欲焚。」楊子載名墾,才最高,與蔣心餘相抗。其先本云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聯臂,溪虹倏現身。」「早霞隨日上,敗葉擁潮行。」「有客嫌庭仄,無書覺晝長。」七言云:「寒星欲滅見漁火,小雨無聲添落花。」「欄邊花草牛羊路,寺裡人家杵臼聲。」「客少長留不鳴雁,睡酣翻喜失晨雞。」 七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雲氣泛餘絲。」《郊外》云:「野徑無人問,隨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隱,能詩豈是才。」「樵室薪為榻,漁舟網作帆。」皆可傳之句也。甲辰三月,餘赴東,過南昌;心余病風,口不能言,猶以左手書此數聯。 八 心余手持詩集廿卷,向餘云:「知交遍海內,作序只托隨園。」餘感其意,臨別涕下。其子知讓見贈五古,灑灑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長,故未抄錄。與餘論古尤合,又贈三律,有句云:「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只聰明。」心余書舍,有揚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置酒好招鄉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汪字劍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漁燈出,風驕戍鼓沉。」「路長行應獨,舟小買宜雙。」「月明又是無邊水,半照行人半照魚。」皆有別趣。 九 魚門《哭董東亭》云:「然疑未定先拋淚,日月都真旋得書。」雲松《哭韓廷宣》云:「久客不歸無異死,故人入夢尚如生。」 一O 廬州守備徐椒林,每到金陵,與餘款洽。在滿洲城,《夜飲》詩云:「為恃將軍司鎖鑰,幾番痛飲月沉西。」 一一 士大夫宦成之後,讀破萬卷,往往幼時所習之「四書」、「五經」,都不省記。癸未召試時,吳竹嶼、程魚門、嚴冬友諸公畢集隨園。余偶言及「四書」有韻者,如《孟子》「師行而糧食」一段廣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記。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類,急翻書看,乃「飲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駿有句云:「因留僧話通吟偈,為課兒功熟舊書。」甥多佳句。如:「乍見波微白,方知月驟明。」「一編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亂疊痕常縐,書為頻翻卷不齊。」「宿雲似幕能遮月,細雨如煙不損花。」「停足恰逢曾識寺,入門先問舊交僧。」「曲引急流歸遠港,微刪密葉顯新花。」「伏枕苦吟無好句,描詩容易做詩難。」皆有放翁風味。 一二 錢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試。寫榜吏陳巨儒,須鬢如雪,求公贈手跡為榮;自陳年七十,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公贈詩云:「桂籍憑伊腕力傳,白頭從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書省,曾侍朱衣四十年。」十月,複寫武榜,解首則其孫騰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筆墮於地。中丞阿公喜極,遣牙校馳箋,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彭方有劇務,幕中客擬數首,不稱公意。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蔣方與友飲酒肆;戀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馬,比至,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詩之使,立馬簷下。蔣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濡筆立題一絕云:「榜頭題處笑開眉,六十年來鬢若絲。官燭兩行人第一,夜闌回憶抱孫時。」彭公得詩狂喜,複酌苕生,送輕紗四端。苕生太夫人鐘氏,名令嘉,晚號甘荼老人;生心餘,四歲,即斷竹絲作波磔,教之識字。嘗登太行山云:「絕磴馬蕭蕭,群峰氣勢驕。蒼雲橫上黨,寒色滿中條。極目河如帶,攔車云未消。龍門劃諸水,禹力萬年昭。」乙酉歲,心余奉母出都,畫《歸舟安穩圖》,一時名公卿,題滿卷中。尹文端公謂餘曰:「此卷中無佳作,惟太夫人自題七章,陸健男太史四首,足傳也。」惜未抄錄。 一三 尹文端公和餘「飛」字韻云:「鳥入青雲倦亦飛。」吟至再三,唏噓不已,想見當局者求退之難。古漁有句云;「未游五嶽心雖切,便到重霄劫又多。」 一四 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愛才如命。宛平王發桂以主簿派管行宮,有句云:「愧我衙官無一事,宮門持帚掃閒花。」公見而大喜,即超遷貳尹。秀才解中發有句云:「多讀詩書命亦佳。」公於某扇上見之,即聘作西席。 一五 或問:「李師中將出兵,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歸來不願封侯印,只向君王覓愛卿。』不知所用何典。」余按:《宋史·王景傳》:「景仕唐,歸晉,高祖厚遇之,問其所欲。對:『受恩已厚,無所欲。』固問之。乃曰:『臣為小卒,常負胡床,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心頗慕之。今得小師為妻,足矣。』高祖大笑,即以賜之,封楚國夫人。」疑師中即指此事。後蔡攸出兵,指帝座劉妃求賞,其事在後。或云:「愛卿者,即魏公席上之妓名。」 一六 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蕓墅游隨園,云:「隨園耳久熟,游歷自今初。買得小山隱,名仍太傅餘。主人能愛客,高士幸攜餘。幽徑入蘿薜,知應世味疏。」又曰:「岸分雙沼水,壁滿一朝詩。」嗚呼!式庵學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詩多散失矣。 一七 餘幼時《詠史》云:「若道高皇勝項羽,試將呂后比虞姬。」後見益都王中丞遵坦有句云:「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呂公較若何」兩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亞父不用乃壽終,淮陰枉死未央宮。」意亦新。 一八 馬驌宛斯作《繹史》,敘三代事,極博雅;而詩筆甚清。《池上》云:「種魚有術尋漁父,斷酒無心學醉翁。」漁洋題其像云:「今日黃山山下路,只餘書帶草青青。」 一九 陳古漁云:「今人不知詩中甘苦,而強作解事者。正如富貴之家,堂上喧鬧,而牆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門故也。」宋人《栽竹》詩云:「應築粉牆高百尺,不容門外俗人看。」 二O 余游九華山;青陽沈正侯字倫玉,少年韶秀,延候於五溪,已三日矣。見贈云:「大抵高人能下士,於今童子得瞻師。」又句云:「風狂欲折依牆竹,菊萎猶開臥地花。」又,陳明經名芳者,相待於陵陽鎮。呈詩云:「岸曲橋橫草樹萋,書堂佛寺水東西。溪亭日映欄幹外,九十九峰影盡低。」兩人俱不事科舉,以吟詠自娛。 二一 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雲;「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借少年人。」偶過西湖,見陳莊題壁云:「一葉蜻蜓似缺瓜,年年蕩槳水雲涯。叉魚射鴨嬌無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蘇小樓頭楊柳風,小姑鬥草語芳叢。阿儂家住胭脂嶺,怪底花枝映日紅。」末署「竹嶼」二字:蘇州吳進士泰來也。新安江寺見題壁云:「昨與鄰舟姊妹逢,香風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灘頭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偏依依艇並頭眠。」末署「魯鳳藻」三字。 二二 黃莘田落第,賦《無題》云:「禿尖成塚還成陣,未抵靈犀一點通。」吳竹橋落第,賦《無題》云:「聞說千金才買笑,紫騮休系莫愁家。」王介祉落第,亦有《無題》云:「盼得纖兒還蕩子,傳來小婢又夫人。」 二三 古漁《路上》詩云:「年來一事真堪笑,只見來船是順風。」戴喻讓云:「莫羨上流風便好,好風也有卸帆時。」榮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風自橫來無順逆,水當漲處失江湖。」餘則云:「東窗關後西窗啟,猶喜風無兩面來。」 二四 甲子秋,餘遺失詩冊,心鬱鬱者一年。古漁云:「癸巳冬,得詩百篇,懷之訪人,帶寬落地,竟無覓處。乃題云:『拈斷吟髭費苦猜,已拋偏又上心來。關情似與良朋別,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飛未必出塵埃。多應擲地無聲響,一墮人間便永埋。」』 二五 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而自稱本朝第二。故揚州方近雯觀察詩云:「駢體莫輕嗤沈、宋,古音休易許曹、劉。試看前輩詩如此,只負皇朝第二流。」商寶意先生云:「詩品官階兩不高。」前輩之虛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詩境如棋著不高。」 二六 「莫憑無鬼論,終負托孤心。」何言之沉痛也!「升沉閣下意,誰道在蒼蒼!」何求之堅切也!「知親每相見,多在相門前。」何刺之輕薄也!「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鶴《哭人》云:「世緣猶有子,死日始無詩。」亦本於唐。 二七 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近繼之者,錢璵沙方伯、光祿卿申笏山。笏山卒後,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五言云:「雨聲涼入硯,花氣潤侵簾。」《看桂》云:「香於半路先迎客,花已全開正及時。」 二八 謝茂秦云:「凡作近體,誦之流水行雲,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繅絲。」 二九 萬柘坡《贈錢坤一》云:「雨中聽屐到,燈下出詩看。」程南溟有句云:「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山風雨送人看。」 三O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歷城》詩云:「寺塔插天雲外影,人煙近市日中聲。」江於九太守《游九華山》云:「松竹分巒翠,雲煙隔寺聲。」陳梅岑句云:「津鼓聲沉寒雨急,漁燈影亂夜潮來。」蔣心餘句云:「守堠兵多官舫過,拔篙聲緩亂灘來。」李竹溪句云:「相逢馬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李懷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勝拜官。」 三一 近日詩僧甚少。余游天台,得梅穀;到淨慈寺,得佛裔;游九華,得亦葦;游粵東,得澄波、懷遠、寄塵。亦葦《野步》云:「傍晚欲歸尋別徑,忽驚沙鳥出苗飛。」澄波《折木樨》云:「莫怪靈山留一笑,如來原是賣花人。」懷遠《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風,過眼雲山笑轉蓬。行盡斷堤楊柳岸,夕陽猶在板橋東。」佛裔者,讓山弟子也,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綺語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懷遠云:「雍正間,廣東有詩會。好事者張飲分題,聘名流品題甲乙,首選者贈綾絹,其次贈筆墨:亦佳話也。」寄塵本姓彭,工詩、能畫,《游長壽寺》云:「淨壇風掃地,清課月為燈。」 三二 山陰邵太守大業,字厚庵,治蘇有惠政,以忤大府罷官。有《口號》一聯云:「江山見慣新詩少,世味嘗深感慨多。」又:「老來兒女費周旋」七字,亦頗是人情。 三三 吾鄉任武承太史,名應烈,出守懷慶。中年乞病,買鑒湖快閣以居,乃陸放翁舊地。作詩四首,和者如云。先生句云:「疊石略存山意思,蒔花聊破睡工夫。風流何處追狂客蹤跡重教記放翁。」甲戌歲,札來索和,並招往游。余寄詩奉答,終不果往。壬寅游天台,始登快閣,先生亡久矣。精舍數間,全覽鑒湖之勝:想在日清福,不減賀知章。 三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餘:同在湖船,自誦《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云:「正是金牛紀瑞年,小春風景似春天。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寬,雲光霪爵接風湍。三朝恩澤深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先生耳聾,與談者以手畫字,即能通解。癸未春,來游攝山,與之談,聲振屋瓦。 三五 學士春台典試福建,過吳下買妾方大英,美貌能詩;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慣,雉經而亡。搜其遺稿,有句云:「戶閉新蛛網,梁空舊燕泥。」 三六 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見虜氛日惡口號一首付諸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後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三七 或戲村學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末句趣極。 三八 尹文端公妾張氏,封一品夫人,與內廷恩宴。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戲尹云:「張有貴相,十指皆箕斗,無羅紋。」會伊里平定,諸功臣畫像內廷,例有贊語。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尹應聲云:「繼善小妻,事臣最久。貌雖不都,亦不甚醜。恰有貴相,十指箕斗。遭際天恩,公然命婦。上相簪花,元戎進酒。同畫凌煙,一齊不朽。」忠勇公曰:「欲戲尹某,反為尹某戲耶!」上大笑。 三九 壬午春,迎鑾淮上,雨久不止。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閣下燮理陰陽,只燮陰而不燮陽,何也」按《西清詩話》載:「宋時,宋琪、沈義倫俱在黃閣,久旱得雨,雨複不止。琪苦之,戲沈曰:『可謂「燮成三日雨」。』沈應聲曰:『調得一城泥。」』 四O 丁酉七月,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過隨園留別》云:「天外飛鴻跡又過,衡門深處叩煙蘿。交情共指青山在,別意相看白髮多。祖帳一杯江上酒,秋風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須珍重,漫把遺編日苦摩。」到湖北後,又寄紅抹肚與阿遲,系以詩云:「一個錦兜寄兒著,要他包裹五車書。」自此一別,兩峰出鎮塞外,遂永訣矣。餘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劉秩終非曳落河。」傷其不耐塞外之風霜也。其詩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 對聯有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石蓮,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坐,題對聯云:「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江西某題養濟院云:「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鐘鳴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 四二 古詩人遭際,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鄭畋之女,愛讀羅隱詩,後隔簾窺其貌寢,遂終身不複再誦。明謝茂秦眇一目,貌不揚,而趙穆王愛其詩。酒闌樂作,出所愛賈姬,光華奪目,奏琵琶,歌謝所作《竹枝詞》,即以贈之。宋真宗時,宋子京乘車,路遇宮人,知為狀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賦詩,有「更隔蓬山一萬重」之句,流傳禁中。真宗知之,賜以宮女,曰:「蓬山不遠。」正德南巡,翰林謝政年少美貌,迎駕西江,見宮眷船,誤為御舟,跪迎報名,適宮人開窗潑水,見之一笑。謝賦詩云:「天上果然花絕代,人間竟有笑因緣。」亦複流傳宮禁。武宗怒,削籍遣歸。 四三 兒童逃學,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韋端己詩云:「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暫登樓。」文潞公幼時,畏父督課,逃西鄰張堯佐家,後有燈籠錦之貽:蓋與貴妃本屬世交,常通縞佇故也。可見詩人、名相,幼時亦嘗逃學矣。阿通九歲,能知四聲,而性貪嬉戲。重九日,餘出對云:「家有登高處。」通應聲曰:「人無放學時。」餘不覺大笑,為請於先生而放學焉。其師出對云:「上山人斫竹。」通云:「隔樹鳥含花。」 四四 諱老染須,似非高人所為。南朝陸展有「媚側室」之譏。然司空圖清風亮節,唐季忠臣,其詩曰:「髭須強染三分折,弦管聽來一半愁。」可知染須亦無傷於雅士。 四五 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學閩中,因公落職。吾鄉徐文穆公,薦舉博學鴻詞,與餘同試保和殿。先生年過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薦主議處: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唐堂詩集》生新超雋,美不勝收。姑錄短句,以志一臠之嗜。《芭蕉》云:「日不紅三伏,天惟綠一庵。」《北路買餅》云:「駐馬一錢交易,羈留三刻行程。」《玫瑰花》云:「生來合是依人命,從不容渠在樹看。」集中七古,遠勝潘稼堂。 四六 餘泛舟橫塘,有踏搖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對語,不肯進艙侍飲,而頗知文墨。客許重贈纏頭,拒而不受。少頃,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詩。餘戲題云:「橫塘宵泛酒如淮,十裏桃花四面開。只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蕊仙一笑進艙。 四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鉅,甲辰翰林,出為杭州糧道。有《閨詞》云:「東家姊妹與西鄰,聽說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歸都語畫眉人。」「青衫薄薄襯宮緋,上繡鴛鴦並翅飛。勉強著來都不稱,可身還是嫁時衣。」餘己未歸娶,先生留飲,云:「老夫次首,有不慣外任、仍思內用之意。」 四八 詩人少達而多窮。汪可舟舸,自稱客吟先生,詩筆清絕;而在揚州,竟無知者。己丑除夕,忽過白門,意大不適,有漢江之行。餘堅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訣。未十年,其子中也,家業大昌;買馬氏玲瓏山館,造亭台,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見矣。其《聽雨》詩云:「簷外幾聲才淅瀝,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側身已在江湖外,繞屋寧堪竹樹多。但覺有聲皆劍戟,不知何物是笙歌。」其紆鬱可想。仲小海《聽雨》云:「明知關我心何事,只覺撩人夢不成。」宋人有小詞云:「薄暮投村急,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四九 餘行路見遠樹,疑為塔尖。高翰起司馬云:「平疇見喜塍成繡,遠樹看疑塔露尖。」每見門神相對,似怒似笑。趙雲松云:「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羞客曳裾。」 五O 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者當以博覽為工。 五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台再許劉晨到,那惜乾回度石梁。」寶意先生反其意,作《秋霞曲》云;「天台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五二 近日書院一席,全以薦者之榮落,定先生之去留。蔣春農掌教真州,移主揚州梅花書院。《留別諸生》云:「自慚頭腦太冬烘,兩載鑾江作寓公。提舉原如宮觀例,量移還與職官同。痕留雪爪棲難定,老困鹽車步未工。卻憶來時春正晚,海棠飛雨墮階紅。」「風雪交加臘盡時,臨歧握手意遲遲。豐碑昔拜文丞相,遺像今瞻史督師。山長頭銜聊複爾,英雄末路合如斯。諸生莫作攀轅計,撰杖重游未可知。」 五三 東坡云:「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京口解李瀛善畫。有人聘往寫真,而主人久臥不出。解戲改蘇詩贈云:「無事此靜臥,臥起日將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山陰人有三乳者,金上清進士調之,云:「胸羅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聞男則百,君應七十五男兒。」 五四 程魚門云:「時文之學,有害於古文;詞曲之學,有害於詩。」餘謂:「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於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聖;其於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也。」 五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情。《竹枝歌》云:「東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採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只因曾見美人來。」「柳條不系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六 戊申春,餘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云:「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云:「夜聞櫟代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云:「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又夢中得句云:「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纖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谷有室陳氏;《哭某夫人》云:「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是才人盡,徵到嫦娥舊時書。」 五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云:「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 五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云:「三年抗節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並。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 六O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云:「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雅有畫意。 六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昆而黜西江,固矣!夫西昆沿于晚唐,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數。風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 六二 吾鄉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云:「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後紅窗裏,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云:「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無聲。」 六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採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游泳。邵無恙誦某「船進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餘曰:「方宮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云,「陽虎可能同面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顧立方《法藏寺》云:「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云:「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家家樓上曬衣竿。」公禮賢愛士,蒙見訪杭州,於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餘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朱子曰:「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餘。餘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後,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難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鄉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余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複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余訪之歸愚尚書。尚書云:「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云:「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自此永訣。 六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絳幃問字者數十人。同鄉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試》云:「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誇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調郎》云:「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又云:「合線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自題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 六九 汪大紳道餘詩似楊誠齋。範瘦生大不服,來告餘。餘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 七O 王弁州推尊李於鱗,而弁州之才,實倍於李。予愛其《短歌》數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棄官》云:「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棄之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自知。」本傳稱先生論詩,呵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一 嚴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餘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放能收,方稱作手。 七二 余雅不喜苛論古人。阮亭罵杜甫無恥,以其上明皇《西嶽賦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楊國忠故也。不知表奏體裁,君相並美;非有心阿附。況國忠亂國之跡,日後始昭。當初相時,杜甫微臣,難遽斥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詩,亦極推尊;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之敗哉韓昌黎《贈鄭尚書序》,鄭權也;顏真卿《爭坐位帖》,與郭英義也:本傳皆非正人,而兩賢頗加推奉。行文體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以為黨奸;魏叔子責謝疊山作《卻聘書》,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紂比宋:皆屬吹毛之論。孔子「與上大夫言,閣閣如也」。所謂「上大夫」者,獨非季桓子、叔孫武叔一輩人乎 七三 隨園席間詠六月菊,儲秀才潤書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餘嘆為獨絕。何南園一聯云:「隱士靜宜荷作侶,東籬閒愛日如年。」雖差遜,而心思自佳。何南園《望晴》詩云:「風都有意收殘暑,雲尚多情戀太陽。莫怪人間無易事,一晴天且費商量。」春過隨園,見游女,又云:「送與名園助春色,水邊來往麗人多。」 七四 《北史》稱: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許其詆呵。帝必削改至於再三,俟其稱善而後已。煬帝雖非令主,如此虛心,.亦云難得。第「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劉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五 餘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內調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餘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樹》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時成大廈,也應隨例作灰塵。」《閨詞》云:「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 七六 文、沈、唐、仇,以畫名前朝。仇畫從無題詠。唐能詩,恰無佳句。詩畫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筆情超脫,則沈為獨絕。《落花》云:「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苦戒兒童莫搖樹,空教行路欲窺牆。…『漁艇再來非舊徑,酒家重訪是空村。」《詠影》云:「算來只有鰥夫稱,老去猶堪作伴行。」《金山》云:「過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有《愛日歌》、《七十自壽》兩篇,奇絕,惜篇長難錄。 七七 楊刺史潮觀,字笠湖,與予在長安交好。以運四川皇木,故再見於白門,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廣廈千萬間,不免炎暑熱。蓋頭一把茅,亦避風雨雪。」《馬跑泉》云:「十月.冰霜潔,真陽坎內全。任教無底凍,不到有源泉。」所言皆有道氣。笠湖在中州作宰,鄉試分房,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桂花香卷子,千萬留意。」醒而大驚。搜落卷,有「杏花時節桂花香」一卷,蓋謝恩科表聯;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錢東麓司農,見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標,是侯朝宗之孫也。楊悚然笑曰:「入夢求請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時傳李香君薦卷,以為佳話。 七八 尹文端公,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餘年,先後入相。乾隆己丑,尹公臥病,陳以老乞歸。尹在枕席間,力疾贈詩云:「聞公予告出都門,白髮還鄉錦滿身。早歲《霓裳》分詠句,卅年玉節共班春。到家綠酒斟應滿,回首黃粱夢豈真我老頹唐難出餞,將詩和淚送行人。」未數日,尹公薨。陳在天津,聞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幾,舟至德州,亦薨。 七九 或有句云;「喚船船不應,水應兩三聲。」人稱為天籟。吾鄉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哭母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語雖俚,聞者動色。 八0 詩人愛管閒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也。陳方伯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八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端陽日寄次岳》詩曰:「菖蒲斟玉卑,獨泛已三年。」亡何,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際,鳥爪仙難住世間。」「舊雨每來先治饌,殘燈欲炮尚論詩。」「幾夕殯宮移榻伴,還如同病對床眠。」 八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風貌,與通一語,不料其能詩者;已而以詩見投,則相得益甚。丙辰冬,餘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字傅天。問餘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霜感歲時。慚予初學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餘故也。丙戌二月,餘游寒山;一少年甚閒雅,問之,姓郭,名淳,字元會,吳下秀才,素讀予文者。次日,與沙鬥初同來受業。方與語時,易觀手中所持扇;臨別,彼此忘歸原物。次日,詩調之云:「取來紈扇置懷中,忘卻歸還彼此同。搖向花前應一笑,少男風變老人風。」秀才見贈五古一篇,洋洋千言,中有云:「琴書得餘閒,判花作御史。飛絮泥不沾,太清雲不滓。多情乃佛心,泛愛真君子。禪有歡喜法,聖無緇磷理。所以每到處,風花纏杖履。」乙酉三月,尹文端公扈駕墜馬,餘往問疾。在軍門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畫;未敢問其姓名,悵悵還家。俄而戶外馬嘶,則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識東興阿乎阿乃總鎮七公兒。幼時,先生到館,曾蒙贈詩。興阿和韻云:『蒙贈珠璣幾行字,也開智慧一分花。』先生忘之乎」餘驚喜,問其年。曰:「十八矣,已舉京兆。」 八三 松江顧小崖先生,諱成天,康熙丁酉舉人。世宗簿錄某大臣家,得其哭聖祖詩,有「已增虞舜巡方歲,竟少唐堯在位年」之句。遂欽賜編修,上書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歸,上加侍講銜,年八十二而卒。亦詩人異數也。 八四 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當塗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書。徐同余丙辰召試,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餘,授翰林院檢討。甲戌秋,寄所注《竹書紀年》、詩一冊來。《湖居》云:「天將幽致敞湖濱,共我盤桓幾十春。守業願為清白吏,著書羞傍草玄人。妻緣貧慣無交謫,子未驕成肯負薪。那得向平婚嫁畢,三江煙雨任垂綸」「白駒幾向隙間過,荏苒年華長薜蘿。閒極有時評北苑,愁來無夢寄南柯。文標司馬尊元狩,帖檢來禽署永和。湖上游行湖上立,頹唐老大竟如何」又:「雲生漸覺桐弦潤,潮上徐看釣艇斜。」「酒緣齋日陳三雅,茶為眠時試一槍。」皆典雅可誦。曹官至侍讀學士,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權奇倜儻。後行走上書房,予告歸。戊寅年,入山話舊。有《留影雜記》一編,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黃山,遇老入傳道,年九十餘,行走如飛。詩亦清矯。《金山》云:「日月不離水,荻蘆難辨霜。」《飲昭亭》云:「泉細但聞響,山香不見花。」《題泰山》云:「日觀天門上幾回,層雲雪海蕩胸開。年來懶讀人間字,曾探金泥玉簡來。」《寄樊姬》云:「天外雲寒暮雨多,音書何處寄煙波他鄉動覺愁千種,小小雙魚載幾何」古漁贈以詩云:「黃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聖主知。」餘題其《留影》冊子云:「人天蹤跡兩漫漫,欲畫飛仙影最難。只有上清曹學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間有半生,三山五岳等閒行。雪中爪跡分明在,可惜飛鴻記不清。」人間先生;「納交之道,從子夏乎從子張乎」先生曰:「皆從。」問;「何以皆從」曰:「朝廷之上,從子夏;鄉黨之間,從子張。」 八五 己未,餘在孫文定公署中,見亮儕先生。其時觀察清河;年七十餘,銀髯垂腹,口若懸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萬言,無一澀語閒字。使屏後侍史錄之,即可作奏疏讀也。初從河南縣令起家,忤總督田文鏡,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見,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書片紙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書尺牘諭下屬。有令必行,無情不燭。《登黃鶴樓》云:「名勝跡隨頹浪卷,孤危身托畫欄憑。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溝瘠飲天漿。」其抱負可想。 八六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征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寒正長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此詩真是天籟。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八七 許太監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師頗有氣焰,而性愛文士。嘗過杭太史堇浦家,採野莧一束去,報以人參一斤。欲交鄭太史虎文,鄭不與通。人疑鄭故孤峭者。然其詠《紅豆》詩,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詞云:「記取靈蕓別後身,玉壺清淚血痕新。傷心略似燃於釜,繞宅何緣幻作人一點紅宜留玉臂,十分圓欲上櫻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結團圓未了因。」梁瑤峰少宰和雲;「採綠何曾勝採藍猩紅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靈犀點點含。秋漢可煩橋更駕,朝雲應有夢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鳥窗前仔細探。」按紅豆生於廣東。乾隆丙戌,鄭督學其地,梁為糧道,故彼此分詠此題。 八八 戊戌秋,餘小住閶門。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誦其《登靈岩》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雲深入杳冥。香徑草荒秋露白,山村雨過暮煙青。天空一雁來胥口,木落諸峰見洞庭。莫向西風更懷古,菱歌清絕起遙汀。」予嘆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詩三冊,屬余輪替觀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氣渚蘭聞。」「松間細路通僧寺,花裏微風揚酒旗。」皆妙。昆南別去,後錢景開來,又誦其《虎丘》詩云:「蘼蕪亦解憐傾國,多傍貞娘墓上生。」《春去》云:「月上簾鉤風太急,落花如雨不聞聲。」 八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試,必以詩見投。記其《觀燈》云;「紅羅碧綺間琉璃,遠近龍鸞一望齊。樓下花鈿樓上曲,留人偏在畫橋西。」《路上》云:「昨日晴和今日雨,蕭蕭篷底作春寒。分明即是來時路,頓覺煙波別樣看。」 九O 游仙詩大半出於寄托。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劉安未絕塵,昨宵相與共朝真。漫將富貴誇同列,手板橫腰道寡人。」此刺暴貴兒作態者也。陸陸堂太史云:「尋真台上紫雲高,阿母宵分降節旄。臣朔讀書破萬卷,不甘呵叱小兒曹。」此刺妄庸人傲士者也。方近雯觀察云;「一痕輕綠畫春山,冰剪雙眸玉煉顏。不解大羅天上事,蘭香何過謫人間」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 九一 桐城姚康伯有《閨怨》云:「分明賺得兩眉開,手折黃花上鏡台。侍女無端忙報道:鄰家昨夜遠人回。」 九二 蔣苕生與餘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餘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 九三 孫文定公為塚宰時,餘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又曰:「一囊得飽侏儒粟,三上應無宰相書。」公讀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已而,戊午科出公門下。 九四 王昆繩曰:「詩有真者,有偽者,有不及偽者。真者尚矣,偽者不如真者;然優孟學孫叔敖,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學孫叔敖之衣冠,而自著其衣冠,則不過藍縷之優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則畫中山水,亦足自娛。今人詆呵七子,而言之無物,庸鄙粗啞;所謂不及偽者是矣。」 九五 謝梅莊諱濟世,廣西潯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東總督田文鏡。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嚴訊。先生稱指使有人。問:「為誰」曰:「孔子、孟子。」問:「何為指使」「讀孔、孟書,便應盡忠直諫。」世宗憐其呆,謫軍前效力。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云:「嚴霜初隕陡回春,留得衝寒冒雪身。綸綽乍傳渾似夢,親朋相慶更為人。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銀鐺禮獄神。早晚扶歸君莫慟,嬰姍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劍心何壯,牘背書辭氣漸低。已分黃泉埋碧血,忽聞丹闕放金雞。花看上苑期吾弟,萱樹高堂仗老妻。且脫南冠北庭去,大宛東畔賀蘭西。」今上登極,赦還原職。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糧道。長沙士人,感其遺愛,片紙隻字,俱珍重之,故傳此二首。先生不信風水之說,《題金山郭璞墓》云:「雲根浮浪花,生氣來何處上有古碑存,葬師郭璞墓。」曉世之意,隱然言外。 九六 贛州總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詩、善書。與餘相慕二十年,終不得一晤。弟香亭過贛,公寄我鵝研一方,集古句一聯云:「中天懸明月,絕代有佳人。」 九七 過潤州,見僧壁對聯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過九華寺,有一對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說家常。」 九八 香亭以《雪獅》為題,令諸少年分詠;而糊名易書,屬余評定。餘奇賞二句云:「蹲伏尚能驚百獸,強梁可惜不多時!」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書巢之子也。詩人有後,信哉! 九九 朱竹君學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淺深。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 一OO 番禺何夢瑤工詼諧;為催租吏所窘,戲為《牛郎贈織女》云:「巧妻常為拙夫忙,多謝天孫制七襄。舊借聘錢過百萬,織來雲錦可能償」《織女答》云:「織錦空勞問報章,近來花樣費商量。人間債負都堪抵,第一天錢不易償。」 一O一 夏醴穀督學廣東,有門生鄭齊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鄭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贈以詩云:「柔情似水從頭抹,硬語如刀帶酒聽。」程魚門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魚門與同飲,而卻其眠,作詩曰:「花明野店春無主,月黑秋林幸有燈。」潘筠軒笑曰:「次句,有小說秉燭達旦之意。」 一O二 蔡持正貧時,寓僧寺。僧厭之,蔡題《松樹》云:「常在眼前君莫厭,化為龍去見應難。」黃之紀寓隨園。或輕之,黃亦題《松樹》云:「寄人籬下因春好,聽我風聲在老來。」
《卷九》 一 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時有「破樓僧打夕陽鐘」之句,因之得名。晚年無子,卒後葬清涼山。餘為書「清故詩人朱草衣先生之墓」,勒石墳前。余宰溧水,蒙見贈云:「疊為花縣一江分,來往惟攜兩袖雲。待客酒從朝起設,告天香每夜來焚。自慚龍尾非名士,肯把豬肝累使君卻喜循良人說遍,填渠塞巷盡傳聞。」《郊外》云:「亂鴉多在野,深樹不藏村。」《與客夜集》云:「羈身同海國,歸夢各家鄉。」《大觀亭》云:「長江圍地白,老樹隔朝青。」《晚行》云:「土人防虎門書字,水屋叉魚樹有燈。」《贈某侍御》云:「朝罷宮袍多質庫,時清諫紙盡抄書。」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士《平溝早發》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流溪。…『月斜人影忽在水,風過秋聲正滿山。」「滿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皆妙。 三 湖州潘進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偶成》云:「靜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手,請為《南風歌》。寥寥發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鐃歌》;公大誇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秋雨乍晴》云:「箬帽芒鞋准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雲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閒身自笑如閒鶴,欲度前峰卻又休。」五言如:「一鳥掠溪鏡,四山明畫簾。」「魚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七言如:「道心靜似山藏玉,書味清於水養魚。」「翻書細檢遺忘事,撥火閒尋未過香。「岸柳帶鴉明遠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餘深然其言。顧寧人云:「詩轉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韻。」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後見貽一冊。《雪霽》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聞砧》云:「滿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塗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河南道中》云:「三月春陽淡不濃,老冰如石漱寒風。蹇驢覓路人家遠,日暮山坳虎眼紅。」《農家》云:「築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閒倚茅簷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 七 寶應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大梁懷古》云:「搖落偏驚旅客魂,秋風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鬱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太守諱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作《游山》一首,程魚門誇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挂秋帆決計行,關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雁一聲。」哲士《寄懷》云:「戀友心空切,寧親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無山婦女愁。」以此得名,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裏,一筇先要問高台。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其詩頗清。惜年甫三十而卒。餘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郊外》云:「山勢趁潮多北向,人心如雁只南飛。」 一O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塚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塚高高傍嶺,貧家塚低低亞畛;塚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時。《龍潭》一律云:「微風緩緩送江聲,最好龍潭道上行。碧樹數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閒情轉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裏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進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餘同肄業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沈殿試二甲第三,姚二甲第二,自後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後,今日還應讓弟先。」餘將赴廣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後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為掌教楊文叔先生所賞。 一三 餘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士春台。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塞外》云:「野水吞人面,青山甕馬聲。浮雲連帽起,殘雪帶鞭行。」殊雄偉。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餘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塵勞擾,但知雲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橋流水村近,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煙生茅屋雲白,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竹屋正臨流水,槿籬曲繞閒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作苦最憐田婦,布衣椎髻無華。磕餉並攜稚子,採桑不摘閒花。」公終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後,一日春容減一分。」「月落參橫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大雨戲作》云:「雨師一夕興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殊有東坡風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葉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 一六 康熙壬寅,餘七歲,受業於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偶成》云:「好鳥鳴隨意,幽花落自然。」《病中》云:「廿年辛苦黔婁婦,半世酸辛伯道兒。」終無子。餘為葬於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深婉有味,皆集中最出色濤。六十七歲,與餘同入詞林。《紀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雲識聖人。」 —八 與餘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陝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駟連騎,忽而布衣藍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月華照樹有烏鵲,雲氣上天如白羊。」皆警句也。 一九 餘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後葉,一日一回疏。』不足為壽門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詠《苔》云:『細雨偏三月,無人又一年。』乃真獨造。」余按古人佳句,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本李群玉:「沙鳥帶聲飛遠天。」梁藥亭:「龍虎片雲終王漢,詩書餘火竟燒秦。」仿唐人:「半夜素靈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楊誠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仿唐人:「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 二O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裏去,教人知道是春深。」湖州高氏小女有一聯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後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夕陽中。」「絕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塚,到此才焚一瓣香。」嚴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後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証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入黃蒿作人語。」「新安山高江水遙,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 二二 餘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後,遂永訣矣。餘愛其《風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信東西轉,百丈游絲在掌中。」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許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真少陵也。行役絕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歸。」許云:「明月有情應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子遜先生與餘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餘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後詩。」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淨無雲,鬥轉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亦同余召試友也。 二五 學人之詩,吾鄉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複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如筆見花敷。苦口成忠介,焚心異鬱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幻訝吞刀並,寒能舉口驅。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蕩胸雲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於於。」典雅出色,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雲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句殊奇險。 二六 餘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後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呂柏岩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 二八 餘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史文靖公聞之,笑曰:「畫出一個尹元長。」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陝西人,與餘在蘇州花宴甚歡。《口號》云:「此地若教行樂死,他生應不帶愁來。」未二年,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O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於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詩云:「自憐病體輕於葉,扶上金鞍馬不知。」父為霽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又曰:「世間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餘酒席歌場、乘人鬥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於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餘題云:「隔年相見倍關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再遲三日是清明。」「市長陵路狹斜,當簷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台玉女家。」校書喜,次日引餘見其第四妹。妹亦持扇索詩。餘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雲翹更比雲英弱,知是瑤台第四枝。」「若非月姊通消息,爭得玄霜見少君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嗣後任家姊妹,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餘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後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裡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謂芝仙校書。「風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壽域歡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館娃回首夢虛無,又挂風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閒憶到狂夫」餘後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餘唱曲。餘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骨冷峭,權貴不敢以情幹。青樓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餘關說。餘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生孔之疑;乃寄札云:「僕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於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刻下接蕭娘一紙,道為他事牽引,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僕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聖複生,亦當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於有力者之家,而必遠求數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牆,壁立萬仞;而非僕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敬為明公誦之。」孔得札後,覆云:「鳳鳥曾棲之樹,托抬舉於東風;惟有當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二札風傳一時。未二年,餘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願,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餘解圍。」余召見戴三,則霧鬢風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幹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貸汝。』歐公為賦一闋,遂釋之。僕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小調。詞曰:『東風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挂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後,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雲深,霸橋逝;水天橫,歌台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老年想作喬家婿。」末二句,老瞞在九泉亦當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借章台一月花。」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此短篇五古也,唐人用韻甚嚴,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尚書》:「論道經邦,燮理陰陽。」《戴記》:「無服之喪,以畜萬邦。」此「六經」通「江」、「陽」之証也。《孔雀東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樊毅《西嶽碑》云:「其德休明,則有禎祥。荒淫臊穢,篤災必降。」《柳敏碑》云:「山陵元室,建斯邦兮;不飭不凋,隕履霜兮。」《三國志》楊戲《蜀君臣贊》云:「保據河江,家破軍亡。」《晉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祝》曰:「地德普施,惠存無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漢《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苟最《正德舞歌》云:「煥炳其章,光乎萬邦。」庾信《柳遐墓銘》云:「起茲禮數,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呂溫《昭陵功臣贊》云:「經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此漢、唐樂府通「江」、「陽」之証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餘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背」通,不止「攀悲切」也。《書》曰:「是有丕子之責於天。」《史記》作「負字」。《索隱》引鄭氏曰:「丕讀為負。」《石經》、《尚書》亦作「負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又,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香山之押「殍」作平聲,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台新詠》實《國風》之正宗,然有不可學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複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後,竟弛下衣,溲於庭中。餘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餘為嘆賞。臨別,忽向餘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余雅不喜,曰:「此子矜情作態,局面太小。」已而竟不永年。 四O 餘《哭鄂制府虛亭死節》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告之。」餘雖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後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景殊佳。恐此中人,必為山林所誤。」有告餘者。餘不解所謂。後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方悟鄂公「誤」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本朝朱草衣詠《雪》云:「正愁前路迷樵徑,先有人行路一條。」陳古漁《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感懷》云:「罷官便有閒人集,才老旋生後輩嫌。」《得家書》云:「急開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其子燧年十歲時,餘命屬對「水仙花」,渠應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後見懷云:「韋司風味陶潛節,野鶴閒雲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裏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餘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欲雪》云:「風號平野急,雲重暮山連。」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幹斑竹牆陰草,壺內紅冰鏡里潮。」餘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 四六 劉霞裳與餘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餘謂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後,即乞歸養。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於朝。一門家風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複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空山響答千門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除夕》云:「舊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晚過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山舟性木近婦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餘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餘《寄懷》云:「一飯矜嚴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山舟有《反游仙》云:「漫說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瑤林瓊樹生來有,玉宇雲樓望裏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曾侍朝正三殿來,遙瞻旌節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真。我是天台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擾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於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餘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餘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空谷傳書鴻屢至,閒庭掃徑僕先知。關心尚憶他鄉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絢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乙酉別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閒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臨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似村,名慶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雲女校書扇上有餘贈詩,乃題其後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 五O 嘉禾徵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宗學。葛北方人,長於考據,自負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簷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聖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聖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餘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餘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生不送別離船。」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杜荀鶴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愁。」羅隱詩也。「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南宋陳隨隱自述其先人詩也。「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宋人笑趙師罩欲附範文正公祠堂詩也。「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女真蕙蘭詩也。「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張唐卿詩也。「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邵康節詩也。「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徐守信詩也。「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並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飢飽仗兒孫。」 五四 餘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雲間沈大成,字學子,皓首窮經,多聞博學;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後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贈邵檀波》云:「異書勘後兼金重,古硯磨多似臼深。」《即事》云:「樓頭風定鐘初動,湖上雲開舫漸行。」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雲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台閣,曾與耆英大父游。」王面長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閒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與第三子同來,白髮飄蕭,背轉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問夭亡之年。曰:「八十五歲。」乾隆辛未,聖駕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皇上先賜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雲「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麼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琅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雨來。」《買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味各分嘗。」又,《送羅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餘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其祖母怒甚,欲置之死。餘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後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亦詩讖也。隔數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願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O 宰江寧時,有南鄉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後,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採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餘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於例,乃發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居,事過後,餘不便再問消息。後十餘年,餘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獻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採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有完身。灰裏求遺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柳正堪屯。」《婺寧庵》云:「誰引招提路,隨雲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楞嚴》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尤展成贈云:「十郎才調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姚詠《拜年》云:「履吉弓鞋換,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風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黃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面鬼》云:「一半頭銜用,幾重顏甲生。」皆佳句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餘,舊鄉風土夢華胥。卷中重認新年景,卻認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有士持門狀遣僕代往;到門,其人出迎,僕云:『已脫籠矣。』諺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可見賀節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餘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十五歲《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題田古農〈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後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舟行》云:「山雲猶辨樹,江雨暗移春。」《詠柳》云:「新絲買得剛三月,舊雨吹來似六朝。」《落花》云:「莫訝萬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無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風翻仙仗杏花飛。」頗為相公稱許。《和金沛恩<詠昭君紙鳶)》云:「玉門春老恨難忘,猶逐東風謁漢王。環鞏影沉天漠北,琵琶聲在白雲鄉。素絲解作留仙帶,細雨彈成墜馬妝。莫怪洛城多紙貴,畫圖終日對斜陽。」 六五 丁卯冬,餘宰江寧,以公事往揚州,阻風燕子磯。宏濟寺僧默默,年九十餘,導餘游山;並出西林、桐城兩相國及諸公卿詩相示。餘亦贈四律而別。後辛未南巡,默默接駕。上問其年。奏曰:「一百二歲。」上笑曰:「和尚還有二十年壽。」隨賜紫衣。默默謝恩而出。乾隆二十年,竟圓寂矣。方知天語之成讖也。高文定公贈以詩云:「默默僧年八十餘,麥塍猶愛荷春鋤。抬頭見客心先喜,款坐烹茶意自如。千尺娑羅庭外樹,兩朝丞相壁間書。救生舟送風帆穩,利涉長江信不虛。」 六五 陶貞白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餘不幸負虛名。丁丑過書肆,見有作《金陵懷古》詩者,姓王,名顛客,假餘序文。詩既不佳,序亦相稱,餘一笑置之。後三年,再過書肆,見《清溪唱酬集》一本,載上海彭金度、碭山汪元琛、太倉畢瀧等,共三十餘人;前駢體序,亦假我姓名。詩序俱佳,不能無訝。因買歸,示程魚門。程笑曰:「名之累人如此。雖然,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後十年,集中王陸提、曹錫辰、徐德諒、範雲鵬四人,都來相見。而諸君子則終未謀面。姑錄數首,以志暗中因緣。範《採菱曲》云:「採蓮莫採菱,菱角刺儂手。採菱莫採蓮,蓮心苦儂口。刺手苦儂苦不深,苦口兼欲苦儂心。」汪《金陵雜詩》云:「清江一曲鴨頭波,相約湔裙踏淺莎。雙槳月明桃葉渡,但聞人語不聞歌。」 六七 王西莊光祿,為人作序云:「所謂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餘愛其言,深有得於詩之先者,故錄之。 六八 丙辰,餘將赴廣西。吾鄉有孔先生者,年八十餘,贈詩云:「畫眉聲裏推篷坐,不是看山便讀書。」 六九 張宮詹鵬猻,受今上知最深。侍值乾清門,方宣召,而張已歸。上以詩責之云:「傳宣學士為吟詩,勤政臨軒未退時。試問《羔羊》三首內,幾曾此際許委蛇」命依韻和呈,聊當自訟。張奉旨呈詩,上喜,賜以克食。張進謝恩詩,有「溫語更欣天一笑,翻教賜汝得便宜」之句。後數日,和上《柳絮》詩,托詞見意云:「空階勻積似鋪霜,忽起因風上玉堂。縱有別情供管領,本無才思敢輕狂。散來欲著仍難起,飛去如閒恰又忙。剩有鬢絲堪比素,蜂粘雀啄底何妨」《嘲春風》云:「封姨十八正當家,牆角朱幡弄影斜。掃盡亂紅無興緒,強將餘力管楊花。」先生詠物詩,尤為獨絕。如集中《泥美人》、《雁字》、《粉團》、《玉環》諸題,皆能不脫不粘,出人意表。少時游楚南,太守張蒼崖懋贈以序云:「好窮七澤之游,勿遽吞吾云夢;試問郢中之客,誰能和汝《陽春》」 七O 康熙庚子,常熟杜昌丁入藏,過瀾滄百里;其部落日估保,有小女名倫幾卑,聰慧明艷,能通漢語。昌丁來往,屢主其家,見輒呼「木瓜呀布」。「木瓜」者,尊稱也;「呀布」者,猶言好也。彼此有情。臨行,以所挂戒珠作贈,揮淚而別。歸語士大夫,咸為憮然。沈子大先生作詩云:「估僚小女年十六,生長胡鄉服胡服。紅廚窄衫小垂手,白毹貼地雙趺足。漢家天子撫窮邊,門前節使紛蟬聯。慧性早能通漢語,含情何處結微緣杜郎七尺青雲士,仗劍辭家報知己。匹馬翩翩去複回,暫借估棕息行李。解鞍入戶詫嫣然,萬里歸心一笑寬。笑迎板屋藏春暖,絮問游蹤念夏寒。自言去日曾相見,君自無心妾自憐。妾心如月常臨漢,君意如雲欲返山。私語閒將番字教,烹茶知厭酪漿膻。雨意綢繆俄十日,誰言十日是千年留君不住歸東土,恨無雙翼隨君舉。聊解胸前瑪瑙珠,將淚和珠親贈與。一珠一念是妾心,百回不斷珠中縷。塵起如煙馬如電,珠在君懷君不見。黃河東流黑水西,脈脈空懸情一線。」 七一 郭暉遠寄家信,誤封白紙。妻答詩曰:「碧紗窗下啟緘封,尺紙從頭徹尾空。應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 七二 蘇州謝滄湄老於游幕,為淮關榷使年希堯之上客。有得意句云:「惟有鄉心消不得,又隨一雁落江南。」每旅夜高吟,則聲淚俱下。《過惠山》云;「路轉弓彎三里賒,好風猶趁半帆斜。鶯聲滿店二泉酒,春雨維舟一樹花。白髮來游嗟已晚,青山如畫欲移家。幾時來傍禪燈宿,惠麓雲中汲井華。」 七三 徵士王載揚,吟詩以對仗為工,有句云:「百五正逢寒食節,十千誰醉美人家」愛餘《滕王閣》詩「阿房有焦土,玉樓無故釘」一聯。湖州徐階五先生《贈沈椒園》詩云:「詩派同初白,官情共軟紅。」以沈乃初白先生外孫故也。王亦愛而時時誦之。徐知予於未遇時。記其《關山月》一首云:「大牙旗卷夕陽殘,旋見城邊湧玉盤。鼓角無聲霜氣肅,山河流影鏡光寒。白頭漢將占星立,紅淚胡姬倚馬看。淨掃煙塵天闕迥,清輝多處是長安。」先生名以升,雍正癸卯翰林,官臬使。 七四 興化鄭板橋作宰山東,與餘從未識面;有誤傳餘死者,板橋大哭,以足蹋地。余聞而感焉。後廿年,與餘相見於盧雅雨席間。板橋言:「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人。」餘故贈詩云:「聞死誤拋乾點淚,論才不覺九州寬。」板橋深於時文,工畫,詩非所長。佳句云:「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五更上馬披風露,曉月隨人出樹林。」「奴藏去志神先沮,鶴有飢容羽不修。」皆可誦也。板橋多外寵,常言欲改律文笞臀為笞背。聞者笑之。 七立 戴雪村學士典試順天,為忌者所傷,落職家居。其飲酒如長鯨吸海,卒以此成疾,亡沅州。《立秋》云:「沅州秋信悄然生,旅思無煩雁到驚。月落尚餘山桂白,露零先著海棠清。夢如蝶不離紋簟,靜覺蛩都就畫楹。愧是上方旬日住,禪觀曾未遣微情。」《鎮遠》云:「泉脈自來簷可接,箐端時暝雨旋傾。只愁歸說人難信,安得吟成更畫成」 七六 杜茶村為國初逸老,人多重其五律。餘以為襲杜之皮毛,甚覺無味。獨愛其詠《海棠》一句云:「全樹開成一朵花。」 七七 晁君誠詩:「小雨悄悄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芻。」真靜中妙境也。黃魯直學之云:「馬齙枯箕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落筆太狠,便無意致。 七八 隱仙庵道士周明先善琴,能詩,離隨園甚近,年未五十亡。餘錄其佳句云:「神仙樂事君知否只比人間多笑聲。」「竹間樓小窗三面,山裏人稀樹四鄰。」「壁琴風過聞天籟,香碗灰深裊篆煙。」「雨中破壁蝸留篆,醉後餘腥蟻起兵。」又:「新筍成時白晝長。」七字亦妙。 七九 姑蘇隱者殷如梅,字羽調。詠《桃花》云:「望去分明臨水岸,開殘容易逐楊花。」詠《梅》云:「自是歲寒松竹伴,無心要占百花先。」《謝人惠佛手啟》云:「數來千指,屈伸總是無名;看去兩枝,大小豈能垂手」《憎蚊》云:「以啟其毛,何堪供汝流歌不濡其味,亦且驚我虛聲。」 八0 杭州多高士。梁秋潭先生,因從子詩正貴,後遂不鄉試,恥以官卷中故也。《垂釣》云:「一溪新漲失前汀,照見青山處處青。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題{採芝圖>》云:「山間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採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宋杏洲先生《詠槐花》云:「寄語世間諸舉子,不應才到此時忙。」周徵士西穆《湖上》云:「野鷗導我有閒意,新柳笑人成老夫。」施文學《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至,五月來看梅雨晴。」 八—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蘇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二詩皆推崇太傅,實獲我心。 八二 餘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閒裡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台榭,歲晚重來話寂寥。」後四十年,餘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狂夫興不隨年減,舊雨情於失路多。爭奈嚴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 八三 吾鄉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於宋人,而成於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轄。」不過一蟹一鷓鴣耳。「歲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不過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餘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責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後學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桓問何物。曰:『魚也。』桓問:『何以作蠻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文選》中詩,以「日」為「耀」,「靈風」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萬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元微之:「傷心落殘葉,猶識合昏期。」三詩意味相似。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後,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東平州看杏花》云:「斷雲斜日過東平,楊柳風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落葉》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即事》云:「欲問春深淺,桃花淡不言。」《湯泉》云:「漢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窗紙未溫。」《驛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晚年不屑為此種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於先達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於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氣求,後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文學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宿隨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髮滿頭花打圍。肯與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適黃星岩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雲淨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裏宿揚州。」想見其人倜儻。癸未閱邸抄,知與香亭同中進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後,竟病卒。餘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餘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方子云云:「向日花如暴富人。」陳古愚云:「新綠樹如人少年。」三人調同而各妙。 九O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餘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湘南畫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兒,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於我老彭圖」。見者大笑。《秋夕宿憑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雲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映。」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於宿構,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餘平生所見敏於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士周蘭坡長發;同學中,一為侯夷門嘉縉,——為金進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後得狂易之疾,死鎮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雲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台。」又曰:「若使九原真及第,勝教五斗戀微官。」 九二 餘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術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台。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眷言桑梓近,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餘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雲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恐費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穀。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看鋤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餘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近郭遙峰左右當,帆檣歷歷遠天長。女牆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山腰奇石最伶俜,矮作闌幹曲作屏。選得雲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惠郎中酒眼波斜,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麼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致久無書。」「近鄉心更怯,不敢問來人。」善寫別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相看尚未遠,不敢遽回舟。」 九六 「為學心難足,知君更掩扉。」項斯《贈友》詩也。「一點村前火,誰家未掩扉。」唐山人《村行》詩也。兩押「扉」字,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於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後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館課轉嚴。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慣開元曲,聽到殘唐刻刻驚。」 九八 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髮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過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衙齋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京江》云:「揚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露怯淒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 一OO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志,十年門館受恩身。」讀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於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卷一O》 一 江寧吳模,字元理,應童子試時,年才十三,舉止端肅。因喚入署,啖以果餌。旋即入泮。邑中名士沈瘦岑,以女妻之。嗣後十年,不複相見。詩人李晴洲告予曰:「元理小秀才,近詩曰佳。比其外舅,騷騷欲度驊騮前矣。」誦其《迎秋》一首云:「碧天靄靄暮山晴,一片秋心趁月明。暑退漸教葵扇棄,風高已覺葛衫輕。繞階草色籠煙淡,隔樹蟬聲咽露清。為讀《離騷》更漏永,幽蘭時有暗香迎。」未幾,元理來,讀餘《外集》,呈二律云:「陶令無官通刺易,崔偏有室入門難。」又曰:「傳有其人應久待,我生雖晚未嫌遲。」是年,與周青原同受知於學使李鶴峰,拔貢入都。予喜,賀以詩云:「人誇籍、浞居門下,我道班、楊在意中。」 二 餘以紫玻璃鑲窗,一時詠者甚多。太倉聞省謙云:「一天花氣鏡邊浮,朵朵晴霞入望收。檻外電光何處雨山中暮色最宜秋。」尤貢父云:「四面有山皆夕照,一年無日不花光。」江寧高廟僧亮一工栽菊,能使月月有花。 三 戊辰秋,席武山別駕招餘同蔣用庵侍御、姚雲岫觀察,同往賞花。用庵分得「有」字韻,詩云:「天地之大何不有造化乃出山僧手。山僧一手種菊花,花高十尺大如斗。四時群卉遞凋殘,僧寮月月如重九。石頭城外普陀庵,相思半載游終負。初冬髯八書相招,盍簪花下中山酒。座客呼僧相愕眙,問訊神方乞誰某。僧云『我絕鮮師傳,蘊崇只在三時厚。料寒量燠細鋤泥,剔穢芟蕪重縛帚。雨無苦濕晴無干,如期各有神明壽』。此言雖小可喻大,士夫身世宜遵守。萬物從來栽者培,枯菀紛紛都自取。東風桃李劇芳妍,此時可保秧華否經得冰霜受得春,畢竟此花能耐久。坐中聽者大軒渠,花亦從旁如點首。街鼓催人月到窗,籃輿還帶餘香走。」 四 「關防」二字,見《隋書·酷吏傳》,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餘知江寧時,記室史正義苕湄,時出狎游。予愛其才,而不禁也。其《南歸留別得『青』字》云:「浪跡深慚水上萍,漫勞今夜餞郵亭。鬢從久客無多綠,燈入籬筵分外青。海國歸帆隨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時載得蘭陵酒,重向紅橋共醉醒」又曰:「酒沽雙屐雨,人坐一庭煙。」 五 六安秀才夏寶傳,生而任俠,出雅雨盧公門下。盧謫戍軍台,僮僕無肯隨者。夏奮曰:「我願往。」竟策馬出塞。三年後,與盧同歸。盧再任轉運,為捐學正一官,所以報也。程魚門題其《橐中集》云:「磨刀冰作石,暖客火為衣。」盧亦有句云:「手殭常散轡,淚凍不沾衣。」可想見塞外之苦矣。乾隆庚子科,以年過八十,欽賜舉人。陳古漁贈句云:「八旬鄉榜無消息,一紙天書有姓名。」又曰:「三徵尚卻連城聘,一諾能輕萬里行。」 六 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記室。凡先生酬應之作,皆顧捉刀。《詠紅葉》云:「秋樹忽春色,曉山皆暮霞。」餘常嘆陸放翁臨終時,猶望九州恢複,而終於國亡家破,不遂其願。祿百有句云:「散關鐵馬平生願,愁絕他年家祭時。」 七 蔣心余太史居金陵時。除夕,夢與余登清涼山,得句云:「三春花鳥空陳跡,六代江山兩寓公。」聞山寺鐘鳴,擲筆而寤。 八 唐人詩曰:「欲折垂楊葉,回頭見鬢絲。」又曰:「久不開明鏡,多應為白頭。」皆傷老之詩也。不如香山作壯語曰:「莫道桑榆晚,餘霞尚滿天。」又,宋人云:「勸君莫惱鬢毛斑,鬢到斑時也自難。多少朱門年少子,被風吹上北邙山!」 九 杭州布衣何琪,字東甫,《詠簾鉤》云:「高牽纏臂金無色,誤觸搔頭玉有聲。」《金銀花》云:「可能華屋開常好,只恐柴門種亦難。」 一O 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注疏如樞閬,,類書如廚櫃,說部如庖滔井匿,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廢。 一一 江寧塗爽亭,善小兒醫,能詩,年九十餘。有句云:「船底水鳴風力大,蘆中雁語月光高。」餘小女病危,爽亭活之,因來往甚歡。辛丑九月,以書來訣,一切身後事,親自檢校。予挽聯云:「過九秩以考終,從古名醫,都登上壽;痛三號而未已,傷吾老友,更失詩人。」 一二 或傳程魚門《京中移居》詩云:「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詢之,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云:「豈有文章驚海內;從無書札到公卿。」萬笑曰:「此必商公家矣。」詢之果然。 一三 王菊莊孝廉,名金英,性孤冷而工詩,有「殘雪墜仍起,如塵空際盤」之句。餘尤愛其《楊柳店夢歸》云:「征騎尚棲楊柳岸,歸魂已到菊花莊。杖藜父老聞聲喜,停織山妻設饌忙。生菜摘來猶帶露,新醅篤得已聞香。堪憐稚女都齊膝,羞澀牽衣立母旁。」《掌教永平書院》云:「生徒散後庭階靜,知己逢來禮法疏。」《邗溝》云:「負郭人家堤下住,酒簾揚出樹梢頭。」 一四 魯星村「貓迎落花戲,魚負小萍移」,與宋笠田「護籬小犬吠生客,曝背老翁調幼孫」之句,皆詩中有畫。魯《沙橋道上》云:「山下竹林林下屋,門前溪水帶花流。」王蘭泉方伯《雲陽驛》云:「明月似霜霜似雪,雲陽驛外夜三更。」二句相似。 一五 予有句云:「開卷古人都在眼,閉門晴雨不關心。」龔旭開《登石台》詩云:「短牆南畔接煙林,啼罷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戶不關心。」抑何暗合耶龔有《連理枝》詞云:「曉尚衣衫薄,未許開簾幕。小婢來言:東風料峭,動花鈴索;海棠軒外石闌邊,有風箏吹落。」 一六 山陰布衣茅商隱,客死汴城。桑S叟甫為梓其詩。《晚村》云:「帶聲鴉易樹,偶語客歸村。」《山行》云:「郭外髑髏眠野草,墳前翁仲戴山花。」皆佳句也。越中故事:娶新婦至,必選處女迎之,號曰「伴姑」。茅吟曰:「十六作伴姑,含情語鄰姆。今日新嫁娘,問年才十五!」 一七 王進士又曾,字穀原,詩工游覽。《同人看白蓮》云:「船窗六扇拓銀紗,倚槳風前落晚霞。依約前灘涼月曬,但聞花氣不看花。」「皋亭來往省年時,香飲蓮筒醉不辭。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游陶然亭》云:「岸蘆進筍妨游屐,林蝶翻灰浣袷衣。春濃轉怕形人老,官冷真宜伴佛閒。」皆傳誦一時。有《丁辛老屋集》。 —八 岳水軒名夢淵,為督撫上客。居與隨園相近。丁丑秋,忽作詩會,大集名流,其豪氣猶勃勃可想。《江行》云:「荻港人維雪裏舟,雪花飛較荻花稠。篷窗人醉荻中臥,時被雪花飛上頭。」《荷花》云:「蘭舟載麗人,搖入荷花蕩。亭亭紅粉姿,花與人相仿。其中有蓮的,心苦惟儂賞。欲以擲奉郎,生憎金釧響。」兩詩有古樂府遺音。 一九 金江聲觀察,名志章,在吾鄉與杭、厲齊名。《壬子月夜登虎丘》云:「一片深宵月,明明照虎丘。松杉交影靜,蕷藻上階流。夜舫吹簫客,春燈賣酒樓。他鄉有朋好,竟夕此淹留。」庚辰年,餘過虎丘,山僧出此詩見示;不知餘故觀察年家子也。尤愛其《過冷水鋪》云:「白鷗傍槳自雙浴,黃蝶逆風還倒飛。」《宿靈隱》云:「窗虛暗覺雲生壁,夜靜時聞雨滴階。」 二O 或問:「劉勰言陸機『亦有鋒穎,而腴詞勿剪,終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寶意、魚門,時蹈此病。」餘曉之曰:「韋端己云:『屈、宋亦有蕪詞,應、劉豈無累句但須精選斯文者,食馬留肝,烹魚去乙可耳。此《極玄集》之所由作也。」』 二一 漢杜欽兄弟,任二干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之孫袞中狀元後,人但知布衣方幹,不知狀元韓袞。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唐人詩曰:「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簡之名自在浩然下。然餘到桂林,見獨秀峰有簡題名,筆力蒼古。今之持節者,如孟簡其人亦少矣。 二二 薛中立幼時見蝴蝶,詠詩云:「佳人偷樣好,停卻繡鴛鴦。」大為乃翁生白所賞。且云:「宋時某童子有句云:『應是子規啼不到,致令我父不還家。』都是就一時感觸,竟成天籟。」 二三 閨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兩夫人耳。碧梧詠《李香君媚香樓》云:「秦淮煙月板橋春,宿粉殘脂膩水濱。翠黛紅裙競妝裹,垂楊勾惹看花人。香君生長貌無雙,新築紅樓喚媚香。春影亂時花弄月,風簾開處燕歸梁。盈盈十五春無主,阿母偏憐小兒女。弄玉雖居引鳳台,蕭郎未遇吹簫侶。公子侯生求燕好,輸金欲買紅兒笑。桃花春水引漁人,門前系住游仙棹。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社高。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台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桐樹已曾棲彩鳳,繡幃爭肯放游蜂因愁久已拋歌扇,教坊忽報君王選。啼眉擁髻下妝樓,從今風月憑誰管《柘枝》舊譜唱當筵,部曲新翻《燕子箋》。總為聖情憐靦腆,桃花宮扇賜簾前。天子不知征戰苦,風前且擊催花鼓。阿監潛傳鐵鎖開,美人猶在瓊台舞。銀箭聲殘火尚溫,君王匹馬出宮門。西陵空自宮人泣,南內誰招帝子魂最是秦淮古渡頭,傷心無複媚香樓。可憐一片清溪水,猶向門前嗚邑流。」碧梧即孫云鳳,和餘《留別》詩者。有妹蘭友,名雲鶴,亦才女也。詠指甲作《沁園春》云:「雲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細,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調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映腮間。摘花清露微粘,剖繡線,雙虹挂月邊。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絲白雪,掏個連環。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燈前比並看。消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 二四 梁文莊公弟夢善,字午樓,生富貴家,而娟潔靜好,《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年十五,舉於鄉,六上春闈,不第;出宰蠡縣,非其志也。年過四十而卒。《出都》一首,便覺不祥。其詞云:「何處人間有雁聲暮雲無際且南征。西風禾黍臨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漸如衰柳盡,浮生只共片帆輕。勞勞蹤跡年年是,淒絕天涯此夜情。」詠《熏爐》云:「夢去恰疑懷墮月,抱來錯認玉為煙。」《飲沈椒園太史家》云:「微吟韻許追前輩,中酒身還耐薄寒。」《述懷》云:「洗馬清羸潘令鬢,外人剛認一愁無。」皆清詞麗句,楚楚自憐。亦有壯語,如:「出塞不辭三萬里,著書須計一千年。」恰不多也。 二五 國初逸老某《贈妾》云:「香能損肺熏宜少,露漸沾花採莫頻。」王健庵妻張瑤英《示兒》云:「教兒寶鴨休添火,龍腦香多最損花。」瑤英有《繡墨詩集》,餘已為刊刻矣,茲再錄其佳句。《送健庵》云:「縱無多路情難別,須念衰親游有方。」《病目》云:「豈為愁多清淚落,卻緣煙重午炊遲。」《偶成》云:「無夢不愁雞唱早,有書只望雁飛過。」「荒院草刪三徑闊,破窗風入一燈危。」「蛛知網濕添絲急,月待雲開到檻遲。」 二六 戊戌春,餘在杭州。兩姬置酒,招女眷游西湖。瑤英以詩辭云:「呼女窗前看刺鳳,課兒燈下學塗鴉。韶光一刻難虛擲,那有閒看湖上花」既而,遣人劫之,曰:「娘子不來,怕作詩耶」果飛輿而至,到湖心亭,書二十八字云:「釀花天氣雨新晴,一片清光兩岸平。最好湖心亭上望,滿堤人似水中行。」 二七 李宏猷秀才,設帳尹制府署中。詠《新竹》云:「節已凌雲未出頭。」未幾病重,薦其友周青原入署相代。青原來見,袖中出《西園池上》詩云:「目不窺園已浹旬,小池春漲綠鱗鱗。得魚鳥勝垂綸客,臨水花如照鏡人。欲掃閒庭苔莫損,偶扳芳樹蝶相親。笑餘三月裘還著,只為調停病起身。」末句,餘略為酌改,周欣然辭出。良久,聞門外尚有吟哦聲,則以肩輿未至,故得意而徐步呻吟也。其風趣如此。後官中書,在京師寄懷云:「我如脫銜駒,恣意騁原隰。不讀五千卷,輒入崔偏室。又如恬丹鼠,吐腸還自悼。空得成連師,未諳《水仙操》。川雖難學海,磁則曾引針。千秋一瓣香,頂禮優缽林。」 二八 金陵妓郭三為訟事,江寧王令拘訊之。香亭為關說求免。王覆札云:「昨承簡翰,誠恐狼藉花枝;欲於園中立五彩幡,使封家十八姨莫逞其勢。然弄郭郎者,只是逢場作戲;須俟上台時,看作如何扮演,再理會下場,可耳。」香亭乃寄詩云:「一波才定又生波,屢困風姨可奈何不是花奴偏惹事,總緣柳弱受風多。」「登場更比下場難,牛鬼威風色已寒。要識李夫人面目,何如留待帳中看」 二九 秦郵沈均安,字際可,官江右,以廉潔稱。能詩工書。由贛邑令擢蓮花廳司馬。《留別邑人》云:「民稱張旭書堪寶,我比時苗犢並無。」 三O 真州鄭中翰壇,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別閨中》云:「來年春到江南岸,楊柳青青莫上樓。」其同年周舍人發春喜誦之。時有陳庶常濂,與周相善,而未識鄭。一日公宴處,周、鄭俱在,陳忽語周曰:「昨聞有人贈內之句,情韻絕佳,當是晚唐人手筆。」周急叩之。則所稱者,即鄭詩也。鄭聞而愕然。周因指鄭示陳曰:「此即賦『楊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風自綠垂楊色,何事羈人怕倚樓」 三一 寶意先生告餘云:「已卯秋,過龍潭,見旅壁題詩四絕,清麗芊綿,後書『桂堂』二字,橫胸中數十載,終不知其為誰。題作《秦淮偶興》云:『淡黃楊柳曉啼鴉,絲雨溫香濕落花。應有固魚吹雪上,水邊亭子正琵琶。」水榭湘簾特地清,朝煙上與曲欄平。舊時紅豆拋殘處,只恐風吹子又生。」籬門過雨綠煙鋪,檀板金尊俗有無小艇已將煙月去,人間空說女兒湖。」鱗鱗碧瓦照春萊,眢井宵深鳥語哀。第一林泉誰省得數枝猶發舊宮槐。」』 三二 冬友自言:「九歲時,侍先大父過淮,舟中人限『吞』字韻為詩,多未穩。予有句云:『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大父曰:『此子將來必無患苦。』或問其故。曰:『凡詩押啞韻而能響者,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一。』大父諱馨,字星標。」 三三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餘「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後從溫將軍征金川,死難軍中。過襄陽時,以《懷諸葛故居》詩四首見寄云:「洵美躬耕地,千秋一草廬。勛名微管亞,出處有莘如。巾服漁樵里,川原戰陣餘。西風渭濱路,尚憶沔南居。」「四海占龍臥,蕭條一畝宮。泊如明厥志,行矣慎吾躬。變化遭非偶,棲遲道豈窮可知《出師表》,慷慨本隆中。」「崔、徐二三子,來往定欣然。逸事風塵外,高評月旦前。襟期《梁甫曲》,生計漢陰田。當日如終隱,鴻妻亦最賢。」「宇宙聲名大,遺蹤錦水長。人歌千尺柏,公念百枝桑。涕尚沾遺老,魂應戀故鄉。溪毛如可薦,此地合祠堂。」 三四 江賓谷在楚中寄信托家人山莊栽樹云:「老去菟裘身後塚,他年都要此中來。」何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漢上喜晤汪丈》云:「他鄉執手感前盟,白髮垂肩閱變更。問舊可堪皆後輩,抱書猶記拜先生。漸成安土如秦贅,別後添丁盡楚聲。客況中年複誰遣,一尊寒雨故人情。」 三五 香亭弟隨叔父健磐公,生長廣西。叔父亡後,餘迎歸故里。年十五,即見贈云:「坐無尼父為師易,家有元方作弟難。」又,《即目》云:「山氣騰空欲化云。」餘早知其能詩也。孤甥陸建,號豫庭,字湄君,幼為餘所撫養,與香亭同歲。己巳春,餘辭官,挈兩人讀書隨園,時相唱和。後予官秦中,二人過隨園見憶。香亭云:。「共尋幽徑訪柴扉,遙見高台出翠微。蠟屐重臨秋色冷,青山如故客情非。枯荷帶雨碧連水,荒蘚盈庭綠染衣。滿樹寒鴉鳴不已,斜陽煙草更依依。」豫庭云:「自別青山兩載餘,風光較昔更何如竹梅添種階前樹,詩史空堆架上書。窗外葉飛人去後,天邊月冷雁來初。灞橋此日秋風早,應向江南憶故廬。」豫庭贅於宿州刺史張公處。張名開士,字軼倫,杭州壬戌進士,歷任有循聲。謂豫庭曰:「作時文則我教卿,作詩則卿教我。」豫庭年三十餘,以瘵亡。張忽忽不樂,如支公之喪法虔也,月餘亦亡。豫庭贈婦翁云:「喜我絳紗深有托,半為嬌客半門生。」贈婦云:「未有肉能憑我割,不妨酒更向卿謀。」張詩亦佳;《宿華嚴寺》云:「竹裏琴聲秋澗落,定中燈火石床分。」《感懷》云:「臣心自問清如水,世道尤難直似弦。」 三六 餘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而皆多坎坷,少福澤。餘已刻《三妹合稿》行世矣,茲又抄三人佳句,以廣流傳。三妹名機,字素文。《秋夜》云:「不見深秋月影寒,只聞風信響闌幹。閒庭落葉知多少,記取朝來著意看。」《閒情》云:「欲卷湘簾問歲華,不知春在幾人家。一雙燕子殷勤甚,銜到窗前盡落花。」他如:「女嬌頻索果,婢小懶梳頭。」「怕引游蜂至,不裁香色花。」皆可誦也。遇人不淑,卒於隨園。香亭弟哭之云:「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無家枉說曾招婿,有影終年只傍親。」豫庭甥哭之云:「誰信有才偏命薄生教無計奈夫狂。」「白雪裁詩陪道韞,青燈說史詩班姑。」 三七 四妹名杼,字靜宜。《游雞鳴寺》云:「蒼蒼煙樹帶斜暉,石塔層巒傍翠微。無複蕭梁宮殿在,台城猶見紙鳶飛。」《秋園踏月》云:「藹藹山光映碧空,參差樹影亂西風。蘆花幾朵明如雪,吹在橫橋曲澗中。」他可誦者,如:「描花嫌紙窄,學字借書抄。」「賓鴻云作路,蟋蟀草為城。」「畫閣偏聞雛燕語,亂書常被懶貓眠。」《課女》云:「花簪一朵休嫌少,字課三張莫厭多。」《挽葛姬》云:「斷線幾條猶委地,南樓一榻已生塵。」 三八 堂妹棠,字秋卿,嫁揚州汪楷亭。家頗溫飽,伉儷甚篤。詠《燕》云:「春風燕子今年早,歲歲梁間補舊草。華堂叮囑主人翁,珍重香泥莫輕掃。籲嗟乎!千年田土尚滄桑,那得雕梁常汝保?」余讀之不樂,曰:「詩雖佳,何言之不祥也!」已而竟以娩難亡。又二年,楷亭亦卒。妹《寄二兄香亭》云:「鵬程人與白雲齊,君獨年年借一枝。聞道故交多及第,更憐歸客尚無期。琴書別後遙相憶,雪月窗前寄所思。常對芙蓉染衣鏡,堪嗟儂不是男兒。」《于歸揚州》云:「不堪回憶武林春,嬌養曾為膝下身。未解姑嫜深意處,偏郎愛作遠游人。」「綠楊堤畔行游子,紅粉樓中冷翠帷。為問秦淮江上月,今宵照得幾人歸」亡後,香亭哭以詩云:「最苦高堂念,懷中小女兒。至今傳死信,未敢與親知。書遠摹多誤,人稠語屢歧。調停兩邊意,暗泣淚如絲。」 三九 餘在蘇州,四妹《寄懷》云:「長路迢迢江水寒,蕭蕭梅雨客身單。無言但勸歸期速,有淚多從別後彈。新暑乍來應保重,高堂雖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煙雲裏,偶倚闌幹忍獨看」余讀之淒然。當即買舟還山。四女琴姑,從妹受業。妹贈以詩云:「有女依依喚阿姑,忝為女傅教之無欲將古典從容說,失卻當年記事珠。」妹嫁韓氏,生一兒,名執玉。十四歲詠《夏雨》云:「潤回青簟色,涼逼採蓮人。」學使竇東皋先生愛之,拔入縣學。未一年,得暴疾亡。目將瞑矣,忽坐起問阿母曰:「唐詩『舉頭望明月』,下句若何」曰:「低頭思故鄉。」嘆曰:「果然!」遂點頭而僕。故妹哭之云:「傷心欲拍靈床問:兒往何鄉是故鄉」 四O 詩有情至語,寫出活現者。許竹人先生督學廣西,接弟石榭凶問云:「望書眼欲穿,拆書手欲爭,抱書心忽亂,隔紙字忽明。揮手急屏置,忍淚雨暗傾。老親中庭立,念遠心懸旌。病訊百計匿,矧可聞哭聲違心方飾貌,哀抑喜且盈。趨言夢弟至,所患行已平。」 四一 隨園每至春日,百花齊放。家中內子及諸姬人,輪流置酒,為太夫人壽。太夫人亦嘗設席作答。餘有句云:「高堂戒我無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蓋實事也。香亭《同賞梅》詩云:「為愛梅花敞綺筵,合家春聚畫堂前。忽憐香氣傳風外,卻喜花開在雨先。人影共分千竹翠,簾光高卷一山煙。知他萬片隨雲去,還赴墑樓宴列仙。」嗚呼!自先慈亡後,此席永斷;而香亭亦遠宦粵中矣。 四二 江寧城中,每至冬月,江北村婦多渡江為人佣工,皆不纏足;間有佳者。秦芝軒方伯席上集唐句戲云:「一身兼作僕,兩足白於霜。」 四三 桐城詩人分詠古鏡:方正瑗云:「絕代應憐顏色少,六宮曾識舊人多」姚孔鋅云:「相對不知何代物,此中曾老幾朝人」皆佳句也。姚又有句云:「病後精神當酒怯,靜中情性與香宜。」 四四 餘己未座主,為泰安相國趙公仁圃。公以長垣令有政聲,受知世宗,晉秩卿貳。平生愛時文,雖入綸扉,猶手校成、弘諸大家,孜孜不倦。《晚泊小米灘》一絕云:「回橈艤艇傍平沙,客路停舟便是家。坐久鳥驚山吐月,話長人喜燭生花。」作令時以勘災故,足浸水中三日,故病跛。每入朝,許給扶以行。諱國麟,山東人。 四五 餘習國書,讀十二烏朱,受業於鄒泰和學士。記其《丁香》一首云:「春空煙鎖綴星星,兩樹瓊枝占一庭。交網月穿珠絡索,小鈴風動玉冬丁。傍簷結密人難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無跡,擬將湘管寫娉婷。」又,《白雲寺》云:「飛鳥沒邊孤塔見,亂山缺處夕陽明。」先生戊戌翰林,和雅謙謹,有愛貓之癖。每宴客,召貓與兒孫側坐,賜孫肉一片,必賜貓一片,曰:「必均,毋相奪也。」督學河南,按臨商丘畢,出署失一貓,嚴檄督縣捕尋。令苦其煩,用印文詳報云:「卑職遣乾役四人,挨民家搜捕,至今逾限,憲貓不得。」 四六 陝西薛寧庭太史,與江寧令陸蘭村為同年。丙戌到白門相訪,偕公子雨莊與其師高東井泛舟秦淮,作詩云:「衣帶一條水,蘭舟小亦佳。南朝留勝覽,北客壯吟懷。綽約虹橋束,參差畫檻排。衝炎偶然出,記取始秦淮。」「誰與偕來者詩人高達夫。看山揮玉麈,忘暑對冰壺。乍可清談足,寧教佳句無士龍尹弟子,架筆也珊瑚。」 四七 金陵承恩寺僧行犖,能詩。有句云:「雨晴雲有態,風定水無痕。」其師闡乘有五絕云:「香氣透窗紗,風輕日未斜。午堂春睡起,雙燕下含花。」又有句云:「才展《金剛經》了了,《金剛經》夾小吟箋。」余嘗云:「凡詩之傳,雖藉詩佳,亦藉其人所居之位份。如女子、青樓,山僧、野道,苟成一首,人皆有味乎其言,較士大夫最易流布。」 四八 餘改官江南,賦《落花》詩;祁陽中丞內幕程南耕愛而和之。記數聯云:「燕壘漫教留粉在,馬蹄幾度踏香來。」「升沉我已參名理,落莫人還惜異才。」程名嗣章,綿莊先生之弟,中年病聾。每來,則以筆代口,先以一函相訂。故餘贈句云:「見面預安雙管筆,焚香先捧一函書。」 四九 朱學士筠,字竹君,考據博雅,不甚吟詩。有《登湖樓》一律云:「載月來登湖上樓,飄然便可御風游。帆如不動暮天沒,岸竟欲斜秋水流。何寺一聲孤磬遠長空萬點亂鴉愁。酒杯頻勸君何苦,未使春波負秀州。」 五O 姊夫王貢南,名裕琨;《雨過富春》云:「歷亂如絲小雨微,相呼舟子授蓑衣。魚爭新水穿萍出,鳥怯寒風貼地飛。宿霧半藏臨澗屋,好花多落釣魚磯。紛紛魚艇隨波散,撒網閒歌何處歸」《寄內》云:「好奉慈姑勤菽水,莫同邱嫂戛杯羹。」餘時年十四,愛而記之。即健庵父也。 五一 海寧許鐵山惟枚,與餘同官金陵,一時有「二枚」之稱。餘已薦牧高郵,而許猶有待,意有所感,和餘《河房宴集》詩云:「朱簾斜卷晚風前,楊柳蕭疏隔岸煙。一樣樓台都近水,向南明月得來先。」《園梅》云:「臘盡還微雪,春來尚薄寒。迎風飛片易,背日坼苞難。疏蕊明高閣,低枝韻小欄。莫教吹短笛,我正倚闌幹。」許性嚴重,秦淮小集,坐有歌郎,君義形於色,將責其無禮而笞之。餘急揮郎去,而調以詩云:「惱煞隔簾紗帽客,排衙花底打鴛鴦。」 五二 同試鴻博陳魯章士璠,杭州人,以諸生中式,即授庶常。《途中紀事》云:「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裏一舟橫。夜深聞有鄉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 五三 毛西河言:「古人詩題,所云『遙同』者,即遙和也。謝跳《同謝咨議〈銅雀台〉詩》、盧照鄰《同紀明{{孤雁>詩》,皆是和詩,非同游也。」 五四 見吳小仙畫《騎驢圖》題云:「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顧赤芳題云:「張果倒騎驢,不知是何故。為恐向前差,忘卻來時路。」慶兩峰《落齒》云:「無端一齒落,探口不知故。且喜剛者亡,免與世齟齬。」 五五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餘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亡何,巡撫皖江,將瞻園牡丹移贈隨園。餘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兩詩俱以折扇書之。後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餘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餘自念平日受人詩扇,不下千百,都已拉雜摧燒;而公獨能愛惜如此,不覺感嘆,因再作詩獻。有句云,「舊物尚存憐我老,愛才如此嘆公難。」後公薨於黃河工所,口吟云:「夢中還有夢,家外豈無家」 五六 張藥齋宗伯,予告還桐城。兄文和公為首相,作詩送云:「七十懸車事竟成,輕車遠稱秩宗清。幾人引退能如願先我歸休覺不情。圖籍開緘珍手澤,墓田作供好躬耕。阿兄他日還初服,拄杖花前一笑迎。」周長發太史和云:「從古人倫重老成,秩宗真不愧寅清。引年久切歸田志,予告翻增戀闕情。萬卷縹緗藏古篋,一犁煙雨課春耕。龍眠山色春如黛,知有群仙抗手迎。」清真綿麗,一時和者,皆不能及。 五七 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雲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餘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蕩開,行間字字走風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 五八 先師史玉瓚先生,以朱筆書《僕固懷恩傳》後云:「懷恩本不負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魂。」餘時七歲,偷讀而記之。 五九 餘紹祉布衣有《黃山》詩四首。警句云:「松生絕壁不知土,人住深崖只見煙。」又曰:「山中人習聞天樂,石上松曾見古皇。」余游黃山,至佳處,嘆其言之果然。 六O 餘過蘇州,許穆堂侍御極誇方大章名燮者之詩;蒙以詩冊見投。七古學少陵,頗有奇氣;七律似明七子。錄其《題內子桃源放舟小照》云:「碧桃灣裏聽鳴榔,水複山重路渺茫。過此便為仙世界,來。時還著嫁衣裳。雲中雞犬應同聽,月下房櫳好對床。願種秫粳三十畝,畫眉窗下話羲皇。」尹文端公有紫騮馬,騎三十年矣,憐其老斃,以敝帷瘞之。穆堂吊以詩云:「萬里雲霄空悵望,一生筋力盡馳驅。」又曰:「朽骨漫留賢士口,敝帷應念主人恩。」尹公讀之泣下。 六一 人閒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六二 萍望張宏勛名棟,自號看雲山人,工詩善畫。與餘在長安,有車笠之好。同譜中,如沈椒園、張少儀、曹麟書,俱顯貴。莊容可官至大學士;而宏勛終不一第。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有《看雲樓詩集》。《閨怨》云:「鏡台寂寂掩芳塵,又換深閨一度春。除卻殷勤花上鳥,他鄉應少勸歸人。」《郊外》云:「春來是處足春游,風轉長堤草色柔。客過不須頻勒馬,花扶人影出牆頭。」 六三 餘有汪甥蘭圃,名庭萱,亦能詩,為貧所累,未盡其才。有句云:「潮落岸從洲外露,風高雲向嶺頭平。」又:「楊柳護田蒙綠霧,桃花隔水墜紅雲。」皆妙。 六四 餘在端州,豐川令彭翥,字竹林,雲南人,以詩來見。有句云:「一官手板隨人後,萬里鄉心入雁先。」餘擊節不已。竹林喜,見贈云:「盛世歲星終執戟,南華隱吏有隨園。」「雲裏筇才雙足峙,鷗邊舫已萬花扶。」 六五 高要令楊國霖蘭坡,作吏三十年,兩膺卓薦,傲兀不羈,與餘相見端江,束惰之饋,無日不至。聞餘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詩來迎云:「山麓峰巒秀色殊,如何海內姓名無全憑大雅如椽筆,為我湖山補道書。」道書:海內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與焉。「杖履閒從天上來,教人喜極反成猜。飛騎為報湖山桂,不到山門不許開。」及餘歸時,送至十里外,臨別泣下,《口號》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時已有淚不輕彈,恐溢端江水。」 六六 余丙辰到廣西,蒙金撫軍薦入都,今五十年矣。因訪親家汪太守,故重至焉,。吳樹堂中丞垣,引餘至署,周歷舊游。餘席間稱金公任藩司時,作官廳對聯云:「坐此似同舟,宦情彼此關休戚;須臾參大府,公事何妨共酌商。」用意深厚,有名臣風味。公因誦其鄉人徐公士林作臬司題庭柱云:「看階前草綠苔青,無非生意;聽牆外鵑啼雀噪,恐有冤魂。」真仁人之言。樹堂見和一律,有「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之句。所云《銅鼓》者,丙辰餘試鴻博賦題也。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 六七 桂林向有詩會。李松圃比部、馬嶸山中翰、浦柳愚山長、朱心池明府、朱蘭雪布衣,時時分題吟詠。餘到後,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見贈篇什,不能盡錄。僅記心池云:「五十年前跨鶴行,重來無複舊同群。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云。好古不求唐後碣,論文誰撼岳家軍靈皋健筆漁洋句,才力輸公尚十分。」「卅載心驚絕代才,何緣杖履得追陪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一棹方回仙掌外,片帆又挂楚江隈。湘靈也解延名士,九面奇峰次第開。」柳愚云:「筋力登臨老尚優,每逢佳處輒勾留。誰能鶴發六千里,來証鴻泥五十秋舊事略知餘白足,僧明遠,能談金中丞遺事。殘碑盡拓付蒼頭。聞公欲挂湘帆去,又向衡山作勝游。」蘭雪云:「六朝偶戀煙花跡,一代先收翰墨勛。」 松圃父丹臣先生少貧,以筆一枝,傘一柄,至廣西;不二十年,致富百萬。松圃詩才清絕,不慕顯榮。父子皆奇士也。《曉行》云:「朦朧曙色噪歸鴉,風撼疏林一徑斜。滿地白雲吹不起,野田蕎麥亂開花。」「蘆荻飛花白滿汀,停車小憩水邊亭。前林一線炊煙起,畫斷遙山半角青。」《秋思》云:「涼笛聲兼風葉下,歸鴉影帶夕陽來。」 六八 餘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五十年來,其家式微。今年游粵東,過飛來寺,見先生題詩半山亭云:「西徑崎嶇上,東峰宛轉行。半山山過半,飛鳥一身輕。」讀之,如重見老成眉宇。先生諱應菜,弟諱應枚。其封君夢蘇眉山兄弟而生,故一字小眉,一字小穎。小眉巡撫湖北,平反麻城冤獄,為海內所稱。小穎亦官至禮部侍郎。 六九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餘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送張明府》云:「在縣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憲橋詠《鶴》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不辭臨水久,只覺近人難。」《歷下廳》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送流人》云:「再逢歸夢是,數語此生分。」二人果有賈、張風味。 七O 餘過大庾,邑宰袁鏡伊欣然相接,自言傾想者三十年。同游了山,又親送過梅嶺。自誦《雪》詩云:「遠近枝橫千樹玉,往來人負一身花。」贈人云:「雪調靜聽孤唱遠,雲程遙望一痕青。」本籍宣化,故有句云:「山排雲朔從天下,水合桑溈入地無。」皆佳句也。鏡伊名錫衡,乙酉孝廉。有勛貴過境,慊從毆傷平民,鏡伊縛置獄中,取保辜限狀。嗣後過者肅然。 七一 山左朱海客先生,名承煦,素無一面。忽遣人投書,署云「上天下大才子某」。餘感其意,過京口時,訪於海岳書院。先生已七十矣,留飲再四。餘因風揚帆,不克小住。未半年,先生竟歸道山。又六年,遇其子鑾坡於廣州,急索乃翁詩稿,得《示內》二句雲·:「剪刀聲歇栽花後,井臼功餘問字初。」 七二 餘病廣州。樂昌令吳公世賢,每公事稍暇,必至床前問訊。餘愛其詩筆清麗,可作陳琳之檄。詠《釣竿》云:「淇園笤筐折新枝,人到忘機鷗鷺知。風雪寒江應憶我,英雄末路悔拋伊。」《羽扇》云;「常使指揮天下事,不羞憔悴月明中。」《皮蛋》云:「個中偏蘊雲霞彩,味外還餘松竹煙。」吳號古心,松江人。 七三 海陽令邱公學敏,聞餘到端州,即馳書與香亭,必欲一見。果不遠千里,假公事到省,暢談竟日,饋遺殊厚。記其佳句云:「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 七四 魚門太史於學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寄未一月,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屢托餘買屋金陵,為結鄰計。不料在廣州,孫補山中丞招飲,告以魚門歿於陝西畢撫軍署中。彼此泣下,銜杯無歡。因思畢公一代宗工,必能收其遺稿;然魚門所刻《蕺園集》,僅十分之三耳。記其未梓者:《書懷》云:「才難問生產,氣不識金銀。」《題阮吾山行卷》云:「無勞嘆行役,行役是閒時。」《對雪》云:「鬧市收聲歸闃寂,虛堂斂抱對寒清。」《乞假》云:「官書百卷從擔去,病牒三行有印鈐。」嗚呼!此乾隆三十五年,假歸寓隨園,以近作見示,而餘所抄存者也。不意竟成永訣! 七五 餘戊午秋闈,與錫山李君時乘,同寓馬姓家,同登秋榜,垂五十年。今歲在粵東,其子邕來見訪,出詩見示。錄《山居》二首云:「一從疏世事,終日把犁鋤。村色牛羊外,秋砧水石餘。山深遲刈麥,潭冷不生魚。倘有詩人至,猶堪剪韭蔬。」「閒雲上小樓,落日林塘幽。溪雨蛙聲聚,山風槲葉秋。一囊方朔米,卅載晏嬰裘。便欲煙霞外,將身作隱侯。」 七六 余宰江寧時,侯君學詩葦原,年十四,應童子試。後夏醴谷先生屢稱其能詩,終未見也。今宰新會。餘往相訪,同游圭峰望海。讀其詩,長於古風,蓋深於杜、韓、蘇三家者。佳句云:「綠遮人外柳,紅落渡前花。」「狂藥看人頻動色,樗蒲到老不知名。」 七七 風情之事,不宜於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康節先生《妓席》云:「花見白頭花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餘仿其意云:「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方南塘六十歲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挂帆人。」 七八 餘幼居杭州葵巷,十七歲而遷居。五十六歲從白下歸,重經舊廬、記幼時游躍之場,極為寬展;而此時觀之,則湫隘已甚:不知曩者何以居之恬然也。偶讀陳處士古漁詩曰:「老經舊地都嫌小,晝憶兒時似覺長。」乃實獲我心矣。 七九 掌科丁田澍先生乞假歸,《留別都人》云:「亦知葑菲才無棄,其奈桑榆影漸低」「論事偶然分洛、蜀,交情原自比雷、陳。」「曉鐘催去朝天客,過巷車聲枕畔聽。」皆妙。 八0 蘇州繆孝廉之惠妻王氏詠《馬》云:「死有乾金骨,生無一顧人。」《漫興》云:「天有風雲常欲暮,山無草木不知秋。」 八— 桐城馬相如、山陰沈可山,少年狂放,路逢親迎者,不問主人,直造其家,索紙筆。《替新婦催妝》云:「江南詞客太翩躚,打鼓吹簫薄暮天。應是天孫今夕嫁,碧空飛下兩雲仙。」「隨郎共枕心猶怯,別母牽衣淚未幹。玉箸休教褪紅粉,金蓮燭下有人看。」娶婦家頗解事,讀之大喜;飲以玉爵,各贈金花一枝。 八二 餘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錄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遙聞臨逝語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複歸來。絕憐艱苦為新婦,轉幸逍遙入夜台。便即還家能見否一棺已蓋萬難開。」《過朱草衣故居》云:「路繞叢祠鳥雀飛,依然門巷故人非。憶尋君自初交始,每渡江無不見歸。問疾榻前才轉盼,談詩窗外剩斜暉。絕憐童僕相隨慣,未解存亡欲扣扉。」沙鬥初《經亡友別墅》云:「千古魚陂占水鄉,四時煙景助清光。弟兄不隔東西屋,賓主無分上下床。鬥酒幾番當』皓月,題詩多半在修篁。今朝獨棹扁舟過,回首前歡墮渺茫。」厲太鴻《送全謝山赴揚州》云:「生來僧祜偏多病,同往林宗又失期。兩點紅燈看漸遠,暮江惆悵獨歸時。」王孟亭《歸興》云:「漫理輕裝喚小艦,何緣歸興轉蕭騷。老來最怕臨歧語,燈半昏時酒半消。」宗介帆《別母》云:「垂白高堂八十餘,龍鐘負杖倚門閭。泣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心只望書。」某婦《送夫》云:「君且前行莫回顧,高堂有妾勸加餐。」 八三 壬辰年,王光祿禮堂來白下,訪江寧令陸蘭村。予問:「有新詩否」光祿書《贈內》云:「幾載東華不自聊,綠窗並坐感蕭騷。寒閨刀尺陪宵讀,瓦鼎茶湯候早朝。馬磨勞生還憶共,犬台殘魄可能招卻嗤割肉容臣朔,但把清齋學細腰。」「一室流塵玉漏窮,更闌深掩小房櫳。何妨放誕時卿婿,聽唱風波欲惱公。天畔登樓長客裏,燈前擁髻只愁中。一龕低處雙棲穩,雪北香南結托同。」又《從圍》句云:「日占戊好軍容壯,牡奉辰多典禮偕。」「霜濃牛馬通身白,林凍烏鴉閉口喑。」一用《毛詩》,一用《北史》,俱典雅。 八四 安慶詩人,以「二村」為最。一李嘯村蓴,一魯星村殯。魯五言如:「久客神常倦,還家似在舟。」「鳥散雪辭竹,煙消山到門。」「風竹不留雪,冰池時集鴉。」七言如:「舟行忽止冰初合,窗暗還明月未沉。」「避雪野禽低就屋,忘機小鼠漸親人。」皆可誦也。又:「雀浴乘冰缺。」五字亦佳。 嘯村工七絕,其七律亦多佳句。如:「馬齒坐叨人第一,蛾眉窗對月初三。」「賣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歸影過橋。」「春服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妨遲。」皆獨寫性靈,自然清絕。腐儒以雕巧輕之,豈知鈍根人,正當飲此聖藥耶乾隆丙寅,觀補亭閣學,科試上江,點名至嘯村,笑曰:「久聞秀才詩名,此番考不必作《四書》文,作詩二首,可也。」題是《賣花吟》。李有句云:「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尊插任君。」又曰:「自笑不如雙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閣學喜,拔置一等。 八五 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任滿,餘問所得人才。公手書姓名,分為兩種:樸學數人,才華數人。次日,即率黃秀才名戊、字左君者來見,美少年也。其《京邸夜歸》云:「入城燈市散,有客正還家。新僕欲通姓,嬌兒不識爺。春光滿茅屋,喜氣上燈花。乍見翻無語,徘徊月正華。」七言如:「小艇自流初住雨,夾衣難受嫩晴風。」殊有風流自賞之意。 八六 乾隆丙辰,予於李敏達公處,見厲子大先生,時為少司寇。以塚宰文恭公之子,未弱冠即入翰林。詩才清妙。《歲除和韻》云:「一年清課為花忙,無事花間倒百觴。日落歸鴉喧古木,家貧飢鶴唳空倉。楸枰靜設遲棋客,彩筆吟成和省郎。官柳未黃桃已爛,春風早晚亦何嘗。」《獨酌》云:「萍分雲散故人離,尊酒應憐獨酌時。夜漏漸沉燒燭短,殘書未了引眠遲。羅江春信盆梅報,紙帳宵寒鶴夢知。皎皎庭除餘落月,屋梁相照此心期。」 八七 金陵曹淡泉秀才,以「一夕春風暖,吹紅上海棠」一聯,為予所賞;遂刻意為詩。《贈妹》云:「吾妹何賢淑,能箴女史詞。倩人教織素,隨嫂學蒸梨。母病翻經早,家貧得婿遲。天然心愛好,常誦阿兄詩。」《傘山道中》云:「南陌草萋萋,新秋插未齊。投村先問路,隔隴但聞雞。壩斷溪聲急,山高日影低。夜來經雨過,牛跡滿荒堤。」他如:「老牛舐犢沿修埂,雛燕分巢過別家。歲逢閏月春來早,山背朝陽雪化遲。」俱妙。 八八 桐城劉大槐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於文也。」《聽琴》云:「香台初上日,簷鐸受風微。好友不期至,僧廬同叩扉。彈琴向佛坐,餘響入雲飛。餘亦忘言說,烏棲猶未歸。飛獨宿》云:「江村黃葉飛,猶掩蕭齋臥。時有捕魚人,櫓聲窗外過。」真清絕也。《哭弟》云:「死別漸欺初日諾,長貧難作托孤人。」 八九 蘇州孝廉薛起鳳,字皆三,性孤冷;亡後,彭尺木進士為梓其遺詩,《過範文正公祠》云:「憂樂平生事,齏咸志在斯。由來天下任,只在秀才時。」《對雪》云:「天風剪水水爭飛,飛上寒山浣石衣。一夜雪深迷澗道,不知何處叩岩扉。」 九O 金陵龔秀才元超,字旭開,餘詩弟子也。《月夜》云:「江水洗江月,荻花寒不飛。林園足煙景,屋宇湛霜輝。戍角宵將半,溪船漁未歸。沿堤採芳芷,似勝北山薇。」《送從兄酌泉夜歸》云:「前番不識路,聞語碧蘿叢。此次逢招飲,銜杯紅葉中。山深花木好,客妙性情同。歸路誰先醉應扶白髮翁。」《漁家》云:「輕彀紋生玉漵斜,晚風吹雨濕桃花。紅裙雙腕急搖櫓,前面垂楊是妾家。」 九一 杭州吳飛池,學詩於樊榭先生。先生愛其「紅蓼花深冷葛衣」一句,謂可鐫入印章。其《澶州雜詩》云:「晨光黯黯樹稀微,雲帶炊煙濕不飛。多少人家秋色裏,滿天白露漫柴扉。」《過洛陽問牡丹》云:「花濃洛下種應真,我卻來時不是春。到耳盡誇顏色好,未開先賞斷無人。」他如:「林間一鳥過,池面數花欹。」「岸仄疑無路,燈明似有村。」「曉月光微難辨樹,西風吹冷不知衣。」皆清脆可喜。 九二 余祖居杭州艮山門內大樹巷。鄰有隱者桑文侯,鬻粽為業,性至孝:父病膈,文侯合羊脂和粥以進;父死,乃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征詩。萬君光泰詩最佳。其詞曰:「羊脂數合米一掬,病父在床惟啖粥。父能啖粥子亦甘,粒米勝於五鼎肉。升屋皋某無歸魂,束薪斷火鐺寡恩。床前呼父鐺畔哭,抱鐺三日鐺猶溫。嗚呼!恨身不作鐺中米,臨歿猶能進一匕,謂鐺不聞鐺有耳。」文侯之子叟甫先生,性孤癖,能步行百里,棄主事官,裹糧游五嶽。《留別袁石峰》云:「莫定畸人物外蹤,夢魂飛入碧霞重。浮雲形似世情幻,秋樹色添游興濃。白練橫過天際馬,烏藤直上嶺頭龍。憑將一斗喻糜汁,灑遍天門日觀峰。」《過華山》云;「華山門下雨盈盈,玉女秋期會玉京。十萬雲鬟梳洗罷,漫空盆水一齊傾。」《嵩洛雜詩》云:「鐵梁大小石縱橫,似步空廊原有聲。世外多情一明月,直陪孤影到三更。」非深於游山者不能言。先生名調元。 九三 姬傳姚太史云:「詩文之道,凡志奇行者易為工,傳庸德者難為巧。」理固然也;然亦視其人之用筆何如耳。吾族柳村有側室韓氏,年逾二十,即守節教子,居竹柏樓十五年而卒。子又愷請旌於朝,又畫《樓居圖》志痛。一時士大夫詠其事者如云,號《霜哺遺音集》。此庸行也。餘獨愛少詹錢辛楣七古云:「郊居岑蔚竹柏交,秋霜轢物群英凋。小樓一燈青不搖,課兒夜誦聲咿咬。柳村岳嶽古英豪,山丘華屋如驚泡。淑姬寤言矢絡宵,手持刀尺敢憚勞《離鸞別鵠》哀弦操,可憐荻影風蕭蕭。熊丸茹苦勝珍肴,湛侃複見良足褒。佇看紫誥慶所遭,烏頭綽楔榮光高。何圖蕙草謝一朝,樓存人去魂難招!郎君玉立森蘭苕,春暉未報心忉忉。音徽追溯倩畫描,披圖展拜恆號眺。我為歌詠輝風騷。」又,無錫進士顧鈺五律第二首云:「非擬懷清築,蕭然坐一林。竹森環戶翠,柏古落庭陰。畫荻慈親志,登樓孝子心。當年紡績處,傾聽有遺音。」柳村名永涵,蘇州人。
《卷一一》 一 古陶太尉、歐陽少師之母,俱以教子貴顯,名傳千古。然兩母之著述不傳。即宣文夫人講解經義,幾與孔子並稱,而吟詠亦無聞焉。近惟畢太夫人,兼而有之。夫人名藻,字於湘,印江令笠亭先生之女,餘同征友少儀觀察之妹也。偶詠《梅》云:「出身首荷東皇賜,點額親添帝女裝。」首句本出無心,未幾秋帆尚書果殿試第一,繼王沂公而起。吉人之詞,便成詩讖,事亦奇矣。太夫人雖在閨閣,而通達政體。尚書出撫陝西,太夫人作詩箴之云:「讀書裕經綸,學古法政治。功業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宦久秦中,游膺封圻寄。仰沐聖主慈,寵命九重賁。日夕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樽櫨材,斫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誡則懼躓。捫心五夜慚,報答奚所自我聞經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猥細。勿膠柱糾纏,勿模棱附麗。端己勵清操,儉德風下位。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西土民氣淳,質樸鮮糜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鬱炳蔚。況逢郅治隆,陶鈞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樽節善調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履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不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我家祖德詒,箕裘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嘆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雲,目斷秦山翠。」讀其詩,可謂訓詞深厚,不減顏家庭誥。未幾太夫人就養官署,一路關心,訪察政聲。聞長安父老俱稱尚書之賢,太夫人喜,抵署又賦詩曰:「驂啡乍解路三千,風物琴川慰眼前。到處聽來人語好,頻年豐樂使君賢。」「連朝話舊到更深,不盡婁江望遠心。莫怪老人添白髮,兒童幾輩換鄉音。」「周遭竹嶼與花潭,檻外雲光映翠嵐。盡有瑣窗詩料在,不須回首憶江南。」太夫人受封極品,考終官署。庚子上巡江、浙,尚書居憂裏門,謁於行在,具陳母氏賢行。上賜「經訓克家」四字。尚書建樓於靈岩別業,以奉宸章,當世榮之。有《培遠堂詩集》行世。 《培遠堂集》中,美不勝收,摘其尤者。五古如《靈岩山館夜坐》云:「圓景下絕壁,山館忽已暝。石磴靜張琴,雪泉清瀹茗。不知夜已深,月上青松頂。」五律如《正月十二夜》云:「銀釷暗畫堂,坐數漏偏長。雁影半牆月,雞聲萬瓦霜。夜吟多遣興,春夢不離鄉。庭下微風起,梅花入幕香。」《落葉》云:「微霜零木葉,秋氣乍蕭森。亂逐西風下,多隨涼雨深。紙窗延皎月,苔磴失層陰。偶爾憑欄立,平林露遠岑。」七律如《小園》云:「小園半畝寄西城,每到春深信有情。花裏簾櫳晴放燕,柳邊樓閣曉聞鶯。《漢書》舊讀文猶熟,晉帖初臨手尚生。自笑爭心猶未忘,閒招鄰女對棋枰。」七絕如《探梅》云:「光福寺前日欲曛,上陽村外望綱組。幹林萬壑浩無際,不辨湖光與白雲。」《春殘》云:「斐幾熏爐百衲琴,綠陰門巷晝沉沉。春來小苑無人掃,花落窗前一寸深。」《松徑》云:「曲徑彎環石級高,滿亭山色綠周遭。松風似厭泉聲小,自寫雲門百尺濤。」五排如《雁字》云:「一片雲藍紙,鴻文絕點瑕。《禽經》殊古雅,羽檄等紛孥。每作纏聯起,何曾敘次差銜蘆如運筆,游霧類塗鴉。凡鳥徒貽誚,家雞詎用誇緘情來塞北,傳信向天涯。四出驚風急,低橫遠岫遮。諧聲呼伴侶,破體遇弓權。行斷疑從缺,書空點不加。奇姿多縹緲,取勢故欹斜。斂翰停搞藻,臨池戲劃沙。鵝群猶遜巧,鳳策足聯華。水映騰清稿,煙籠護碧紗。挨天才不愧,逸興寄雲霞。」五言絕如《雨夜》云廣向晚花冥冥,獨坐理琴譜。一縷茶煙生,疏簾散春雨。」六言絕如《夏日作》云:「撥火爐香揚來,卷簾梁燕飛去。吳門六月猶寒,雨在江南何處」皆有清微淡遠之音,真合作也。其他名句,五言如《望華》云:「日生常夜半,雲到只山腰。」《嘗新茶》云:「未幹春露氣,猶帶曉雲香。」《虎丘》云:「隔花皆有閣,入寺始知山。」《江村寓目》云:「山吞將落日,風抵欲來潮。」七言如《梅花》云:「獨與白雲如有約,遙疑積雪亦生香。」《聞蟲》云:「花徑雨過苔乍冷,豆棚風定月初明。」《野望》云:「雨餘霜葉紅於染,風定炊 煙白欲凝。」《靈岩懷古》云:「香徑花開人去後,磲廊風響月明中。」《登澄觀樓》云:「積雪明多能淡日,遠山寒極不生煙。」 二 仁和沈椒園庭芳,查聲山學士外孫也。其尊甫麟洲先生,宰文昌,被累,戍寧夏。母查太淑人留居嘉善,不從行。椒園每歲南北省親,極行路之苦。有詩云:「秋生紅豆辭南國,春到青銅赴朔方。」「青銅」者,寧夏山名。又:「雲影有心隨望眼,淚痕和線綻征衣。」為厲樊榭孝廉所賞。沈歿後,張少儀有詩哭之,云:「塞上草枯雙淚白,瀛州雲淨一襟清。」「草枯」,用裴子野事,蓋紀實也。觀察尊甫笠亭先生,宰印江,與沈同戍。觀察徒跣萬里,號呼求救,卒獲安全。嗚呼!三君皆與餘同舉詞科,而沈、張兩觀察,又同舉詩社於李玉洲先生家,往來尤狎:今皆先後化去。追思六十年中,升沉聚散,音塵若夢,可為於邑!張母顧恭人若憲,即畢太夫人母也。有《挹翠閣集》。與武林林以寧、顧姒齊名。隨宦胖舸,卒於官所。太夫人有《得黔中信》二首最淒惻,詩云:「黔中驛使到,腸斷血沾襟。絕域懷歸意,頻年憶女心。不曾虛藥物,猶為寄華簪。淒絕離亭語,迢遙遂至今。」「官舍千山外,飄飄丹旒懸。望雲空白髮,繞膝待黃泉。猶有清吟在,應教彤管傳。阿兄歸日近,負土在明年。」其後,尚書迎養秦關,少儀自滇中解組來署,白頭兄妹,唱和終朝。太夫人又作云:「千里迢遙客乍回,相逢歲盡笑眉開。廿年發逐梅花白,一夜春隨爆竹來。誰料異鄉逢雁序,細談舊事劃壚灰。殷勤傳語司更者,漏箭城頭莫浪催。」 三 吳中詩學,婁東為盛。二百年來,前有鳳洲,繼有梅村;今繼之者,其弁山尚書乎《過吳祭酒舊邸》詩云:「我是婁東吟社客,瓣香私淑不勝情。」其以兩公自命可知。然兩公僅有文學,而無功勛;則尚書過之遠矣!尚書雖擁節鉞,勤王事,未嘗一日釋書不觀;手披口誦,刻苦過於諸生。詩編三十二卷,曰《靈岩山人詩集》。靈岩者,尚書早歲讀書地也。 四 蔣用庵有句云:「花以春秋分早晚,天子才命各升沉。」斯言是也。然有才無命,終不能展布經綸。徐英公遣將,必用方面大耳者,曰:「取彼福力,成我功名。」余按:嵩陽,毒地也;代公到而龍遠徙。樂陽,苦泉也;房豹臨而味變甘。此其明效也。天子知賓山尚書最深,故中州奇荒,移公於秦中;荊州水災,移公於楚省。公所到處,便能變醣養瘠,元氣昭回:古今人若合一轍。然非有至誠慘怛之懷,亦不能上格天心,而下孚民望。公有《荊州述事》詩十首,仁人之言,不愧次山《舂陵行》。今錄其八,云:「一色長天接混茫,登高無地問蒼蒼。突如禍比焚巢慘,蠢爾危於破釜忙。海市應開新聚落,渚宮重見小滄桑。最憐豸繡烏台客,披髮何由訴大荒魯侍御贊之,全家陷沒。」「涼飆日暮暗淒其,棺娶縱橫滿路歧。飢鼠伏倉餐腐粟,亂魚吹浪逐浮尸。神鐙示現天開網,聞水患前數日,江上時有神鐙來往。息壤難堙地絕維。那料存亡關片刻,萬家骨肉痛流離。」「浪頭高厭望江樓,眷屬都羈水府囚。人鬼黃泉爭路出,蛟龍白日上城游。悲哉極目秋為氣,逝者傷心淚進流。不是乘桴便升屋,此生始信即浮漚。」「生生死死萬情牽,騷客酸吟《哀郢》篇。慈筏津迷登彼岸,濫觴勢蹶竟滔天。不知骨化泥塗內,只道身經降割前。此去江流分九派,魂歸何處識窮泉」「雲夢蒼茫八九吞,半皆餓口半游魂。鮫綃有淚珠應滴,鰲足無功極恐翻。救急城填成死劫,劈空刀落得生門。若非帝力宏慈福,十萬蒼靈幾個存」「手敕親封遣上公,勤氏堂陛一心通。金錢內府催加賑,版築《冬官》記《考工》。直欲犀然窮罔象,肯教鶉結哭鴻瀠宵衣五夜批章奏,飢溺真如一己同。」「大工重議築方城,免使蚩氓祝癸庚。涼月千家嫠婦淚,清霜萬杵役夫聲。蟻生漸整新槐穴,虎旅重開舊柳營。我有孝侯三尺劍,誓將踏浪斬長鯨。」「江水茫茫煙靄深,紙錢吹滿挂楓林。冤埋魚腹彈湘怨,哀譜鴻鳴寫楚吟。南國鄭圖膏雨逮,西風潘鬢鏡霜侵。莫嗟病骨支離甚,康濟儒生本素心。」 五 古名臣共事一方,賡唱疊和,最為佳話。唐白太傅刺杭州,而元相觀察浙東,彼此以詩往來,為升平盛事。近日秋帆尚書總督兩湖,適蒙古惠椿亭中丞來撫湖北,致相得也。尚書知餘作《詩話》,因寄中丞詩見示,讀之欽為名手。僅錄其《過哈密》云:「西扼雄關第一區,鞭絲遙指認伊吾。當年雁磧勞戎馬,此日人煙入版圖。路向車師雲黯淡,天連吐谷雪模糊。寒威陣陣催征騎,不問村醪尚有無。」《過潼關》云:「百二秦關萬古雄,片帆黃水渡西風。馬嘶沙岸寒濤外,人倚山城夕照中。眼界一時窮古磧,爪痕三度笑飛鴻。餘自湟中往返,並此凡三次。來朝又入華陰道,飽看霜林幾樹紅。」《果子溝》云:「山勢嶙峋水勢西,過溝百里屬伊犁。斷橋積雪迷人跡,古澗堆冰礙馬蹄。驛騎送迎多舊雨,征衫檢點半春泥。數間板閣風燈裡,猶有閒情倚醉題。」中丞早歲工詩,後即立功青海、伊犁及天山南北,凡古之月支、鄯善,足跡殆遍。以故以所見聞,彰諸吟詠;宜其沉雄古健,足可上凌七子,下接黃門矣。中丞詩不專一體,亦有清微委婉,得中唐神味者。如:《靜坐》云:「夕陽留戀最高枝,簾影垂垂小困時。夢裏不忘身是客,鏡中怕見鬢如絲。黃花秋綻東籬早,紫塞人憐北雁遲。悄蒸一爐香靜坐,篆煙縷縷結相思。」《秋宵》云:「離懷輕易豈能休打疊新愁換舊愁。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月扶花影偏憐夜,風得棋聲亦帶秋。漸覺宵寒禁不起,笑披鶴氅也溫柔。」《過華峰題壁》云:「主人愛客獨超群,小隊招邀過渭、汾。三十六峰無所贈,隨緣分與一溪雲。」《題畫》云:「誰家亭子碧山巔,白板橋通屋幾椽。遠樹層層山半角,杖藜人立夕陽天。」其他佳句,如:「柳圍雙沼水,花掩一房山。」「渡口雲連春草碧,波心浪湧夕陽紅。」皆可傳也。 六 湖北陳望之方伯,為其年檢討之後人,詩才清妙,綽有家風。官楚時,適與畢、惠兩公共事,可謂天與詩人作合也。第方伯詩,餘只錄見贈佳句入三卷中,此外未窺全豹。忽有松江廖某持《養鶴圖》見題,中有方伯一絕云:「美人自結歲寒盟,入座云山照眼明。料理鶴糧門盡掩,松花如雨撲簾旌。」清脆絕塵。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 七 畢尚書宏獎風流,一時學士文人,趨之如鶩。尚書已刻黃仲則等八人詩,號《吳會英才集》。此外,尚有吳下張琦,字映山者,亦在幕中。生平不甚讀書,而工作韻語。五言如:詠《簾》云:「西北小紅樓,湘簾懶上鉤。織成千縷恨,添得一層愁。夜逗玲瓏月,風穿瑣碎秋。爐香隔不斷,偷出畫簷浮。」七律如:《登妙高台》云:「海門中折大江開,浩浩風濤白雪堆。樓閣自盤飛鳥上,淮、徐爭送好山來。千秋吊古空搔首,二月懷人正落梅。滿池江湖雙白眼,與誰同覆掌中杯」《夏日感懷》云:「笠澤湖邊是我家,釣竿魚艇足生涯。酒泉戀酒不歸去,開過幾番菡萏花」和人《寒食憶舊》云:「春好因尋方外交,小樓高出萬松梢。山童遙指向予笑,開士作家如鳥巢。」「六橋春水曲還通,載酒舟行夕照中。指點鶯聲好樓閣,小桃斜出一枝紅。」「醉筆燈前雜草行,已聞遙巷一雞鳴。登床倘有夢歸去,好趁半街殘月明。」《游靄園》云:「峰巒曲折水淙淙,花映藩籬竹映窗。最好小亭東北望,青山缺處露秋江。」五言絕句詠《溫泉》云;「欲訪阿房跡,平原煙樹昏。楚人一炬後,贏得水長溫。」映山弟名瑗,字慕蘧,予於吳門見之。聽其言,令人不衣自暖;詩有家風。《道中》云:「人家屈曲居山腹,客騎盤旋走樹頭。」《舟中》云:「遠灘沙漲疑分港,順水帆飛似逆流。」《應山道中》云:「危峰有路人煙少,破廟無門水鳥棲。」《黃鶴樓》云:「巴蜀浪噴天欲濕,荊襄雲起樹全無。」《題高校書小照》云:「胭脂山接楚王宮,人好先知境不同。一閣苕苕闌曲曲,春深門閉百花中。」 八 王夢樓從雲南歸,嘗誦寶意先生《憶舊》一絕云:「鶯花庭院綺羅年,箏語琴心記不全。剩有舊時金屈戍,畫樓深鎖五更天。」 九 上元有任東白者,《哭方行之》云:「此日曾無杯酒奠,夜台應諒故人貧。」陳古漁為予誦而傷之,未幾任亦死。 一O 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而看詩文者不可不知。有人誦明季楊維斗先生詩,曰:「吾宮蘿卜火,咳唾地榆生。』所用何書」余按,《北史》:「魏昭成皇帝所唾處,地皆生榆。」「蘿卜火」不知所出。後二十年,閱《洞微志》:「齊州有人病狂,夢見紅裳女子,引入宮中,歌曰:『五靈樓閣曉玲瓏,天府由來是此中。惆悵悶懷言不盡,一丸蘿卜火吾宮。』旁一道士云;『君犯大麥毒也。少女心神,小姑脾神,知蘿卜制面毒,故曰火吾宮。火者,毀也。』狂者醒而食蘿卜,病遂愈。」夏醴谷先生督學楚中,歲試題《象日以殺舜為事》。有一生文云:「象不徒殺之以水,而並殺之以火也。不徒殺之於火,而又殺之以酒也。」幕中閱文者大笑,欲批抹而置之劣等。夏公不可,曰:「恐有出處,且看作何對法。」其對比云:「舜不得於母,而遂不得於父也;舜雖不得於弟,而幸而有得於妹也。」通篇文亦奇警。夏公改置一等;欲召而問之,而其人已遠出矣。余按:舜妹皸首與舜相得,載《帝王世紀》。祖君彥檄煬帝云:「蘭陵公主逼幸告終,不圖皸首之賢,反蒙齊襄之恥。」是此典六朝人已用之。惟以酒殺舜,不知何出。又十餘年,讀馬輔《繹史》,方知象飲舜以藥酒,見劉向《列女傳》。 一一 許太夫人《夜坐》云:「瘦削吟肩詩滿腔,春燈獨坐影幢幢。可憐落月橫斜照,畫稿分明印紙窗。」畢太夫人《夜坐》云:「晚睡才興理鬢鴉,侍兒擎到雨前茶。愛看寫月桃花影,移上紅窗六扇紗。」兩題兩詩,工力悉敵。 一二 嚴東有選《宋人萬首絕句》,採取最博。餘流覽說部,嫌有遺珠;為錄數十首,以補其缺。未及交付,東有已亡。乃仿王漁洋《池北偶談》採宋絕句之例以補之。其題、其作者姓名,俱不省記也。其詩云:「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昨日廚中乏短供,嬌兒啼哭飯籮空。阿娘搖手向兒道:爺有新詩上相公。」「十年山館始圍牆,竹裏開門筍最長。一輛小車行得過,不愁花露濕衣裳。」「行盡疏籬見小橋,綠楊深處有紅蕉。分明眼界無分別,安置心頭不肯消。」「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蘆中。」「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含到畫梁西。」「金針刺破南窗紙,偷引寒梅一陣香。螻蟻也知春富貴,倒拖花片上宮牆。」「白雲山上白雲泉,泉自無心雲自閒。何必奔流下山去,又添波浪在人間。」「與郎相期月上時,及至月上郎不知。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風急雲驚雨不成,覺來春夢甚分明。當時苦恨銀屏影,遮隔仙娥只聽聲。」「寄語沙邊鷗鷺群,也須從此斷知聞。諸公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排恐到君。」「浪靜風平月正中,自搖柔櫓駕孤篷。若非三萬六幹頃,把甚江湖著此翁」「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霞。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校獵山陰幾度春,雕弓羽箭不離身。於今老去渾無力,看見飛鴻指示人。」「鳴髓直上三干尺,風緊秋高雪正乾。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雲看。」「花前灑淚臨寒食,醉裏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牆。」「桑麻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醒,春風吹淚過昭陵。」「繡袖翻翻上翠茵,舞姬猶是舊精神。座中莫怪無歡意,我與將軍是故人。」「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裏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客,曉鶯啼斷落花枝。」「囑咐花香莫過牆,隔牆人正繡鴛鴦。聞香定要停針線,繡不成雙不寄將。」「花飛一片減春光,恰逐春風送夕陽。莫放珠簾遮燕子,好教含得上雕梁。」「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南鄰北舍牡丹開,年少尋芳日幾回。惟有君家老松樹,春風來似未曾來。」「霧裏江山看不真,只雞犬認前村。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牛渚磯邊渺渺秋,笛聲吹月下中流。西風不識張京兆,畫得蛾眉如許愁!」「未得霜晴不是晴,霜晴無複點雲生。鷺鷥不遣魚驚散,移腳惟愁水作聲。」「竹裏茅茨竹外溪,粼粼白日護魚磯。想因日日來垂釣,石上蓑衣不帶歸。」「春山靈草百花香,誰識仙家日月長。滿院莓苔綠陰匝,棋聲何處隔宮牆」「田家汩汩水流渾,一樹高花明遠村。雲意不知殘照好,卻將微雨送黃昏。」「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胡虜安知鼎重輕指蹤先自漢公卿。襄陽耆舊惟龐老,受禪碑中無姓名。」「欲挂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一年春事又成空,擁鼻微吟半醉中。夾道桃花新雨過,馬蹄無處避殘紅。」「簾里孤燈覺晚遲,獨眠留得畫殘眉。珊瑚枕上驚殘夢,認得蕭郎馬過時。」「淡黃越紙打殘碑,都是先王御制詩。白髮內人含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 一三 唐開元之治,輔之者:宋瓊以德,姚崇以才,張說以文:皆稱賢相。本朝巡撫蘇州者:湯潛庵以德,宋牧仲以文:皆中州人也。近日中州胡云坡司寇秉臬蘇州,繼二公而起,政簡刑清,屢開文宴,一時名士如平瑤海太史、顧星橋進士,時時過從。餘至吳門,必招赴會。公領尚書後,都中猶寄懷云:「過江名士久推袁,吳下相逢月滿軒。鸞掖文章留舊價,倉山著述綜群言。平生契合惟元老,半世棲遲為壽萱。我上燕台每南望,最關情處是隨園。」後又寄《扈從紀事詩》十二首來,不作頌揚泛語,自出心裁。《從圍》云:「一望燈光列星斗,始知身在五雲邊。」想見待漏晨趨,身傍九霄之光景。「策馬上山尋別路,忽聞絕壑響松濤。」想見熱處冷行,不爭衝要之識力。至於「才過殘月又新月,幾度排班看打圍」,則又明寫湛露龍光、晝日三接之恩榮焉。有札命餘和韻。餘以詩貴清真;目所未瞻,身所未到,不敢牙牙學語,婢作夫人:故不敢作也。 一四 攜李顧牧雲流寓襄陽。一日獨游隆中,憑吊武侯遺跡,避雨臨龍岡;見山腰有茅庵,一叟出迎,風貌奇古。正欲與言,則庵側蹲一猛虎,顧驚且僕。老翁笑曰:「子無懼,此虎已歸依我作弟子矣。」且曰:「知子能詩,盍題數言見贈」顧辭以目疾。翁取幾上芋與食,命瞑坐一刻,開眼,果察秋毫。顧異之,即題石壁云:「一衣一缽一軍持,雲水天涯任所之。莫笑道人無侶伴,新收猛虎作童兒。」「偶向山前咒毒龍,風雷欲拔萬株松。須臾明月當空起,歸到茅簷打晚鐘。」翁留宿庵中。臨別,曰:「明年正月上寅日,吾開丹爐,與子服一粒,體輕成仙;勿忘此囑!」次年,及期赴約。行未十里,風雪大作,山無行徑,又恐老翁不在,猛虎獨存,悵悵而返。後十餘年,目漸昏,體漸衰,悔從前向道之心不勇。又賦詩云:「老堪嗟,駐顏何處覓丹砂老堪惱,五官雖具無一好。凋零渾似過時花,憔悴不殊霜後草。手頻戰,頭屢顛,行來蹩楚足不前。自憎容貌改,人惡性情偏。籲嗟平!我今八十已如此,愁煞蓬萊千歲仙。」 一五 《毛詩·伐木》章有「求其友聲」之語。杜陵有「文章有神」之句。餘初不信此言;後歷名場五十年,方知古人非欺我也。戊申八月,年家子許香岩告餘云:其同鄉程蔌園明府,宰武進。六月望後,苦熱移榻桑影山房,讀《小倉山房詩》而愛之。《夜夢題後》云:「吟壇甌北及新畬,盟主當時讓本初。摶古為丸知力大,愛才若命見心虛。仙人偶戲蓬壺頂,下士爭酣墨沈餘。格調不能名一體,香山竊比意何如」滿洲詩人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可否再惠一部。何如」外題拙集後云:「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公卿多後輩,湖海有幽人。筆陣驅裙屐,詞鋒怖鬼神。莫驚才力猛,今世有誰倫」此二人者,素不識面,皆因詩句流傳,牽連而至;豈非文字之緣,比骨肉妻孥,尤為真切耶又有皖江魯沂者,見贈云:「此地在城如在野,其人非佛亦非仙。」卻切隨園。敕園名明愫,孝感人。時帆名式善,滿洲人。 一六 有僧見阮亭先生,自稱應酬之忙,頗以為苦。先生戲云:「和尚如此煩擾,何不出家」聞者大笑。余按:楊誠齋有句云:「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 一七 虞山趙再白孝廉作詩,如武侯出師,志吞吳、魏,而氣力不足。摘其《中秋呈鄂文端公》云:「樓虛貯月光常滿,水闊涵星影自稀。」可謂頌揚得體。《真州朝陽樓》云:「萬重山去圍如海,千里江來折到樓。」《自嘲》云:「名士本來如畫餅,古人原不好真龍。」又,《渡江》有「水立不動天無容」七字,殊奇。曾為餘誦鄂公未遇時句云:「一飯便留客,得錢仍與人。」相公氣局之大,早可想見。 —八 齊田駢不屑仕宦,而家甚富。或戲之曰:「臣鄰女貌稱不嫁,行年三—卜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而嫁過畢矣。今先生設為不宦,訾養干鐘;不宦則不宦,而宦過畢矣。」孫芷亭仿其意,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淚,兒女粲成行。」 一九 沈永之與餘同榜。五十年,官云南驛鹽道。乞病歸,途中信來,道生一女;適餘生阿遲。念二人俱是麼豚暮鷚,遂相訂為婚。沈寄詩云:「天留蔗境與公嘗,六十逾三學弄璋。」又曰:「蘭譜同年交最舊,錦繃合璧事尤奇。」未幾,沈來山中,云:「女為旁妻殷氏所出,本籍江寧。父某,康熙間作雲南守備,僑居滇中,年八十餘,聞沈失配,願以女供箕帚。沈辭年老。殷強嬲不已。問何故。曰:『我本江南人,墳墓現在金陵。公南人也,以女從公,庶幾留江南一脈耳。」』籲!當殷翁起念時,豈料真有餘之僑居江寧者一段因緣哉天下事巧湊之奇,往往如此。為賦《感婚》長篇,中數句云:「果然此,老嬉游處,安置他家女外孫。萬里合教青鳥使,一函先報白頭人。」殷夫人號稱國色,攜其女來隨園相婿;故又云:「嬌娃抱出珠相似,阿母同來花見羞。」沈得詩,以示梁瑤峰相公。公連讀此二句,音較響。胡云坡尚書在座,不覺大笑。 二O 金陵太守謝呈,抵任時,索餘對聯。餘贈云:「太守風清,江左依然迎謝傅;先生來晚,山中久已臥袁安。」陳省齋先生繼其父,署守鎮江。餘代作對聯云:「守郡繼先人,問江水長流,剩幾個當年父老;析薪綿世澤,願黃堂少住,留一枝此日甘棠。」 二一 偶過竹林寺,見題壁云:「曉來一雨動新涼,獨展殘編坐竹房。無數風枝墮殘滴,紅闌幹外即瀟湘。」或云;「此近人趙魯瞻詩也。」 二二 李方膺明府善畫梅,性傲岸,而與餘交好。歿後,其子某見贈云:「記得先君交兩友,一子才子一梅花。」殊有風趣。有郭耕禮者,嫌其稱父執之字為不恭。餘曰:「『仲尼祖述堯、舜。』子思且字其祖矣,何不恭之有」 二三 桐城張文和公七十壽辰,上賜對聯云:「潞國晚年猶矍鑠;呂端大事不糊塗。」梁文莊公乞假養親,上賜詩云:「翻祝還朝晚,卿家慶更深。」常州陳文恭公某相國挽聯云:「執笏無慚真宰相;蓋棺還是舊書生。」 二四 予幼時,大母常為予言:大父旦釜公,性豪俠,與沈通聲秀才交好。秀才中表楊大姑,有文君夜奔之事,托先祖為之道地。楊纖足,夜行不能逾溝。先祖助沈,為扶而過之。事發,藏匿餘家。大姑纖腰美盼,吐屬嫻雅。大母亦憐愛之。母家訟於官。太守某惡其越禮,鬻與駐防旗下。大姑佯狂披髮,自啖其溺。旗人不能容。沈暗遣人買歸,終為夫婦,生一女而亡。後閱《香祖筆記》載此事,稱武林女子王倩玉者,蓋即楊氏,諱其姓為王也。其寄沈《長相思》一曲云:「見時羞,別時愁,百轉千回不自由;教奴爭罷休!懶梳頭,怕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樓:思君楓葉秋!」 二五 戊申過虞山,竹橋太史薦士六人。孫子瀟《長干里》云:「門前春風其來矣,珠箔無人自卷起。」《對酒》云:「黃金能買如花人,不能買取花時春。」陳聲和《西莊草堂》云:「水高帆過當窗影,風起花傳隔岸香。」《偶成》云:「生怕曉風吹絮落,願為殘燭照花眠。」皆少年未易才也。 二六 餘不耐學詞,嫌其必依譜而填故也。然愛人有佳作。老友何獻葵之長郎名承燕者,其《壽內》云:「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於茲。算百年荏苒,三分去矣;半生辛苦,兩個同之。弄杼秋宵,檢書寒夜,常伴窗前月半規。慚相對,把青雲穩步,望了多時。今宵喜溢雙眉,是三十平頭設悅期。記去年壽我,一杯新釀;我今壽爾,一曲清詞。爾本荊釵,我非紈挎,風味儒家類若斯。還堪笑,笑梅花繞屋,又放枝枝。」《春雨》云:「簾外輕寒傍曉多,試問鸚哥:春色如何為言昨夜雨婆娑;紅了庭柯,綠了簷蘿。流水茫茫卷逝波,春事蹉跎,花事蹉跎。尋芳休待楚雲過,放下香螺,披上煙蓑。」《留須》云:「馬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須,試問那個些兒沒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鬃鬃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詩人,閒吟便好將他捋。」詠《眼鏡》云:「非關四十視茫茫,也欲借君光。自從與子,囊中相處,—鑒休亡。誰為白眼淮青眼,相對總無妨。閱人世上,觀書燈下,只怕心盲。」《吸煙美人》云:「吐納櫻唇,氛氳蘭氣,玉纖握處堪憐。脂香粉澤,分外覺清妍。豈是陽台行雨,剛來自十二峰邊闌幹外,風鬟霧鬢,猶自繞雲煙。流連,怎禁得相思暗結,閒悶難捐算消遣春愁、,此最為先。怪底鴛鴦繡倦,停針坐,便爾情牽。恰喜有知心小婢,一笑遞嬋娟。」《無題》云:「遮遮掩掩,心下難拋秋一點。微露鞋尖,妾隔珠簾郎轎簾。簾垂人遠,只道西風吹不卷。風更風流,不卷簾兒誓不休。」記黃仲則有《禽言》斷句云:「誰是哥哥莫喚生疏客。」尖新至此,令人欲笑。 二七 皇甫古尊在金陵市上,得金字扇一柄,乃前朝名妓徐翩翩所書。扇尾署名曰:「金陵蕩子婦某」。古尊喜甚,求題於厲太鴻先生;得《賣花聲》一闋,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青溪回抱板橋頭。舊日徐娘無覓處,芳草生愁。金粉一時休,團扇誰留碲人只有小銀鉤。句尾可憐書『蕩婦』,似訴漂流。」余讀之,不覺魂消,亦以《揮扇士女圖》索題。先生為填《南鄉子》,云:「思夢髻慵梳,鸚鵡驚回依井梧。扇影似人人似月,圓初。十六盈盈十五餘。並蒂點紅蕖,更有關心好句書。不用近前頻掩面,生疏。水院雲廊見也無」 二八 心余未入翰林時,彼此相慕未見,寄長調四首來。其《賀新涼》云:「記向秦淮水,問何人、小樓吹笛。勸人愁死,雨皺嵐皴多偃蹇,我與蔣山相似。白下柳、又添憔悴。卻到江山奇絕處,遇雙鬟、都唱袁才子。情至者,竟如此!羅衫團扇傳名字,比風流、淮南書記,蘇州刺史。常聽東華故人說,腸斷江南花底。何苦較、天都人世。樓閣虛無平等看,謫塵寰、終是神仙耳。花落恨,莫提起。」《百字令》云:「才人為政,羨宦成、三十居然不朽。互聽參觀如善射,轉側皆能入彀。游戲奇情,循良小傳,千里傳人口。西清餘子,旁觀且袖雙手。底事拋擲西湖,勾留南國,展放林端牖六代青山橫淺黛,都做袁家新婦。酒客清豪,名姬窈窕,小令歌紅豆。香名艷福,幾人兼此消受。」《夢芙蓉》云:「忽拜魚書貺,有十分思憶,十分惆悵。不曾相識,相識如何樣。泛詞源春漲,十隊飛仙旗仗。情至文生,縱編珠組繡,排比亦清曠。眼底金剛紛變相,問誰能寂坐蓮幢上低首前賢,焉敢角瑜、亮幾人憐跌宕,難覓酒樓歌舫。一卷新詞,待求君按節,分遣小紅唱。」《邁陂塘》云:「揀鄉山、絕無佳處,躬耕又乏南畝。塵容俗狀真難耐,待覓灌夫行酒。尋犀首。奈淚灑黃壚,漸失論文友。小人有母,但北望京華,徘徊小院,寂寞倚南斗。食肉者、俊物粗才都有。半是望秋蒲柳。東塗西抹年華改,說甚色絲紊臼。牛馬走、約丁字簾前,共剪春盤韭。故人歸否唱『山抹微雲』,『大江東去』,准備捉秦九。謂澗泉同年。」 二九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權知甘泉,書來,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贈。予買舟揚州,見此女於觀音庵;與阿母同居,年十九,風致嫣然,任予平視,挽衣掠鬢,了無忤意。欲娶之,而以膚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纜,到蘇州,重遣人相訪,則已為江東小吏所得。餘為作《滿江紅》一闋云:「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妲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採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三O 隨園四面無牆,以山勢高低,難加磚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聽其往來,全無遮攔。惟綠淨軒環房二十三間,非相識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詩句作對聯云:「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 三一 舒城沈生本陛,字季堂,年已艾矣。戊申秋,以詩求見,各體俱工。古風如《白石山》、《古柏行》等篇,詩長不能備錄。五言如:《西施洞》云:「香草美人遠,春山古洞寒。」見贈云:「記吟詩句從黃口,得傍門牆已白頭。」俱妙。餘三首,已採入《續同人集》中。其祖名長祚者,康熙間舉鴻博,有《竹香園集》。《過友人草堂》云:「春雲遮不盡,柳色認君家。到徑聽微雨,開門見落花。古心微直諒,閒語及桑麻。飯量年來減,村醪莫更賒。」《哭友》云:「修短難將理問天,人間福慧應難全。他生好向空王乞,少占才華自永年。」 三二 張南垣以畫法壘石,見者疑為神工。吳梅村、黃梨洲皆為之傳,載文集中。太倉蘺菱園,為王麟洲奉常別業;園中假山,南垣遺制。後歸弁山尚書,為奉母地,更名靜逸園。畢太夫人《秋日閒居詩》題五律云:「勝跡留城市,幽居得小園。吾生澹相寄,往事漫追論。人憶烏衣舊,名憐香草存。只今耽靜逸,秋景滿丘樊。…『字摹王內史,詩愛鄭都官。石色青書幌,花陰冷畫闌。池魚一二寸,庭竹兩三竿。於此端居好,身閒夢亦安。」「地迥人稀到,風清暑罷侵。竹簾香細細,桐閣綠情悄。隱幾時看畫,安弦靜譜琴。夜涼明月上,掃石坐深林。」「磴小花枝密,廊深書舍藏。有時翻秘帙,隨意坐匡床。詩遇前春稿,爐凝隔夜香。庭前蹲石丈,親見歷滄桑。」 三三 金陵秋試之年,上下江名士畢集。餘止而觴之,各有贈詩,約三千餘首。其尤佳者,梓入《續同人集》矣。尚有斷句可採者,如:虞山王陸提云:「叢叢著述皆千古,草草功名只十年。」長洲顧星橋云:「渡江名士推前輩,扶輦門生半少年。」王又云:「休誇翁子乘車日,已是懸車十七年。」三押「年」字,俱妙。金陵管松年云:「四海文章經口貴,百年心事問花知。」無錫徐焉云:「姓氏直疑前代客,語言妙是一家詩。」青陽程蔚云:「一將治績乘時著,便把塵緣當夢看。」 三四 以部婁擬泰山,人人知其不倫。然在部婁,私心未嘗不自喜也。秋帆尚書德位兼隆,主持風雅。枚山澤之臒,何能及萬分之一乃詩人好相提而並論。孫淵如太史云:「惟有先生與開府,許教人吐氣如虹。」徐朗齋孝廉云:「弁山制府倉山叟,海內龍門兩扇開。」 三五 壬戌年,餘改官外出,客送詩者,動以王嬙見戲。餘因口號云:「琵琶一曲靖邊塵,欲報君恩屢顧身。只是內家妝束改,回頭羞見漢宮人。」後十年,再入朝,則鳳池諸客,都非舊人。又戲吟云:「曉日瞳朧玉殿開,春風回首認蓬萊。三千宮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後來。」 三六 張文敏公同南華先生上朝,值春雪初霽。南華見午門外簷下冰柱,賦七律一章。文敏公疑為宿構。南華請面試。文敏出所佩小玉羊為題。南華應聲云:「宛爾成形質,居然或寢訛。」方欲續下,而皇上有旨,命和《湯圓》詩。南華在朝房,立進二十四韻。警句云:「甘白俱能受,升沉總不驚。」文敏嘆服曰:「不料倉卒間,先生猶能自見身份也。」為序其集云:「春雨著物,萬花怒開;神工鬼斧,不可思議。似之者病,學之者死。」 三七 秋帆尚書撫陝時,有《上元燈詞》十首,莊重高華,是金華殿上語。一時幕中學士文人,俱不能和。為錄四章云:「碧榭紅闌萬點明,戟門蓮漏轉三更。交春便抱祈年意,不聽歌聲聽雨聲。」「鼓鉦殷地走輕雷,寶焰千枝百戲開。瞥見廣場波浪直,雙龍爭挾火珠來。」「仙館明輝麗絳霄,銅駝四角綴瓊翹。夜長樺燭添寒焰,春曉終南雪未消。」「十年持節駐秦關,夢斷蓬瀛供奉班。記得披香頻侍宴,紅雲萬朵駕鰲山。」 三八 裴二知中丞,巡撫皖江,每至隨園,依依不去。舉家工琴,閨閣中淡如儒素。其子婦沈岫雲能詩,著有《雙清閣集》。《途中日暮》云:「薄暮行人倦,長途景尚賒。條峰疏夕照,汾水散冰花。春暖香迎蝶,天空陣起鴉。此身圖畫裏,便擬問仙家。」《在滇中送中丞柩歸》云:「丹骯秋風返故鄉,長途淒惻斷人腸。朝行野霧籠殘月,暮宿寒雲掩夕陽。蝴蝶紙錢飄萬里,杜鵑血淚落千行。軍民沿路還私祭,豈獨兒孫意慘傷?」讀之,不特詩筆清新,而中丞之惠政在滇,亦可想見。餘方採閨秀詩,公子取其詩見寄,而夫人不欲以文翰自矜。公子戲題云:「偷寄香閨詩冊子,妝台佯問目稍嗔。」亦佳話也。中丞名宗錫,山西人。公子字端齋。 三九 韓慕廬尚書,雖為徐健庵司寇所識拔,而在朝中立不倚,於牛、李之黨,兩無所附;然官爵崇隆,終身平善:可知仕途之不須奔競也。近今張警堂先生,以縣令起家,官至監司;皆委懷任運,不營求而自得。詩才清妙。《過盧生廟》云:「快馬衝風急,添衣御曉寒。平生無好夢,醒眼過邯鄲。」其襟懷之淡,定可知矣!又,《宣城夜行》云:「夜半張燈起,披衣上馬鞍。月明如欲曙,風斂不知寒。此景人誰見長途心轉安。襄陽舊游處,明日且盤桓。」劉霞裳秀才出公門下,仿其意作《鉛山夜行》云:「車比龕尤仄,心閒坐頗安。清冰明似鏡,凍月小於丸。燈遠知村到,更深喚渡難。漸看浮草白,霜重夜將闌。」可謂工於竊比者矣。先生又過銅雀台云:「可憐腸斷分香日,輸與開門放婢人。」使老瞞在九原,為之汗下。先生名銘,江西己卯孝廉。 四O 金陵張止原居士,立身端謹,為秋帆尚書所重,以家政托之。嘗臘底冒雨招余游靈岩山館,其襟懷可想。舟中誦其《春暮書事》云:「山苑濃陰覆綠苔,意行敷坐自徘徊。池邊柳弱鶯難駐,庭畔花殘蝶未回。酒盞怕空先料理,柴門喜靜且長開。人生得喪何須計一任浮雲過眼來。」《步尚書<青門柳枝>韻》云:「綠煙漠漠裊晴嵐,紫陌輕陰月正三。怕上樂游原上望,引人離恨到江南。」居士名複純,兼通醫理,工賞鑒。 四一 壬寅冬,餘游雉皋。何春巢引見其親家徐湘圃司馬。其人吐氣如虹,不可一世;家有園亭之勝,招致名姝,宴飲竟夜。見贈云:「一病經年喜再生,西風吹客過江城。虎溪大笑酬前願,雁宕閒游寄遠情。荒徑漫勞攜杖訪,傾心不待整冠迎。夜來天際文星聚,珠玉驚聞擲地聲。」「颯颯空林亂葉聲,相逢慰我寂寥情。多邀紅袖同行酒,小摘寒蔬為煮羹。對月且拼三五夜,看花莫問短長更。幽懷萬種愁千斛,不遇先生不肯鳴。」
《卷一二》 一 戴喻讓有句云:「夜氣壓山低一尺。」周蓉衣有句云:「山影壓船春夢重。」皆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二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說出,便妙。盛複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符之恆《湖上》云:「漏日松陰薄,搖風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鄭璣尺《雪後游吳山》云:「人來飢鳥散,日出凍雲升。」顧文煒《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殘花尚戀春。」女子孫云鳳《巫峽道中》云:「煙瘴寒雲起,灘聲驟雨來。」沈大成《登淨慈寺》云:「花氣隨雙屐,湖光納一窗。」姜西溟《野行》云:「橋欹眠折葦,檻倒坐雙鳧。」 三 有全首在人意中者:門生蔡家璋《舟中》云:「孤客心情急去旌,榜人帶月趁宵征。去舟時共來舟語,殘夢依稀聽不明。」汪舟次《田間》云:「小婦扶犁大婦耕,隴頭一樹有啼鶯。兒童不解春何在,只向游人多處行。」此種詩,兒童老嫗,都能領略。而竟有學富五車者,終身不能道只字也。他如:湯擴祖之「事當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方子雲之「優孟得時皆貴客,英雄見慣亦常人」;「酒常知節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吳西林之「貧士出門非易事,豪門投刺豈初心」:皆使聞者人人點頭。 四 吾鄉鄭璣尺先生,名江,康熙戊辰翰林。幼孤貧,里中有商人張靜遠者,助其讀書。.先生貌寢,眇一目,湛深經學,而詩獨風騷。《自嘲》云;「自號小冠杜子夏,人嗤一日江東王。」藏花片於書中,題云:「卷裏崔徽帳中李,何如通替見殷妃」 五 詠雲者:吳尺鳧焯有句云:「蘆花搖雪礙船過,雲葉隨風逐雁飛。」陳心田寅有句云:「一雁披霜千樹冷,片雲移日半山陰。」嫌飯遲者:劉悔庵云:「冷早秋衣薄,天陰午飯遲。」顧牧云云:「衣輕曉寒逼,薪濕午炊遲。」詠新僕者:汪舟次云:「見事先人往,應門答語輕。」吳野人云:「長者尊難近,新名答尚疑。」四人皆無心之雷同而俱妙。又張哲士詠《老僕》云:「曠職身常病,應門語每訛。」亦趣。 六 六合彭厚村,家資百萬,慷慨好施,年六十,而家資罄矣。不得已,辭家遠出,卒於乃弟孝豐署中。葛筠亭哭以詩云:「頭盈白髮翻為客,手散黃金可築台。」又曰:「俠傳眾口難為富,患在無錢不認貧。」真厚村小傳。其弟迪庵,葛弟子也。葛往訪之,贈詩云:「笑隨童叟來聽政,要借雲山去賦詩。」《在西湖夜望》云:「月光山色靜窗扉,夜景空明水四圍。多少漁燈風不定,滿湖心裡作螢飛。」葛詩筆絕佳,半生為時文所累;然高達夫五十吟詩,故未遲也。 七 有人畫七八瞽者,各執圭、璧、銅、磁、書、畫等物,作張口爭論狀,號《群盲評古圖》;其誚世也深矣!劉鳴玉題云:「耳聾偏要逢人聒』,足跛轉喜登山滑。可惜不逢周師達,眼珠千個金篦刮。」 八 又有人畫《牽車圖》,將妻子、奴婢、器具、食物,盡放車中;一枯瘦男子,牽長繩背負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驅之。亦醒世意也。餘題云:「人世肩頭各一擔,梅花馱過杏花殘。暗中何必長鞭打就作神仙懶亦難。」 九 寶意先生有女曰可,字長白,有才而夭。詠《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久無人。」《題畫》云:「黃雪稿袱點翠環,秋光一抹上房山。彩雲飛盡碧天遠,半夜月明響鞏環。」寶意編其詩,號《曇花一現集》。 一O 張麟圃計偕入都,與某同寓。夢至大海,四望皆五色牡丹,鸞麟翔躍;有女郎容貌絕世,袖中出碧玉版,如桐圭,曰:「此『女媧箋』也,求郎題詩。」張題一絕。女曰:「郎詩固佳,未慊妾意。須倩某郎為之。」所云某者,即其同寓友也。次早起行,述所夢相同。是科張竟落第,而某捷南宮矣。某所題僅記二句云:「淚花逗雨鮫珠死,畫屏幾疊扶桑紫。」 一一 山陰女子陳淑臍《晚思》云:「弱質怯春寒,名花帶月看。惜花兼惜影,不忍倚闌幹。」 一二 餘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於楊柳怯當風。」餘有知己之感,故至今誦之。 一三 山陰沈冰壺,字清玉,有《古調獨彈集》。以新樂府論古事,極有見解。如:辨永王磷之非反,李白之受誣,作《夜郎行》;雪李贊皇之非黨,作《崖州行》;笑隋主誅宇文,身死於宇文,作《南氏怨》。以何平叔之不父曹瞞為孝,不從司馬為忠,其粉白不離手之說,即梁冀誣李固之胡粉飾貌也。人言崔浩毀佛遭禍,乃詠《崔浩》云:「仙不能救,佛豈能厄」尤為超脫。 一四 湯中丞莘來聘湖上,云:「小橋隔岸時通馬,細柳如煙不礙鶯。」江西楊子載《偶成》云:「漁燈欲滅見漁火,細雨無聲添落花。」 一五 胡偉然《釣台》云:「在昔披裘客,浮名著意逃。江流日趨下,益見釣台高。」錢相人方伯《釣台》云:「圖畫功名安在哉高風千古一漁台。此情惟有江潮解,流到灘前便急回。」餘過釣台,見石刻林立;獨愛此二首。 一六 題畫詩最妙者:徐文長《畫牡丹》云:「毫端頃刻百花開,萬事惟憑酒一杯。茅屋半間無住處,牡丹猶自起樓台。」唐六如《畫山水》云:「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餘地,萬里江山筆下生。」餘之掃墓杭州也,蘇州陸生鼎畫扇贈云:「一枝蘭槳鴨頭波,兩個漁翁載酒過。好看舊山似新婦,迎門先為掃雙蛾。」 一七 詩中用虎點綴者最少。吳尊萊有句云:「樵聲密雲隔,虎跡落花封。」雪嶠大師有句云:「殘雪枝頭雪未消,熟眠老虎始伸腰。」唐人句云:「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八 崔尚書應階督浙、閩,自稱研露老人;書扇贈歌者櫻桃云:「柳禪花嬌已斷魂,春風空自與溫存。歌筵一曲當年事,猶識金環舊指痕。」 一九 松江何嘯客有《西湖詩》四十首。或誦二首云:「秦亭山頭暖氣勻,秦亭山下早梅新。嫁郎願嫁秦亭住,占得梅花第一春。」「長短蘭橈拂渚汀,聲聲簫鼓集西泠。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簾外聽。」 二O 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個中人不解。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裏,昨夜幾枝開。」鄭谷曰:「改『幾』字為『一』字,方是早梅。」齊乃下拜。某作《御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 二一 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言是也。然求佳句,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閒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 二二 宋人詠《五月菊》云:「為嫌陶令醉,來就屈原醒。」詠《十月桃》云:「劉郎再來歲雲暮,王母一笑天為春。」兩用事,俱清切。近日姜紹渠詠《諸葛菜》云:「至味於今思淡泊,軍行到處寓農桑。」 二三 己卯秋,陳竹香從都門來,替余長女成姑議婚。所議者曹來殷舍人也。誦其句云:「水連鐵甕無邊白,山到金陵不斷青。」餘極賞之。陳以書寄曹。曹欣然允諾。兩家已有成說矣,適蘇州故人蔣誦先剔嬲不已,遂定蔣而辭曹。嫁未半年,女與婿俱亡。數之不可挽也如是!曹旋入詞林。 二四 聖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詩云:「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歸期」其人泣下,即挾妾而歸。 二五 杭州汪秋御夫人程慰良,詠《秧針》云:「陌旁柳線穿難定,水面羅紋刺不禁。」可謂巧而不纖。又有句云:「事從悟後言皆物,詩到工時心更虛。」真學者之言。有二女,皆能詩。長女嬸,和母句云:「松留石下千年藥,雨引池中二寸魚。」次女腫云:「皓日穿窗飛野馬,平池貯水數浮魚。」 二六 王生同太守母夫人楊氏,江都人,為昭武將軍諱捷者之女孫。詠《琴》云:「游魚浮水聽,大蟹出沙行。」年十九,生生同,十四日而亡。故生同有《十四日兒譜》行世。 二七 餘入學,年才十二。龔立夫名木者,亦髫年;同複試時,立夫著繡領紅褲,為學使王交河先生所呵。今五十餘年矣,老而不遇。有人傳其《看庭桂》一首,云:「牡蠣牆陰碧蘚封,連蜷古幹影重重。曉風吹過葉微動,夜雨漬來香更濃。好就曲欄敷坐具,時從幽境策吟筇。天香滿院娛清晝,一任泥深斷客蹤。」 二八 余泊高郵,邑中詩人孫芳湖、沈少岑、吳螺峰招游文游台;是東坡、莘老、少游、定國四人遺跡。席間沈自誦其《春草》云:「山經燒後痕猶淺,雪到消時色已濃。」余甚賞之。屏上有王樓村詩,云:「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吹散萬家煙。」真台上光景。螺峰云:「樓村以七律一聯,受知於宋商丘中丞;遂聘在門牆,列江左十五子中,大魁天下。詩云:『尊中臘酒翻花熟,案上春聯帶草書。』不過對仗巧耳。前輩之愛才如此。」十五子中,宰相、尚書,不一而足;惟李百藥一人以諸生終。而詩尤超絕。 二九 熊觀察學驥,字蔗泉,自楚中歸,兩目盲矣。其晉接周旋,較勝有目者。居秦淮水閣,與餘晨夕過從,死前半月,賦《秦淮雜詠》,云:「秦淮三月畫簾開,便有游人打槳來。燕子不歸春又暮,幾家閒煞好樓台。」「笑語勾留畫舫停,紅妝綠鬢影娉婷。簾前燈映樓頭月,十里人家一畫屏。」亡後,餘哭之哀,作挽聯云:「生祭有祠,楚國至今歌善政;風騷無主,秦淮那可喪斯人!」 三O 六合孝廉張廷松,清才不壽;詩不多,而饒有唐音。《古意》云:「荷葉風香隔水涯,吳姬蕩槳濕裙紗。晚來滿載新蓮子,月上橫塘正到家。」 三一 金壇虞廣文景星,康熙壬辰進士;年八十餘,與餘相遇蘇州。詩才清妙,都未付梓。《偶成》云:「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將雪論交人尚暖,與梅相對我猶肥。」《解組》云:「人情驗自休官後,我意渾如出夢時。」《訓兒》云:「偶然為汝父,未免愛吾兒。」 三二 壬戌,餘與陶西圃鏞,俱以翰林改官。陶先乞病。庚午,餘亦解組隨園。陶與餘同踏月,云:「偷得閒身是此宵,白門何處不瓊瑤芒鞋醉踏三更月,猶認霜華共早朝。」壬申,餘從陝西歸。陶方起病赴都,見贈云:「草草銷魂過白門,故人招我住隨園。同看昨歲此時雪,仍倒空山累夕尊。竹壓千竿青失影,峰鋪四面白無痕。君行萬里詩奇絕,何意重逢一快論!」餘置酒,出路上詩相示。陶讀至《扁鵲墓》云:「一壞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嫉妒心。」不覺淚下。詢其故,為一愛姬被夫人見逐故也。餘欲安其意,適家婢招兒,年將笄矣,問:「肯事陶官人否」笑曰:「諾。」遂以贈之。正月七日,方毓川掌科、王孟亭太守、朱草衣布衣、呂星垣進士,添箱贈枕,各賦《催妝》。陶有詩云:「脫贈臨歧感故人,相攜風雪不嫌貧。當他意處無多少,未老年華欲仕身。」餘和云:「故人臨別最銷魂,萬里攜囊袱被身。欲折長條無別物,自家山裏一枝春。」十餘年後,陶從山右遷楚中司馬,挈招兒再過隨園,則子女成行矣。子時行,小名佛保,亦能詩。《聽雨》云:「連朝三日碧苔生,疏館蕭條夜氣清。紅燭當筵花拂帽,愛聽春雨到天明。」《雨窗》云:「照眼花枝亞短牆,曉看風雨太顛狂。生憎簾卷危簷近,點點飄來濺筆床。」佛保入泮後,年二十,以瘵疾亡。 三三 山東曾南村尚增,風貌偉然,以庶常改知蕪湖。嘗詩戲西圃云:「幾載柴桑為刺史,當年元亮是州民。」因西圃居蕪湖故也。同舟訪餘白下,一路唱和,云:「潮通燕子趨京口,帆帶蛾眉認小姑。」「風微漁火重生焰,寺僻鐘聲半代更。」皆佳句也。後刺郴州,署中不戒於火,女以救母故,與母俱焚。郴人為立孝女祠,南村亦以悸卒。 三四 漕帥楊清恪公錫紱,德望冠時,而詩才清妙。《夜行》云:「好風潛入夜,明月正當頭。宇碧兼空闊,舟輕足泳游。微涼雙袖薄,小照一螢流。此意憑誰識前磯有釣鉤。」《楊村》云:「微雲不成雨,片月複宵明。柳外煙無際,河邊市有聲。飛流緣漲急,氣肅為秋清。咫尺楊村近,吾宗有送迎。」《泊北夏口》云:「舟維涼雨後,人坐晚燈初。葉濕全低柳,波寒不上魚。攬衣嫌葛細,得酒愛更餘。亦有耽吟客,瑤篇孰起予」《夕陽》云:「一棹秋風裏,行行又夕陽。飛還鴉影亂,舞罷柳絲黃。客意銜山急,帆陰臥水涼。何人方獨立覓句向蒼茫。」 三五 裘文達公曰修,與餘同出蔣文恪公門下。己未入都,過阜城,悅女校書採玉,意殊拳拳。後乞假歸覲,餘《送行》詩戲云:「阜陽女兒名採玉,當筵一曲歌《楊柳》。今日臨邛負弩迎,可還杜牧尋春否」又十年,餘入都補官,裘典試江南,相逢茌平道上。見贈云:「車中遙指影翩翩,忽訝相逢古道邊。粗問行藏知大概,諦觀顏色勝從前。南來我愧山濤鑒,北去君誇祖逖鞭。後會分明仍有約,歸程期在暮春天。」是夜宿旅店,見餘壁上有詩,和其後云:「漫空飛絮攬春情,十日都無一日晴。水斷虹橋迷古渡,雲埋雉堞隱孤城。故人已別心猶惜,舊壁來看眼忽明。我正聳肩閒覓句,不勞津吏遠相迎。」己卯秋,裘又典試江南,到山中為餘誦之。 公出使伊犁,襄贊軍事;《在黃制府行台即席有作》云:「使相鈞衡大將旗,西來賓閣喜追隨。談深席上杯行數,坐久窗間日過遲。任事肩無旁卸處,安邊功是已成時。天兵討叛非勤遠,此意須教萬姓知。」又《元旦試筆》云:「年年染翰揮毫手,乍喜金鞭控鐵驄。」嗚呼!以一書生,而能走萬里,贊軍機,與沈文愨公以詩人而受帝寵者,皆近今所未有。可稱吾榜中得人最多,張乖崖不得擅美於前。 三六 盧雅雨先生轉運揚州,以漁洋山人自命,嘗賦《紅橋修禊》四章;一時和者千餘人。餘俱未見。而先生原唱,餘亦不甚愛誦也。及其致仕,《留別揚州》詩,竟成絕調:真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感愴之言多妙耶其詞曰:「脫卻銀黃敢自憐不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餘三歲,歸後歐公又九年。犬馬有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痾得請懸車日,五福誰雲尚未全」「平山回望更關愁,標勝家家醉墨留。十里亭台通畫舫,一年簫鼓到深秋。每看絳雪迎朱旆,轉似青山戀白頭。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長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從此風波消宦海,始知煙月足家園。歲時社集牛歌好,鄉里筵開鶴發尊。癡願無多應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嗚呼!後公果將杖朝矣,乃竟不得考終。餘吊之曰:「潘岳閒居竟不終,褚淵高壽真非福。」《列子》云:「當生而生,福也;當死而死,福也。」其信然歟! 三七 餘髫年入泮,人來相賀,而餘不知其何以賀也。讀宋人李防《贈賈黃中童子》云:「見榜不知名字貴,登筵未識管弦歡。」方知古人措詞之切。 三八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云: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三九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按: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佳名」,「字餘曰靈均」;「八庚」通「十蒸按:同上。」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四O 餘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餘」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四一 沈總憲近思,在都無眷屬。項霜泉嘲之,云:「三間無佛殿,一個有毛僧。」魯觀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門曰:「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薛徵士雪善醫而性傲,署門曰:「且喜無人為狗監;不妨喚我作牛醫。」 四二 同年成衛宗,宰南安。小婢春桂於後園獲石印,文曰「忠孝傳家」,成題云:「孔龜張鵲難重覯,此石摩挲亦頗宜。愧我幹生期許在,盡教世守作良規。」余宰江寧時,聘史苕湄為記室,成識之於署中;後為台灣司馬。史館馮觀察家,相見甚歡。秩滿將西渡,留別史云:「卅年舊雨各西東,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壯懷同作客,不堪衰鬢已成翁。世情轉燭貧交久,物態浮雲老眼空。他日故園應聚首,一樽相對話松風。」 四三 寇萊公夢中詩云:「渡海只十里,過山已萬重。」後貶雷州渡海,方悟前詩成讖。範文正公詠《月》云:「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後終於參知政事。 四四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餘幼時,即蒙撫養。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賴於姑。姑通文史。余讀《盤庚》、《大誥》,苦聱牙,姑為同瀆,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有詩責之云:「孝子虛傳郭巨名,承歡不辨重和輕。無端枉殺嬌兒命,有食徒傷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縛樹,樂羊罷相為嘗羹。忍心自古遭嚴譴,天賜黃金事不平。」餘集中有《郭巨埋兒論》,年十四時所作;秉姑訓也。 四五 江西帥蘭皋先生,名念祖,督學浙江,一時名宿,都入網羅;半皆蘇耕餘廣文為之先容。蘇故癸巳進士,長於月旦:吾鄉名士,多出其門。惟餘年幼未往。帥公來時,餘年十九,考古學,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公加嘆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餘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繳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准書》。」曰:「汝能對乎」曰:「可對『母牛』。出《易經·說卦傳》。」公大喜,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後帥公為陝西布政使,竄死台上。餘賦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蠅宦海飛,白骨沙場拋。何當抱孤琴,塞外將魂招」 四六 詩有正喻夾寫,似是而非之語,最妙。王介祉詠《鐵馬》云:「依人簷宇下,底作不平鳴」香亭《阻風》云:「想通天上銀河易,力挽人間風氣難。」周之桂詠《秋暑》云:「傍曉燈偏光焰大,罷官人更熱中多。」董曲江太史《過十八灘》云:「漫誇利涉乘風便,始信中流立腳難。」周詩成時,適有罷官者冒酷暑入都,讀者愈覺其佳。 四七 餘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遠、號耕南者,一見傾心。乙卯春,柴讀書孤山,餘寄札云:「秋將至矣,頗欲掩帷;春實佳哉,未能端坐。」餘數行,泛論友朋。柴答云:「赤煒未來,青春可愛。足下端坐未能,僕且懶索香熏矣。來書倦倦人物,此間俗子如春萍,何從覓佳客昨無聊,閒步登孤山之巔,折梅誰贈可憐可憐!某某輩,僕不能定其為人。鄙意:以仲翔針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來,當以此論,質之逋老。」餘愛其措詞雋雅,有谷子雲筆札之妙,藏篋中五十餘年。耕南《夜游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當熏衣。」後客死廣西。己亥年,餘至其家;夫人出見,白髮蕭然:有陸魯望重過張處士故居光景。 丙辰春,餘欲西行,苦無路資。適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餘同至署中,贈金一笏,裁得裹糧至粵。一路舟中聯句。過鄱陽湖,野有樹,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餘。相傳,明太祖與陳友諒戰時,此樹代受炮,故封為「將軍」。至今尚有燒灼痕。柴首唱云:「大樹兵火餘,枯根尚委地。」餘續云:「曾抱紀信忠,一死代漢帝。」柴云:「輪困根盤存,焦枯枝葉棄。」餘云:「叢叢莓苔痕,鬱鬱霜露氣。」柴云:「祖乾扶桑傾,孫枝小龍繼。」餘續云:「穿出盤古墳,猶作挈云臂。」東升嘆曰:「二語險絕,可不必續成矣。」彼此一笑而罷。東升贈餘五古,僅記二句云:「浩氣盤九疑,晴襟豁萬穀。」嗚呼!當日無柴君,則餘何由得見金公又何由得從粵西至都下哉後戊戌年,餘往杭州訪柴。鄰人云:「全家都在廣東。」東升亡後,未曾歸葬。餘哭以詩,載集中。 四八 餘弱冠時,與王複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餘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餘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餘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餘獲雋,而先生即於是日委化。餘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視含殮,顏色慘淒。其戚唐某疑餘落第,再三道屈,坐客無不掩口而笑。卿華贈餘改官云:「朝士盡將韓愈惜,都人爭作李邕看。」又數年,聞其再落第,縊死長安。餘哭以七古一章,載集中。己亥春,餘歸杭州,訪其墓,則四至埏道,被勢家侵占;為告之官,而斷還其後人。 四九 餘六十三歲,方生阿遲。時家弟春圃觀察在蘇州,勾當公事;接江寧方伯陶公飛檄文書,意頗驚駭,拆之,但有紅箋十字云:「令兄隨園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趙映川舍人詩云:「佳問有人馳驛報,賀詩經月把杯聽。」 五O 餘弱冠在都,即聞吳江布衣徐靈胎有權奇倜儻之名,終不得一見。庚寅七月,患臂痛,乃買舟訪之,一見歡然。年將八十矣,猶談論生風,留餘小飲,贈以良藥。門鄰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閒日百歲仍多未了緣。」《自題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松風處士墳。」靈胎有《戒賭》、《戒酒》、《勸世道情》,語雖俚,恰有意義。《刺時文》云:「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五一 唐當治平時,或詠所見,曰:「可惜數枝紅艷好,不知今夜落誰家。」及世亂矣,或詠所見,曰:「無窮紅艷煙塵裏,驟馬分香散入營。」 五二 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一席四環,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惺頗惑之。盧嗣業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廣東至今有「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五三 謝深甫云:「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使人易於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審言臨終謂宋之問曰:「不見替人,久壓公等。」袁嘏自稱己所作詩,「須以大材迮之:不爾,飛去。」言雖誇,尚有風趣。漢桓帝時,馬子侯自謂知音,彈《陌上桑》,左右盡笑,而子侯猶搖頭自得。則蚩獰太過矣。今之未偕競病而詩狂欲上天者,毋乃類是 五四 孫興公說曹按原為「高」,據民國本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宋詩話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一以衣喻文,一以食喻詩:作者俱當錄之座右。 五五 淮南程氏雖業禺莢甚富,而前後有四詩人:一風衣,名嗣立;一夔州,名盜;一午橋,名夢星;一魚門,名晉芳。四人俱與餘交,而風衣、夔州,求其詩不得。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餘曰:「午橋先生古風力弱,近體風華,不可沒也。」如《看花不果》云:「蠟屐也思新草色,病酲偏負曉鶯聲。」《贈僧》云:「樓前常設留賓榻,岩下多栽獻佛花。」《桐廬》云:「百里煙深因近水,一年秋早為多山。」皆佳句也。 五六 齊武帝於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五七 《小雅》:「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考上下文,並無鄉里之說。張衡《南都賦》:「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後人因之,遂以桑梓為鄉里。 五八 宋潛溪曰:「人皆云:『陶淵明不肯用劉宋年號,故編詩但書甲子。』此誤也。陶詩中凡十題甲子,皆是晉未亡時,最後丙辰,安帝尚存,琅琊王未立;安得棄晉家年號乎其自題甲子者,猶之今人編年纂詩,初無意見。」 五九 黃魯直詩「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課伐木》詩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撞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魯直以「夔」字當「窺」字解,為益公《題跋》所譏。 六O 郭注《爾雅》:「閼逢攝提格,未詳。」司馬貞《索隱》以《爾雅》為近今所作,所記年名不符古。鐘鼎從未有以閼逢攝提紀年者。鄭夾瀠曰:「今人編年,好用《爾雅》,名甲為閼逢,乙為旃蒙:是以一元大武為牛也。夫隱語為眢井逃難之言,豈可施於簡編乎」顧寧人有古人不以甲子紀歲之說。又云:「古人不以王父字為字。」按《通志》歷舉春秋時以王父字為字者八十餘條。顧最博雅,竟不曾見過《通志》,何耶 六一 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餘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 六二 何南園詠《野菊》云:「絕無人處偏逢我,不寄籬邊獨羨君。」寫「野」字妙。李琴夫詠《瓶菊》云:「未許園林終晚節,不妨風雨到重陽。」寫「瓶」字妙。李又有「風定雨絲直」,五字亦佳。 六三 魚門太史云:「古文有可讀者,有可觀者。」餘謂詩亦然:有可讀者,有可觀者;可觀易,可讀難。 六四 鮑雅堂之妹,詩人步江女也,名季姒,工吟詩。金棕亭贈云:「續史正堪兄作伴,工吟恰好父為師。」 六五 己卯冬,餘在揚州,見門生劉伊有《游平山詩冊》;作者十餘人,俱押「卮」韻。餘獨賞如皋顧秀才駒「清響忽傳樓外笛,嚴寒爭避手中卮」之句。後官湖北歸,卜築於如皋百步。餘過其居,主人感二十年前知己,欣然款接,宴飲水窗,出新詩相示。《西湖》云:「白沙堤外蕩舟行,煙雨空瀠畫不成。忽見斜陽照西嶺,半峰陰間半峰晴。」「花塢斜連花港遙,夾堤水色淡輕綃。外湖艇子里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虎丘》云:「片石尚留金虎跡,千花都是玉人魂。」 六四 餘過如皋,訪冒闢疆水繪園。荒草廢池,一無陳跡;惟敗壁上有斷句云:「月因戀客常行緩,風為吹花不忍狂。」劉霞裳有句云:「一片亂紅吹滿地,看來最忍是東風。」正與此意相反。 六七 杭州何春巢年少耳聾,而風情獨絕。有《秦淮竹枝》云,「猩紅一點著櫻唇,淡抹春山黛色勻。壓鬢素馨三百朵,風來香撲隔河人。」「遠近聽來笑語聲,板橋西畔泛舟行。尋常一柄芭蕉扇,搖動春蔥便有情。」「蘭橈最是晚來多,萬點紅燈映碧波。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夕陽兩岸畫樓台,紅藕香中一棹回。別有芳心卿不解,扁舟豈為納涼來」 六八 吾鄉王百朋先生《過李白廟》云:「氣吞高力士,眼識郭汾陽。」只此十字,可以概太白生平。 六九 郭明府起元,字複堂,閩中孝廉,受業於蔡聞之宗伯。蔡為理學名儒,而郭以任俠聞。蔡有家難,郭為証佐,至受官刑;交臂歷指,口無二辭。後宰盱眙,與餘同官。有《客中秋思》一絕云:「銷魂何處盼仙槎客鬢逢秋白更加。遙指斷橋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贈方南堂》云:「一瓢自可輕千乘,三徑還堪抵十洲。」《比舍》云:「熏衣香出紅窗外,鬥草聲喧綠樹邊。」其母夫人陳玉瑛,自稱左芬侍史。佳句云:「欲別難為別,吞聲古渡頭。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七O 劉悔庵有句云:「石交惟舊硯,火伴是寒爐。」陳古漁《吊六朝松》云:「劇憐兒輩不及見,真似古人難再生。」俱有東坡風味。 七一 霞裳與其父役於慈湖,舟覆江中。時當臘月,兩人賴衣裘,故浮水不沉。有救船至,父曰:「我老矣,速救我兒!」兒曰:「不救吾父,我不受救!」父子推讓,適又有船來,遂得兩全。陶景山明府贈以詩曰:「本是龍門客,龍宮今到來。孝慈應默佑,風浪不為災。」其孫渙悅亦贈云:「從今吸盡西江水,吐屬文章更不同。」 七二 程魚門《覆舟》詩原稿,寫眼前驚悸情景最真。後改本有意修飾,轉不如前。今特錄其原作云:「揚州西去一宵程,小艇無端夜忽傾。制命不煩滄海潤,澡身先試暮流清。詩書失後無餘本,戚友來時話再生。莫嘆遭逢磨蠍重,世間風浪幾曾平」「客舟猛疾勢如風,南北相持力不同。絕叫已驚身在水,舉頭猶見月如弓。慈航倏至關天幸,只履飄然悟大空。時失去一履。攬芷搴裳平日願,險隨騷魄葬珠宮。」餘賦詩調之云:「《水經》注疏河渠考,此後輸君閱歷深。」 七三 善寫風水之險者,吾鄉糧道程公光鉅有《華陽行》云:「滔滔汩汩長江水,扁舟一葉天涯子。船頭船尾白浪高,片雲黑處狂風起。舟子喧呼語未終,布帆半曳浪澆篷。桅竿百尺橫斜立,欲臥不臥奔濤中。濤湧如山高莫比,青山頭落江心裡。一傾一仄強撐風,欲上船舷見船底。小兒無知向母啼,大兒解事欲登堤。面面相看心膽折,男號女哭一齊歇。翻身掙立喚鄰舟,鄰舟早向潮頭沒。須臾岸回風勢順,回首驚魂才一瞬。電掣雷轟萬馬驅,舉頭已到華陽鎮。華陽已到驚未平,老妻尚有念佛聲。」 七四 金陵張秀才培,饒有風貌。正月間,與畫師鄒若泉來。餘心識之。亡何,又與常君得祿來。餘轉問:「可認張某乎」已而知即前人,自慚老眼之昏。乃誦劉悔庵詩曰:「閒行那可忘攜杖,欲揖還愁錯認人。」 七五 杭州孫中翰傳曾,與餘三世通家;詩才清逸。《春朝》云:「鶯啼迎曉霽,蝶夢怯花寒。」《上巳》云:「人臨曲水偏愁雨,天惜桃花忽放晴。」 七六 近人起句之妙者:新安張節《夜坐》云:「雨霽月忽滿,牆陰樹影搖。」陳月泉《舟中》云:「獨起對江月,滿船聞睡聲。」某《春早》云:「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三起俱超。結句之妙者:「月中無事立,草上一螢飛。」「殷勤語江嶺,歸夢莫相妨。」「遠山深樹裏,鐘斷有餘聲。」三結俱超。惜忘題目及作者姓名。 七七 丁未,餘游武夷,夜泊江山,聞鄰舟有客說鬼,口杭音。餘喜語怪,乃揖而進之。其人姓陸,名夢熊,字瑩若,乃吾鄉詩人也。別後蒙寄《晚香堂詩》二十餘卷。《曉起見雪》云:「夜靜無風冷莫支,簷前凍雀早應知。關心喜見頭番雪,掃徑先扶竹樹枝。紅友有情還愛我,綠梅無夢亦相思。斷橋久廢衝泥屐,欲踏瓊瑤訪莫遲。」《鵝湖寺》云:「地寒花未放,僧樸語無多。」皆妙。 七八 讀詩不讀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燾《長編》載:宋真宗為李沆還債三十萬。故宋人詩云:「新祠民祭祀,舊債帝償還。」《唐書》載:王毛仲奏明皇:願得宋壕為客。帝許之。故徐騎省《贈陳侍郎花燭》云:「坐客亦從天子賜,更籌須為主人留。」 七九 高文端公之父嵩瞻都統,《贈弟斌》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場。」想見勛貴家國爾忘家之義。有《積翠軒詩集》。文端公屬餘為注釋,編上、下兩卷。 八O 雅謔自佳。或以詩示仲小海。仲曰:「詩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問故。曰:「有唐氣,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怒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八— 前朝說部,有俚語可存者。如:《曉學仙者》云:「服藥求長生,莫如孤竹子。一食西山薇,萬古長不死。」戒豁刻者云:「幸門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皆堵塞之,好處都穿破。」刺暴貴者,詠《鴟吻》云:「而今抬在青雲上,忘卻當年窯內時。」嘲官昏者,《詠傘》云:「常時撐向馬前去,真個有天沒日頭。」刺好譖人者,《詠蟬》云:「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回首顧螳螂。」刺代人劾友者,《詠金》云;「黃金自有雙南貴,莫與游人作彈丸。」 八二 元人《吊脫脫丞相》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 八三 楊子載《漫興》云:「客中恍過曾游境,夢裏常逢未見書。」郭磨秀才見贈云:「園疑曩昔曾窺處,人似生平未見書。」 八四 耿上舍湘門《題素齋舫壁》云:「背郭臨河靜不嘩,一軒深築抵山家。茶煙出戶常蒙樹,池水過籬欲漂花。小睡手中書欲墮,半酣窗下字微斜。叢蘭不合留香久,勾引游蜂入幕紗。」 八五 海寧陳心田寅,與諸友以禁體詠《梅》云:「已看無不憶,未見必先探。」汪秋白云:「一枝懷故宅,幾度憶前生。」陳穀湖云:「交枝香不斷,一白樹難分。」顧竹坡詠《綠梅》云:「窺春自怯荷衣薄,倚竹誰憐翠袖寒」俱妙。又有梅花宜稱諸詠:《夕陽》云:「殘香漠漠山家暝,猶作宮人半額黃。」《疏籬》云:「有客來探門未啟,先從麂眼認瓊枝。」《微雪》云:「料峭寒凝天半黃,霏煙漠漠集池塘。是梅是雪兩三點,飛絮因風想謝娘。」《枰下》云:「花底消閒對弈時,棱棱石角擁寒枝。微風吹墮兩三朵,絕似山人落子時。」 八六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裏香光如更好,曉來風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詩尾但書「與內子看牡丹」;不書名姓。或笑其淺率。餘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乃錄稿問人;無知者。後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餘自負賞識之不誤。王因云:「國初前輩,不登仕途,與老妻相對,往往有此清妙之作。」因誦吳野人《壽內》云:「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餘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荒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覺風趣更出顧詩之上。 八七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虯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聖人教人學詩,其效可睹矣。」余笑問:「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 八八 餘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戲仿重赴鹿鳴故事,作《重赴泮宮詩》,云:「記得垂髫泮水游,一時佳話遍杭州。青衿乍著心雖喜,紅粉爭看臉尚羞。夢裏榮華如頃刻,人間花甲已重周。諸公可當同年看,替採芹香插白頭。」杭州同入學者,只錢璵沙方伯一人。和云:「歲歲黌門文運開,劉郎老去又重來。壺中日轉前丁未,冊上名存舊秀才。兩領青衫真法物,一頭白發笑於意。平生幾枕邯鄲夢,屈指黃粱第一回。」此外,和者百餘人。如毛俟園廣文云:「久於館閣推前輩,又向宮牆領後生。」梅衷源云:「錦袍笑赴青衿會,似把靈光照泮宮。」盧元珩云:「子衿一賦年周甲,聖闕重來歲又丁。」 八九 餘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壬寅游天台,渡錢塘江,到客店,無舟可雇;遇查廣文耕經有赴任船,用名紙借之,欣然來見,曰:「向讀先生文登第,讓船所以報也。」餘贈詩云:「—只孝廉船肯讓,期君還作後來人。」到新昌,邑令蘇公曜,素不相識,遣車遠迎,供張甚飾。餘駭然,詢其故,如查所語。餘贈詩云:「羈旅忽逢傾蓋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蘇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餉入都,後任反其所為,民苦之。餘到時,適蘇回任,邑人爭迎,上匾云「還我使君」,對聯云:「三春花雨重攜鶴;百里笙歌早入雲。」不料新昌僻縣,竟有文人頌揚甚雅。 九O 餘過處州,想游仙都峰,以路遠中止。出縣城,到黃碧塘,將止宿矣;望前村瓦屋聖如,隨緩步焉。與主人虞姓者,略通數語,即還寓;將弛衣眠,聞戶外人聲嗷嗷;詢之,則虞氏見餘名紙,兄弟六七人來問:「先生可即袁太史耶」曰:「然。」乃手燭上下照,詫曰:「我輩讀《太史稿》,以為國初人。今年僅花甲,是古人複生矣,豈容遽去願作地主,陪游仙都。」於是少者解帳,長者卷席,諸奴肩行李,相與舁至其家。餘留詩謝云:「我是漁郎無介紹,公然三夜宿桃源。」 九一 游仙之夢,斑竹最佳。離天台五十里,四面高山亂灘,青樓二十餘家,壓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浣衣溪口,坐溪石上。與語,了無驚猜,亦不作態,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煙雲,雅有仙意。霞裳悅蔣校書,為留一宿。次日,天未明,披衣而至,云:「被四面灘聲驚醒。」餘賦詩云:「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飯香人弛擔,夢醒客聞瀾。花野得真意,竹多生暮寒。青溪蔣家妹,歡喜遇劉安。」 九二 溫州雖多佳麗,而言語不通。有織藤盤者,甚明媚;彼此寒暄,了不通曉。餘戲贈云:「安得巫山置重譯,替郎通夢到陽台」 九三 溫州風俗:新婚有坐筵之禮。餘久聞其說。壬寅四月,到永嘉。次日,有王氏娶婦,餘往觀焉。新婦南面坐,旁設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為東西班。重門洞開,雖素不識面者,聽人平視,了無嫌猜。心羨其美,則直前勸酒。女亦答禮。飲畢,回敬來客。其時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餘不能飲,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醑焉。女起立俠拜,飲畢,斟酒回敬霞裳;一時忘卻,將酒自飲。儐相呼曰:「此敬客酒也尸女大慚,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餘瀝以為榮。大抵所延,皆鄉城粲者,不美不請;請亦不肯來也。太守鄭公以為非禮,將出示禁之。餘曰:「禮從宜,事從俗:此亦亡於禮者之禮也。」乃賦《竹枝詞》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宮無界限,嫦娥原許萬人看。」太守笑曰:「且留此陋俗,作先生詩料可也。」詩載集中。 九四 雁宕觀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石坡共三百七十七級,餘賈勇登焉。相傳:嘉靖二十年,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於此。塑像甚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戀,《口號》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躊躇。自知去路有,斷然來時無。」 九五 余游覽久,得人佳句,必手錄之。過安慶,見司獄許健庵扇上自題云:「權支薄俸初成閣,自愛閒曹好種花。」到黃公壚杏花村,見陳省齋太守有對云:「至今村釀黃公酒,依舊花開杜牧詩。」廬山開先寺見程巨山有對云:「樹裏月光才露影,山中雲氣不分層。」小姑山有俞楚江對句云:「入寺恍疑雨,終宵只覺寒。」巨山姓程名岩,餘己巳同年,官至少宰。 九六 羅浮只華首台、五龍潭數處,景尚幽渺;其餘如梅花村、衝虛觀,平衍散漫,頗無足觀。不知何以洞天福地,負此盛名。節相李侍堯勒石云:「黃土臥黑石,此外一無有。只可一回來,不堪再回首。」 九七 游武夷,路過蘇嶺,見關廟中公卿題句甚多。莊培因太史云:「竹林初過雨,僧寺乍生涼。」朱石君侍郎《己亥過》云:「山僧談舊雨,使者閱流星。」《癸卯再過》云:「字跡驚分雁,參居竟隔星。」蓋第一次與其兄竹君作學使交代,第二次傷竹君之已亡也。秦大士學士題云:「幽境愛耽禪悅永,老僧閱盡使星忙。」 九八 武夷勝處,以第七曲天游一覽亭為最。寺中揭煉師字子文者,頗能詩,留宿一宵。誦其《自壽》云:「病能自藥容身健,道不人談免俗譏。」庭柱有對云:「世間有石皆奴僕;天下無山可弟兄。」末署「毛大周題」。
《卷一三》 — 李穆堂侍郎云:「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比葬暴露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何言之沉痛也!餘不能仿韋莊上表,追贈詩人十九人。乃錄近人中其有才未遇者詩,號《幽光集》,以待付梓。採取未畢,姑先摘數首及佳句,存《詩話》中。歸安姚汝金,字念慈,初名世錸,性落拓,冠履欹斜,有南朝張融風味。《謝吳眉庵少司馬薦鴻博啟》云:「十年老女,猶畫蛾眉;百戰將軍,空爭猿臂。」一時傳其工整。《題〈李將軍夜逢醉尉圖〉》云:「隴西將軍雄且武,猿臂閒來聊射虎。良宵與客飲田間,飲罷歸遭亭尉侮。將軍醉矣尉未醒,宿之亭下良複苦。羸馬單車野次偕,昏燈淡月殘更吐。是時將軍正失官,意豈須臾忘滅虜暫屈龍沙熊豹姿,試聽鷺堠蝦蟆鼓。畫師摹寫如目睹,面帶微酣色微怒。古者門官各有司,彼候人兮實主之。夜行必禁犯必罰,由來啟閉惟其時。今將軍尚不得爾,斯言良是非醉詞。儻師文帝獎細柳,此尉應得蒙恩知。或如丙相恕酒失,異日可藉聞邊機。請俱一旦快私忿,將軍之量宜偏裨。」《看劍》云:「齊金楚鐵擅名高,碧血模糊舊戰袍。不躍不鳴兼不化,問渠何處異鉛刀。」念慈受知於鄂文端公。公卒,念慈哭云:「未報公恩徒一慟,自憐此淚亦千秋。」在山左時,有訛傳其死者。後入都,諸桐嶼太史贈詩云:「學道終朝銀闕去,入都快比玉門還。」念慈答云:「欠來一事能逃否聞到同心自愕然。」 二 金陵劉春池,名芳,織造府計吏也。不戒於火,將龍衣貢物,俱付焚如。賠累後,既貧且老,而詩興不衰。如:「貧難好客如當日,老覺逢人羨少年。」「三間屋僅棲兒女,一領裘還共祖孫。」「從古詩惟天籟好,萬般事讓少年為。」皆佳句也。其《憶半野園舊居》云:「半野園堪遂隱淪,山為屏障水為鄰。林亭已入天然畫,休息難終老去身。喬木昔曾經我種,好花今複為誰春傷心最是重來燕,不見堂前舊主人。」《吊香櫞樹》云:「自別園林甫二旬,忽枯此樹是何因伊如義不迎新主,我獨悲同哭故人。物與情通原有感,木經歲久豈無神尚須留取根株在,猶望仍回舊日春。」劉以欠帑入獄,予向尹文端公誦其詩。尹驚其才,即命寬限,一時傳為佳話。其子曾,字悔庵,亦好吟詩,不省家事,人目為癡。然得一二句,便寫示餘。《歲晏》云:「簷以低常暖,裘因敝轉輕。」見贈云:「新稿只呈蕭穎士,長裾不謁鄭當時。」嗚呼!胸襟如此,何得目為癡哉?春池尚有佳句云:「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衰齡轉作無家客,多壽還須有福人。」「異地幾忘身是客,禪門今已熟於家。」春池富時,有窮胥倚以生活,後竟負之。故詠《落葉》云:「積怨堆愁委地深,西風衰草亂蟲吟。此時狼籍無人間,誰記窗前借綠陰」《雨中海棠》云:「黑雲若得明朝霽,紅雪猶餘未放枝。我獨笑花花笑我,今年俱未得逢時。」此雖仿羅隱贈妓詩意,而運用恰新。 三 烏程凌雲,字香坪,少有《吳門紀事》詩,極酒場花徑之樂。晚年就館李參戎家,鬱鬱不得志而卒。《胥門感舊》云:「金閶曾度五清明,選勝攜朋取次行。楊柳堤邊調細馬,杏花村裡聽嬌鶯。春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今日胥江重艤棹,斜陽芳草不勝情。」《過分水龍王廟》云:「汶河西注水汪洋,南北中分界兩行。從此空彈游子淚,隨波流不到家鄉。」他如:「雨積山多瀑,煙收樹滿村。」「魚跳驚燭影,雞唱亂孥音。」俱有風味。 四 表弟章菔齋秀才,名袁梓,性迂碎,有潔癖,好神仙吐納之術;自謂可長生,而卒不驗。《睢陽客興》云:「幾度飄蓬動客嗟,況逢遲日感韶華。階前杖響誰看竹,月下煙飛自煮茶。游騎踏殘零露草,幽禽含過隔牆花。尋芳孺子知時節,也著新衣到酒家。」《對雪》云;「素光燦爛映簷楹,未許疏狂嘆獨清。隔夜江山都改色,連朝猿鳥並無聲。風飄墮瓦寒冰響,鼠滅殘燈外戶明。畫帳香茵初睡起,舉頭錯認是天晴。」其他佳句云:「有梅人坐靜,踏雪鶴行徐。」「風枝挑瓦墮,石筍引藤纏。」「宵柝暗驚孤客夢,寒雞時作故鄉聲。」「蜂能負子應知老,燕屢升堂若賀貧。」「花香夾路人歸緩,水影搖天月上遲。」「投杖驚逃穿屋鼠,圍棋引進過門人。」俱妙。 五 高文照字東井,少年韶秀,嶷嶷自立。父植,宰德化,有賢聲。所得俸,盡為東井買書。年未二十,詩已千首。目空一世,於前輩中所心折者,隨園與心餘而已。舉甲午鄉試,後卒於京師。詩稿不知流落何處。見贈云:「萬壑千峰裹一門,仙家住老百花村。重開朱戶樓台出,未改青山面目存。執手各探新得句,驚心難定舊離魂。憐才誰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積淚痕。」「宏獎何人得到斯,文章風義一身持。眼無後起偏憐我,座有先生敢論詩轉柁風看收柁候,在山泉話出山時。才名官職誰多少未要區區世上知。」「此身幾肯受人憐低首為公拜榻前。不朽文章傳郭泰,得聞絲竹許彭宣。女要詈予申申日,鄧禹嗤人寂寂年。想到平生知己報,商量只有祖生鞭。」其他佳句如:《過衢州》云:「水回雙碓落,灘急一篙爭。」《壽山庵》云:「一磬隔花出,片幡當殿陰。」《送人》云:「且將一點思鄉淚,灑向君衣好寄歸。」《贈方子云》云:「門外市聲三日雨,簾前風色一床書。」《過阮懷寧故宅》云:「鳥語尚疑偷法曲,池波無複照明妝。」 六 昆山徐柱臣,字題客,健庵尚書之孫,餘親家也。《飲外舅張氏青山莊》云:「東風報花信,春色來南枝。輟棹風漸細,到門香已知。綠野占勝跡,青山似昔時。登樓俯林杪,雪影何離離。」《舟中晚眺》云:「天垂餘靄橫,船在鏡中行。拍手沙禽起,回頭明月生。向南寒氣減,入夜酒懷清。不有蘭陵釀,銜杯空複情。」題客性耽詞曲,晚年落魄揚州,為洪氏司音樂以終,惜哉!又有句云:「看慣舊書多脫線,移來新樹少開花。」 七 徐緒字徵園,蘇州人,貌短小,為李守備炯記室。終日以酒一壺、杜詩一卷自娛。此外,不知有人間事。餘題其小像云:「吳市布衣大,杜陵詩骨尊。」卒貧死。詩稿散失。餘錄其《雨阻胥江》云:「擊柝嚴城閉,相依再宿舟。一天惟是雨,六月竟如秋。漸覺江湖滿,能無稼穡憂萍蹤憐乞食,華髮早盈頭。」《移居》云:「剝啄衡門啟,時過話老農。卻欣環泮水,不厭此萍蹤。對酒東鄰樹,催詩南寺鐘。隔城山色好,落日見芙蓉。」《歸舟至盤溪》云:「漂泊仍長鋏,歸來買釣鹺。順流風勢緩,近岸雨聲多。小鳥衝煙起,低橋撥棹過。家人應識我,篷底遠聞歌。」《盆菊》云:「束瓦為花盎,無須金屋藏。帶霜移牖下,就日列階旁。種細開尤晚,名多記輒忘。到殘應匝月,不限舉壺觴。」《寒簷》云:「寒簷短景如風馳,迢迢長夜占八時。弱女刺繡補不足,一燈豆大燃殘脂。呼兒劇論千古事,老妻來聒明朝炊。掩耳疾走且相避,隔屋吾弟能吟詩。不圖轉落乃嫂笑,小郎亦有兒啼飢。」《西鄰哭》云:「夜聞西鄰哭,哭聲一何悲!云是母哭兒,聲聲哭入老夫耳。老夫亦有丈夫子,同日辭家分路死。死弗及見哭憑棺,三月到今淚未幹。傷心有口那能言;君不見,烏生八九子,一一飛上青林端。」《新竹》云:「森森碧玉已成行,一雨長梢盡過牆。微露粉痕初解籜,疑君已帶九秋霜。」 八 杭州仲蘊檠,字燭亭,與餘同庚。雍正癸丑,兩人初學為詩,彼此吟成,便攜袖中,冒雨欣賞。後餘官白下,而燭亭亦就幕江南,常得把晤。歲辛卯,相見蘇州,怪其消瘦,不類平時壯佼;然意致尚豪,猶令小妻出拜,尚無子。亡何,訃至。記其《長至日飲隨園》云:「老大空憐役庫車,清樽小語過精廬。二千里客易中酒,半百外人無熟書。斷雁貼雲寒雨後,歸鴉擁樹晚晴初。今朝罨畫軒西醉,覓句差貪一線餘。」《莫愁湖》云:「晴波嫩柳舊歌台,一眺愁心略小開。湖影淡拖山色去,春煙冷送夕陽來。游絲不綰金跳脫,水調空沉《阿濫堆》。誰更風流問徐九,銷魂無那索茶杯。」《郊行》云:「雨霽郊圻笑語嘩,裙腰碧過四娘家。游思解渴問荒店,春尚慰人留病花。遠寺鐘隨遲日度,隔江山挾晚青斜。零星落地榆錢好,賤買村醪敵歲華。」他如:「月於低處作湖色,山漸暝時生水煙。」皆瘦硬自喜。 九 餘甲子分校南闈,題《樂則韶舞》。有一卷云:「一人奏管,而八伯歌風。」愛其文有賦心,薦而未售。出榜後,遇外監試商寶意先生,曰:「我收卷,見一文絕麗。問之,乃吳梅村先生孫也。我告之曰:『此文若遇袁太史,必能賞識。」』因誦此二句。予告以果力薦矣,彼此大喜,覺論文有心心相印之奇。未幾,吳到沭來謁,貌如美女,年才弱冠,益器重之。癸酉餘從秦中歸隨園,而吳已中經魁;來見,則嘔血失音,非複曩時玉貌。予心憂之。赴都會試,竟死場中,年二十七;其時同薦者,有松江廩生陳邁晴,亦奇才也。場後賦百韻詩來謁,惜未存其稿,先吳卒。吳在席上題《盆中飛白竹》云:「渭水清風譜,流傳有別支。出藍誇逸品,飛白擅奇姿。名以中郎重,根從子敬移。森然一筆起,暖若八分披。卷葉輕於觳,抽枝弱比絲。映花風獨轉,拂草露俱垂。細細分龍節,輕輕洗玉肌。生來鳳尾貴,不怕雀頭癡。影落屏風小,香傳榮幾遲。恰添承旨石,同上伯英池。專室居何愧登床賞自奇。地依蕭寺好,人在晚晴宜。擢彼東南秀,珍逾十二時。品題無與可,篤好有羲之。北館承家學,南宮得畫師。綠窗窺窈窕,紅燭照參差。蘭墨傳新樣,魚箋寫折枝。好將端獻筆,追取順陵碑。」吳諱維鶚,太倉人。佳句尚多,僅錄其吉光片羽者,不料其即赴玉樓也。陳生五策,博引群書,兩主試愕然不知來歷。餘爾時年少氣盛,語侵主司,以故愈不得售;亦其命運使然耶有《哀兩生》詩,存集中。 一O 常熟王陸提,字介祉,瘦長骨立,兩眸熒然。家貧母老,又遭馮敬通之厄,客死長沙,年三十二。其詩清麗。《蘇台紀事序》云:「僕本恨人,尤希好事。趁蘭膏之餘焰,述花月之新聞。則有參佐名流,弘農妙裔。王昌居處,跡近金堂;韓壽來時,香通青瑣。牆頭一笑,秋風客鑽穴相窺;枕畔五更,夜度娘鑿壞而遁。不須青鳥,為約佳期;何必玄駒,始諧歡夢。手提金縷,逾沓冒以聲希;懷落鈿釵,胃流蘇而影亂。輕攏屈戍,潛由顧愷之廚;反合倉琅,永匿梁清之洞。遂致空閨大索,徒勞阿母閱門;鄰壁旁求,共訝彼姝履闥。倘屬無妻之牧犢,或易牽絲;偏為有婿之羅敷,難收覆水。霧生三里,葉不翳蟬;風挂一帆,花終戀蝶。可憐月姊,隨蟾魄以俱奔;詎耐冰人,賦鼠牙而作訟。謀成秘計,大都鸚鵡之禪;下得官符,不是鴛鴦之牒。悵三生兮永別,未消圓澤之煙;縱九死以無辭,難覓茅山之藥。是則煉媧皇之石,莫補離天;彎后羿之弓,長仇怨日者矣。嗚呼!人生行樂,難禁贈芍遺椒;我輩鐘情,未免焚芝嘆蕙。觸哀弦於舊軫,儂亦情狂;戒覆轍於前車,卿休放誕。不逢白傅,誰裁《長恨》之歌為語雙文,我作《會真》之記。」詩云:「東風如夢春如畫,蘿蔓須扶薇待架。黃雀飛飛鏡檻邊,班騅得得樓欄下。綠楊門巷是兒家,青粉牆高隔亂鴉。惜艷羞窺留影鏡,耽閒懶逐鬥風車。柔懷脈脈慘幽獨,少小紅絲曾系足。蕭史遲吹引鳳簫,馬卿忽奏《求凰曲》。尋常聲息互知聞,促漏遙鐘兩斷魂。側帽望殘窗竹影,抽釵劃遍砌苔痕。蓬萊咫尺休嗟遠,絆縹輕裙便往返。曉把豪犀故剔梳,宵捫了鳥還加鍵。懷中轉側掌中檠,殷茜難描婀娜形。蛤帳霞光猶恍忽,蜃窗日彩更晶熒。刻骨恩同膠漆洽,迷藏秘戲貪嬉狎。連天夢雨罨陽台,平地風波生楚峽。無端阿母喚匆匆,卷幔披帷室是空。鸚鵡攪翻脂盈粉,狸奴搔亂繡床絨。侍兒尋覓爭牽惹,瞥見微光抽替聞。間道斜通鳥鼠山,頹垣近接鴛鴦社。防閒始悔未周遭,直待亡羊與補牢。瓜字分明慚碧玉,藕絲宛轉怨金刀。多生久作雙飛侶,豈忍禁持別離苦攜手潛登範蠡舟,齊眉共寄梁鴻廡。夭桃已放出牆枝,元稹從題《決絕詞》。無奈鴆媒偏作惡,不容雁婿永追隨。訴牒倥傯控花縣,狐城兔窟徵求遍。里胥排日計郵簽,亭長分程馳驛傳。替戾岡旋劬禿當,可憐屈體受銀鐺。淋鈴雨泣紅顏婦,貫索星臨白面郎。鍘誓從今消舊寵,刀環約在要離塚。馱金縱許贖文姬,化玉何時見韓重君不見:雪絮漫空揚作塵,沾衣拂幌總前因。柳枝逸去樊娘嫁,我亦情傷潦倒人。」《留須》云:「漸看鬱鬱複離離,忍遣芟除累剃師潘鬢見來增老態,飛胡學得憶兒嬉。依稀草活抽芽日,仿佛花殘露蒂時。猶自堪摩未堪捋,免教人把彥回嗤。」「屬體風懷夢裏春,鬃鬟羞憶嚙妃唇。好陪覓句拈髭客,休對熏香菇面人。青縷細含微見影,紫珍才展便傷神。從渠長到星星日,敢向中涓戲效顰」詠《題名錄》云:「倚棹向通津,紅箋哄市塵。買時慚啟齒,展處暗傷神。千佛名經錄,三生慧業因。未看先鄭重,回視更逡巡。幾輩曾盟笠,伊誰是積薪名場驚絕跡,號舍記比鄰。藥銚相依切,風簷問訊頻。獨憐叉手客,未遇點頭人。何敢輕餘子徒教怨不辰!窮通知有命,俯仰總嫌身。」《孫園剪牡丹歸》云:「尋春閒訪野人家,扶醉歸來日未斜。買得扁舟小於葉,半容人坐半容花。」其他如:《落梅》云:「驛使再來休問信,美人已嫁莫相思。」《杏花》云:「開當落日憐微倦,嫁與東風恐不甘。」《偶成》云:「誤書因想得,微倦覺眠佳。」介祉好作無題詩,如:「衣上石華新唾跡,帳中霞彩舊豐神。」「登牆不惜三年望,展畫誰甘百日呼。」人誚其輕薄,則云:「畢竟《閒情》累何德不言惟有息夫人!」 十一 常州李檢討英,字芋圃,餘甲子科所得士。為人醇古淡泊,一望而知為君子。年老乞歸,掌教六安州,過隨園,宿十日去,竟永訣矣!卒無子。《歸雁》云:「清秋雁聲落屋簷,春早急去程期嚴。此邦之人非汝嫌,高飛冥冥去且僉。稻粱雖謀退亦恬,江湖暑濕難久淹。籲嗟物性尚避炎!」《春深》云:「春深淹久客,門掩即山家。悶遣攤書坐,吟耽倚杖斜。晚風敲徑竹,微雨潤窗花。不覺蒼苔暗,深林已暮鴉。」《僻處》云;「僻處無喧囂,閒中耐寂寞。一卷味可耽,雙屐懶不著。荏苒春將殘,東風卷羅幕。庭前碧桃花,遲開亦遲落。」 十二 丙辰在都,詩人大會。有常州儲君師軾、字學坡者,年最長,為坐中祭酒。後三十年,會試出餘門生李英名下,選作校官,監鐘山書院。久不來見。餘與莊君念農先往,大呼而入,曰:「太老師來捉小門生矣尸彼此大笑。招飲隨園。見贈云:「廿年名姓達安昌,應許彭宣到後堂。問字久辭松徑杳,傳觴重嗅竹林香。樓台近水千層曲,草木連山一帶長。只恐征書來北郭,未容老住白雲鄉。」「高築天風百尺樓,憑欄懷古意悠悠。聲詩不墮開元後,法物還從宣政收。借箸風生磨盾鼻,讀與某將軍書。登山雲起遂菟裘。中林猿鶴無猜忌,繞樹銀燈蠟屐游。」卒,無子。詩多散失。 十三 杭州潘涵,字宇情,宰六合,以循吏稱。兩子早卒,家竟絕嗣;甚矣,天道之難知也!僅錄其《隨園小集》云:「安住林亭遠放舟,境隨人轉水隨鷗。好山剛近長江口,老屋深藏大樹頭。叱馭原同招隱別,買園先為種花愁。解還墨綬銅章貴,換得繁英與素秋。」「香名弱冠飲都城,壯志空山踽踽行。陶令獲田償酒債,敬姜操績伴書聲。漁童歌好垂絲聽,長者車來拂袖迎。一片倉山梅影水,回頭還比玉堂清。」「西亭北榭斗闌幹,閣引天風獵獵寒。舊約飛魚傳去杳,新詩走馬借來看。風生咳吐追唐調,禮失威儀謝漢宮。笑我熱中心未死,偷閒來弄釣魚竿。」 一四 同年許朝,字光庭,常熟人。詩似放翁,歿後家無繼起者。錄其佳句云:「泉礙石流無意曲,草經霜隕不須芟。」「倚床愛就肱邊枕,照鏡貪看背後山。」「得月便佳還值望,是山都好不須名。」「預思煮雪壚先辦,不會裁花譜借抄。」五言如:《病騾》云:「眠沙深有印,嚙草懶無聲。」《山村》云:「峰亂向人湧,泉分界石流。」又:「舟隔堤撐半露篙」,七字亦佳。 一五 蘇州周鈺,字其相,相遇於江雨峰家;蒙一見傾心。每過蘇州,必主其家。家道甚豐,而性嗇且傲,卒無子;以葬親故,墜水死。見贈云:「零亂花飛又一年,思君時間北來船。隨園清夜三更月,應照幽人獨自眠。」「空吟場藿《白駒》詩,往事傷心不可思。南國至今悲賈誼,為他偏值聖明時。」詠《落花》云:「鶯從此日空啼樹,人到明朝懶上樓。」 一六 張長民秉政,予表侄也。父灝,官侍讀學士。長民十五舉京兆,三十夭亡。送餘出都云:「芙蓉雙闕致君身,誤逐飄風落九曼。丹穴有天翔鳳鳥,金羈何術擾麒麟關前候吏覘青犢,江介行舟蕩白蕷。此去未須憐左授,下方欲識謫仙人。」 一七 史梧岡進士,名震林,湛深禪理,半世長齋。知餘不喜佛,而愛與余談,以為頗得佛家奧旨。餘亦終不解也。記其《觀荷》云:「露折朱霞裹旭開,淒涼心付蓼花猜。銀河正曬天孫錦,風雨欺香禁早來。」「蕊綻華峰鬥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攜琴笑坐如船藕,去訪蓬萊海外天。」梧岡言:「修行無他慕,只求免入輪回,少認世間無數爺娘耳尸 一八 閩人劉南廬,名芳,貌若枯僧,以布衣雲游;所到必棲深山古剎,受群僧供養。問何不還鄉,笑而不答。晚年卒於通州之狼山。群僧為葬於駱右丞墓側,置石碣焉。丁丑九月宿隨園,見贈七律,僅記中二聯云:「安仁尚有栽花興,孟博全無攬轡心。水影到窗知月上,松風攪枕信秋深。」《焦山避暑》云:「千丈洪濤一小舶,乘危逃暑到僧寮。衣沾濕翠晴猶滴,榻拂涼雲午不消。壓檻有天連水閣,開門無路入塵囂。濁醪我欲酬高隱,千古幽魂未可招。」《瓦官寺》云:「瓦官瓦破佛廬荒,三絕空懷舊講堂。曲徑雲深僧笠重,閒門花落客鞋香。行經河畔聞簫鼓,坐近台邊想鳳凰。吊古一尊沽未至,煙鐘風磬立斜陽。」《軍山夜坐》云:「星辰夜影窗間落,江海秋潮枕上生。」 一九 湯西崖少宰,幼有美人之稱。其幼子名學顯,戊寅見訪,長身玉立,想見少宰風儀。有《慧山》二首云:「九峰鬱雲根,蜿蜒羅青蒼。夤緣入幽磴,長史舊草堂。只今法象空,寶幡馴鴿翔。葉落拂床塵,花放見佛光。臒僧不談禪,哦詩草木香。孤意與俱永,隨在如坐忘。」「颯灑林風生,寒空弄清樾。山禽隔葉鳴,好音聞不絕。訪碣剔煙蘿,釵腳半磨滅。蝶老抱秋花,松疏漏涼月。際此孰含毫秀採芙蓉發。」 二O 李嘯村最長絕句,人有薄其尖新者;不知溫子升云:「文章易作,逋峭難為。」若嘯村者,不愧逋峭矣!其《泰州舟次》云:「煙汀月暈影微微,辦得宵衣草上飛。垂發女兒知蕩槳,不辭風露送人歸。」《夜泛紅橋》云:「天高月上玉繩低,酒碧燈紅夾兩堤。一串歌喉風動水,輕舟圍住畫橋西。」《廢園》云:「誰家亭院自成春窗有莓苔案有塵。偏是關心鄰舍犬,隔牆猶吠折花人。」《青溪》云:「粉牆經掃落花塵,一帶樓台樹影昏。雨細風斜簾未卷,縱無人在亦消魂。」《卻人寫真》云:「有影正嫌無處匿,不才尚覺此身多。」此是嘯村最佳詩;而歸愚《別裁集》只選《上巳憶白門》一首,云:「楊柳晚風深巷酒,桃花春水隔簾人。」不過排湊好看字面,最為下乘。舍性靈而講風格者,往往舍彼取此。 二一 白太傅云:有唐衢者愛其詩,亡何唐死;有鄧訪者愛其詩,亡何鄧死。吾於金陵,得二人焉:一金光國,一高步瀛。詩筆超雋,受業未及三年,俱死。金之詩,惟存《祝壽》數章。高有《未灰稿》二編。《晚春》云:「百花開落草芊芊,傑閣層樓白石邊。埋沒春光全是雨,初長天氣卻如年。客來未慣驚雛燕,人到無愁愛杜鵑。榮幾一燈三徑晚,垂簾影裏是茶煙。」七絕云:「風刀瘦剪綠楊絲,一路芳菲落日時。山曲不妨隨徑轉,隔雲早見酒家旗。」「靜裏消磨墨數升,封書遠問作詩僧。尋君曾到聞鐘後,流水村橋照蟹燈。」佳句云:「不是近霜偏愛菊,要需時日始看梅。」「燈非報喜花爭結,人慣離家夢轉無。」「同人催上馬,臨水廢觀魚。」「名每輸王後,嫌終避周前。」皆有精心結撰,不入平淺一流。 二二 紹興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師;金少司農輝,薦與望山相公。公稱其詩有新意,卒無所遇,賣藥虎丘而亡。《登九龍山遇雨》云:「浮生徒碌碌,冒雨渡寒津。策馬山頭過,雲橫不讓人。」《偶成》云:「安貧求自寡,書劍漫相從。且築數椽屋,將為一老農。亭空雲可貯,院小樹還容。居近開元寺,臥聽清夜鐘。」「戒飲原因病,村旗莫浪招。忙酬花事畢,閒養睡魔驕。霜色歸蓬鬢,秋聲上柳條。竹爐茶未熟,一縷細煙飄。」他如:「誰與吾來往西山一片雲。」「柳倦欲眠風勸舞,鳥歌未和雨催歸。」俱有意趣。 二三 儀真諸生張日恆,受知梁瑤峰學使,寫詩一冊,屬尤貢父先容,將來見餘;呼舟未行,以暴疾亡,年未三十。冊書《山中早春》云:「不知芳信轉,但覺鳥聲和。倚檻聽溪水,紆行繞竹坡。池香生草細,樹暖著花多。雅意春風愜,還應倒白鹺。」《青山守風》云:「野戍依沙岸,孤帆守客塗。勞心虛悵望,終夜戀菰蘆。江影時明滅,星光乍有無。曉風狂不定,神女弄波珠。」《江令宅》云:「南都多舊第,江令最知名。長板雙橋合,青溪一水迎。仙台回騎杳,高樹晚鳩鳴。悵望城東路,年年春草生。」 二四 杭州宋笠田明府,名樹穀,宰蕪湖,有賢聲;罷官再起,補陝西兩當縣,過隨園一宿而別。聞為甘肅案,謫戍黑龍江,年近七旬,恐今生未必再見。幸抄存其詩。《立秋柬顧孝廉》云:「前宵白雨昨清風,爍石炎威轉眼空。萬竅商聲先蟋蟀,一年落葉又梧桐。花開涼夜香偏久,吟入秋來句易工。為報湖頭二三子,好修游屐理詩筒。」《獨步淨業湖》云:「風吹堤柳綠斜斜,淨業湖波亂似麻。京國清明初斷雪,故園二月已飛花。青簾易買三升酒,白乳空思七碗茶。日暮一行飛雁落,知渠曾否過吾家」《山村小步》云:「如此春光不自持,寬鞋短策步來遲。得時花柳有矜色,入畫雲山無定姿。佳節放閒村學散,豐年預兆老農知。日斜碧水橋頭坐,何處餳簫向客吹」《出京留別》云:「六年燕市聚游蹤,酒席歌場處處同。一夕西風人去遠,便從天上望諸公。」《對月》云:「桂花庭院晚風輕,簾卷西窗看月生。只費一鉤懸樹杪,已教秋思滿江城。」《盆梅》云:「數枝也複影橫斜,惹得羈人鄉夢賒。拋卻西溪千樹雪,瓦盆三尺看梅花。」《山塘閒步》云:「疏狂猶記少年時,幾處歌場鬥雪詩。今日舊游零落盡,酒痕只有故衫知。」「似此風光絕可憐,相攜朋好踏春煙。怪他楊柳舒青眼,只向長街看少年。」《紅花埠題壁》云:「六年京國夢江城,此是江南第一程。為算還家多少事,昨宵枕上聽三更。」《林處士墓》云:「岩居尚恨雲常出,世事惟餘詩未刪。」《僧舍》云:「新花倚石儼相待,古佛候門如欲迎。」《近郊小飲》云:「風吹池水干何事人映桃花憶此門。」笠田詩甚多,子又年幼,慮其散失,故再錄其詠《屋上草》云:「秋雨積我簷,秋草繁我屋。分行隨瓦溝,踞勝等山麓。得天雖有餘,資地苦不足。踐踏幸免加,滋蔓遂逞欲。率爾占萬間,偶然餘一角。下止駭飛鳥,仰望饞奔犢。垂垂映垣衣,密密成翠幄。高先偃疾風,柔能格響雹。慣被炊煙遮,不受樵採辱。鴟吻日以藏,龍鱗日以駁。省牽蘿補苴,代索絢約束。寧肯事剪除,留作百花褥。」 二五 孤甥陸建與香亭弟同受詩於餘,而建早亡。餘已梓《湄君集》行世矣。其弟忻,年未及冠而夭。詠《小滄浪》云:「十里橫塘路,船搖明月春。鴛鴦相識否前度採蓮人。」《春暮》云:「吟窗晝靜獨徘徊,綠上疏簾認翠苔。忽見飛花三兩片,回風舞過小溪來。」《落花》云:「傷春無奈落花紅,夾在《離騷》一卷中。葬汝自憐非玉匣,開書到底見春風。」 二六 湖州進士沈瀾,字惟涓,詩近皮、陸,人多輕之;然典雅處,不可磨滅。《寄懷杭堇浦》云:「休向江潭悵獨醒,青山偃蹇稱閒庭。枕函自秘《螂娛記》,農社還修《耒耜經》。小艇瓜皮乘月泛,清歌菱角隔簾聽。朝衫拋卻饒幽興,好伴維摩著素屏。」「步臊經過屢結趺,同床各夢一悲籲。謂舉陽馬事。篷窗聽雨都元敬,酒郡移官張藐姑。琴作家資空送別,鶴分俸料耐償逋。偶耕他日期相訪,穩臥瓜牛號野夫。」 二七 丹徒朱竹樓《懷人》云:「何處飛來殘笛聲西窗月落鳥爭鳴。誰言夏夜夜偏短萬里夢回天未明。」 二八 蘇州汪縉,詩學七子。《游穹隆》云:「星滿天壇河瀉影,月離海嶠樹生煙。」《棲霞》云:「雲埋大壑封秦樹,雷劈陰崖見禹碑。」乙酉秋闈,遺才不錄,遽登舟歸。余聞之,急往見學使彭公蕓楣。公謙云:「某在此衡文三年,得毋有人怨我乎」答曰:「有。」彭駭然變色。余笑曰:「公毋驚也。詩人汪大紳,公不許其入場。何也」彭更駭云:「此某所拔歲考案首也,豈有遺才不取之理」餘云:「渠已買舟歸矣。」乃手書其名,補付提調,而遣人追之;時已八月初七日矣。傍晚汪到。見謝詩云:「業已湛盧歸越國,忽蒙追騎喚王孫。」 二九 考據家不可與論詩。或訾餘《馬嵬》詩,曰:「『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當日貴妃不死於長生殿。」余笑曰:「白香山《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過峨嵋耶」其人語塞。然太不知考據者,亦不可與論詩。餘《錢塘江懷古》云:「勸王妙選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或訾之曰:「宋室都汴,不可射也。」余笑曰:「錢謬射潮時,宋太祖未知生否。其時都汴者何人,何不一考」 三O 唐相陸層云:「士不飲酒,已成半士。」餘謂:詩題潔,用韻響,便是半個詩人。 三一 蕪湖洪進士鑾,以「江山好處渾如夢,一塔秋燈影六朝」句馳名。沈歸愚愛其「夕陽無近色,飛鳥有高心」二句。餘道不如「窗邊落微雪,竹外有斜陽」之自然也。七言云:「人居客館眠常早,家寄空書寫最難。」 三二 壬戌秋,餘補官江寧,途逢豫長卿,以弟子禮見。其人修潔自好,以《詠簾波》為戴雪村先生所賞。詩宗溫、李。其《秦淮曲》云:「燈船歌吹酒船遲,天鼓聲閒唱《柘枝》。石上暗潮嗚咽語,無人解拜侍中祠。」可謂曲終奏雅矣。詠《竹床》云:「微吟留枕席,殘夢入瀟湘。」 三三 癸未四月,京口程君夢湘同游焦山,一路論詩;渠最心折於吾鄉樊榭先生,心摹手追,幾可抗手。有絕句云:「昨宵忘記下簾鉤,吹得梅花滿竹樓。五夜蘭衾清似水,夢涼酒醒雪盈頭。」《在隨園賞海棠》云:「隔著紫玻璃一片,夕陽紅得可憐生。」又曰:「朦朧月色溫馨酒,錯認釵鈿列兩行。」嗚呼j有才如此,宰湘陰未二年,以事罷官。《口號》云:「舌在猶生路,詩多即宦囊。」甫四十歲而死,惜哉!然《松寥山房集》四卷,頗足不朽。君字荊南,天資絕高,好吟詩,畏作時文。壬午鄉試,向家人詭雲入闈,乃私匿隨園數日,為餘斟酌詩集,頗受其益。 三四 尹似村詩,雖經付梓,而非其全集也。集外佳句云:「鵲非報喜何妨少,雨縱澆花也怕多。」「欲穿竹筍泥先破,才放春花蝶便忙。」「水去硯池防夜凍,春生布被藉爐溫。」「買將花種分兒女,試驗誰栽出最多。」《接尚方伯書》云:「惹得妻孥來笑我,柴門那說沒人敲。」數聯可謂專寫性情,獨近劍南矣。 三五 甲午二月,予過真州南監,掣張東皋招觀並頭牡丹。一時作詩者,無不以二喬為比;獨楊鯤舉二句云:「似承周、召桃夭化,絕勝漁陽麥兩岐。」 三六 古名士半從幕府出,而今則讀書不成,始習幕,此道漸衰。猶之古稱秀才,楊素以為惟周、孔可以當之;非若今之讀時文諸生也。康熙、雍正間,督撫俱以千金重禮,厚聘名流。一時如張西清、範履淵、潘荊山、岳水軒等,皆名重一時。範詩最清,無從訪覓。只記西清《過潯陽》云:「潯陽江上客,一歲兩經過。去日梅花好,歸時楓葉多。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為向山僧問:塵容添幾何」 三七 楊蓉裳金陵鄉試,偕舅氏顧公鬥光來。顧長不滿四尺,而詩筆特佳。仿鐵崖《詠史樂府》,《伏生女》云;「坑不得閫內儒,燒不得腹中書。伏生父女皆口授,典謨訓誥如其初。籲嗟伏生女!強記人不如。」《漂母》云:「哀王孫,在淮陰,一飯之恩如海深。哀王孫,不求報,千金之贈不可少。千金容易一飯難,沛公家有轢釜嫂。」 三八 吾鄉王麟徵秀才,名曾祥,工古文,不甚作詩,而五言獨工。如:「星芒林際大,雪滴晚來疏。」《慰某落第》云:「曾說捐金能市馬,俄聞買櫝竟還珠。」 三九 山右王峨園先生名師,為江蘇方伯;為巡撫安公所劾,奪職歸。餘時宰江寧,賦詩送行云:「他日終為黃閣老,此時權作白雲夫。」公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樹閱人多。」 四O 蘇州劉潢,字企山,有清才,與顧景嶽齊名。嘗因召試,來隨園。貌瘦而弱,旋以瘵亡。僅記其《晚步》云:「缺月依橋斷,孤雲背郭流。」 四一 明鐵崖孝廉,性骯髒不羈,年四十早亡。其兄竹岩為誦其《落花》云:「薄命誰憐傾國色受風偏是最高枝。」《贈友》云:「空腸得酒生芒角,交友因人判淺深。」 四二 己未年,餘乞假歸娶,見呂觀察守曾於完顏臬使署中。讀其《松坪集》,樂府最佳。如云:「雨雪思見睨,觀去淚如霰。來時笑相迎,啼時歡不見。夏日冬之夜,猶有旦暮時。與郎情難滿,如醑釃漏卮。」《登雲山》云:「石徑巉岩花氣紛,偶乘餘興送斜曛。不知絕壑何人嘯,遙帶鐘聲入暮雲。」未二年,署布政使,以盧案受內臣周內,憤而雉經;非其罪也。 四三 洞庭山人蔣愚穀喜吟詩,致貧其家,以瘵疾亡。其《成仁庵》云:心安靜看閒雲過,地僻渾忘夏日長。」《虎丘》云:「鳥棲深樹斜陽影,風過虛堂貝葉聲。」愚穀每來隨園,往往有匆遽之色。死後,予挽聯云:「生為誰忙,學業未成家已破;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初啼。」 四四 餘知江寧,過觀象台,見有題壁者云:「草色荒台過雨遲,短牆古柏暮雲垂。桃花紅引游人去,獨自斜陽讀斷碑。」問之僧人』,乃嘉興夏培叔名複森者所題。因聘修志書。耳聾興豪。一日,從嘉興還金陵,告余曰:「家中手植老梅一本,去冬為僮所伐,乃吊之云:『老梅移種廿餘載,客裏歸看已作薪。無複橫斜舊時影,負他多少後來春。」』《秦淮夏集》云:「傍晚紛紛載酒卮,有箏琶處過船遲。——河風月無人管,都付橋南楊柳枝。」亡何,歸里卒。相隔三十餘年,聞其子鼎,中庚子副車。餘感詩人有後,為之狂喜。 四五 沈歸愚選本朝詩,不知杭州王百朋,幾有遺珠之嘆。余告之曰:「百朋,諸生,名錫,毛西河高弟子也。有《嘯竹軒集》。」《無題》云:「燈暗頻疑虛室響,衾多不敵半床寒。」「金針入處心俱痛,素線添時恨共牽。」皆餘幼時所熟誦句。其子厚齋與餘鄰居交好,和餘《落花》云:「乍驚彼美從天降,直覺斯文掃地來。」餘覺不祥,果一第而卒。厚齋名風淳。 四六 人但知商寶意先生以詩名海內,而不知其弟名書、字響意者,亦詩人也。作貴州吏目。有《消夏吟》云:「雨後壑全響,日中崖半陰。壤簷蛛網結,嘉樹雀巢深。永日無公事,閒居有道心。短衣隨意著,涼意滿衣襟。」又:「六月無三伏,一朝有四時。」「蜂巢當午鬧,蚓壤趁涼歌。」真能寫黔中風景。 四七 唐人詩中,往往用方言。杜詩:「一昨陪錫杖。」「一昨」者,猶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書。」晉人已用之矣。太白詩:「遮莫枝根長百尺。」「遮莫」者,猶言盡教也。干寶《搜神記》:「張華以獵犬試狐。狐曰:『遮莫千試萬慮,其能為患乎」』晉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詩:「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弦來。」「不當作」者,猶言先道個不該也。元稹詩:「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隔是」者,猶云已如此也。杜牧詩:「至竟薛亡為底事」「至竟」者,猶云究竟也。 四八 《古樂府》:「碧玉破瓜時。」或解以為月事初來,如瓜破則見紅潮者,非也。蓋將瓜縱橫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歲解也。段成式詩:「猶憐最小分瓜日。」李群玉詩:「碧玉初分瓜字年。」此其証矣。又詩中用「所由」者,蓋本《南史·沈炯傳》。文帝留炯曰:「當敕所由,相迎尊累。」一解以為州縣官,一解以為里保。又,和凝詩:「蝤蠐領上訶梨子。」人多不解。朱竹詫曰:「訶梨,婦女之云肩也。」呂種玉《言鯖》云:「祿山爪傷楊妃乳,乃為金訶子以掩之。或云即今之抹胸。」 四九 偶讀馮益都相公集,有《吊明季楊、左二公》詩,云:「忠魂莫再傷冤抑,今日猶能廑聖衷。」下注:「面奉聖祖云:『二臣死於廷杖,非死於獄也。」』 五O 相傳世有空青,人無瞽目。其真者,餘未之見也。惟南蘭張天池家藏一顆石巔,趾僅寸許,面帶波痕,光彩空靈,中伏一兔。兔腹下藏銀母漿,搖蕩有聲。據云:其先人得自海上,傳家已三世矣。同年儲梅夫太史題七古云:「白雲縹渺太素含,波光隱現細浪蹙。入水能教霞彩生,舟行怕有饞龍逐。」《博物志》:龍嗜空青燕肉。 五一 海鹽馬世榮,字煥如,墨林觀察之祖,與陸稼書先生交好。所著詩集,有《白生歌》云:「白生者,蛇精也,化美男子,為錢千秋孝廉所狎。孝廉謫戍出塞,白與偕行,情好綢繆。後遇赦歸。錢官司李,白以手帕托錢求張真人用印,事破受誅。乃乞錢以玉瓶裝其骨,道百年後,可仍還原身。」事甚詭誕。而馬乃理學人,非誑語者;惜詩有百韻,不能備錄。 五二 蘇州老紅豆惠周迪先生有句云:「花浮小盞三投酒,乳撥深爐七品茶。」人疑「七品」當是「七碗」之誤。餘曰:非也。金人七品官,才許飲茶,事見《金史》。惟「三投酒」未詳所出,或是「三辰酒」之訛。先生有《香城驛》一絕云:「縵田乘雨破春耕,落日柴車帶犢行。繞屋馬通高一尺,地名還自號香城。」 五三 桐城二詩人,方扶南與方南塘齊名。魚門愛扶南。餘獨愛南塘;何也以其詩骨清故也。扶南苦學玉溪、少陵兩家,反為所累,夭閼性靈。南塘如:「風定孤煙直,天遙獨鳥沉。」「因潮通估客,隔葦見漁燈。」「閏年入夏花猶在,積雨逢晴草怒生。」皆扶南所不能。至於「無意懷人偏入夢,未報恩門羞再入」,其妙在真。又:「清風時一來,悠然複徐歇。」真陶詩之佳者。 五四 顧俠君先生選《元百家詩》,夢有古衣冠者數百人,拜而謝焉。杭州嚴曙聲娘贈云:「但見三吳書板盛,不知十載選樓忙。」王介眉撰《通鑒》,成而未梓。儲梅夫贈云:「二十一史加前明,王郎鏤板胸中行。」 五五 凡詠險峻山川,不宜近體。余游黃山,攜曹震亭、江鶴亭兩詩本作印証。以為江乃巨商,曹故宿學;以故置江而觀曹。讀之,不甚慊意,乃擷江詩,大為嘆賞。如:《雨行許村》云:「昨朝方戒途,雨阻欲無路。今晨思啟行,開門滿晴煦。雨若拒客來,晴若招客赴。山靈本無心,招拒詎有故」又曰:「非是山行剛遇雨,實因自入雨中來。」皆有妙境。《雲海》云:「白雲倒海忽平鋪,三十六峰遭吞屠。風帆煙艇雖不見,點點螺髻時有無。一笑看按:「看」字據民國本加。塵中,局縮轅下駒,曷不來此登斯須垣遮瓦壓胡為乎」《雲谷》云:「領妙如悟禪,搜秘等居讎。看山得是法,善刃無全牛。」其心胸筆力,迥異尋常。宜其隱於禺莢,而能勢傾公侯,晉爵方伯也。卒無子,年逾六十而終。嗚呼!非餘與交四十年,又誰知其能詩哉 五六 正喻夾寫之詩,前已載數條矣。茲又得黃莘田《驟冷》云:「今日蒙茸昨締絡,炎涼只在一宵中。」闡乘僧《園上》云:「縱教吹出桃花去,自有山風吹送回。」王云《上山行》云:「敢雲閱歷多艱苦,最好峰巒最不平。」 五七 閩中鄭蘭州太守《無題》云:「此身願化催歸鳥,到處逢人苦勸歸。」餘仿其意,賀人致仕云:「我是嘉賓慕高隱,喜人歸勝自家歸。」鄭有駢體自序云:「羊叔子不如銅雀妓,雖近於諧;卓文君得嫁馬相女口,尚嫌其晚。」 五八 合肥才女許燕珍《元夜竹枝》云:「鰲山煙火照樓台,都把臨街格子開。椒眼竹籃呼賣藕,金錢拋出繡簾來。」題餘三妹素文遺稿云:「彩鳳隨鴉已自慚,終風且暴更何堪不須更道參軍好,得嫁王郎死亦甘。」嗚呼!班氏《人物表》,原有九等。王凝之不過庸才中下之資,若妹所適高某者,真下下也。燕珍此詩,可謂「實獲我心」。 五九 同年錢文敏公維城,在都時所居綠雲書屋,陳乾齋相國之故宅也。公女浣青,有詩才,與婿崔君龍見、弟維喬、戚裏莊君忻、管君世銘五人倡和。宅有古桑,綠陰毿毿,映一畝許;視其影將逾屋,則公必退朝。各呈詩請政,公欣然為甲乙之。有《鳴秋合籟集》兩卷,真公卿佳話也。余嘗戲之曰:「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四人而已。」諸君詩不能備錄,惟摘浣青《通天台》云:「當塗代漢逾百年,銅人之淚流作鉛。移經灞水亦傷別,回頭立盡東關煙。」《華清宮故址》云:「新台之水古所恥,老奴遂為良娣死。盛衰轉眼五十年,始知李嶠真才子。」 六O 餘甲子科從沭陽就聘南闈,過燕子磯,見秦秀才大士題詩壁上,有「漁火真疑星倒出,鐘聲欲共水爭流」之句,心甚異之。次年,奉調江寧,秦以弟子禮見。見贈一律,中二聯云:「門生半為論文至,大吏都邀作賦還。玉麈清談時善謔,烏紗習氣已全刪。」予月課多士,拔其尤者,如車研、寧楷、沈石麟、龔孫枝、朱本楫、陳制錦及秦君等,共二十人,征歌選勝,大會於徐園。有伶人康某為餘所賞,秦即席賦詩云:「秋雲冪歷午陰長,舞袖風回桂蕊香。忘是將軍門下客,公然仔細看康郎。」一坐為之解頤。餘尤愛其《游秦淮》云:「金粉飄零野草新,女牆日夜枕寒津。興亡莫漫悲前事,淮水而今尚姓秦。」後中狀元,官學士。 六一 徐園高會時,餘首唱一絕,諸生和者十九人。龔孫枝繪圖以記其勝。挂冠後,詩畫俱遺失,園亦荒圮。越四十年,有邢秀才作主人,葺而新之,求亭上對聯。餘題曰:「舊地怕重經,記當年絲竹宴諸生,回頭似夢;名園須得主,看此日樓台逢哲匠,著手成春。」 六二 庚申在京,餘與裘叔度同年同車遇雨。裘誦其師梁仙來太史一聯云:「飛雨不到地,輕煙吹若塵。」太史名機,雍正癸卯翰林,外出為令;高安相公薦鴻博,入都,與餘相遇於琉璃廠書肆中。詠《桃花》云:「渾疑人面隱,下馬誤題門。」《贈妓》云:「欲作歌聲畏花落,選詞先唱《鎖南枝》。」《蹙篥》云:「老去還嗟耳力退,自吹羌管不聞聲。」《沙丘》云:「荊卿匕首漸離築,可惜不逢祖龍三十六。」 六三 揚州江賓穀白首名場。餘每過邗江,賓穀必呼子侄出見,曰:「餘少時得見前輩某某,至今誇說於人。汝等不可與隨園先生當面錯過。」餘感其意,錄其《與弟蔗畦夜坐》云:「宵中更警嚴城柝,暑退人親小室燈。」《冬晴》云:「剩菊尚支苔徑賞,凍蠅微觸紙窗聞。」詠《古梅》云:「乍見根疑石,旋驚雪作香。」蔗畦名恂。詠《穹廬雪》云:「穹廬雪,嚼複咽。氈毛已盡雪不歇,雪能冷骨不冷心,十九年來覺長熱。風沙大地慘無春,只有手中之節凍不折。君節臣執臣不辭,臣節君薨君不知。淚零紅雪吞不得,灑在茂陵松柏枝。」蔗畦刺亳州,守徽州,俱有善政。所藏金石文字最多。 六四 餘作《春寒》詩,黃星岩和云:「寒深疑歷誤,春久沒花知。」何士頤和雲;「流細水初活,花遲春轉寬。,』 六五 常州徐太史昂發,《上韓慕廬尚書》云:「佳士姓名常在口,好官階級不關心。」孔雩穀《贈龍明府雨樵》云:「有意憐寒士,無心媚長官。」嗚呼!古之人歟! 六六 丙戌三月,餘過京口,宿茅耕亭秀才家。庭宇幽邃,膳飲精妙,燈下出詩稿見示。餘為加墨,記其佳句云:「鄰船通客語,虛枕納潮聲。」「千里月明天不夜,五更風急海初潮。」《官亭道上》一絕云:「細道繞平疇,時聽農歌起。回頭不見人,聲在禾麻里。」未數年,秀才入詞林。丁酉鄉試,作吾鄉副主考。 六七 淮寧詩人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餘曰:「佳則佳矣,惜其似梅花詩。」有某公詠《梅》云:「五尺短牆低有月,一村流水寂無人。」或笑曰:「此似偷兒詩。」 六八 許竹人侍御《題路上去思碑》云:「君看去思官道石,深鐫鐫不 到人心。」足補白太傅《詠碑》之所未及。 六九 壬寅春,餘游西湖,寓漱石居;閒步斷橋,遇一少年問路,愁容可掬。扣其故。曰:「我平湖秀才,來游湖上,進錢塘門,行李被竊,無處投宿。」予疑不實。問:「既是秀才,可能詩乎」曰:「能。」命詠《落花》。操筆立就,有句云:「入宮自訝連城價,失路偏多絕代人。」余大驚,留宿贈金而別。但記姓鬱,忘其名。 七O 餘苦春寒不已。中州呂柏岩詩云:「朔風烈烈知何意不許江春入得來。」張自南云:「春寒不逐早已去,今日又從何處來」兩押「來」字,俱妙。 七一 王中丞恕,四川人,號樓山。《過潮州感舊》詩曰:「金山遙對鳳凰洲,策馬崆峒憶舊游。二十七年如昨日,八千里外是並州。空餘大樹翻斜日,尚有遺丁說故侯。路過西州秋欲老,舊參軍也雪盈頭。」通首唐音。許竹素先生為餘誦之。 七二 余嘗謂魚門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少。我輩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多。昌黎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亦即此意。東坡云:『孟襄陽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少。』施愚山駁之云:『東坡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詩如人之眸子,一道靈光,此中著不得金屑;作料豈可在詩中求乎』予頗是其言。或問:『詩不貴典,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採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七三 嚴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譬如一室內,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範景文《對床錄》云:「李義山《人日》詩,填砌太多,嚼蠟無味。若其他懷古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為戒,一可以為法。」 七四 保勵堂侍郎《送人納妾》七律,後四句云:「席上偶然教進酒,燈前何敢遽呼郎只因未識夫人性,試問明朝那樣妝+」 七五 明季用兵時,有女子劉素素者,被掠,題詩店壁云:「天明吹角數聲殘,將士傳呼上玉鞍。恰憶當時閨閣裏,曉妝猶怯露桃寒。」 七六 宛平袁明府增,字保侯,宰江寧時,與餘通譜。有句云:「天遠望窮飛去鳥,春寒誤盡早開花。」詠《瓶》云;「飲水自知胸最冷,銜花應覺口常香。」 七七 先慈九十生日,祝壽詩無慮百餘首;予獨愛龔旭開秀才五律一結云:「為有稱觴客,今朝戶不扃。」淡而有味。 七八 杭州風俗:人家作醬,甕上鎮壓,必書「姜太公在此」五字。余嘗疑之。孫文和秀才笑曰:「君豈不知太公不能將兵,而善將將乎」又過張息侯家,見其奴攜燈籠來,上題「賴有此耳」四字。兩用史書語,令人莞然。 七九 蔣戟門觀察招飲,珍饈羅列,忽問餘:「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著犢鼻裙,親赴廚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盤餐盡廢。因求公賜烹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歸家試作,賓客咸誇。毛侯圍廣文調餘云:「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調。誰知解組陶元亮,為此曾經三折腰。」 八0 南宋末年,士大夫籃簋不飭。有鄭熏者,素作賊,以軍功得主簿,眾不禮焉。鄭乃獻詩云:「鄭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眾官。眾官作官還作賊,鄭熏作賊還作官。」 八— 方亨咸《論畫》云:「神品如孫、吳。能品是刁斗森嚴之程不識。逸品則解鞍縱臥之李將軍。」又曰:「厚不因多,薄不因少。」餘愛其言可通於詩,故錄之。 八二 唐太宗云:「泥龍竹馬,兒童之樂也;翠羽明珠,婦女之樂也。」餘亦云:「急流勇退,後起有人,士大夫之樂也。」今之人,惟揚州秦西岩先生以觀察致仕,子又繼入翰林,宜其詩之自然駘宕也。《南莊題壁》云:「郭繞村煙水繞堤,數椽屋可托卑棲。百年老樹留花塢,二頃荒田雜菜畦。庾信小園枝下上,王詢別墅澗東西。誰雲巢、許買山隱家在城南認舊溪。」「策杖登樓眼界寬,邗溝一水迅奔湍。天邊漕運梯雲上,江外山光帶霧看。南北塔高雙鵠立,東西橋鎖九龍蟠。往來多少風帆急,孤棹何如斗室安」
《卷一四》 一 嘉興江浩然幕游江西,於市上得一銀光箋楷書云:「妾年十五許嫁君,聞說君情若不聞。十七於歸見君面,春風乍拂心長戀。為歡半載奈離何,千里江山渺綠波。未成錦字腸先斷,零落胭脂淚更多。西江、浙江隔一水,天上銀河亦如此。銀河猶有渡橋時,奈妾奄奄病將死。傷心未見寧馨育,仰負高堂愆莫贖。倘蒙垂念舊時情,有妹長成弦可續。君年喜得正英英,莫更蹉跎無所成。無成豈特違親意,泉下亡人亦不平。要知世事皆前定,明珠一粒遙相贈。非求見物便思人,結縭來世於今定。」後書:「政可夫君。康熙癸酉仲夏,垂死妾顏玉斂衽。」玩此詩,蓋有才女子也。第所謂政可者,不知何人。 二 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其借此射利通聲氣者,無論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觀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並非其人應選之詩,管窺蠡測:一病也。《三百篇》中,貞淫正變,無所不包;今就一人見解之小,而欲該群才之大,於各家門戶源流,並未探討,以己履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韓,附會大家門面,而不能判別真偽,採擷精華:三病也。動稱綱常名教,箴刺褒譏,以為非有關系者不錄;不知贈芍採蘭,有何關系而聖人不刪。宋儒責蔡文姬不應登《列女傳》;然則「十七史」列傳,盡皆龍逢、比干乎學究條規,令人欲嘔:四病也。貪選部頭之大,以為每省每郡,必選數人,遂至勉強搜尋,從寬濫錄:五病也。或其人才力與作者相隔甚遠,而妄為改竄;遂至點金成鐵:六病也。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餘作《濤話》,亦不能免。 三 冬友侍讀暱伶人登元,將之陝西,未能攜去;路上見籠中賣相思鳥者,戲題云:「同眠複同食,何處號相思」 四 山左馮康齋觀察,名廷丞,學頗淵博,居官以廉聞。其夫人為吾鄉周叔大太史之女,亦好客,觀察詩云:「談經客過頻搜字,脫珥妻賢解治廚。」 五 丙辰召試,有康熙癸巳編修雲南張月槎先生,名漢,年七十餘,重入詞館。先生以前輩自居,而丙辰翰林欲以同年視之:彼此柢牾。後五十年,餘游粵東,飲封川邑宰彭公竹林署中。西席張旭出見,詢知為先生嫡孫,急問先生遺稿,渠僅記《秋夜回文》一首云:煙深臥閣草凝愁,冷夢驚回幾樹秋。懸壁四山雲上下,隔簾一水月沉浮。翩翩影落飛鴻雁,皎皎光寒靜鬥牛。前路客歸螢點點,邊城夜火似星流。」余按:回文詩相傳始於蘇若蘭,其實非也。《文心雕龍》云:「回文所興,道原為始。」傳咸有《回文反複詩》,溫太真亦有《回文詩》:俱在竇滔之前。 六 真州張嘯門游鳩江,遇鄰舟一女子,倚篷窗而哦,與語,淒絕不言。但見其《題青羅帶寄人》云;「扁舟一夜燈如雪,無限深情羞不說。東風何苦又天明,抵死催人江上別。」 七 詠史有三體: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左太衝之《詠史》是也。一為隱括其事,而以詠嘆出之:張景陽之《詠二疏》、盧子諒之《詠蘭生》是也。一取對仗之巧:義山之「牽牛」對「駐馬」、韋莊之「無忌」對「莫愁」是也。 八 周月東游海潮庵,得謝文節公小方硯,額鐫「橋亭卜卦硯」五字,背有元人程文海銘。周珍重之,抱硯以寢;臨死,乃贈查恂叔。一時題者如云。錢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無廝養卒。」紀心齋云:「遠過一片韓陵石,留伴千秋玉帶生。」尤貢甫在真州市得東坡石銚,容水升許,以銅為提,鑄茨菰葉一瓣,上篆「元祜」二字:蓋即周撞所饋東坡物也。鄭炳也題云:「煉石天留雲氣古,煎茶人去水雲幹。」謝登雋云:「毋矜酒戶大,獨許石文深。」未幾,有人買獻上方矣。一硯一銚,主人俱繪形作冊,傳播藝林。餘在揚州汪魯佩家,見桓圭,長七寸,葵首垂繰,質粹沁紅,真三代物也。惜無人題詠,終年蘊櫝而藏。物亦有幸有不幸焉。 九 前明萬歷五年,常熟趙文毅公劾張江陵,廷杖謫戍。其友庶子許國銘兕觥為贈。蓋取神羊一角觸邪之義。後流傳數易其主。五世孫王槐探知在山左顏衡齋家,乃制玉觥銀船,托宮詹翁覃溪先生作詩,請易之,竟得返璧。一時題詠如云。覃溪作七古一篇,後八句云:「顏公奉觥向君笑,趙叟傾心誓相報。觥喜多年逢故人,叟泣還鄉告家廟。昔人贈觥事偶然,今日還觥世更傳。譜出兕觥新樂府,壓倒米家虹玉船。」 一O 安慶徐蘭坡,少年好學,得餘斷章零句,必手抄之。余游黃山,來舟中誦所作。《夏夜》云:「螢火繞籬飛.,風輕荷氣微。幾竿斜竹影,隨月上人衣。」《偶成》云:「屋邊松樹經春長,棲鳥不知巢漸高。」《大觀亭宴集》云:「新舊痕留衣上酒,往來影亂席前船。」又:「綠楊深護倚樓人。」七字亦佳。 一一 平湖張香谷,與其兄教坡最友愛。教坡歿後,香谷逾年亦病;臨終,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教坡之子熙河孝廉,繼先人之志,墓旁種梅三百樹,題云:「卜兆經營親負土,栽花愛護當承歡。」可謂孝矣。熙河愛游山,作《梅花詩話》一百卷,至隨園,一宿去。《登峨嵋絕頂》見懷云:「峨嵋高絕天,八月雪浩浩。我持謫仙筇,飄然上秋昊。眾星向簷低,群峰入望小。佛光日中明,聖燈夜半皎。五色兜羅綿,疊疊岩前繞。蒼茫四顧間,忽憶隨園老。奇景不共賞,何以愜幽抱焉得縮地方,與公立雲表」熙河在峨嵋,見神燈佛光,又到淨土山下,觀小龍在池中,長四寸,五爪,攜過雷洞坪便死。佛光飛至台上,掬之,乃木葉一片。 一二 餘知江寧時,胡秀才某招飲,席間出乃祖《甲戌臚唱圖》屬題,系邗江王云所畫。卷首何義門云:「鴻臚三唱名姓香,一龍驤首群龍翔。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方山神秀信有鐘,焦夫子後生胡公。江左周星推首冠,意氣肯輸渴睡漢」胡公名任輿,字芝山,康熙甲戌狀元,未十年而卒。同年高章之哭云:「十年不分君終此,累月猶疑死未真。」卷中題者如彭定求、陳恂、楊仲訥,大半追挽之章。餘題云:「九闕天門蕩蕩開,先皇親手策群才。南宮莫訝祥雲見,臣自白門江上來。」「我亦曾追香案蹤,卅科前輩企高風。人間春,夢醒何速,未了浮雲一夢中。」「名園晚到夕陽斜,老樹無聲覆落花。贏得兒童齊拍手,縣官還醉狀元家。」此乙丑冬月事也。詩不留稿,丙午閏七夕,重展此卷,為之憮然。 一三 葉書山侍講,常為餘誇陶京山同年之孫、名渙悅者,英異不群,時才八九歲。稍長,好吟詩,尤好餘詩,大半成誦。《偶成》云:「午課初完臥短床,立春節過晝微長。高簷向日難留雪,小室藏花易貯香。階下綠初浮遠草,路旁青未上垂楊。呼僮添貯爐中火,午後溫馨薄暮涼。」又:「人因待月窗常啟,書是傳詩口不封。」賀餘生子云:「公有未全天必補,老猶得見子非遲。」俱有劍南風味。惜侍講先亡,未之見也! 一四 中州呂公滋,字樹村,宰介休歸;因從子仲篤宰上元,來游白下,見贈云:「地兼白下三山勝,詩比黃初七子工。」讀三妹集云:「鴛鳥飛來因繡好,蠹魚仙去為香多。」年未老而乞病。有勸其再出者,乃作《老女嫁》云:「自制羅紈五色裳,晶簾低卷繡鴛鴦。不如小妹於歸日,阿母殷勤為理妝。」「檢點新妝轉自思,於今花樣不相宜。嫁衣肥瘦憑誰剪,羞問鄰家小女兒。」《戲仲篤》云:<J冷餘增馬齒,看爾奏牛刀。」《潼關》云:「三峰天外立,一騎雨中行。」 一五 唐李揆自負才望;嘲人云:「龍章鳳姿,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乃欲求官耶」或反其意,贈相士云:「相法於今大不倫,我將秘訣告諸君。要看世上公侯相,先取獐頭鼠目人。」 一六 余游武夷,過浦城,遇鈕明府之弟閬圃,有詩三冊求閱。《七夕》云:「黃昏無伴說牽牛,獨對江山半壁愁。今夕盧家樓上月,莫愁未必不知愁。」又句云:「星沉殘月魚吞餌,月上空廊犬吠花。」皆可誦也。余按宋曾三異云:「莫愁乃古男子,神仙隱逸者流,非女子也。楚石城有莫愁石像,男子衣冠。見劉向《列仙傳》。」語雖不經,亦可存此一說。猶之龍陽君、鄭櫻桃,古皆以為女妃:一見《國策》鮑注,一見《十六國春秋》。 一七 錫山錢秀才泳,字立群,居梅里。丙午臘月七日,張止原居士招游靈岩,與秀才兩宿舟中;談古文金石之學,極淵博。《游西湖》云:「十年不識錢塘路,今到翻疑是夢中。巒翠難分南北寺,舟輕易揚往來風。數灣碧水通仙宅,一帶蒼煙沒宋宮。何處吾家表忠觀幾回搔首問漁翁。」「躍馬登山松四圍,梵王宮殿鬱崔巍。老僧迎客來幽徑,少女焚香上翠微。鷲嶺樓高滄海闊,冷泉水急濕雲飛。何當端坐三生石,說破游人去路非」是日舟泊木瀆鷺飛橋。秀才往訪其友孫鏡川。俄而同至舟中,見餘即拜;背《小倉山房古文》,琅琅上口,亦奇士也。 —八 新安王氏,一家能詩。葑亭《李夫人歌》曰:「生能一顧留君心,死不肯一顧留君憶。乃知結君自有術,擅寵非徒在顏色。君不見,生長門,死鉤弋!」其兄於庭比部,不輕作詩,而多佳句。《病起》云:「修竹似憐人病起,青青垂葉不搖風。」《示兒》云:「寸陰勸汝須知惜,到底秋花總讓春。」其子名養中者,《醉歸》云:「不是老奴扶住好,模糊幾打別人門。」《詠蝦》云:「須髯似戟雙睛瞪,失水蛟龍見亦驚。」其弟孔祥,年十七,亦有句云:「見月忙將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來。」 一九 《荊楚歲時記》以七月八日雨為「灑淚雨」,說本荒唐。然賦詩非失之笨,便失之迂;將錯就錯,以偽為真,方有風味。一說煞味又索然。餘與香亭同作,忽王甥健庵有句云:「不解女、牛分別意,一年有淚一年無。」兩人嘆其超絕。 二O 馬相如有《漁父》詩,云:「自把長竿後,生涯即水涯。尺鱗堪易酒,一葉便為家。曬網炊煙起,停舟月影斜。不爭魚得失,只愛傍桃花。」真王、孟也。有人傳其「月影分別三李白,水光蕩漾百東坡」,則弄巧而反拙矣。 二— 福建布政使張廷枚,有《瓶花絕句》云:「垂簾莫放西風入,留取寒香在草堂。」吾鄉詩人沈方舟主於其家,遺稿在焉。張三使高麗,杭堇浦贈云:「一參羽獵長楊乘,三繪《宣可奉使圖》。」 二二 詠始皇者:朱排山先生云;「詩書何苦遭焚劫劉、項都非識字人。」崔念陵進士云:「劉、項生長長城裏,枉用民膏築萬里。」 二三 劉介石請仙,忽乩盤大書云:「眼如魚目徹宵懸,心似柳條終日挂。月明風緊十三樓,獨自上來獨自下。」眾人驚曰:「此縊鬼詩也!」至夜,果有紅妝女子犯之。乃急毀其盤而遷寓焉。 二四 寫懷,假托閨情最蘊藉。仲燭亭在杭州,餘屢為薦館;最後將薦往蕪湖,札問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樂府》云:「托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宋笠田宰鳩江,官罷,想捐複。余勸其不必再出山。已而宰兩當,以事謫戍,悔不聽餘言,亦札外寄前人《別妓》詩云:「昨日笙歌宴畫樓,今宵揮淚送行舟。當時嫁作商人婦,無此天涯一段愁。」某明府欲聘陳楚南,以路遠不決。陳寄《商婦怨》云:「淚滴門前江水滿,眼穿天際孤帆斷。只在郎心歸不歸,不在郎行遠不遠。」 二五 鮑步江《有贈》云:「雙煙已換博山香,正對金荷卸晚妝。手剔蘭煤須仔細,好留半焰解衣裳。」 二六 安慶魯鳳藻《有贈》云:「攜得芳枝返故村,悔將玉貌共花論。低聲還向小姑囑:阿母跟前莫要言。」陳夢湘《嘲某》云:「畫鸞衫子褪輕紅,料峭春寒豆蔻風。雙鬢亂雲堆未穩,日高猶是背人攏。」商寶意《喜環娘到》云:「藥餌急須調病後,鞏環親自解燈前。」金台衡《贈妓》云:「春蔥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櫻口嘗。」皆善言兒女之情。 二七 寫景有句同而意不同者:元人云:「石壓筍斜出。」宋人云:「斷橋斜取路。」近人劉春池云;「鳥喧晴樹樂於人。」魯星村云:「炎天幾席熱於人。」嘯村云:「雪中無陋巷。」星村云:「遠岸無高樹。」皆句同而意不同也。亦有句不同而意同者,如:「岸闊樹難高」、「遠樹浪頭生」,與「遠岸無高樹」意思相同,皆不害其為佳也。 二八 餘有句云:「人無風趣官多貴。」一時不得對。周青原對:「案有琴書家必貧。」吳元禮對:「花太嬌紅子必稀。」 二九 雍正乙卯春,餘年二十,與周蘭坡先生同試博學鴻詞於杭州制府。其時主試者:總督程公元章,學使帥公念祖。詩題是《春雪十二韻》,因試日下雪故也。先生有句云:「堆從梨蕊銷難辨,迸入梅花認亦稀。」今乾隆戊申矣,其孫雲翮為上海令,招餘入署,謀刻先生詩集,因得重讀一過。追憶五十四年前同試光景,宛然在目。 三O 餘方送魯星村出門,而雨勢將下。魯吟云:「雨聲猶在雲,風色已到樹。」餘為擊節,命司閽者錄登門簿中。魯曰:「我不料公之愛詩若此也。」大笑去。 三一 余泊舟滕王閣下,有揚州孫生名湘者見訪,自言相慕垂三十年。見示《蕉窗八詠》:《蠅》云:「飛揚莫入幽人室,一種芬芳不稱君。」《蝶》云:「偶因誤墮金錢劫,恥逐青蚨一處飛。」孫故庠生,工吟詠,為人司禺笑事;既而悔之,故寄托如此。 三二 餘在南昌,謝蘊山太守招飲,以詩見示。題其妾姚秀英小照云:「宜男花小最宜春,故故相偎意態真。並作一身形與影,不應僅號比肩人。」太守有《升官圖》五排最佳,警句云:「森森羅眾宿,粲粲列周廬。考制遵三百,登賢占—隅。憑陵爭入局,將相遂分途。唾手功名得,推班氣象殊。握拳矜後獲,制勝在中樞。偶爾觀成敗,從何論智愚雲泥區尺幅,升降在須臾。」 三三 餘七十以後,遇宴飲太飽,夜輒不適。讀黃莘田詩曰:「老似嬰兒防飲食,貧如禁體作文章。」嘆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漁有句云:「老似名山到始知。」 三四 譏刺語用比興體,便不露。英夢堂云:「桃花嗜笑非無故,燕子矜飛太自輕。」陳古漁云:「無名草長非關雨,得暖蟲飛不待春。」皆有所指也。 三五 余游天台,詩人張雨村外出;其子秀墀,極盡東道之誼。雨村寄詩,有「千山結翠延詞客,一杖挑雲過石梁」之句。余讀其《天台游稿》,一路訪求,如得導師焉。 三六 李竹溪守廣東惠州,《歸贈》云:「此行曾向貪泉過,留得冰心見故人。」嗚呼!竹溪真能不愧此言,故記之。 三七 嚴冬友嘗誦厲太鴻《感舊》云:「『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餘曰:「此有所本也。歐陽詹《懷妓》云:『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或稱東坡「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炫生花。」餘曰:「此亦有所本也。晚唐裴說詩:『瘦肌寒起粟,病眼餒生花。」 三八 錢竹初《題豫讓橋》云:「愛士須愛徹,畜馬盡馬力。長芻數束豆數升,縱有驊騮氣先塞。」餘亦題《養馬圖》云;「一挑芻草三升豆,莫想神龍輕死生。」 三九 近人懷古詩,有絕佳者,不能全錄。如:光祿沈子大《赤壁》云:「漫訝東風燒北岸,可知赤帝在南軍」太史杜紫綸《戲馬台》云:「盡教宿土歸劉氏,剩有斯台與項王。」王麟照侍郎《平原村》云:「八王兵甲無臣主,兩晉文章有弟兄。晚節不堪思鶴唳,舊交聞已賦蓴羹。」姜西溟《烏江詩》云:「《虞歌》曲盡怨天亡,潮落沙平舊戰場。千里江東羞不渡,六朝曾此作金湯。」 四O 漢軍劉觀察廷璣,號葛莊,康熙間詩人。或嫌其詩過輕俏;然一片性靈,不可磨滅。《漁家》云;「一家一個打魚舟,結得姻盟水上浮。有女十三郎十五,朝朝相見只低頭。」《偶成》云:「閒花只好閒中看,一折歸來便不鮮。」 四一 沈椒園太史所居爛面胡同,接葉亭湯西崖少宰之故居也。丁巳餘主其家,記其《秋夜》云:「薄病閒身坐小廳,鄉心三度見流螢。水雲涼到庭前樹,一夜秋聲帶雨聽。」 四二 布衣史青溪詩云:「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餘反其意云:「只求無好夢,轉覺醒時安。」唐人《詠夢》云:「乍覺猶言是,沉思始覺空。」 四三 宋牧仲撫蘇州,為唐六如修墓。韓宗伯慕廬題云:「在昔唐衢常慟哭,只今宋玉與招魂。」俗傳太白捉月而死。李孚青《題太白樓》云:「脫身依舊歸仙去,撒手還將月放回。」余按:《宋史》有唐寅,名伯虎,亦在《文苑傳》。 四四 蒲城雷國楫,字松舟,撰《龍山詩話》二卷,官松江丞;有「雲行花蕩水,風動草浮山」之句。彭芝亭先生贈以詩云:「官閣哦詩思不群,一編風雅抗吾軍。情親吳會山間友,身帶函關馬上云。吊古頻懷楊伯起,論詩應繼杜司勛。篋中劍氣雙龍躍,那向江頭看夕曛。」 四五 凡詩帶桀驁之氣,其人必非良士。張元詠《雪》云:「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鷹》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雲高處飛。」韓、範為經略,嫌其投詩自媒,棄而不用。張乃投元昊,為中國患。後嶽武穆駐兵之所,江禁甚嚴。有毛國英者投詩云:「鐵鎖沉沉截碧江,風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尺,放過蛟龍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張元輩也。」速召見,以禮接之。 四六 詠雪佳句:繆雪莊云:「卷簾半樹帶花落,吹燭一窗如月明。」章智千云:「伏枕旅人驚看月,掃階童子學為山。」陳明卿云:「填平世上嵌崎路,冷到人間富貴家。」曾昔人所未有。 四七 游山詩貴寫得出。陶庭珍《盤豆驛》云:「叢山如破衣,人似虱緣縫。盤旋一線中,欲速不得縱。」沈石田《天平山》云:「登臨風扶身,談笑云入口。直上忽左旋,方塞複旁剖。」洪稚存《林屋洞》云:「盤渦既深入,覆釜不獲仰。微白怵來蹤,捫黑撼虛象。憑湍同矢注,轉徑識蛇枉。不惜口耳濡,驚此腹背響。」梅岑《極樂峰》云:「碎石隨足動,危徑不容步。支筇愁孤撐,捫葛等懸度。欲止勢難留,將前意終怖。」萬柘坡《盤山》云:「青山喜客來,馬首相拱揖。中峰極雲深,旁嶺儼魚立。行人踏樹梢,飛鳥觸屐齒。後來用尾銜,先到試足揣。」宗介帆《磨盤山》云:「分明尋丈恰隔里,指點平夷偏落陡。東西俄轉望若失,呼應已逼待還久。中央簇簇攢牛宮,四角層層布魚笱。更疑去路即來處,幾訝迷途欲退走。入世敢雲肱折三,立峰頓覺腸回九。」沈樹本《磨盤山》云:「回顧不見入山處,此身已在盤中住。百千旋折眼生花,三五回環神失據。才思左往複右行,正欲仰登先俯注。坡平幸獲尋丈寬,徑仄只留分寸度。鞭絲帽影蟻懸窗,馬足車輪蛇繞樹。乍陰乍陽日向背,在前在後風來去。山遠不逾三十里,山高不越萬餘步。從卯到酉歷未窮,自壯至老陟猶誤。」 四八 餘常勸作詩者,莫輕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舉鼎,有絕臏之患故也。七古中,長短句尤不可輕作。何也古樂府音節無定而恰有定,恐康昆崙彈琴,三分琵琶,七分箏弦,全無琴韻故也。初學詩,當先學古風,次學近體,則其勢易。倘先學近體,再學古風,則其勢難。猶之學字者,先學楷書,後學行草,亦是一定之法。杭堇浦先生教人多作五排,曰:「五排要對仗,不得不用心思。要典雅,不得不觀書史。但專作五言八韻之賦得體,則終身無進境矣。」 四九 湯擴祖《春雨》云:「一夜聲喧客夢搖,春風送雨夜瀟瀟。不知新水添多少,漁艇都撐進板橋。」莊廷延《聽雨》云:「梅花風裏雨霏霏,人臥空堂靜掩扉。一夜滄浪亭畔水,料應陡沒釣魚磯。」二詩相似,均有天趣。 五O 有中丞某,自稱平生不好名。餘戲之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好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大聖人尚且重名如此!後世人不好名而別有所好,則鄙夫事君,無所不至矣。」屈悔翁云:「才子多貪色,神仙不好名!」不如司空表聖曰:「名能不朽輕仙骨,理到忘機近佛心。」高東井《贈方子云》曰:「從來貧士貪留客,未有庸人解好名。」 五一 王次回詩,往往入人心脾。餘年衰無子,賓朋來者,動以此事相詢,貌為關切。餘深厭之,有詩云:「厭聽人詢得子無,些些小事不關渠。逍遙公有兒孫累,未必雲煙得自如。」後見次回句云:「最是厭人當面問:鳳凰何日卻將雛」餘評女以膚如凝脂為主。次回亦有句曰:「從來國色玉光寒,晝視常疑月下看。」 五二 《愛日齋叢談》云:「《琵琶記》為明初王四棄妻而作。太祖惡之,謫戍海外;致伯喈賢者,蒙此惡聲。」不知南宋時,有詩刺高宗云:「陌頭盲女無愁恨,猶抱琵琶說趙家。」放翁亦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沿村聽唱蔡中郎。」似乎《琵琶記》宋時已作。 五三 厲太鴻《宋詩紀事》,採取最博。余閱《j匕盟會編》,為補所未採者,如:徽宗在五國城詩曰:「噬臍有愧平燕日,嘗膽無忘在莒時。」李若水曰;「五鼓可回千里夢,一官妨盡百年身。」宇文虛中云:「傳聞已築西河館,自許能肥北地羊。」皆佳句也。金主亮中秋無月詞云:「(惟恨劍鋒不快,一一揮斷紫雲根,要見嫦娥體態。」亦頗豪氣逼人。 五四 作詩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賀熊滌齋重赴瓊林》云:「昔著官袍誇美秀,今披鶴氅見精神。」餘曰:「熊公美秀時,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瓊林不披鶴氅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筆,然不能再構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餘唯唯。遲半月,成七絕句,心余以為佳。餘乃出簏中廢紙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嘆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詩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勝五六次之稿也。」餘因有句云:「事從知悔方徵學,詩到能遲轉是才。」 五五 黃莘田《重赴鹿鳴》云:「得染新香本舊栽,桂花重為故人開。月宮不是玄都觀,也學劉郎去又來。」「雲階月地事如何誰共《霓裳》詠大羅未免被他猿鶴怨,小山連日有笙歌。」 五六 《全唐詩》凡和尚、道士、仙人,都無好詩;不如才鬼、山魈,卻有佳句。 五七 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於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婉轉,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雲,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數首為比例。厲《哭月上》云:「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三徑春風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複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去後月如煙。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蚶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薰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廖古檀《悼亡》云:「合歡花瓣委輕塵,風雨邊城不見春。若憶小窗扶病起,脂殘粉褪寫遺真。」商寶意《哭環娘》云:「待年略住娉婷市,卻聘曾嫌富貴家。」「還餘清淨三生體,欠汝滂沱淚數行。」寶山黃燮鼎《悼亡》云:「無多奠酒諳卿量,未就埋香諒我貧。」皆言情絕調。 五八 堇浦先生詩,以《嶺南集》為生平極盛之作。《題陳元孝遺像》云:「南村晉處士,汐社宋遺民。湖海歸來客,乾坤定後身。竹堂吟暮雨,山鬼哭蕭晨。莫向崖門去,霜風正撲人。」「秋井苔花漬,荒廬蜃氣蒸。飛潛兩難問,憂患況相仍。拄策非關老,裁衣只學僧。淒涼懷古意,豈是屈、梁能」「巢覆仍完卵,皇天本至公。《蓼莪》篇久廢,薇蕨採應空。劫已歸龍漢,家猶祭鬼雄。等身遺著在,泉下告而翁。」「袁粲能無傳嵇康亦有兒。古人誰汝匹信史豈吾欺!寂寞徒看畫,蒼涼只益詩。懷賢兼論世,淒絕卷還時。」此種詩,悲涼雄壯,恐又非樊榭、寶意所能矣。 五九 金陵何南園、陳古漁俱能詩而貧,餘不能資助,嘗誦唐人句云:「相知惟我獨,無補與人同。」又《自訟》云:「蘭草同心多半弱,海棠自恨不能香。」 六O 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後人乎故餘有句云:「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 六一 勸人知足者,杭州汪積山先生有句云:「盈虛物理都如許,那有東餐宿又西尸楚中戴喻讓孝廉有句云:「天地猶憾堯舜病,人生何必為其盡」二意相同,而俱足以醒世。戴屢赴禮闈,不第,歸顏其室曰「佳士軒」。人間:「君自命為佳士乎」曰:「非也。『佳』字不成『進』字,為欠一『走』耳。」 六二 本朝高文良公,詩為勛業所掩;不知一代作手,直駕新城而上。如:《值夜》云:「一驀新寒雨後生,宮槐黃葉下童城。意中故國偏無夢,風裏銀河似有聲。萬馬夜嘶秋待獵,一封宵奏遠論兵。杞人孤坐聽殘角,落月光中太白明。」其他佳句,雄壯則:「宴罷白沉乾帳月,獵回紅上六街燈。」「自在騎牛今豎子,苦辛逐鹿昔英雄。」奇警則:「風鐸閒同山魅語,鬼燈紅出寺門游。」「萬點城烏驚曙鼓,一壚村酒閃風燈。」綿麗則:「白蕷風細魚苗長,紅杏花深燕子低。」「老樹無花三月半,舊游如夢六年餘。」委婉則:「白月無聲秋漏永,紅燈有影夜樓深。」「天涯日日思歸日,覺有歸期日倍長。」淡宕則:「長河暫伏潛仍出,高嶺遙看到恰平。」「才穿雲過捫衣潤,欲覓詩行任馬遲。」至於「東南生意偕誰計數仰江雲掉白頭」,則又大臣報國憂民,深情若揭矣。本朝賞花翎、黃馬褂,最難著筆。公詩云:「冠飄孔翠天風細,衣染鵝黃禦氣濃。」莊雅獨絕。 六三 望海詩:朱草衣云:「地影全無著,天形轉不高。」沈子大云:「天水無邊孤月在,魚龍欲起大風生。」王次岳云:「曉傳鼉吼占風起,夕閃魚睛訝日生。」江舟次云:「萬里全憑針作路,六時只見浪搖天。」 六四 詩文之道,全關天分。聰穎之人,一指便悟。霞裳初見余時,呈詩十餘首。餘不忍拂其意,盡粘壁上;渠亦色喜。遂同游天台,一路唱和,恰無一言及其前所呈詩也。往反兩月,霞裳歸家,急奔園中,取壁上詩,撕毀摧燒之,對余大笑。餘亦戲作桓宣武語,曰:「可兒!可兒!」 六五 蘇州汪端揆秀才,與婢小珠有情。詠《秋海棠》云:「海棠花嫩不禁秋,小朵含煙月下愁。記得舊時庭院里,憑人看殺只垂頭。」 六六 陳魯齋太守夢人贈句云:「夢回碧落三千里,筆瀉銀河十二時。」醒後不解。後守端州,卒於亥年。「十二時」,亥也;碧落山,在端州。 六七 餘幼《詠懷》云;「每飯不忘惟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先師嘉其有志。中年見查他山贈田間先生云:「語雜詼諧皆典故,老傳著述豈初心」近見趙雲松《和錢嶼按:疑為「嶼」之誤。沙先生》云:「前程雲海雙蓬鬢,末路英雄一卷書。」皆同此意。 六八 洪素人樸性冷官京師,獨與陳梅岑最厚,督學楚中,寄詩云:「三十六湖湖水清,使君鑒此自分明。琉璃硯匣生花筆,詩為懷人倍有情。」洪在部時,某相國問:「汝向人說我剛愎自用。有之乎」曰:「然。」相國怒曰;「汝是我門生,乃滂我」洪謝曰:「老師只有一『愎』字,何曾有『剛』字門生因師生故,妄加一『剛』字耳!」 六九 尹氏昆季皆能詩,而推三郎兩峰為最。一日文端公退朝,召兩峰曰;「今日我憊矣。皇上命和{春雨》詩,我不及作,汝速擬一稿,我明早要帶去。」兩峰構成送上,公已酣寢。黎明公盛服將朝,諸公子侍立階下,兩峰懦懦,慮有嗔喝。忽見公向之拱手,曰:「拜服!拜服!不料汝詩大好。」回頭呼婢曰:「速煨我所吃蓮子,與三哥兒吃。」兩峰大喜過望。四公子樹齋笑曰;「我今日卻又得一詩題。」諸公子問何題。曰:「《見人吃蓮子有感》。」兩峰名慶玉。 七0 如皋布衣江幹,字黃竹,貌陋家寒。詠《疲驢》云:「落葉踏不碎,四蹄今可知。」詠《巢》云:「草窮一生力,風碎五更心。圓影月中墮,凍痕霜外深。」《登大觀台》云:「殘夜海明知月上,隔江風遠送鐘來。」又:「飄零何地托孤蹤古佛門空或見容。」俱有孟郊風味。 七一 余游天台諸寺,僧多撞鐘鼓,請餘禮佛。餘不奈煩,書扇示之云:「逢僧我必揖,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揖僧僧現在。」王夢樓見之,笑曰:「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陳梅岑《贈朱竹君》云:「游山靈運常攜客,闢佛昌黎也愛僧。」 七二 杭州應仔傳秀才《過弋陽》云:「沙清魚上晚,春冷燕來稀。」《郊外》云;「斷崖殘照晚將入,隔岸野風波欲秋。」 七三 餘赴廣東,過鳩江,適梅岑官其地。與之別,揚帆二十里矣;梅岑遣人追送肴燕,剪江而至。餘詩謝云;「遠記荒江酒一尊,一帆穿破水雲奔。蛟龍知是先生饌,白浪如山不敢吞。」霞裳亦謝云:「羹調金屋裡,香入浪花中。」 七四 唐荊川云;「詩文帶富貴氣者,便不佳。」餘道不然。金檜門總憲《郊西柳枝》云:「西直門邊柳萬枝,含煙帶露拂旌旗。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別不曾知。」程午橋太史《菊屏》云:「低枝芬馥當書幌,細蕊離披近筆床。六曲屏風花萬疊,人間何處五更霜」兩絕句俱富貴,何嘗不佳又記宋人富貴詩曰:「踏青駙馬未還家,公主傳宣賜早茶。十二闌幹春似海,隔窗閒殺碧桃花。」「畫燭燒闌暖複迷,殿帷深鎖下銀泥。開門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千官已醉猶教坐,百戲皆呈未放休。共看拜恩侵曉出,金吾不敢問來由。」 七五 趙雲松觀察謂餘曰:「我本欲占人間第一流,而無如總作第三人。」蓋雲松辛巳探花,而於詩只推服心餘與隨園故也。雲松才氣,橫絕一代;獨王夢樓不以為然。嘗謂餘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餘、雲松詩,專顯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隨園能兼二義,故我獨頭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餘有愧其言。然吾鄉錢瑪沙前輩讀《甌北集》而奇賞之,寄以詩云:「忽墮文星下鬥台,聲華藉藉冠蓬萊。探花春看長安遍,投筆身從絕域回。風雅名誰爭後世乾坤我欲妒斯才。登壇老將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敵來。」 七六 常州楊青望《南澗晚歸》云:「嶽寺風聲起暮鐘,殘陽歸去興尤濃。停車欲認登臨處,忘卻西南第幾峰。」陳鬱庭《造假山》云:「歷盡嶙峋興愈濃,歸來猶自憶芙蓉。階前疊石·呼童問:認是曾游第幾峰」兩首相似,俱有「羚羊挂角」之意。 七七 癸未聖駕南巡。尹太保欲覓任書記者。莊念農太守薦其族弟忻。尹公甚重之。亡何試京兆,不第。趙雲松《送行》云:「科因一士關輕重,跡有群公問去留。」想見在都文名之盛。其子伯鴻,有父風;詠《簾鉤》云:「待引春雲入檻不高懸畫閣結青樓。心通恨隔玲瓏望,腕弱憐將窈窕收。多宛轉時能約束,未團圓處好勾留。漫言眼底除牽挂,放下依然萬縷愁。」 七八 郭秀才鏖《彭城中秋》云:「西風聯袂鹿城秋,舊侶偕行話舊游。羅襪雙鉤人半臂,夜深誰立板橋頭」詩非不幽艷,而覺有鬼氣。吳竹橋《法源寺》云:「街頭日仄漸風沙,步屎閒尋古寺花。一樹綠陰兩黃鳥,春深門巷是誰家」同一風調,恰是人間光景。 七九 名士氣習多傲兀,惟錫山之顧立方進士、嘉定之李書田孝廉,恂恂訥訥,慮以下人。顧《不雨嘆》云:「外河水淺今成溝,內河水涸今成丘。螺蚌紛紛雜瓦石,童稚踏歌橋下游。大船抽卻舵,小船沙上過。長年袖手篙師餓,估客篷窗三月坐。清晨婦子喜,濃雲在天雨至矣。雨不來,風颶颶,先訛作烏尾,後渙作魚鱗,六龍躍出光陸離。朝不雨,夕不雨,老農低頭淚如雨,浮雲閒閒自來去。安得儂家稻,多於原上草有雨固佳晴亦好。安得儂家田,生近滄海邊朝潮暮汐高於天。無水不可車,有稻不可割,路逢一士大笑樂:先世薄田今賣卻。」李見贈云:「一百八十八徵士,只有先生最少年。風雅偏能兼樂壽,聰明直欲傲神仙。官如抱樸懷勾漏,人指棲霞作洞天。若使懸車須此歲,轉因簪笏誤林泉。」 八O 某畫《折蘭小照》,求題七古。餘曉之曰:「蘭為幽靜之花,七古乃沉雄之作:考鐘鼓以享幽人,與題不稱。若必以多為貴,則須知米豆干甑,不若明珠一粒也。刀槍雜弄,不如老僧之寸鐵殺人也。世充萬言,何如阮咸三語成王冠,周公使祝雍作祝詞曰:『達而勿多也。』此貴少之証也。若夫謝艾雖繁不可刪,王濟雖少不能益,則各極其妙,亦在相題行事耳。唐人句云:『藥靈丸不大,棋妙子無多。」或問:「如先生言,簡固佳乎」餘曰:「是又不可以有意為也。宋子京修《唐書》,有意為簡,遂硬割字句,幾於文理不通。顧寧人摘出數條。餘摘百十餘條,載《隨筆》中。」 八— 人言黃鶴樓無佳對;惟魯亮儕觀察一聯云「到來徑欲凌風去,吟罷還思借笛吹」差勝。魯星村云:「『凌風』二字,改『乘雲』二字,更佳。」 八二 文字之交,有無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謂緣耶乙酉秋試,四方之士,來修士相見禮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誤投刺於張秀才處。張大驚,次日來答。見其儀容秀整,遂招飲之。張贈詩云:「僦得瀕江小屋居,敢將蹤跡混樵漁平生不識金閨彥,剝啄無端到敝廬。」「籃輿款款赴清涼,夾路松花聞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見,飛來嵐翠滿衣裳。」折柬招邀酌舊醅,主人原是撥天才。兩江月旦歸名士,又報文星入座來。時梁階平先生適至。」「《霓裳》曲度廣寒宮,鑒檻銀燈照碧空。夜半酒闌星斗醉,天風吹墮小池中。」秀才名邦弼,蘇州人。 八三 河東君藏一唐鏡,背銘云:「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查他山《金陵雜詠》刺之云:「宗伯奩清世莫知,菱花初照月臨池。點妝巾帽俱新樣,不用喧傳鏡背詞。」 八四 詩以進一步為佳:杜門懸車,高尚也;而張寶臣《致仕》云:「門為看山寧用杜車還駕鹿不須懸。」別離,苦事也;而黃石牧《送別冊子》云;「一度送行傳一畫,人生那厭別離多。」《寄衣》,古曲也;而盛青嶁《出門》云:「檢點篋中裘葛具,早知別後寄衣難。」「打起黃鶯兒」,懼驚夢也;而朱受新《春鶯》云:「任爾樓頭啼曉雨,美人夢已到漁陽。」 八五 春學士台,常言其門人謝又紹侍郎乞病養母。人問:「何不奏終養而奏病耶」曰;「為人子,養可也;聞『終』字,便傷心耳。」其《憶母》詩云:「兒來前;自堯經今凡幾年兒可記:自堯經今凡幾帝兒時應對稍逡巡,母怒變色旋喝嗔。陳篋遜志學人責,稽古胡不如婦人籲嗟!母言在耳,兒顏猶訛,安得吾母常嗔兒常訛於今勸學無聞矣!」嗚呼!今上大夫溺於時文之學,談及史鑒,褒如充耳;讀先生詩,能無怍乎先生名道承,福建晉安人。 八六 解中發秀才,館尹文端公家。一日,鮑雅堂來訪,見十四公子慶保。問年幾何。曰;「十四歲。」鮑戲出對云:「十四世兄年十四。」解應聲曰:「三千弟子路三千。」杭州沈既堂在高相公署中,公出對云:「可能子面如吾面」沈應聲曰:「未必他心即我心。」 八七 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題詩云:「靈妃齊駕玉龍回,留得清陰滿綠苔。來歲春風一相待,囊琴便約懶仙來。」所云懶仙,不知何人。 八八 金姬小妹鳳齡,幼鬻吳門作婢,餘為贖歸;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勸留為篷室,鳳齡意亦欣然。餘自傷年老,不欲為枯楊之梯,因別嫁隋氏,為大妻所虐,雉經而亡。餘哭以詩。一時和者甚多。新安巴雋堂中翰云:「粉蛾貼幛塵沾幕,綽約佳人嗟命薄。惱鴉打鳳海難填,桃葉離根淚珠落。往事泥中善說詩,吳音嬌軟含春姿。因情割愛反成悔,締非其偶尤堪悲。駑材詎足親仙骨獅子何曾憐委發風傳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歡花不發。鋤蘭門內影伶俜,傷哉逝水難歸瓶!芳魂仍返倉山早,虛廊簌簌鳴幽纂。」楊蓉裳亦有《鳳齡曲》云:「汝南太史人中傑,文採風流世無敵。羊侃筵前舞袖圍,馬融帳外金釵列。我是彭宣到後庭,隔幃絲竹許同聽。酒酣棖觸平生事,向我低徊說風齡。鳳齡本是蘇台女,貧向豪家傍門戶。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來耐辛苦。攜出淤泥一瓣蓮,青衣乍脫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費初明十萬錢。關情三五韶年紀,逋發初齊試羅綺。碧玉嬌癡未有夫,桃根宛轉長依姊。愛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負永豐春。誰言絡秀堪同老願把西施別贈人。堂前文宴多賓從,隋郎風貌偏殊眾。照影人誇城北徐,嬉春女愛東牆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許將紅粉嫁書生。重重錦幔憑私語,叩叩香囊易定情。蘭期初七銀河度,啼痕滿面登車去。從此茫茫萬劫塵,回頭迷卻仙山路。銅街別館貯嬌姿,蹤跡難教大婦知。綃帳香濃檀枕暖,一絢絲絡幾多時。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驚破巫雲夢。浪說王家九錫文,短轅長柄成何用架上拋殘金縷衣,篋中奪去紫鸞篦。粉痕狼籍雲鬟卸,扶入車中不敢啼。檀郎隔絕無由見,秋雨秋風閉空院。九轉柔腸對暗燈,千行愁淚吟團扇。絕粒非關愛細腰,典衣何計度寒宵膚凝寒玉心還熱,口嚼紅霞怨不銷。忍苦含辛經半載,九死窮泉更何悔!只是難忘舊主恩,留將一線殘魂待。更念同根兩地分,蘭幃應亦痛離群。一朝惡夢花辭樹,百種癡情泥憶雲。誰知路比蓬山峻,更無青鳥通芳訊。繡幢頻迎那許還,黃柑遙贈知無分。二句用本事。絮果蘭因去住難,棄將弱息自摧殘。腰間三尺冰文練,百轉千回掩淚看。黃昏人靜重門閉,逡巡竟向南枝系。紅蠟才灰輾轉心,冰蠶永斷纏綿意。鬱鬱埋香土一抔,長幹西去板橋頭。空林鵑語三生恨,幽壙螢飛獨夜愁。浮花浪蕊消彈指,畢竟韶顏為誰死殺粉親書墮淚碑,燃脂好續傷心史。只悔當初作鴆媒,生將珠玉委蒿萊。縱教採盡中州鐵,鑄錯無成劇可哀。」洪稚存嫌蓉裳詩,多肉少骨。餘曰:「張燕公評許景先豐肌膩理,惜乏風骨;李華文詞綿麗,氣少雄傑。宋子景亦云:『恃華者質少,好麗者壯違。』人各有性之所近也。」蓉裳年十六,即來受業;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肅矣。與陳梅岑皆翰林才,而困於風塵俗吏,亦奇! 八九 斷句入耳,有終身不能忘者。言情,則周蘭坡《送別》云:「臨行一把相思淚,當作珍珠贈故人。」寫景,則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廣寒宮。」寄托,則朱贊皇《詠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感慨,則徐方虎《贈冒闢疆》云:「人逢滄海遺民少,語聽開元舊事多。」 九O 人必先有芬芳悱惻之懷,而後有沉鬱頓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於友朋、弟妹、夫妻、兒女間,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觀其冒不韙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頌孫宰,要鄭虔於泉路,招李白於匡山;此種風義,「可以興,可以觀」矣。後人無杜之性情,學杜之風格,抑末也1蔣心余讀陳梅岑詩,贈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繼袁夫子是陳君。」 九一 何義門曰:「馮定遠謂:『熟觀義山詩,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餘謂熟觀義山詩,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飾字句,無義山之高情遠識;即文從字順,猶有間也。」 九二 彭尺木進士,為大司馬芝亭先生之子。生長華腴,而湛深禪理;中年即茹素,與夫人別屋而居。每朔望,即相勖曰:「大家努力修行。」彼此一見而已。後閉關西湖,恰不廢吟詠。嘗作《錢塘旅舍雜句》云:「處士當年百不營,偏於梅鶴劇多情。梅枯鶴去人何在冷徹孤亭月四更。」「結趺終夕複終朝,眼底空華瞥地消。尚有閒情消不得,起尋松子當香燒。」酸蘊薄粥少人陪,雪霽南窗晝懶開。不是一枝梅破萼,阿誰與我報春回」《病起》云:「簾深蠅自進,花盡蝶無營。」皆見道之言,不著人間煙火。 九三 龍鐸,字震升,號雨樵,宛平己卯舉人。十二歲時,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賦瓜子皮。應聲曰:「玉芽已褪空餘殼,纖手初拋乍有聲。莫道東陵無托意,中間黑白盡分明。」朱嘆曰:「此子將來必以詩名。」《觀魚》云:「子不知魚樂,君其問水濱。」《題畫》云:「亂泉尋石竇,歸霧斷山腰。」《贈友》云:「篷轉三年雨,蘭言一夕秋。」皆少作也。後宰吳江。餘掃墓杭州,必過其署。美膳橫列,如入護世城中;豪氣飛騰,勝坐元龍床上;洵風塵中一奇士也。 九四 小伶鳳珠,善歌,能解人意。雨樵即席賦《浣溪沙》按:此調乃《減字木蘭花》。,以「鳳珠可兒」為韻。詞云:「彩雲麼夢,何處飛來紅玉鳳。笑倩人扶,一曲《梁州》一斛珠。眉歡目妥,教人坐立如何可偏解相思,學語雛鶯小意兒。」 九五 康熙間,汪東山先生繹,精星學。桐城吳貢生某以女命與算。汪云:「此一品夫人命也;但必須作妾。」吳愕然怒,以為輕己。汪曰;「我早知君之必怒也。然君不信我言,請待我某科中狀元時,君方信我。」及期,果中狀元。吳再問汪。汪曰:「勿急。待我再算郎君命中有一品者,而後許之。」半年後,走告吳曰:「桐城張相國之子名廷玉者,將來官一品。現在覓妾。君何不以女歸之」吳從之。遂生若靄、若澄,受兩重誥封。汪題其燈籠「候中狀元某」,人多笑之。在京師與方靈皋、蔣南沙、湯西崖齊名。三人皆疏放,而方獨迂謹,時相抵牾。堂上挂沈石田芭蕉一幅,所狎二美伶來,錯呼白菜;人因以「雙白菜」呼之。方大加規諫。先生厭之,乃署其門曰:「候中狀元汪,諭靈皋,免賜光。庶幾南蔣,或者西湯;晦明風雨時來往,又何妨雙雙白菜,終日到書堂。」先生自知不壽,《自贈》云:「生計未謀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又嘗望岱云:「閒雲莫戀山頭住,四海蒼生正望君。」 九六 錢塘令曹江廬明府,有子名一熊,乳名順生,聰穎異常,有李鄴侯、晏元獻之風。對客揮毫,賦《秋聲》云:「西風颯颯日相催,桐葉飄搖滿綠苔。最愛秋霜添逸韻,樹中傳出一聲來。」其時曹公方逐土娼。客問:「娼應逐否」笑曰:「好事者為之也。」客又問;「汝想作官否」曰:「要作,又不要作。」問:「何也」曰:「學而優則仕;學而不優則不仕。」問:「作官可要錢否」曰:「要錢,又不要錢。」問;「何也」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不取。」 九七 宋元俊作四川提督,有恩威,苗人畏而愛之。王師征金川,頗立功。以性剛犯上,被劾。臨訊時,苗民護從者千餘人,揮之不散。宋公怒,取其頭自杖四十,終不忍去。有參戎哈某,宋素輕之。哈畫牡丹花於扇。宋戲題曰:「已綰征西節,新吹幕府笳。如何貪富貴,又畫牡丹花」哈銜之刺骨,卒為所構。 九八 揚州洪錫豫,字建侯,年甫弱冠,姿貌如玉;生長於華腴之家,而性耽風雅,以詩書為鼓吹,與名流相過從。昔人稱謝覽芳蘭竟體:知其得於天者異矣。為餘梓尺牘六卷,寄詩請益。其《暮雨》云:「衰柳拂西風,蟲鳴亂葉中。片雲將暮雨,吹送小樓東。螢火生寒碧,簷花墜小紅。那堪終夜裡,蕭瑟傍梧桐。」《春日》云:「青蓑白袷了春耕,上塚人歸月二更。燈影半殘眠未穩,碧空吹落紙鳶聲。」意思蕭散,真清絕也。 九九 蘇州閨秀江銘玉,有《堂上視膳》詩云:「明知溫清時時缺,隱懼春秋漸漸高。」真能道人子之心。余讀之,為泣下。 一OO 如皋張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軒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於餘。餘適撰《詩話》,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荊溪》云:「離墨山前路,千林望鬱蒼。人煙聚茶市,沙鳥繞漁梁。白雨江聲急,孤舟水氣涼。今宵高枕夢,不減在瀟湘。」《不寢》云:「春更隱隱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斷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夜出南郊》云:「霜華散白滿長堤,堤柳蕭蕭帶月低。樹上凍鴉棲不定,屢驚人影過橋西。」《慕園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聲散作滿城霜。」《癸酉除夕》云:「要問春從何處到,開元寺裡一聲鐘。」皆可愛也。 一O一 仁和高氏女,與其鄰何某私通。女已許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誘何外出,而自懸於梁。何歸,見之大慟,即以其繩自縊。兩家父母惡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殮。邑宰唐公柘田,風雅士也,為捐貲買棺而雙瘞之;作四六判詞,哀其越禮之無知,取其從一之可憫。城中紳士,均為賦詩。余按此題著筆,褒貶兩難。獨女弟子孫雲鶴詩最佳。詞曰:「由來情種是情癡,匪石堅心兩不移。倘使化魚應比目,就令成樹也連枝。紅綃已結千秋恨,青史難教後代知。賴有神君解憐惜,為營鴛塚播風詩。」後四句,八面俱到,尤為得體。錢謝菁枚,璵沙方伯第五子也,亦有句云:「解識巫山雲雨意,始知唐勒是騷人。」亦佳。 一O二 近見作詩者,好作拗語以為古,好填浮詞以為富;孟子所謂「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來山中論詩,與餘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張芝亭之詩,曰:「《三百篇》專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則詩亦有淺深之別。性情薄者,詞深而轉淺;性情厚者,詞淺而轉深。」餘道:「學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論詩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論,即詩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誦芝亭《過望華亭》云:「昨夜望華亭,未睹九峰面。肩輿複匆匆,流光如掣電。當境不及探,過後心逾戀。」「九疊芙蓉萬壑深,登臨不到幾沉吟。何當直上東峰宿海月天風夜鼓琴。」又《江行》云:「犬吠人歸處,燈移岸轉時。」《端陽》云:「看人懸艾虎,到處戲龍舟。」《太白樓》云:「何時江上無明月,千古人間一謫仙。」《同人自齊山泛舟》云:「聊以公餘偕舊友,須知興到即新吾。」皆極淺語,而讀之有餘味。昔人稱陸遜意思深長,信然。芝亭字仲謨,名士範,陝西人,今觀察蕪湖。其長君汝驤亦能繼聲繼志。《題署中小園》云;「風吹花氣香歸硯,月過松心涼到書。」《將往邳州》云:「此去正過桃葉渡,歸來不負菊花期。」又,《華蓋寺》云:「曲徑松遮洞,岩深寺隱山。」皆清雅可傳。
《卷一五》 一 元相《連昌宮詞》:「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因《隋書·音樂志》:每歲正月十五日,「於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觀之」,謂之「場屋」故也。今誤稱場屋為試士之處。 二 今人動稱「勾欄」為教坊。《甘澤謠》辨云:「漢有顧成廟,設勾欄以扶老人。非教坊也。」教坊之稱,始於明皇,因女伎不可隸太常,故別立教坊。王建《宮詞》、李長吉《館娃歌》,俱用「勾欄」為宮禁華飾。自義山倡家詩有「簾輕幕重金勾欄」之詞,而「勾欄」遂混入妓家。 三 今人以荷包為荷囊,蓋取劉偉明詩曰「西清寓直荷為橐,左蜀宣風繡作衣」之句。按:紫荷者,以紫為夾囊,服外,加於左肩,是周公負成王之服,一名「契囊」,見張晏注《丙吉傳》。《宋書·禮志》:「朝服肩上有紫生夾囊,綴之朝服外,呼曰『紫荷』。以盛奏章。」是紫荷非今之荷包明矣。惟《三國志》云:「曹操好佩小輩囊。」似今之荷包。 四 柴欽之年少貌美,賦詩自誇云:「即今叔寶神清少,敢坐羊車有幾人」余按:《漢書》注:「羊車,定張車也。非羊所牽之車也。」然晉武帝在宮中乘羊車游,宮人以竹葉灑鹽以引羊。是牽車者羊也。猶之如淳注:「《楚歌》,《雞鳴歌》也;非楚人所歌也。」然高帝謂戚夫人曰:「若為吾楚歌,吾為若楚舞。」又明是楚人之歌。 五 《魏書·禮志》曰:「徒歌曰謠,徒吹曰和,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毛謂之樂。」然則素琴以示終,笙歌以告哀,不可謂之樂也。宋王黼傳遭欽聖之喪,猶召樂妓,舞而不歌,號曰「啞樂」。餘故題《息夫人廟》有「簫鼓還須啞樂迎」之句。 六 人疑東坡詩云「龍鐘三十九,勞生已強半」,三十九不得稱「龍鐘」。按:蘇鶚《演義》:「龍鐘,謂不昌熾、不翹舉之貌。」《廣韻》:「龍鐘,竹名。老人如竹搖曳,不能自持。」唐人《談錄》載:「裴晉公未第時,過洛中,有二老人言:『蔡州未平,須待此人為相。』僕聞,以告。公笑曰:『見我龍鐘,故相戲耳。」』王忠嗣以女嫁元載,歲久,見輕,游學於秦,為詩曰:「年來誰不厭龍鐘雖在侯門似不容。」二人皆於少年未第時,自言龍鐘。 七 張平子《歸田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蓋指二月也。小謝詩因之,故曰:「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今人刪去「猶」字,而竟以四月為「清和」。 八 今動以「苜宿」、「廣文」稱校官。余按非也。唐開元中,東宮官僚清淡,薛令之為左庶子,以詩自悼曰:「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上闌幹。」蓋是東宮詹事等官,非今之學博也。說見朱林洪《山家清供》。杜詩曰:「諸公袞袞登華省,廣文先生官獨冷。」按《唐書》:「明皇愛鄭虔之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為置廣文館,以虔為博士。虔聞命,不知廣文曹司何在,訴之宰相。宰相曰;『上增國學,置廣文館以居賢者。令後世言廣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始就職。」是「廣文」者,乃明皇為虔特設之館,非今之學官也。 九 今人動以「金馬玉堂」稱翰林。余按:宋玉《風賦》:「徜徉中庭,比上玉堂。」《古樂府》:「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泛稱富貴之家,非翰林也。漢武帝命文學之士,待詔金馬門。「金馬」二字,與文臣微有干涉。至於谷永對成帝曰:「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顏師古注:「玉堂,嬖幸之舍也。《三輔黃圖》曰:『未央宮有殿閣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是「玉堂」乃宮闈妃嬪之所,與翰林無干。宋太宗淳化中賜翰林「玉堂之署」四字,想從此遂專屬翰林耶 一O 今稱人還居曰「鶯遷」,本《詩經》「遷於喬木」之義。按《伐木》章:「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是「嚶」字不是「鶯」字。「嚶」乃鳥之鳴聲耳。「綿蠻黃鳥」,當是鶯,而又無「遷喬」字樣。然唐人有《鶯出穀》詩題,《盧正道碑》有「鴻漸於磐,鶯遷於木」之文:則以「嚶」為「鶯」,自唐已然。 十一 《生民》之詩曰:「誕彌厥月。」《毛箋》:「誕,大也。彌,終也。」此詩下有八「誕」字:「誕置之隘巷」,「誕置之平林」。朱子以「誕」字為發語詞。今以生日為誕日,可嗤也!餘又按:古人以宴享為禮,而以介壽為節文。故《詩》、《書》所稱,逐日可以為壽。今人以生日為禮,而以宴飲為節文,故介壽必生日。 一二 《珍珠船》言:「萱草,妓女也。人以比母,誤矣。」此說蓋本魏人吳普《本草》。按《毛詩》:「焉得萱草,言樹之背。」注云:「背,北堂也。」人蓋因「北堂」而傅會於母也。《風土記》云:「婦人有妊,佩萱則生男。故謂之宜男草。」《西溪叢語》言:「今人多用『北堂萱堂』於鰥居之人,以其花未嘗雙開故也。」似與比母之義尚遠。 一三 戴氏《鼠璞》云:「魯頌》所稱『泮宮』者,泮,魯水也,非學宮也。若以泮水為半水,則下文『泮林』,豈是半林乎況《魯頌·泮宮》詩,乃是僖公獻馘演武之所,非尚文之地。《王制》:『天子曰闢雍,諸侯曰泮宮。』是漢儒誤解《魯頌》,而至今因之。」 一四 杜詩有「起居八座太夫人」之句。今遂以八《人扛輿者為八座。按宋、齊所云「八座」者:五尚書、二僕射、一令。《唐六典》曰:「後漢以令、僕射、六曹尚書為八座。今以二丞相、六尚書為八座。唐不置令。」考《宋書》,《六典》之言,是「八座」者,八省之官;非八人舁之而行之謂也。南齊王融曰:「車前無八騶,何得稱丈夫」是則有類今所稱「八座」之說矣。 一五 「老泉」者,眉山蘇氏塋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號: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而今人多指為其父明允之稱;蓋誤於梅都官有老泉詩故也。 一六 今人稱伶人女妝者為「花旦」,誤也。黃雪槎《青樓集》曰:「凡妓以墨點面者號花旦。」蓋是女妓之名,非今之伶人也。《鹽鐵論》有「胡蟲奇妲」之語。方密之以「奇妲」為小旦。余按:《漢郊祀志》:「樂人有飾女妓者。」此乃今之小旦、花旦。「奇妲」二字,亦未必作小旦解。 一七 程綿莊云;「孔子廟有欞星門,其誤已久,不可不知。《詩經》小序云;『《絲衣》,繹賓尸也。』高子曰:『靈星之尸也。』漢高祖始令天下祀靈星。《後漢書》注云;『靈星,天田星也。欲祭天者,先祭靈星。《風俗通》:『縣令問主簿:「靈星在城東南,何法」曰:「惟靈星所以在東南者,亦不知也。」』《宋史·禮志》云:『仁宗天聖六年,築南郊壇,外地周以短垣,置靈星門。』夫以郊壇外垣為靈星門者,所以象天之體,用之於聖廟,蓋以尊天者尊聖也。其移用之始,始於宋。《景定建康志》、《金陵新志》並言:『聖廟立靈星門。』惟《元志》誤以『靈』作『欞』,後人承而用之,則不知義之所在矣。《晉史·天文志》云:『東方角二星為天關,其間天門也。』與《後漢書》注正相印証。俗儒解『欞星』,以為養先於教,猶知『欞』之為『靈』也。今竟解作疏通之義,則大謬矣1」餘戲題云:「繹祭靈星有樂章,故將聖廟比天閶。如何解作疏通義鑽入窗欞上講堂。」 —八 劉孝威《結客少年場》云:「少年李六郡。」李,使也。故《左氏》:「不使一介行李告於寡君。」杜注:「李,使人也。」凡言信者,亦使人也。《古樂府》:「有信數寄書,無信長相憶。」今誤以「行李」為作客之衣裝。 一九 今稱夫妻為「結髮」,女拜曰「斂衽」,皆誤也。按{李廣傳》:「廣自結發與匈奴戰。」蘇武詩:「結髮為夫妻。」泛稱自幼束發之意,非指稱結兩人之發也。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合其髻曰「結髮」,始於劉岳《書儀》。《戰國策》:「江乙謂安陵君曰:『國人見君,莫不斂衽而拜。」』《留侯世家》曰:「陛下南面稱霸,楚君必斂衽而朝。」皆指男子也。今稱女拜為「斂衽」,不知始於何時。 二O 今人稱詩題為「題目」。按:二字始見於《世說》:「山司徒前後選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皆如其言。」又:「時人欲題目高坐上人而未能。桓公曰;『精神淵箸。」是「題目」者,品題之意,非今之詩題、文題也。 二一 餘到南海,閱《粵嶠志》:「景炎二年,端宗航海,有香山人馬南寶獻粟助餉,拜工部侍郎。帝幸沙浦,與丞相陳宜中、少傅張世傑即主其家。居數日,廣州陷。南寶募鄉兵千人,扈送至香山島。元兵追至硐州,陳宜中走占城求救。帝崩。衛王咼立,走崖山,以曾子淵充山陵使,奉梓宮,殯於南寶家。宋亡,南寶泣不食。作詩曰:『目擊崖門天地改,寸心不與夜潮消。』又曰;『眾星耿耿滄波底,恨不同歸一少微。』後卒殉節。」其詩其事,正史不傳,故志之。 二二 李太守棠《喜晤故人》云:「問年人是舊,見面老驚新。」儲宗丞麟趾《落齒》云:「失輔悲新別,觀頤念舊勛。」 二三 江南俗例:登科報捷者,例用紅綾書喜帖。方近雯方伯家本寒素,舉京兆,報到,夫人倉猝無力買綾,不得已,截衫袖付之。家婢戲云:「留取一半,待明年中進士作賞。」先生聞之,在長安寄詩云:「朔風寒到柔荑手,憶殺麟衫兩袖紅。」次年,果宴瓊林。先生又寄詩云:「榜下憶來常欲泣,朝中說去半能知。」 二四 詩人能武藝,自命英雄,晚年有王處仲擊唾壺之意。許子遜《詠飛將》云:「垂老猶橫槊,窮愁未廢詩。薦章終日上,不到傅修期。」沈子大《詠懷》云:「落筆一身膽,結交寸心血。」薛生白《詠馬》云:「爾不嘶風吾老矣,可知俱享太平時。」 二五 西林相公勛業巍巍,而賦詩時有感慨。《石橋掃墓》云:「石橋西下白楊堆,宿草初從暖氣回。一陌紙錢三滴酒,幾家墳上子孫來」 二六 詩有無意相同者:蔡太夫人詠《蝶》云:「試向青陵台上望,可曾飛上別家枝」王次岳詠《蝶》云:「果是青陵舊魂魄,不應到處宿花房。」 二七 《封氏聞見錄》曰:「切字始於周頤。頤好為體語,因此切字,皆有紐:紐有平上去入之分。沈約遂因之,而撰《四聲譜》。」沈括、曾糙俱以切字始於西域佛家。漢人訓字,止曰讀如某字而已,無反切也。吳獬以為始於後魏校書令李啟撰《聲韻》十卷、夏侯詠撰《聲韻略》十二卷。李涪《刊誤》亦主其說。至於葉韻之說,古人所無。顧亭林以為始於顏師古、章懷太子二人。王伯厚以為始於隋陸法言撰《切韻》五卷。余按:漢末涿郡高誘解《淮南子》、《呂氏春秋》,有「急氣、緩氣、閉口、籠口」之法。蓋反切之學,實始於此。而孫叔然炎猶在其後。 二八 詩賦為文人興到之作,不可為典要。上林不產盧橘,而相如賦有之。甘泉不產玉樹,而揚雄賦有之。簡文《雁門太守行》而云「日逐康居與月氏」;蕭子暉《隴頭水》而云「北注黃河,東流白馬」:皆非題中所有之地。蘇武詩,有「俯看江漢流」之句。其時武在長安,安得有江漢《爾雅》:「山有穴為岫。」謝玄暉詩:「窗中列遠岫。」徐浩文:「孤岫龜形。」皆誤指為山巒。劉琨《答盧諶》詩:「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宣尼即孔丘也。謝眺《秋懷》詩:「雖好相如色,不同長卿慢。」長卿即相如也。康樂:「揚帆採石華,挂席拾海月。」「揚帆」即「挂席」也。孟浩然:「竹間殘照入,池上夕陽微。」「夕陽」即「殘照」也。使後人為之,必有「關門閉戶掩柴扉」之誚矣!杜少陵《寄賈司馬》詩:「諸生老伏虔。」東漢服虔並不老。所云伏虔者,伏生也;伏生不名虔。《示僚奴阿奴》云:「曾驚陶侃胡奴異。」胡奴,侃之子;非奴僕也。「不聞夏殷興,中自誅褒、妲。」褒、妲是殷周人,與夏無干。杜詩:「乘槎消息近,無處問張騫。」此即世俗所傳張騫乘槎事也。然宋之問詩云:「還將織女支機石,重訪成都賣卜人。),是明用《荊楚歲時記》織女教問嚴君平事。獨不知君平為王莽時人,張騫乃武帝時人:相去遠矣!汪韓門云:「《檀弓》:『齊莊公襲杞。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孟子》;『杞梁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左傳》但言杞妻辭齊侯之吊,而不言哭。《檀弓》、《孟子》雖言哭,未言崩城事也。《說苑·立節篇》云;『其妻聞夫亡而哭,城為之弛。』《列女傳》云:『枕其夫之尸於城下,哭十日而城崩。』亦未言長城也。長城築於齊威王時,去莊公百有餘年;而齊之長城,又非秦始皇所築長城。唐釋貫休乃為詩曰:『秦人築土一萬里,杞梁貞婦啼嗚嗚。』則竟以杞梁為秦時築長城之人,而其妻所哭崩,乃即秦之長城矣。」俗傳梁灝八十登科,有「龍頭屬老成」七言詩一首。《黃氏日抄》、《朝野雜記》俱駁正之,以為灝中狀元時,年才二十六耳。余按《宋史》灝本傳:雍熙二年舉進士,賜進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觀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餘年,而灝壽已九十二,則八十登科之說,未為無因。 二九 班史稱霍光不學無術,故不知伊尹放太甲之事。乃《西京雜記》載光《答孿生兄弟書》,先引殷王祖甲,再引許董公一產二女,楚唐勒一產二子,事甚博雅。《蜀志》:劉巴輕張飛云:「大丈夫何暇與兵子語」似飛椎魯無文。乃涪陵有飛所作《刁斗銘》,流江縣有飛所書題名石。前明張士環有詩云,「江上祠堂橫劍凋,人間刁鬥重銀鉤。」 三O 宋人多稱曾子固不能詩。乃《上元祥符寺宴集》云:「紅雲燈火浮滄海,碧水瑤台浸遠空。」又,《享祀軍山廟歌》:「土膏起兮,流泉駛兮。」凡二百餘言,俱不減作者。 三一 或問唐沈佳期詩云:「不如黃雀語,能免冶長災。」余按皇侃《論語義疏》云:「冶長從衛還魯,見老嫗當道哭,問:『何為哭』云;『兒出未歸。』冶長曰:『頃聞烏相呼,往某村食肉:得毋兒已死耶』嫗往視,得兒尸,告村官。官曰:『冶長不殺人,何由知兒尸』遂囚冶長。且曰;『汝言能通鳥言,試果驗,裁放汝。』冶長在獄六十日,聞雀鳴而大笑。獄主問何笑。冶長曰:『雀鳴嘖嘖啃啃:白蓮水邊,有車翻黍粟;牡牛折角,收斂不盡。相呼往啄。』獄主往視,果然。乃白村官而釋之。」餘愛雀言音節天然,有類古樂府。 三二 蕭子榮《日出東南隅》云:「三五前年暮,四五今年朝。」梁元帝《法寶聯璧序》云:「相兼二八,將兼四七。」此等算博士語,最為可笑。其濫觴蓋起於東漢《唐君頌》,曰:「五六六七,訓道若神。」用曾點「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也。棠邑《費鳳碑》曰:「菲五五。」言居喪菲食二十五月也。皆割裂太過,不成文理。 三三 或問:「梅定九先生詩云;『乾道炎三伏,坤靈樂四游。』作何解」余按《史記》秦德公二年「初伏」注:「三伏始於秦,周無伏也。』』劉熙《釋名》云:「金氣伏藏也。故三伏皆庚。」王大可云:「三伏者,庚金伏於夏火之下。金畏火,故曰伏。」惟「四游」不得其解。後見《尚書·考靈曜》曰:「地體雖靜,而終日旋轉,如人坐舟中,舟自行動,人不能知。春星西游,夏星北游,秋星東游,冬星南游。一年之中,地有四游。」此定九先生之所本也。 三四 毛西河以詩賦為試帖。按唐「明經」;先帖文,然後試帖經之法,以所習經,帖其兩端,中留一行試之,非指詩賦也。然「明經」亦有試詩者:王貞白有《帖經日試宮中瑞蓮詩》。 三五 今舉子於場前揣主司所命題,而預作之,號曰「擬題」。按:宋何承天私造《鐃歌》十五篇,不沿舊曲,而以己意詠之,號曰「擬題」,此二字之始。今遂以為士子揣摩之稱。 三六 俗傳黃崇嘏為女狀元。按《十國春秋》:「崇嘏好男裝,以失火系獄,邛州刺史周庠愛其豐採,欲妻以女。乃獻詩云:『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庠驚召問,乃黃使君女也。幼失父母,與老嫗同居。命攝司戶參軍,已而乞罷歸,不知所終。」今世俗訛稱女狀元者,以其獻詩時,自稱「鄉貢進士」故也。嚴冬友曰:「徐文長《四聲猿》劇,末一折為《女狀元》,即崇嘏事。此俗稱所始。」 三七 孔毅夫《雜說》稱退之晚年服金石藥致死。引香山詩「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為証。呂汲公辯之云:「衛中立字退之,餌金石,求不死反死。中立與香山交好,非韓退之也。韓公之痛詆金石,已見李虛中諸人墓志矣:豈有身反服之之理」 三八 近人新婚,賀者作催妝詩,其風頗古。按:《毛詩》「間關車之牽兮」一章,申豐曰:「宣王中興,士得行親迎之禮,其友賀之而作是詩。」北齊婚禮,設青廬,夫家領百餘人,挾車子,呼新婦,催出來。唐因之有催妝詩。中宗守歲,以皇后乳媼配竇從一,誦《卻扇詩》數首。天祜中,南平王鐘女適江夏杜洪子,時已昏暝,令人走乞《障車文》於湯簧。簧命小吏四人執紙,倚馬而成:即催妝也。《芥隱筆記》、《輟耕錄》俱云:今新婦至門,則傳席以入,弗令履地。唐人已然。白樂天《春深娶婦》詩云:「青衣捧氈褥,錦繡一條斜。」兩新人宅堂參拜,謂之拜堂。唐人王建《失釵怨》:「雙杯行酒六親喜,我家新婦宜拜堂。」 三九 詩能令人笑者必佳。雲松《詠眼鏡》云:「長繩雙目系,橫橋一鼻跨。」古漁《客邸》云:「近來翻厭夢,夜夜到家鄉。」張文端公云:「姑作欺人語,報國在文章。」尹似村《詠貧》云:「笥能有幾衣頻典,錢值無多畫幸存。」劉春池《立春》云:「門前久已無車馬,尚有人來送土牛。」古漁《哭陳楚筠》云:「才可閉門身便死,書生強健要飢寒。」蔣心余詠《京師雞毛炕》云:「天明出街寒蟲號,自恨不如雞有毛。」香亭和餘詠《帳》云:「垂處便宜人語細。」餘乍讀便笑。香亭問故。餘曰:「縱粗豪客,斷無在帳中喊叫之理。」又詠《杖》曰:「隔戶聲先步履來。」皆真得妙。 四O 曹震亭與史梧岡潛心仙佛,好為幽冷之詩。曹云:「肅肅秋乾風,蕭曠野無已。橋孤朽柱搖,落日動野水。」史云:「一峰兩峰陰,三更五更雨。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皆陰氣襲人。曹又有句云:「秋陰連朔望,黯黯白雲平。似聽前村里,呼雞有婦聲。」此首便冷而不陰。 四一 詩有聽來甚雅,恰行不得者。金壽門云:「消受白蓮花世界,風來四面臥中央。」詩佳矣,果有其人,必患痃瘧。雪庵僧云:「半生客裏無窮恨,告訴梅花說到明。」詩佳矣,果有其事,必染寒疾。 四二 今人稱曲之高者,曰「郢曲」,此誤也。宋玉曰:「客有歌於郢中者。」則歌者非郢人也。又曰;「《下里巴人》,國中屬和者數千人。《陽春白雪》,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則和者不過數人。」是郢之人能和下曲,而不能和妙曲也。以其所不能者名其俗,不亦訛乎 四三 《毛詩》:「流離之子。」《鄭箋》;「流離,鳥名。」今訛以為離散之詞。猶之「狼狽」,獸名也;今訛以為困頓之詞。「瑣尾」二字,《箋》:「美好也。」今亦訛為瑣碎之詞。 四四 謝位聯《賀進士》云:「赴宴瓊林早,題名雁塔高。」餘有舊拓《雁塔題名記》十餘張,皆縉紳大夫、僧流羽士之名,非止新進士也。唐進士於曲江宴賞之餘,多有各題名姓者。今人遂以「雁塔題名」為稱賀進士之言。 四五 世傳蘇小妹之說,按《墨莊漫錄》云:「延安夫人蘇氏,有詞行世,或以為東坡女弟適柳子玉者所作。」《菊坡叢話》云:「老蘇之女幼而好學,嫁其母兄程潛之子之才。先生作詩曰:『汝母之兄汝伯舅,求以厥子來結姻。鄉人婚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云。」考二書所言,東坡止有二妹;一適柳,一適程也。今俗傳為秦少游之妻,誤矣!或云:「今所傳蘇小妹之詩句對語,見宋林坤《誠齋雜記》,原屬不根之論。猶之世傳甘羅為秦相。」按《國策》:「甘羅年十二,為少庶子,請張卿相燕。又事呂不韋,以說趙功,封上卿。」並無為秦相之說。然《儀禮疏》亦云;「甘羅十二相秦。」則以訛傳訛久矣。 四六 張翰詩;「黃花若散金。」菜花也。通首皆言春景,宋真宗出此題,舉子誤以為菊,乃被放黜。 四七 外祖章師鹿詩云:「高足多金紫,先生已白頭。」人間「高足」出處。按《世說新語》:「鄭康成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言融不能親教,使高弟子傳授之耳。然顏師古注《高祖本紀》云:「凡乘傳者,四馬高足為置傳,四馬中足為驛傳,四馬下足為乘傳。」是「高足」二字,在漢時以之名馬;而《世說》竟以之稱弟子,何也師鹿先生年八十四,猶冒雨著屐,赴康熙庚子鄉試。使遇今上,必受殊恩無疑也。《與及門游西湖》云:「師弟同游興不孤,呼僮挈植更提壺。分明柳暗花明處,年少叢中一老夫。」 四八 今人稱女子加笄為「上頭」。按《南史·孝義傳》:「華寶八歲,父成往長安,臨別曰:『須我還,為汝上頭。』長安陷,父不歸。寶年至七十,猶不冠。」是「上頭」者,男子之事。今專稱女子,心頗疑之。讀《晉樂府》云;「窈窕上頭歡,那得及破瓜」則主女說亦可。 四九 唐耿緯《長門怨》云:「聞道昭陽宴。」楊衡云:「望斷昭陽信不來。」劉嬡云:「愁心和雨到昭陽。」按:昭陽為成帝時趙氏姊妹所居,與武帝之陳後長門無涉。 五O 章槐墅觀察曰:「泰山從古迄今,皆言自中幹發脈。聖祖遣人從長白山,蹤至旅順山口,龍脈入海,從諸島直接登州,起福山而達泰山,鑿鑿可據。」餘雖未至旅順福山,然山左往來,不惟岱岳位震而兌,即觀汶、泗二水源流,亦皆自東而西:則泰山不從中幹發脈,又一確証也。因紀以詩云:「兩條汶、泗朝西去,一座泰山渡海來。笑殺古今談地脈,分明是夢未曾猜。」 五一 《樂府》云:「五馬立躊躕。」香山詩云:「五匹鳴珂馬,雙輪畫戟車。」注;「五馬者,不一其說。按《漢官儀》:四馬載車,惟太守出,則增一馬:故稱太守曰五馬。」此一說也。程氏《演繁露》以為始於《毛詩》;「良馬五之。」亦一說也。《南史·柳元笑傳》:「兄弟五人,同為太守,各乘一馬出入;時人榮之,號柳氏門庭,五馬委蛇。」則又一說矣。 五二 《古樂府》:「十五府小史,三十侍中郎。」似令史之年輕者名小史,即今之小書辦也。張翰有《周小史詩》,曰:「翩翩周生,婉孌幼童。年甫十五,如日在東。」謝惠連有《贈小史杜德靈》詩,似乎褻狎。然吳祜舉孝廉,乃越道,共雍丘小史黃真歡語移時,人以為榮。則小史又以人重矣。高俅為東坡小史,後見蘇氏子孫執禮猶恭。 五三 唐人爭取新進士衣裳以為吉利。張文昌詩曰:「歸去惟將新誥命,後來爭取舊衣裳。」唐宣宗自稱「鄉貢進士李道隆」。進士之榮,至於天子慕之。宋時尤重出身;無出身者,不得入相。故欲相此人,必先賜同進士出身,而後許其入相。其重如此。然亦有時而賤。李贊皇不中進士,故不喜科目,曰;「好騾馬不入行。」金衛紹王喜吏員,不喜進士,曰;「高廷玉人才非不佳,可惜出身不正。」嫌其中進士故也。 五四 宋咸淳辛未,正言陳伯大議:考試士子,諸路運司牒州縣,先置士籍,編排保伍,取各人戶貫三代年甲,書明所習經書;年十五以上能文者,許其鄉之貢士結狀保送。一樣四本,分送縣、州、漕、部。臨唱名時,重行編排保伍,各人親書家狀,以驗筆跡。士人苦之,賦詩云:「劉整驚天動地來,襄陽城下哭聲哀。廟堂束手全無策,只把科場鬧秀才。」 五五 邵又房《贈友》云:「《廣陵散》里求知己,不特彈無聽亦無。」餘嘆其意包括甚廣。按《文苑英華》顧況序:彈琴者王女繼之,名「日宮」、「月宮」;有《歸雲引》、《華嶽引》諸曲,皆《廣陵散》之遺音。是叔夜所彈,未嘗絕也。《唐書·韓皋傳》,解《廣陵散》為嵇康思魏之意。因毋丘儉、諸葛誕俱起兵於廣陵,思興複魏室,而兵皆散亡,故曰從此絕矣。非專指琴也。 五六 或問:「楊升庵有句云:『一桶水傾如佛語,兩重紗夾起江波。』應作何解」余按:徐騎省不喜佛經,常云:「《楞嚴》、《法華》,不過以此一桶水,傾入彼一桶中。傾來倒去,還是此一桶水。識破毫無餘味。」此升庵所本也。方空紗用一層糊窗,原無波紋;夾以兩層,必有閃爍不定之波。恐升庵即事成詩,未必有本。餘亦有句云;「水痕瀉地方圓少,雪片經風厚薄多。」一用《世說》,一用《東坡志林》。 五七 熊蔗泉觀察《聽雪》云:「一夜朔風急,重衾尚覺寒。料應階下白,及早起來看。」童二樹《盼月》云:「佳絕娟娟月,秋窗逼曉開。臥看桐竹影,漸上臥床來。」兩首格調相同。商寶意《顧曲》云:「一曲明光三十段,自彈先要聽人彈。」趙雲松《論詩》云:「背人恰向菱花照,還把看人眼自看。」兩首用意相反。 五八 詩文自須學力,然用筆構思,全憑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論,不謀而合。李太白《懷素草書歌》云:「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公孫大娘渾脫舞」趙雲松《論詩》云:「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五九 士大夫熱中貪仕,原無足諱;而往往滿口說歸,竟成習氣,可厭!黃莘田詩云;「常參班裏說歸休,都作寒暄好話頭。恰似朱門歌舞地,屏風偏畫白蕷洲。」 六O 近人佳句,常摘錄之,以教子弟;過時一觀,亦有吹竹彈絲之樂。明知收拾不盡,然捃摭一二,亦聖人「舉爾所知」意也。毛琬云:「乍寒童子怯,將雨野人知。」童鈺云:「病聞新事少,老別故人難。」張節云;「行善最為樂,觀書動畜疑。」孔東堂云:「纖低時掠水,帆飽不依桅。」廖古檀云:「山風枯硯水,花雨慢琴弦。,』王卿華云:「斷香浮缺月,古佛守昏燈。」汪可舟云:「客久人多識,年高眾病歸。」吳飛池云:「涼風不管征衣薄,落日方知行路難。」李穆堂云:「雲在岫無爭出意,石當流有不平鳴。」何南園云:「閒愁早釋非關酒,舊學重溫為課孫。」楊次也云;「淺水戲魚如可拾,密林藏鳥只聞聲。」周青原云:「鳥自下山人自上,一齊穿破白雲過。」劉果云:「花間看竹嫌逢主,夢裏聞雞似到家。」章智千《送春》云:「青山駐景如留客,綠樹成陰已改妝。」姚念慈《哭孫虛船》云:「有淚直從知己落,無文可共別人論。」尹似村《送南園出京》云:「乍親豐採歸偏速,不慣風塵住自難。」袁蕙纓云:「功名何物催人老車馬無情送客多。」寶意《哭環娘》云:「乍分煙島情猶戀,略享春風死未甘。」香亭《渡淮》云:「田家飯麥風仍北,游女拖裙俗漸南。」春池《順風》云:「天上鳥爭帆影速,岸邊人恨馬行遲。」又有五七字單句亦妙者。魯星村之「老怕送春歸」,楊守知之「隨身只有影同來」,王家駿之「園不栽梅覺負春」,嘯村之「諱老偏逢人敘齒」,飛池之「孤鴻與客爭沙宿」:皆是也。 六一 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餘謂:人可以木,詩不可以木也。人學杜詩,不學其剛毅,而專學其木;則成不可雕之朽木矣。潘稼堂詩,不如黃唐堂:以一木而一靈也。余選錢文敏公詩甚少,家人誤抄十餘章。余讀之,生氣勃勃,悔知公未盡。居亡何,有人云:「此孫淵如詩也。」餘自喜老眼之未昏。 六二 余嘗極賞健庵甥詠《落花》云:「看他已逐東流去,卻又因風倒轉來。」或大不服,曰:「此孩童能說之話,公何以如此奇賞」餘曰:「子不見張燕公爭魏元忠事乎燕公已受二張囑托矣!因宋琚一言而止。一生名節,從此大定。在甥作詩時,未必果有此意;而讀詩者,不可不會心獨遠也。不然,《詩》稱『如切如磋』,與『貧而無諂』何幹《詩》稱『巧笑倩兮』,與『繪事後素』何干而聖人許子夏、子貢『可與言詩』:正謂此也。」 六三 高文良公巡撫江蘇,為制府某所凌,勢岌岌乎殆矣,而公聲色不動,詠《天平山》云;「倚天峭擘無塵玉,墮地孤留不動雲。」其時沈子大先生在幕府,和云:「白浪靜教翻石下,碧雲高不受風移。」 六四 闡乘上人《對月吊以中》云:「共玩君何往江頭獨愴神。難將一片月,分照九泉人。」餘在小市,買一古鏡,背有詩云:「寶匣初離水,寒光不染塵。光如一輪月,分照兩邊人。」毛西河詠《鏡》云:「與餘同下淚,惟有鏡中人。」三押「人」字,俱佳。 六五 高翰起司馬《路上喜晴》云:「聲傳乾鵲喜,步覺蹇驢輕。」喬慕韓《舟中》云:「雨聲篷皆重,鷗影浪頭輕。」 六六 有人過劉智廟,見壁上題云:「明時如此拔幽淪,薦禰須看士貢身。敢擬石渠容散木,竟教塵海作勞薪。變名梅尉非無地,捧檄毛生尚有親。異日《儒林》與《循吏》,一編位置聽他人。」詩尾署「竹初」二字。自命如此,可想見其不凡。 六七 王夢樓作雲南太守,有納樓夷民李鶴齡獻詩云:「玉堂老鳳留衣缽,滄海長虹卷釣絲。」夢樓喜,即用其二句為起句,續六句以贈別云:「舊事都隨雲變滅,新詩喜見錦紛披。殊方那易逢佳士,識面無如是別時。自負平生能說項,珊瑚幾失網中枝。」 六八 昌黎云;「橫空盤硬語。」硬語能佳,在古人亦少。只愛杜牧之云;「安得東召龍伯公,車干海水見底空。」又云:「鯨魚橫脊臥滄溟,海波分作兩處生。」宋人句云:「金翅動身摩日月,銀河翻浪洗乾坤。」本朝方問亭《卜魁雜詩》云:「龍來陰嶺作游戲,雷電光中舞雪花。」趙秋穀《秋雨》云;「油雲潑濃墨,天額持廣帕。風過日欲來,艱難走云罅。」《大雨》云:「日月皆歸海,蛟龍亂上天。」趙雲松《從李相國征台灣》云;「人膏作炬燃宵黑,魚眼如星射水紅。」趙魯瞻云:「江星動魚脊,山果落猿懷。」 六九 丙辰召試鴻詞,到丙申四十餘年矣。申笏山在都中,與錢籜石、曹地山小集,賦詩云:「尺五城南逐散仙,歡場一散似飛煙。多生那得離文字,後死何容卸仔肩醉後吟聲驚戶外,雨餘山色入窗前。百人尚有三人在,似得天憐亦自憐。」嗚呼!笏山歿又十餘年矣!今海內召試者,只餘與籜石二人尚在。而近聞其年過八十,亦已中風。然則「天憐自憐」,能無再三誦之乎 七O 周青原詠《楊妃》云:「彩輿花下祿兒狂,此說終疑是渺茫。惟小劉郎曾愛惜,坐懷親為畫眉長。」用史事,補前人未有。將錄寄秋帆中丞,鐫楊妃墓上。 七一 水仙花詩無佳者;惟楊次也先生七律,前半首云:「汀蘅洲草伴無多,以水為家奈冷何生意不須沾寸土,通詞直欲托微波。」余按:《焦氏易林》云:「鳧雁啞啞,以水為家。」楊暗用之,而使人不覺:可為用典者法。 七二 趙雲松太史入闈分校,作《雜詠》十餘章,足以解頤。《封門》云:「官封恰似懸符禁,人望居然入海深。」《聘牌》云:「金熔應識披沙苦,禮重真同納採虔。」《供給單》云:「日有雙雞公膳半,夜無鬥酒客談孤。」《分經》云:「多士未遑談虎.觀,考官恰似劃鴻溝。」《薦條》云;「品題未便無雙士,遇合先成得半功。佛海漸登超渡筏,神山猶怕引回風。」《落卷》云:「落花退筆全無艷,食葉春蠶尚有聲。沉命法嚴難自訴,返魂香到或重生。」《撥房》云:「未妨蜾蠃艱生子,笑比琵琶別過船。」 七三 餘自幼聞「月華」之說,終未見也。同年王大司農秋瑞,夢月華而生,故小字華官。後見平湖陸陸堂先生云:「康熙辛酉八月十四夜,曾見月當正午,輪之西南角,忽吐白光一道。已而紅黃紺碧,約有二十餘條,下垂至地。良久結輪三匝,見月不見天矣。」先生賦云:「今宵才見月華圓,織女張機也失妍。五色流蘇齊著地,三重輪廓欲彌天。」先生名奎勛,掌教桂林,作《禮經解義》,請序於金中丞。中丞命餘代作,先生誇不已。中丞以實告之。先生曰:「此古文老手,不似少年人所作也。」記先生有句云:「簷低絲網蛛常斷,沼淺蓮房子半空。」 先生祖名槁,字義山。當國初鼎革時,馬將軍兵破平湖,掠其父,將殺之。菜才九歲,伏草中,跳出,抱將軍膝求代。將軍愛其貌韶秀,取手扇示之曰:「兒能讀扇上詩,即赦汝父。」菜朗誦曰:「收兵四解降王縛,教子三登上將台。』此宋人贈曹武惠王詩也。將軍不殺人,即今之武惠王矣。」將軍大喜,抱懷中,闢珥曰;「汝能隨我去,為我子乎」曰:「將軍赦吾父,即吾父也。」遂哭別其父而行。將軍為之淚下。已而將軍身故,菜得脫歸。康熙己未,舉鴻博,入詞林。聖祖愛其才,一日七遷,從編修、贊善、庶子,授內閣學士。才一年,先生引疾歸。又十年,卒。自題華表云:「一日七遷千古少;周年致政寸心安。」有病不治,吟曰:「無藥能延炎帝壽,有人曾哭老聃來。」 七四 相傳「天開眼」,餘亦未之見也。平湖張教坡,曉步於庭,天無片雲;忽聞有聲割然,天開一縫:當中寬,兩頭狹,狀類大船。寬處有圓睛閃閃,光芒照耀,似電非電。眼旁碎芒,如人之有睫毛。良久乃閉。教坡賦詩曰:「霹靂年年響,何曾殛惡來今朝才省悟,天眼不輕開。」 七五 詩含兩層意,不求其佳而自佳。或詠《太行山》云:「但有路可上,再高人也行。」詠《燭》云:「只緣心尚在,不免淚長流。」詠《相見坡》云:「勸君行路存餘步,山水還留相見坡。」 七六 餘十二歲入學,廩生程鄢渠云:「渠甥吳冠山,名華孫,亦以髫年入學。今已賦鹿鳴,年才十五。」袖文一冊示餘。余讀之,望若天人。及餘登詞館,先生督學閩中,無由相見。五十午後,先生致仕在家,年八十矣。余游黃山,新安何素峰秀才招游仇樹汪園,離先生所居,僅十里餘,竟未走謁。別後,心恫恫如有所失。乃作詩寄之。先生見和云:「英才碩望是吾師,咫尺相逢願又違。自昔直廬欣識面,己未科,收掌試卷,公所相識。於今花徑少摳衣。屢想訪隨園未果。無人不挹神仙度,獨我偏教遇合稀。猶憶神交年尚幼,兩株弱柳共依依。」 七七 張儀封觀察謂餘曰:「李白《清平調》三章,非詠牡丹也。其時武惠妃薨,楊妃初寵,帝對花感舊,召李白賦詩。白知帝意,故有『巫山斷腸』、『雲想衣裳』之語;蓋正喻夾寫也。至於『名花傾國』,則指貴妃矣。」余按《唐書·李白傳》稱:「帝坐沉香亭,意有所感,乃召李白。」則觀察此說,未為無因。張名裕谷,字詒庭。 七八 曹子建《美女篇》押二「難」字。謝康樂《述祖德》詩押二「人」字。阮公《詠懷》,押二「歸」字。以故,杜甫《飲中八仙歌》、香山《渭村退居》、昌黎《寄孟郊》詩,皆沿襲之。 七九 田實發云:「我偶一展卷,頗似穿窬入金谷,珍寶林立,眩奪目精;時既無多,力複有限,不知當取何物,而雞聲已唱矣。」此語甚雋。魚門《曬書》詩云:「老饕對長筵,未啖空頤朵。」 八O 如皋布衣林鐵簫有「老至識秋心」五字,餘頗賞之。《與吳松崖看海棠》云:「萬朵仙雲輕欲滴,多情紅向白頭人。」松崖云:「嬌來渾欲睡,愁殺倚欄人。」兩押「人」字,俱妙。林名李,買得古鐵簫,能吹變徵之音,因字鐵簫,蓋取王子淵「願得謚為洞簫」之意云。 八— 乩仙詩,都無佳者;惟盱眙許家有仙降壇,詠《燕》云:「燕子銜泥認舊巢,飛來飛去暮連朝。哺兒不耐秋風老,回首空梁月正高。」讀者云:「詩雖佳,恐非吉兆。」果未十年,許零落殆盡。當許與仙倡和時,分詠「薛濤箋」,限「陵」字。諸客擱筆。仙云:「便宜節度高千里,錯過詩人杜少陵。」 八二 餘不解詞曲。蔣心餘強余觀所撰曲本,且曰:「先生只算小病一場,寵賜披覽。」餘不得已,為覽數闋。次日,心余來問:「其中可有得意語否」餘曰:「只愛二句,云:『任汝忒聰明,猜不出天情性。」』心余笑曰:「先生畢竟是詩人,非曲客也。」餘問何故。曰:「商寶意《聞雷》詩云:『造物豈憑翻覆手,窺天難用揣摹心。』此我十一個字之藍本也。」 八三 餘梓詩集十餘年矣,偶爾翻擷,誤字尚多;因記椒園先生詠《落葉》云:「看月可知遮漸少,校書真覺掃猶多。」 八四 王載揚接家信,知兩子孿生,喜賦詩以寄云:「可無致語來清照,會有明妝避伯喈。」用典切而雅。 八五 昆山城隍祠四宜軒有積土,道士將築亭其上。階石甫甕,雷擊之,三甕三擊;掘地,乃是黃子澄墓。邑志載:公被戮,其門下士拾骨葬此。錢溉亭進士詩云:「昔時誅戮無遺嬰,此日風雷護殘骨。」
《卷一六》 一 徐朗齋嵩曰:「有數人論詩,爭唐、宋為優劣者,幾至攘臂。乃授嵩以定其說。嵩乃仰天而嘆,良久不言。眾問何嘆。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則宋、元、明三朝詩,俱號稱唐詩,諸公何用爭哉須知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譬如金玉,出於今之土中,不可謂非寶也:敗石瓦礫,傳自洪荒,不可謂之寶也。』眾人聞之,乃閉口散。」餘謂詩稱唐,猶稱宋之斤、魯之削也,取其極工者而言;非謂宋外無斤、魯外無削也。朗齋,癸卯科為主考謝金圃所賞,已定元矣;因三場策不到而罷。謝刊其薦卷,流傳京師,故朗齋詠《唐寅畫像》云:「錦瑟華年廿五春,虎頭金粟是前身。虛名麗六流傳遍,下第江南第一人。」「麗六」者,其場中坐號也。次科亦即登第。 二 明季士大夫,學問空疏,見解迂淺,而好名特甚。今所傳三大案,惟「移宮」略有關系。然擁護天啟,童昏瞀亂,遂致亡國,殊覺無謂。楊慎《大禮》一議,本朝毛西河、程綿莊兩先生引經據古,駁之甚詳。「梃擊」一事,則漢、晉《五行志》中,此類狂人,不一而足。焉有一妄男子,白日持棍,便可打殺一太子之理蘄州顧黃公詩云:「天倫關至性,張桂未全非。」又曰:「深文論宮閫,習氣惱書生。」議論深得大體。黃公與杜茶村齊名;而今人知有茶村不知有黃公。因《白茅堂詩集》貪多,稍近於雜,閱者寥寥;然較《變雅堂集》,已高倍蓰矣。 黃蒙聖祖召見,寵問優渥,以老病乞歸;再舉鴻詞,亦不赴試:有楊鐵崖「白衣宣至白衣還」之風。《憶內》云:「靜夜停金剪,含情對玉缸。數聲風起處,花雨上紗窗。」《觀姬人睡》云:「玉腕明香簟,羅帷奈汝何不知夢何事,微笑啟腮窩。」風韻獨絕。余嘗見小兒睡中,往往啟顏而笑,訝其不知緣何事而喜。今讀先生詩,方知眼前事,總被才人說過也。 三 同年楊大琛太史,在部以聾告歸,專心攻詩,見示一冊。有句云:「金釧手搖春水影,玉樓簾卷賣花聲。」風致嫣然。惜未錄其全稿。今太史已亡,詩稿不知散落何處。太史字寶岩,蘇州人。 四 古人詩集之多,以香山、放翁為最。本朝則未有多如吾鄉吳慶伯先生者。所著古今體詩一百三十四卷,他文稱是,現藏吳氏瓶花齋。先生乳哺時,啞啞私語,皆建文遜國之事。年過十歲,方閉口不言。初為前朝馬文忠公世奇所知,晚為本朝李文襄公之芳所知。康熙戊午,薦鴻詞科,不遇而歸。少時,在陳公函暉家作詩會,以《芙蓉露下落》為題,操筆立就,贈陳云:「一輩少年爭跋扈,明公從此願躬耕。」陳大奇之。惜其集浩如煙海,不能細閱,欲梓而存之,非二干金不可。著述太多,轉自累也。 五 餘在廣東新會縣,見憨山大師塔院,聞其弟子道恆,為人作佛事,誦詩不誦經。和王修微女子《樂府》云:「剝去蓮房蓮子冷,一顆打過鴛鴦頸。鴛鴦頸是睡時交,一顆留待鴛鴦醒。」殊有古趣。圓寂後,顧赤方徵士哭之云;「已沉乾日磬,猶滿一床書。」 六 丹陽鮑氏女自稱聞一道人,遭難流離,嫁竟陵陸蓑云,年二十四而夭。詠{溪鐘》云:「溪外聲徐疾,心中意斷連。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頗近禪理。昔朱子在南安聞鐘聲,矍然曰:「便覺此心把握不住。」即此意也。 七 康熙時,吾鄉女子卞夢玨有句云:「夕陽交代笙歌月,曙色輕移燈火樓。」又曰:「花謝六橋春色暗,雨來三竺遠山無。」 八 吳文溥詠《月》云:「清暉半邊缺,似妾獨眠時。」顧赤方詠《月》云:「不分月宮人耐老,蛾眉一月一回新。」 九 國初說書人柳敬亭、歌者王紫稼,皆見名人歌詠。王以黯昧事,為李御史杖死,有燒琴煮鶴之慘。顧赤方哭之云:「昆山腔管三弦鼓,誰唱新翻《赤風兒》說著蘇州王紫稼,勾欄紅粉淚齊垂。」王送公卿出塞,必唱驪歌,聽者不忍即上馬去;故又云:「廣柳紛紛出盛京,一聲嗚咽最傷情。行人怕聽《陽關曲》,先拍冰輪上馬行。」悼王郎詩,只宜如此,便與題相稱。乃龔尚書竟用「墜樓」、「賦鵬」之典,擬人不倫,悖矣!御史名森先,字琳枝,性雖伉直,詩恰清婉。《過雲間亭》云:「空亭積水松陰亂,小閣張燈夜氣清。」卒以忤眾罷官。 一O 龔芝麓尚書失節本朝,又娶顧橫波夫人,物論輕之。顧黃公為昭雪云:「天壽還陵寢,龍輛葬大行。義聲歸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議千秋白,餘生七尺輕。當年溝瀆死,苦志竟誰明」「憐才到紅粉,此意不難知。禮法憎多口,君恩許畫眉。王戎終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瀟灑,迂儒莫浪訾。」文士筆墨,能為人補過飾非,往往如是。 一一 餘過於忠肅公墓,題詩甚多;惟山陽阮中翰紫坪五排最佳,警句云:「漢統愁中絕,周京喜再昌。股肱知己竭,日月得重光。天意還思禍,星躔又告祥。遁荒非太伯,守節異曹臧。未睹遺弓劍,先聞缺斧折。三章憑翕訾,一劍答忠良。象少祈連塚,歌憐石子岡。誰憐十世宥,難贖百夫防」 一二 庚午春,蘇州韓立方先生掌教鐘山,以其姑名韞玉者《寸草軒詩集》見示;慕廬宗伯之季女也。詩只十一首,而風秀可誦。《病中》云:「月落霜寒葉滿墀,臥痾正及晚秋時。風簷網結長垂幌,硯匣塵封久廢詩。瘦影怕從明鏡見,淚痕空有枕函知。何因乞得青囊術擬向{南華》叩靜師。」又有顧頡亭之妻黃汝蕙、字仙佩者,有《送春絕句》云;「九十春光暗裏催,花飛紅雨變芳埃。流鶯日日枝頭喚,底事東皇駕不回」「柳絮穿簾燕撲衣,林園紅瘦綠偏肥。可憐花底多情蝶,猶戀殘香繞樹飛。」 一三 萬華亭雲;「孔子『興於詩』三字,抉詩之精蘊。無論貞淫正變,讀之而令人不能興者,非佳詩也。」華亭,進士,名應馨。 一四 毗陵黃仲則有《歲暮懷人詩·懷隨園》云:「近來詞賦諧兼則,老去心情宦作家。建業、臨安通一水,年年來往看梅花。」 一五 「小姑嫁彭郎」,東坡諧語也。然坐實說,亦趣。胡書巢《過小姑山》云:「小姑眉黛映秋空,衫影靴紋碧一弓。不識彭郎緣底事,憑他拋擲浪花中。」 一六 義山譏漢文:召賈生「問鬼神」,「不問蒼生」。此言是也。然鬼神之禮不明,亦是蒼生之累。嗣後武帝巫蠱禍起,父子不保;其時無前席之間故耳。餘故反其意題云:「不問蒼生問鬼神,玉溪生笑漢文君。請看宣室無才子,巫蠱紛紛死萬人。」 一七 丁未八月,餘答客之便,見秦淮壁上題云;「一溪煙水露華凝,別院笙歌轉玉繩。為待夜涼新月上,曲欄深處撤銀燈。」飛盞香含豆蔻梢,冰桃雪藕綠荷包。榜人能唱湘江浪,畫槳臨風當板敲。」「早潮退後晚潮催,潮去潮來日幾回潮去不能將妾去,潮來可肯送郎來」三首深得《竹枝》風趣。尾署「翠雲道人」。訪之,乃織造成公之子嘯崖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與雪芹公子前後輝映。雪芹者,曹練亭織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 —八 吳門張瘦銅中翰,少與蔣心余齊名。蔣以排再勝,張以清峭勝;家數絕不相同,而二人相得。心餘贈云:「道人有鄰道不孤,友君無異黃友蘇。」其心折可想。《過比干墓》云:「只因血脈同先祖,真以心肝奉獨夫。,』《新豐》云:「運至能為天下養,時衰拼作一杯羹。」讀之,令人解頤。瘦銅自言,吟時刻苦,為鐘、譚家數所累。又工於詞,故詩境瑣碎,不入大家。然其新穎處,不可磨滅。詠《風箏美人》云:「只想為雲應怕雨,不教到地便升天。」《借書》云;「事無可奈仍歸趙,人恐相沿又發棠。」真巧絕也。至於「酒瓶在手六國印,花露上身一品衣」:則失之雕刻,無游行自在之意。 一九 近日十三省詩人佳句,餘多採錄《詩話》中。惟甘肅一省,路遠朋稀,無從搜輯。戊申春,忽江寧典史王柏崖光晟見訪,貽五律四首,一氣呵成,中無雜句。餘灑然異之,問所由來。云:「幼講詩於吳信辰進士。」吳詩奇警。詠《蠟梅》云:「陽春如開闢,盤古即梅花。牡丹僭稱王,富貴何足誇群芳訴天帝,鵝雁紛喧嘩。乃呼羅浮仙,冒雪詣殿衙。帝曰咨爾梅,首出冠群葩。白袷與絳襦,何以懲奇邪。梅花未及對,黃袍已身加。」《榆錢曲》云:「桃花笑老榆,汝是搖錢樹。不解濟王孫,飛來複飛去。」《午夢》云:「竹徑涼飆入,蕓窗午夢遲。偶然高枕處,便是到家時。」《木蘭女》云:「絕塞春深草不青,女郎經久戍龍庭。軍中萬馬如撾鼓,只當當窗促織聽。」或訾其存詩太多,乃答云:「詩自心源出,妍媸惑愛憎。譬如不才子,撾殺竟誰能」或訾其存詩太少,又答云:「詩似朱門宴,誰甘草具餐三幹隨趙勝,選俊一毛難。」吳名鎮,甘肅臨洮人。 唐高駢節度西川,又調廣陵。詠《風箏》云:「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移別調中。」吳官山左,又調楚江。《詠懷》云:「阿婆經歲撫嬰孩,飢飽寒暄總費猜。才識呱呱真痛癢,家人又報乳娘來。」兩意相同。余雅不喜陳元禮逼死楊妃。《過馬嵬》云:「將軍手把黃金鉞,不管三軍管六宮。」吳《過馬嵬》云:「桓桓枉說陳元禮,一矢何曾向祿山」亦兩意相同。吳又有《韓城行》云:「良人遠賈妾心哀,秋月春花眼倦開。忍死待郎三十載,歸鞍馱得小妻來。」詠《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烏江夜雨天涯滿,休向花前唱楚歌。」柏崖《送客》云:「握手才經歲,含情複送君。不堪秋色老,重使雁行分。岳麓山前月,崇台嶺外雲。都添孤客恨,回首念同群。」詩甚清老,不料衙宮中乃有此人。 二O 李義山詩云:「願得化為紅綬帶,許教雙風一齊銜。」黃甘泉秀才《途中》詩云:「惘惘行百里,多情毋乃太。安得籠鵝生,全家口中帶」風趣殊佳。甘泉名世塏,徽州人。 二一 廬江孫嘯壑工琴,有《琴餘集》。詠《薔薇》云:「半紅半白裊風條,雨後春光未寂寥。自笑看花人漸老,讓他一歲一回嬌。」《夜吟》云:「有燈相對好吟詩,准擬今宵睡更遲。不道興長油已沒,從今打點未幹時。」餘愛其結句,頗近禪悟,故錄之。又:「得意水流壑,無心雲出山。」亦佳。 二二 杭州秋闈榜發,仁、錢兩縣,往往中者五六十人。赴鹿鳴宴時,傾城士女,垂簾而觀,見美少年,則嘖嘖嘆羨。戊午科,年少尤多。有周孝廉名鼎者,年才三十,而滿面於慧。嘗謂餘曰;「人以赴鹿鳴為樂,我以赴鹿鳴為慘。」餘問:「何也」曰:「餘在路上揭簾坐,則兒童婦女攫啃曰:『大胡子,何必赴鹿鳴』餘下轎簾,則又簇簇然笑指曰:『此人不敢揭簾,定坐一白髮翁矣。』豈非教我進退兩難乎」徐朗齋有句云:「有酒休辭連夜飲,好花須及少年看。」真閱歷語。又句云:「幽榻琴書偏愛夜,異鄉風月不宜秋。」新涼半床月,殘醉一簾花。」皆可愛也。 二三 山左李呈樣少詹謫戍時,有李現田者贈云:「洗耳自同高士潔,披襟不讓大王雄。」及到遼東,押解者姓高名士潔。抵戍所,後至者為侍郎王舜,舜初名雄。歸後偶話其事。尤展成曰;「二句是餘戲作『浴乎沂,風乎舞雩』詩也。」 二四 膠州李世錫進士,字霞裳;詠《甘草》云;「歷事五朝長樂老,未曾獨將漢留侯。」借人詠藥,真甘草身份。又有人詠《菊枕》云:「野人枕此增顏色,似有床頭未盡金。」亦酷是菊枕。 二五 馮益都相國溥,訪高念東侍郎於松雲僧舍,竟日留連。高賦絕句云:「戶倚雙扉禪宇開,無人知是相公來。相看一笑忘塵市,風味依然兩秀才。」馮答曰:「隱幾僧寮戶不開,天親無著憶從來。而今相對渾忘卻,但識維摩是辯才。」相傳:公二十一歲,鄉舉報到,而公酣眠不醒;太夫人大驚,以水噗面,乃張目曰:「夢登泰山,雲氣擁身而行,至一殿上。碧霞元君迎之,置錦幔,張樂飲酒;未終,見海日如車輪,大驚而醒。」醒時猶帶酒氣。 二六 李杜字雲帆,山陰人,貧不能自存,流轉燕、趙、吳、楚間,依僧而居。年三十餘,卒於京師。性耽吟詠,嘗有「黃河水闊秋飛雁,銀漢風疏夜墮星」之句。友人某書之扇頭,過查樓。有江南顧姓者,見而愛之,詢姓名往訪,知其寒困,為贈金置裘而去:殊難得也。雲帆又有《題伍大夫廟》詩云:「入吳雖是成兄志,破楚終非望子心。」《客懷》云:「一江涼月呼同載,到處名山恨獨看。」皆有逸氣。 二七 元遺山惜義山詩無人箋注。漁洋先生亦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句。近時馮養吾太史注《玉溪集0Q斷定以為此悼亡之詩。「思華年」,原擬偕老也,「莊生曉夢」,用鼓盆事;「藍田日暖」,用吳宮事:皆指夫婦而言。曰「無端」、曰「不憶」者,雲從何得此佳婦。曰「惘然」者,早知好物不堅牢。《湘素雜記》以「錦瑟」為令狐家青衣者,非也。又注《漫成》五章,專為李衛公雪冤而作。「代北」二句,為石雄發。「韓公」、「郭令」,推尊德裕也。以史証之,殊為確切。 二八 壽光安致遠詩曰:「試罷三雅與『五經』,密雲小酌付樵青。」「雅」字讀平聲,人以為疑。按劉表「三雅」之說,出於《典論》。一作「蛋」,《方言》曰:「盈、杯也。秦晉三郊謂之蛋。」《周禮》:「大胥、小胥」,即《詩》之《大雅》、《小雅》也。《詩》曰:「邊豆有且,侯氏宴胥。」《太玄》曰;「不宴不雅。」宴胥猶宴雅也。 二九 孫子未先生襄幼孤貧,鬻某家為青衣,聰穎非凡。伴主人之子讀書,代其作文。塾師大奇之,告知主人,養為己子。遂中康熙乙丑進士,官至通政司參議;以時文名重天下,詩亦清超。有《鶴侶齋集》。《次漁洋<謝公村)》云:「荒涼九龍口,寂寞謝公村。溪水空浮岸,風帆不到門。」馬墨麟維翰與盧抱孫見曾未第時,出公門。公贈云:「盧仝、馬異總能詩,韓、孟雲龍意可師。交比芝蘭投臭味,韻將絲竹疊參差。古人不作原無恨,此日齊名更勿疑。老去自憐才力盡,恰欣二妙正同時。」 三O 餘幼時聞吾鄉督學何公世瑾之賢,和若春風,廉如秋月。世宗時總督直隸,贈尚書,謚端簡;漁洋先生之高弟子也。有《暢春苑詩》云:「出郭逢新霽,垂鞭信馬蹄。松林微見日,沙路淨無泥。鳥語含風軟,楊花撲水低。不妨隨意歇,流水小橋西。」《詠史》云:「丞相安知獄吏尊,將軍爭似外家親。七諸侯破亞夫死,社稷臣非少主臣。」 三一 餘幼時府試,見杭州太守李慎修,長不滿三尺,而判事明決,膽大於身,吏民畏之。與盧雅雨同年,一時有「兩短人」之號。李喜步韻。盧道:「非古也。」規以詩云:「每以歌行矜短李,笑將月旦詡前盧。」李初不以為然,後和「盧」字,屢押不妥,乃喟然服曰:「君言是也。「引見時,嘗勸上勿以吟詠勞聖躬。上嘉納之。出外,不言。後恭讀《御制初集》,始知有此奏;其慎密如此。 三二 徐公士林,巡撫蘇州,凡讞決,先摘定案大略,牌示於外,而後發繕文冊:所以杜書吏之影射也。世宗謂曰:「爾風格凝重,當為名臣。」程中丞元章薦三人:一公,一盧雅雨,一陳文恭公也。後皆稱職。盧贈云:「賢名久訝龍圖近,異相應從麟閣看。」 三三 李遠敬太史以剛直將被劾,惠半農先生救之,得免。或謂曰:「何不勸以和柔」曰:「渠尚不肯為朱考亭折腰,何能降心當道耶」其《詠懷》云:「臨風一杯酒,對水一曲琴。嵇生禽鹿性,莊叟濠魚心。」自成衝淡一家。注書與朱子不合。 三四 王清範太守,觀察浙江,月課諸生。餘以童子受知。後落職再起,來守江寧,到園文宴,自誦其《海塘》詩云:「滄桑直似爭三島,捍禦時防潰六州。」公名斂福,與盧抱孫辛丑同年,時相過從。盧贈云:「席當散後猶呼坐,馬到門前總不行。」 三五 餘在李晴洲家,見高南阜山人小像,須眉奇偉,頗似先大夫。晴洲為言;山人宰歙縣時,人誣以贓。盧抱孫轉運兩淮,營救甚力,有指為黨者,並盧謫戍。故山人詩云:「幾曾連茹茅同拔,卻為鋤蘭蕙並傷。」盧和云:「不妨李固終成黨,到底曾參未殺人。」山人詩才敏捷,制府尹文端公試以「雁字」,操筆立就,警句云:「無意回波風錯落,有時潑墨雨模糊。」又曰:「落霞點出簪花格,驟雨催成怠就章。尹公喜,將欲薦拔之,而公調雲貴矣。在獄中詩云:「敢道案無三字定,終期心有一人知。」山人《泰州題壁》曰:「鳶墮無端逢腐鼠,角觸那信有神羊。」按:「觸」字韻本無平聲,惟毛西河引《西京賦》:「百獸凌遽,駿瞿奔觸。喪精忘魄,失歸妄趨。」作平聲押。其博覽如此。《游孤山》云:「寒香飛盡不成花,何處清風問水涯石罅竹根殘雪裏,還留數點認林家。」山人落魄揚州,適盧守水平,貧不自聊,乃以書告急,盧尚未答,而山人化去矣。盧哭云;「巫咸不為劉蕢下,邑宰誰迎杜甫來」 三六 牛進士運震,字階平,號真穀,學問淵雅,年五十有三,無疾而終。未死前一月,屢夢游金碧樓台,光華照耀。一日謂家人曰:「昨夜我又游前庭,殆將複位。臨去時,汝輩慎毋驚我。」次日,無疾而終。餘得公文集,未得其詩,但見《題畫》一絕云:「潑墨似雲林,秋意森滿幅。石氣翻空青,古樹寒如束。樵徑寂無人,西風下叢竹。」 三七 孫子未先生嘗於其師秀水徐華隱座中,見一貧客,乃徐年家子也。先生仰體師意,留養家中,待之甚厚。忽謂孫公曰:「受恩未報,明年當生公家。」末幾卒,公果生女。六歲時,戲抱之謂家人曰:「此華隱師客也,說來報恩。乃是女兒,恐報恩之說虛矣。」女勃然曰:「爺憎我女耶當再生為男。」逾十日,以痘殤。明年,公果舉子,頂有痘瘢,名於盤,字莊天,雍正乙卯舉人。有《織錦詞》一首,載《山左詩鈔》;詩不佳,故不錄。 三八 功臣子孫封蔭多襲武職,其中頗多文學之士,用違其才。然唐以前,文武原無分途;具韜略者,未嘗不雅歌投壺也。吾所交好者,如威信公岳公之三子游、昭武將軍楊公之玄孫大壯,皆官參戎,賓賓好學。現任贛州總鎮王午堂先生,世襲冠軍侯,尤好吟詩;《登雞母澳演炮》云:「小隊來秋閱,窮崖出石陘。沙喧山雨白,龍過海天青。遠舶千帆挂,蒼溟一氣停。自慚非鎖鑰,烽靜仰皇靈。」又,《黃岡即事》云:「賈航風是路,蛋戶水為家。」俱有唐音。公諱集,正紅旗人。楊《巡海》云:「欲回刁悍俗,將吏先和衷。多謝良守令,君子之德風。」其胸次可想。 三九 吾鄉高翰起司馬,髫年入學,會稽王瞻山廣文命賦《琢玉亭聽雨詩》,有「未見草逾碧,先看花減紅」之句。王大奇之,許以少女,未婚而卒:方知詩已成讖也。高同餘舉戊午鄉試,而入學則後餘一年。和餘《重赴泮宮詩》云:「難老依然在泮身,飛騰逸樂兩奇人。璵沙方伯與於才同入學。我嗟遲暮呼庚癸,歲到明年又戊申。蒲柳滋生空度日,鴛鳩決起不離塵。只餘往事堪追想,琢玉亭邊雨後春。」 四0 餘向讀孫淵如詩,嘆為奇才。後見近作,鋒若小頹。詢其故,緣逃入考據之學故也。孫知餘意,乃見贈云:「等身書卷著初成,絕地通天寫性靈。我覺千秋難第一,避公才筆去研經。」 四一 投贈佳句,餘摘錄甚多;今又得常州鈕牧村云:「一語慣申寒士氣,五雲常護老人星。」年家子管粵秀云;「刻鵠每為童稚喜,登龍還仗祖宗緣。」孫鍵云;「《比紅》得句尋花笑,飛白揮毫對雪書。」郭磨雲;「生尚見公休恨晚,天留此老亦多情。」 四二 杭州錢進士圯,號北庭,過隨園;餘晨臥未起,乃題壁而去。亡何,患奇疾,一日夜飲三石水,猶道渴甚,遂卒。其詩云:「三徑亭台水一隈,蕭蕭落葉點莓苔。小舟隔岸穿花出,怪樹當門揖客來。看竹何妨人竟入,題詩好是雨先催。袁安穩臥雲深處,怕引西風戶未開。」北庭乃璵沙方伯之族弟,在隨園賞梅,一見陳梅岑,即妻以女。梅岑大父省齋,向作江寧司馬,餘舊長官也。梅岑年十五,即攜至山中,命受業門下,曰:「此兒聰明跳蕩,非隨園不能為之師。」果一見相得。為取名曰熙,其梅岑則渠所自號也。性愛吟詩,不愛時文。餘每見其詩必喜,見其文必嗔。嘗規之曰:「此事無關學問,而有系科名:奈何勿習耶」卒以此屢困場屋。後受知於李香林河督,得官河廳司馬,亦以詩也。 四三 吳涵齋太史女惠姬,善琴工詩,嫁錢公子東,字袖海。伉儷篤甚。錢善丹青,為畫探梅小照。亡何,錢入都應試;而惠姬亡,像亦遺失。錢歸家,想像為之,終於不肖。忽得之於破簏中,喜不自勝,遂加潢治,遍求題詠,且載其《鴛鴦吟社箋詩稿》。《贈夫子》云:「白雲紅葉青山裏,雙隱人間讀道書。」後《入夢》云:「已托生吳門趙氏。郎可以玉魚為聘。」錢因自號玉魚生,賦詩云:「可憐女士已成塵,翻使蕭郎近得名。聽說只今吳下路,歌場人說玉魚生。」 四四 龔端毅公《定山堂集》,有《觀袁鳧公水部演西樓傳奇》一首。所云「虞叔夜」者,即鳧公之托名,蓋康熙初年事也。王子堅先生曾親見鳧公:短身赤鼻,長於詞曲。莫素輝亦中人之姿,面微麻,貌不美,而性耽筆墨。故兩人交好。為趙某所忌,故假趙伯將以刺之。龔詩云;「詞客幸隨明月在,新聲應逐彩雲飛。」 四五 常州鈕牧村,天才縱逸,倜儻不羈。壬申歲,在蘇州福仁山邑宰幕中,與余元旦登妓樓,遍召諸姬,評花張飲。今三十六年矣,歷幕楚、粵、中州,為督撫上客,忽來見訪。見贈云:「才子神仙且莫論,襟期當代有誰倫驚人眉宇光先照,傳世文章筆有神。天下已無書可讀,意中惟有物同春。香山蘊藉東坡達,知是前身是後身」昔年吳下許從游,元日尋春上酒樓。桃葉嬌持名士筆,梅花親插美人頭。板橋歌舞輕雲散,莊令按:疑為「念」之誤。農席上。鈴閣壺觴逝水流。謂望山相公署中。忽漫相逢懷舊侶,空餘江上幾沙鷗。」牧村名孝思,受業於李芋圃檢討。李故餘本房弟子,牧村亦自稱弟子。或訾之。牧村曰:「曾皙、曾參同事孔子,未聞有太老師之稱。」人莫能難。餘亦鄂文端公之小門生也,公命稱師,曰:「太老師尊而不親,不必從俗。」 四六 余嘗謂;美人之光,可以養目;詩人之詩,可以養心。自格律嚴而境界狹矣;議論多而性情漓矣。 四七 吾鄉王文莊公際華,與餘有總角之好。余游粵西,借其手抄《韓昌黎集》,久假不歸;詩學因之大進。同舉戊午科,與羅在郊三人為車笠之會。後三十年,餘乞養隨園,而公官司農,典試江南,班荊道故。今公委化已久,次子朝揚選江寧司馬,來修通家之禮,與談竟日,清遠絕塵,真《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見贈云:「夢想名園二十年,今朝花裏識神仙。款門行處真如畫,人勝渾疑別有天。檻外煙雲饒供奉,榻前圖史任丹鉛。久知福慧雙修到,贏得聲名海內傳。」先生風味愛林泉,循吏詞林總偶然。杖履晚游天下半,文章早列古人前。三層樓閣居宏景,一卷《螂娘》記茂先。公著《子不語,。我勸上清姑少待,緩迎公返四禪天。今年二月八日,公夢有僧道二人,來請公複位。」 四八 余讀錢注杜詩,而知錢之為小人也。少陵「鄖州月」一首,所云「兒女」者,自己之兒女也。錢以為指肅宗與張後而言,則不特心術不端,而且與下文「雙照淚痕幹」之句,亦不連貫。善乎黃山谷之言曰:「少陵之詩,所以獨絕千古者,為其即景言情,存心忠厚故也。若寸寸節節,皆以為有所刺;則少陵之詩掃地矣!」 四九 餘幼時賦《古別離》云:「無情生山川,無情造舟車。今日君與妾,遂至淚盈裾。」後五十年,見陳楚南有句云:「天不欲人別,星辰分方隅。地不欲人別,山河界道塗。籲嗟古聖賢,乃造舟與車!」 五O 餘每作詩,將草稿交阿通謄正。通不識草書,往往誤寫。劉悔庵句云:「詩稿兒童猜草字,書聲病婦笑華顛。」嘆其真實情實事。 五一 沭陽呂觀察名昌際,字嶧亭,出身非科目,而詩似香山,字寫東坡,好談史鑒:真豪傑之士也。乾隆癸亥,餘宰沭陽。觀察尊人又祥為功曹,有異才,相得甚歡,官至常德太守。其時觀察才四歲,今作冀寧道,養母家居,書來見招。餘欣然命駕。則須已斑白,相對憮然。主於其家,園亭軒敞,膳飲甘鮮,致足感也。因賦詩云:「黃河水照白頭顱,重到潼陽認故吾。竹馬兒童三世換,琴堂書吏一人無。笑非丁令身為鶴,喜是王喬舄化鳧。四十六年如頃刻,滄桑何處問麻姑」「此邦賴有呂公賢,肯讀淮南《招隱》篇舊雨不忘雲外客,官聲久付晉陽煙。蕭齋論史燈花落,子舍承歡彩服鮮。我奉慈云三十載,喜君追步到林泉。」一時和者如云。錢接三文學云:「百姓謳歌隨路有,使君城府一分無。」吳南昀中翰云:「胸中武庫誰能測,天下名山歷盡無」餘因近體易招人和,故草草賦此二章,而別作五古四首,存集中。 嶧亭聞餘到,以詩迎云:「使回捧讀五雲箋,如獲珍珠滿百船。引領南天非一日,者番望月月才圓。」「膏澤流傳五十年,甘棠蔽芾已參天。忽聞召伯重來信,父老兒童喜欲顛。」又和餘《留別》云:「半月追陪興正豪,平生飢渴一時消。相逢不敵相思久,忍聽驪歌過野橋」「河橋送別滿城悲,駐馬臨風怨落暉。人影卻輸原上草,江南江北傍征衣。」 五二 沭陽教諭朱黻,字竹江,江陰詩人也。聞餘至,朝夕過從,間一日不至,餘與呂公必遣人促之。詠《落花》云:「名園酒散春何處剩有歸來屐齒香。」《春草》云:「萋萋那得不關情畫裙拂遍花時節。」皆清麗可愛。為餘送別云:「世間皆小住,詩卷已長留。」和五古四章尤佳,因太長,載《續同人集》中。 五三 有禮房吏張朝魁者,年八十三矣,甲子科,因其工書,攜入秋闈;此番獻詩云:「南天旭日光同翥,靈鵲驚飛噪高樹。恍似青牛紫氣來,那知舊尹帽帷駐。三門初見城四圍,黃童白叟未全非。漢南依依柳將落,東籬團團菊正肥。憶昔瀛洲推獨步,殿前曾作摩空賦。讓他老鳳蹲池邊,著我雙鳧下雲路。蓬萊頂上飛朱霞,散作河陽一縣花。仁風不負東山扇,甘雨真隨百里車。爾時給役有小吏,簿書堆裡常陪侍。眼看剖決速如流,直疑手口同游戲。藥籠參苓得士賒,採珠幾輩握靈蛇。爭褰夫子扶風帳,不瞇歐陽貢舉紗。出宰郎官移列宿,嘆息當年難借寇。豈料睽違五十年,尚教胥吏瞻依就。喜見商山採藥行,敢隨杖履話平生。仙人不棄凡雞犬,許向雲中作吠鳴。」 五四 又有吳廷貢秀才者,贈詩云:「五十年來跡已陳,新侯不及故侯親。追思竹馬歡迎日,一世人如兩世人。」 五五 《金陵懷古》詩,最難出色。皖江潘蘭如瑛云:「《玉樹庭花》唱已遙,金陵王氣又重消。龍蟠不去懷雙闕,牛首空回望六朝。故壘雲低天漠漠,荒林秋盡雨瀟瀟。石頭城畔多情月,夜夜來看江上潮。」通首音節清蒼。又,《宛轉歌》云:「宛轉松上蘿,松枯蘿色喜。同體不同心,安望同生死」殊堪風世。又:「船頭山月落,人指海雲生。」活對亦佳。 五六 新安方如川秀才,來金陵鄉試,贈墨百螺,上鐫「隨園先生著書之墨」。餘不覺驚喜,覺弟子束惰,未有雅如秀才者。錄其《席間有贈》云:「煙籠明月月籠煙,十里湘簾卷畫船。阿翠不知秋已老,調箏猶唱杏花天。」 九七 曹劍亭侍御《胥江》云:「市近人聲雜,船多夜火明。」王廷取太守《沙河》云:「危巢雙燕宿,破屋一驢鳴。」汪守亨秀才《佛寺》云:「塔影衝霄直,亭陰向午圓。」王麓台司農《題畫》云:「蛟龍疑有窟,風雨若聞聲。」此數聯皆聞人傳誦,而餘愛之,故摘記者也。曹又有《送梁階平司農隨駕木蘭》云:「獵獵旌旗擁玉珂,森森帳殿碧嵯峨。三秋月色臨邊早,萬馬風聲出塞多。晨捧金泥隨輦草,暮翻玉靶落天鵝。知君奏罷《長楊賦》,合有新詩寄薛蘿。」通首唐音。 五八 宋荔裳《贈犬》云:「榻邊飽飯垂頭睡,也似英雄髀肉生。」高念東《過邯鄲》云:「願作盧生不願寤,飽食黃粱追夢去。」皆讀之令人欲笑。 五九 餘常謂收帆須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然必須嘿而不言,趁適意之際,毅然引疾,則人不相疑。若時時形諸口角,轉覺落套:而上游聞之,以為飽則思揚,翻致挂礙矣。錢竹初擅「鄭虔三絕」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嘆,屢次書來,欲賦遂初。余寄聲規其濡滯。今秋才得解組,餘賀以詩。渠答云:「海上秋風江上蓴,塵顏久已悵迷津。竊公故智裁今日,勸我抽身有幾人世事楸枰留黑白,老懷齏臼雜酸辛。退閒自此陪裙屐,長作田間識字民。」 「勞生那複計年華,歸識吾生本有涯。未定新巢同燕子,早營孤塚付梅花。千秋欲借先生筆,十畝從添處士家。他日並登皇甫《傳》,始知真契在煙霞。」 六O 詩餘之佳者,餘已附載數首入《詩話》矣。茲檢舊冊,又得蔣用庵侍禦送餘出都《沁園春》二首,時侍御尚作秀才也。其詞云:「聊作粗官,蕭然一琴,五月治裝。正中朝元老,聞而扼腕;西林、鐵崖兩相公。一時學者,望輒沾裳。僕竊有言:先生此去,厚意還須識彼蒼。江南好,舍驚才絕代,管領誰當。江山東晉南唐,便雨打風吹未就荒。更畫船七里,燈烘虎阜,珠簾二月,花繡雷塘。洗馬愁乎,阿龍超矣,人物由來數過江。憑君到,把斜陽草樹,收入春光;」「一代詞場,誰則如君,歷落多姿。每奮衣而起,詞都滾滾;酒酣以往,語更霏霏。隨意判花,閒情顧曲,贏得三生杜牧之。今行矣,剩東塗西抹,付並州兒。城南頻歲棲遲,笑末坐偏容平子知。記絳紗剪燭,縱橫商略;平台啜茗,次第敲推。儂本阿蒙,君將南去,肯向緇塵戀染衣須記取,待杏花春雨,予亦遄歸。」又,周之桂作《金縷曲·送同劉郎游天台》云;「春是先生主,怎頻年尋春不倦,又搖柔櫓家有梅花愁輕別,一半嬌波不語。看瘦減雲英如許,只有多情新桃李,逐春風、還共尋南浦。楊柳餞,《柘枝》舞。誰知密意留行苦,似花神從天暗乞,者回風雨。煙水確人應難出,況是江流寒阻。喚不到吳娘六柱。我本衝泥遙相送,乍聞言、也覺寬離緒。歌《水調》,且延佇。」及餘返棹,周喜,又贈《沁園春》云;「如此先生,老更清豪,行歌採芝。正西湖妝靚,重牽鄉夢;天台花笑,易惹游思。足任生云,懷堪貯月,萬壑千岩一杖攜。掀髯處,每逢人誇健,涉險忘疲。文章流播天涯,聽處處推袁事更奇。恁瓣香爭奉,人間香祖;一經難質,曠代經師。忽拜靈光,都疑絳歲,苦向三生認鬢絲。歸來笑,似還鄉羽客,出夢希夷。」 六一 先君子幕游楚南,舊主人高公名清者,在衡陽九年;亡後,以虧帑故,妻子下獄。先君子出全力援之,竟得歸殯。有楊朗溪太史贈詩云:「袁夫子,當今真義士。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恨我相見今猶遲,湘江傾蓋締蘭芝。」餘時尚幼,讀而記之,今忘其全首矣。太史名緒,武陵人,權奇倜儻,詩宗少陵,字寫《爭坐位》。雍正間,苗民蠢動,王師征之,未捷。公學酈生,單身入洞說之,群苗羅拜乞降。亦奇士也。 六二 康熙間,山左名臣最多,如:相國李文襄公之芳之功勛;湖廣總督郭瑞卿鏽之剛正;兩江總督董公訥之經濟:皆赫赫在人耳目;而皆能詩。世人不知者,為其名位所掩也。李《與施愚山陪祀郊壇》云:「太乙瑤壇接露台,龍旌遙拂翠華來。仙韶細度《雲門》奏,玉殿初明泰時開。千尺爐煙天外轉,九重環佩月中回。祠官解有登封意,獨愧甘泉作賦才。」董《興化道中》云:「村從煙際出,草逼浪頭生。」《沅州道中》云:「雲裏諸峰堪入畫,雨中無樹不含秋。」郭撰《太皇太后挽詞》云:「撫孤三十載,兩世際和豐。渭水開姬歷,塗山助禹功。雞鳴問曙切,烏哺報劉同。遙想含飴日,徽音宛在躬。」又,《偶成》云:「去官人易懶,無累病常輕。」皆可誦也。相傳:郭公之劾納蘭太傅也,趁其慶壽日,列款奏之。旋帶疏草,登門求見。太傅疑此人崛強,何以忽來稱祝。延之入,長揖不拜,而屢引其袖。太傅喜曰:「御史公亦有壽詩見贈乎」曰:「非也,彈章也。」太傅讀未畢,公從容曰:「郭誘無禮,應罰尸自飲一巨觥,趨而出。滿座愕然。少頃,太傅廷訊之旨下矣。一說:郭初宰吳江,籃簋不飭,聞湯潛庵來撫蘇州,自陳改悔之意,請另擇日到任,果聲名大震。湯遂薦之。後湯為太傅所傾;郭故劾之報師恩,亦以申公論也。 六三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餘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多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六篷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後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云:「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微蕩小般。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江上蕭蕭暮雨時,家家篷底理哀絲。怪他楚調兼潮調,半唱消魂絕妙詞。」讀之,方悔潮陽之未到也。太守尤多佳句:《潞河舟行》云:「遠能招客汀洲樹,艷不求名野徑花。」《姑蘇懷古》云:「松柏才封埋劍地,河山已付浣紗人。」皆古人所未有也。又,《弋陽苦雨》云:「水驛蕭騷百感生,維舟野戍聽雞鳴。愁時最怯芭蕉雨,夜夜孤篷作此聲。」《珠梅閘竹枝詞》云:「野花和露上釵頭,貧女臨風亦識愁。欲向舵樓行複止,似聞夫婿在鄰舟。」
《補遺卷一》 一 《詩》始於虞舜,編於孔子。吾儒不奉兩聖人之教,而遠引佛老,何耶阮亭好以禪悟比詩,人奉為至論。余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兩句相應。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發而興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興者其誰耶」 二 李玉洲先生曰:「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其隸事、不隸事,作詩者不自知,讀詩者亦不知:方可謂之真詩。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又有人問先生曰:「大題目用全力了卻,固見力量;倘些小題,亦用長篇,豈不更見才人手段」先生笑曰:「獅子搏兔,必用全力:終是獅子之愚。」 三 同一樂器:瑟曰鼓,琴曰操。同一著述;文曰作,詩曰吟。可知音節之不可不講。然音節一事,難以言傳,少陵「群山萬壑赴荊門」,使改「群」字為「千」字,便不入調。王昌齡「不斬樓闌更不還」,使改「更」字為「終」字,又不入調。字義一也;而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其他可以類推。 四 沈云椒侍郎未遇時,館於陳梅岑家;其時梅岑尚髫也。然梅岑詩筆清新,實為先生傳授。諺云:「開口乳要吃得好。」此之謂也。梅岑嘗誦先生《午日秦淮》云:「菖蒲綠映石榴紅,罌盎東西放幾叢。不辨誰家妝閣底,遠山多在畫屏中。」「闌幹影里綺疏橫,艾酒齊酣笑語迎。樓上衣風樓下水,一簾香霧不分明。」「丹符風颮佛幡如,扇影參差漾碧虛。一片湖光星萬點,家家水閣上燈初。」「柳陰檻外泊船頭,都向尊前聽短謳。卻到中流清景好,蔣王山上月如鉤。」《晚過楓橋》云:「雨不成絲柳帶煙,暮天遠水正無邊。客愁最怕鐘聲攪,不向楓橋夜泊船。」《泛舟城北》云:「最是長條柳,依依一愴情。蘆花猶未白,已解作秋聲。」 五 鄭璣尺先生詠《鏡》云:「朱顏誰不惜白發爾先知。」可謂佳矣。後聞俞鶴齡秀才詠《鏡》有「白髮朱顏管一生」,七字尤佳。其妙處在一「管」字。 六 趙雲松《過蘇小墳》云:「蘇小墳鄰岳王墓,英雄兒女各千秋。」孫九成《過琵琶亭》云;「為有琵琶數行字,荻花楓葉也千秋。」句法相似。 七 近日有巨公教人作詩,必須窮經讀注疏,然後落筆,詩乃可傳。余聞之,笑曰:且勿論建安、大歷,開府、參軍,其經學何如,只問「關關雎鳩」、「採採卷耳」,是窮何經、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詩獨絕千古,而「讀書不求甚解」;何不讀此疏以解之梁昭明太子《與湘東王書》云:「夫六典、三禮,所施有地,所用有宜。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竟同《大誥》。」此數言振聾發聵;想當時必有迂儒曲士,以經學談詩者,故為此語以曉之。 八 人問:「杜陵不喜陶詩,歐公不喜杜詩:何耶」餘曰:「人各有性情。陶詩甘,杜詩苦,歐詩多因,杜詩多創:此其所以不合也。元微之云:『鳥不走,馬不飛,不相能,胡相譏」』 九 宋人《漁父》詞云:「歸來月下漁舟暗,認得山妻結網燈。」又云:「不愁日垂還家錯,認得芭蕉出槿籬。」二語相似。餘寓西湖德生庵,夜深斷橋獨步,常恐迷路,緊望僧庵燈影而歸,方覺二詩之妙。 一O 凡菱筍、魚蝦,從水中採得,過半個時辰,則色味俱變;其為菱筍、魚蝦之形質,依然尚在,而其天則已失矣。諺云:「死蛟龍,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詩文之旨。然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作者難,知者尤難。 一一 尹文端公出將入相,垂四十年,常謙謙然不自喜。惟小妻張氏以所生女入宮,為皇子妃,誥封一品夫人,逢人必誇。故《紀恩》詩曰:「瑞日瞳朧展翠屏,環階拜舞祝慈寧。爭傳王母瑤池會,竟見仙班列小星。」 一二 餘屢覓同年楊兼山大琛詩不得。今年到蘇州,得其《古香堂詩稿》。《秦宮》云;「五丈旗飄複道寬,曉妝人試綠雲盤。虛懸照膽秦宮鏡,不見長城白骨寒。」《舟中》云:「斷雲作意橫遙嶺,明月多情送短篷。最愛風標兩公子,一生消受綠蘆風。」又:「春衣典盡還賒酒,鶴俸分來又買花。」皆駘蕩可喜。 一三 庚申初春,餘與兼山及諸同年在京師游陶然亭。兼山《次壁間田退齋少宰韻》云:「欲雨不雨春晝陰,城南亭子同登臨。雪痕消盡葦根出,磬響斷時禽語深。且喜僧寮無俗韻,漫將宦跡托沉吟。丁香幾樹才含萼,記取花時策杖尋。」兼山晚年寵妾,與夫人反目。餘戲之曰:「君可記四十年前《贈內》詩乎」兼山請誦之。曰:「『百杵午窗頻搗藥,一燈子夜尚縫衣。』此與唐明皇、王夫人,脫阿忠半臂作生日何殊讀之可作《同心院》矣。」兼山笑而不答。田少宰諱懋,山西相公從典之子,立朝有聲。 一四 杭堇浦論七律,不喜拗體。餘道詩境甚寬,實有因拗轉峭者。因誦倪紫珍先生《客中憶西湖》云;「江水不如湖水澄,南峰涼暖時堪登。入雲但問採樵客,踏葉偶隨歸寺僧。一掬泉因瘦蛟活,滿山桂與青霞蒸。白波渺渺未可渡,空倚葛陂三尺藤。」似此八句,一調平仄,便索然無味矣。杭亦以為然。先生官御史,古貌清標,識餘於未第時。余學寫殿試卷,先生教以偏旁點畫:致足感也。記其《渡江遇風》云:「越陰已夙戒,涉波複新懦。忽然馮夷怒,葉舟竟掀播。命只比毛輕,心已拼甑破。且守柁檣立,獨抱忠信臥。須臾洪濤平,白鷗浮一個。」《在試院中答厲衣圍侍郎》云:「文入彀中須賞識,棋於局外易分明。」《贈丹桂》云:「老干十年看獨立,丹心一點早平分。」其存心之公正可想。《宿瀘溪》云:「避風先泊岸,過雨更觀瀾。」皆妙。先生名國璉。 一五 李謹琿芝游靈隱寺:雲林大師出示右軍《感懷札》,紙墨殘缺,如裂春冰。又出山谷、襄陽二札。李題云:「玉印何時勒,貞觀十五年。不多完筆墨,一半補雲煙。稀世無人信,名山有佛憐。我來長跪讀,深幸見殘箋。」《觀梅》云:「步步梅花裏,遲遲過石梁。兩山清澗合,一路白雲香。偶約探春侶,同登選佛場。羨他修得到,愧我半生忙。」又:「顧我忽無影,前峰落照微。」十字亦超。 一六 余游武夷,至大藏峰;望半字山,穴中有橋板梁柱,大小百千根,參差堆架,灰墨色,長短不齊,既不朽爛,又不傾落。其下湍急,舟難停泊。有某官,擊以鳥槍,落木梯數片。朱子云:「是堯時民,避洪水居此。水平時,人下而木存。」想亦有理。餘還杭州後,與孫景高世講談及之。孫出所藏虹橋板一片,長尺許,薄三分,雲得自張芑堂,張又得於吳達夫。梁山舟題云:「虹橋之板長徑尺,付與幽人鎮玉格。延陵家藏東海題,題處天然一角白。書不可信字可傳,非松非柏無人識。即今散落市廛中,君獨何緣收拾得。當年吹墮武夷峰,仙凡惝恍將毋同。須防一夜風霜起,飛上青天化斷虹。」主人題云:「虹橋遺跡倩誰搜,千載猶看片板留。莫道仙蹤渺難問,有人曾向武夷游。」「九曲環溪鎖翠煙,仙風吹墮幾何年題來好句尤珍重,慰我平生嗜古緣。」 一七 人饋得心大師雞子四十,師大吞咽。人笑之。師作偈云:「混沌乾坤一口包,也無皮血也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在人間受一刀。」 一八 金陵山川之氣,散而不聚;以故土著者絕少傳人。王、謝渡江,多作寄公,亦複門戶不久;此其証也。然街衢宏闊,民氣淳靜,至今士大夫外來者,猶喜家焉。桐城姚姬傳太史掌教鐘山,有移居之志。賦詩云;「又向金陵十日留,依然雙闕望牛頭。交游聚處思移宅,衰病行時愛棹舟。蕭寺風多疑作雨,後湖煙淡總如秋。僧書擬共舒王讀,不吊興亡惹淚流。」餘謂第四句尤合餘意。餘當未衰時,亦喜舟行,畏陸行也。 太史七古雄厚,惜篇長難錄。錄其《岳陽樓見月》云:「高樓深夜靜秋空,蕩蕩江湖積氣通。萬頃波平天四面,九霄風定月當中。雲間朱鳥峰何處水上蒼龍瑟未終。便欲拂衣瓊島外,止留清嘯落湘東。」《吊王彥章》云;「亂世鳥飛難擇木,男兒豹死自留皮。」《哭劉耕南》云;「別來書到長安少,死去才教天下空。」《淮上》云:「只愁天上桃花水,浸失淮南桂樹山。」《釣台》云:「可憐高鳥盡,回憶釣魚磯。」皆絕妙也。己巳歲,餘《中秋夜渡江》云:「世上夜深秋正半,江心風定月當中。」亦與先生《岳陽》三四聯相似。先生從父南青諱範,在長安與餘有車笠之好,學問淹博,而不喜吟詩。餘改官江南,送行詩麻集,而南青無有也。餘調之云:「南青愛人如老嫗,初入翰林殊栩栩。平時著述千萬言,臨別贈我無一語。」 一九 閨秀吾浙為盛。庚戌春,掃墓杭州,女弟子孫碧梧邀女士十三人,大會於湖樓,各以詩畫為贄。餘設二席以待之。徐裕馨,相國文穆公之孫女也,畫法南田,詩吟中、晚。《即景》云:「讀罷《黃庭》卷懶開,靜中消息費推裁。吹燈欲禁花留影,剛卷珠簾月又來。」《暮秋》云:「寒蝶低飛月滿枝,海棠紅冷桂凋時。笑儂競比黃花瘦,青女多情知未知」《畫眉》云:「柳梢枝上曉風柔,夢醒雕欄語未休。莫向碧紗窗畔喚,美人猶是未梳頭。」《暮春》云:「殘紅片片卸簷前,樹有餘香蝶尚憐。士女不來芳草外,秋千猶系綠楊邊。中庭風靜游絲落,繡戶簾垂紫燕穿。恰好送春詩未就,瑤台有妹贈雲箋。」《夜雨》云:「夜雨小窗多少,春喚子規去了。起來收拾餘花,又把五更風惱。」 二O 汪紳,字巽為,號順哉,秋御先生之女也。《春日山居》云:「山居無事起常遲,不斷溪聲雨過時。最愛學飛新燕子,簾鉤低拂影差池。」《聞蟲》云;「四壁亂蟲鳴,聞聲暗自驚。獨憐秋一色,可奈月三更。嘆息餘如助,丁寧夢未成。可知為客者,緣爾倍關情。」《秋月》云:「古戍鳴寒柝,孤城急暮砧。」俱饒有唐音。孫春岩觀察滇南,娶姬人王氏,名玉如,善畫工詩,與女公子雲鳳、雲鶴閨房唱和,有林下風。《喜弟自滇至》云:「既見翻疑誤,凝眸各審詳。九年雲出岫,一夕雁成行。別後滄桑換,途中歲月長。舊容驚半改,鄉語嘆全忘。對月秋垂淚,聽猿夜斷腸。逢人問消息,覓便寄衣裳。剪燭心方慰,回頭意轉傷。自餘離故土,賴爾奉高堂。感逝餐應減,思兒鬢恐霜。弟能支菽水,妹可護溫涼。聞已調琴瑟,曾無弄瓦璋。當年送我處,今日遇君場。彼此皆如夢,依依兩渺茫。」此詩置白太傅集中,幾不可辨。錢塘陸飛,字筱飲,乾隆乙酉解元。性高曠,善畫工詩,慕張志和之為人,自造一舟,妻孥茶灶,悉載其中,遨游西湖,以水為家。《揚州遇雪》云;「雨隨微霰集,船與斷冰爭。」《渡錢江》云:「萬弩尚餘沉鐵在,群山渾欲勒潮回。」《爆竹》云:「組袍易裂拋宜遠,濁酒能醒近未妨。」 近來習尚,丈夫多臂纏金鐲,手弄椰珠。餘頗以為嫌。而謹厚者,亦複為之。陸作詩刺之云;「我聞遠賈多艱虞,纏金或以資窮途。途窮未必非懷寶,懷藏亦足來萑苻。世人金多揮不足,舉袖滿堂黃映肉。指環臂釧乃女子,男化女兒何日始南方草木椰最久,實大如瓜漿作酒。何年落子比玄珠,一串摩尼時在手。有手不弄琴與書,有手不把犁與鋤:可惜白日空摩挲,不有博弈猶賢乎」 余嘗求陳望之先生詩而不得,《詩話》中所載甚少。近日王夢樓從楚中歸,誦其《月夜登黃鶴樓》云:「丹樓天外峙,皓月空中行。銀濤與玉魄,相進出光明。樹暗漢陽渡,雲低鄂渚城。不知何處笛,解作落梅聲。」《泛舟登伯牙台》云:「伯牙台畔曉鶯飛,梅子山前綠漸肥。舟共鳧鷺聊泛泛,柳遮樓閣似依依。人琴千古知誰在江漢殘春照鬢稀。我欲臨風彈一曲,落紅成陣亂斜暉。」 二四 丙辰召試者二百餘人,今五十五年矣,存者惟錢籜石閣學與餘兩人耳。庚戌五月,相訪嘉禾,則已中風,半身不遂;年八十有三,猶能釃酵清談。家徒壁立,賣畫為生,官至二品,屢掌文衡,而清貧如此:真古人哉!刻《籜石齋詩集》四十九卷,最後,題春圃弟《茶舫圖》云;「清涼山後阿兄題,大令名看小令齊。三月柳遮江路水,十年人隔夕陽低。」拳拳念舊,蓋物稀為貴,理應然也。先生吟詩,多率真任意,有夫子自道之樂。其《村居》云:「村居誰為閉門高夜雨頻添水半篙。楊柳初絲亞文杏,木蘭如玉照櫻桃。王官谷小雲同住,華子岡深犬夜嗥。短杖一枝扶便出,西軒北陌又東皋。」《先人別業》云:「屋於高處非忘世,志欲終焉此讀書。」皆有駘宕之致。先生名載,嘉興人。 二五 家常語入詩最妙。陳古漁布衣詠《牡丹》云:「樓高自有紅雲護,花好何須綠葉扶。」國初徐貫時《寄妾》云:「善保玉容休怨別,可憐無益又傷身。」 二六 秋霜初下,木葉未凋,而浮萍先悴。松江張夢喈之女玉珍有句云:「梧陰尚覆階前草,秋信先殘水面花。」雖眼前景,無人道過。又《贈歸燕》云;「空巢為汝殷勤護,重到休迷故主樓。」真仁人之言。玉珍嫁太倉秀才金瑚,有孝子之稱。 二七 凡攻經學者,詩多晦滯。獨蘇州江鄭堂藩詩能清拔;王蘭泉司寇之高弟子也。《登齊雲山》云:「危梯高百步,曲折徑通幽。人與鳥爭路,僧邀雲住樓。山收千里翠,石放眾溪流。空際聞鐘磬,聲從何處求」《寓樓》云:「東風料峭覺衣單,樓閣虛空夢未殘。病裏已教花事去,愁來肯放酒杯寬畫圖勸客看山色,書卷留人忍夜寒。去歲家書今歲達,老親為我定加餐。」《送蘭泉從方伯升司寇入都》云:「民情愛冬日,朝命轉秋官。」抑何工切! 二八. 餘十二歲,受王交河先生蘭生知,入學;十五歲,受李安溪先生清植知,補增;十九歲,受帥蘭皋先生念祖知,食餼。感知己之恩,求王、李二公詩不可得。近在汪松蘿《清詩大雅》中,得帥公《春園》云:「群香多撲鼻,空翠總沾衣。良以得春趣,因之忘世機。徑幽當曉寂,禽小見人飛。我意適如此,看雲何處歸。」又,《秋信》云:「柳殘池受月,花落徑添泥。」《彈琴》云:「耳邊猶有韻,空外絕無聲。」 二九 彭湘南布衣,與陳滄洲先生同鄉交好。陳歿後,無所依歸,以選詩為生。癸酉來金陵,年七十餘矣,杖頭挂古錢數枚,朱履白髮,招搖過市。為餘言:滄洲詩宗少陵;誦其《石峽看月》云:「薄暮村難辨,依微古渡旁。空江懸網罟,落日下牛羊。水落灘聲緩,山高樹影涼。開篷看月色,夜久漸為霜。」他如:「夜雨鄰燈舟似市,經年旅泊水為家。」「竹榻耳隨天籟寂,紙窗雲共佛香飄。」皆佳。 三0 松江提督張雲翼,以公侯世職;而《嚴灘》一首,獨出新裁。其詞云:「漫整荷衣拜逸民,灘聲猶自動星辰。富春近日誰漁父天子當年有故人。名到先生才是隱,賢如光武不稱臣。只因曾作梅家婿,外氏家風愛隱淪。嚴先生為梅福之婿,事見《逸史》。」又;「明月到樓忘是夜,桃花無水不成春。」俱有意思,不似貴人筆墨。 三一 康熙末年,布衣能詩者,金陵有屈思齊景賢,蘇州有李客山果。二人俱落落孤高,與朱草衣別一風格。客山詩,餘見甚少。屈長於五古,工夫勝草衣,而性靈不如。在僧壁見《與馬秋田、沈方舟、姚玉亭觀秋色》云:「香閣層巒上,登臨落照邊。鐘聲傳下界,人語近諸天。紅葉齊爭艷,秋花靜可憐。蕭然林壑外,歸鳥度寒煙。」《莫愁湖》云:「一自美人去,至今芳草生。」詩境冷淡,可以想見其人。余宰江寧,從不來一見。 三二 天長陳燭門以剛壬辰進士,與王孟亭同年,論詩兩不相合:以王好險拗,而陳平和故也。陳長於投贈。《贈顧俠君》云:「心厭承明戀釣槎,題名江上有籠紗。鼓鐘清廟元和筆,簫管揚州大業花。重碧千卮傾北道,軟紅十丈憶東華。相看淮海詩人盡,攜手平山日又斜。」 三三 沈陽唐俊公英司關九江,四方詩人游者,必有唱和。餘於《詩話》中已詳言其壇坫之盛;先生詩,尚未見也。近始得其《歸舟即景》云:「逸興忙中減,茲游片刻清。岸蟲隨櫓急,漁火貼波明。山暗殘陽滅,江寒夜氣生。莫教驚野浦,恐散白鷗盟。」《環翠亭納涼》云:「古亭雅集趁新涼,明月依人照異鄉。老樹靜風鴉睡穩,山衙報漏鼓聲忙。向平心事誰知己庾亮襟期自笑狂。《白雪陽春》歌滿座,不堪回首少年場。」讀之,想見盛世升平,官領閒曹之樂。其子名寅保,貌如冠玉,早入翰林,出錫山嵇公之門:人以為先生禮士尊賢之報也。 三四 杜紫綸先生選《唐人叩彈集》,專尚中、晚。學者從茲入手,可免粗硬槎丫之病。而宗法少陵、山谷者,意頗輕之。先生《虎丘雨後》云:「六宮花老淚胭脂,點點殘紅墜晚枝。自是東風無著處,本來西子有歸時。錦帆冷落青簾舫,玉管闌珊《白佇》詞。雙槳綠波留不住,半塘煙柳雨如絲。」先生翰林前輩,與餘同試光明殿,恰未一握手。 三五 沈歸愚言沈方舟詩,藏少弋家。少弋已亡,求之不得。杭堇浦言方舟詩在福建布政使張廷枚家。或少弋即方伯之宗人,未可知也。沈詩音節沉雄,得明七子梗概,而新穎過之。足跡所到,足以助其豪宕之氣。如《下朝陽》云;「似聞風雨作,前有大灘來。一氣雙江合,孤城百粵開。鰲身移島嶼,蜃口出樓台。倚棹懷湘子,橋成力大哉。」餘每過灘,先聞聲響,讀此方知其妙。他如叫、泊》云:「竹喧歸鳥後,村靜飼蠶時。」《天啟德陵》云:「內豎一朝祠宇遍,愛書三案士林空。」《懷宗思陵》云:「一劍割將公主愛,九門報道寺人開。」《泰山》云:「四嶽共推青帝長,一峰還古丈人尊。」皆膾炙人口。有長安陶友蘭者,愛其詩,臨卒,命以《方舟詩集》置棺中為殮。亦異人哉! 三六 虎丘山塘有白傅舊堤,其碑為居民埋匿。汪松蘿掘得之。沈賦詩云:「片石苔封閱歲華,憑君磨洗認龍蛇。從今覓得春風路,送與吳娘踏落花。」王昊廬宗伯捐貲贖甲寅難婦百餘口。沈贈云:「紅淚千行濺鐵衣,傾家不惜援重圍。揮金欲笑曹瞞吝,只贖文姬一個歸。」 三七 雍正間,宣城有布衣葛鶴、字雲衢者,詩筆頗清,年未四十而亡。陳古漁誦其佳句云:「巢傾爭宿鳥,鞭響過橋驢。」「衣雨屢遷孤客館,秋風先瘦異鄉人。」 三八 詩用眼前之典,能貼切便佳。陳燭門《贈李天山》云:「老人吹火窺劉向,天子臨軒問長卿。』』楊兼山《在戶部歲暮》云;「孫簿當年猶祭灶,崔丞近日只哦松。」姚姬傳《贈陶生》云;「貧無素業彈長鋏,行入朱門著小冠。」語俱妙。而姚詩似有所諷。 三九 詩有無心而相同者。陶篁村《偶成》云:「閉戶渾如坐佛幢,彈琴作伴影成雙。多情只有蕭蕭竹,時帶斜陽綠到窗。」姚姬傳亦有《涼階》一首云:「涼階今夕又飛螢,倚檻風前已涕零。人跡不如修竹影,每隨明月到中庭。」陶《題閱江樓》云:「木落天空闊,鼉鳴岸動搖。」亦奇偉可喜。沈方舟《出峽》云;「舟擲波心去,人穿石罅來。」王蘭泉《舟至玉屏》云:「人從激箭流中坐,船在崩崖罅裏行。」 四O 丙子,年家子陶時行以胡氏《一房山詩集》見示,作者六七人。壬寅秋,餘過蕪湖。主人漱泉淳邀游其處,屋不甚多;而窗對赭山,門臨湖水,洵鳩江一勝景也。集中管松崖太史乾珍云:「日夕山水碧,泠然秋更清。微風湖面至,初月竹稍生。排雁銀箏柱,跳魚玉尺聲。不愁歸路晚,村火似星明。」淡霞山明府如水云:「入室菊排三徑秀,開窗風送一山秋。」仲燭亭蘊檠秀才云:「小閣乍開雙白板,秋山剛借一屏風。」宋笠田明府樹穀云:「沙外鷗眠閒勝客,竹間禽語妙於詩。」主人《曉起》云:「殘月林中挂,晴雲空際生。北窗幽夢覺,天色欲微明。露沮蕉花重,煙凝竹葉清。迎風傾兩耳,恰好一蟬鳴。」 四一 出入權貴人家,能履朱門如蓬戶,則炎涼之意,自無所動於中。宋人詠《松》云:「白雲功成謝龍去,歸來自挂千年松。」汪易堂蒼霖詠《菊》云:「不蒙春風榮,詎畏秋氣肅」可謂見道之言。汪又有《白桃花》云:「褪盡鉛華露一叢,輕陰漠漠淡煙籠。漁郎錯認仙源路,洞口春深雪未融。」《七夕呈冰玉主人》云:「神光璦譴有無中,靈駕雲衢一水通。欲乞天孫為補拙,明朝移巧到城東。」皆言外有意。 四二 寶山徐水鄉,名崧,不事舉業,專攻詩,年三十三而卒。卒前十日,病臥床,語其父云;「兒往謁洞庭陰君矣。惟一生心血在詩,可以遺稿付吾友浦翔春藏之。」其時浦猶未知其死也,夢與水鄉談甚樂,自言已死四日矣。今游趙秋谷先生門下,講詩工夫大進,一笑而去。浦為刻其詩,號《百刪小草》。《海上秋興》云:「魚鱗千戶縣初成,高築回塘似帶橫。天任孤城淪碧海,帝爭尺土與蒼生。扶桑日射帆檣出,碣石雲開島嶼明。極目滔滔煙水闊,秋風無浪總堪驚。」《吊韓蘄王》云:「宋家猶有西湖在,且自騎驢遣暮年。」《此夕》云:「明知惜玉須完璞,無那看花想折枝。」皆有性靈。孔北海云:「今之後生,喜謗前輩。」水鄉詠《鸚鵡》刺之云:「怪儂巧弄無多舌,才解人言便罵人。」又刺元稹云:「君臣兒女情無二,報國曾無薄行流。」 四三 水鄉有友呂步瀛,字仙客,亦工詩而早亡。《贈馮云九》云:「名士門生羽士師,仙壇步上少年時。男兒只道封侯易,誤到頭顱白未知。」馮棄儒入道,故呂羨之。亡何,二人俱亡。 四四 余嘗謂陸放翁、康對山俱一入權門,名為小損。然士大夫寧為權門之草木,勿為權門之鷹犬。何也草木不過供其賞玩,可以免禍,恰無害於人;為其鷹犬,則有害於人,而己亦終難免禍。東坡《詠馬季長》云:「不礙依梁冀,何須害李公!」雖是落第二層身份而言之,亦可悲也。 四五 王蘭泉方伯詩,多清微平遠之音。擬古樂府及初唐人體,最擅長。自隨阿將軍征金川,在路間寄《南斗集》一冊。讀之,做詭奇險,大得江山之助;方信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缺一不可也。 《過甕子洞》二首云:「急溜從東來,銳石忽西拒。水為石所搏,奔流竟回注。豈知限坡颮,欲走不得去。回旋蹴浪花,蓄勢作馳騖。何為一葉舟,竟往殺其怒舟水相撞舂,進退屢獨豫。乘間突而前,奇絕詫徑度。」大石如覆舟,小石如斷臼。其色侔豬肝,其狀肖熊首,其積累重贏,其裂豁破缶。譎詭非一形,爭出扼溪口。三石更頎然,似結煙霞友。臨空出竅穴,大小靡不有。俾受篙師篙,真宰信非偶。」《舁輿短歌》云:「下山走阪丸,上山逆水船。下用四人夾,上用四人牽。長繩系板當胸穿,舁者二耦趨而前。二十四足相後先,如魚逐隊蟻附膻,如羊倒挂禽齊騫,我身托輿輿托肩。肩上尺木垣以緣,莫怪倪倪走不前,腳底千峰方刺天。」 四六 人間:「懼內之說,始自何時」餘戲云:始於專諸。《越絕書》稱專諸與人鬥,有萬夫莫當之氣;聞妻一呼,即還:豈非懼內之濫觴乎五代時,朱溫雖凶暴,亦有專諸之風。其他文學之士,如王、謝兩公,張稷、李陽諸典故,固無論矣。人又問:「懼內可見於詩歌否」餘只記唐中宗寵韋後,優人因裴談與宴,知君臣同病,唱《回波詞》曰:「回波爾似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如李老。」後喜,以束帛賜之。 四七 「哥」字最俗,不入詩文。惟唐時張元一主司郎中《詠靜樂縣公主》云;「馬帶桃花錦,裙拖綠草羅。定知幃帽底,儀容似大哥。」其時,武懿宗短醜,而其妹甚長,人呼妹為「大哥」。公主與則天並行,則天命元一嘲之,故云爾也。此外,白香山詩有「何似沙哥領崔嫂,碧油幢引向東川」。沙哥者,楊汝士小名。居易,則楊之妹婿也。元世祖稱其臣董文炳為「董大哥」,亦奇。 四八 儀真石大年有《漁父》詞云;「橛頭艇子送生涯,來往苕溪與若耶。手把一竿春又老,釣絲牽上野桃花。」浦翔春《漁父》詞云:「水之涯,山之麓,蓼花行,蘆花宿,不脫蓑衣酣睡足。得魚換酒笑向天,月落空江自歌曲。」二詩俱妙。石又有句云:「手劈芭蕉充繭紙,眼看蝌蚪學蟲書。」 四九 路途行役之詩,明將軍瑞有句云:「沿途聽爆竹,逐驛讀春聯。」邵元直孝廉有句云:「行旌最喜晴,畏熱轉思雨。」皆行路之實情實景也。邵又有句云:「馬蹄易礙非芳草,鴉背難留是夕陽。」「浮生若寄誰非夢,到處能安即是家。」「劇憐車馬馳驅苦,幸喜山川應接忙。」皆妙。又,「車前細雨織成簾」七字,亦頗是路中雨景。 五O 楊升庵曰:「詩至杜而極盛;然詩教之衰自杜始。理學至程、朱而極明;然理學之暗自程、朱始。非杜與程、朱之過也,是尊杜與程、朱者之過也。」《客座贅語》曰:「李於鱗詩律細而調高;然似吳中暴富兒局面,止是華美精致。若杜少陵,便如累世老財主,家中百物具足;即偶然陳朽間錯,愈見其為富有也。」兩段議論甚佳,故錄之。 五一 餘丁巳流落長安,館高怡園先生家三月。後四十餘年,先生亡矣。餘感其德,為撰墓志以報。不料又隔數年,張蒙泉果寄《夢中緣》一冊來,云:先生亡時,貧甚,家有九棺未葬,夜見夢於童君二樹,以箋紙索畫梅十幅。童素不相識,驚醒,則案上有餘所作墓志存焉。所謂「短而臒者」,即其貌也。以告蒙泉。蒙泉曰:「得毋高公欲假君畫以歸土耶」蓋其時二人同客中州,而童畫甚貴重故也。童欣然握筆,及畫成,買者無人。適河南施我真太守來,見之嘆曰:「畫梅助葬,真盛德事。,』乃取其畫,而助葬資二百金。題詩曰;「十幅梅花十萬錢,詩中之伯畫中仙。耶溪太守捐清俸,了卻幽人夢裏緣。」張招同人和其詩,號《夢中緣》云。高公名景藩,官至觀察。 五二 餘親家徐題客畫《穿雲沽酒圖》。餘題云:「玉貌仙人衣帶斜,腰間瓶插綠梅花。穿雲何事頻來往天上嫌無賣酒家。」後讀《王荊公集》,有句云:「花前若遇餘杭姥,為道仙人憶酒家。」與餘意似不謀而合。 五三 某太史詩集四十餘卷,餘與交好,欲採數言入《詩話》,苦其太多,托門下士周午塘代勘之。周戲題見覆云:「何苦老詞壇,篇篇別調彈。披沙三萬斛,檢得寸金難。」餘不覺大笑,戲和云:「消夏閒無事,將人詩卷看。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 五四 黃煊,號補山,泰州別駕也。有昏夜獻金者,題其函云:「感君厚意還君贈,不畏人知畏己知。」餘仿其意,題《鏡》云:「從無好醜向人說,只等君看自己知。」 五五 涇縣趙星閣先生青藜,乾隆元年春閹第一人也,後官侍御,以耳聾去官。為人古淡樸質,有詩集高尺許,記其祝某云:「退食常隨鶴,閒行不杖鳩。」《夜行》云:「高樹引涼生腋下,遠山銜月挂輿前。」又,《阻風》云;「客舟牢系客心飛。」七字尤妙。 五六 餘買小倉山廢園,舊為康熙間織造隋公之園,故仍其姓,易「隋」為「隨」,取隨之時義大矣哉之意。居四十餘年矣,忽於小市上購得前朝顧尚書東橋先生手書詩幅,題云:「茂慈詞丈就北山之麓,構園,名隨園,索餘賦詩。因贈云:『霜松雪竹憶歸初,千載猶堪借客居。雨過泉聲飛卷幔,雲生嵐翠擁行裾。金尊座對賢人酒,石室山藏太史書。共說高情丘壑在,蒼生凝望意何如」』又曰:「誰向山居同掖詠主人原是謝公才。」讀其詩,想見主人亦是詞館文學之士而歸隱者。北山之麓,當即在小倉山左右。末署「天啟五年,友弟顧起元書」。事隔二百年,而園名與余先後相同,事亦奇矣。惜茂慈二字,是字非名,終不知其為誰也。後考邑志:茂慈名潤生,焦弱侯之長子,守雲南殉節。 五七 余丙辰年過廣西全州,見江上山凹有匣,非石非木,頗類棺狀。甲辰再過觀之,其匣如故,絲毫無損。相傳武侯藏兵書處。或用千里鏡睨之,的系是木匣,非石也;但其上似無蓋耳。庚戌夏間,偶閱朱國禎《湧幢小品》云:「嘉靖時,上遣南昌姜御史訪求奇書,入全州,張雲梯募健卒探取,乃一棺;中函頭顱甚巨,兩牙長尺許,垂口外,如虎豹狀。卒取其骨下山。卒暴死,姜埋其骨,而複奏焉。」余曾戲題石壁云:「萬疊驚濤百尺崖,山凹石匣有誰開此中畢竟藏何物枉費行人萬古猜。,』爾時未見《湧幢》所載,故用疑猜;若見此書,亦無可猜矣。惜武夷山之紅橋板,不得姜御史搭雲梯而一探之! 五八 康熙辛亥,趙斗瞻從晉入都,道經定州清風店,宿逆旅。主人家姓陳,號繼鳴。壁上有絕句一首云;「馬足飛塵到鬢邊,傷心羞整舊花鈿。回頭難憶宮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煙。」後跋云:「妾,廣陵人也。從事西宮,曾不一年,被虜旗下,出守秦中,馬上琵琶,逐塵而去;逆旅過此,語不成章,非敢言文,惟幸我梓裏同人見之,知妾浮萍之所歸耳。時庚寅秋杪也。廣陵葉眉娘題。」 五九 桐城張映沙若瀛倜儻負氣,作熱河巡檢。鑾輿駕臨,有太監某,橫索金帛,其勢洶洶。知縣遁矣,張以理諭之,太監大罵。張命役擒下,重杖二十。總督方公大驚,以為顛,據實參奏。上嘉其官卑而能執法,將太監登時充發,而擢張為河北同知。余按:唐敬宗五坊小兒,騷擾百姓。長安令崔發遣人拘之,尚未訊也,中官率百餘人,持棒直入,毆崔幾薨。敬宗猶怒其擅拘中人,下崔於獄。以今較昔,聖主之聖,庸主之庸,豈不相懸萬萬哉映沙恃聖明在上,得行其志。在北路時,有上公莊頭,強贖民田,戴花翎來說情者數輩。映沙盡行揮去,拘強贖者杖之,眾為懾伏。映沙雖剛正,而喜詼諧。桐城土俗呼「叔叔」為「椒椒」。其時族弟曾敞編修,鄉試分房,有叔某為大興縣丞,遵例迎送。榜後,門生有獻狐裘二襲者。映沙賦詩嘲之云:「恩旨分房第一遭,馬前迎送有椒椒。鹿鳴宴罷懷銀器,虎榜人來捏紙包。白發門生雙膝屈,藍圈文字七篇高。莫言分校無他樂,夫婦同時著大毛。」 六O 人有以詩重者,亦有詩以人重者。古李、杜、韓、蘇,俱以詩名千古。然李、杜無功業,不得不以詩傳。韓、蘇有功業,雖無詩,其人亦傳也,而況其有詩乎金陵方伯康茂園先生,清風惠政,人所共知。在睢寧治河,落水中,神扶以起。餘記其事,載文集中。公豈藉詩以傳者哉然重其人,則其詩亦因人而重。今春三月,詩弟子陳熙為抄一冊見寄。錄其《繁峙學署有懷》云;「吾懷仲夫子,負米欣然歸。吾愛楚老萊,翩躚舞斑衣。人生離膝下,忽忽欲何之憶我少年時,井里從兒嬉。甫壯營薄祿,出門意遲遲。一官為親喜,山城複羈縻。官冷飯不足,嗟哉無蚱遺!感此傷客心,晨昏忍暫違。寒風生四壁,瑟瑟砭人肌。以我念母日,知母憶兒時。憶兒憐其少,憶母慮其衰。人生願為兒,結念常在茲。」《登焦山》云:「浮玉搖天碧,回瀾障海門。人從初地入,峰到上方尊。吳楚當軒合,雲山遠水吞。我尋高士宅,三詔石猶存。」此兩首,一征仁孝之思,一存清妙之旨:讀者如食綏山桃,雖不得仙,亦足以豪矣。公諱基田,丁丑科進士,山西興縣人。 六一 鰲滄來明府有妹名潔,為紫庭太史之女。性愛吟詩,年十六,適四品宗室魁明,年二十而寡,守志撫孤。嘗寄滄來云;「織盡人間寡女絲,三更涕淚一燈知。近來焚卻從前稿,不為懷兄不作詩。」「兒女幹啼濕哭餘,偷閒才得寄家書。望兄好繼襄勤業,莫使官聲竟不如。」滄來,襄勤公成龍之曾孫也,歷宰吳下,清慎勤敏,綽有祖風。 六二 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聖人以《關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詩。第恐針黹之餘,不暇弄筆墨,而又無人唱和而表章之,則淹沒而不宣者多矣。家龍文弟婦黃氏雅宜、香亭篷室吳氏香宜,俱有窈窕之容,同居一室,互相切磋。黃詠《燈花》云:「銀釷奪月吐光華,影入窗欞透碧紗。未忍輕挑私問汝,不知何喜報吾家。」吳詠《梅》云:「為愛春寒花放遲,游人偏採未開時。依心恰愛天然好,不忍臨風折一枝。」《春晴》云:「細雨連宵濕軟塵,今朝晴放一窗春。柳絲低舞花添笑,都似風前得意人。」皆清妙可誦。又有淑端內史者,見二人詩而愛之,贈一絕云:「誦君佳句愛君才,未對菱花卷已開。想是瑤池曾結伴,詩仙逃下一雙來。」余按:苟奉倩云:「女子以色為主,而才次之。」李笠翁則云;「有色無才,斷乎不可。」有句云:「蓬心不稱如花貌,金屋難藏沒字碑。」龍文候補粵西,家無擔石,而家信來,詭云娶妾。雅宜答以詩云:「郎君新得意,志氣入雲驕。未置黃金屋,先謀貯阿嬌。」蓋揶揄之也。香宜知餘採其詩入《詩話》,以詩謝云:「有志紅窗學詠詩,絳帷深幸侍良師。微名也許登《詩話》,榮似兒夫及第時。」戲香亭也。雅宜名楨,香宜名蕙,淑端姓孟,名楷。 六三 梁山舟侍講南山掃墓,見方姓人家張壁一幀,乃康熙二十六年丁卯科《題名錄》一紙,即市賣之。物完好如故,且刻板精潔,比近日百倍。正榜僅五十名,副榜十名,同考十二房,並主司官爵、表字、鄉貫,一一詳載於尺幅。又監臨提調三場題目皆全。解元於潛伍涵芬,第七名即查聲山先生也。榜姓邱,百餘年故紙,居然不毀,亦一奇也。梁中乾隆丁卯舉人,是科有重預鹿鳴之周名天相者,因題其後云:「我年二十五,卯歲領鄉薦。再上六十年,此榜實羔雁。憶余鄉賦時,群集隨諸彥。領袖鶴發翁,謂中《錄》第四十二名。周翁天相,錢塘人。巍然靈光殿。風貌既甚古,章服亦不賤。私竊問姓名,愛蓮分一瓣。少年曾筮仕,秩視諸侯半。歸臥田里間,後生蔑由見。恭逢盛典舉,重預嘉賓宴。今後卅年餘,翁久隨物變。即餘同年生,八九已露電。乃於山人廬,忽睹紙半片。上鐫千佛名,一佛曾識面。當年取士嚴,額解才大衍。主司及同考,一一載鄉貫。字跡頗工整,首尾無漫漶。想見玲賣時,狼籍坊市遍。此紙逾百年,獨再優曇現。賢哉方山子,拾得常自玩。藏棄比吟箋,裝背作畫卷。某也後進入,彰美在所先。率書五字詩,留下一重案。」餘道:此與康熙年間,吳鱗潭祭酒在啟聖祠掘得元人題名三碑:一蒙古,一色目,一漢人:皆有正副。餘買得紹興十八年朱子《題名碑》相仿。
《補遺卷二》 一 福建高南疇觀察,官江南時,與餘交好。遭患難後,三十年不通音問。庚戌秋,其子竹筠袖詩相訪。《壽陽》云:「陟險攀藤上,呂曉勢百尋。路危遲馬步,峰峻怯人心。殘夢扶鞍續,愁懷對月深。前程都莫辨,雲霧濕衣襟。」《青玉峽》云:「人隨飛鳥渡,僧帶斷雲來。」《平山堂》云:「紫蝶緩隨人影去,綠楊低護畫船行。」皆佳句也。嗚呼!餘見公子時,年才六七,方疑流落何所,而竟能清詞麗句,卓然成家;可謂佳公子矣! 二 吾鄉金江聲觀察有句云:「蕭寺秋聲流夕磬,酒樓紅影上春燈。」陽湖楊宇昭有句云:「滿林黃葉通樵徑,繞郭紅燈半酒家。」 三 余丙辰入都,胡稚威引見徐壇長先生,己丑翰林,年登大耋,少游安溪李文貞公之門,所學一以安溪為歸。詩不求工,而間有性靈流露處。《贈何義門》云:「通籍不求仕,作文能滿家。坐環耽酒客,門擁賣書車。」真義門實錄也。《幽情》云:「酒伴強人先自醉,棋兵舍己只貪贏。」《安居》云:「入坐半為求字客,敲門都是送花人。」亦《圭美集》中出色之句。 四 溧陽彭賁園先生,素無一面,寄《雲溪詩集》見示。有筆有書,亦唐亦宋,不愧作者。佳句如:《雨阻淮上》云;「春氣勒堤柳,水光團野煙。」《舟中》云:「長河欹枕過,片月貼帆飛。」《劍津》云:「早知神物終當化,何似豐城便永埋」《無題》云:「月展璧輪宜喚姊,風吹池水最乾卿。」皆妙。又《接家書》云:「有客來故鄉,貽我鄉里札。心怪書來遲,反複看年月。」只此二十字,寫盡家書遲接之苦。先生名光鬥,出仕閩中。 五 某有句云:「落月鋪滿地,秋聲尋到門。」餘愛其中一「尋」字。因憶厲太鴻有「明月出樹如相尋」,七字亦複相同。 六 武陵胡少霞蔚老於蓮幕,死後,雲南彭竹林明府鐫其《萬吹樓遺稿》付餘曰:「此少霞一生心血,先生為存其人,可乎」餘錄其《渡口》五絕云:「渡口秋來樹,迎風葉葉黃。懷人相望久,猶道是斜陽。」《和史梧岡》云:「蓬萊回首隔山河,王子吹笙帝子歌。聞說長春在天上,春秋應比世間多。」 七 蘇州汪山樵明府,獻《聖祖南巡》詩,蒙召入南書房。一日,聖祖坐內廷,取榻上冊顧諸臣曰:「卿等試看此冊:是何人筆墨」皆奏曰:「似翰林陳邦彥。」上笑曰:「非也。此是邦彥內弟汪俊所書,詩字俱佳。」其受知如此。旋出宰醴泉,以詩酒罷官。餘在薛生白家,與同宴集,來往甚歡,欲覓其遺稿,竟不可得。近見少霞有懷汪一絕云:「幾年著作直承明,萬壽詩章御榻橫。曾說九重親賞識,是何年少有韓擁!」 八 宜興儲玉函太守,同年梅夫之從子也。詩筆與其弟玉琴相似,而尤長於五言。{過舅氏別業》云:「乞墅歡游地,重來舊業存。敲冰進孤艇,曝日聚閒門。林影深藏屋,湖光冷逼村。廿年人事改,昔夢向誰論」佳句如:「竹陰清石磴,花色淡秋衣。」「遠鐘清過水,深竹暮連山。」又:「春煙浮綠野,夜火滿丹陽。」對仗亦巧。 九 桐城李仙芝,自稱抱犢山人,館方氏一梅齋;夜半關門,宿鳥驚噪,因得「推窗驚鳥夢」五字,以為似賈浪仙。然終未成篇也。又隔五年,為山館蟲聲棖觸,方足成一律云;「宵深寒氣重,山館劇淒清。夜月猿殭臥,秋螢鬼擁行。推窗驚鳥夢,就枕聽蟲聲。寂寂孤燈燼,匡床已二更。」又,《客金陵見新燕有感》云:「尋巢擇室幾經春,故國烏衣夢想頻。上苑喬林遷不到,生成薄命是依人。」其寓意亦可悲矣! 一O 對聯之佳者:趙雲松見贈云:「野王之地有二老;北斗以南止一人。」龍雨蒼見贈云:「羲皇以上懷陶令;山水之間樂醉翁。」餘《自題》云:「讀書已過五千卷;此墨足支三十年。」黃浩浩嘯江有句云:「花怯曉寒思就日,柳搖春夢欲依人。」胡蛟齡蔚人有句云:「前山暖日如修好,昨夜狂風尚賈餘。」俱新。 一一 諸襄七檢討性情迂傲,有弟子求題圖,先生開卷,見齊次風侍郎、周蘭坡學士先題矣,心有所忮,大書曰:「齊大非吾偶,周衰尚有髭。兩人都已寫,何必我題詩!」凡藥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者,其詞必不拗:《國風》、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為貴:綾絹柔則絲細熟,金鐵柔則質精良。詩文之道,何獨不然餘有句云:「良藥味不苦,聖人言不腐。」 一二 常州呂映薇秀才,邀人作《簾鉤》詩。首唱云:「榮戟深深鉤影微,玉竿又上綺窗衣。呢喃燕語窺巢入,溶漾絲牽入戶飛。十里釵鑷攀絡索,一廳燈燭落珠璣。嚴公幕下憐才甚,三挂冠巾是也非」 一三 吳穀人太史云:「縱殊畫向鴉叉展,宛似書摹蠆尾成。」秦端崖太史云:「游空半學魚抽乙,倒挂真疑鳳是麼。」吳古然雲;「眼於檻外看麼鳳,手出樓頭見美人。」又,穀人云:「分明賭酒曾籠袖,仔細抬頭怕礙冠。」皆可謂工矣! 一四 乾隆庚戌五月二十六日,直隸完縣有一產四男者,大吏奏聞。秦西岩觀察賦詩云:「一胎不數三丁異,八士何難兩乳成。」 一五 丙戌,方比部坳堂昂見訪隨園,留詩一冊而去。其《感懷》云:「蓑衣翡笠愧坡仙,放浪慵營洛下田。過眼功名花在鏡,驚心歲月箭離弦。鬢毛短處人應笑,髀肉生時我自憐。多謝長征識途馬,也如名將歷幽,燕。」通首氣格雄渾。與高東井交好,贈云:「貧多游覽懷應壯,少不窮愁句自工。」 一六 真州張湖字愚穀,詠《落葉》云:「曾為上古衣裳用,莫道闌珊是棄材。」此意古人未道。 一七 雲南離中國七千餘里,而近日文章之士甚多,以彭氏一門為最。香山令彭少鵬、名翥者,在肇慶受業於餘,曾載其佳句入《詩話》矣。今秋以獲海盜,保薦入都,過金陵,宿山中三日,購書一船而行。其人弱不勝衣,而擒盜入洋,乃有餘勇。餘為驚喜,贈七古一章,載入集中。彭《獅子洋》云:「到此疑無岸,飄然天際行。珠光隨月滿,水氣與雲平。猛虎原名鎮,蓮花別有城。一聲秋夜笛,吹動故鄉情。」《澳門》云;「天上風雲全護水,海中村落總依山。」他如:「濤聲歸壑急,海艇擱沙多。」無雲天水合,有月海山清。」「舟行未雨前,日落無人處。」皆奇境也。見訪雲;「升堂由也果,今日到隨園。」用《論語》,甚趣。其族人彭印古亦有句云:「雲深都失路,葉落不藏村。」「竹裏敲詩隨鶴步,花間鼓瑟與魚聽。」「窗橫野色雲千里,松帶濤聲水一樓。」俱妙。少鵬同舟有蘇君名桷者,亦詩人也。《昆明旅次》云:「山光臨坐暗,湖氣入門涼。」《冬夕》云:「舉步霜月中,人寒影亦濕。」又有昆明翰林錢君名灃者,《留宿李氏小飲》云:「二麥將枯老卻春,南郊遍訪葛天民。九年不共尊前飲,再宿猶疑夢裏身。門接山光來異縣,牆分花氣與芳鄰。蓬瀛故事休誇說,看取風前兩鬢新。」 —八 趙州龔簪岩名錫瑞者,工古樂府及七言長句。《龍尾關》云:「龍尾關前水,年年帶雪流。如聞天寶卒,永恨國忠謀。蜀道倉皇幸,冰山頃刻休。餘兵二十萬,白骨竟誰收」自注云:「唐時高仙芝攻大食國,安祿山討奚契丹,楊思勖討叛蠻,各喪師數萬,故及之。」又,《游飛來寺》云:「孤月晴翻江影動,亂松寒送雨聲來。」《悼亡》云:「鬼燈如見通宵績,故突猶疑帶病炊。」淚下憐餘如隔世,挂遺驚汝尚持家。」贈某云;「從戎二十執戈殳,百戰餘生膽氣粗。飲馬長江休照影,恐驚霜雪上頭顱。」 一九 周中翰青原娶沈氏,為蓮花廳沈司馬之長女;常來隨園看花,貌明秀而性和婉,不愧名家女,不知其能詩也。歿後,其子之桂從故簏中,檢得其《思歸》云:「東風吹恨幾時消春水連天又長潮。自嘆不如梁上燕,一年一度也歸巢。」《初晴》云:「晚霞紅映碧窗開,雁字搖空入鏡台。漸遠不知何處去,化為雲氣過山來。」 二O 每過池上,見楊柳向人低折;游山見紅牆,必是僧寺:皆眼前事也。真州李秀才濂有句云:「往來恰怪沿堤柳,低舞成行欲拜人。」又曰:「約略招提前面是,淡金塔影淺紅牆。」 二一 錢辛楣少詹序馮畹廬之詩曰:「古之君子,以詩名者,大都自抒所得,而非有意於求名;故一篇一句,傳誦於士大夫之口。後人薈萃成書,而集始名焉。南齊張融自題其集,有《玉海金波》之名。五代和凝鐫集行世,人多笑之。近世士人,未窺六甲,便制五言。又多求名公為之標榜,遂梓集送人。宜於詩學入之不深,而可傳者少。」 二二 畹廬者,姓馮,名懷樸,躬耕於太倉之璜徑;歿後,其詩始出。《舟中書所見》云:「進鮮河裏布帆飛,秋水清漣鱸鱖肥。掠鬢漁娃都帶濕,太湖風雨打漁歸。」五言云;「遠水籠煙闊,江天壓樹低。」飢年憎閏月,病叟厭餘生。」懶僧遲見客,冷寺早鳴蟲。」題《韓文公集》云:「一檄投溪旋徙窟,聽言猶覺鱷魚賢。」托詞冷雋。又,「客與寒潮共到門。」七字亦佳。 二三 太倉又有許培秀者,《題畫》云:「垂柳罨晴煙,微風揚飛絮。一帶綠陰濃,鶯啼不知處。」末二句,是聞鶯真境界,非身歷者不知。又《望月》云:「但覺溪光白,不知新月生。」《得友人信》云:「曉起聞啼鳥,書來正落花。」 二四 七夕詩最多。家四妹棠云:「匆匆下顧塵寰處,如此夫妻有幾家」近見休寧陳蕙畹湘有句云:「天孫莫尚嫌歡短,儂自離家已五年。」俱有情致。陳又有句云:「蛛網蒙飛絮,蜂須挂落紅。」隔岸炊煙起,柴門牧笛歸。」《楊花》云:「無賴喜遮游客面,多情時入酒人家。」 二五 蕪湖有鐘姓女子,名睿姑,字文貞,能詩,能畫,能琴,兼工時文,受業於寧孝廉楷。陪其師游冶父山雲;「筍輿重去訪名山,楓葉才紅綠未斑。自把瑤琴傍溪樹,乘風一奏白雲間。」無梁殿冷石門秋,鑄劍池空水不流。苔蘚照人心自古,滿天晴雪落峰頭。」樹裏湖光一鏡開,水精宮外有樓台。散花不到維摩室,親捧雲珠供佛來。」寧故宿學之士。余宰江寧時,與秦大士、朱本楫諸公,受業門下。五十年來,群賢亡盡,而寧年八十,巍然獨存,又得女弟子以衍河汾一脈,亦衰年聞之而心喜者也。 二六 海鹽崔應榴秋穀《吳江夜泊》云:「小驛柝初起,孤篷月已上。漸息人語喧,微聞水聲響。」《真州客夜》云:「凍雨欲歇聲漸微,窺窗殘月揚清輝。此時有酒不成醉,明日無風那得歸江水翻翻自北上,秋鴻一一皆南飛。矢歌未闋雞報曉,滿庭白露沾我衣。」 二七 壬寅春,餘游黃山,路過貴池昭明太子廟,有新撰碑文甚佳,末署名者為邑宰林夢鯉。其文古雅,似出六朝高手。乃拓其文以歸,遍問何人秉筆,絕無知者。庚戌夏間,在蘇州,門生顧立方敏恆作府學廣文,來見,出示古文四篇,其首篇即《昭明太子碑》。餘不覺狂喜,自誇老眼之非花。 二八 尹文端公病重時,有人以《秋雨殘荷圖》求題。公題云:「秋雨滿池塘,殘荷委流水。可憐君子花,衰來亦如此!」題畢,噓唏再三,未五日而卒。公諸子皆能詩。四公子樹齋以蔭得官,有句云:「三代簪纓承雨露,一家機杼織文章。」三公子兩峰以科名起家,詠《獨秀峰》云:「千丈芙蓉拔空起,為山原不藉丘陵。」文端公見而笑曰:「三兒以我為丘陵乎」 二九 徐上舍濤,吳江人,號江庵,少倜儻不羈。長於近體。《贈龍雨樵明府》云:「客來風簟尋琴譜,人到公庭乞法書。」龍頗重之。又,《題清霧瑤台》云:「石欄屈曲路橫斜,流水空山見落花。貪逐胎仙過橋去,不知涼露滿輕紗。」《病中與郭頻伽秀才鄧尉探梅》云;「今朝尋花將命乞,呼童荷鍤隨我行。死便埋我梅花下,君為立石題我名。後之游者考歲年,手摸其文笑且顛。咄哉此子本多病,不死牖下死花前。」果以是年不起。 三O 謝康樂詩;「乾岩盛阻積,萬壑勢縈回。」李白詩:「千岩泉灑落,萬壑樹縈回。」二句不但襲其意,兼襲其詞。以太白之才,豈肯蹈襲前人因其生平最喜謝詩,故不覺習而不察。杜少陵平生最愛庾子山,故詩亦往往襲其調,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之類,不一而足。 三一 餘每出門,或遠行數千里之外,撒手便行,無系戀之意。及在客邊住久,到歸家時,賓朋相送,反覺難堪。興化任進士大椿有句云:「放船歸思減,久客別人難。」 三二 新安王勛,字於聖,精於醫理。章淮樹觀察因其長子病重,延之診視。夫人吳氏順便請其按脈。王曰:「長郎胎瘧,無妨也。夫人脈已空矣,明年三月,恐不能過。」時夫人方強健,聞其言,以為詛咒,群笑而罵之。到期,竟如其言。餘患腹疾,訪之揚州,蒙其以師禮相事,秤藥量水,有劉真長之風。出乃父槐亭森詩見示,錄其《新年到家》云:「水陸因由臘及春,到家重慶履端辰。漫談別後風霜苦,且放尊前歲月新。昨日尚為羈旅客,今宵才屬自由身。梅花不是因寒勒,有意含香待主人。」《遣興》云:「野花村酒堪娛性,山月溪風亦解懷。莫使寒梅和露菊,年年含怨望書鞋。」二詩頗見性情,他作未能稱是。初,於聖之意,欲梓乃父全稿。餘止之曰:「槐亭集非不清妥,但無甚出色處。雖付棗梨,無人耐看。不如提取佳者入《詩話》中,使人讀而慕思,轉可不朽。」 廬江胡夢湘孝廉,沈本陛秀才之甥也,名光榮。早歲能吟,《歸雁》云:「雲淡影相失,月明聲更稀。」《秋夜》云:「雁來月夜關河冷,秋到江城枕簟知。」《懷人》云:「繞徑蛩聲人跡少,一庭煙散月明多。」可謂何無忌酷似其舅。 三四 顏古翁詩,對仗最工,有不可磨滅者,如「天哀孝婦三年旱,山畏愚公一夕移」、「門羅將相文中子,例變《春秋》太史公」之類。 三五 吾鄉鮑以文廷博,博學多聞,廣鐫書籍,名動九重;不知其能詩也。余偶見其《夕陽》二十首,清妙可喜,錄其一云:「一匝人間夕又朝,晚來依舊滿閒寮。疏分霜葉秋容淡,細點征帆別思遙。淡淡欲隨城角盡,明明還帶酒旗搖。迷藏慣匿西樓影,不似春愁不肯消。」其他佳句,如:「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閒僧。」問誰閒袖遮西手,老我空懷再少心。」「遠引鐘來雲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願得少留牆一角,悔教高臥竹三竿。」「不愁一去蹤難覓,卻恐重來事轉生。」「山外有山看未足,幾回倚杖立衡門。」皆妙絕也。可稱古有「鮑孤雁」,今有「鮑夕陽」矣。 三六 異域方言,採之入詩,足補輿地志之缺。古人如「鯫隅躍清池」、「誤我一生路裏採」之類,不一而足。近見梁孝廉處素履繩《題汪亦滄<日本國神海編>》云:「貢院繁華系客情,朝朝應辦幾番更。筵前只愛紅裙醉,拽盞何緣號撒羹。」貢院」者,館唐人處也。佐酒者號「撒羹」。「蠟油拭鬢膩丫鬟,妾住花街任往還。那管吳兒心木石,我邦卻有換心山。」妓所居處山名「換心山」。「十幅輕綃不用勾,倩圍夜玉短屏幽。通宵學枕麻姑刺,好向床前聽鬥牛。」其俗以木為枕,號「麻姑刺」,直豎而不貼耳,故至老不聾。李寧圃太守《潮州竹枝》云:「銷魂種子阿儂佳,開袱千金莫浪誇。高卷篷窗陳午宴,爭誇老衍貌如花。」六篷船幼女呼「阿儂佳」。梳籠謂之「開袱」。幼女梳籠,以得美少年為貴,不計財帛。呼婿曰「老衍」。李公《竹枝》,亦有都知錄事之不可不記者,以其人皆有可取故也。其一云:「金盡床頭眼尚青,天涯斷梗寄浮萍。紅顏俠骨今誰是好把黃金鑄阿星。」幕客某,流落潮陽,魏阿星時邀至舟中,供給備至,五年不衰;病愈,複資之赴省。又十年,攜重貲複游于潮,時星已色衰,載客他往。某居潮半載,俟星歸,酬以干金,為脫噩籍。其二云;「艷說金姑品絕倫,阿珠含笑複含顰。道儂也有冰霜志,要待蓬萊第二人。」金姑,即「狀元嫂」。阿珠,亦一時尤物。有數貴官,艷稱「狀元嫂」卓識堅操,人所不及。阿珠笑曰:「妾貌雖遜金姑,而志頗向之;惜未遇榜眼、探花耳。」其三云:「日向船頭祝逆風,青溪三宿藥爐空。星軺不許騎雙鳳,卻悔腰間綬帶紅。」某學使惑於大風、小風,自潮至青溪六歹里,緩其程至十餘日;抵岸,又托病,在船三宿而後去。二風亦為之臥病經年。其四云:「除卻蕭郎盡路人,寶兒憨態最情真。新詩便是三生約,炯炯胸前月一輪。」湖州某與寶娘交好,特為鑄鏡一枚,鐫其定情詩於背。寶娘日夜佩之。 三七 呂耜堂客分宜,見《嚴氏家譜》載:世蕃有兄,名世藍者,家居不仕,睦鄰敦族,後不罹於禍。今之子孫,皆其苗裔也。梁孝廉過而吊之云:「兄豈難為非競爽,子能不肖始稱賢。」 三八 考據之學,本朝最盛。然能兼詞章者,西河、竹坨二人之外無餘子也。近日處素、諫庵兩昆弟,頗能兼之。處素將至長沙,遇順風,云:「江天如拭晚成晴,帆飽舟輕浪不驚。斜日風回草按:民國本「風回草」作「漸從鴉」。背落,殘霞猶映樹邊明。飯丸烏接神應助,沙觜風回草有聲。頻向篙工問前路,煙中指點武安城。」其他,五言如:「怪松連石長,歸鳥雜雲飛。」星低疑在岸,月近總隨船。」談淡蟲語續,人靜鼠聲來。」「浪花入船窗,添我硯池水。」七言如:「星光墮水白於月,樹色粘雲暗似山。」荒寺鳴鐘驚鷺起,孤村喚渡少人應。」皆妙。 三九 泰州宮霜橋善畫能詩。餘在李明府屏上,見其《秋夜寄友》云:「新涼如水撲簾勾,唧唧蟲聲動旅愁。人到飢寒才作客,樹無風雨不成秋。靜聽砧杵催長夜,誤煞關河說壯游。正是相思無著處,一聲征雁下西樓。」又,《新柳》云:「青未能牽花市鳥,綠將扶出酒家簾。」 四O 己酉二月十一日,餘平晝無事,翻閱近人詩集。正看青陽沈正侯詩未三頁,閽者來報:正侯與僧亦葦到矣。餘為驚喜:信文章之真有神也。沈呈新作。餘愛其《貴池道中》云:「雲遮山入夢,風急鳥移家。」「貪睡每教兒應客,好吟且聽婦持家。」《登攝山》云:「誰雲攝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聽琴》云:「花含簾外笑,鳥歇樹頭音。」不料別來七年,詩之進境如此。 四一 戊申冬,余訪明竹岩新於武佑場,盤桓三日,極唱酬之樂。追思二十年前,其尊人作江寧方伯,彼此置酒看花,忽忽如夢。惜其弟鐵崖亨中年徂謝,餘將作哀詞以挽之,惜無事實,故匆匆尚未暇也。錄其《青塚驛夜行》云;「空山夜靜悄無聲,皓月霜天分外清。習慣渾忘身萬里,途長不覺漏三更。寒星天際時時換,道中竟日所行,多「之」字路。積雪懸崖處處明。歷盡高寒清到骨,人生幾個隴西行」竹岩尤長於言情,《寄內》云:「料得深閨應有夢,計程先我到遼西。」「細字含情臨洛浦,新詩掩卷愛《周南》。」俱秀雅可誦。 四二 湖州姜秀才宸熙,號笠堂,《浮萍》詩云:「春水方三月,楊花又一生。」《晚眺》詩云:「晚煙都在樹,春雨不離山。」《歲暮》詩云:「睡重知春近,人忙覺歲殘。」贛州太守張公,為餘誦之。 四三 「扶桑影裏看金輪」,宋文丞相詩也。如皋範秀才昂千賦得此句云:「極目萬山猶拱宋,蹉跎一霎恐移陰。」頗寫得出忠臣心事。 四四 蘇州桃花塢有女子,姓金名兌字湘芷者,諸生金風翔女也,年甫十三。有人錄其《秋日雜興》云:「無事柴門識靜機,初晴樹上挂蓑衣。花間小燕隨風去,也向雲霄漸學飛。」「秋來只有睡工夫,水檻風涼近石湖。卻笑溪邊老漁父,垂竿終日一魚無。」 四五 婺源洪丹採朝陽詠《長幹塔》云:「渾疑天柱從空降,欲信雲梯可上行。」二句殊雄偉。倪司馬春岩詠《里湖》云:「段橋合是兒家住,湖水當門作鏡奩。」二句殊清麗。 四六 揚州諸生張本,字友堂,為山長趙雲松所賞。張《贈山長》云:「可能當得逢人說,從此專為悅己容。」蘇州詩人方大章因劉霞裳而來受業,《贈霞裳》云:「扶持玉局尋花杖,接引龍華會上人。」 四七 上海曹錫辰眉毫盡落,曹贈眉以詩云:「汝能速反乎吾將報汝以揚伸卓豎,誓不與汝以顰蹙低攢。汝來否乎吾將遲汝於天台、雁宕之間。」 四八 詩能入人心睥,便是佳詩,不必名家老手也。金陵弟子嶽樹德滋園,初學為詩,《銅陵夜泊》云:「櫓聲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驚。忽聽鄰舟故鄉語,縱非相識也關情。」《古寺》云:「寺荒僧去鐘猶在,碑老苔生字半存。,』叫\艇》云:「滿載誰知都是月,輕飛始信不關風。」其弟樹仁,字樂山,亦能詩,《題隨園》云:「依山偶蓋看花樓,樓上看花五十秋。到此任為門外客,匆匆行過也回頭。」《曉步》云:「黃鸝啼破綠楊煙,喚醒東風二月天。宿露欲唏雲氣散,斬新山色到人前。」「日日循途自往還,胸中繪得好溪山。今朝貪看沿堤柳,走過平橋錯轉彎。,』《春閨》云:「吟罷伊誰共唱酬金爐香燼漏聲稠。侍兒俯仰偷眠態,似向燈旁暗點頭。」 四九 白下餘秀才曼,吟詩肯刻意,不入平庸一路。餘道;從此加功,便能加人一等。《徙榻》云:「得月又愁多受露,迎風還恨不當花。」《洗硯》云:「願將剩得涓涓滴,灑遍人間沒字碑。」詠《風》云:「欲吹山作地,能送海升天。」《種花》云:「垂頭不語還遮面,新種花如新嫁娘。」 五0 吾鄉倪春岩司馬廷謨有吏才,兩宰桐城,謳歌載道。詩亦清新拔俗。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最為賞識。尹公晚年,好平章肴饌之事,封篆餘閒,命餘遍嘗諸當事羹湯,開單密薦。餘因得終日醉飽,頗有所稱引;惟於春岩治具之日,攢眉不薦。蓋春岩但知靡費金錢,而平素不曾訓迪庖人故也。春岩知之,作書與餘,末署「菜榜劉蕢」四字。餘為大笑。今年來金陵,讀《隨園詩話》啃曰:「何獨無我豈詩榜亦作劉蕢乎」餘因索其從前呈獻尹公之詩。云:「都已遺失。,』惟抄近作數首見寄。余讀之,嘆曰;「此護世城中美膳也,加入一等矣。」《辛丑元旦》云:「斗柄才回欲曙天,歲朝風物喜澄鮮。閏隨萱莢推重午,人共梅花老一年。椒酒莫辭元日醉,爐香猶篆昨宵煙。江城柳色看初動,已覺春光到眼前。」《上元觀燈》云:「羅綺香風拂面來,星橋燈火滿樓台。十分桂魄如春曉,萬朵蓮花不水開。寶馬傾城金作絡,彩虹匝地錦成堆。縱難一閏元宵夜,玉漏何須故故催」《紅梅》云:「東風為汝洗鉛華,又點胭脂學畫家。似笑絳桃無骨格,卻憐紅杏少橫斜。新妝照水窺明鏡,薄醉當春斗綺霞。蜂蝶未知芳信早,清高到底是梅花。」餘年過六十,屢次戒詩,而屢有吟詠,因自號「詩中馮 婦」,正可對「菜榜劉蕢」。聞者囅然。 五一 餘門生談羽儀之孫、名晉者,年少工詩,而累於病,遂潛心岐黃之術。其《送友》云:「登程偏遇還鄉客,拈筆愁吟賦別詩。」《聞笛》云:「未向江頭尋驛使,先聽玉笛《落梅花》。,』《三十自壽》云:「蕭、曹勛貴由刀筆,李、杜功名非甲科。」皆有風致,而身份亦高。 五二 史梧岡好禪,不甚作詩,而往往有新意。《游仙》云:「佛函佛笈記曾談,大地如球繞看三。天外有天君到否楊花都不異江南。」「水雲淒冷到初冬,避盡春來蝶與蜂。最是花神不安處,海棠無福見芙蓉。」他如;「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來。」「且放蟾蜍光一個,與他蝴蝶破黃昏。」俱可誦。 五三 紀曉嵐先生,在烏魯木齊數年,辛卯賜環東歸。畜一黑犬,名曰「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非主人至前,雖僮僕不能取一物。一日,過七達阪,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臥嶺巔,左右望而護視之。先生為賦詩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後,為守東行數輛車。」「空山日日忍飢行,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後被人毒死,先生為塚祀之,題曰「義犬四兒之墓」。 五四 餘幼時,曾見人抄女子趙飛鸞《怨詩》十九首。其人家本姑蘇,賣與某參領家作妾;正妻不容,發配家奴,故悲傷而作。首章云:「誰憐青鬢亂飄蓬馬上琵琶曲又終。嫁得傖夫雙足健,漫言夫婿善乘龍。」味其詞,蓋旗廝之走差者也。餘詩不甚記憶。其最詼諧者,如云:「炕頭不是尋常火,馬糞如香細細添。」「俗子不知人意懶,挨肩故意唱秧歌。」 五五 關中史舒堂褒官云南,有句云:「掬露連衣濕,奔泉雜驥鳴。」《山行》云:「斜照垂鞭影,輕陰襯馬蹄。」頗能寫行役之意。因運銅過白下,投詩一冊而去。 五六 餘十二歲,與張星指應辰侍郎同受知於王交河先生,入泮。張後為翰林前輩。今六十四年矣,其子云墩孝廉,以遺稿索序。錄其《督學江西夜坐》云:「丁冬遞響到簾櫳,何處鳴號萬竅風夜色似年難得曉,燈光如豆不成紅。沉憂觸撥千端集,舊事雲煙一笑空。飢鼠繞床揮不去,睡鄉未許夢魂通。」其他佳句,如:「簾影日移直,樹枝風撼鳴。」「綠樹鳥棲連影動,好花風送隔林香。」「樹外青山才一角,屋頭明月恰當中。」「最貪早起通宵月,先看黃河隔岸山。」皆集中精華也。 五七 餘與吾鄉柴行之同庚。十八歲時,柴與其表兄張靜山見訪,珊珊玉貌,彼此酣嬉,致相得也。逾年,張侍其尊人官平陸署中,離桂林二百里。餘雖到廣西,竟不得見。從此永訣。今年在西湖,靜山之女因餘系父執,與女弟子孫碧梧姊妹到湖樓相訪。談論之餘,方知故一詩人也。有《病起》一首云:「風逼簾櫳睡起遲,春寒無計可支持。雙眉慵掃因新病,一卷叢殘剩舊詩。雪霽庭梅初破凍,日長堤柳暗抽絲。年來憂思憑誰訴獨有妝台明鏡知。」 五八 杭州汪秋御秀才繩祖,性倜儻好客,其室程慰良女坤。女嬸一家能詩。屢次書來,招余游西湖,而中年抱病,遽卒。僅傳其《雪彌勒》云:「摶雪居然壕佛誇,白毫現處絕纖瑕。雲中瑩徹冀穿雹,掌上玲瓏塔聚沙。顯相別開嚴淨界,笑拈還有霧淞花。日光應照琉璃室,隔盡諸塵寂眾嘩。」又,《題<聽秋圖)》云:「月窟高於絳樹庭,桂叢誰占一枝馨。年來我是傷秋客,每遇秋風最怕聽。」 五九 張星指先生《吊韓蘄王》云:「臥虎早能知俊傑,跨驢誰複識王公」或詠《淮陰侯》云:「早知結局終烹狗,悔不功成再釣魚。」兩用典作對,其巧相似。 六O 考據之學,離詩最遠;然詩中恰有考據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徵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於各卷中諸詩之後,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床榻於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覺陋矣。聖人編詩,先《國風》而後《雅》、《頌》,何也以《國風》近性情故也。餘編詩三十二卷,以七言絕冠首,蓋亦衣錦尚綱,惡此而逃之之意。 六一 丹徒女子王碧雲瓊,年未笄而能詩,與其兄賦《掃徑》云;「菊殘三徑懶徘徊,楓葉飄丹積滿苔。正欲有心呼婢掃,那知風過替吹開。」頗有天趣。又:「鳥語亂殘夢,雞聲送曉風。」「夕陽不在山,春煙生木末。」俱佳。夢樓侍講之女孫也。 六二 餘少時詠《落花》云:「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弟子湯敬輿和云:「落去盡憑童子掃,飛來還望主人看。」余大嘆賞,以為青出於藍。 六三 廣信太守張竹軒朝樂見訪,自誦其{無題》云:「小院落花初過雨,空樓歸燕又斜暉。」若非鸞鏡應無匹,或對芙蓉竟有雙。」《閩中雜詠》云:「紅了桃花綠了水,春光不管未歸人。」俱妙。江西有疑獄控部者,奉旨交制府審辦,疊訊不服。其囚云;「得見張某官來,囚死無怨。」已而公果從都中來,為平其事;方知循吏故是詩人。 六四 曹星湖明府詩,清新可喜,近蒙寄示。錄其佳句云:「竹聲隨雨至,花影送晴來。」「霜濃皴地面,樹禿減風聲。」「花是當窗宜密種,草非礙道莫輕芟。」皆可存也。餘性伉爽,坐車中最怕下簾。曹有句云;「平生眼界嫌遮蔽,風雪何妨一面當。」與鄙懷恰合。 六五 嘉興吳澹川臥病揚州,其族弟魯暮橋親為稱藥量水。澹川贈詩,有「生我父母知我子,骨肉待我救我死」之句。亡何,來金陵,誦暮橋佳句,如:「愁多甜酒苦,客久故鄉生。」「花影殿春色,雨聲生夏寒。」「雲影溪留住,秋聲雁送來。」皆倩秀可喜。又見贈云:「詞臣循吏老煙蘿,天遣湖山付嘯歌。官似樂天辭政早,仙如列子出游多。千年蠹飽神仙字,四季花開安樂窩。想見日餐雲母粉,不知江上有風波。」 六六 程藹人孝廉元吉,晴嵐太史之子,年少工詩。詠《蝴蝶》云:「小雨苔痕新掠過,午晴花氣亂飛來。」《即事》云:「滿院秋聲催落日,一庭黃葉聚詩人。」 六七 壬子春,餘在杭州,錢塘曹江廬明府以小照屬題。卷中詩甚多,餘獨愛吳嵩梁一首。詢之,云是西江高才生也。癸丑春,王葑亭給諫書來,云:「有詩人吳某南來,索書為介。」余大喜,掃榻以待。又遲半年,始從揚州來,人果倜儻。讀所著作,以未窺前豹為恨。忽於除夕前七日五鼓,夢蘭雪來,誦其舊句,數聯俱超妙,而以噬不寐》一聯為稍遜。言未終,惺惺欲醒,而佳句亦沉沉漸忘。餘亦驚怖,如健步捕亡人,苦相捉留,而竟冥然逝矣。僅記《不寐》云:「不倒喜傳丹訣好,將衰愁見聖人難。」晨起錄出,覺二句未嘗不佳,而終不如前所誦之超超玄箸也,為悶悶者久之。因思人海尋針,針非不在海底也,然而不可尋矣,探湯求雪,雪非不在湯中也,然而不可求矣。天仙化人之句,未嘗不在人心也。然而蘭雪不能知,我亦不能再夢矣。文字之奇,一至於此。 六八 吾鄉孫誦芬舍人傳曾,性耽吟詠,餘久採其佳句入《詩話》矣。今春寄其詩來,屬為評定。再錄其《秋夜》云:「滿林空翠淡煙遮,秋入深宵爽氣加。人靜莎蟲悲砌月,燭殘點鼠嚙瓶花。洗心只合依三竺,開卷殊難遍五車。光範一書原不上,未須哀怨感琵琶。」《初夏》云:「粉蝶時依草,蛛絲慣戀花。」俱妙。 六九 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誦芬《冬暖》云:「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可惜輕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黃蛟門《竹枝》云:「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側耳聽。」範瘦生有句云:「高手不從時尚體,好詩只說眼邊情。」又某有句云:「階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貪著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 七O 杭州胡滄來濤隱於橋桃師史之術,詩筆甚清。餘每到杭州,必相款洽。不幸年未五十而亡。錄其《車遙遙》云,「別酒初行第一尊,征夫結束車在門。別酒匆匆三酌過,征夫出門車上坐。天涯萬里車遙遙,山程驛店柳花飄。向暮停車侵曉發,人在車中長白髮。依依相伴不相離,唯有車前故鄉月。勿恨當時造轂人,行與不行由君身。門前芳草年年長,幾時草上歸輪響」其他佳句,如:《雲共庵,》云:「夕陽明似畫,僧貌古於松。」《雪霽》云:「山容帶粉消難盡,簷淚如珠滴未幹。」《湖上》云;「湖波驟長連宵雨,山霧徐收過午風。,』《落葉》云;「辭柯早帶新霜色,委砌空含舊雨情。」俱極清妙,置之樊榭集中,幾不可辨。 七一 孫碧梧女子有句云:「簷前綠墮鶯偷果,簾外紅翻燕掠花。」張瑤瑛女子有句云:「蟲飛成陣知新暖,花瓣穿欞識暮春。」二人風調相似。 張嫁王甥健莽。甥來隨園,張《在家聞子規》云:「小院春深綠樹肥,閨人任爾自高飛。渡江休去歌新曲,尚有秦淮客未歸。,』又有句云:「野店未過先見旆,茅庵將近便聞鐘。」「守貧似病醫無益,習靜如禪悟卻難。」《九月桂》云:「瞥見有花疑八月,遲開故意近重陽。」俱可傳也。 七二 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選入《詩話》。余覽之倦而思臥,因告之曰;「詩甚清老,頗有工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選之無可選也,摘之無可摘也。孫興公笑曹光祿『輔佐文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版挎;非無文採,絕少剪裁』是也。」或曰:「其題皆莊語故耳。」餘曰:「不然。筆性靈,則寫忠孝節義,俱有生氣;筆性笨,雖詠閨房兒女,亦少風情。」 七三 康熙間,叔父健磐公訪戚鎮江,寓某鐵匠家,與其妻張淑儀有文字之知,彼此暗投箋札,唱和甚歡,而終不及於亂。微言挑之,則正色曰:「妾故老秀才某之女。幼嗜文墨,父亡,為媒者所誑,誤嫁賤工,一字不識。彼方熾炭,我自吟詩,為此鬱鬱。得遇君子,聆音識曲,使我幾句荒言,得傳播於士大夫之口足矣。至於情欲之感,『發乎情止乎禮義』可也。」再三言,則涕泣立誓,以來生為訂。健磐公心敬之,不忍強也。歸家後,誦其佳句云:「懶妝撩鬢易,私泣拭痕難。」送健磐公歸云:「三月桃花憐妾命,六橋煙柳夢君家。」逾兩年,再過京口,訪之,則鐵鋪不開,全家不知何往矣。後二十年,在粵中,又遇一劉鐵匠者,不能作字,而能吟詩。每得句,教人代寫。《月夜聞歌》云:「朱欄幾曲人何處銀漢一泓秋更清。笑我寄懷仍寄跡,與人同聽不同情。」健磐公嘗笑謂餘曰:「同一鐵匠也,使張女當初得嫁劉某,便稱嘉偶矣。」 七四 客冬香亭在杭州歸,得詩一冊,示餘。《滿樓觀雪》云:「壓白萬山巔,襯黑一湖水。」餘以為首句人人能道,次句古人所無,非親歷者不知。又;「樹隱放湖寬」,五字亦妙。 七五 錢塘陳文水孝廉涸設帳於香亭家,性愛苦吟,詩境高潔。為錄其《吳山西爽閣》云;「傑閣憑虛起,登臨好是閒。涼秋半城樹,殘雨一湖山。道侶淡相對,詩人去不還。江聲、樊榭俱有西爽閣詩。茲游太寂寞,覓徑返柴關。」《湖村晚步》云:「幾折湖村路,身閒興自幽。蟲聲多在草,野色半依樓。樹有瓜棚倚,池惟菱葉浮。農人荷鋤返,三五話涼秋。」《題天竺寺》云:「求心不可得,慧日正東升。澗道白泉響,山光一路清。偶因松篁轉,忽見宮殿生。入拜觀音像,無言恰有情。」又:「殘雨飛遙甸,晴雷走斷雲。」我持一筇逸,山為六朝忙。」皆佳句也。或云:」為』字改『笑』字,更有味。」 七六 金陵張香岩秀才培,以《秋雨齋詩》見示。年甫弱冠,而詩筆甚清。《晚過通濟寺》云:「半壁殘秋月,藤蘿繞寺斜。鼯颼驚客至,踏落數枝花。」《懷秦楞香》云:「皓月人千里,清風酒一樽。無端下林葉,深夜暗敲門。」{夜夢游秦淮》云:「雨餘山色浮天遠,月下潮聲泊岸多。醉後不知身是夢,半橋疏柳聽漁歌。」其人玉貌珊珊,殆亦風情不薄者耶 七七 周青原舍人,一家能詩。餘已錄其室沈氏、其子之桂之詩矣。今春,其幼子之桐亦以詩來,殆不減謝家昆玉也。《和鈕牧村元夕招飲即送赴皖上》云:「移賓作主是今朝,綠酒行珍折柬邀。江館雪泥傳彩筆,桃花紅雨送春潮。笛吹驪唱成三弄,月滿瓊樓第一宵。笑指煙江襟帶水,皖公山色正相招。」餘愛其音節清蒼。其他如:「江空風任來三面,舟小人如聚一床。」真能寫坐小船光景。《立秋》云:「日斜殘暑催應去,人瘦新涼得更多。」《明妃怨》云:「妾未承恩想報恩,女兒身願犯邊塵。只憐照影黃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就館邗江,其主人非解文墨者;又有句云:「百卷書堆繡閣寬,故園花事未闌珊。如何苦抱湘靈瑟,來向齊王殿上彈」莊穆堂有押「床」字句云:「岸平山似排千笠,波穩人如臥一床。」與周語意相同。 七八 偶過僧寺,見山水一幅,上題云:「鴛鴦湖上惜無山,煙雨樓頭獨倚欄。兩眼放開無著處,不如自己畫來看。」其人姓陳,名情,不知何許人也。 七九 長洲女孟文輝,適震澤秀才王慕瀾,詩思清妙。今錄其《秋日》云:「遠樹蟬聲秋意濃,卷簾拂拂度金風。繡餘無事消長夜,獨數秋花深淺紅。」《秋夜》云:「秋夜月明風細,淡淡碧雲天際。此時無限愁心,那更莎蟲鳴砌!」北榻羲皇夢醒,南山雨過雲停。一派洞庭秋色,滿窗月透疏欞。」俱妙。 八0 甲辰春,餘過南昌,讀謝太史蘊山《題姬人小影》詩而愛之,已採入《詩話》矣。忽忽八九年,先生觀察南河,餘寄聲問安,並訊佳人消息。先生答書云:「姬姓姚,名秀英,字雲卿,吳縣人。生而桅嫡賢淑,持家之餘,兼通書史。」《維揚郡齋看桃花》云:「何須種核海邊求錦浪掀空艷欲流。綠綻枝頭風乍暖,紅看簾外雨初收。仙源只許劉郎問,佳實寧容曼倩偷頰面他年作光悅,花前暗囑一樽酬。」《游百花洲》云:「小苑牆低弱柳長,綺羅香散綠池塘。花洲一曲吳江夢,仿佛風回響膘廊。」《姑蘇上塚》云:「不到山塘十五年,舊時女伴話依然。雙親奠酹悲泉路,一弟零丁又各天。」《清江即事》云:「碧雲暮合望儂來,官舫銀燈驛路催。底事多愁兼善病,探春懶上禹王台」不信前身是月華,浮雲夫婿宦為家。廿年行遍江南路,又看淮蠕雪作花。」夫人無子,為先生納篷室盧氏,生一子,而躬自撫養之。故先生掌教白鹿書院,以詩寄云:「米鹽凌雜必躬親,那得偷閒寫洛神小婦持家如大婦,故人織素勝新人。十年出入肩常並,百里雲山夢更真。屈指歸期槐夏過,雲香屋名看擁桂輪新。」余按:莊姜因無子而美愈彰,馬後因無子而賢愈顯。有子無子,何須掉罄餘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又云:「脈望成仙因食字,牡丹無子始稱王。」
《補遺卷三》 一 辛亥端陽後二日,廣西劉明府大觀袖詩來見。方知官桂林十餘年,與比部李松圃、岑溪令李少鶴諸詩人,皆至好也。席間談及廣西官況清苦,獨宰天保三年,為極樂世界。其地離桂林二千餘里,乾隆四年,改土歸流,方設府、縣。歲有三秋,獄無一犯。每月收公牒一二紙,胥吏辰來聽役,午即歸耕。縣中無乞丐、倡優、盜賊,亦不知有樗捕、海菜、綢緞等物。養廉八百金,而每歲薪、米、雞、豚,皆父老兒童背負以供。月下秧歌四起,方知桃源風景,尚在人間。劉《率郡人種花》云;「鋤蕓植嘉卉,人力助天工。此樂真吾有,分春與眾同。暮煙生遠水,樵唱散遙空。領得山中趣,橫琴坐遠風。」《甘棠渡》云:「渡頭溪水系漁船,細雨瀠瀠叫杜鵑。花片打門春已暮,牧童猶枕老牛眠。」 二 吾鄉安樂山樵著《燕蘭小譜》,皆南北伶人之有色藝者。蓋在古人《南部煙花錄》、《北里志》之外,別創一格。餘採一二,以備佳話。其節義可風者,如張柯亭為某明府所暱,某以罪被誅。柯亭在戲場,奔赴市曹,一慟幾絕。詩美之云:「樹覆巢傾事可哀,感恩相伴逐輿台。不知金風分飛後,曾為東樓一慟來。」徐雙喜身長,嘲之云;「婀娜多姿柳帶牽,臨風搖揚玉樓前。若教嫁作曹交婦,縱不齊眉也及肩。」《嘲留須而複剃者》云:「兒童瞥見多相笑,西子麻胡兩失真。」贈最佳者云:「如意館中春萬樹,一時都讓鄭櫻桃。」 三 趙秋穀有《海漚小譜》,半載天津妓名。《贈仙姬》八首最佳,摘其尤者,云:「晚涼新點曲塵紗,半月微明絳縷霞。不忘當筵強索飲,春腮初放小桃花。」新蟬嘈嘈送斜陽,小蝶翩翩過短牆。記得臨行還卻坐,滿頭花映讀書床。」 四 孔子論詩,但云興、觀、群、怨,又云「溫柔敦厚」,足矣!孟子論詩,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遠」,足矣!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誇真率。近又有講聲調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於詩律細」,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須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蓋詩境甚寬,詩情甚活,總在乎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論詩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不已慎乎!唐齊已有《風騷旨格》,宋吳潛溪有《詩眼》:皆非大家真知詩者。 五 乾隆辛未,餘送黃文襄公至浦口,見隨行一員,疑為把總;與之談,方知戊午同年,姓福,名安,字仁山。品端而性爽,遂成莫逆。累官至贛南道。率其幼子來隨園作別,餘止而觴之,嗣後不通消息矣。庚戌春間,餘掃墓杭州,歸見幾上有詩扇一柄,云是祭陵欽差圖大人留贈。初不知為誰,閱札,方知即當年福公之子圖敏,字時泉,官禮部侍郎。事隔四十餘年,尚能念舊。欲修書作謝,而公竟卒於路,為淒然者久之。扇上詩云;「憶昔兒時此地過,冊年重到鬢雙皤。先生歸日應驚笑,來唱《皇華》即是他。」 六 乾隆庚戌,金陵風雅,於斯為盛。吾鄉孫補山宮保為總督,滄州李寧圃翰林為知府,涇陽張荷塘孝廉宰上元,遼州王柏崖廩生為典史,西江陶瑩明經為茶引所大使,盱眙毛俟園孝廉為上元廣文,隨園唱和,殆無虛日。諸公詩,《詩話》中已採入矣。近又得俟園《游邢園》一絕云:「一溪春水一橋橫,寵柳嬌花夾岸迎。儂自過橋閒處立,放開來路讓人行。」此所謂詩外有詩也。俟園因餘愛誦其詩,故見贈云:「水惟善下能成海,山不矜高自極天。」又云:「誰雲智慧能消福不信窮愁始著書。」 七 王春溪明府在濟南,三月三日與李子喬諸人,夜泛大明湖,分得「南」字。王吟云:「久客風塵倦,今宵酒意酣。相隨賢有七,剛值日重三。新月如鉤上,明湖似鏡涵。蒙蒙煙水裏,幽夢到江南。」子喬讀而笑曰:「君得毋將官江南乎」已而榮選新陽,人驚為詩讖。戊申入閹齒痛.,有句云:「易牙思妙術,鑿齒鮮良方。」一時主司簾官,俱稱其典雅。 八 近時,兄弟怡怡者,多不概見。休寧戴友衡孝廉詠《黃山連理松》云:「獅子峰前連理松,柯交葉互碧重重。為憐同氣難分剖,縱使風來不化龍。」殊有寄托。又,《江上竹枝》云:「欲雨不雨江上霞,青簾茅屋酒人家。長年閣槳不歸去,淡月一叢蘆葦花。」亦頗清妙。惜未中年,遽亡。其師吳竹橋太史為餘誦之。 九 蕪湖令陳岸亭湛深禪理,詩故清曠。錄其《憶梅》云:「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時倍惘然。一夜梨雲空有夢,二分明月已如煙。傳來芳訊知何日,別後嬋娟近一年。愁絕西溪三百樹,冷香飛不到窗前。」「巡遍簷牙十二時,紅羅白佇渺難知。相思雪海應同漲,一笛江城忍便吹何遜官忙開閣少,陸郎路遠寄書遲。斷煙細雨相思苦,擬作逋仙寄內詩。」 一O 詩家百體,嚴滄浪{詩話》,臚列最詳,謂東坡、山谷詩,如子路見夫子,終有行行之氣。此語解頤。按:此語並非《詩話》語,乃《答吳景仙書,語。即我規蔣心余能剛而不能柔之說也。然李、杜、韓、蘇四大家,惟李、杜剛柔參半,韓、蘇純剛,白香山則純乎柔矣。 一一 陳去非云:「揚子云好奇,惟其好奇,所以不能奇。」陸放翁云:「後人不知杜詩所以妙處,但以有出處為工,其去杜也愈遠。」餘愛二人之言,故摘錄之。 一二 東坡詩云:「惆悵東闌一枝雪,人生能得幾清明」此偷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倚此闌幹」句也。然風調自別。有人說歐公好偷韓文者,劉貢父笑曰:「永叔雖偷,恰不傷事主。」亦妙語也。 一三 晁以道問邵博;「梅二詩,何如黃九」邵曰:「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其意似尊梅而抑黃。餘道:兩人詩,俱無可愛。一粗硬,一平淺。 一四 盧仝《月蝕詩》,有「官爵及董秦」之句。人疑藩將董秦來降,賜名李忠臣,現在貴官,盧仝不應譏之。姚寬《西溪叢話》以為「董秦」者,漢之幸臣董賢、秦宮也。此說似有理。 一五 癸卯春,餘游黃山,見絕壁之上刻「江麗田先生彈琴處」。疑是古之仙家者流,不複相訪。今辛亥三月間,宣州參戎楊公大壯,同一琴客江某來,道其姓氏,蓋即麗田先生。餘驚喜,往訪。見骨格清整,白須飄然,隱天都峰下五十餘年,終身不娶。有貴客過者,必逾垣而避。洵異人哉!楊誦其《詠古梅》云:「托根幽谷不知年,霧鎖雲封得自全。」蓋自況也。楊與之過陵陽,作絕句云:「山城重駐有前緣,再到陵陽二月天。笑指宦囊無別物,一船書畫一神仙。」 一六 餘刻《詩話》、《尺牘》二種,被人翻板,以一時風行,賣者得價故也。近聞又有翻刻《隨園全集》者。劉霞裳在九江寄懷云:「年來詩價春潮長,一日春深一日高。」餘戲答云:「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 一七 今州縣大堂有《戒石箴》,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人但知為宋高宗語也。後讀張端義《貴耳集》,方知是蜀王孟昶語。本二十四句,而高宗摘取之。猶云「清慎勤」三字,今奉為聖經賢傳;而不知司馬昭訓長史之言,見《三國志》。. —八 餘在沭陽署中,賦《落花》詩,已五十四年矣。今秋,門人方甫參攜其尊甫《碧潯居士詩》來,蓋當時和餘之作。中一首云;「獨對園林感不支,殘紅零落滿階墀。《明妃曲》唱離鄉日,金谷魂消墮地時。一夜雨偏添別恨,數聲鶯尚戀空枝。殷勤好向風前約,莫負春來隔歲期。」又:「玉漏愁聽三月雨,金鈴誰護五更風」「山鳥解人憐惜意,故含花片往來飛。」皆佳句也。讀之,想見其為人。在當時不急急以詩來見,其高雅可知。甫參在餘門二十餘年,亦遲至今年七月,方袖詩來。豈非風騷顯晦,亦有一定之時耶先是,碧潯弱弟子云,以詩受業餘門,尚在甫參之前,亦未言及乃兄之能詩。餘《詩話》中載子雲詩甚多,今裁知其淵源有自云。碧潯,諱正溶,新安人。 一九 香奩詩,至本朝王次回,可稱絕調。惟吾家香亭可與抗手。錄其《無題》云:「回廊百折轉堂坳,阿閣三層鎖鳳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輕借指聲敲。脂含垂熟櫻桃顆,香解重襟豆蔻梢。倚燭笑看屏背上,角巾釵索影先交。」「一簾花影拂輕塵,路認仙源未隔津。密約夜深能待我,吃虛心細善防人。喜無鸚鵡偷傳語,剩有流鶯解惜春。形跡怕教同伴妒,囑郎見面莫相親。」碧桃花下訪臨邛,含笑開門有病容。帶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時別興尤濃。枕衾先自留虛席,衣鈕遲郎解內重。親舉纖纖偎頰看,分明不是夢中逢。」惺惺最是惜惺惺,擁翠偎紅雨乍停。念我驚魂防姊覺,教郎安睡待奴醒。香寒被角傾身讓,風過窗欞側耳聽。天曉餘溫留不得,隔宵密約重叮嚀。」其他佳句,如;「他日悲歡憑妾命,此身輕重恃郎心。」常防過處留燈影,偏易行來觸瑟聲。」「勸君莫結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皆妙。餘戲謂;「詩中境界,非親歷者不知。然阿兄雖親歷,亦不能如此之細膩風光也。」近又見詒庭張觀察亦工此體。《無題》云:「真珠樓翠倚香帷,赤玉闌幹白玉墀。人與桃花爭一面,春將柳葉鬥雙眉。畫裾繡鳳晨風舉,寶鏡盤龍夜月移。珍重瀛壺無限好,文鶯端合占瓊枝。」「每從夢裏說相思,夢好翻嫌入夢遲。去後情懷憑酒遣,來時歡喜有燈知。羊權縮地真無術,張碩逢仙更有期。一樹夭桃濃著色,梳妝樓上繡簾垂。」其他佳句,如:「常啟鏡奩如對月,應知蝶夢不離花。」不敢當庭愁月掩,未曾卻扇怕花羞。」水搖鬢影疑釵墜,身比花香惹蝶親。」觀察又有《山窗》一絕云:「空階入夜雨蕭蕭,剔盡銀燈漏轉遙。為怕客中聽不得,小窗先日剪芭蕉。」亦七絕中之姜白石也。觀察名裕谷,中州名臣儀封先生之曾孫。 二O 梁山舟侍講以書名重海內。餘過其家,見箋絹塞滿兩屋。余笑云:「君須有彭祖八百年之壽,才還清此債。」梁為一笑,賦詩自懺云;「誓墓歸來王右軍,暮年都付代書人。小生那敢希前哲,只合從人役苦辛。」可笑塗鴉逾四紀,半生白日此中頹。書家縱有凌煙閣,恥把千秋托麝煤。」我自無心結蛇蚓,錯傳韋陟五雲如。世間到底無真賞,認煞題名一字書。」從來得失寸心知,無佛稱尊或有之。未必西家勝東宅,卻教屈了效顰施。」「手未支離眼未昏,業緣欲斷竟何因從今誓嚙工錘指,懶作供官設客人。」語似謙而實傲。 二一 吾鄉多閨秀,而莫盛於葉方伯佩蓀家。其前後兩夫人、兩女公子、一兒婦,皆詩壇飛將也。先娶周夫人瑛清,《甲戌聞捷》云:「雙眉欲展意猶驚,起聽銅鉦屋外聲。不惜雕梁驅乳燕,泥金帖子挂題名。」秦家上計動經年,閨夢何由向日邊今日離情暫拋卻,知君身到大羅天。」《春蠶詞》云:「蠶生戢戢滿庭隅,但願蠅無鼠也無。大婦裹鹽呼小婦,前村趁早聘狸奴。」典衣買葉不論錢,要趁晴明乍暖天。卻似靈和殿前柳,春來三起又三眠。」《令阿緗入學》云;「低鬟憐阿姊,與汝亦齊肩。且令拋針線,相隨共簡編。雙行知宛轉,坐詠愛清圓。試看俱成誦,今朝若個先」其他佳句,如;《都門即景》云;「搗杏新添調酪碗,賞瓜不惜買冰錢。」《首夏》云:「花因辭樹偏多態,鳥為催春已變聲。」《夏日臥病》云:「小倦何心燒白術,薄陰有信近黃梅。」《柳綿》云:「乍從野水官橋見,只傍鞭絲帽影飛。」繼娶李夫人含章,《刺繡詞》云:「朝繡長短橋,暮繡東西嶺。生不識西湖,道是西湖景。羅稀不受針,縑密不容線。繡好有人知,繡苦無人見。」《夏書》云:「午樓風暖試輕紗,語燕聲中日未斜。滿地綠陰簾不卷,游絲飛上蜀葵花。」《長沙節署感賦》云:「廿年詠絮鳴環地,今日隨君幕府開。時外攝中丞事。畫閣乍迎新使節,春風猶憶舊妝台。殊恩象服慚難稱,遺愛棠陰待補栽。聞道江城輿頌美,如冰樂令又重來。」夫人為吾同年李鶴峰之女。鶴峰曾撫湖北,故有感而作也。《萬固寺》云:「山寺不知路,忽聞流水聲。溪隨岩石轉,塔與白雲平。古木上無際,幽禽時一鳴。松根堪小憩,試汲碧泉清。」《題李白詩後》云:「千仞翔孤風,高歌一代中。在天猶補謫,入世豈能容膽落高驃騎,恩深郭令公。再回唐社稷,諸將莫言功。」《望桂兒不至》云;「濟南秋八月,接汝數行書。報說重陽日,能回上谷車。已驚楓落後,又到雪飛初。何事歸期誤臨風一倚閭。」二篇皆一氣呵成,真唐人高手也。其佳句,如:《詠始皇》云;「車載輥掠山有鬼,舟行縹渺海無仙。」《望岱》云:「海外天光明野馬,寰中人影動蜉蝣。」《並頭蕙蘭》云:「風靜謝庭群從集,月明湘浦二妃歸。」《重至都門》云:「每歷舊游疑隔世,暫休征旆當還家。」《常州道中》云:「路已近家翻覺遠,人因垂老漸知秋。」又,《兩兒下第》云:「得失由來露電如,老人為爾重踟躕。不辭羽鎩三年翮,可有光分十乘車。四海幾人云得路,諸生多半壑潛魚。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科名始讀書」見解高超,可與《三百篇》並傳矣。 其女公子令儀《春陰》云:「碧窗人起怯春寒,小立閒庭露未幹。牆外杏花階下草,引人長倚碧闌幹。」《舟夜》云:「小艇低昂睡不成,夜深猶自促歸程。滿窗涼月白於雪,船底忽聞魚籪聲。」《初夏偶成》云:「躑躅花開暮雨餘,送春天氣此幽居。棋枰半取殘箋補,詩草時尋退筆書。節序關心殊苦樂,韶華過眼有乘除。年來怕上蘇堤望,愁見垂楊綠映裾。」其佳句,如:《村景》云:「帆影多從窗隙過,溪光合向鏡中看。」《偶成》云:「多病階前時曬藥,畏寒窗外亦垂簾。」 其長媳長生,吾鄉陳句山先生之女孫也。《春曉》云:「翠幕沉沉不上鉤,曉來怕看落花稠。紙窗一線橫斜裂,又放春風入畫樓。」《太真春睡圖》云:「秘殿春寒倚繡茵,君前底事效橫陳馬嵬更有長眠處,也傍梨花一樹春。」《寄外》云:「弱歲成名志已違,看花人又阻春闈。兩上春官;以回避不得與試。縱教裘敝黃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頻年心事托冰紈,絮語煩君仔細看。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春日信筆》云:「軟紅無數欲成泥,庭草催春綠漸齊。窗外忽聞鸚鵡說,風箏吹落畫簷西。」《春園偶賦》云:「賣餳聲裏日初長,春滿閒庭花事忙。樓外軟風鶯夢暖,籬邊疏雨蝶衣涼。碧桃重似垂頭睡,紅藥殘如半面妝。看盡韶光應不倦,題詩長倚小回廊。」其佳句,如:《硤石道中》云:「樹遠作人立,山深疑雨來。」《春夜》云:「濕雲壓樹暝煙重,淡月入簾花氣幽。」《聞家大人旋里》云:「去郡定多遮道吏,還山已是杖鄉人。」 餘舊詠《西施》,有云:「妾自承恩人報怨,捧心常覺不分明。」自道得題之間,載入集中。今讀陳夫人《題<捧心圖)》云:「眉鎖春山斂黛痕,君王猶是解溫存。捧心別有傷心處,只恐承恩卻負恩。」與餘意不謀而合。 方伯次媳周星薇,亦工吟詠,少年早夭,以故詩多失傳。僅錄其《悼鸚鵡》云:「羽毛才就慘奇霜,敲斷銀環恨渺茫。連日誦經知有意,昨宵說夢已非祥。綠衣原自藏金屋,丹詔何年下玉皇應伴飛瓊充鳥使,彩霞深處任回翔。」 陳夫人之妹淡宜,亦工詩。《都中寄姊》云:「鎢原分手隔天涯,風雨聯床願尚賒。兩地空煩詩代簡,三春只有夢還家。病多漸識君臣藥,別久愁看姊妹花。他日相思勞遠望,五雲深處是京華。」 二二 聞芷方伯精研《易》理,不屑為詞章之學;然偶爾揮毫,皆超雋不凡。有《雁字》二十首,為尹文端公所賞。錄三首,云:「綠章可待乞天公,箋奏遙傳碧落中。不斷數行如曳白,有何羈怨慣書空斜陽閃背金泥燦,霽雪梳翎玉箸工。最是關山飛欲倦,數行小草最匆匆。」「來憑月敕去風支,紀錄春秋特筆垂。鴛闕聯班曾視草,龍湫絕頂好臨池。揮成欲獻《凌雲賦》,過去難摹沒字碑。最後失群餘片影,西風吹散碎金詞。」點染天池付雁王,只今真種更飄揚。將斜複整回波秀,漸遠如無削牘忙。體變八分猶鳥跡,天開一畫本鴻荒。銀河秋老稀烏鵲,錦字重勞訊報章。」 二三 琴柯公子見贈四律,餘已梓入《續同人集》矣。茲又錄其《寒山即事》云:「山寺不知路,微聞清磐音。松崖春寂寂,石屋晝陰陰。幽坐見空色,寒流無古今。披襟成小住,只愧俗緣深。」又填《金縷曲》寫懷云:「挨過酴酸節,怪春來畫樓燈影,幾番輕別。孤館悄悄簾不卷,怕放楊花飛入,定添了安仁鬢雪。憔悴天涯人一個,料青衫不為琵琶濕。思往事,計何拙!尋春偶傍欄幹立,又侵階茸茸細草,染成愁碧。沾盡落紅三月雨,不見去年蝴蝶。定怪我游蹤未歇。幾度問春春不應,遣深更杜宇低低說。羈枕畔,正愁絕。」 二四 支公云:「北入學問,如顯處觀月。」言其博而寡要,今之考據家也。「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約而能明。」今之著作家也。《世說》稱;「王平北相對使人不厭,去後亦不見思。」我道是梅聖俞詩。「王夷甫太鮮明。」我道是東坡詩。「張茂先我所不解。」我道是魯直詩。 二五 宋太祖曰:「李煜好個翰林學士,可惜無才作人主耳!」秀才郭磨《南唐雜詠》云;「我思昧昧最神傷,予季歸來更斷腸。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二六 餘好詩如好色,得人佳句,心不能忘。近又得王孝廉芑《偶過行宮賦詩》云:「街子似嫌春不去,平明催掃繡球花。」方扶南《過周公瑾墓》云;「一事不如張子布,墓前飛過白頭翁。」汪易堂賦《野樹》云:「散才幸免搜林斧,留得清陰與路人。」劉悔庵《偶成》云:「小蝶過牆如使至,短筇在手當孫扶。」又曰:「通宵玩月寧知旦,排日聞歌直到秋。」吾鄉王星望先生有句云:「蕭綱斷酒二百日,王奐長齋十一年。」 二七 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此是晚年悟道之言。若早見及於此,則捐階焚廩,舜不告而娶之說,俱付之齊東野語而已矣。即如葛伯以七十里諸侯,而奪童子之黍肉,此是惡丐行徑,湯遣一小卒擒之足矣,安用起兵以征之哉余嘗謂:書中最可信者,莫如{尚書》、《論語》。然《尚書》開口便稱「粵若稽古帝堯」,則其相隔必有千百年。若相離不遠,史官必不稱「粵若稽古康熙、稽古順治」也。《論語》稱陳成子、魯哀公,都是孔子亡後二人之謚法,可見《論語》之傳述,亦去聖人亡後百十年後,追述其言。能無所見異詞、所聞異詞之慮哉一管仲也,而忽貶忽褒,若出兩口。子路往見丈人,至則行矣;子路不仕無義一節說話,是向何人饒舌亦猶趙盾假寐,鈕麂觸槐死矣,所嘆不忘恭敬等語,是何人聽得師曠瞽矣,何以見王子晉火色不壽。此種疑竇,不一而足。故嘗有句云:「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 二八 海虞女子吳靜定生氏,嫁項生肇基而寡。婦扃戶自經,姑救之曰;「我在,汝不得死。」婦泣而志之。越二年,姑亡,婦又自經,叔母救之曰:「姑與夫未葬,汝不得死。」婦乃複生。遂析家財為三,分其叔、季,葬舅姑與夫,而不食死,年二十六。婦生時,好觀《綱鑒》。吳竹橋太史為之立傳,錄其噬詠史》云:「不學何須詆霍光,托孤寄命報先王。匡、張、孔、馬多經術,青史於今若個芳」「更有名儒莽大夫,紫陽書法勝南、狐。當,年奇字人爭問:曾識『綱常』二字無」 二九 蔣心余太史自稱「詩仙」;而稱餘為「詩佛」,想亦廣大教主之義。弟子梅衝為作《詩佛歌》云:「心余太史不世情,獨以詩佛稱先生。先生平生不好佛,攢眉入社辭不得。佛之慈悲罔不包,先生見解同其超。佛之所到無不化,先生法力如其大。二聲忽作獅子吼,喝破炎摩下方走。天上地下我獨尊,雙管兔毫一隻手。人間游戲撒金蓮,急流勇退全其天。小倉山居大自在,一吟一詠生雲煙。有時披出紅袈裟,南天門邊縛夜叉。八萬四千寶塔造,天魔龍象爭紛挈。有時敷坐如善女,低眉微笑寂無語。天外心從何處歸鵲巢於頂相爾汝。眼前指點說因由,千山頑石皆點頭。三唐、兩宋攝其總,四大海水八毛孔。一心之外無他師,六合以內皆布施。先生即佛佛即詩,佛與先生兩不知。我是如來大弟子,夜半傳衣得微旨。放膽為作《詩佛歌》,願學佛者從隗始。」 三O 金陵小市,買得水精方印,從橫二寸七分,上鐫十六字云:「好學忘老,存心對天;行樂一世,傳名千年。」印質不甚瑩徹,而陽文篆書甚蒼勁,語句亦可愛。 洞庭山人徐堅,字友竹,工丹青篆刻,兼能詩,與餘交三十餘年矣。今春相遇姑蘇,以《紉園詩》見示。《紅橋暮泛》云:「春風一棹渚煙開,雨洗平皋淨碧苔。薄暝花光辭松竹,夕陽人影散樓台。鄰船歌吹移燈去,野店魚蝦入饌來。轉眼寒梅便零落,共拼酩酊莫催回。」《東行》云:「驅人名利路何窮,嘆息勞勞來往同。取次相逢不相識,鞭絲帽影各匆匆。」《抵家》云:「換得輕朋越滸關,此身真個到家山。家山畢竟風光好,久住人偏看等閒。」其他佳句,如:「秋風不顧征衣薄,夜雨還同別淚多。」「此際柴門深夜火,幾人團坐望歸人。」 三二 友竹與秋帆尚書至好。又嘗小住揚州汪令聞家。汪故餘戚也。爾時宴飲酣嬉,發無二色;而今則彼此皤然,年垂八十矣。班荊道故,不覺淒然。其族侄龍飲尤聰俊,賞鑒書畫,一時無兩,不幸中年化去。其詩亦散失,但記其《無子》警句云:「空費醫錢九千萬,阿嬌金屋總無兒。」 三三 白下秀才司馬章,字石圃,風神瀟灑,年少多情;與周麟官校書有三生之約,而格於家範,乃撰《雙星會》曲本,以舒結轄。餘錄其《辛亥記游·浪淘沙》云:「春到風城中,游運方通。閒來指點過橋東,記得當時心醉處,蛛網塵封。人去翠樓空,聚散匆匆。今年花似舊時容。可惜如花人已去,欲折誰同」又《南柯子》云:「渡口傳桃葉,溪頭說範云。笑他街市語紛紛,都把文郎情事作新聞。心結愁千縷,人歸瘦幾分。內人不解問殷勤:今日眉頭真個為誰顰」又們臨江仙》云:「午睡昏沉偏戀枕,夢魂尋到天涯。幾回夢得到卿家:知郎新病渴,親試六班茶。斂笑問儂何好事,將人譜入琵琶,噥噥低語怨郎差。覺來嫌夢短,紅日已西斜。」 三四 老友何獻葵刺史,喜談詩,而不輕作。常云:「詩無生趣,如木馬泥龍,徒增人厭。」嘗住隨園,得「梅子肥時落地輕」七字,卒亦懶於成章也。其長子春巢工填詞,餘已載入《詩話》矣。今年獻葵亡,春巢乞餘志墓,袖近作見示。《秦淮感舊》云:「十年不作白門游,忽把孤帆卸石頭。聞說舊人都不在,春風愁上十三樓。」「迢迢一水遠通江,郎去潮來妾倚窗。羨煞載郎船上槳,隨波來去總雙雙。」《千金亭》云:「空亭千古對平波,野渡斜陽猶客過。莫怪無人留一飯,報恩人少受恩多。」《贈釣叟》云:「萍開風起水生紋,一葉飄然泛夕曛。魚在綠波竿在手,船頭開坐看秋雲。」他如:「湖邊客到花先笑,樹裏僧歸路半陰。」閒雲未必忘舒卷,流水何曾管是非」雨足田車開架樹,日斜耕犢穩馱人。」皆佳句也。其次子蘭庭《懷兄》云:「遠漏聲聲滴,寒宵故故長。遙思千里客,不覺九回腸。月白鴉翻樹,燈昏鼠墜梁。布衾頻轉側,有夢到錢塘。」《重到》云:「門巷重來認未差,昏黃月色淡雲遮。生憎一幅湘簾影,不隔鶯聲只隔花。」《放舟》云:「茅屋疏籬綠水灣,泉聲入澗響潺諼。篙師莫怪蒲帆滿,有客推篷愛看山。」其佳句,如:「插新花似延佳客,讀舊書如遇故人。」「百歲開懷能幾日一生知己不多人。」煙平疑積水,燈遠若孤星。」俱妙。 春巢在金陵得端硯,背有劉慈絕句云:「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云:「吳門顧二娘為制斯硯,贈之以詩。顧家於專諸舊里。時康熙戊戌秋日。」後晤顧竹亭,云:「顧二娘制硯,能以鞋尖試石之好醜,人故以『顧小足』稱之。」春巢因調《一剪梅》云:「玉指金蓮為底忙昔贈劉郎,今遇何郎。墨花猶帶粉花香,制自蘭房,佐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蒼顧也茫茫,劉也茫茫。何時攜取過吳閶喚起情郎,吊爾秋娘。」 三五 如皋女子石氏學仙,戊辰進士石公為崧之女也。適彰德太守沙公次子又文,善書畫,工琴棋。皋邑剪彩貼絨花鳥,自學仙始。著有《冰蓮繡閣詩抄》。《過故居》云:「風回玉笛夕陽斜,誰傍山陽譜《落花》喜得春回梁上燕,不曾飛到別人家。」《答吳門女子感懷》云:「蘭思蕙怨惺惺語,柳絮春風字字新。自古傷心同此病,深愁多付有才人。」又有熊澹仙者,幼穎悟,妙解聲律,適陳氏;配非其偶,鬱鬱不樂之意,時形諸吟詠。《見蝶》云:「曉露零香粉,春風拂畫衣。輕紈原在手,未忍撲雙飛。」《村女》云:「柔桑枝上聽鳴鳩,曉起提筐過翠疇。借問誰家春夢好,半窗紅日未梳頭。」《紅樹》云:「老樹經霜色更鮮,半竿斜日影前川。漁郎指點煙波外,錯認桃源二月天。」《感舊》云:「刺繡餘閒就塾時,也從花里謁名師。貪看夜月憎眠早,倦挽春雲上學遲。琴案屢吟《秋柳》句,錦箋頻寫《落花》詩。而今回憶皆塵夢,悵望當年舊董帷。」調《蝶戀花·詠刺繡美人》云:「二八紅閨春似水,幾日金針,拋卻奩箱裏。貪睡朦朧慵不理,簾前鸚鵡頻催起。手展鮫綃重著意,鴛譜拈來,幾朵花爭麗。繡到雙飛私自喜,背人笑向紅窗倚。」 三六 句容駱氏,相傳為右丞之後,故大家也。有秋亭女子名綺蘭者,嫁於金陵龔氏,詩才清妙。餘《詩話》中錄閨秀詩甚多,竟未採及;可謂國中有顏子而不知。辛亥冬,從京口執訊來,自稱女弟子,以詩受業。{游西湖》云:「渺渺平湖漠漠煙,酒樓斜倚綠楊前。南屏五百西方佛,散盡天花總是蓮。」《春閨》云:「春寒料峭乍晴時,睡起紗窗日影移。何處風箏吹斷線飄來落在杏花枝。」《雲根山館題壁》云:「寂寂園林日未斜,一庭紅影上窗紗。主人難免花枝笑,如此開時不在家。」《對雪》云:「登樓對雪懶吟詩,閒倚闌幹有所思。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四首一氣卷舒,清機徐引,今館閣諸公能此者,問有幾人 三七 山左任城東關外有泉,相傳李白浣筆處也。上有祠堂,祀太白及賀監、少陵三賢。乾隆辛亥,沈清齊觀察啟震葺而新之,土中得詩碣,署「木蘭山人劉浦題」,不知何時人。其詞曰:「蘚蝕殘碑枕廢池,開元吟客剩荒祠。空庭古柏吹風處,秋草寒泉落日時。誰採澗毛修冷寺我沽村酒讀遺詩。唐宮漢寢無人記,獨有才名到處知。」未幾,巡漕使者和希齋琳閣學入都,河帥李香林尚書祖餞於祠中。希齋和云:「太白樓臨杜老池,此間合祀有專祠。林泉竟屬先生地,風雅剛逢我輩時。梁繞驪歌將進酒,壁留鴻爪共題詩。他年重過應相訪,直與三公作舊知。」香林云:「當年浣筆有清池,此日名泉葺舊祠。花竹新栽游賞地,歌筵初敞餞行時。標題不亞羲之序,重修浣筆泉,和希齋作記。賡韻如吟白也詩。文水堂前風月好,幾人惆悵為心知。」漕帥管公幹珍云:「謫仙人去剩空池,剔蘚疏泉認古祠。宦跡已沉靈武後,筆花猶及盛唐時。入門合進臨波酒,立石重摹出土詩。拊景漫增興廢感,好將觴詠記新知。」中丞惠公齡云:「女牆東處甕方池,上有雲煙罨古祠。誰向寒泉談舊跡空餘文藻憶當時。低徊不少飛觴飲,感慨爭留過客詩。拍檻欲狂呼太白,要從曠世結心知。」進士顧禮琥云:「仙在高樓月在池,池光千載抱遺祠。幸逢元老重開宴,轉惜先生不並時。綠水瀾洄沉彩筆,舊碑林立待新詩。吳都狂客今初到,未要尋常賀令知。」轉運阿公林保云:「謫仙遺跡剩荒池,合祀於今拜古祠。蓋世才名猶在耳,斯人重聚複何時難尋縹緲神仙路,誰補蒼茫客恨詩愧我毫端塵未浣,空憑流水寄心知。」陳公蘭森云:「泅水源流故有池,泉開浣筆闢叢祠。風雲餘墨人千古,仙聖同龕祀一時。勝地從今頻集宴,殘碑自昔紀題詩。漫言興寄形骸外,大雅欣逢盡舊知。」觀察沈公啟震云:「源分泅水闢方池,座列三賢葺舊祠。人地廢興原有數,主賓今古宛同時。新移竹影亭前畫,細辨苔痕壁上詩。樽酒落成兼送別,高情留與後來知。」諸詩俱各清妙,輯而存之,後世想見聖世升平,公卿風雅矣。 三八 桐城汪稼門先生云:「歐陽公《醉翁亭》連用『也』字,仿唐人杜牧《阿房宮賦》『開妝鏡也』、『棄脂水也』;杜牧又仿漢人邊孝先《博寨賦》『分陰陽也』、『象日月也』;不知詩亦有之,《牆有茨》三章,均用『也』字,《桑扈》三章,均用『矣』字,《櫻木》三章,均用『之』字,《細衣》三章,均用『兮』字。又如《螽斯》三章,首句不易一字,《桃夭》、《兔置》皆然。《漢廣》三章,末句不易一字,《麟趾》、《騶虞》皆然。」此論,古人所未有。先生守蘇州,廉聲為一時冠。然公餘不廢吟詠。游棲霞山成六韻云:「探幽臨勝地,慰我廿年思。高節明僧紹,鴻文江總持。寒雲封舊宅,古蘚覆殘碑。佛法青松護,泉源白鹿知。春催花信早,僧訝客來遲。欲採長生藥,靈崖有紫芝。」《詠敝帶》云:「人情交久情愈真,肯輕舍舊複圖新凡物關心亦類此,低徊臨別尤酸辛。憶我初年通仕籍,帶下雙雙垂影帛。左垂刀佩共堅貞,右拂玉環同潔白。學制慚無奪錦才,戔戔拘束准繩來。但期順下如流水,豈肯隨風著點埃。無那星霜歷悴悴,神採漸與當時異。綢繆莫擷繭騰花,暗淡徒存雞肋意。為憑染人施力覃,濃於河畔草拖藍。翻舊從新費裁剪,化兩為一懲奢貪。重加矜惜風塵外,相依仍作脛衣帶。裙履風流我自慚,腰肢瘦損君應怪。個中伸縮有誰知,蘇州猶似霍州時。慚愧香山恩意厚,搜腸難續《故衫》詩。香炮光銷伴岑寂,俯視帶垂增閱歷。物理從來有菀枯,人心底事勞欣戚溫涼異態春複春,惟我與汝臭味親。殷勤什襲藏諸笥,留作衰年老故人。」 三九 鮑步江之女茴香居士,名之蕙,適丹徒張翊和,合刻《清娛閣集》,丐餘為序。舸齋游廣陵,鮑寄云:「秣陵僧院廣陵船,幾日游蹤附彩箋。懷渴得梅濃較酒,詩狂乘興樂於仙。二分新月扶殘醉,四美佳辰媚少年。珍重宵深風露冷,征衫多半未裝綿。」張和云:「卅載休言歲月虛,縹緗差擬茂先車。鬢絲理為茶煙濕,眉嫵成從墨沈餘。到處勝游常背汝,得來佳句轉先餘。何年始踐誅茅願同向湖山賦遂初。」又,《即事》云;「夜雨催歸直到明,草痕新與漲痕平。朝曦十里空瀠路,雙櫓飛如小燕輕。」二人才調相匹,故知秦嘉、徐淑,不得擅美於前。 四O 滿洲伊小尹湯安,相國永公之從子,幼即工詩,來作江防司馬。《春郊即事》云:「春郊攬轡值新晴,騎馬悠悠自在行。雪滿溝塍占歲稔,煙浮村落覺寒輕。清風似剪能裁柳,黃犢初肥好勸耕。猶有村氓知禮數,春醪肯為使君傾。」謝余饋肉云:「捧來西子顰俱美,制自東坡肉亦尊。」 四一 西江曹星湖龍樹,大宗伯地山同年之侄也。出知如皋,與餘未識面,而時時以詩往來。《勸農》云:「九陌乾疇繡錯開,停輿蔭借綠雲槐。羨渠扶杖迎官者,白髮飄蕭領隊來。」農忙翻為看官閒,戴白垂髫喜動顏。莫道使君耕未曉,使君來也自田間。」「鴉鬟小女學當家,阿母教同坐績麻。觸目新紅春似海,抽身偷戴滿頭花。」《桃葉渡》云;「小艇盈盈隔,紅樓處處家。昔時花映水,今日水流花。」數首皆有芬芳悱惻之情。 四二 乾隆戊午科,餘與阿廣庭相公,同出四川鄧遜齋先生之門。榜下一別,於今五十四年矣。公出將入相,以忠勛爵至上公,而餘乞養還山,賣文為活。先生常向人云:「我門生不多,而一文一武,足勝人干百。」余聞之赧然。哭先生有句云:「共說師門原不忝,敢雲文武竟平分」詩載集中。後公在杭州,勾當公事,托今觀察方次耘馳檄見招;而餘適游武夷,無由進謁。今年冬,奇麗川撫軍陛見,公在宮門,垂問余甚殷。奇公於路上吟一絕見寄云:「中侍傳宣遞膳牌,平明待詔立金階。白頭宰相關心甚,問了黃河問簡齋。」
《補遺卷四》 一 餘不信孔子刪《詩》之說,而又不料茅鹿門之選八大家,至今奉為定例也。嘗有句云:「詩亡原只存三百,文古何曾止八家」 二 張古香太守之詩,餘已摘入《詩話》矣。其子玉階孝廉,詩筆清於乃翁。《花殘》云:「花殘一樹系愁思,斷送春光是雨絲。我是主人花是客,縱留他住不多時。」《過趙北口》云;「連天春水晚煙浮,一曲紅欄映碧流。絕似江南好風景,跨驢人去又回頭。」 三 金陵嚴翰鴻,雖行賈嶺南,而性篤風義。餘孤甥汪蘭圃將之肇慶,缺於路資,餘托嚴挈之以行,一路彼此倡和。《晚泊》云:「酒旗挑出屋簷斜,古木蕭疏挂落霞。吹笛牧童歸竟渡,滿頭多插野山花。」 四 姚姬傳太史言:國初有懷寧逸老汪梅湖先生,隱居不仕,詩格甚高;而本朝諸採詩者,竟未收錄,殊可惜也!其《田家雜詠》云:「戴勝鳴中園,社燕棲故巢。田田壟水白,秧針日以高。即事欣有賴,襟顏舒鬱陶。餘其理閒策,步過林塘坳。」蝶子小如葉,沿溪泛藻蕷。系纜甫植杖,柴門見主賓。主賓匪異人,左右一二鄰。科跣各真率,貌簡情乃親。須臾挈酒植,肴核亦具陳。共言禾苗好,瞥眼當食新。」「風日美襟度,釣溪理綸竿。芳餌投文漪,修鱗逝駛湍。眾山一色碧,獨鳥孤光寒。夕陽冥水村,新月上林端。暢好詠而歸,無魚何所嘆」「寒月挾秋氣,孤燈耿清影。寥寥天宇曠,迢迢夜漏水。魚罾響轆轤,雞窗啄苓笤。遙聞犬吠聲,行人楓葉冷。」《秋懷》云:「村靜日當午,雞鳴三兩聲。籬花催野菊,鄰釜熟香粳。讀史數行淚,看天萬種情。浮雲爾何意,只傍隴頭生」《晚步》云:「春雨晚來歇,殘陽湖上峰。人家煙漠漠,田壟水淙淙。小步林塘路,時聞山寺鐘。幽情屬何許古道牛羊蹤。」詩境清遠,是陶、韋家數。又有《寄周櫟園侍郎》三首,因櫟園往訪不值故也。想見當時亦名動公卿云。 五 人常言:某才高,可惜太狂。餘道:非也。從古高才,有過顏子與孔明者乎然而顏子則有若無,實若虛矣。孔明則勤求啟誨,孜孜不倦矣。曾贈德厚庵云:「不數袁羊與範汪,更從何處放真長驥雖力好終須德,人果才高斷不狂。」又有人言:某天分高,可惜不讀書;某精明,可惜太刻。餘又道:非也。天分果高,必知書中滋味,自然篤嗜。精明者,知其事之徹始徹終,當可而止,必不過於搜求;搜求太苦,必致自累其身。故嘗云:「不讀書,便是低天分;行刻薄,真乃大糊塗。」 六 唐待士大夫,失之太厚。選官有小選者,凡流外官,兵部、禮部舉人,得自主之。又念嶺南、黔中人離長安太遠,遣御史郎官就其近地,設為南選、東選,以選官。是移粟以就民也。見《選舉志》。凡使外國者,許其舉州縣十員,為遠行之費,以便其私,謂之「私覿官」。白居易作學士,自稱家貧,求兼領戶曹,上許之。守杭州時,餘俸太多,存貯庫中,後官亦不便領用,直至黃巢之亂,裁用為兵餉。家居後,郡僚太守,猶為之造橋栽樹:不已過乎餘嘗讀《長慶集》而嘲之曰:「滿口說歸歸不肯,想緣官樂是唐朝。」 七 士各有志:邴原與鄭康成同里,而不肯師康成。人尤之,原曰:「人有登山而採玉者,有入海而求珠者,各寶其寶,不必同也。」餘故有詩云:「丁少微,陳希夷,兩個神仙有是非。蘇子瞻,程伊川,兩賢胸中各不然。可惜不見尼山老,狂狷中行盡和好。」 八 偶理舊書,得尹似村斷句云:「有月燈常緩,多餐睡偶遲。愁添雙鬢雪,怕憶少年時。」蓋是似村在京師寄詩囑批;餘就其五律一首,摘而存之者也。又摘其《贖出典裘》斷句云:「老妻見故衣,開箱色先喜。姬人持熱升,殷勤熨袖底。無奈縐痕深,熨之不肯起。」獨寫性靈,清妙乃爾。嗚呼!似村為尹文端公第六子,祖、父宰相,兄、弟皆侍郎、尚書;而似村自號「殿試秀才」,不就官職,賦詩種竹,以林泉終:豈非漢之張長公一流人乎「殿試秀才」者,以丁卯科試,諸生鬧場,上惡之,親自監試,似村獨蒙欽取故也。熨斗名「熱升」,見《庶物異名疏》。 九 閩中楊鏡村太守,歷任三吳,判獄如神,人亦風流儒雅。中年得狂易之疾。餘常鬱鬱,閔天道之無知。今秋,其子學基以詩來,風格雋永:方信善人之有後也。《吳門雜詠》云;「岩桂香飄艷素秋,石湖風靜水悠悠。洞簫吹出山頭月,兩岸輕煙半未收。」「回塘夜火刺船行,銀燭高燒水榭明。兩岸採菱歌不絕,木蘭舟上又吹笙。」「行春橋畔水雲涼,萬頃琉璃映夕陽。霧觳衫輕紈扇薄,卷簾低喚賣花郎。」見贈云:「獨占詞壇五十秋,坡仙老去尚風流。滄桑幾見歸來鶴,花柳常停不系舟。到處逢迎多士女,半生疏懶薄公侯。天教享盡才人福,飽看溪山至白頭。」 一O 諸升之文思繁富,三赴北闈,不售。高翰起司馬贈以詩云:「中原非爾力,患或在才多。」諸旋中庚辰榜眼。辛亥十月,胡少司馬希呂督學金陵,為予誦之。諸名重光。 一一 杭州多閨秀,有張夫人者美而賢。郎主喜狎邪,張不能禁,而慮其染惡疾也,規以詩云;「此去湖山汗漫游,紅橋白社更青樓。攀花折柳尋常事,只管風流莫下流。」 一二 有某公課士,以《賦得「蜻蜓立釣絲」》限「蜻」字、七排四十韻。人以為難。余笑曰;「此之謂鼠穴尋羊,蜂窠唱戲;非以詩學教人之道也。若以多為貴,則豈不知徐樂傳名,一書已足;阮咸作掾,三語猶多乎」 一三 浦柳愚山長云:「詩生於心,而成於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吾,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吳西林處士云:「詩以意為主人,以詞為奴婢。若意少詞多,便是主弱奴強,呼喚不動矣。」二說皆妙。 一四 金陵莊秀才元燮,弱不勝衣,少年綺旎;作《無題》云:「鬢雲撩亂不曾梳,先向池邊飼碧魚。露滴翠荷擎不定,戲分小妹當珍珠。」可謂詩如其人。 一五 李香林尚書,愛才如命。督南河時,詩弟子陳熙,從州停薦用至銅沛同知。而公移督河東矣,猶書扇寄之,云:「握手河梁別緒縈,忍驚月璃已頻更。語憑尺素書難盡,意似層波去又生。風靜珠湖應有夢,雲橫岱嶽總關情。水窗此夕君何處重展鸞箋對短檠。」又,尚書在蘭陽行館,《題竹》云:「幹霄修竹自漪漪,十載相違每系思。笑我塵勞須鬢改,羨君青翠尚如斯。」亦複有纏綿之旨。昔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其公之謂歟1 一六 涇縣,古宣州所屬,故多詩人;梅宛陵之後,本朝愚山先生,其最著者也。近日涇邑孝廉趙元一帥與其弟琴士,俱工吟詠。丁未秋,在丹徒廣文署中,以詩集見示;餘為加墨而去。今五年矣。今冬寄《偉堂詩鈔》來,凡餘所甲乙者、商榷者,無不降心相從,虛懷若谷,宜其造詣之進而彌上也。錄其《宿焦山寺》云:「海國秋初到,山堂氣更清。林昏星有影,江定夜無聲。設席臨嘉樹,論詩對短檠。依然留臥榻,一枕百蟲鳴。」《焦山頂觀月出》云:「為看月上海門東,洞口盤紆石磴崇。行到雙峰多竹樹,不知身在大江中。」《青山晚泊》云:「倒卷長江白浪飛,幽岩鐘磐靜禪扉。秋風極甫雁初下,暮雨空山僧未歸。漢上估檣千樹密,洲前漁火一星微。明朝更約齊安過,載酒題詩赤壁磯。」他如:「夕陽低野樹,秋水斷河橋。」「秋深海國梧桐老,夜靜關山鼓角清。」俱不愧唐人音節。 一七 蔡侍郎觀瀾守江寧時,私宰之禁甚嚴。餘不以為然。一日,餘在府署,蔡公坐堂收呈,有回民之黠者,具呈請釋牛犯。其狀首云:「為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事。」蔡遣家人謂餘曰:「君原勸我貴人賤畜,今果惹回民之嗔。然其狀詞,文理甚佳,須君替我強詞奪理。」餘書五絕於紙尾云:「太守非牛愛,心原愛老農。耕牛耕滿野,百姓豈無功」黠回無詞而退。太守牛禁,亦因之稍寬。 一八 余宰江寧時,門下士談毓奇為刻《雙柳軒詩文集》二冊。罷官後,悔其少作,將板焚毀。後《小倉山房集》中,僅存十分之三。辛丑清明,游雨花台,謁方正學祠;夜夢有古衣冠者,揖餘而言曰:「子詩也,《懷古》有:『燕王北下金川日,行到《周官》第幾章』此詩刪之可也。又有句云:『江山忽見開燕闕,風雨原難對孝陵。』此二句甚佳,如何可刪」餘唯唯。其人言畢,有儀從呼唱而去。餘次日語人。或曰:「此莫非正學先生乎」 人有訾餘《詩話》收取太濫者。余告之曰:「余嘗受教於方正學先生矣。嘗見先生手書《贈俞子嚴溪喻》一篇云:『學者之病,最忌自高與自狹。自高者,如峭壁巍然,時雨過之,須臾溜散,不能分潤。自狹者,如甕盎受水,容擔容斗,過其量則溢矣。善學者,其如海乎旱九年而不枯,受八州水而不滿:無他,善為之下而已矣。,D書法《爭坐位》,筆力蒼堅。餘道:「先生精忠貫日,身騎箕尾,何妨高以自待,狹以拒人哉然而以此二字,諄諄示戒;則其平日之虛懷樂善可知。餘與先生,無能為役;然自少至老,恰惡此二字,竟與先生有暗合者。然則《詩話》之作,集思廣益,顯微闡幽,寧濫毋遺:不亦可乎」 一九 近學郊、島詩者最少;獨葑亭給諫,於無意中往往似之。《秋蟲》云:「直使孤燈死,常催白髮生。」又:「瘦篁腰刻字,古樹腹藏人。」風多螢貼樹,月出鷺巡堤。」皆孟、賈集中佳句。《在閘河水淺》云;「不勞畫地還成獄,且喜窺天尚有窗。」何其苦也!及渡江得順風》云;「大江東去月西走,獨客南歸風北來。」又何其樂也!詩人善體物情,往往如是。 二O 餘性通脫,遇繁禮飾貌之人,輒以為苦。嘗詠《桐花》云:「桐花恰也清香甚,瑣碎無人肯耐看。」』 二一 程蓴江晚甘園,屋甚少,而春間游女甚多。主人請餘作對聯,餘提筆云:「好按:原作「時」,據民國本改。花美女有來時;明月清風沒逃處。」主人喜其貼切。香亭以餘年衰,勸勿遠出游山。餘書六言絕句與之云:「看書多擷一部,游山多走幾步。倘非廣見博聞,總覺光陰虛度。」 新陽明府王春溪向餘云:「歲丁酉,課徒山中;夏日偶以陶詩『中夏貯清陰』命題。有族弟名如山者,結句云:『夜深微雨過,積翠滴成音。』餘賞其作意,而嫌有鬼氣。不逾月,病卒。因哭之曰:『難忘翠滴成音句,是我尋簷腹痛時。』益嘆詩讖之說,非漫然也。」餘因記壬申入都,·遇雪途中,有句云:「僕夫與主人,麻衣無短長。」後五月而丁先君憂。己酉秋,餘與金姬同患病,先一月得句云:「好夢醒難尋枕上,落花扶不上枝頭。」已而自嫌不祥。劉霞裳曰:「先生非花也,其應在金夫人乎」已而果然。 二四 金陵吳思忠,字孝侯,善畫工詩,受知於錢南浦觀察。《宿別峰庵》云:「別峰庵結焦山西,庵外諸峰無與齊。雙眼攝盡大江色,入門頓覺青天低。月光欲上水氣白,送鬮鬥酒傾玻璃。不辭酩酊歡清夜,好與楹前松鶴棲。」《檢黃鹿岩遺稿》云:「愴無兒祭荒涼墓,幸有人抄失散詩。」又,《偶興》云:「床頭剩有宣和紙,寫我當時看過山。」 二五 尹文端公公子大半徂謝,去年尹太夫人亡百日,而十二公子又亡。五郎晴村作青州都統,《哭弟》云:「吾家駿足望騰驤,底事青年竟夭亡百日從親歸地府,九原先我侍高堂。枯荊每見花枝折,倦鳥何堪羽翼傷!才隔一程成永別,餘出京之次日。阿兄能不淚乾行」可謂情文雙至。文端公在九泉,亦必嘆賞。 二六 何春巢向餘云:「沙竹嶼,如皋寒士,性孤傲不群;應試不售,遂棄書遠游,足跡遍天下。其所推重者,惟先生一人。」誦其《秋齋》云:「小庭人寂猗蘭開,獨對幽香一舉杯。薄暮閒雲不成雨,冷風吹月上簾來。」《山居》云;「飯罷鐘聲已斷煙,偶來閒倚寺門前。夕陽暝色行人絕,空見群峰亂插天。」又,《讀<隨園詩話>》云:「瓣香好下隨園拜,安得黃金鑄此人」 二七 餘老矣,最喜人說少年舊事。何蘭庭句云:「回思慈母悲今日,最愛山僧說幼時。」為之擊節。何又有《江樓看雨》云:「狂風驟雨逼蕭晨,萬里煙波失遠津。穩坐西窗憑幾望,幾多浪裏著忙人」詩外有詩,深得風人之旨。《游理安寺》云:「不信客從山外入,恰疑僧在樹頭歸。」亦真境也。蘭庭幼時,其父西舫許我為婿,後以路遙不果,惜哉! 二八 熊澹仙女子,不止能詩,詞賦俱佳;以所天非解事者,故詠《螢火》云:「水面光初亂,風前影更輕。背燈兼背月,原不向人明。」作《廣怨賦》云:「文採遭傷,久矣人皆欲殺,蛾眉致妒,何能我見猶憐」《聞笛賦》云:「三更不寐,遙知思婦情深;十指俱寒,想見高樓獨倚。」 二九 《周易》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毛詩》曰:「求其友聲。」杜少陵曰:「文章有神交有道。」皆不期其然而然者也。故餘嘗謂文字之交,比骨肉妻孥猶為真摯,非雲泥所能判,關山所能隔者。如惠制府瑤圃、法學士時帆諸公,都已載入《詩話》。近又得何水部道生、劉舍人錫五二賢焉,抱英絕之才,而獨倦倦於隨園,各贈長律數首,以篇幅稍長,故另刻{續同人集》中。而其所心醉之句,有不忍不標而出之者。如劉云:「閒來志怪都根理,語必驚人總近情。」餘道第二句,直指心源,包括小倉山六十四卷《全集》,較勝他人作序萬語乾言矣。何云;「願署隨園詩弟子,此生端不羨封侯。」矜寵一至於斯,使我顏汗!擬作《山右二賢歌》以美之;而年衰才盡,未敢落筆也。 三O 餘行路喜水而惡陸,聞明日站遠,則夜眠不安。·偶見楊次也先生有句云;「車平終日臥,路遠隔宵愁。」可謂先得我心。昔人《罵蚊》云;「滿腹經營飽膏血,可知通夜不眠人」又:「山在鄰家樹上青。」皆能道人意中事。 三一 吳江朱坤隱於市廛,有詩,號《琴思集》,中可採者,如《哭弟》詩一絕云:「尋飴索哺淚雙流,隨少隨多與即休。剩有半盤梨慄在,可憐攜去祭墳頭。」《旅中送春》云;「旅人從此賦歸兮,落絮飛花襯馬蹄。鶯到今朝聲不惜,垂楊陰里盡情啼。」五言絕云:「極憐春意好,隨月入花陰。上有雙棲蝶,行來亦小心。」又:「花霧著人微似濕,柳風吹面不生寒。」皆可誦也。 三二 仁和俞作梅,號天羹,有《潮州竹枝詞》云:「榕樹如郎妾女蘿,朝朝牽挂在枝柯。根須著處成連理,只是怪他頭腦多。,』又,《即事》一絕云;「芳竹園林朱槿笆,銀環穿耳小蠻娃。見人躲入牆陰去,觸墮簪頭金風花。」 三三 吳江女史汪玉軫,有詩才,《偶成》云:「夜靜更闌猶未眠,熏爐香燼不生煙。且推窗看中庭月,影過東牆第幾磚』,「風飄柳絮雨飄花,多少新愁上碧紗。借問過牆雙蛺蝶:春光今在阿誰家」 三四 王葑亭《夜行》云:「殘星雞口落,初日馬頭高。」鄭德基《夜行》云:「蝶夢來驢背,雞聲隔隴頭。」 三五 詩家紅袖多,青衣少。然鮑亨殷胄作楊素家奴,未嘗非名士。白下有鄭德基者,穆太守僕也。《梅雨》云:「窗前一夜聽梅雨,曉看堂前生碧苔。正惜滿城花落盡,偏教殘蕊燕銜來。」《馬嵬》云:「馬嵬坡下草萋萋,過客停車望欲迷。知是太真身死處,馬蹄何忍踏香泥」《朝天寺》云:「朝天山下川流急,短艇孤篷趁順風。絕頂不知還有寺,白雲深處一聲鐘。」《上元無月》云:「星橋火樹滿街紅,微雨疏風過碧空。想是嫦娥開夜宴,云簾深鎖廣寒宮。」《除夕》云:「今夜不眠非守歲,防他有夢到家鄉。」《棧道》云:「馬盤絕頂青霄近,人到中天壑低。」澗水勢催群石走,浮雲如擁亂山行。」《與友黃鶴樓分袂》云:「我如黃鶴去,君似白雲留。」《贈隱者》云:「讀書豈必皆觀國,學佛何須定出家」 三六 從來閨秀及方外詩之佳者,最易流傳。餘編《隨園詩話》,閨秀多而方外少,心頗缺然。方坳塘觀察過訪山中,談及禪僧智朗,號漁陸,上元人,性至孝,母歿出家,住持理安。《歸省母墓》云:「風木驚心二十年,偷生只為學金仙。誰知杖錫歸來日,荒草叢中化紙錢。」「蓬鬢荊釵苧布裙,夕陽影里淚紛紛。趨前欲訊重泉恨,吹過西風一片雲。」《改葬》云;「別後匆匆掩一棺,多年淺土忍重看故衣斷線痕猶在,靜樹搖風骨已寒。西崦可憐通夜夢,南陔空說潔晨餐。慈恩欲報終難報,徙向平原意少安。」又,泰州光寺僧西林有句云:「黃花野徑僧歸寺,紅樹村莊人倚樓。」亦有畫意。 三七 吾鄉金秀才霖,眼旁青色,自號青眼山人;幕游金陵,執贄隨園,拓漢印百方而去。詩古峭可喜。《西塞山》云:「志和揮手去,冷落少微星。蓑笠高風遠,魚龍夜氣腥。江雲走虛白,石壁斷空青。獨有金湖月,年年照翠屏。」《江浪餘生歌贈萬別駕》云:「海莊別駕量如海,生死關頭氣不改。飆風促浪高百尺,別駕氣穩如鼎鼐。風狂浪急船不支,舵工水師無所為。排風挾浪未頃刻,磅礡一聲桅下垂。從人狂叫齊涕泣,船尾向天如壁立。別駕遲徊步慢移,顧謂諸君莫惶急。以手指浪浪即摧,江上風回水倒開。斯須江水幾及膝,艇子恍從天上來。嗟哉海莊性篤厚,先喚從人上岸走。筍輿無恙亦相隨,有如嫂溺能援手。回眸獨剩檣梢動,片舫低昂浪輕送。歸來歌嘯月滿樓,蛟龍影滅秋江空。」他如{郊外》云:「宿雲平接地,新漲遠浮天。」《畫鷹》云:「風邊秋影靜,堂下鳥聲空。」《夜坐》云:「花影一庭蟲四壁,江聲千里月三更。」《春冷》云;「鳥聲著意試空谷,雲影有心低漢江。」皆妙。 三八 番人最重銅鼓,即剝蝕而聲空空者,可易牛千頭;相傳為諸葛亮征蠻所鑄,不知《後漢書·馬援傳》已載之矣。余丙辰至粵,金中丞得鼓二面,命餘作賦,大加稱賞,即命刻廣西志書中。甲辰歲,餘重游桂林,閱《省志·藝文》一門,國朝首載此賦;且驚且感,題一絕云:「五十年前《銅鼓賦》,自家披覽自家憐。不圖漓水《崇文目》,竟冠熙朝第一篇。」 三九 劉撥字文白,湖北沔陽州人;少穎悟,過目成誦。比長,剛正不阿。能驅鬼怪,有某氏女為怪所迷,自稱丁相公。劉訪知是野廟木偶,執而枷之,怪遂絕。詩亦清老。錄其《新堤》云;「鼓柑晨光裏,彎環一港通。林鳩猶喚雨,檣燕欲凌風。帆影江煙外,人家水氣中。誰憐秧李樹,如雪吐晴空」他如:《過白湖》云;「微波不動處,新月自然生。」《詠月》云:「宿樹鴉聲定,侵窗花影移。」俱妙。 四O 餘今歲約女弟子駱綺蘭,同游西湖。餘須看過梅花方出行,而綺蘭約女伴先往;及餘到湖樓,則已先一日歸矣。見壁上題詩,詠《秋燈》云:「獨坐影為伴,閒窗對短檠。照人雖冷淡,觀我自分明。焰小知風急,光寒避月盈。欲挑還住手,無語聽殘更。」《秋扇》云;「暑消新雨後,人困晚涼天。」餘愛其清妙,即手錄以歸。 四一 方藕堂維翰,與程魚門因詩文交好,遂結婚姻。後藕堂補官杭州,年四十無子。其夫人為置一妾,而藕堂於役吳興,竟未知也。歸後驚喜,賦詩謝內云:「中年華髮漸成絲,羞對紅妝入繡帷。冀我免為今伯道,知君曾讀古《螽斯》。剛逢燈月交輝夜,乍見衾稠與抱時。良願早符燕姑夢,春蘭花發正盈墀。」又,《芍藥》云:「豐台十里春如夢,風軟沙平感舊游。悔自南來消息斷,一年春盡一回頭。」 四二 武臣能文,皆太平盛事。,「公侯干城」,見於《周南》;「鬱穀悅禮樂而敦《詩》、《書》」,見於《左傳》。余游貴池齊山,見壁上鐫岳武穆詩云:「年來塵土滿征衣,偶得閒吟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盡,馬蹄催趁月明歸。」想見名臣落筆,自然超妙,不止曹景宗之能諧競病也。近餘又得二人焉:鎮江都統陽公儉齊春保,《登北固山用唐人孫魴韻》云:「古屋倚蒼冥,呂蟯聳地形。波連湘浦闊,山抱潤城青。遠樹迷江驛,寒煙淡晚汀。故人不可見,嵐翠滿空庭。」《詠敝裘》云:「自是一腔春意滿,故教兩袖盡開花。」可稱趣絕。松江提督陳公樹齋大用《閱兵皖江登大觀亭》云:「浩浩長江天際橫,地連吳楚一波平。蒼茫草樹迷遙浦,歷落帆檣趁晚征。斜日墮城千堞迥,漁燈點水亂星生。不知多少英雄事,都付潮聲徹夜鳴!」《寄懷程也園》云:「今宵夜氣劇清寒,底事逡巡欲睡難。明月滿庭花樹靜,料應詞客也憑欄。」兩公位登極品,而風貌秀整,謙若書生;皆蒙其先來見訪。《毛詩》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其斯之謂歟 四三 餘年十八,受知於浙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離家二十里,夜不能歸,輒借榻湖州沈謙之、永之寓所。後永之同舉戊午鄉榜,官至糧道,晚年結兒女姻親。而謙之以一孝廉,中年捐館,深可悲也!今春,其子東橋寄《竹翠溪堂詩集》來,讀之,想見當年謦咳。《即席贈嚴崧瞻進士》云:「萍浮梗泛得相親,酒賦琴歌不厭頻。君莫傷時悲不遇,世間多少布衣人!」《釣台》云:「王氣終應在茂陵,菟肩麥飯記飄零。故交貧賤如相忘,帝座何由犯客星」二詩皆有寄托,足以風世。又,《謝僧餉茶》云:「幽絕精藍莫記名,到門惟有老僧迎。烹茶不是在山水,那得一杯如許清」五言如:「雕隨遠山沒,帆帶夕陽飛。」「離情花落後,春病雨聲中。」水闊疑無岸,雲昏不辨山。」皆佳句也;東橋,名鼎生。 四四 東橋設帳永之家,教其幼女全寶,即許配阿遲者。年才十五,娟好閒靜,即已能詩。《寄侄女音保》云:「與君分手忽經年,長自關心望日邊。幾欲寄書魚雁少,今朝才得劈雲箋。」淨幾明窗喜不支,曾同硯席曰親師。而今遠隔三千里,憶否春風並坐時」《即事》云:「首夏天光照眼明,綠楊芳草雨初晴。清陰繞徑渾如畫,閒面窗前聽鳥聲。」嘻1三首一氣卷舒;阿遲與之同年,尚不能作一韻語;豈吾家詩事,將來不傳於兒,要傳兒婦耶 四五 壬子三月,餘與吳門陳鬥泉秀才,同游天台。鬥泉與餘步月雲;「作合在山水,南橋風景清。·灘聲亂人語,岩月隱江城。共有煙霞癖,誰憐羈旅情來朝理筇屐,華頂撥雲行。」又,《雜詠》云:「一行紆回渡翠崖,杳無人跡落蒼苔。白雲抹斷丹台路,知是前峰雨欲來。」鬥泉善畫,雅得二王神韻,故詩中亦含畫意。 四六 餘每下蘇、杭,必採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篤。近有聞風而來,且受業者。蔣莘,字於野,年才十九。《游古寺》云:「山外野僧家,孤龕半落霞。磬聲流樹杪,鈴語繞簷牙。波靜魚近鏡,香消佛散花。我來無別事,應許問楞枷。」《山行》云:「村古藤為瓦,溪幽樹作橋。」《佛手》云:「天下援非易,楊枝灑未忘。有心擎法界,彈指過秋光。」《表忠觀》云;「鐵券已分唐土地,璽書曾奉宋春秋。」皆妙。其弟名蔚,字起霞,年才十六。《落梅曲》云:「一樹幽花世外姿,依依水淺月斜時。無端玉骨飄零甚,不怨東風恰怨誰」神山昨夢夜逡巡,花底聞吹紫玉聲。三叩素扉人不見,滿庭殘雪落無聲。」《詠王半山》云;「竟使紅羊成小劫,幾同白馬害群賢。」《偶成》云:「細雨一簾飛燕子,春寒幾日又花朝。」兩昆季皆未易才也。起霞愛趙雲松詩,題七古一章,奇橫譎詭,惜篇長,不能備錄;為錄稿寄與雲松。 四七 吳門戈小蓮培,吾家侄婿也。詩筆清矯。《天平山》云:「不辨翠微色,蒼茫夕照濃。澗喧爭一水,寺近鎖千峰。煙隔雲間月,聲傳花外鐘。近人歸去後,只有白雲封。」《無題》云:「可奈相逢處,翻生落漠愁。人前渾不語,留意在雙眸。」《繡球》云:「團團微雨濕,片片春風冷。蝴蝶窗外來,飄搖亂花影。」 四八 少年之詩,往往有句無篇,能通體完密者最少。京口左墉,字蘭城,年才弱冠,而風格清穩。《舟過無錫》云:「梁溪山色好,向晚放舟行。名酒分泉味,吳歌雜櫓聲。人家多近水,楊柳半遮城。遙見斜陽里,長堤一線平。」《湖樓》云:「夜靜披衣坐,湖光浸滿身。遠山微有月,近岸寂無人。舟小漁成市,村孤樹作鄰。碧天涼似水,鐘鼓報清晨。」《秦淮》云:「客中無酒醉花朝,騎馬閒行過板橋。蝶影亂飛芳草路,歌聲爭送白門潮。重尋舊院人何在,空對斜陽恨未消。惟有春來堤上柳,年年煙雨換長條。」通首音節清蒼。 四九 徐心梅秀才備經,住洞庭西山。辛丑余游石公、飄渺二峰,宿其家凡七日。徐手錄隨園詩成帙。己雖不多作,而落筆甚超。《題一輪上人<禪定圖)》云:「我來看薔薇,高僧正清課。相對寂無言,相看惟對坐。不見天花飛,但見金輪墮。月出三生來,鐘殘一世過。即此是禪機,如來不說破。」 五O 虞山陳葉宮聲和,少年才思艷發,餘嘗謂可與楊蓉裳抗手。惜年未三十,兩耳不聰,想亦學力苦思之故耶。《賀沈芷生領解》云:「沈郎才調領群仙,手種秋香到月邊。未必重來無我分,已將此著讓君先。榜頭喜得真名士,吳下喧傳最少年。莫到旗亭誇畫壁,《霓裳》留奏大羅天。」沈善歌,故調之。《聞景秋浦訃》云:「知否相思不暫停,兩番詩句重叮嚀。苦無人寄封仍在,還想君歸讀與聽。」二詩,可謂不著一字,自得風流。佳句如:《長幹塔》云:「人影長空落,風聲絕頂驕。」《送弟就婚黃平》云:「遠游憐汝小,出贅苦家貧。」《韓侯釣台》云:「王楚王齊無寸土,微時翻有釣魚台。」 五一 餘過太倉,秋帆尚書之從子曉山孝廉裕曾苦留小住,至藏匿行李,不許上船。甚矣,主人之尊賢禮士,綽有家風也!示我《春詞》四首,云:「細雨空庭長綠苔,梅花零落杏花開。叮嚀侍女逢春社,高卷珠簾待燕來。」春光淡蕩愛新晴,高樹鶯啼曉夢驚。紅日滿窗人未起,隔牆風送賣花聲。」自把雙眉柳葉描,曉妝成後最無聊。春來女伴多相問:繡閣新添線幾條」「滿目山川似畫屏,綠楊芳草水邊亭。花時獨愛熏香坐,懶逐鄰姬去踏青。」 五二 近日閨秀能詩者,往往嫁無佳偶,有天壤王郎之嘆。惟吾鄉吳小穀明府之女柔之,適狄小同居士;紹興潘石舟刺史之女素心,適汪潤之解元:皆彼此唱和,如笙磬之調。小同幕游在外,吳寄云:「伊人蹤跡又天涯,小別無端感歲華。千里迢遙此寒夜,一般清瘦共梅花。孤桐入爨聲難辨,美玉求沽願久賒。不為封侯緣底事,紀游詩卷向誰誇」小同答之,有「幾行新句機中錦,一瓣幽香雪後花」之句。潘《寄外》云:「瘦影新痕楊柳枝,杏花十里送春時。須知吟詠無閒筆,那向妝台更畫眉。」《哭姊》云:「彩筆長辭詠絮人,硯池妝閣久生塵。瑤階明月空如水,更有何人立滿身」俱一時傳誦。 五三 吾鄉詩多浙派,專趨宋人生癖一路。惟小同以明七子風格救之。《溫州感舊》云:「十載曾游地,三秋悵別時。郗生仍入幕,謝客舊題詩。潮落沙痕在,舟輕塔影移。霜華今夜白,偏惹鬢邊絲。」 五四 餘過山陰,宿徐小汀秉鑒家七日。小汀,乃貴州方伯紫亭同年之子也。抄詩見示。錄其《陪劉石帆昆季西園雅集》云:「名園高會啟郇廚,詩興還隨酒興俱。人雅不關居有竹,鳥鳴疑喚客提壺。分爭旗鼓憑三雅,領袖詞壇有二蘇。惆悵柴桑陶處士,秋風匹馬獨馳驅。」其他佳句,如;「萬山迎暮靄,一雁下斜陽。」「杏花欲破春將半,竹影初圓月正中。」但使故人長聚首,不妨十日石尤風。」皆可愛也。其友人施漢一政亦耽吟詠,蔣心余弟子也。在僧院懷蔣云:「雲煙飄忽此生浮,去住無端我欲愁。鎮日蕭蕭僧院雨,輕風瑟瑟竹床秋。射師示的弓猶在,戰馬聞鉦旆未收。三十年來生老病,不堪同首識荊州。」五言佳句如;「月明孤棹遠,波動小橋移。驚電招雷至,殘更帶雨移。」七言如:「殘照有餘留水面,淡煙無際到山腰。」 五五 沈石田畫蠶一筐,題云:「題詩勸爾多餐葉,二月吳氓要賣絲。」徐文長畫葡萄,題云:「滿腹珠璣無處賣,閒拋閒擲亂藤中。」 五六 餘編《詩話》,為助刻資者,畢弁山尚書、孫穭田慰祖司馬也。畢公詩,採錄甚多;而孫君不幸早卒。餘向其家昆仲搜得遺稿二卷。《歲暮感懷》云:「雪積乾重鎖翠霞,寒宵戢影悵摶沙。雲中怕聽回峰雁,風裏驚聞過市車。慣趁慵身勤劃草,強扶凍足去尋花。卷簾小閣熏香坐,更向晴窗曬畫叉。」《杏花》云:「十里輕紅罨畫樓,柳絲牽雨作春愁。催花一片東風起,村裏人歸壓滿頭。」調寄《意難忘·贈人》云:「日暮雲遮,聽聲聲孤雁,點點棲鴉。添香燒秘辭,拈韻斗尖叉。風蕭索,月橫斜。臨別轉含嗟。憶舊游不如歸去,我亦久離家。湘江未許乘槎。漫挑燈夜坐,同話桑麻。輕盈低竹葉,屈曲小梅花。三盞酒,一杯茶。這清味堪誇。恨殺了片帆早挂,腸斷天涯。」 五七 華亭吳鈞詩云:「藤梢橘刺胃煙鬟,芍藥捎裙露未幹。昨夜剪刀尋不著,曉來橫在竹欄桿。」思致幽雋,於艷體中,獨闢一境。吳蓋吳松四布衣之一也。 五八 汪研香司馬攝上海縣篆,臨去,同官餞別江滸,村童以馬攔頭獻。某守備賦詩云:「欲識黎民攀戀意,村童爭獻馬攔頭。」馬攔頭」者,野菜名,京師所謂「十家香」也。用之贈行篇,便爾有情。 五九 餘蕭客詠《病馬》云:「旋毛腹下一千里,死骨人間五百金。」汪墨莊詠《老馬》云:「末路料難逢伯樂,壯心猶想出邯鄲。」 六O 詩寫雛姬情態易,寫雛伶情態難。吳玉松進士客河南學使幕,《席上贈顧伶》云:「舞隊《大垂手》,歌曹小比肩。問年羞不語,笑指十三弦。」吳苑折垂楊,驅車向大梁。恐傷孤客意,只道不思鄉。」讀之,覺是兒可愛。 六一 「白水遙連郭,青山直到門。」畏壘山人詩也。「野水白連郭;亂山青到門。」王子乘詩也。二詩各臻其妙。然觀楊誠齋「江欲浮天去,山疑渡水來」,則又瞠乎後矣! 六二 虞山蔣文恪公入相後,門生滿天下。而從前官至學士,尚未持文衡也。己未初次分房,得予與裘文達公。故嘗向公戲引南漢劉鐵語云:「若聚飲同門,枚當執挺,為門生之長。」公為莞然。公家子弟多貴顯,無以詩名者。今年過常熟,見公孫旭亭居士,詩才倜儻。錄其《閨怨》云:「花朝又屆好良時,病骨蕭疏強自支。鸚鵡不知人去後,窗前猶自背郎詩。」「獸火金盆仔細添,繽紛瑞雪壓斜簷。江梅又送春消息,只管沉沉下繡簾。」佳句如:「風透疏窗燈易盡,涼生薄被腳先知。」「銀漢遠涵秋水淡,小樓斜受夕陽多。」俱妙。 六三 蔣於野莘《初夏》云:「小山如畫仿眉青,已潤莓苔雨乍晴。滿戶風來潮未退,卷簾飛入兩蜻蜓。」詠《殘柳》云:「無物可為長壽客,多情難作後凋身。」陳春華暉見贈云:「花無可戀香難舍,書有何讎校不休」餘謂校讎二字,能如此分開用,可稱妙手。又,詠《春信》云:「天上若無雙鯉至,人間那有萬花知」亦善做信字。與蔣生皆少年;詩筆如此,他時何可限量 六四 心梅又有《秋山》一首,云:「秋山靜自古,空翠滿衣裳。矯首看雲岫,支筇過草堂。風清松子落,水動藕花香。中有岩阿樂,欲言意已忘。」《田家》云:「今年春雨足,歡聲動茅屋。新婦助插秧,小兒拾桑落。烏鬼船頭忙,團桑籬下綠。」老翁沽酒猶未來,門前野花笑自開。」俱有王、孟逸趣。 六五 宋軼才中丞,為丁巳翰林前輩。在京中,與予比鄰而居;兩家眷屬往返,如姻婭然。後內遷少司農而卒。其公於思仁、思敬,俱與予交好。今年在蘇,有持其女孫詩來者,讀之清妙。《焚香》云:「一剪清香午夜焚,都梁迷迭靜中分。為憐紫玉成煙去,約住簾鉤護篆云。」佳句如:「綠濃新雨後,紅墮晚風初。」風聲到樹葉初墮,月色窺窗漏正長。」皆可愛。女名靜娟,字守一,好觀史鑒,住蘇州平橋。 六六 陽儉齋先生詩,已採入{詩話》矣。近又見麗川中丞贈陽一律,奇偉可愛。非中丞不能作,非陽公不能當也。詩云:「玉關雙啟動風雷,儒將新從瀚海回。座上舉杯軍令肅,馬前得句陣雲開。劍留回紇人煙外,筆帶單于地影來。公駐回部,多紀其事。移節江南春正好,太平風景供詩才。」 六七 青陽兩詩弟子:一陳蔚,一沈正侯也。二人有五絕句,皆天籟而不自知其佳。餘為表而出之。陳《春閨》云:「春來花滿枝,春去花散飛。幾度花開落,栽花人未歸。」沈《村晚即事》云;「身安萬事閒,日落一村靜。攜兒向月明,壁上看人影。」皆絕妙天籟,非粗心者所知。 六八 方明府於禮從京師來,說高麗國史臣樸齊家以重價購《小倉山房集》及劉霞裳詩,竟不可得,怏怏而去。亡何,金畹香秀才來,又說此事,與前年方公維翰所云相同,但使者姓名不同耳。余按:史稱新羅國請馮定撰《黑水碑》,吐谷渾有《溫子升文集》。外夷慕化,往往有之,況高麗原有箕子之餘風乎霞裳聞之喜,賦詩曰:「劉頒何幸侍歐公姓氏居然海外通。蟬附高枝聲易遠,鶯初調舌語難工。毛萇詩自傳門下,闞澤名疑在月中。多謝蠻姬能識曲,弓衣繡勝碧紗籠。」
《補遺卷五》 一 如皋汪楚白之子為霖,字春田,家故富饒,而性愛風雅。作部郎時,曾隨駕射箭,得中二枝;上喜,賜以花翎。出守思恩府。平生喜讀餘詩,有「先生宗白我推袁,萬古心香共此源」之句。《登獨秀峰》云:「拔地超天起一峰,當空高插碧芙蓉。絕無依倚成孤立,細繹磨崖識舊封。躡級數登三百六,群山遙列幾千重。我來頂上憑欄望,萬戶炊煙暮靄濃。」《游棲霞》云:「乘興尋秋日日來,堤壺攜硯上高台。有官到底難捐俗,畢竟斜陽喝道回。」《厭雨》云:「竟同惡客驅還至,卻共閒愁滅複生。」 二 庚辰餘就醫薛生白家,遇趙君曾益,談論甚洽;忽忽三十餘年。今年,趙官湖北,忽寄詩來,且雲故是尹文端公弟子。尹三公子秉臬楚南時,曾寄詩云:「相國江南開府日,栽培桃李卅餘年。只今老去叨三釜,敢忘文成割半氈。廉使愛才垂下問,書生薄命負前緣。囊中一卷風簷草,手澤於今尚宛然。」其詩一氣呵成,允推老手。其他佳句,如:「小閣飛花春欲去,幼時熟境夢常來。」茅掀屋角添虛白,土缺牆頭見遠青。」皆妙。 三 何蘭庭、張香岩,同余游天台,何有句云:「燈前笑向妻孥別,遇著桃花便不歸、」張在斑竹贈妓云:「勸儂莫向天台去,恐被桃花留住君。」香岩之兄月樓寄弟云:「故園亦有桃千樹,莫戀天台久不回。」三人共用桃花事,而皆有風趣。狄小同亦有句云;「天台山下征人路,不為求仙也再來。」 四 錢林,字曇如,吾鄉瑪沙先生之幼女也,年未及笄。《偶成》云:「獨坐西窗下,蕭蕭雨不成。芭蕉三兩葉,多半作秋聲。」《落花》云:「覓路乍迷三里霧,含情如怨五更風。」皆佳句也。曇如生時,家中夢有嚴大將軍來,及墜地,娟好妍靜,兆乃大奇。其五兄名枚者,戊申孝廉,生於鎮江觀察署中。是日,適余到署,觀察即以我名賜之,長有父風。《題孟廟》云:「楊墨風交煽,儀秦辯複騰。斯文天未喪,夫子道相承。浩氣中能養,微言絕更興。齊、梁無地主,周、孔有雲仍。功業尊同禹,經綸小試滕。介應班柳下,醇目過蘭陵。七國知矜式,千秋肅豆登。秩宗昭祀典,廟貌仰觚棱。畫壁前朝古,豐碑歷代增。岩岩泰山色,相對各峻峭。」又,《無題》云:「蕩漾愁心已倦排,明明月又入空齋。寄將眼淚惟清簟,付與針箱有舊釵。腸到九回偏未斷,人難再得始為佳。無端十一年間事,次第隨風入酒懷。」 五 吳興幼女嚴靜,甫九齡,善書,兼工墨竹。莆田吳荔娘題云;「繡閣遙鄰墨妙亭,開簾煤麝動芳馨。晴窗書破洪兒紙,誰識金鑾未十齡。」琅殲裊裊影縱橫,千尺寒梢一筆成。我看丹青先比較,此君風韻卻輸卿。」賦茗才華總角年,揮毫風致自翩翩。他時理棹若溪上,好結香閨翰墨緣。」荔娘,年亦十有四。 六 餘中年以後,遇妓席無歡。人疑遁入理學,而不知看花當意之難也。偶讀祝芷塘一絕,為之莞然。詞云:「自笑眉愁遞酒波,厭厭長夜奈卿何摩登伽自無神咒,不是阿難定力多。」 七 柳依依者,乩仙也。自言維揚女子,歸方氏,年才十八;遇亂被虜,絕水漿七日,誓死全貞,竟得脫免。書《黃金縷》一闋云:「身裹絮棉難著枕,淡月補窗,亂寫飛花影。莫怪青春歸步緊,枝頭杜宇聲聲請。」又書一絕云:「歸去虛空踏月行,五銖衣重白雲輕。自從飲得銀河水,吐向毫端一色清。」 八 張若瀛詩,好游戲,詠《眼鏡》云:「終日耳邊拉短纖,何時鼻上卸長枷」聞者皆笑。《贈兄竹杖》云:「珍重提攜竹一枝,枯筇也有化龍時。須知手足關心切,不待顛危始助持。」恰有意義。《眼鏡》結句云:「天涯莫道無同調,磨面驢兒是一家。」 九 真州方又暉《春詞》云:「鬢含蟬翼影依微,酒暈紅潮落翠衣。妒殺梁間新燕子,向人只管學雙飛。」又暉少時絕美,今鬃鬟矣;《以所歡讓人》云:「老大啼春真強舌,甘將喬木讓新鶯。」 一O 湘潭張紫峴九鉞年十三,登採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後身」。中有數聯云:「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笑風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果有青蓮風味。《將發蓼城寄蔡芷衫》云;「寒雲隨落葉,渺渺上征衣。淮水正東下,離鴻猶北飛。逢人得消息,入夢見依稀。尺素聊憑寄,梁園亦倦歸。」《吊西征戰士》云:「裹來馬革心原壯,熏作檀香骨未枯。昨夜魂隨驃騎出,過河還殺五單于。」 一一 陳豹章有別業在廬江,曰小礫山莊。依山結屋,吟嘯其中,作一聯云:「王伯輿終當為情死;孟東野始以其詩鳴。」《山莊》云;「藩草誅茅風嶺東,幾灣流水小橋通。慈菇葉潤簷牙雨,粳稻花香屋角風。不斷情根連理木,暫羈行腳寄居蟲。比鄰晨夕時相過,桑柘陰間載酒筒。」 一二 將軍魁林,提兵塞外,別其兄傳公云:「君去松林莫回首,夕陽天外有孤鴻。」同年成城謫戍塞外,寄詩家人云;「令威縱有歸來日,只恐人民半已非。」讀者皆為愴然。 一三 山東道上妓女最多,佳者絕少,過客題詩壁上者亦多,佳者亦少。獨有無名氏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憐處,在山泉水本來清。」用心慈厚,深得風人意旨。 一四 前朝山陰祁忠憫公彪佳,少年美姿容,夫人亦有國色,一時稱為「金童玉女」。後殉國難,赴池而死。余游寓山,為公讀書之地,遺像猶存。園中竹上或題詩云:「孤忠願逐水波清,聞說降幡豎石城。龍種已潛寧惜死,豸冠端坐儼如生。一拳石聳含雲氣,四負堂開照月明。今日豐碑傍古岸,苔斑猶似舊縱橫。」末書「嶽峰」二字,不知何人所作。旁又有無名氏在竹上刻三字,云:「此人通。」 一五 壬子三月,餘游石梁上方廣寺,壁上有詩云:「萬山圍處泉聲急,竹樹森森碧漢齊。兩寺雲分峰上下,一橋水並澗東西。潭深白日雷霆起,秋老蒼松鸛鶴棲。欲向洞天尋舊跡,未離塵網路多迷。」又五古一首,太長不能備錄,摘其尤佳者,如:「人從澗底行,步步踏泉脈。岩同狻猊蹲,怒欲攫人食。幸憑腰腳健,渾忘衣履濕。雖非深冬時,仿佛飛殘雪。」末署「沃洲外史陸以誠題」。餘歸後訪之,方知新昌教官也。悔過新昌,竟未一訪。 一六 有醫者扇上畫李鐵拐,求劉霞裳題。劉調之曰:「星冠霞佩踏雲行,足跛猶嫌路不平。修到神仙無妙藥,世間何處覓醫生」 一七 同年徐芷亭方伯《荊州懷古》云:「英雄爭戰幾時休,巨鎮天開楚上游。月夜與誰游赤壁江山從古重荊州。帆檣影帶巫陽雨,草樹聲含鄂渚愁。憑吊興亡已陳跡,嚴城畫角動人愁。」此詩通首雄偉,而選《越風》者,改第四句為:「伯圖何處問孫劉」是點金成鐵矣。余嘗謂: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徐之原句是立,改句是臥:識者辨之。 —八 青陽吳文簡公名襄,字七云。《錫老堂詩集》,半多應制之作。其佳者,如:《雨花庵》云:「黃花應笑客,白髮未還家。」《送徐澄齋出使琉球》云:「嗣王冊命今三錫,使者才名第一流。」《金山》云:「海氣籠天橫北固,江濤卷雪走東洋。」 一九 陳明經捷,字露書,文簡公高弟也。《五溪》云:「幾家簾影人沽月,一路鈴聲馬踏冰。」頗能得其師承。 二O 子臣弟友,做得到便是聖人;行止坐臥,說得著便是好詩。余嘗過橋下,則船篷便有須臾之黑,上山轉幾個彎,則路便峻。徐詵若秀才有句云:「犬吠知逢市,篷陰識過橋。」又云:「但覺路幾曲,不知身漸高。」「只因新水綠,愈覺夕陽紅。」徐《阻風燕子磯》云:「隔澗歸來踏淺沙,森森古木亂啼鴉。野人問我居何處,笑指孤篷即是家。」劉曾詠《雪》云:「塔頂松尖消也未,呼童先為出門看。」皆眼前實事,而何以人不能道耶 二一 真州太常卿施朝斡,字鐵如,與餘有世誼。自幼吟詩,熟精《文選》,於漢、魏源流,最為淹貫。《聞曲》云:「琵琶弦急對秋清,彈出關山離別情。借問黃河東去水:幾時流盡斷腸聲」真唐人高調也。餘尤愛其《倚枕》詩,有「平世受凡才」五字,真乃包括「十七史」。試觀三國、南北朝人才,略差一籌,立形優拙。何也用人之際,那容濫竽不比太平時,尸位者多也。又有句云:「山水清音自幽獨,英雄末路即文章。」 二二 姜西溟老而未遇,揆敘《送行》云:「青衫難作還鄉客,白髮偏欺下第人。」姚啟聖尚書《述懷》云:「千里波濤孤枕上,萬家飢溺夢魂中。」一悲一壯。 二三 麗川方伯《和高青丘{梅花詩>》九首,《詩話》第二卷中,僅載數聯。今見全璧,為再錄二首,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應敲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裏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雲合處路難通。朦朧斜照月疑路,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謝蘊山觀察《種梅》詩風調,亦與奇公相埒。詞云:「修得多生到此花,不分山墅與官衙。惜春如命恆支俸,種樹成圍便是家。香色都空寒徹骨,栽培要厚玉生芽。他年留作甘棠愛,何用詩籠壁上紗」 二四 紅粉能詩者多,青衣能詩者最少。近江寧陳方伯有侍者陳鵬,投詩求見。《端午》云:「羈游當令節,隨俗採蘭芽。鑄盡平生錯,飄零何處家吟看松雨細,醉倚竹風斜。插艾兒時事,而今兩鬢華。」又:「殘蟬過雨急,疏磬度風遲。」亦五言佳句。詢其蹤跡,故是舊家子弟。字儀庭,號賓來,武昌人也。 二五 金載羹、聚升昆季,俱有清才。載羹《燕子》云:「呢喃似說綠楊晴,雙剪參差拂水輕。銜得海棠花入壘,畫梁紅雨落無聲。」聚升《水煙》云:「舟向小溪浮,橫空練不收。人喧知近岸,櫓響辨行舟。鳥去棲何處螢飛入遠流。須臾煙滅後,明鏡一輪秋。」《晚起》云:「菜市聲喧眠最穩,餅師叫過日將西。小童已報黃粱熟,倦倚藜床聽鳥啼。」一名忠鼎,一名忠萃。 二六 餘幼作《無題》詩云:「淚珠洗面將毫染,詩句焚灰和酒吞。」胡稚威見而賞之曰:「此少年頗有詩膽。」餘自笑二句皆鑿空:首句用李後主事,尚可拉扯:至次句,則全是杜撰矣。不料今年偶翻張泌《妝樓記》載:姚月華女子慕楊達之詩,讀數過,便燒灰和酒吞之,謂之「款中散」。又,牛應貞女夢裂書而食之,每食一部,則文體一變。楊巨源序其集曰《遺芳》。方知用典,竟有無心而暗合者。 二七 鐵冶亭侍郎選《長白山詩》,皆滿洲已故之人,命餘校勘。餘摘其句之佳者,如:國柱《伊犁》云:「舉頭惟有日,過此便無關。」觀補亭保《路行》云:「雲氣常隨馬,秋聲半在山。」冥心契道妙,謝客養苔痕。」福增格云:「陰崖春色減,廢寺夕陽多。」伊福訥云,「落葉聚空巷,飢烏投遠林。」寨音布云:「風定樹猶怒,日高霜尚飛。」鄂文端云:「山果隨風墜,秋花出葉開。」「一杖立斜日,滿園飛落花。」皆妙。 冶亭侍郎,典試江南,先有人抄其兩絕句來,云:「鎮日丹鉛笑未遑,書生習氣總荒唐。文魔字債輪番應,客到時閒客去忙。」「不信煙霞癖已成,閒游到處結鷗盟。同行盡道山中好,多少山人喜入城。」後冶亭入場,於開門放水菜時,即托監臨以詩幅見寄。佳句如:「水落魚龍依岸近,天高星斗上船紅。」秋懸野色明沙觜,天縱江聲到石頭。」愁裏逢春驚老至,中年得女當兒看。」俱妙。 二八 夢謝山侍郎詩亦奇偉,惜多累句。由中年殂謝,未盡其才故也。惟《廣武原》一首最佳。詞云;「秋高廣武原,日落斷雲奔。天地一龍鬥,風塵千里昏。平沙生朔氣,殘壘駐征魂。撥馬尋遺跡,荒郊戰骨存。」 二九 餘與鰲滄來交好,嘗許寄其曾祖於襄勤公詩來,而至今未到。餘於《白山詩選》中,得其《登萬壽閣》云:「古寺荒涼草木平,十年人到倍傷情。滿城黃葉飛秋色,虛閣寒濤夾雨聲。賦稅何勞頻仰屋,關山行看會休兵。依然故國音書絕,潦倒風塵白雁橫。」《聞笛》云:「繚繞飛空短笛聲,高天露下共淒清。愁來江漢人何處,望里關山月倍明。萬里孤雲隨絕漠,十年羸馬更長征。誰知一曲終宵怨,霜雪無端兩鬢生。」二首皆唐音。 三O 英夢堂相公,生有詩骨,吐屬不同。《除夕》云:「老趣隨時異,流光過眼非。善忘心轉暇,遲聽語因稀。臘酒催拈管,春燈照掩扉。不乾兒輩事:鞍馬六街飛。」《出郊》云:「隔宵意先樂,今日出郊行。風定有禽語,雪消添雨聲。當春山氣重,入夜客身輕。預擬重來日,垂楊聽早鶯。」 三一 德少司空齡在京師,每見餘詩,必加稱許。托張宏勛棟時時致意。因隔內外城,終不得一見。近見其詩,不在夢堂相公之下。《劍州道中》云:「武連坡下亂煙生,劍閣峰頭夕照明。一鳥不喧寒瀨寂,滿山黃葉馬蹄聲。」《琉璃河口占》云:「白髮蒼顏老侍臣,又隨豹尾踏芳塵。琉璃河畔毿毿柳,應識三朝扈蹕人。」 三二 餘與香岩游天台,小別湖樓,已一月矣;歸來幾上堆滿客中來信,花事都殘。香岩有句云:「案前堆滿新來札,牆角開殘去後花。」又,《別西湖》云:「看來直似難忘友,想去還多未了詩。」一片性靈,筆能曲達。 三三 詩有寄托便佳。管松年秀才落第,詠《梳妝》云:「聞說梳妝要入時,不嫌傅粉更塗脂。寄聲虢國夫人道,淡掃蛾眉恐不宜。」祝芷塘太史在長安,詠《燕》云:「野店江村少是非,芹泥春暖試烏衣。如何楚楚紅襟燕,但向雕梁高處飛」小門生汪口口詠《蚊》云:「乍停紈扇便成團,隱隱雷聲夜未闌。漫道紗櫥涼似水,明中易避暗中難。」 三四 有人抄吳江三女詩來:一王素芬夢蘭,《宮詞》云:「寂寞空庭鎖綠苔,長門何日為君開淚珠滴地成鹽汁,底事羊車引不來」宴罷臨春悵落暉,名花無主自芳菲。穿簾怕見尋香蝶,故向愁人作對飛。」袁湘佩蘭貞,《春閨》云:「數竿修竹傍溪栽,零落殘紅帶雨開。正是春愁無奈處,賣花聲過小橋來。」陸蘭奼素心,《即事》云:「曲折籬牆傍水開,落紅一雨點蒼苔。芹泥滿地日初暖,燕子一雙花外來。」更有姚棲霞者,幼即能詩,年十七而卒。其父岱摘其詩中「燕剪剪春愁不剪,翻含愁入小窗來」之句,抄存一冊,名曰《剪春集》。《晚涼》云:「影移深樹亂鴉啼,目送殘陽漸漸低。江有意流涼月去,雲無心托暮山棲。」{寄懷鄰姊》云:「秋老江關落木初,登樓凝望渺愁餘。遙山雨洗螺痕淡,只恐愁眉更不如。」《臨終》云;「永夜沉沉更漏遲,無眠起坐強支持。意中多少難言事,盡在低聲喚母時。」浮生修短總虛花,幻跡拼歸夢裏家。試問窗前今夜月;照人還得幾回斜」他如《黃梅》云:「晴還疑雨昏昏過,天亦如人黯黯愁。」皆系不祥之言。 三五 詩有天籟最妙。尹似村《偶成》云;「嬌兒呼阿爺,樹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黃葉。」陳竹士《山中口占》云:「酌酒松樹陰,醉臥雲深處。人閒雲不閒,松邊自來去。」 三六 松江李硯會刻其亡姊一銘心敬及子婦歸懋儀佩珊二人詩,號《二餘集》,曹劍亭給諫為之作序。一銘嫁常熟歸氏,早卒;懋儀乃一銘所生,仍歸李氏。集中《晚眺》云:「垂柳斜陽外,如眉媚態生。因憐雙黛薄,羞對遠山橫。」懋儀《贈玉亭四姑於歸》云:「聞道雲英下九天,翠蛾新掃倍生妍。定知茂苑無雙士,始配瑤華第一仙。玉鏡曉妝花並笑,金樽夜泛月同圓。徵蘭他日符佳夢,應見雲芝茁玉田。」「詠絮清才擬謝家,神爭秋水貌爭花。雞晨問寢常攜手,雨夜聯詩共品茶。君在瀟湘吟水月,我歸江海玩煙霞。萍蹤重聚知何日回首鄉關感歲華。」《夜泊》云:「曠野秋清夜寂寥,明星幾點望迢遙。雙輪歷碌才停響,又向江頭聽暮潮。」《送糧艘出海》云:「無事量沙成萬斛,但聞挾纊遍三軍。」雄偉絕不似閨閣語。劍亭有女洪珍,詠《月中桂》云;「萬古此秋色,一天生異香。」亦有奇氣,惜不永年。 三七 餘第五女,嫁六合汪氏,家信來云:松江廖織云女史,汪氏戚也,索餘{詩話》,願來受業。餘問其門楣,方知是合肥令廖古檀之女,素以詩畫擅長,嫁馬氏而寡。古檀有《盥香軒詩話》。故是風雅門風。以畫冊見貽。題《白桃花》云;「五更風雨惜穠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杏花》云:「社後春將鬧,風吹蕊欲肥。美人簾外立,初試水紅衣。」織云札來云:其表姊徐磬山莊燾,亦工詩畫,愛隨園詩,有私淑之心。何松江閨秀之多,而老人佛緣之廣耶 三八 自餘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雲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後有詩。以詩來者干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搜索枯腸,不太苦耶松江太守李寧圃先生寄三友人詩來,餘以此言複之。而過後擷看,見其佳者,又不能自已。錄張風揚翔《夜泊》云:「榜歌聲起欲黃昏,初月微茫漏白痕。小泊夜深燈火暗,一叢林影數家村。」{過商州》云;「重關已過數峰西,繞盡羊腸踏盡梯。滿耳水聲千澗曲,四圍山色一城低。」李振聲東皋《早發》云:「宵征雞未唱,夢醒客猶慵。殘月留高樹,深山隱曙鐘。煙團鴉背重,雪襯馬蹄松。漸覺晨光動,郵亭過幾重。」《舟中》云:「暮煙入城郭,燈火作依稀。遠水銜天盡,孤雲抱月飛。簟涼知露重,酒醒覺風微。坐待東方白,輕橈破浪歸。」 三九 同年許紅橋朝謂餘曰:「餘在粵東有句云:『天低冬日猶堪畏,梅早春風不待催。』頗覺真切。《過儀真》云:『蘆飛兩岸白,雁叫一天秋。』自謂佳矣。偶見僧玉峰有句云:『蘆花兩岸白,江水一天秋。』自愧不如僧之高渾。」又云:「有友呼僮烹茶,僮酣睡。厲聲喝之,僮驚撲地。因得句云:『跌碎夢滿地。』五字奇險,酷類長吉。」 四O 京口張石帆工詩,尤善歌詩;每詩成,必拍板高吟,聽者神移。嘗與鮑步江論生平得意詩。鮑以《宿焦山》對,云;「水光終夜曉,海氣不成秋。」張亦以《宿焦山》對,云:「煙鳥去無盡,風潮來不知。」 四一 荊溪任繡懷錦者,《看紅葉》云:「放棹西湖發浩歌,詩情畫意兩如何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紅更多。」結二句,為老年人吐氣。 四二 端陽水嬉,姑蘇最盛:乾船鱗列,歌吹喧闐;然嬉游者意不在龍舟也。汪比部秀峰詩云;「暖日烘雲景物新,衣香鬢影漾芳津。少年綺扇篷窗下,不看龍舟只看人。」又,《夜午》云:「半規明月印窗紗,酒醒鄉思更覺賒。堪笑西風無賴甚,吹人殘夢落誰家」秀峰,婺州人,生長杭州,家素饒裕,慕顧阿瑛、徐良夫之為人,愛交名士,少即與吾鄉杭、厲諸公交往。晚刻本朝《閨秀詩》一百卷。趙雲松贈詩云:「論交及見諸前輩,刻集能傳眾美人。」 四三 壬子春,餘在西湖,徐謹庵大耘以詩來謁。有佳句云:「燕語只因尋舊壘,鶯啼卻為別春風。」「自能免俗方知樂,總不關心便是仙。」「世間亦有閒於我,江上輕雲水上鷗。」俱可愛也。又有陳春噓昶明府,誦其《寶石湖樓與明太守夜飲》云:「畫樓窈窕鏡波清,良會無多趁晚晴。北海有容天下量,西湖端為我曹生。梅花香泛杯中酒,楊柳絲牽醉裏情。飲罷不須燒燭照,卷簾春月萬山明。」 四四 近得鄂筠亭敏守杭州《修楔西湖詩》,首唱云:「修楔三春好,風花二月天。黃堂無底事,白髮有諸賢。筆濯西湖水,花搖鷲嶺煙。風光徵往事,不減永和年。」一時作者如云。四十年來,風流歇絕。今年,餘在湖樓,招女弟子七人作詩會。太守明希哲先生保從清波門打槳見訪,與諸女士茶話良久;知是大家閨秀,與公皆有世誼,乃留所坐玻璃畫船、繡褥珠簾,為群女游山之用。而獨自騎馬還衙。少頃,遣人送華筵二席、玉如意七枝,及紙筆香珠等物,分贈香閨為潤筆。一時紳士艷傳韻事,以為昔日筠亭太守所未有也。汪解元潤之夫人潘素心賦排律三十韻,其曰:「欲話天台勝,西湖折簡忙。傳經來繡谷,設帳指山莊。雲母先生座,金釵弟子行。詞宗新染翰,郡伯遠貽筐。白璧光如許,紅裙禮未將。天當桐葉閏,閏四月。人豈竹林狂來者七人。畫舫玻璃嵌,輕簪翡翠妝。逍遙孤嶼外,容與斷橋旁。送別憑圓月,催歸帶夕陽。千秋傳韻事,佳話在錢塘。」孫臬使女云鳳,亦有「羲之虛左推前輩,坡老留船泛夕暉」之句。太守有十二金釵,能琴者名悟桐,能詩者名袖香,最小者名月心:會前一日,皆執贄餘門。 四五 潘石舟明府,素心女子之父也,作官有惠政,詩亦清逸。摘其《市居》云:「人聲春社散,月色夜航開。」《鎮遠》云:「頭纏白布苗人語,馬踏黃花使者來。」《貴陽》云:「十五洞蠻依阿畫,八千里路召奢香。」《吳山》云:「江上風帆湖上酒,總輸高頂坐觀人。」 四六 吳下女子葛秀英,字玉貞,秦澹園鏊之篷室,母夢吞梅花而生,幼時有老尼見而驚,曰:「此青玄宮道貞女也。」勸其出家,父母不許。及長,適秦秀才,二年而卒,年才十九。秦為刻其《澹雲樓詩》。《春夜》云:「碧羅衫子怯餘寒,花向閒階帶月看。我與嫦娥原約定,不教辜負好闌幹。」又有句曰:「人間盡是埋憂地,除卻蓬萊莫寄身。」味其詞,其超凡而去宜也。尤長於詞,《詠楊花·減字木蘭花》云:「柳棉如許,攪碎春魂飄泊去。風約萍開,一半相逢在水涯。漫天飛舞,簾外斜陽粘忽住。詠絮無才,孤負東風為送來。」《聽雨桂殿秋》云:「衣袂冷,上高樓,繁雲遮斷碧山頭。小窗獨坐聽秋雨,荷葉芭蕉各自愁。」 四七 顏鑒堂希源有《百美新詠圖》,邵無恙帆亦有《歷代宮闈雜詠圖》,皆乞餘為序。餘衰老才盡,作散駢兩體文以應之。錄卷中詩之有意趣者。總題,則《呂燕昭》云:「娉婷玉貌是耶非,絕代風姿見亦稀。我欲呼來談往事,春風盡化彩雲飛。」《孫方僅》云:「天生佳麗盡堪傳,遺臭流芳本較然。漫說貞淫編失次,《新台》猶列《柏舟》前。」分題,則鑒堂題《楚蓮香》云;「高卷湘簾出艷妝,不關花氣自聞香。蝶蜂也似纏頭客,亂逐游蹤上下狂。」《薛瑤英》云:「衣著龍綃穩稱身,風鸞吟作滿堂春。可知憔悴西秦道,曾有當時握手人」無恙題《啟母》云:「候野歡歌謝未遑,八年三過感台桑。宮閹欲換唐虞局,生得佳兒嗣夏王。」《妲己》云:「百尺璇台帝寵新,牝雞莫漫怨司晨。宮中也愛歌《櫻木》,曾許宜生進美人。」又,詠《朱希真》云:「袖中空有生花筆,嘉偶常稀怨偶多。」詠《魯仲子》云:「倘教掌上文都有,世上應無誤嫁人。」用意皆翻空出新。又,詠《齊姜》云:「伯業全開一醉中,美人殺妾遣英雄。如何盡迓嬴隗返,不見齊姜入晉宮」余嘗疑晉文不迎齊姜,猶漢高之不封紀信也。恐姜竟先亡,信或無子耶鑒堂官鹽大使,蓋隱於下位者也。《與王甥天津分舟》云:「甥舅欣同一葉舟,渭陽往事記悠悠。想因載得離情重,故使分開兩處愁。」《山塘驛》云:「竹屋夜燈青,山窗秋月白。驛夫多故人,笑認曾來客。」 四八 女弟子金纖纖《病起》詩云:「碧梧移影上林扉,西院無人曉日微。病起名香聞不得,花間小立當熏衣。」 四九 芷塘太史攜夫人及女公子,掃外舅李鶴峰中丞之墓。五律後四句曰:「女小隨娘拜,爺言要汝聞。生前多酌我,莫把酒澆墳。」《望雨》云;「曉傍霞窗度綺朝,夜搴月幌候清宵。無端聽得蕭蕭響,卻是桐花滿院飄。」此二詩,經許多詩流看過,忽而不取。餘獨手錄之,取其真而有味。 五O 洪稚存在史館,得一詩人,必通書相告。今春,盛稱蜀中翰林張船山問陶之才,仿青田《二鬼詩》,作《兩生行》送張還蜀,云:「一生居坊南,一生住坊北。車聲馬聲不得停,十里路中常若織。我馬見君馬,鳴聲一何高。君僮與我僮,望著手即招。我來時多子來少,馬系寺門僮醉倒。青天如磨旋不休,醉裏有時來壓頭。心癡直欲走天外,下瞰日月方開眸。朝沽三升暮盈斗,吸盡東西兩坊酒。朝衣典盡百不憂,尚有身上青羔裘。一生皇然開笑口,那著酒錢街上走一生無聊想更奇,酒盡伏舐壚邊泥。有時忽下床,有時忽出門。人來雪裏衣盡白,疑是送酒柴桑人。幕天席地原無礙,十萬人中兩人醉;醉中分手亦不辭,淚墮黃公酒壚內。君不見:長安莫複輕酒人,酒人腹裏饒經綸。容卿百輩等閒事,爛醉尚複噓《陽春》。一篇我作們臨行曲》,馬帶離聲僮欲哭。從此長安少一生,酒星只照南頭屋。」船山答云:「讀君《兩生行》,涕笑一時作。黑夜關門讀不休,打窗奇鬼爭來攫。懷詩急走心茫然,遠登雲棧如登天。人言彼上即吾上,藏詩可以經千年。莫驚鬼奪詩,我為公呵護。且複立斯須,和此好詩去。是時下界冬已殘,風狂雪虐天漫漫。一生牽衣愁欲絕,一生和詩嘔出血。城南萬柳禿無枝,天詔酒星綰離別。重讀《兩生行》,如見兩生情。句句若吾語,大痛難為賡。翩然一躍入杯底,繞地萬人呼不起。雙丁兩陸偏同時,萬古聲名今日始。酒星抱月來,擲入兩生杯。兩生驚起糟丘台,歡呼轟作隆冬雷。忽聞門外征馬語,兩僮泣下紛如雨。馬聲高朗童聲低,似訴兩生離別苦。一生聞之悲,一生聞之喜。兩生悲喜人不知,天外浮雲地中水。君不見:開天盤古氏,其情最可憐。九州莽莽無人煙,獨坐獨行一萬年。又不見:上帝生平亦孤寂,舉酒招人人不得。九天費盡百神謀,僅奪唐朝一長吉。兩生把盞同軒眉,居然日日相追隨。一生偶送一生去,臨歧何必吞聲悲我馬莫憐君馬獨,君僮莫向我僮哭。雲天萬里好聯吟,共把長空當詩屋。」 五一 閨秀金兌詩,已採入《詩話》矣。今又寄其母毛仲瑛谷詩來,風格清老,足見淵源有自。《新晴》云:「雨歇幹林後,晴開二月天。斷霞明極浦,新綠上平田。野水失溪岸,遠山橫暮煙。忽聞高閣外,幾樹已鳴蟬。」又,《春深》云:「山窗殘夢破,滿樹落花飄。」 五二 餘與吳門蔣元葵進士為己未同年。家業甚富,而中道零落。其子升吉,人尤瀟灑,長於填詞。餘到蘇州,必主其家。其第三女猶孩也。後三十年,族侄孫鴻魁寄其詩來,讀之,不愧謝家風味。《落花》云;「春夢無憑冷夕陽,萬花飄落最堪傷。馬嵬坡遠空垂淚,金谷樓高枉斷腸。吹去未能忘故態,飛來猶自帶餘香。東皇早去鉛華盡,蜂蝶徒勞過粉牆。」《寄蘭如姊》云:「水國重陽近,蒼涼院宇空。千林飄落葉,一雁下西風。念遠書難寄,登高目易窮。遙思故園菊,香滿小樓東。」《送妹》調《賣花聲》云:「剩得幾多春,十二時辰。滿庭飛絮糝花茵。添陣潺潺簾外雨,深院黃昏。獨坐掩重門,愁倒芳樽,便無離別也銷魂。明日那堪南浦去,又送行人。」 五三 戊戌仲春,西泠女子小卿同妹右卿將之楚,再遇皖江,泊大觀亭下。小卿登亭賦詩;右卿病,不克偕,倚枕而和,錄稿於亭壁。至今十餘年,不知何家閨秀。小卿云:「入楚才逢此壯觀,春雲樹杪見朱欄。空亭啼鳥山花早,古殿無人暮雨寒。正苦浮家吊湘水,那能分淚寄長安時兄官關中。小喬況複愁欹枕,每到登臨放眼難。』』右卿云:「晚泊蓬萊江上寒,高亭煙樹雨初殘。今朝萬壑雲中見,昨日孤舟天際看。小病支離空悵望,何時風月倚闌幹片帆西去重回首,寄語青山興未闌。」魯星村過而和云:「空亭游覽尋常事,不意香閨有二難。」 五四 胡小霞者,會稽女子,名雲英,嫁趙連城。夫婦能詩。《誡婢》云:「寶鴨篆煙消,呼奴理茶具。泥飲人未歸,陣陣紗窗雨。」二十字中,深情無限。歿後,趙郎仿元相《雜憶》詩云:「孤燈破壁照黃昏,白雨瀟瀟擾夢魂。憶得夜深同倚檻,花梢一拈尚留痕。」 五五 餘少時游吳山,見道士才八九歲,踞案上,與五六十翁下棋,輒勝。心怪而問之。或曰:「此天生次國手也。」姓錢,名選,字仲舉。此後,餘官京師,與道士別六十餘年矣。今年游吳山,道士亦白髮蒼蒼,出詩見示。《寄張處士》云;「聞說先生負郭居,小橋曲巷路何如稻花蟹大客常滿,竹葉酒香詩有餘。九月山中秋水落,三年海上雁聲疏。知君自是神仙裔,何日來看玉局書」有陳道士名真濂者,來訪之,贈句云:「花影不愁雙履破,江光都被一窗收。」《詠棋》云:「始交猶兩立,既接不俱生。」餘謂此二道人俱善弈,又工詩,亦奇。 五六 西泠詩會,有女弟子某,國色也。香岩必欲見之,著家奴衣,隨餘轎步往。值其病,廢然而返。後信來,招我談詩,香岩喜,仍易服跟轎,冒大雨走五里許,值其家座上有識香岩者,香岩望見大驚奔還,衣服盡濕,身陷坎宮。乃賦詩自嘲云:「聽說凌波有洛神,思量覿面喚真真。誰知兩次成虛往,始信三王少夙因。紅粉得知應笑我,青衣著盡不如人。襄王那有陽台夢,空惹巫山雨一身。」 五七 余丙辰入都,猶及見中州少司農呂公耀曾,長髯鶴立,望而知為正人。後五十餘年,公曾孫仲篤來宰上元;未幾,其叔樹村亦從介休來,與餘交好。已採其詩入《詩話》矣。近又得仲篤《登金山》云:「山自中央出,江從萬里來。秋生揚子渡,人上妙高台。鐵甕潮聲落,金陵霽色開。中泠泉莫辨,汲取試螺杯。」《泛舟城南》云;「野水蒹葭外,飄然一泛舟。波光凌日動,人影帶煙流。自得莊周意,能消宋玉愁。快談忘夜短,長嘯入高秋。」二首,皆不落宋、元以後。其他佳句,如:《和樹村》云:「三徑已荒虛北望,片帆無恙喜南來。」《寓齋即事》云:「汾水南來能到海,華山西去欲齊天。」仲篤,名燕昭。仲篤又有《夜坐》云:「秋入暮天碧,衣沾白露冷。不知山月高,先見梧桐影。」筆意高超,有「羚羊挂角」之意。 五八 「恩怨」二字,聖人不諱。故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是怨未嘗不報也。漢蓋勛怨蘇正和,後蘇受誣,勛救之,蘇因此來謝。勛拒不見,曰:「我為國家,非為君也。」怨之如故。使正和有當殺之罪,勛必殺之。不然,如蘇模棱劉仁軌,匿怨沾名,豈正人哉!偶讀奇麗川方伯題盧湘鹺《美人寶劍圖》一絕,不覺心花怒開。詩云:「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 五九 凡地必須親歷,方知書史之訛。相傳:禹王《岣嶁碑》在衡嶽者為真。餘甲辰十月,親至衡山之巔,見山有粗石一塊,長四尺許,篆刻此文,並非碑也;且有斧鑿新痕,轉不如山下李邕所書《岳麓寺碑》之古。李碑雖斷,背有邕跋語百餘字,如「庭前無訟,堂上有琴」之句,極古雅。被明人以醜劣行書,羼鐫其上,殊可惡也!相傳;江西南昌城隍廟,有吳王孫權銅鼎。餘親至鼎下觀之,乃後五代楊氏太和年民間所鑄,記姓名而已。字陽文歪斜,非孫權所鑄。《廣輿記》載:廣西桂林府開元寺,有褚遂良《金剛經碑》。餘到寺相尋,僅存焦土,中屹然一碑,乃後五代楚王馬殷之弟馬賓所書,非褚公也。字小楷,亦不甚工。又載:天台石梁長數十丈,人不能過。餘往觀,石梁長不滿三丈,闊二尺,厚二丈有餘,山頂瀑布三條,衝梁而下。初行者或未免目眩;山僧及輿夫過往如飛。橋尾有前明鄭妃小銅殿一座,高不滿七尺,平平無奇。石上鐫云:「冰雪三千丈,風雷十二時。」二語殊切。少陵詩稱;「若耶溪,雲門寺,布襪青鞋從此始。」似是一大名勝。壬子三月,餘慕而往游,山在平地,數峰高丈許,溪流不及鏡湖。深悔為少陵詩所誤。蓋少陵亦系耳聞,並未親到也。 六O 和韻詩,有因難而見巧者。張止原居士在蘇州作《白桃花》詩,第八句用「今」字韻。一時和者數十人,押「今」字無一佳者;餘亦知難而退。不料劉霞裳和雲;「劉郎去後情懷減,不肯紅妝直到今。」餘誇為獨絕。使作者不姓劉,亦妙,而況其姓劉乎使不押「今」字,恐反無此巧妙也。顧伴檠孝廉澍有句云:「化去蝶魂終帶粉,重來人面竟消紅。」亦妙。 六一 沈謙之在蔣樹存先生家文宴,坐客王虛舟、杜雪川、沈腧翁、徐葆光等共七人。沈有句云:「松老固應三徑在,竹深只合七賢來。」中笏山在都中,立春後三日,與胡稚威、周元木、姚念茲等共十人小集。申有句云:「春風簾外剛三日,舊雨樽前恰十人。」 六二 金陵有二詩人:一蔡芷衫元春,一燕山南以筠。蔡專主風格渾古,燕專尚心思雕刻:兩家不可偏廢也。余偶作《消夏十二題》,和者甚多,而讀山南詩,為之叫絕。《補竹》云:「小樓西畔曲欄東,新舊琅殲補幾叢天向牆頭加倍綠,日從窗上不教紅。有林便入真高士,乍到還欹是醉翁。畢竟心空能解事,進門先帶一身風。」《採蓮》云;「兒女也知香解暑,不爭蓮子只爭花。」《辭客》云:「就是嫦娥辭不去,囑他來也要黃昏。」能句句不脫「消夏」二字,如此構思,李長吉真欲嘔出心頭血矣! 一時同作者:曹言路《辭客》云;「非關隱者逃名久,惟恐郎官帶熱來。」《把釣》云:「胸無得失渾忘我,影有浮沉一任他。」《曝書》云:「恰羨便便人曬腹,郝隆比我善收藏。」金紹鵬《辭客》云;「竹盡許看休問主,座毋遽集致揮蠅。」陳文富《補竹》云:「忽看林外窗全隱,似覺籬邊徑轉深。」羅春霆《試香》云:「風怕不來煙怕出,湘簾卷處兩躊躕。」王光晟《待月》云:「莫怪嫦娥遲出海,從來怕見早眠入。」俱妙。 毛俟園詠《臨帖》云:「窗開濃綠裏,紙展硬黃時。」《把釣》云:「為貪臨水去,不羨得魚歸。」陶怡雲《待月》云;「疑有樹遮簾預卷,要迎風坐榻頻移。」《曝書》云:「開函忽見乾蝴蝶,藏自何年記得無」王孔翔《待月》云:「松徑日斜移榻早,水亭燈上放簾遲。」嶽樹仁尤長於結句,《待月》云:「徘徊不見姬娥面,樹密牆高最惱人。」《把釣》云:「忽見水中添一影,始知客到把頭回。」《避蚊》云:「營緣有隙爭先入,鑽刺無功更亂嘩。還是青蠅知去就,不來水竹野人家。」 凡學琴者,先和弦必彈「仙」、「翁」二音。山南有句云:「有缺未能成雅樂,不修那得到仙翁。」正喻夾寫,一巧至此。又有《消寒》九首,餘錄其《袖手》云:「嚴寒無事不蹉跎,有手難伸喚奈何。伏案書頻將口揭,吟詩墨亦倩人磨。雖然善舞情都減,未免旁觀事太多。欲折梅花還忍俊,空從樹下一婆娑。」《糊窗》云:「驚飄小雪沙沙響,醜替寒家事事遮。小女戲將針刺破,要從隙裏嗅梅花。」《曝背》云;「曬倦坐幾頭近膝,生寒愁把面朝天。衰年自笑難擔荷,梅影松痕壓一肩。」餘幼時畏冷,以口揭書破,先生呵責;剛糊一窗紙,小妹以針刺破之。山南詩真,所以可愛。芷衫有少陵之風。詠《古道》云:「九折原通蜀,千盤複向秦。可憐嘶老馬,長此怨離人。冰雪關河氣,風塵閱歷身。年年楊柳發,猶自傍前津。」又《古台》云;「項王空戲馬,劉表但呼鷹。」《古松》云:「鶴巢知幾換,龍氣欲盤空。」 六三 丙辰餘薦鴻詞入都,宣州同征士梅華豁兆頤,最為交好。時先生年六旬,而餘才弱冠。因先生授館於文穆公家,以詩獻公。蒙公獎許。至今五十七年矣,詩不省記。其時所教文穆公子數人,皆孩也,其第八子繆有兒名衝者,以詩文受業於餘。才氣橫溢,常嫌其鴻文無範。半年,從新安歸,以詩來,學力大進。《蕪湖遇順風》云:「江行已三日,不遲亦不快。知我將他行,乃示神通大。一聲天樂鳴波中,高浪挾我凌長空。不知兩岸孰鞭叱,一齊倒走如飛龍。洲渚玲瓏樹疏密,層層遮抱如相恤。好峰十里早揖迎,轉瞬已嗟交臂失。中流撫掌同笑歌,天公今日賜太多。我謝天公賜不領,誤我好景當如何」《題畫》云;「青峰如野人,常愛擁蓑笠。蒼然翠滿身,雲開影猶濕。」又,佳句如;「心逐野僧依寺定,夢如芳草入春多。」書聲出寺清於梵,松影來窗信似潮。」俱佳。 六四 癸巳年,餘與蔣心餘、金棕亭游揚州建隆寺,與老僧夢因分韻,賦《送春》詩,忽忽二十年矣。猶記其《探梅》云:「扶筇踏遍千峰秀,忽見溪梅橫數枝。卻怪天寒開未足,想逢月閏故還遲。深棲岩壑塵應遠,歷盡冰霜氣不衰。花落漫隨流水去,出山只恐世人知。」《登金山》云:「一葉乘風白浪堆,維舟獨上妙高台。亂雲時複生虛壁,疑有蒼龍聽法來。」今年,渡江與趙偉堂學博游焦山,見其徒孫巨超以詩見示,追憶疇昔,不覺淒愴。蓋儒釋三人都已化去。而巨超詩筆清超,想見宗風。見贈雲;「廿年前遇古邗溝,複見雙峰雪滿頭。天下騷壇名獨占,越中山水屐重游。詩成只恐蛟龍聽,事往空驚歲月流。相約黃梅時雨節,攜筇還上竹簡樓。」《山居》云:「簾卷西風雨乍晴,閒憑小閣聽流鶯。白雲無事長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其他斷句,則:「一條簾卷窗前月,幾點星搖樹裏天。」「露濃疑是雨,花墮不因風。」 六五 巨超之外,又有僧碧岩悟霈者,《柳枝詞》云:「春風游子唱離歌,楊柳其如送別何。畢竟不知攀折苦,長條更比去年多。」《海雲樓坐雨》云:「曉來細雨落潮初,閒客江城興豈孤隔院漏聽蓮葉轉,壓欄花倩竹枝扶。山亭銘碣殘餘晉,海國風濤怒入吳。不是陰霾阻歸棹,何能信宿此蓬壺!」 六六 焦山釋擔雲,海鹽人,能詩。初至焦山,謂人曰:「此我舊居之地。」人不之信,後游五州山,見壁間《宋故宮》詩云:「玉殿塵埋王氣終,鳳凰已去鳳林空。西湖歌舞浮雲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古寺有僧吟夜月,野花無主泣春風。劫灰五百餘年後,暮草荒煙思不窮。」曰:「我之舊作也。」山僧驚異。告曰:「此焦山僧郎月之詩,寂去已三十三年矣,其風度語言,與君相似。」後示寂焦山枯木堂。詩稿散失。 六七 圓津庵在河南內丘縣南官道旁。康熙間,呂光祿謙恆曾過其庵,題詩云:「花界濃陰日影微,倦途偶憩發清機。長松匝院僧初飯,曲磴環亭鳥自飛。廿載重來如有悟,百年強半漸知非。路旁車馬勞勞者,磅礡誰能一解衣」後其子耀曾奉命使黔,又題詩云;「昔侍嚴親此地過,重來風木恨如何隨行人憶當年少,相去時驚廿載多。戶外松陰仍冪房,籬邊菊影自婆娑。追思往事渾如夢,敢以《皇華》續《蓼莪》』』乾隆甲申,其孫燕昭赴河南,過其庵,見壁上墨跡猶新,和云:「驛柳參差曉翠勻,尋幽蕭寺不辭頻。非關此地林泉勝,猶見先人手澤新。風木興懷追往事,鶯花如舊正陽春。他年重過長安道,取次紗籠拂壁塵。」事隔百年,詩題三代,亦德門佳話也。 六八 香亭癸未,同年太常寺少卿戴璐,字菔塘,《送徐溉餘、夏渠莊赴伊犁》云:「朝衫乍脫理征軺,惜別無端折柳條。廊望方期偕出谷,壯游何意遠題橋路逾蔥嶺書憑雁,人到榆關學射雕。回首槐陰同調盛,晨星細數最魂消。」香亭稱其音節近唐人,為餘誦之。 六九 觀補亭總憲保,與弟德定圃尚書保,昆季皆丁巳翰林,前餘一科。觀督學皖江,適余宰江寧;每秋闈到省,必長夜深談。餘服其明達,有古大臣風,勖以尹文端公,而先生意猶未愜,其胸襟可想。德公少餘一歲,風採奕奕。都門別後十餘年,丁丑天子南巡,餘以迎駕故,握手宮門,遂成永訣。今抄得觀公{送人守杭州》云:「當年使節小勾留,惜別時時作夢游。何日移家鄰葛嶺,幾人出守得杭州文忠遺跡詩千卷,武穆精靈土一丘。惟有孤山林處士,梅花開落不曾休。」德公{春曉燕郊》云;「初日出嶺晨霞明,一鞭款段春郊行。煮茶野店試新汲,叱犢隔林聞曉耕。前溪浩淼新漲滿,遠塢斷續荒雞鳴。盤山尺咫望不到,浮嵐暖翠生遙情。」壬戌餘與曾南村尚增、黃笠潭樹綸,同以翰林外用。補亭戲品題云:「黃如鹿,只宜野放,不宜鞍轡,非百里才。曾如象,宜馱寶瓶,排班午門,官不離身。君有治才,肯受驅駕,遇孫陽、伯樂,頗堪千里,而其心終在深山大澤間。」後果如其言。 七O 白下布衣張士堂,字月樓,詠《七夕》云:「聞說今宵會女、牛,多情我代數更籌。不知自嫁天孫後,此是千秋第幾秋」銀漢迢迢月影橫,人間天上不分明。如何際此團圓樂,不聽雲中笑語聲」張道渥司馬亦有句云:「待無天地緣方盡,修到神仙會也難。」 七一 京口詩人,皆奉夢樓先生之教,詩多清雅,有世子申生小心清潔之意。高君青士風雅妍靜,耽於道教,而性愛吟詩,近亦出餘門下。《過蘭若看菊》云:「秋事在僧房,詩人覓晚香。沉沉三徑月,淡淡一庭霜。地僻宜花瘦,僧閒笑蝶忙。東籬莫漫採,留取作重陽。」《淨慈寺訪超塵上人》云:「湖灣凡幾曲,幽折到南屏。蘿暗欲無路,松陰落滿庭。自縫雲水衲,手寫《妙蓮經》。一笑相逢處,前山煙靄青。」又:「濤寒響逼歌喉細,茶暖香分酒色濃。」「竹影暗移僧舍午,水聲涼送客衣秋。」亦佳句也。 七二 壬子餘因相士之言不驗,重游天台,舟泊燕子磯,遇唐柘田明府仁植,談詩竟日。將坐船讓我,而己換小舟,尾予而行。別後見寄云:「神仙劫後百無憂,風雨橫江放膽游。公借儂船儂借福,大家安穩到瓜洲。」支筇重到女仙家,笑殺桃源洞口花。劉、阮有知應艷羨,輸公兩度吃胡麻。」 七三 「生面果能開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此餘贈趙雲松詩也。「作宦不曾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此雲松見贈詩也。近至揚州書院,見壁上有秀才吳楷集餘第一句,配趙之第二句,作對聯贈掌教雲松,天然雅切。聞吳君亦美少年,惜其病,未得一見。 七四 近日山西多詩人,餘已將何、劉兩公詩,載入《續同人集》矣。今又有胥明府諱繩武者,讀《小倉山房文集》見寄云:「不為韓、柳不歐、蘇,真氣行間闢萬夫。所說盡如人意有,此才豈但近時無掃除理障言皆物,游戲文心唾亦珠。喜是名山藏未得,傳抄今已遍寰區。」聲名在世任推排,自擅千秋著述才。天為斯文留此老,我思親炙待將來。風回海上波爭立,春到人間花怒開。比擬先生一枝筆,迂儒禿管枉成堆。。 七五 署江寧令汪君蒼霖,常為枚道某藩瑤華主人之賢,能詩工畫,愛士憐才;惜枚路遠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忽慶大司馬桂以《聽泉圖》屬題,展卷,見其畫筆高妙,直逼雲林,詩亦唐人高調。其詞曰:「主人愛幽僻,坐石聽鳴泉。入耳宛寂若,會心應泠然。屬餘為寫照,結想羲皇前。衣絛靜以古,骨相清且妍。胸襟澹秋水,氣宇和春煙。寫來奈筆拙,布置慚周全。拈花眼前理,指月空中禪。似聞空際音,朱琴彈古弦。臨流發深省,聽響通真詮。何必奏絲竹即景真雲仙。嘗聞謝幼輿,合置丘壑間。君兼知仁樂,而藉圖畫宣。我性本疏曠,山水思靜便。安得常賡歌,同樂堯時天」
《補遺卷六》 一 餘在山陰,徐小汀秀才交十五金買全集》三部,餘歸如數寄之。未幾,信來,說信面改「三」作「二」,有揠補痕,方知寄書人竊去一部矣。林遠峰云:「新建吳某夜被盜,七人明火執仗,捆縛事主,甚鬧,最後有美少年,盛服而至,翻擷架上,見宋板《文選》、《小倉山房詩集》各一部。笑曰:『此富兒能讀隨園先生文,頗不俗;可釋之。』手兩書而去。」余按唐人載李涉遇盜一事,仿佛似之。至於竊書者,則又古人所無。方藕船明府云:高麗進士李承熏、孝廉李喜明、秀才洪大榮等,俱在都中購《隨園集》,問餘起居、年齒甚殷。嘻,餘愧矣! 二 那鑒堂澄為常中丞鈞之第四子,牧通州時,入山見訪;長身玉立,書氣迎人。入都後,寄近作來,讀之,如接謦咳。《步耕堂韻》云:「縱步高岡望禁城,襟懷豁處念俱清。樹排盤磴野花滿,水瀉深溝新漲平。追想風塵為俗吏,何如耕鑿謝浮名。尋幽莫恨無同調,且喜心知共此行。」《悼亡》云:「謝家風味最難忘,不愛濃妝愛淡妝。惜福如何偏減算,生憎檢點舊衣箱。」「尋常小別尚依依,況複長眠竟不歸。杯酒墓門空一奠,白楊風冷紙錢飛。」 三 毛大瀛海客妻口氏,能詩。初婚時,毛贈云:「他日香閨傳盛事,鏡台先拜女門生。」妻笑曰:「要改一字。」毛問何字。曰:「門』字改先』字方妥。」毛大笑。後寄毛家信云:「出門七年,寄銀八兩。兒要衣穿,女要首飾。『巧婦不能為無米之炊』,此之謂也。至於年年被放,妾面增羞;此皆妾命不齊,累卿如此。夫複何言」 四 吾鄉陳叔毅先生名曾毅,阮亭高弟子也。與湯西崖、姜西溟同時,而至今無人知者。嚴司馬守田寄抄稿來。《東阿道上》云:「嵐光到眼忽清虛,不負吟情兀短驢。石井泉澆行客飯,水田衣挂老僧廬。兩頭雲幄張無數,四面煙鬟畫不如。盡日小車行百里,坐看山色臥看書。」先生尤長於言情。《好風》云;「輕軀細馬獨徘徊,自把絲鞭不敢催。足鐙巧將新月隱,面羅剛被好風開。花如欲折心還怯,路到分歧意屢猜。夫婿不教相伴去,阿誰扶下繡鞍來」《哭妾》云:「水晶簾下玉蘢蔥,十樣新蛾畫未工。留得青銅三尺鏡,更無人影在當中。」半枝樺燭夜熒熒,記得歸遲掩曲屏。比玉能溫比花活,最難忘是夢初醒。」避人洗手作羹湯,不遣郎知試教嘗。直到加餐方笑問,阿儂果否勝廚娘」 五 太常卿伊雲先生朝楝,素未識面,托王葑亭給諫寄稿商榷,詩多雋逸。《喜葑亭移居相近》云;「借得輕車載具遷,宣南坊地雁秋天。桑林我已淹三宿,花徑君初拓一廛。雲抹樓頭宵共月,煙銷井口曉分泉。素心晨夕經過數,佳事應圖主客傳。」《歸舟》云:「殘月銜帆影,長江一葦回。煙寒瓜步樹,潮走海門雷。六代銷波底,三山落酒杯。儒生仗忠信,涉險興悠哉。」其子秉綬進士,見寄云:「魯靈光殿蜀峨嵋,猶在寰中見未期。早歲誦詩同尚友,逢人問訊當親師。名園藏得三山勝,妙筆兼將五色持。聞道朱顏映梅萼,幾時來訪鄭當時」 六 彭太守齎酒饋葛筠亭,路上為僕人所覆,葛調以詩云:「食指而今笑不靈,黃堂佳釀剩空瓶。分甘特教貽『三雅』,束帶忙傳接『五經』。徐氏聖賢來有信,阮家兄弟去無形。路傍破甑公休問,對菊依然我獨醒。」餘為其友何南園刻詩,葛又謝云:「搜得遺編帶淚刊,憐才出自大賢難。鑒空遇物無逃影,花好逢春立改觀。恩到九原知己少,名留千載夜台安。從今不羨方三拜,賞識應同及第看。」餘尤愛其《吊馬湘蘭》云:「天教命薄為官妓,人實誰堪作丈夫」 七 對聯之佳者:或題禪堂云:「無法向人說,將心替汝安。」佛座云:「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物情。」題春冊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題戲台云:「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題書齋云;「無求便是安心法;不飽真為卻病方。」或見贈云:「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間樂得做神仙。」 八 李青蓮《嘲魯儒》,有「未行先起塵」之句。餘少時按:民國本後有「詠霧」二字。云:「張眸始識青盲苦,對面如同學究談。」有童子某嘲其師云:「褒衣大招方矩步,腐氣衝天天亦懼。」有太白《嘲魯儒》之意。 九 劉知幾云:「有才無學,如巧匠無木,不能運斤;有學無才,如愚賈操金,不能屯貨。」餘以為詩文之作意用筆,如美人之發膚巧笑,先天也,詩文之徵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飾,後天也。至於腔調塗澤,則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後矣! 一O 武林女士王樨影姐,嫁虹橋居士麟征,詩才清麗。詠《懶貓》云:「山齋空豢小狸奴,性懶應慚守敝廬。深夜持齋聲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花陰滿地閒追蝶,溪水當門食有魚。賴是鼠嫌貧不至,不然誰護五車書」{曉色》云:「殘星天上淡將落,冷露花間滴未唏。」{落花》云:「正值鶯啼春樹曉,那堪雨歇綠陰生」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裏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並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今潭已壅塞。張惺齋炯題云:「蟬翻一葉墜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尋。莫怪世人交誼淺,此潭非複舊時深。」惺齋乃詩人棲園汝霖司馬之子,落筆綽有家風。 一二 滿洲嵩孝廉,別字雨韭,聞其玉樹臨風,為長安才子之冠。陶怡雲歸,誦其《懷隨園》云;「名從五十年前盛,交在三千里外論。」餘從未通書,而蒙其推挹如此,以未見其人為恨,賦詩報謝云:「蒹葭倚玉知何日風雨懷人各一天。」 一三 餘冬月渡江過永濟寺,有人題壁云:「梵宇沉沉裊篆煙,人能到此即為仙。犬心尚且閒如許,鎮日如來殿外眠。」末署云:「倘隨園老人過此見之,不以為野狐禪否」末署「松嵐」二字,不知何許人。 一四 葑亭給諫之次子王風書,年十七,孔翔之弟也。噬無題》云:「倚舟春思正徘徊,恰值仙郎覿面來。待要郎看還似怯,半窗斜掩半窗開。」《北渡》云;「北過黃河不見山,誰知此地有峰巒抬頭絕似人離久,分外搴簾要細看。」又;「村僻犬驚車轍響,地高鳥近屋簷飛。」句亦佳。 一五 詠折花者,潘蘭如云:「風枝露蕊夜初開,金剪商量密處裁。為贈美人才折汝,也應笑入手中來。」揚州汪坤云:「手折花枝翠黛顰,殷勤欲寄遠征人。明知到日應憔悴,即此梅花見妾身。」 一六 畫家有讀畫之說。餘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偶過書鋪,懸楊椒山詩一幅,云;「飲酒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即青天。男兒欲畫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又見薄仲文竹筆筒上雕一詩云:「山外清江江外沙,白雲深處有人家。船頭不是仙源近,那得飛來數片花」又,笪江上題畫雲;「雲歸忽帶雨幾點,木落又添山一峰。」 一七 近今夫婦能詩者,《詩話》中已載數人。茲又得孫子瀟妻席佩蘭、字韻芬者,《南歸題上黨官署》云:「一回頭處一淒然,弱質曾經住兩年。呼婢留心檢妝合,莫教人拾舊花鈿。」雨後棠梨片片殘,飛來和淚濕闌幹。一花一草尋常見,到得離時卻耐看。」《春游》云:「放槳如飛落日遲,並船想見好花枝。春游學得新興髻,明日梳頭更入時。」《惜春》云:「十樹花開九樹空,一番疏雨一番風。蜘蛛也解留春住,宛轉抽絲網落紅。」噬陸行》云:「脫卻風波踏地平,穿將珠顆數郵程。明明馬鐸車前響,錯認閨中鐵馬聲。」《酸酒》云:「個中滋味誰嘗遍下第才人被放官。」《哭安兒》云:「一杯涼醞奠靈床,滴向泉台哭斷腸。誰是酒漿誰是淚教兒酸苦自家嘗。」安兒年五歲,能誦唐詩。爺出對云:「水如碧玉山如黛。」應聲曰:「雲想衣裳花想容。」亦奇兒也。 一八 吾杭高怡園景藩觀察之季女淡仙韞珍,詩才清妙,不愧家風。《詠小青》云:「朱門黃土恨年年,草掩孤山墓可憐。消盡紅香如逝水,生來薄命敢違天梨花春夢瀟瀟雨,柳色秋風漠漠煙。多謝檀郎能瘞玉,芳魂流落聖湖邊。」《除夕與淡人郎君同作》云:「殘年已過春三日,一歲猶餘話半宵。」淡人《湖上晚歸》云:「荒村犬吠路冥冥,移上天邊幾個星。山月未高湖面黑,漁燈一點浦煙青。歸來遠樹低飛鳥,遮住橫橋半截亭。隔水人家看不見,但聞笑語出寒汀。」 《客中》云:「病後吟詩多感舊,醉中無夢不還家。」與淡仙琴瑟甚調,而淡仙早卒,可悲也!高公甲辰進士,餘丁巳年主其家三月。後為銘墓,以報其德。 一九 士風卑諂,太史某惡而刺以詩,中有「吮癱舐痔」字樣。餘規之云:「下愚所為,賢者非特不為,亦不能知。譬如鳳凰翔於乾仞,下界有蛄蜣轉糞之蟲;鳳凰未必知也。王公貴人,辱詈其僕從,在僕從未必辱,而自己反損威重矣。原壤,狂士也,故孔子以杖叩之。蔡經,半仙也,故麻姑以鞭笞之。其他庸惡之徒,其能受聖人之杖、仙人之鞭也哉所謂『孔子家兒不知罵,曾子家兒不知愁』,即此意也。」 二O 凡古人用雙字者,如依依、潺潺、悠悠、匆匆之類,指不勝屈。唐、宋名家,從無單用一字者。近今詩人貪押韻,又貪疊韻,遂不得已而往往單用之,此大謬也!作者當以為戒。 二一 吳太史竹橋寄鮑銘山詩來。其人幕游客死,屬余採數語入《詩話》中。《秋夕》云;「颯颯長廊落葉聲,霞光黯淡照簾旌。芙蓉泣露秋塘晚,絡緯吟風小院清。好夢似雲回首散,新愁如水遂潮生。無端觸眼驚陳跡,洗馬茫茫此際情。」他如:「人間不夜皆因月,天上無情豈是仙」「網欹屋角漁人散,犬吠橋邊野棹還。」滿苑落花剛客到,小樓聽雨又春深。」俱佳。 二二 雍正間,孫文定公作總憲,李元直作御史,陳法作部郎:三人嶷嶷自立,以古賢相期,京師號曰「三怪」。餘出孫公門下,採其行略,為作神道碑。後與李公子憲喬交好,為撰墓志。惟陳公觀察淮揚時,餘宰沭陽,隸其屬下,親承風採,平易可親。及河帥白公被罪,公獨以一疏保之,致革職戍邊。信異人哉1僅寄其《臥病》詩云:「高臥新秋及暮秋,酒場文社廢交游。蕭疏鬢髮愁潘令,清瘦形骸笑隱侯。盡日閒書留枕畔,經時殘藥貯床頭。世情肯信吾真懶奈是維摩疾未瘳。」公字世垂,貴州人,癸巳進士。 二三 金孝廉有句云:「病身對妾莊如客。」黃野翁有句云:「老眼看燈大似輪。」此二句,正可作對。 二四 黃蛟門《寄張香岩》云:「接到手書偏不發,先從函外看平安。」又有句云:「浣衣池淺春無雨,糴米人歸屋有煙。」金陵有此詩人,而予不知。 二五 餘園中種芭蕉三十餘株,每早採花百朵,吸其露,甘鮮可愛。恐漢武所謂金莖仙掌,未必有此味也。以一盤飛送香亭。渠謝詩云:「初日瞳瞳燦曉霞,敲門驚起樹棲鴉。平頭奴子飛箋送,一盒芭蕉帶露花。」叮嚀開盒便須餐,略緩須臾露已幹。從古成仙在頃刻,莫教福薄走金丹。」莊周何必賦《逍遙》一飲醍醐萬念消。分與全家兒女吃,也呼雞犬上煙霄。」不是神仙已是仙,兄鋤明月弟耕煙。更期三萬六千日,再乞瓊漿共上天。」 二六 乾隆庚寅,餘在杭州,訪蔣苕生太史;聞寓湖州太守張公處,即具名紙往投。蔣未見,乃有一峨冠者,拱手出。心知是太守,素無交,而其意甚親,未免愕然。太守笑曰:「先生不識我耶我早識先生,並識先生之夫人,貌作何狀,令姊貌作何狀,歷歷如繪。」餘益驚,問故。太守曰:「當年公作翰林,住前門外橫街。我年九歲,與公陸氏二甥同在蒙館讀書。塾師放學後,嬉游公家。公姊及夫人梳頭,常在旁,手進梳篦。公過,猶呼餅餌啖我。公竟忘耶』餘謝曰;「事實未忘,不料昔日聖童,今為公祖也。惜二甥早亡矣!」相與唏噓者久之。從此遂別,更二十年,公子惠堂孝廉來,權知溧水,又是餘改官江南第一次捧檄之所,重重春夢,思之憮然!其前事跡,已作七古一篇贈蔣,梓入集中矣。今年衰,不能再贅,乃作一聯贈惠堂云:「後我冊年,同為南國親民宰,通家兩代,曾見而翁上學時。」蓋實敘平生佳話,非敢挾長也。 二七 張毅齋琰,香岩秀才之兄也,有絕句云:「板橋一望風初晴,映水紅欄分外明。底事簾前香不散晚風吹過賣花聲。」《聞鶯》云:「高士有情頻側耳,香閨無夢亦關心。」 二八 庚戌冬,餘有感於相士壽終七六之言,戲作生挽詩,招同人和之。不料壬子春,竟有傳餘已故者。信至蘇州,徐朗齋孝廉邀王西林、林遠峰諸人,為位以哭,見挽云:「名滿人間六十年,忽聞騎鶴上青天。騷壇痛失袁臨汝,仙界爭迎葛稚川。著作自垂青史後,彭殤早悟黑頭先。望風不敢吞聲哭,但祝遲郎繼後賢。」余讀之,笑曰:「昔範蜀公誤哭東坡,有淚無詩。今諸君誤哭隨園,有詩無淚。然而淚盡數行,詩留千古矣。」 二九 金紹鵬秀才病跛,而詩才清妙,居南門外,甚遠。餘作詩會,輒肩輿迎之。《炙硯》云;「凍合端溪冷倩烘,炙來欣趁暖爐紅。煙雲氣吐陽春外,鐵石心回方寸中。冰釋恰如蘇地脈,筆耕才得展田功。更誇文陣通兵法,即墨城堅仗火攻。」{糊窗》云:「素楮晶瑩賽越綾,書窗面面霽輝凝。不教故紙遮雙眼,自有清光透一層。弄影待看梅襯月,敲詩好映雪挑燈。白生虛室神先爽,篇展《南華》幾試憑。」噬呵筆》云:「中書也感吹噓力,崛強全消聽指揮。」 三O 林竹溪皖{柳絮》云:「一春從未見渠開,只見紛紛點翠苔。忙殺嬌癡小兒女,閒庭捧手待飛來。」懷寧勞崇煦云:「笑指半鉤飛破鏡,戲拋雙釧疊連環。」好夢易離歡喜地,春晴難到兩三天。」俱眼前語,而拈出便新。 壬予冬過淮,嚴司馬歷亭守田,席間誦孫相國士毅《領兵赴台灣》云:「自笑陳琳檄未工,也曾磨盾學從戎。夢驚猛拱濤頭白,渴飲官屯戰血紅。元請一丸封已足,頗遺三矢盼猶雄。感恩何處酬豪末願得浮江比阿童。」《南征》云:「欒城襟帶接重洋,上下思文景物荒。寅霧蛟涎工掩日,丁男鴉嘴慣耕霜。入雲阪洞盤千折,夾道翁茶網四張。土人呼「官」為「翁茶」,出入結網為轎。最是馬前煩慰勞,檳榔滿植當壺漿。」裘帶居然遍百蠻,洱河恩許唱刀環。文淵跡已埋銅柱,定遠心原戀玉關。二月花濃黃木渡,三年香染紫宸班。只因妖鳥巢猶在,夢繞羅平未肯還。」 汪汝弼夢岩《送春》云:「子規啼急客情牽,婪尾花中罷綺筵。飛到楊花春似夢,立殘斜日草如煙。消愁心緒憑杯酒,看好韶光待隔年。我亦欲歸歸未得,數聲長笛暮江天。」又:「夕陽在樹蟬聲遠,涼月墜簾花影生。」皆妙句。其見贈詩,已入{同人集》。 余游天台,離家半載,歸後見幾上有書一封,署名杜情海,不知何許人也。其略云:「惟才人能慕才人,而或關山間隔,貧無以聚糧;駒隙流光,命有如朝露。至於題碑揮涕,抱書嗚咽,詞客有靈,實增遺憾。竊每念及,耿耿終宵。海於海內才人,留意多矣。惟公則才大如天,惟僕則情深如海。自聞名以來,不知何以低徊思慕,朝夕不置。豈三生之說,原有可徵,而一代之才,自應作合耶僕常有句云:除狂幾欲死,不殺定相憐。』倘或相見有阻,而小杜清魂一縷,蕩天入地,有不與劫灰俱滅者。所憑青眼,鑒此丹誠。」餘因其詩有奇氣,姑錄之,待訪其人。 三四 餘作令六年,曾作{俗吏篇》數首,存集中。今讀錢竹初明府《吏不可為》六章,覺從前吏治,尚不至此,特錄之,以俟採風者。其詞曰;「雞初鳴,偵大府。鼓聲隆隆,銜尾疾進如群鼠。坐左箱,日亭午。飢不得餐輪轉肚,口燥唇乾噤無語。須臾手版如葉飛,曰公不遑詰旦來。如是者再四,乃得側身入謁升其階。『無恆暢雨乎民不疾苦乎』口之所咨非所圖,以色示退僂而趨。歸告其賓朋,今日上官遇我殊。」《參謁》「若者縣緊望,若者賦上中,肥瘠揣而知,窶數藏其胸。問吏何所有,一絲一粟民膏脂。交親組褒來,白著顏忸怩。所愛權錙銖,所畏揮沙泥。山中麇鹿川中魚,竟陵四盡古有徒。取彼以與此,海波之瀾乃自濡。令公喜,令公怒,朱提有神作人語。」《饋遺》「官如大魚吏小魚,完糧之民其沮洳。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二月絲,八月穀;婦出門,雞登屋。五刑之屬郵麗事,役情追呼罪其罪。心所不怒強威之,投簽鏗然厭且憊。坐堂皇,鞭其尻,役以皮肉更錢刀。彼縱不苦我則勞,署上上考何足高。」《催科》「強者盜,懦者賊,明者劫,暗者竊。盜不易捕賊易得,豺狼伏莽鼠跳壁。此輩民之蟊,五毒宜懲凶。及觀號呼慘,肢體與我同。所起由飢寒,刑之不可止。單辭鞫徒煩,得情無足喜。穿窬內荏而色厲,取非其有賢充類。乃知天下之賊難盡求,竊鉤者誅竊國侯。」《鞠賊》「晨起罷盥漱,僮來促官書。官書日幾何,堆案二尺餘。刊章匡以花,急遞插以羽。歲月加封檢,字句乏蜘蛀。披之兩眸吒,朱墨手倦舉。算事耶算丁耶甲乙丙者著令耶決事之比紛如麻。需頭辭卑累而上,得一大諾自天降。宜底駢,緘其狀。符火速,竿作櫝,尾加恫喝視已熟,大胥之叱守令如叱僕,」《判牘》「樂莫樂兮見故人,苦莫苦兮對惡賓。胸隔千里萬里貌強親,唯唯諾諾不敢嗔。銜杯引手;視蔭不走,使肴核下咽不得腐,嬈腦填腸洩且嘔。何如還鄉獨處扃門庭,所不願見者叩不應。」《酬賓》 三五 乾隆己丑,今亞相劉崇如先生出守江寧,風聲甚峻,人望而畏之。相傳有見逐之信,鄰里都來送行。餘故有世誼,聞此言,偏不走謁,相安逾年。公托廣文劉某要餘代撰《江南恩科謝表》,備申宛款。方知前說,都無風影也。旋遷湖南觀察。餘送行有一聯云:「月無芒角星先避,樹有包容鳥亦知。」不存稿,久已忘矣。今年公充會試總裁,猶向內監試王葑亭誦此二句。王寄信來云,故感而志之。 三六 新安王太守顧亭先生,看《隨園詩話》有得,頓改從前之作。《養生潭觀魚》詩云;「客亦知魚樂,相將坐小舟。水深清見底,沙淨白疑浮。得食依行棹,成群戲涉流。夕陽橫斷岸,紅蓼幾枝秋。」恰有唐人風味。 三七 人間:「詩要耐想。如何而耐人想」餘應之曰:「『八尺匡床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燭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恰有香。」夢裏不知涼是雨,醒來微濕在荷花。」僧館月明花一樹,酒樓人散雨千絲。』五言如:『夜涼知有雨,庵靜若無僧。」問寒僧接杖,辨語犬銜衣。』皆耐想也。」 三八 唐薛能笑杜少陵不敢作荔支詩,香山有之而不佳,自作一首,誇雲「不愧不負」,而不知庸淺已甚,可笑也1能詩最佳者,詠{蜀柳》云;「高出軍台遠映橋,賊兵曾斫火曾燒。風流性在終難改,依舊春來萬萬條。」 二九 餘九歲時,偕人游杭州吳山,學作五律,得句云:「眼前三兩級,足下萬千家。」至今重游此山,覺童語終是真語。又,《偶成》云:「月因司夜終嫌冷,山到成名畢竟高。」亦似有先知之意。 四O 詩如射也,一題到手,如射之有鵠,能者一箭中,不能者乾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與鵠相離不遠,其下焉者,則旁穿雜出,而無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離「天分學力」四字。孟子曰:「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至是學力,中是天分。 四一 康節先生有三不出之戒,謂風不出,雨不出,大寒暑不出也。餘七十後,惟暑不出。過中秋裁出,此定例也。今年八月八日,太守松云李公新修莫愁湖成,招餘往飲,且云:「能為莫愁破例否」余答云;「老僧入定,聞釵釧聲便要破戒,況莫愁乎」即往赴之。適王顧亭太守見訪,不值,追至湖上,口號以贈云:「似鏡湖光一葉橫,白頭遙認是先生。·盧家,尚具神通力,竟把閒雲引出城。」 四二 新安胡葆亭有句曰;「千里雄心空似驥,百年衰族可無鳩」餘愛其典雅。後其子雪蕉比部《聞鶯》云;「細雨乍移江上舫,好春又放故園花。」方知胡氏詩學傳家,淵源有自。雪蕉有弟岳見贈云:「隨口篇章皆絕調,及門弟子總傳人。」郭頻伽秀才見贈云:「生不佞人何況佛,事惟欠死恐成仙。」呂仲篤讀《隨園詩話》,贈云:「大海自能含萬派,名山真不負千秋。」範瘦生讀《隨園集》,贈云:「有筆有書有音節,一朝兼者一先生。」 四三 餘不信風水之說。人言:「黃巢、李闖,俱因毀墓而敗,非風水之驗否」餘道:「此等逆賊,雖不毀其墳,亦必敗也。」因口號一詩,以曉世人云:「寄語形家莫浪驕,《葬經》一部可全燒。汾陽祖墓朝恩掘,依舊榮華歷四朝。」 四四 余訪京中詩人於洪稚存。洪首薦四川張船山太史,為遂寧相國之後,寄《二生歌》見示,餘已愛而錄之矣。追憶乾隆丙辰,薦鴻博入都,在趙橫山閣學處,見美少年張君名顧鑒者,彼此訂杵臼之交,疑與船山有瓜葛,寄信問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訊,知故人官至太守,尚無恙,且有子不凡,為之狂喜。蒙以詩稿見寄,名曰《推袁集》,尤足感也。聞亦玉樹臨風,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孝繼、無錫馬雲題燦,俱願與來生作妾。船山調之曰;「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嫦娥愛少年。人盡願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癡情欲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名流爭現女郎身,一笑殘冬四產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免先生白髮新。宋玉年來傷積毀,登牆何事苦窺臣」余聞而神王,亦戲調之曰;「夫妻喻友從蘇、李,賢者憐才每過情。但學房星兼二體,心期何必待來生」 四五 王濯亭廷取別駕,顧亭太守之弟也,。有{瓶花》一首,云:「一枝濃艷膽瓶中,習習春生幾席風。莫怪無根易凋謝,人情只愛眼前紅。」餘道:此詩與翁承贊《詠僧寺牡丹》相同。其詞云:「爛漫香風引貴游,高僧閒步亦遲留。可憐殿角長松色,不得王孫一舉頭。」均有寄托可喜。別駕又有《文殊台》詩,云:「文殊台上日初曛,翠影嵐光看不分。片石尚堪容獨坐,坐寒三十六峰云。」《東溪山莊》有句云:「剩有好山供望眼,自來勝事屬閒身。」俱可愛也。 四六 法時帆學士造詩龕,題云:「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又曰:「見佛佛在心,說詩詩在口。何如兩相忘,不置可與否」余讀之,以為深得詩家上乘之旨。旋讀其《淨業湖待月云:「緩步出柴門,天光隔橋溺。溪雲沒酒樓,林露滴茶籠。秋水忽無煙,紅蓼一枝動。」又:「摳衣踏蘚花,滿頭壓星斗。溪行忽有阻,偃蹇來醉叟。攘臂欲扶持,枕湖一殭柳。」此真天籟也。又,《讀稚存詩奉柬》云:「盜賊掠人財,尚且有刑闢。何況為通儒,靦顏攘載籍。兩大景常新,四時境屢易。膠柱與刻舟,一生勤無益。」此笑人知人籟而不知天籟者。先生於詩教,功真大矣。《詠荷》云:「出水香自存,臨風影弗亂。」可以想其身份。又曰:「野雲荒店誰沽酒,疏雨小樓人賣花。」可以想其胸襟。 四七 餘與和希齋大司空,全無介紹,而蒙其矜寵特隆。在軍中與福敬齋、孫補山兩相國,惠瑤圃制府,各有寄懷之作,已刻{倉山集》中。茲又從黃小松司馬處,得其《西招春詠》云:「莫訝春來後,寒容轉似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花稀名不識,何處聽啼鵑藏中入春,風雪轉盛。」《中秋德慶道中》云:「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春夜》云:「銀釭閃閃漏迢迢,風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叫月夢偏遙。頻年客況當春好,一味鄉心易鬢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三詩,雖吉光片羽,而思超筆健,音節清蒼。方知皋、夔、周、召,本是詩人;非真有才者,不能憐才也。《寄隨園》詩自注云:「當在弟子之列。」與小松札中,又有「久思立雪」之語。虞仲翔得此知己,真可死而無憾。但未知八十衰年,今生尚能一見否,思之黯然! 四八 餘春間返故鄉掃墓,洞庭朱澗東成入山見訪,不值,題壁云:「五十年前父母官,於今八十享清閒。斯民不放袁公去,留得青天在此間。」「四壁琳琅少女辭,山陰應接頗如之。那堪更讀童君畫絕筆梅花絕筆詩。童二樹素未識面,畫梅贈先生,題詩未竟而卒。先生加跋,懸諸壁間。」追余至吳門,於山塘相見,又見贈云:「叨作蒹葭倚,名園紀勝游。笙歌今北海,圖畫古營丘。健合扶紅袖,閒宜伴白鷗。公應是萱草,相對日忘憂。」詠物詩難在不脫不粘,自然奇雅。澗東詠《玉簪花》云:「瑤池昨夜開芳宴,月姊天孫喜相見。醉裏遺簪直等閒,香風吹落墮人間。醒來笑向阿母索,起跨青天白羽鶴。移時搜到野人家,乃知狡獪幻作花。煙中便欲搔頭去,翠袖紛披寶髻斜。」 四九 湘潭張紫峴,老詩人也,於澗東為前輩,仿其體,題渠所畫墨蘭云:「公孫大娘舞劍器,顛旭得之為草書。澗東兼二妙,寫作幽蘭圖。縱橫豈有形與模,天工人巧相與俱。湘妃愁春隔煙水,古雲念雨一十里。《霓裳》玉氏慵斜倚,來降紙窗素瓷里。對之微笑忽通靈,澹無言說天純青。心苞意萼謝俗墨,九畹闢盡畦與町。我欲置之九嶷峰巔四千丈,不可採兮但遙望。」 五0 詠桃源詩,古來最多,意義俱被說過,作者往往有疊床架屋之病,最難出色。朱澗東來誦黃岱洲其仁《過桃源》一絕云:「桃源盤曲小山河,一洞深深鎖薛蘿。行過溪橋雲密處,但聞花外有漁歌。」淡而有味。《滄浪詩話》所謂作詩不貴用力,而貴有神韻(按:《滄浪詩話》並無此語。):即此是也。
《補遺卷七》 一 餘九日登紫蔭山,見人題句云:「巾子峰前木葉稀,登高望遠思依依。天寒海氣連雲白,風緊城烏作陣飛。紅豆裁書難寄遠,黃花插帽事多違。年來浪跡東西道,慚愧天涯老布衣。」末題「陳濂」二字。訪之,乃餘甥婿陳文水孝廉之三弟也。又,《游石門樓》云:「山風吹松云,岩石明齒齒。猿啼兩三聲,行人盡東視。娟娟山上月,照見山下寺。洞門猶未關,待我游屐至。」他若:「秋聲江甸雨,寒色海門煙。」月冷初浮水,星稀欲近人。」皆清絕也。 二 峽江飛來峰寺僧澄波,告何數峰云:「丙寅有閨秀戴蘊玉,偕郎君某詣潯州府署省父,坐飛來亭題詩,詩成泣下。有句云:『白猿自悟當年事,見說持環返上宮。』人多不解。比至潯州而亡。疑其前身,或猿女耶」 二 二童子放風箏,一童得風,大喜;一童調之曰:「勸君莫訝東風好,吹上還能吹下來。」我深喜之。蓋即孟子所謂「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之意。 四 餘至吳門,四方之士送詩求批者,每逢佳句,必向人稱說,非要譽於後進也。掌科許穆堂嫌太丘道廣,見贈一律云:「先生天下望,眉宇照人清。老至通姻婭,兒時識姓名。風流蘇玉局,書卷鄭康成。可惜憐才過,揄揚誤後生。」餘道:史稱龐士元稱許人才,往往有過其分。老人竟犯士元之病,行將改之。 五 游南明寺,見歸愚先生有對聯云:「瓶添澗水盛將月,衲挂松梢惹得云。」未知是成語,或先生所撰耶是夕,風雨暴作,樓柱盡搖。餘有句云:「樓搖松樹頂,人臥海潮中。」 六 京口尼能詩,王碧雲女子贈云:「仙子傳來噬古雪》篇,步虛聲裏絳雲仙。遙知靜對梅花月,鶴聽禪經立晚煙。」 七 直隸遷安縣定例,入學八名,而應試者不過六七人。知縣胡公作宰,忽有馬夫,著紅布履來告假。問何事。曰;「明日要赴縣考。」胡公大笑,口號以贈云:「紅鞋著腳煤磨硯,馬糞熏衣筆換鞭。」 八 金賢村太守潢,性倜儻,通音律;有四姬人,俱善歌,常偕至隨園度曲吹簫,太守親為按板:殆古所雲風流人豪者耶籍系宛平,臨入都時,年逾六十。噬留別》云:「何因執手涕淒然只為分攜各暮年。嘆我已辭歡喜地,多君還上孝廉船。關山滿目新行李,兒女隨身舊管弦。此後隨園花滿日,夢魂還到小倉巔。」 九 程魚門入翰林後,寄語云:「四十年才為後輩,交游若此古來稀。頭銜入手誠清絕,書局羈身未易歸。老景真如冬景淡,梅花又共雪花飛。輸他居士山窗鶴,鎮日從容立釣磯。」嗚呼!魚門家本富商,交結文人,家資蕩盡,直至晚年成進士,作部郎,四庫館議敘,才得翰林,分校春闈,可謂有志者事竟成。然而遽卒於秋帆中丞署中,可悲也! 一O 懷寧諸生勞竹如,詩人也。少年喪偶,里中有陳氏女,美亦能詩,遣媒說之。女窺見竹如,欣然願嫁。兩人已目成矣,為里中富人強聘去。女臨行,寄勞生云;「聞說乘鸞許上天,幾番臨鏡自疑仙。不知淪謫緣何事,便隔蓬山路幾千。」夢見文簫私語時,想花心事要花知。分明匣底雙珠在,不忍還君只淚垂。」 一一 餘幼時同赴童子試者,有申君南屏發祥,權奇倜儻,有溫庭筠之風。代人赴考,致遭斥革;而終成進士,外出為令。見寄云:「隨園居士今方朔,游戲人間作歲星。落筆便同天馬下,無人不踞灶觚聽。略施鴻爪覘為政,妙用詼嘲當說經。笞風鞭鸞三十載,又叨剪拂到頹齡。」寄此詩時,官已報罷,掌教清江。餘未及答,而君已卒。 一二 壬子春,與趙偉堂廣文游焦山,遇詩僧巨超,茶話良久,採其詩入《詩話》。今春,慶大司馬奉旨到江南,勾當公事,渡江之便,拉同游焦山。別後,巨超寄詩云;「曾向金鰲汗漫游,西風久已別荊州。忽陪天使臨香界,卻怪神仙也白頭。海內山川蒙一盼,人間聲價重千秋。須知未滿山靈願,不把琴尊作小留。」 一三 山陰胡稚威天游曠代奇才,丙辰同舉鴻博,終身紆鬱而亡。餘初抄其駢體文三十篇,為楊蓉裳篡取去。乃於別處搜得烈女李三行》一篇,初嫌太長,難入《詩話》;然一序一詩,俱古妙,不忍聽其煬沒,今刻續集,不妨載之。其序曰:「女李三者,河南鹿邑縣人。父某業田,嘗以隱事與邑大豪相恨疾。豪陰謀殺之:使客陽與親,召之酒而藥以飲,遂發病。心知豪所為,將死,女從母泣於前。某蚧齒切叱,曰:『何泣若非我子也!且吾為人殺,幸有兒,俟壯或行能複仇。若渺孑煢稚,無望也,恨終不吐矣!』女時年十餘,聞父言,晝夕憤傷,時時蓄報豪志。更數歲,益長,日誓鬼神,往祝某墓,願魂魄相助,挾利刃,候道上,期乘便刺豪。豪出入乘馬,從僮奴彪彪然,勢不得逞。去,丐人為詞,屢訴有司、大吏咸遍,列於官者三年矣,一人無肯白其事者。女甚恨,曰:『此曹雖官人,實盜隸耳!徒知探金錢,取醉飽;何能為直冤痛者乎』遂辭其母,當奔往京師。鹿邑到京師二千里,女孤弱無相攜挈,暮托逆旅,主人或怪其獨來,疑有他,固不內:往往伏草間。既至,將擊登聞鼓自訟,數為吏所闌。以陳於刑部、都察院,交格之,一如有司、大吏在河南者。久之,會有新任令於鹿邑者,頗強直任事。女聞,乃走還。令方升車出,遮前大呼,且涕且陳,伍伯簍驅不能動。令以某死久歲月,且無驗,意其未信。更詰將死時語,及奔京師狀,乃受牒,縛鞫客與豪,皆自窮服。令已論正豪罪,未即決,豪死牢戶中。豪家滋憎女甚,謗為嘗受污。有邑公子獨心知女賢,請聘之。其母與長老媒媼皆勸之行,矢不許。及母卒殮埋,悉召宗族、親戚、裏鄰,告之曰:『吾痛父見害,楚毒幾十年,幸得雪仇。而名為人垢,忍不早就死者,傷無兄弟終奉老母。今吾事大已,其將有所自明。』室而掩之,遂自絞也。於是豪子暮拍之笑,視其面,倜猶生然。將舉刀斷之,有血激諸口,類噴怒者。豪子駭僕不能動,左右亟扶負歸,亦竟得疾以死。女死康熙中,至今且五十載。歲戊午,予居長安,始聞。感當世無能文章揚洗昭暴之,使家說戶唱,相與勉勸。乃撰述其事,歌而系之,曰:『大海何漫漫,千年不能移。太山自言高,精衛銜石飛。朝見精衛飛,暮見精衛飛:吐血填作嶇,一旦成路蹊。豈惟成路蹊,崔嵬複崔嵬。女面潔如玉,女身濯如脂。十四頗有餘,十五、十六時。婀娜環春風,明月初徘徊。門中姊與姑,鄰舍雜姥婺。人笑女無聲,人歡女長啼。昔昔重昔昔,破痛不得治。有似食大鯁,禍喉連脅臍。阿母喚不應,步出中間閨。女身亦非狂,女心亦非癡。向母問阿爺:「阿爺誰所尸昨者門前望,裂眼寧忍窺爺仇意妍妍,走馬東西街。我無白揚刃,斷作雙虹霓。磨我削葵刀,三寸久在懷。一心願與仇,血肉相齏蘅。」仇人何陸梁,挾隊健如輩。前者為飢狼,後者為怒豺。小雀抵黃鷂,徒恐哺作糜。大聲呼縣官,縣官正聾蚩。宛轉太守府,再三中丞司。堂皇信威嚴,隸卒森柴崖。官知坐中間,一一梗與泥。何由腐地骨,鬼笑回牙款孤小不識事,聞人說京師;京師多貴官,列坐省輿台。頭上鐵柱冠,獬腐當胸棲。獬腐角岳岳,多望能矜哀。局我頭上發,縫我當射衣。手中何所將血帛班斕絲。帛上何所書繁霜慘漾埋。細軀誠艱難,要當自防支。女弱母所憐,請母毋攀持。今便辭母去,出門去如遺。是月仲冬節,殺氣爭驕排。層冰塞黃河,急霰穿矛錐。大風簸天翻,行人色成灰。夜黑不見掌,深林抱枯枝。三更叫軻鵝,四更嗥狐狸;五更道上行,躑躅增羸飢。舉頭望長安,盤盤鳳凰陴。下著十二門,通洞縱橫開。持我帛上書,鬻我囊中桂,跪伏御史府,廷尉三重墀。尚書更峨峨,峨峨唱騶歸;頭上鐵柱冠,獬腐當胸棲。獬腐即無角,豈與群羊齊李女倚柱嘯,白日凋精輝。結怨彌中宵,中宵盛辛悲。有地何博博,有天何垂垂;高城不為崩,高陵不為颮。為遣明府來,明府來何遲!長跪向明府,淚落江東馳:「女今千里還,女憂終身罹,女誠不敢紿,願官無見疑。父冤信沉沉,沉沉痛無期。一日但能爾,井底生朝曦。死父地下笑,生仇市中到。顧此弱賤軀,甘從釜羹炊。」語終難成聲,聲如系庖糜。明府大嗟嘆,嗟嘆仍噓唏。翻翻洞庭波,洞庭非淵洄;嶄嶄邛峽阪,九折無險峨。我今為汝尸,汝去行得知。爺仇得妍妍,舉家忽驚摧。勢似宿疹發,驟劇無由醫。同時惡少年,驅至如連雞。銀鐺押領頭,畢命填牢陛。有馬空馬鞍,永別街西馗。叩頭謝明府,搦骨難相貽。昔為羝乳兒,今為箭還鞭。遙遙望我里,我屋荒蔽萊。寡母倚門唏,唏於杞梁妻。女去母啖柏,啖柏今成飴。雖則今成飴,母悲轉難裁。女顏昔如玉,女發何祁祁,女口含朱丹,女手垂春荑。哭泣親塵沙,面目餘瘢劓;宛宛閨中存,黧瘠疑病羆。姑姊看女來,簪笄不及施;鄰姥看女來,左右相呼攜。各各自流涕,一尺紛漣湎。鄰姥少別去,媒媼從容來,三請得見女,殷勤致言辭;「公子縣南居,端正無匹儕。金銀列兩箱,纖紈不勝披。身當作官人,華榮灼房幃。頗欲得賢女,賢女勝姜姬。」回面答媒媼:「身實寒且微。無弟無長兄,老母心偎依。所願事力作,澀指縫裙鞋。安得隨他人,乖違母恩慈」母年風中燈,女命霜中葵。須臾母大病,死父相尋追。棺槨安當中,起墳遂成堆。一一營事托,姑姊可前來。為我喚長老,長老升堂階;為我召鄉鄰,鄉鄰麋如圍。十歲隨爺娘,幼小惟癡孩。十五銜沉冤,灌鼻承醇醯。二十行報仇,報仇苦且危。三年走大梁,趙北燕南陲。女行本無伴,女止亦有規。皎皎月光明,不墮濁水湄。斑斑錦翼兒,耿死安能翳自此旋入房,重闔雙雙扉。朱繩八九尺,挂向梁間頹。鮮鮮桂華樹,華好葉何奇:葳蕤揚芳馨,生在空山隈。烈火燒昆岡,三日夜未衰。大石屋言言,小石當連輩。蕭芝泣蕙草,萬族合一煤。燒出白玉姿。皎雪光皚皚。玉以為女墳,將桂墳上栽。夜有大星辰,其光何離離;錯落桂樹間,千年照容徽。」 一四 句曲女史,孔靜亭退庵太僕之幼女,王孔翔公子之室也。敷腴窈窕,有大家風。辛亥春,隨其姑潘夫人來園看花,家人交口譽之。性尤愛靜,工詩。記其《寄外》云:「一別看看數月期,孤燈獨坐淚如絲。多情最是天邊月,兩地離愁總得知。」欲寫相思寄錦箋,徘徊無語倚窗前。勸君莫失芙蓉約,辜負香衾獨自眠。」皆性靈獨出。今年六月,忽詠《殘荷》云:「豐姿昨夜尚堪誇,開落無端恨轉加。早識今番摧太急,不如前日不開花。」孔翔訝為不祥。七月間,竟以產難亡。古人所云詩讖,其信然耶孔翔哭以詩云;「怕見秋塵點鏡台,深閨依舊綺窗開。有時忘卻人長往,疑是歸寧尚未回。」 一五 婺源施蘭皋,少有清才,惜弱冠即棄儒就賈;然性頗愛詩,因王孔翔秀才以詩來見。記其《新涼》云,「才聽梧桐一葉聲,瀟瀟秋氣滿江城。羅衣著體初驚薄,羽扇搖時便覺輕。繞榻清風侵簟冷,當階皓月照窗明。詩吟長夜誰為伴啾唧寒蛩四壁鳴。」《冬夜晚步》句云;「柳疏宜月上,水淺覺橋高。」又,《秋懷》云;「高梧帶雨綠侵窗。」七字亦佳。 一六 蔣於野受業師邵晴岩曉,題《美人春睡圖》云:「幾分春色上花枝,雲鬢慵梳睡起遲。鸚鵡簾前空學語,夢中情事自家知。」閨情詩,古人最多,易於重複,餘愛其結句七字蘊藉,得古人所未有。又,《樓中》佳句云:「但得讀書原是福,也能藏酒不為貧。」亦妙。 一七 甲寅花朝前一日,餘赴友人三游天台之約,買棹渡江,在舟中接到福敬齋、孫補山兩公相,和希齋大司空,惠瑤圃中丞見懷詩札,情文雙至。竊念四貴人中,惟孫公同鄉,惠公曾通芳訊,若福、和二公,則雲泥迥隔矣,而何以略分憐才,一至於此。因將來札、來詩潢治一冊,題曰《四賢合璧》,以為光耀。裝成後,又接貝勒瑤華主人寄懷二律,俱為讀《小倉山房詩集》,愛而矜寵之也。因枚有答和之作,故將原唱俱載入《全集》中。茲但錄奇麗川中丞題冊后云:「飛騎急於風,詩筒逐驛筒。遙從三藏外,傳入萬花中。落筆成仙句,開函見上公。從知諸大將,同日憶山翁。」阿雨窗轉運題云;「白髮隨園老,詩名鮑、謝如。寸心千古事,萬里四函書。文採層霄上,交親舊雨餘。虹裝歸棹穩,珍重此瑤瑪。」太湖司馬德臥雲福題云:「天下龍門啟,摳衣入恐遲。上公爭仰鏡,萬里各裁詩。翰墨連環重,聲名絕域知。即看留合璧,文採盛於斯。」 —八 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雖司軍旅,無不能詩。福建將軍魁敘齋倫,以指畫墨菊,題云:「淡中滋味意偏長,每愛秋英引巨觴。興到指頭塗抹際,墨香還道是花香。」 一九 揚州張椿齡先生,字鏡莊,立堂孝廉之父也。噬詠桐》云:「春去花始開,秋來葉早落。何日作瑤琴,自訴妾命薄」此二十字,覺詠桐者古未有也。 二O 上海女士朱文毓於歸王氏,《撫孤甥》云:「母死誰憐汝相攜更痛心。呱呱啼不止,猶是姊聲音。」此即元遺山「阿姨懷袖阿娘香」之意。吳蘭雪《到家祝母壽》云:「母曰兒歸好,連朝鵲噪頻。還將生日酒,醉汝到家人。」周琬《到家見母》云:「要見慈親急步行,隔牆先已識兒聲。升堂姊妹一齊問:幾日扁舟出石城」吳夫人《調蘭雪》云:「滿身蝴蝶粉,知是看花回。」四詩,皆天籟也。 二一 江右多宗山谷,而揚州轉運曾賓谷先生獨喜唐音,素未識面,蒙以詩就正。《曉行》云:「白雲渤在地,遠望一川水。行入水雲中,霏霏收不起。」《秋夜宿萬壽寺》云:「幡動微風來,虛堂一鐘悄。階前瘦蛟影,斜月在松杪。」《長生殿》云:「夕殿螢飛星漢流,芙蓉香冷鴛鴦愁。嬌姿侍夜玉階立,月下相看淚痕濕。世緣安得如牛、女,萬古今宵會河渚。生生世世比肩人,牛、女在天聞此語。可憐私語人不知,臨邛道士為傳之。」結句尤蘊藉。 二二 謝蘊山觀察公子學墉,年才十二,《送灶》云;「忽聞爆竹亂書聲,香黍盛盤酒正盈。莫向玉皇言善惡,勸君多食膠牙餳。」 二三 《荀子》云:「善為《易》者不占,善為詩者不說。」唐賢相楊綰能詩,終身不以示人,即此意也。杭州太守李曉園先生,政聲卓越,而於文翰之事,謙讓不遑。偶見方藕堂明府處對聯,瘦挺可愛,而不署姓名。其友姚秋槎誦其{詠裙帶魚》云:「瀟湘六幅已成塵,尺練誰教棄水濱試較瘦肥量帶孔,蛟宮應有細腰人。」 二四 李滄云給諫檠,與餘為三十年前之交。今年信來,敘舊論詩,情文雙至。見贈七古一章,已採入《同人集》矣。茲錄其《曉發信陽》云;「朝暾隱隱逗晴霞,秋色微茫路正賒。渡口馬如鳧浴起,入山人共鳥行斜。療飢但欲新嘗面,子野前輩喜食面,故及之。解渴何須浪削瓜最喜郵程纖翳淨,風光佳處便停車。」《岳陽樓》云:「高樓峭起枕寒流,俯瞰長天萬頃秋。雲氣遠連山影動,浪花時蹴日光浮。毫芒不辨千峰樹,芥末難分一葉舟。領取晴和景正好,重陽風雨再勾留。」 二五 木元虛賦海後,詠海詩佳者甚少。近日奇麗川中丞云;「一片魚龍氣,茫茫匯萬川。誰能量尺寸天獨與周旋。包括如斯耳,虛空本自然。舉頭人共見,何必問張騫」杭州轉運阿雨窗林保云:「絕頂凌滄海,雙眸萬里馳。兩潮分晝夜,一氣混華夷。腳底虹梁直,樽前雨勢奇。恬波通貢道,巨艦集風旗。」二公各有兩首,而餘以為孟浩然、杜少陵詠洞庭,俱只一首,故割愛而刪之。 二六 餘過嘉興,邢魯堂藥太守遺詩箋一束。讀之,知其學杜最深。《灌花》云;「殘月睡鴉起,鳴蛩猶聒耳。披衣到欄前,幽花向人喜。經旬雨未沛,土脈乾無似。呼童轉轆轤,取此清冷水。繞根微微灌,侵表徐及里。急遽少成功,俟沃方容止。澆花使花知,培植非盡美。譬如飲酒人,中自具微理。初飲漸醺然,不使傷性始。鯨吸與牛飲,豈是天全子」《臨川道中》云:「十里平堤野色攢,柳條殘露尚團團。忽看白鳥雙飛起,知有漁舟下淺灘。」《醴泉客次》云:「短後衣衫劍佩橫,三千里外錦官城。多情今夜關山月,才照征人第一程。」《登庾樓》云;「岩疆曾飲當年馬,繡壤閒耕此日牛。」 二七 山陰邵壽民葆祺;即蘇州太守厚庵先生之孫也。厚庵名大業,與餘同官。而壽民從未謀面,年才二十四,已舉孝廉,讀餘《詩話》,見寄雲;「奇才不料人還在,妙論都如我欲言。賴有奚囊收拾盡;世間多少未招魂!」 二八 松江女史莊燾,廖織雲之戚也。《季春歸家》云:「孤帆乍卸夕陽西,青粉牆邊柳線低。正是內街新雨過,鬱金裙上浣春泥。」《詠牡丹》云;「幾番厄雨殿春開,艷影招搖洛浦回。昨夜月明人靜候,舞風疑有佩聲來。」 二九 文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文者。韻因詩押,未有無詩而先有韻者。余雅不喜人以一題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湊拍,滿紙浮詞,古名家斷無此種。至於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雲、桃花桂花之類,連綿數十首,是作類書《群芳譜》,非詠詩也。 三O 餘少時自負能古文,而苦無題目,娶篷室多不愜意。故集中有句云:「論文頗似升平將,娶妾常如下第人。」不料晚年,四方索文者如麻,不勝其苦。故又有句云:「征銘索序兼題跋,忙殺人間冷應酬。」 三一 三十年前,徐椒林參府在廬州,與餘及蔣心餘二人最交好,常以船載薰蘭干本,為隨園遍栽山中,花開如雪。為人權奇倜儻。餘敘其行事,作《相逢行》贈之。後升任貴州,竟成永訣。今春,餘過嘉興,其子雙桂秋山,宰秀水,述及交情,彼此悲喜。索乃翁詩稿,得其《自普洱寄兒》云;「萬里當關日,葭灰報小陽。三冬稱足用,一線莫虛長。瘴癘身偏健,橇槍氣已藏。上林好春色,努力看花香。」《題淮陰侯廟壁》云:「一飯尚思酬母德,三齊寧忍背君恩」秋山有父風,《題泗亭驛》云:「天子功成一劍中,故鄉雞犬識新豐。英雄未有無情者,老淚尊前唱《大風》。」 三二 近人薛西原詠{月》云:「何處焚香下階拜有人私語並肩行。」雖走西昆一路,而幽雋獨絕。是即「月出皎兮,姣人僚兮」之餘音。 三三 常熟縣試,詩題是《野舍時雨潤》。某童有一聯云;「青沾沽酒肆,紅滴賣花籃。」吳竹橋太史拔為第二。長洲縣試童於詩,題是《綠滿窗前草不除》。陳竹士基有一聯云:「秀色三分雨,春痕一抹煙。祝芷塘給諫見之,拔為第七。二人並非看卷之人,而皆與縣官交好,故能愛才如此。否則,此詩亦被輕輕點過矣。竹士,即金纖纖之夫也。結縭五年,互相唱和。餘到杭州一月,歸,纖纖竟死。先是,纖纖有書上我云:「此日碧雲秋雁,奉一函於明月樓中,他時絳帳春風,當雙拜於海棠花下。」餘到蘇,果受其一拜,遂成永訣。故吊以一聯云;「雙拜花前,已償負笈從游願,五年燈下,未了抽簪勸學心。」竹士在吳江,纖纖寄詩云:「紙樣羅衣秋樣瘦,那能禁得水天涼」其伉儷之篤可想。 三四 餘所到必有日記,因師丹之老而善忘也。其耳受佳句,亦隨記帶歸。翰林前輩沈蒿師先生榮仁詠《墨床》云:「誰雲貪墨無休日,到底磨人有倦時。」詠《鷺鷥》云:「豈有諸君推甲乙可憐公子最風標。」周去華云:「愁生肺腑登臨少,貧入衣冠慶吊疏。」慶似村云:「竹因風靜平安久,花為春寒富貴遲。」王云上云:「舊紗簾額寒先入,新粉牆頭月更明。」劉熙秀才聞高麗國人來索餘詩,並及霞裳詩,故贈劉詩云;「驥尾得名雖較易,人心所好本來公。」龔云洲秀才《領落卷》云:「囊底尚存無效藥,掌中慣畫不靈符。」張瑤英女子謝余索詩稿云:「露沾桃柳乾株樹,次第春風到女蘿。」畢慧珠女子{感事》云;「一樣春風分冷暖,桃花含笑柳含愁。」 三五 女伶虞四官拜姚秋槎居士為師,觀其演{跌霸》一出,贈云:「壯士至今休說項,美人千古最憐虞。」後度為女道士,號空翠庵主人。姚又贈一《探春令》云:「幾番花信暗相催,早自三春暮。杜鵑啼罷東風懶,看滿徑堆紅雨。年年此際歸何處驀地拋人去。裊斜陽煙外,一寸游絲,怎系得韶光住」 三六 劉霞裳夢中得一聯云:「星搖似醉愁他墮,手舉難扶笑我低。」醒後續二句云:「安得仙雲生袖底,御風飛到斗、牛西」我以為醒語終不如夢語。 三七 雲貴總督楊應琚,字秋水,有賢名。入相後,以緬甸僨事,致晚節不終。吾嘗以南朝吳明徹相比,殊不愧也。其孫女瓊華,嫁江寧方伯永公泰之子明新。明受業隨園,而女之父重英、號山齋者,與餘有舊。山齋參贊軍務,兼侍父疾,被緬匪虜去。其子鶴圃,監禁二十餘年。餘過泰州,瓊華以《寄弟詩見示,云:「否泰關天意,乘除運莫爭。弟兄愁失散,身世感零丁。往者家逢難,潢池盜弄兵。韜鈐煩上相,絕域播威名。寵錫從丹禁,旌旗事遠征。七擒功未就,五丈病先生。風詔吳江下,先大人秉臬吳門。金鞍洱海行。監軍隨虎帳,付藥聽雞聲。畫角悲風起,明星大野傾。雄師誰控馭,小醜敢縱橫。孤壘知難守,彎弓竟不鳴。迷途傷李廣,嚙雪感蘇卿。馬革餘生在,魚書萬里驚。天恩猶肆赦,疑獄幸從輕。季弟偏膺難,鶴圃坐獄多年。艱危志不更。珠憐沉漢水,劍恐落豐城。雁影縈離思,鴒原憶舊情。佇看邀雨露,頭角再崢嶸。」 三八 余聞人佳句,即錄入《詩話》,並不知是誰何之作。甲寅三月,餘游華亭,張夢喈先生飲餘古藤花下,其郎君興載耳語曰:「家姊願見先生。」餘為愕然。已而搴簾出拜,執弟子之禮,方知詩話補遺》第一卷中,曾載其所作《秋信》等詩故也。貌亦莊姝。其母夫人汪佛珍詩,久採入《詩話》第四卷中。始信風雅淵源,其來有自。其姑佛繡嫁姚氏,亦才女也。《不寐》云:「欹枕閒吟夢境空,殘燈閃閃影朦朧。梧桐不管人惆悵,翻盡銀塘一夜風。」他如:「一徑泥香飛燕子,滿甌茶熟亂松聲。」何須地僻心方靜,才覺身閒夢亦清。」俱妙。 三九 人仗氣運,運去則人鬼皆欺之。每見草樹亦然,其枝葉暢茂者,蛛不敢結網,衰弱者,則塵絲灰積。偶讀皮日休詩:「水痕侵病竹,蛛網上衰花。」方知古人作詩,無處不搜到也。 四O 顧寧人云:「古不用銀。」餘頗不以為然。近讀張籍《送南遷客》詩云;「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以「用銀」與「騎象」對說,可知中國騎馬不騎象,用錢不用銀矣。 四一 白太傅因李留守相公見過,池上泛舟,話及翰林舊事,因贈詩云:「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餘己未翰林,亦有兩相三尚書;為之憮然。 四二 吳蘭雪《瞻園坐月云:「林塘幽絕似山家,坐轉欄陰月未斜。仙鶴一雙都睡著,冷香吹遍綠梅花。」徐朗齋《宿泰山》云:「亂石長松路不分,數聲鐘磬隔林聞。山中夜半燒殘燭,自起開窗照白雲。」二詩真清絕矣! 四三 陳少陽與歐陽徹救李綱而死,廟在丹陽。乾隆庚申,廟為火所焚,獨神像不動,袍笏依然。餘過其地,見壁上題云:「兩宮消息正茫茫,廟算徒聞罷李綱。不信九門司虎豹,獨留三疏動風霜。衣冠白晝悲東市,松柏青磷照北邙。過客漫增桑梓感,里居從古說丹陽。」又云:「草野詎幹興複計公卿無奈諫書稀。」余讀而愛之。末書「於震字一川」五字。方知即二十年前負詩來謁,自稱不蒙許可,即要投江死者也。專工明七子一體,未免鳴鉦擂鼓,見賞者稀。然佳處不可泯沒。見贈云:「聲名若不逢元晏,詞賦何由重洛陽」《圃峰秋望》云:「岸走濤聲吞象嶺,樹浮天影出狼山。」《延慶寺》云:「地迥人煙浮水氣,樓高木葉下秋聲。」皆頗雄健。至若《九江》云:「商女至今歌白佇,征人幾度換朱顏。」則稍和緩,且降格而為之。其人亡已二十餘年,憐其一生苦志,為理而存之。 四四 郭頻伽秀才寄小照求詩,憐餘衰老,代作二首來。教餘書之。餘欣然從命,並札謝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渠又以此例求姚姬傳先生。姚怒其無禮,擲還其圖,移書嗔責。餘道:此事與岳武穆破楊麼歸,送禮與韓、張、二王,一喜一嗔。人心不同,亦正相似。劉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無姚公,人不知前輩之尊;無隨園,人不知前輩之大。」 四五 丙辰同召試者,宣州梅兆頤先生,館文穆公家,年六十許,和藹樸誠,與餘為忘年交。今甲子已周,訪其遺稿不可得,近才獲其《游敬亭山》云;「春色忽雲暮,蓊然萬木齊。命駕越市塵,扶杖尋岩棲。白雲停陰嶺,清流貫長溪。碑碣撫殘剩,台榭憑高低。好花磴旁出,時鳥林閒啼。古人不可作,勝地無荒蹊。恐如桃花源,再至漁舟迷。」 四六 尹似村公子,亡後無子。餘《詩話》中有意多存之。今又在破簏中檢得其《哭松兒》二首云:「呻吟不聽有兒音,說起生前感倍深。忍病怕投良藥苦,佯歡且慰阿爺心。悠悠短夢今朝醒,小小孤魂何處尋葬汝劉家丘墓側,添衣調食自能任。劉乃餘之乳母。」東西未辨合游嬉,天性偏生解孝思。繞膝常將梨棗奉,午眠低喚幔簾垂。看栽花竹攜鋤立,愛弄圖書學父為。老淚拋殘作達語,詩人多半見兒遲。末句諷隨園。」《和梅岑<憶舊〉》云:「一聲欸乃蕩歸般,別淚交流灑大江。乙酉北上,梅岑送至浦口。共喜人眠茅店榻,怕聽雞唱五更窗。攀楊難系征車遠,代面全憑尺鯉雙。記得分歧春二月,翠濃驛路正幢幢。」偶逢花市也閒行,老去風懷總不情。舊雨關心推大弟,青雲得路讓諸兄。女為兒子姬為友,竹作屏風書作城。自笑未能除結習,與人爭處是詩名。」 四七 四十年前,余讀鐘伯敬《慰人落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以為佳絕。不料甲寅七月,偶翻唐詩,姚合送江陵從事》云:「才子何須藉富貴男兒終竟要科名。」鐘先生如此偷詩,傷事主矣。 四八 青衣鄭德基詩云;「春風二月氣溫和,麥草初長綠滿坡。牧豎也知閒便好,橫眠牛背唱山歌。」又,《詠簾內美人》云:「到底春光遮不住,還如竹外看梅花。」此二首,皆天籟也。餘命阿通代為評點,竟忽略看過,終竟詩學不深。 四九 《學記》曰:「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博依」注作「譬喻」解。此詩之所以重比興也。韋正已曰:「歌不曼其聲則少情,舞不長其袖則少態。」此詩之所以貴情韻也。古人東坡、山谷,俱少情韻。今藏園,甌北兩才子詩,鬥險爭新,餘望而卻步,惟於「情韻」二字,尚少弦外之音。能之者,其錢竹初乎惜近日學仙,不肯費心矣。 五O 餘親家蔣梅廠三子,有「河東三鳳」之稱。其長子莘之詩,久入《詩話。今春再過蘇州,其弟蔚、夔又以詩來。蔚詠周孝侯射虎歌》云:「將軍射虎如射牛,白額橫死南山頭。將軍縛賊如縛虎,枉說使君兼文武。銜命往討齊萬年,忠孝之道難兩全。草中狐鼠何足盡英雄受制嗟可憐。援兵四絕鼓不止,按劍一呼創者起。猛虎入檻何能為五千健兒同日死。籲嗟乎!於菟之氣能食牛,烈士豈解為身謀不然縛虎莫縛賊,依舊射獵南山頭。」《苦雨》云:「別館深嚴作總持,焚香掃地坐裁詩。朝來嵐氣衝簾入,正是山樓雨過時。」夔《春陰》云:「綠波知共板橋平,香霧霏霏濕落英。寒暖難憑三月候,溟瀠未定片時晴。山齋客過苔仍合,水國潮多草亂生。差喜疏疏添逸響,幾回細雨和茶鐺。」他如:「田中乍熟狙公芋,溪上低開鹿女花。」亦工。 五一 丙辰冬月,餘年二十一歲,初識吳江李蓴溪光運於長安小市:《詩話》中曾載其見贈五律一首。今甲寅秋,六十年矣,其子會恩秋試來園,讀其詩,喜蓴溪之有子。《吊韓蘄王》云;「枉為君王賦式微,中原不複望旌旗。廉頗披甲心猶壯,魏絳和戎事已非。誰使渡江來白馬,竟忘行酒有青衣。千秋遺恨無人識,回首琴台一雁飛。」《詠雪》云:「鋪平萬戶白如海,只有炊煙一縷青。」《新竹》云:「秉節初終才挺幹,入林先後漸忘形。」 五二 君子不以人廢言。嚴嵩{鈐山堂集》頗有可觀,如;「卷幔忽驚山霧入,近村長聽水禽啼。」沙上柳松煙霽色,水邊樓閣雁歸聲。」皆可愛也。又,阮大鋮有句云:「露涼集蟲語,風善定螢情。」後五字頗耐想。 五三 海剛峰嚴厲孤介,而詩卻清和。嘗見鷲峰寺壁上有《贈竹園隱者》云:「寂寂江村路,何煩命駕過。羊求忘地遠,松竹到門多。野外常無酒,田間別有歌。洗杯深酌處,落日在滄波。」末書「海瑞」二字,筆力蒼秀。 五四 餘少時讀《會真記》,嫌元九薄幸,題云:「疑他神女愛行雲,故把鴛鴦抵死分。秋雨臨邛頭雪白,相如終不棄文君。」程魚門恪守程、朱之學,批云;「此詩斷不可存。」餘唯唯否否,而終不能割愛。後讀唐太常寺參軍秦貫所撰《鄭恆及夫人崔氏合拊墓志》,方知唐人小說,原在有無之間,不必深考。余詠詩用意深厚,故可勿刪。 五五 同年許紅橋朝,一字光庭,詩學放翁。歿後,其子小橋攜父詩來謁,無力付梓,摘其{柳州舟次》云:「山戰火龍看野燒,水喧銅鼓渡驚灘。」《虎丘》云:「渡口日斜人散影,柳梢風靜鳥啼煙。」《雁字》云:「殺青須仗摩天翮,飛札疑追逐日人。」《江上》云:「敗蘆藏艇炊煙出,古樹翻鴉落葉頻。」《雜詠》云:「牛後難防燒尾火,馬前還怕打頭風。」蹄輕驕馬嘶風立,聲澀荒雞撲雪啼。」{隨大府勸農》云:「風翻櫻椏皆垂頸,人仰旌旗盡舉頭。」又有《謝孝子詩》。孝子會稽人,名振宗,以申父冤故,袖鐵椎,打碎天安門內石獅子,投冤狀,發黑龍江充軍,而父冤卒白,亦異人也1詩長,不備錄。 五六 餘集中有《佳兒歌》,為同年李竹溪棠之子燧作也。三十餘年,問消息不得。今年在杭州遇李婿陳鴻舉,為仙居令,誦其近日句云:「體因慣病翻忘藥,人不工詩亦自窮。」嗚呼!才則猶是也,而近狀可想矣。 五七 餘在虞山,竹橋太史來,誦其代松云太守贈翩如小詞云:「野芳濱水明如鏡,忽然照見驚鴻影。來也抑何遲,今宵莫反而。芳名才兩字,摹盡真風致。醉眼倒還顛,疑同美少年。翩如男妝。」 五八 人但知詩之新秀者難,而不知詩之奇闢者尤難。鎮江張秉鈞平伯《游老人峰》云:「空洞足誤踏,崩一成眾響。歷險雖十里,炫奇已百賞。」蘇州楊一鴻儀吉《過積溪》云:「路轉孤村明,橋橫一溪渡。雷雨晴亦驚,蛟龍凍猶怒。」嘉興戴光曾《宿淨慈寺》云;「月色下平地,人影上茅屋。湖上諸螺峰,環拱如匍匐。」又,《常山》云:「纜從山脊牽雲去,舟向波中卷雪來。」皆奇峭可喜。五九秀州詩人吳文溥,別十五年,今秋忽來,詩已付梓,讀之,轉多窒礙,不如從前之明秀:信境遇之累人,而師友之功不可少也。錄其新句之可愛者,如:「竹裏不知屋,水邊聞有雞。」問徑花相引,開門鳥亂啼。」風靜溪逾響,雲來樹欲移。」皆佳。又一絕云:「酒後客來重酌酒,飛花留客送殘春。主人醉倒不相勸,客轉持杯勸主人。」 六O 錢瑪沙先生公子名枚者,其初生時,適余到,故仿蔡中郎以名與顧雍故事。後舉孝廉,詩才清妙。《策馬》云:「策馬關門外,蒼茫未識途。一鞭殘照下,回首白雲孤。路險愁冰滑,身欹待樹扶。自憐儂太瘦,髀肉本來無。」《過常州》云:「節過白露寒猶淺,岸近丹陽水漸低。」 六一 太湖有東、西洞庭七十二峰,奇秀可愛。官其地者,事簡民淳,最為樂土。司馬德臥雲先生福招餘往游,小住三日。適司李程前川思樂執贄門下。表侄張碧川琴在幕中,出《新月》、《梅花》兩詩稿見示。想見僚屬多才,主賓風雅,可謂不負此湖山矣。德公詠《新月》云:「一線晶光上畫欄,漫疑素魄本非團。微開玉女奩中鏡,半吐嫦娥臼里丸。曲曲黛眉如淡掃,明明青眼似相看。愛他坐到西山晚,忘卻深閨翠袖寒。」又:「漫收兔魄含全璧,深隱雲鬟只半妝。」《梅花》云:「瘦態每宜輕霧後,殘妝最愛晚香餘。」程前川{新月》云:「剛同翠黛新描後,好比秋波乍轉餘。」蚌珠乍吐仍銜口,寶鏡方開未出奩。」張碧川《新月》云;「似竟怕為天曉別,誰能留到夜深看」斗宿自明如昨夕,樓台先得尚依稀。」無多時別仍相見,若太分明豈乍逢」《梅花》云c「那防觸撥香盈袖,忍掃橫斜影上階。」俱佳。 六二 蔣於野莘從余游洞庭兩山,吟興頗豪,多紀游之作。其《登莫厘峰》云:「草深蒸霧濕,地曠受風多。叢樹陰猶轉,飛禽影不過。」《望太湖》云:「山都包水內,浪欲拍天浮。」《宿石公山禪院》云:「百尺丹梯削翠屏,下蟠曲磴透瓏玲。峰頭礙足前無路,洞腹穿雲上有亭。天闊湖光乾頃白,更深佛火一燈青。我來不敢吟高調,多恐蛟龍出水聽。」又,{和德司馬<新月)》,有「時剛落日半棱多」,七字亦未經人道。 六三 提督楊愷,儀征武進士也。通識懿文,康熙間受知聖祖,召入南書房,與何義門,蔣南沙諸前輩,同校書史。後提督兩湖。晚年歸老。具盛饌招餘文宴。壁挂一器,形如喇叭,長二丈許,糊以黑紗。指示餘曰:「此軍中所用順風耳也。將軍與軍師有密謀則用之。相離甚遠,其語只二人聞,他人不聞也。」壁上見許登瀛觀察贈一聯云:「天祿校書名進士,岳陽持節老將軍。」殊切。 六四 紅蘭主人有句云:「西嶺生云將作雨,東風無力不飛花。」其僕和福有句云:「一雙白鳥東飛急,知是西山暮雨來。」 六五 溧陽狄夢松夢中得句云:「眾鳥歸來托,繁林得所天。」初不解所謂。後會試場題與前詩意相合。韻限「天」字,即用夢中句。試官以其詩暗合聖意,遂入選,旋官翰林。 六六 顧仙根,興化人也,有《買僕》詩云:「我家得一僕,人家失一子。同是父母心,還當慎驅使。」可稱仁言。 六七 湖北蒲圻縣萬羊庵,有吳荊山尚書題壁五律,內有「翻」字、「恩」宇。和者如云。褚筠心學士視學其地,有「魚版空王法,鶯花造物恩」。又:「去路原來路,君恩是佛恩。」吳白華侍郎有「小鳥踏花翻」之句,押「翻」韻極新。盧元琰湘搓過其地,云:「斷雲幹樹暝,殘照一鴉翻。」 六八 奇中丞於蘇藩任內,考紫陽書院《鼠須為筆》題。諸生課卷三百餘本,絕少佳句。止有黃一機「揮毫驚紙嚙,起草憶燈窺」二句,為一時之冠。 六九 盧湘鹺拔貢,朝考被斥,捐州判,赴皖需次。《自嘲》云:「不為折腰吏,權作磕頭蟲。」 七O 吳門多閨秀,近又得袁麗卿椒芳《病起云:「月照欄桿影半斜,夜涼如水挾衣加。經旬臥病紗窗裏,孤負一欄指甲花。」猶自懨懨懶下樓,憑欄閒弄玉搔頭。今朝風自來西北,東面珠簾可上鉤」汪宜秋玉軫《中秋無月》云:「擬向嫦娥訴幽恨,昏昏月又不分明。」《雪》云:「窗外竹梢三兩個,壓低漸近碧欄桿。」金纖纖逸《和同人集耘勉齋》云:「綠綺攜來橫膝上,夜涼彈醒水仙花。」《病起》云;「鸚鵡不知人病久,朝朝樓上喚梳妝。」又,《贈某女士》云:「謝家飛絮蘇家錦,如此才真未見來。」餘以為此句是纖纖自道。 七一 錢塘項墉金門在吾鄉大開壇坫,一時風雅之士,歸之如云。餘到杭州,必主其家。讀其《謝胡葑塘招游湖上》云:「閒於翹足鷺,樂似聚頭魚。」《落葉》四句云;「客徑夜隨寒雨墮,僧窗晴帶白雲飄。繞坡屑宰過群鹿,隔水蕭疏抱一蜩。」不愧老手。
《補遺卷八》 一 鰲滄來刺史,從太倉寄近作見示。《菜花》云:「繞村種萊春環屋,鋪地黃金人住家。若論生材求濟世,萬花都合讓斯花。」《偶成》云;「薄宦頻年鬢欲斑,平生心在水雲間。天憐衰吏無他樂,許看東南一帶山。」想見襟懷,不愧名臣之後。 二 雍正癸丑,餘年十八,受知於吾鄉總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其時掌教者為楊文叔先生,諱繩武,癸巳翰林,豐才博學,蒙有國士之知。後掌教鐘山,而餘適宰江寧,時時過從。先生歸道山後,音問遂絕,今五十年矣。甲寅春,其孫儀吉孝廉以詩一冊見示。讀之,細膩工整,不愧家風,嘆德門之有後。《諸葛墓》云:「沔水東流繞定軍,秋風遙拜臥龍墳。大星磊落淪荒土,八陣縱橫隔暮雲。共說公才真十倍,可憐天意竟三分。憑高欲下沾襟淚,籌筆樓高日又曛。」《旅思》云:「十度月圓猶作客,一年秋到倍思家。」《吊劉司戶》云:「宦寺豈容操國柄文章原不重科名。」《落第出都》云:「葵藿但知傾曉日,芙蓉何敢怨秋風」孝廉名一鴻。 三 江寧李大紳,號榕莊。《護蘭》詩云:「似離故土非其性,才到人家便作難。」移置幾番遭僕恚,愛憐真當養兒看。」二聯殊有風趣。 四 廣西羅城縣,國初為煙瘴之地。於清端公自記《年譜》云:「同去僕從,死亡殆盡。餘族弟秋江濤署羅城尉,賦詩云:『簇簇奇峰列畫屏,萬山遙護一城青。地因太險田無稅,跡可留仙石有靈。北嶺曉鐘催曙色,西江秋月冷煙汀。參軍未處邊陲慣,蠻語還須仔細聽。』『屋後青山舞鳳凰,簷前奇石學鴛鴦。挈瓶沽酒同墟寺,吹角引牛歸牧場。抱社兩株榕樹古,沿城一帶棗花香。誅茅蓋起三層屋,珍重行人指法堂。」 五 吳江徐君星標善弈秋之技,予既為銘墓。其子山民達源、媳吳珊珊瓊仙俱工詩。山民《春曉》云:「廿四番花算不清,黃鶯杜宇總春聲。傷心只有芭蕉葉,愁雨愁風過一生。」珊珊詠螢火》云:「月黑誰攜星一點,風高吹上閣三層。蒲葵撲墮知何處笑問檀郎見未曾。」《夜坐聞笛》云:「妝樓風影夜蕭蕭,檢點牙簽倦欲拋。何處一聲長笛起隔簾吹月上花梢。」 六 真州鄭鴻,字秋影,張南坨之侍史也。能詩,偶以醉失歡,遠走京師,竟致客死,年僅二十。員帆山抄其遺詩,囑張石民追寫小像。詩云:「閉門卻到夕陽斜,自笑茅簷小小車。偏是西風最多事,書聲偷送到鄰家。」石民寫像畢,題云:「青年誰與頰添毫,惜爾生前未我遭。老去見花都懶畫,多情還寫鄭櫻桃。」 七 杭州沈清任觀察,餘門下門生也,中年殂謝。餘求其詩不得,僅錄其"b園春》一闋云:「天放憨僧,行腳打包,還歸故鄉。笑六十年來,電光倏忽,三生石上,夢影荒唐。小住為佳,長行不得,從此舟車不用忙。生花眼、借一編在手,字字行行。吾家老屋頹牆,只糊壁人兒費忖量。看鄂渚書來,歸舟待泊,錦官收散,花事終場。鶴發朝梳,金經夜課,隨分生涯自主張。閒中趣,寫梅花數點,也送清狂。」 八 甲子年,餘過宏濟寺,見西林相公題壁詩,已錄登{詩話》。甲寅阻風,又至寺中,默默七代孫某抄鄂公父子詩來,皆五六十年前事,餘為之愴然。再錄相公一絕云:「山扉石徑上人家,小住清涼引妙車。欲挽江聲回樹杪,可憐那岸是繁華。」其時公子容安隨行,年尚幼,後總督兩江,重游此寺,讀先人之作,題贈默默云:「少小經行處,江山感舊因。君能重會面,我是再來人。問法心無住,趨庭跡已陳。燃燈覽題句,忍淚對青春。」 九 金陵水月庵有僧鏡澄,頗能詩。閉戶焚修,名場竟不知有此人,殊可敬也。《惜桐》云:「獨樹作僧伴,摧枯傷我情。從今茅屋下,無處聽秋聲。」《落葉》云:「落葉寒生徑,冬蔬秀滿畦。要將茅舍補,試看稻堆齊。窗破宜糊紙,牆穿合補泥。,春風待來歲,也有燕雙棲。」 一O 蘇州胡眉峰量見贈云:「青山供養忘機客,紅粉消磨用世才。」泰州孫虎山廷颺云:「名到驚人何況早,生當並世不嫌遲。」松江劉春橋熙云;「看花興致憐才性,此是先生未了緣。」上海李林松仲熙云;「真才子必得其壽,謫仙人未免有情。」淮上程藹人元吉云:「風流何減白居士,天下不名元魯山。」又:「有福不離花世界,無愁常喜竹平安。」皆可誦也。 一一 女弟子席佩蘭,詩才清妙,餘嘗疑是郎君孫子瀟代作。今春到虞山訪之,佩蘭有君姑之戚,縞衣出見,容貌婀娜,克稱其才。以小照屬題,餘置袖中,即拉其郎君同往吳竹橋太史家小飲。日未暮,而見贈三律來。讀之,細膩風光。方知徐淑之果勝秦嘉也。其詩云:「慕公名字讀公詩,海內人人望見遲。青眼獨來幽閣裏,縞衣無奈浣妝時。蓬門昨夜文星照,嘉客先期喜鵲知。願買杭州絲五色,絲絲親自繡袁絲。」深閨柔翰學塗鴉,重荷先生借齒牙。漫擬劉公知道韞,直推徐淑勝秦嘉。解圍敢設青綾障執贄遙褰絳帳紗。聲價自經椽筆定,掃眉筆上也生花。」南極文昌應一身,幸瞻藜杖拜星辰。一編早定千秋業,片語能生四海春。詩格要煩裁偽體,畫圖敢自秘豐神問公參透拈花旨,可是空王座下人」佩蘭小照幽艷,餘老矣,不敢落筆,帶至杭州,屬王玉如夫人為之布景,孫雲風、雲鶴兩女士題詩詞,餘跋數言,以志一時三絕云。 一二 餘三月間,到狄小同家。柔之夫人挈女兒出見,年才十四,而詩筆清雅,字亦工秀。《贈樓氏姊》云:「巧髻梳成斂翠蛾,芳姿自惜性偏和。婀娜不效楊家舞,婉轉猶能薛氏歌。瓊樹朝朝臨日見,蓮花步步踏春過。誰家種玉人僥幸,得伴新鶯附蔦蘿」 一三 餘飲孫雲風家,飯米粗糲,而價甚昂,知為家奴所紿。歸寓,適有送白粲者,以一斛貽之。雲鳳不受,札云:「來意已悉。」蓋疑老人以米傲之也。餘殊覺掃興,即題其札尾云:「一囊脫粟遠相貽,此意分明粟也知。底事堅辭違長者閨中竟有女原思!」雲風悔之,寄《賀新涼》一詞以自訟云:「傍晚書來速,道原思抗違夫子,公然辭粟。已負先生周急意,敢又書中相瀆。況贄禮未修一束。我是門牆迂弟子,覺囊中所賜非常祿。不敢受,勞往複。寸箋自悔忽忽肅,或其間措辭下筆,思之未熟。本借湖山供笑傲,何翻多怒觸披讀處,難勝躇服。無賴是毫端,今以前愆,仍付毫端贖。容與否望批覆!」 一四 嘗讀劉長卿{重過曲江》詩云:「何事最傷心少年曾得意。」蓋唐時進士登科,多同游曲江之故。餘甲辰到廣西,蒙撫軍吳樹堂先生飲餘於八桂堂,是五十年前金震方中丞拜表薦餘處。追憶少時恩知,為之淒絕,一坐竟不忍起。口號一律云:「森森八桂翠參天,此處曾經謁大賢。知己平生人第一,白頭重到路三千。薦章海內猶存稿,往事風中已化煙。夢自難尋腸自轉,幾回欲起又留連。」當年留別中丞七排十二韻,僅記一聯云:「萬里闕前修薦表,百官座上嘆文章。」 一五 餘過馬嵬,前後題詩八首,自謂發揮盡矣。近見祝芷塘給諫題云:「元之政事廣平參,誰蠱君心逸欲耽若使開元初載入,也同鐘鼓樂《周南》。」不作河東妒女津,九原粉黛有餘春。美人自恨西方少,身死猶教美別人。」第一首猶是拙集「但使姚崇還作相,君王妃子共長生」之意。第二首專指土人取塚土敷面,可去瘢痕之說。可謂斬新日月。 一六 虞山邵松阿先生為其孫婦作傳云:「婦姓趙,名同曜,字洵嫻。幼時學諸姑禮佛,及讀{論語》『攻乎異端』,啃曰:『吾初以為西方聖人,今乃知鑄一大錯也!』其敏悟如此。愛作詩,案置王禮堂、趙雲松及隨園三人詩,謂松阿曰:『兒以為西莊學富,雲松識高,至隨園先生,則各體兼該,學識雙到矣。」余聞之,甚慚。因記芷塘給諫見贈云:「我讀君詩如讀史,能兼才、學、識三長。」與其言相合,然祝公是老作家,而洵嫻一弱女子,竟聆音識曲,尤難得哉!年二十餘,以娩難亡。詠《七夕》云:「拜罷雙星後,穿針上畫樓。一鉤今夜月,萬古此時秋。玉露閒階濕,金風小院幽。更深人未臥,何處笛聲愁」詠《鏡》云:「照人空見影,是我總非真。」《菊花》云:「經霜秋正老,帶月夜初長。」 一七 昆山徐懶雲雲路秀才,買書無錢,而書賈頻至,乃自嘲云:「生成書癖更成貧,賈客徒勞過我頻。聊借讀時佯問值,知非售處已回身。乞兒眼裡來鴉炙,病叟床前對美人。始嘆百城難坐擁,從今先要拜錢神。」餘幼時,有「家貧夢買書」之句,蓋實事也。今見徐生此詩,觸起貧時心事,為之慨然。徐又有句云:「風威兩岸荻,雪意一天雲。」 —八 祝芷塘{詠藥》云;「嘗遍苦甘千百味,活人常少殺人多。」趙雲松《憎蚊》云:「一蚊便攪人終夕,宵小由採不在多。」程荊南《席上》云:「名士庖廚宮氣少,山人冠履古風多。」吳蘭雪見贈云:「三朝白髮題襟遍,一代紅妝立雪多。」四用「多」字,俱妙。餘《春日園中》亦有句云;「晴日不愁游女少,美人終竟大家多。」 一九 虞山趙氏多才,有名同鈺、字子梁者,疑是洵嫻女士之兄。詩善言情,《題若冰妹小照》云:「憶得深閨未嫁年,阿兄把卷妹隨肩。小紅剛報酴醵放,草草梳妝到最先。」《山塘》云:「春風油壁過山塘,雙眼迷離詫艷妝。我亦多情祝飛絮,要他吹上繡衣裳。」《採菱》云:「草草盤頭便出湖,水雲深處笑相呼。儂家不是貪多得,風信明朝知有無。」《消夏》云:「掃眉深淺費工夫,雲髻高低索婢扶。插過珠蘭餘幾朵,不知還夠餉人無。」又,《對鏡》起句云:「憔悴竟如此,非君我莫知。」可稱超絕:惜下半首稍平,故不錄。其室人屈婉仙亦能詩,《七夕》云:「花自輕盈露自淒,碧闌幹外玉繩低。不知何處凡烏鵲,僥幸雲霄一夜棲。」 二O 纖纖亡後,竹士《過婦家有感》云:「愁聽花鈴語繡幃,封題如故笑言違。傷心小女無知識,繞膝詢姑何日歸。」新秋已報海棠開,可奈塵生舊鏡台。莫怪見花拼一慟,去年曾折一枝來。」旅窗蟲語警秋心,小病奄奄奈夜深。記汝當年珍惜意,露涼不敢立花陰。」{題纖纖小照》云;「繡蟆茶煙碧散絲,分明桐院比肩時。乾呼不下卿何忍,一一如生我尚疑。絮語曲欄邀月証,尋詩深夜怯花知。可憐病後伶俜甚,莫怪珊珊玉步遲。」又句云:「仙原暫謫留難住,事太傷心淚轉無。」 二一 吳江閨秀汪宜秋《春夜》詩云:「坐愁換過燭三條,才向妝台卸翠翹。只恐眠遲難早起,明朝記得是花朝。」《掃墓》云:「略慰九原思子意,今朝弱息挈孫來。病軀只恐難重到,家事從頭訴一回。」《夜坐云:「貪涼自啟綠窗紗,風細爐煙縷縷斜。急把殘燈遮護好,方才結得一雙花。」《病起》云;「手戰愈增書格弱,目昏翻厭紙窗明。不知春是何時去,綠滿簾櫳夏景成。」《題玉函女士小照》云:「空階策策墮梧桐,怨笛清砧斷續風。只恐嫦娥也愁絕,良宵深閉廣寒宮。」宜秋家赤貧,夫外出五年,撐拄家務,撫養五兒,俱以針黹供給,而有才如此。 二二 趙子梁《詠白牡丹》云:「斷無富貴能安素,莫笑花枝愛著緋。」陳秋史燮《白雁》云:「平沙夜月空留影,遠水蘆花何處灘」 二三 老友徐靈胎度曲嘲時文及題墓詩,餘已載詩話》中。甲寅八月,其子榆村蠛送其兒秋試,又度曲贈我云:「乾山萬水,裝點了吳越規模。天地又躊躇,須生個奇才異質,風雅超殊。放在中間,空前絕後,著出些三教同參萬古書。更不讓他才華埋沒,又把月中丹桂,天街紅杏,閬苑瓊株,一一都教攀住。略展經綸,便使那萬戶黎民,爭稱慈父。才許他脫卻朝衫,芒鞋竹杖,歷盡了層巒疊嶂,游遍了四海五湖。方曉得花月神仙,詩文宗主。贏得隨園才子,處處家家個個呼。端的是菩薩重來,現身說法,度盡凡夫。咱也乞灑楊枝一滴,洗淨塵心,跳出迷途。」 二四 余雅不喜元遺山論詩,引退之《山石》句,笑秦淮海「芍藥薔薇」一聯為女郎詩。是何異引周公之「穆穆文王」,而斥后妃之「採採卷耳」也。前於《詩話》中已深非之。近見毛西河與友札云:「曾游泰山,見奇峰怪愕,拔地倚天;然山澗中杜鵑紅艷,春蘭幽香,未嘗無倡條冶葉,動人春思。此泰山之所以為大也。大家之詩,何以異此」其言有與吾意相合者,故錄之。 二五 採詩如散賑也,寧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寧失之濫。已刻稿者,不妨於遺。 一六 上海明經王梅嶼坤培,淹雅能文,秋試屢薦不售,賦詩云:「蓬鬢依然絕世姿,敢將新樣畫蛾眉鴛鴦欲繡偏難繡,腸斷回針欲刺時。」較之唐人「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更覺深婉。 二七 乾隆乙卯春,予游吳下,海上書生王仲堅鈺寄洛花十六株為壽,系詩云:「不羨安期棗似瓜,不須丹鼎煉黃芽。稱觴何物堪同獻洛下飛來第一花。」數叢淺碧間深紅,艷重香多薄日烘。自笑傾心同小草,也隨桃李領春風。」署名稱「私淑弟子仲堅」。於餘素未謀面,而傾倒若此。旦華女史朱秀甫文毓,其室人也,亦工吟詠。前已採其《撫孤甥》詩,茲複錄其《春暮》云:「春去分明有淚痕,絲絲微雨灑黃昏。殘紅落地無人管,蝴蝶飛來也斷魂。」《瓶中海棠》云:「酒後輕紅暈玉肌,百花誰及海棠姿綠窗晝靜嫌無伴,拗取名花當侍兒。」 二八 平江卜蕙階日亨《閒居》詩云:「倚倚松竹絕塵喧,小築青山郭外村。無數落花浮水面,盡隨鷗鳥到柴門。」《偶成》云:「一窩青箬買茶回,忙煮清泉試幾杯。推戶恐驚啼鳥去,卷簾喜見落花來。鄰翁只護穿籬筍,稚子爭偷拂檻梅。詩債為愁多負卻,海棠開到牡丹開。」二詩不減放翁。 二九 《如皋志》;「淳熙中,東孝裏莊園有紫牡丹一本,無種而生。有觀察見,欲移分一株,掘土尺許,見一石,題曰:『此花瓊島飛來種,只許人間老眼看。』遂不敢移。自後鄉老誕日,值花開時,必宴於其下。有李嵩者,三月八日生,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歲。」 三O 鄭魚門志鑰先生督學江南,清廉愛士,所識拔皆一時名流,沈文愨公亦出門下。偶到金陵,游莫愁湖,有句云:「我來湖上愁難了,不信當年有莫愁。」已而落職。行至西湖,《別諸門生》云;「此後相逢明月夜,定知相憶在西湖。」亡何,競歸道山,停柩湖上。人皆以為詩讖。 三一 王元章《西湖》詩云:「湖邊欲買三間屋,問遍人家不要詩。」近有以詩干人而索值者,餘戲書此以示之。 三二 有漢西門袁某賣面筋為業,《詠雪和東坡》云;「怪底六花難繡出,美人何處著針尖。」又,杭州縫人鄭某有句云:「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不暖舊綿花。」二人皆賤工也,而詩頗有生趣。禮親王世子檀樽主人,年少多才;客春,托桐城吳種芝太史索和《紅豆》詩,餘尚未答。今春,又托尤水村以詩索序,讀之,美不勝收。姑錄其《火盆》十二韻云:「熔鑄因良冶,圍圓制作嚴。候移暄冷易,匠巧實華兼。熾炭熔拳石,飛灰散曰鹽。獸環分四角,銅耳露雙尖。箸撥金莖小,鉗挑玉腕纖。非鐺茶可沸,象鼎器無嫌。刺繡依秋閣,裁衣傍錦帽。暮霜凝北戶,疏雪灑南簷。密室春先到,沉檀燕更添。冰壺初解凍,書案漸生炎。微覺披裘燠,無煩裹手拈。蕭條人靜後,試卷卻寒簾。」以仄韻而能整練若此,是何許才力耶1 三四 閨秀王貞儀字德卿,宣化太守王者輔之女也。隨其父謫戍塞外,《過潼關》云:「重門嚴柝鑰,盤嶺踞咽喉。白日乾岩俯,黃河一線流。」《登岱》云:「穀雲蒸萬岫,海日浴三宮。」女嫁宣城詹枚,《辰沅道中》云:「霧氣昏崖底,猿聲咽樹間。」俱有奇傑之氣,不類女流。同里餘秋農秀才贈詩云;「修到詹何定幾生,吟紅閨裏有雙聲。六朝山色分眉翠,九折黃流沁骨清。海徼宏篇饒健氣,鶯花小制亦多情。自慚同住烏衣巷,不識西鄰道韞名。」 三五 餘壬戌外用,走辭首相鄂文端公,蒙公留飯,論當代名臣,公少所許可。雖以楊江陰、尹望山之賢,公意未滿也。餘再三問。公曰:「汝此去惟有河督顧用方琮一人耳。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稱為鐵牛,我許為鐵漢。汝往見之,但告以是我門生,渠必異目相視。」餘到清江,走謁,覺豐採溫肅,果饒道氣。諄諄以勿好名為戒。未幾,公移節濟寧,遂永訣矣。今五十餘年,長安趙碌亭先生寄手卷來,乃公在夢中懷餘座主留松裔少宰詩也。原唱云:「歲晚偏多興,寒山畫不成,松披雲半嶺,人立月三更。飄渺金台遠,潺諼濟水清。扁舟風雪夜,似聽叩門聲。」吾師和雲;「有夢憑誰寄新詩畫裏成。信隨秋雁遠,魂想御風輕。飲水心常淡,觀河笑比清。《陽春》雖強和,終讓鳳凰聲。」詩成,會稽王祺為作畫,餘加跋後,仍送還。碌亭,松裔先生之戚也。 三六 詩有通首平正,無可指摘,而絕不招人愛。晉人稱王安北相對不厭,去後人亦不思是也。唐霍王元軌有賢名。或問人,「霍王何長」其人曰;「無長。」問者愕然。乃答曰:「人必有所短也,而後見所長。霍王無所短,又何所見其長」二事皆可參悟。 三七 新安王太守廷言偶過隨園,見園丁斫竹補籬,因得句云:「惜花須記把籬編。」苦難於對。一日,獨酌無聊,忽得「嗜酒不妨和影醉」七字,急書以示餘。余覽之,擊節不已。因記範味醇《旅思》云:「夢醒挑燈抱影眠。」亦佳。皆本於六朝「閒行影自隨」五字也。 三八 伊公子繼昌字述之,小尹太守公子也。年少,而詩筆甚佳。今春餘過邗江,出詩見示。《霜信》云:「莫道堅冰意尚遲,新寒料峭已霜期。橋頭可驗惟人跡,鏡裏難期是鬢絲。涼夜豐山鐘暗遞,悲風絕塞草先知。楓林染遍如花樣,消息傳來又幾時」 二九 大興方介亭維祺,藕船主人之弟也。過隨園見訪,適余已赴蘇州,蒙其題壁云:「白門系纜月初生,欲訪隨園坐待明。若使當年戀斗米,安能此地駐長庚著書久讀知風格,好句遙傳見性情。人到蓬山還隔面,追公直下潤州城。」 四O 杭州李堂字允升,不事舉業,為人權參店事。餘到杭州,以詩求見,年才弱冠,貌亦溫雅。記其{早秋即事》云;「鎮日柴扉掩綠陰,久拋雙屐罷登臨。入秋病鶴惟耽睡,經雨涼蟬欲廢吟。揀墨試磨親得研,焚香閒撫舊修琴。謙師煮茗通三昧,興好頻攜短策尋。」佳句如:「雨聲初到樹,寒氣欲侵衣。」蕷牽花片聚,水嚙樹根虛。」凍解空池梅有影,雪鋪幽砌月無痕。」皆清雅可誦。 四一 華公子岑松,秋槎明府之子也。《西湖雜詩》云:「人穿柳絮如衝雪,船傍梨花半入雲。花壓玉樓春至早,月留金管夜歸遲。」 四二 松江陳花南韶官居理問,而卜居西湖梅莊,置身吏隱之間。有{君山尋浮遠亭》詩云;「不識君山路,偏尋浮遠亭。江濤回岸白,樹色接城青。樵響來何處禪扉靜不扃。娟娟修竹裏,何日讀《黃庭》」 四三 吳門樊紹堂善隸書,能畫,工篆刻,年三十而亡。詩稿散失,僅記其《別隨園》一絕云;「西向倉山謁我師,離魂渺渺有誰知真空悟徹三幹界,待索靈根再學詩。」 四四 康熙己卯,史胄斯宮詹公典試浙江,子文靖公年十八,讀書京邸。宮詹令遲歲觀場,不必亟亟。文靖公必欲觀光,私求其母彭太夫人。彭述宮詹之意,且笑曰;「無力措辦考具。」文靖公偷拔太夫人金簪去,曰;「辦卷燭足矣。」太夫人佳其志,許之。遂領鄉薦。次年,入翰林。宮詹公督學浙西,聞捷音,因事出意外,口占七律寄云:「垂髫何意著先鞭且喜書香得再延。事業千秋今日始,聲名一夕滿城傳。登科豈足榮鄉里稽古還須及少年。律己貴嚴人欲恕,昔人明訓有遺編。」從此食祿六十四年,官至相國。家有牙牌云「六部尚書,八省總督」,載餘撰神道碑中。 四五 學然後知不足。張月樓《自懺》云:「自家謾詡便便腹,開卷方知未讀書。最羨兩堤楊柳樹,看他越老越心虛。」 四六 胡進士森字香海,掌教真州,西江人也,而不染西江派,以詩見示。《真州城東水邊》云:「人事難謝絕,我心清且閒。開門送客去,傍水看花還。溪岸春三月,漁家屋半間。橋邊有釣石,分坐聽潺諼。」《舟中》云:「新月看欲上,水程行未休。雁聲沙際起,山色暝中收。心遠偶思畫,身閒時在舟。忘情羨漁者,垂釣坐溪頭。」俱有王、盂遺音。 四七 壬寅,餘游天台,{留別送者琴典史齊公子》云:「七十年華千里路,勸儂還要再來游。」自分無再來之事,而不料庚戌春,又到天台矣。乙酉,餘年五十,題嵇二公子詩云;「者番一別儂衰矣,此後難禁三十年。」亦自料必無八十之壽也。及至乙卯,而又見公子於錫山。屈指計之,剛三十年。 四八 湖南龍陽女史趙玉畦《湖上泛舟》云:「魚鱗江上碧煙開,月影蕭蕭度樹來。一片漁歌何處起蘆花深處小船回。」 四九 丹徒張舸齋之父名堂,字季升,號南原,生有清才,三十歲卒。舸齋以遺稿見示。錄其{晚宿丁角村舍》云:「夕暉將斂照,歸鳥亦依林。平野煙光合,孤村樹色深。倦投茅舍宿,醉拊瓦盆吟。一夕安眠好,來朝向碧岑。」《青山莊》云:「平泉草木徒誇麗,金谷樓台已作塵。剩有斜陽七層塔,天風時複送鈴聲。」《春日雨霽》云:「新月未生影,餘春猶作寒。」《夜過雲陽》云:「秋聲夾岸荻葦動,夜氣入舟衾簟涼。」俱妙。 五O 長洲秀才蔣硯畬耕堂,少有才名,惜不永年而卒。臨終,以詩稿三冊,付其門人陳竹士,中多佳句,如:《欲雪》云:「昨夜風高振林薄,蕭蕭颯颯濤聲作。曉來飢雀啄空簷,寒雲一片松梢落。」{郭外晚眺》云;「初晴攜杖去,郭外望斜暉。野曠寒山出,天清遠樹微。晚煙依水聚,歸鳥背雲飛。寂寞江村暮,人家早掩扉。」佳句如《得陳紅橋楚中書》云:「江衙吏散鼉鳴鼓,山閣燈寒虎叩門。」亦雋。 五一 前輩宋軼才司農,在京師同作翰林,比鄰而居,今已仙去廿餘年矣。春間,小住姑蘇,其郎君藹若觀察執子侄禮來見,並以司農《紅杏齋詩集》屬余作序。因錄其《灣址道中》云:「別路離懷慘不舒,四郊風物自蕭疏。遠山到眼青無數,一片晴光落筍輿。」炊煙如線路如弓,水面吹來楊柳風。舞盡榆錢飛盡絮,菜花黃殺野田中。」 五二 近體詩有前用「花」字,後用「葩」字者,皆名手所無也。初學人不可不知。凡他用韻字義之犯重者,皆可類推。 五三 有人好自贊其詩者,人以為嫌。袁陶村云:「勿怪也。彼自己不贊,尚有何人肯贊耶」又有人常露官氣者,人以為嫌。陶村云:「勿怪也。彼除官外,一身尚有何物耶」其言頗雋,故錄之。 五四 田涵齋文龍宰長洲,政聲廉明。其父香泉先生名玉,以武職告老,就養署中;終日跨驢虎丘、石湖間,賞花玩月,而民間無絲毫瓜李之嫌。其清風高節,可以想見。有《附蓬小草》,涵齋屬余序而梓之。如《虎丘宴集》云:「喧喧歌吹趁時游,雲斂天香正及秋。清客舫依沿岸樹,美人簾卷傍山樓。但看七里花成市,肯信三生石點頭自是江南佳麗地,吳儂知樂不知愁。」《渡江即事》云:「不知帆席轉,只訝市橋移。」《金山夜月》云:「風定鈴無語,江流月有聲。」《海昌塔廟思歸》云:「長魚跋浪飛寒雨,宿鳥驚林墮折枝。」{暮投寒莊旅店》云:「遙從寒水孤村外,一角青旃認酒家。」{樂安莊宴集》云:「林塘得雨鰷魚戲,麥隴連雲布穀飛。」《春興》云,「紅杏埭長回蛺蝶,綠楊牆短出秋千。」寬杯酌酒愁心醉,大字抄詩笑眼花。」俱有夷猶自得之趣。其《晉秩自喜》有云:「少有大言身許國,老無恆產宦為家。」更足以想見其胸次矣。 五五 吳江周秉中尚書元理,餘戊午同年,宰清遠時,餘過其邑,小住三日,極為款洽。後官直隸總督,內遷大司空,而芳訊從茲杳然矣。近訪得其孫名霽、字朗宇者,年才弱冠,詩筆清嘉。得其《新妝》詩云:「新妝時樣髻盤鴉,六幅裙拖越女紗。戲罷秋千身怯怯,倩郎插好鬢邊花。」「深院重簾日影斜,當春桃李鬥芳華。小姑笑拍肩頭問;開否新栽豆蔻花」又《以美人畫障贈屠荻莊賀其納妾》云:「綽約仙姿並藐姑,丹青好手苦為摹。他時打槳迎桃葉,如此人堪作樣無」又,《即事》云:「好詩喜自無心得,小別愁從隔夜生。」 五六 錫山吳省曾,傳神名手也,為尹文端公所推重。三十年前,為餘寫《隨園雅集圖》,五人神採如生。時挈其兒松崖名寶書者來見,年才舞象。別二十餘年,相遇上元署中,知已入泮。詩才清雅,而尤長於詞。《山行》云:「匹練橫空起,光從樹杪分。飛來干尺水,散作萬重雲。鶴唳當風遠,琴聲隔浦聞。此間堪寄傲,載酒一尋君。謂邵無恙明府。」《梅花落》云:「月痕初挂鏡眉新,又見冰梅落砌勻。愁煞江南春雨後,梨花庭院倚欄人。」嵇曼叔誦其《詠蕉》云:「香階小步碧苔侵,葉葉芭蕉展綠陰。看取風前舒複卷,不知心裡又藏心。」詞如《更漏子》云:「嫩寒添,香霧軟,分付畫簾休卷。花漠漠,柳陰陰,夜長閒繡衾。憐瘦影,慵開鏡,又是去年春病。睡未足,酒初醒,黃鸝一兩聲。」《菩薩蠻》云:「無情流水催人去,多情花瓣留人住。今夜酒初闌,教人去住難。明知成遠別,心事無憑說。欲道不相思,淚痕衣上滋。」皆有柳屯田風味。 五七 餘老矣,年來多不識面之交。今秋,山右茹綸常容齋、陝西崔仰舜悟梅是也。複有京江杜童子克俊者,以詩見寄,云:「大雅於今孰典型德星兼是老人星。編成文字五千卷,名著乾坤一草亭。北固江聲流月去,南徐山色向人青。荷衣此日來趨謁,敢望高人啟性靈」《登月華山》云;「孤磬驚飛鳥,微風送落花。」《過擊竹山房》云:「渡口梅花曾有信,門前松柏不知冬。」《偕聞抱蓀抑庵訪蔡芷衫師不遇》云:「忽憶停雲來二妙,未邀明月作三人,」童子年甫十三,而詩已清妙如此。 五八 近時閨秀之多,十倍於古,而吳門為尤盛。茲又得松陵嚴祿華蕊珠女士《春日雜詠》云;「簾鎖爐香盡日垂,曲欄低亞坐題詩。慈親指點桃花笑,憶否當年釀面時」如煙小雨潤苔衣,花塢風酣蛺蝶飛。最是無情堤畔柳,綰將春至放春歸。」《新秋》云:「涼披薤簟卷簾遲,鸚鵡催成《白雪》詩。怪底憑欄魚忽聚,鬢花倒影入清池。」震澤王秋卿蕙芳《病中和麗卿小姑詩》云:「長日懨懨坐小樓,未開奩鏡懶梳頭。負他簾外初三月,眉樣教人畫一鉤。」《送兄公之淮上》云:「才唱鄰雞月尚明,夫君曉起送兄行。逍遙堂後風和雨,千萬今宵莫作聲。」八公山下柳毿毿,漂母祠邊駐客驂。屈指行程容易到,一千里路尚江南。」{病夜》云;「更殘又轉漏漫漫,瘦骨支離未得安。夢醒時聞兒學語,香微便覺夜生寒。垂頭一穗燈花吐,隔帳頻搓倦眼看。落月半鉤清似水,今宵孤負好闌幹。」吳江李風梧《病起探春》云:「輕寒惻側雨如麻,病裏生涯事事賒。起傍闌幹探消息,春紅又到牡丹花。」其他佳句,如:「青知春樹發,紅漏夕陽深。」點硯飛花初著雨,當窗高竹預迎秋。」皆楚楚可誦。風梧為玉洲太史孫女,足徵淵源有自也。 五九 南齊有才女韓蘭英,獻《中興頌》者。吾家侄婦戴蘭英,名與之同,而才貌雙絕,嫁從子口,口赴京兆試,卒於京師。蘭英年才二十餘,慄然婺也,教其孤阿恩,冀他日有陶、歐兩母之望。餘為題其《秋燈課子圖》。蘭英賦長句謝云:「翁昔才名噪天下,惜墨南金重無價;春三聞泛武林舟,急命工師繪圖畫。杖朝今旦客繽紛,欲乞題詞日不暇。辱索收錄付侍史,頓釋從前心膽怕。一回瞻拜一回幸,五月頻煩三枉駕。白門歸棹甫經旬,兔毫躍起珊瑚架。寄來展誦琳琅句,細楷高年真奇詫。九天雲影忽下垂,千里河源驚直瀉。卷中差比無鹽齊,林下慚非詠絮謝。九齡稚子課未成,一盞秋燈貴難卸。蒙公椽筆撰長歌,儼似蓮峰聳太華。濫廁弟子十三行,我較名姝有憑藉。夫婿君家舊竹林,一脈師門非外借。倉山山色晚逾青,道遠楓江阻親炙。讀盡丹鉛萬卷書,弱草也沾時雨化。深閨寂處提唱稀,擬托閒吟輒興罷。從今暗裏度金針,絡繹抽思晝複夜。蛩音豈作許田易鴻藻翻同鄭璧假。敢附齊代韓蘭英,終愧君家袁大舍。」 六O 今人受業於師者,不過學干祿之文,為科第起見。故科第既得,而得魚忘筌者,往往有之。其他勢利之交,更無論矣。獨吾門下有兩君子焉:一韓廷秀,字紹真,金陵人;一吳貽詠,字種芝,桐城人。二人者,與餘相識已久,無師弟稱。韓中庚戌進士,吳入癸丑翰林後,都來執贄稱師。其胸襟迥不凡矣。余按西漢惟於曼倩宮廷尉後,才北面迎師,學{春秋》。二賢可謂有古人風。韓{題劉霞裳兩粵游草云;「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讀到君詩忽驚絕,每逢佳處見先生。經年共領江山趣,一點真傳法乳清。努力更成三百首,《小倉集》定不單行。」餘道此詩,亦隨園派。所云「三百首」者,因餘許其合{毛詩》之數,為代刻也。韓為人溫恭博學,宰廣西馬平縣,七日而亡。惜哉!吳現館禮親王家。平日詩稿,尚未寄來。 六一 溧陽彭賁園先生,因餘有《詩話》之選,寄其友京江許乃揚介山詩來。因錄其《見燕》云:「是向南飛向北飛,津亭楊柳已斜暉。此行倘過秦橋岸,只恐春歸我未歸。」《冬日閒步》云:「一路看山出里門,殘冬天氣比春溫。隔籬犬吠生疏客,始悟吟詩過別村。」又,九十三歲沈培齡文螻《燕山寺》句云:「夕陽人散郵亭冷,夜月僧歸石徑孤。」《石屋山》云:「紫電已飛爐焰熄,青山常在霸圖休。」俱清妙可存也。 六二 門下士孫蓮水秀才,自山左歸,為餘言學使阮蕓台閣學:風雅絕俗,愛士憐才。渠深感栽培之恩。並誦其《小滄浪雅集詩》云:「北渚離塵鞅,明湖浸翠微。濠梁宜客性,山水願人歸。樂趣莊兼惠,吟情孟與韋。孤亭複虛榭,徙倚意無違。」《萊陽試院曉寒》云:「渤獬陽和猶未回,曉聞昕鼓發輕雷。山風入院旆初動,潮氣滿城關未開。昨夜清樽思北海,何人博議似東萊此時頗讓江南客,官閣春深落古梅。」餘為欽遲不已,惜乎未窺全豹。近複持衡兩浙,吾鄉多士,得一宗工,當何如擰慶耶 六三 秋帆尚書家,一門能詩,自太夫人以下,閨閣俱工吟詠。餘已摘所著,梓入《詩話》中。茲又得張恭人絢霄、號霞城者{踏青詞》云:「平原芳草乍芊眠,巷陌人家例禁煙。一陣風來聞笑語,綠楊樓外有秋千。」又,《剪秋羅》詩云:「半晌無言倚竹扉,繞叢蛺蝶故飛飛。秋來也有風如剪,裁出香雲作舞衣。」尚書長女智珠、號蓮汀者{踏青詞》云:「綠窗今日下簾鉤,女伴相邀結勝游。一樣春光分冷暖,桃花含笑柳含愁。」又,《送春詩》云:「韶光九十太匆匆,芳徑香殘蝶影空。一縷游絲無著處,也隨飛絮過牆東。」藻思芊綿,皆不愧大家風範。其他佳句甚多,因《詩話》不能多載,別刻入諸女弟子集中。但老人未接風裁,而遽蹈好為人師之戒,或未免為掃眉才子所笑耶霞城以子鄂珠貴,誥封恭人,曲阜衍聖公口口,其婿也。智珠善寫生,花卉新艷。閒居,與張恭人撰《三唐詩鈔》數十卷,嫁松江陳孝泳通政家。 六四 王孔翔秀才自都中歸,有添香女史馬翠燕者,托其帶寄手札一函,詩詞三種。不料三千里外,閨閣中猶燕隨園一瓣香,尤足感也。來札云,「添香家本維揚,寄居京國。性耽文史,獲事才人。雖三五年華,未工染翰,而四千鄉路,時切依雲。蓋以女子盡識韓康,黃金宜鑄賈島,每恨不獲撰杖捧履,列弟子班也。郎主小山,寧海查聲山之裔。掃眉窗下,許捧盤匝,問字燈前,得窺點畫。猶恨小倉山遠,大雅堂高,執業有心,望塵無分。謹藉雙魚之便,用申積歲之忱。附以塗鴉,敢求點鐵先生樂育為懷,當不揮諸門牆之外。謹呈舊作《鵲橋仙·七夕》詞云;『銀灣斜挂,金波徐展,天上人間今夕。黃姑渚畔路迢迢,何處問支機消息錦屏紅燭,玉窗羅襪,剩喜鵲橋不隔。青鸞休促紫雲車,且良夜倍相憐惜。」 六五 夫婦能詩,古今佳話。近今如張舸齋之與鮑茵香,尤其傑出者也。久載《詩話》中矣。今冬到京口,茵香出其母陳夫人逸仙詩,方知為海門居士皋之妻,詩才英妙。奩具旁一日無筆硯,便索然不樂。《南歸》云:「一載團囤客帝京,兒孫薦酒笑相傾。春風紫陌芳塵軟,秋日金門步輦輕。綬帶薄沾新雨露,自注:京中綬帶花極茂。郵簽重疊舊歸程。朝朝盼斷南來雁,白髮何堪遠別情」《北河舟中》云:「故國京華兩路賒,人從雲水泊天涯。閒尋歸夢篷窗底,小艇撐來叫賣花。」「乍晴乍雨杏花天,帆帶斜陽柳帶煙。正是客心惆悵處,晚風檣尾燕翩翩。」《中秋憶姑》云:「丹鳳城邊轉畫輪,炷香遙祝北堂春。故鄉一樣今宵月,應對清光憶遠人。」夫人抱此才,宜其子女俱以詩鳴。現任部郎雅堂居士,其長子也。夫人長女之蘭、季女之芬,俱耽吟詠。今錄之蘭《落葉》云:「金飆何意太無情,處處園林似落英。疏柳飄殘溝水急,按:下缺。」 六六 鎮江都統成警齋先生策見訪隨園,適余在揚州,未得一見。及餘到京口,小住女弟子駱佩香家:先生晨夕過從,束惰之使無日不往還。將其見贈諸詩,已刻入{同人集》矣。猶記其佳句詠《風箏》云:「遇雨不妨收掌握,乘風仍可至雲端。」《即景》云:「深院飛花隨碧水,畫簾微雨近黃昏。」《遠望》云:「紅杏花嬌堪駐馬,綠楊絲細不遮樓。」《偶成》云;「醇醪飲久翻羨淡,荼蓼嘗多轉覺甘。」俱新妙可喜。
《補遺卷九》 一 班史稱河間獻王云:「夫惟大雅,卓爾不群。」蓋盛稱賢王之難得也。本朝文運昌明,天潢之裔,皆說《禮》敦《詩》。前已載瑤華主人、檀樽世子詩矣。今又接到豫親王世子思元主人詩文四冊,殷殷請益。其好學虛懷之意,尤可敬也。錄其從軍行》云:「拔劍請長纓,從軍古北平。黃雲迷野戍,白雪淡荒城。旗卷龍蛇影,弓爭霹靂聲。燕然勒銘者,投筆本書生。」《詠桂》云:「月里亭亭花發時,天香不散任風吹。繁條細蕊無心折,欲折還須第一枝。」其他佳句,如《觀瀑》云;「氣噴青嶂雨,涼瀉碧天秋。」《秋思》云:「啼蟄欲和相思韻,兒女偏憐薄命花。」草能蠲忿人宜佩,花到將殘蝶競扶。」錄見贈一章,入《同人集》中,以志光寵。記《答謝瑤華主人》七律,有二句云:「宗子久欽龍風質,仙才多出帝王家。」可以移贈。 二 又記瑤華主人《賦得「寒梅著花未」》一律云:「把手問鄉關,來時臘雪間。凍枝猶倔強,老鐵可彎環。數點先胎玉,千重對面山。只應顏色好,無那鬢毛斑。此興誰堪寄,何時夢得閒南樓明月共,東閣綺筵攀。霜菊根難萎,煙蒲綠早刪。憑君勤懇意,消息慰孤鷳。」末自跋云:「此那東甫祭酒課士題也。友人盧藥林請賦之,因見諸人賦此題者,不過一首梅花詩而已。如{隨園詩話》中所謂『相題行事』者,竟無一人。因書此以質之倉山居士。」大道無形,惟在心心相印耳,詩豈易言哉 三 檀樽主人又有《游香界寺》詩云:「暮天微雨歇,松子落深岩。石磴千峰逼,危橋夕照銜。秋聲驚客夢,涼意上吟衫。空際妙香發,天花自不凡。」《黑蝶》云:「譜翻別派寫滕王,蟬翼輕翱墮馬妝。栩栩漆園才入夢,果然身到黑甜鄉。」佳句如《秋柳》云;「夕照村墟殘萬縷,東風樓閣憶三眠。」《寄人》云:「燕台十月清霜冷,江上三春細雨多。」俱能獨寫性靈,迥非凡響。 四 近日金陵多少年英俊之士,年逾弱冠,而落筆清妙者,有五人焉:一嚴小秋文俊,《偶成》云:「無緣飄泊少人知,寓目園林任所之。有節竹能經雪壓,無根萍總受風欺。好花易惹游人夢,衰柳難留宿鳥枝。獨步蒼苔添逸興,月明樓上聽吟詩。」又;「好山當戶青於畫,修竹盈窗綠上書。」青山含月隱深樹,紅葉隨風飛半天。」一金桐軒德榮,《春煙》云:「細草如茵卷翠簾,林陰深處裊輕煙。遠山一角人難畫,新柳千行晝欲眠。花氣小窗風定後,鶯聲兩岸雨餘天。劇憐薄暮長江外,罨靄全迷渡口船。」古寺迷離望不真,晴煙漠漠罩江村。漫山樹色濃無影,隔浦嵐光淡有痕。嫩綠池塘風蕩漾,晚花庭院月黃昏。碧紗剩有熏爐伴,繚繞餘香尚滿軒。」又;「秋生桐葉怯,涼到葛衣知。」一莊穆堂元燮,《閨情》云;「錦幕低隨小院門,闌幹深處月黃昏。醉褰翠袖拈花影,笑把銀燈照酒痕。好夢醒時雲鬢亂,濃香熏罷繡衾溫。更闌玉臂還同看,可有蛇醫舊印存」又:「月階坐久驚花夢,病頰秋深褪粉光。」裹山雲似絮,遠牧馬如羊。」一司馬頤菁高,《閨情》云:「雲情璦譴畫樓西,呼婢熏香翠袖低。不識檀郎千里外,可曾聽見子規啼」《訪白秋水不值》云:「秋風吹我到君家,秋色猶存野菊花。料得高人行未遠,案頭杯有帶煙茶。」又:「酒醉一枕上,船過幾渡頭。」一王西林汝翰,《再宿隨園》云:「昔年身宿蕊珠宮,此日重披立雪風。山鳥多情如識我,騷壇有主合依公。花栽潘令開應早,琴對師襄鼓易工。一幾烏皮書萬卷,分明此景舊時同。」《舟行有見》云:「霧鬢煙鬟水上頭,蘭橈斜倚蓼花洲。眼波欲逐川流去,眉翠如含風色愁。細雨擬教檣燕寄,閒情敢望氏珠投分飛八字帆何駛,還想前途一並舟。」又,《春寒》云:「人間富貴來多晚,天上陽和轉亦難。」山翠濕沾帽,水風涼上衣。」獨笑對花語,卷簾迎明月。」此五人者,離隨園不過二三里。老人不負住秀才村,故錄之,亦以勖其再進也。 五 黃蛟門《重到張香岩家》云:「不到華堂廿載餘,重來還認舊樓居。牆間半漬兒時墨,架上猶存校過書。滿院枇杷陰不改,侵階萱草茂於初。木公金母多情甚,音問頻頻說久疏。」此詩情文雙至,家亦近隨園。 六 和餘《八十自壽》詩者多矣,餘最愛程望川宗落押「愁」字韻云:「百事早為他日計,一生常看別人愁。」和「朝」字韻云:「八千里外常扶杖,五十年來不上朝。」將「杖朝」二字拆開一用,便成妙諦。 七 吾鄉方伯張松園朝縉先生,受知於福敬齋公相、畢秋帆制府,而氣局恢宏,架架大才,亦與兩賢相似。口不談詩,而興到偶作,迥不猶人。《清明後一日和旭亭韻遲隨園不至》云:「天亦多情惜好春,故將春仲閏三旬。花當極盛難評色,水到長流不染塵。偶泛煙波搖畫舫,每因詩酒盼才人。嫦娥忽掩今宵月,鬢影釵光看未真。」方伯九姬,最愛者春芳葉氏,年將四旬,而風貌嫣然,似服仙家苟草者。以扇索詩,餘即席贈云:「一朵仙雲出畫堂,劉楨平視訝神光。牡丹開到三春暮,終是群花隊里王。」八人者皆不悅,而夫人讀而喜之。適余向方伯借車,夫人以肩輿相借,因再續云:「偶向公孫借後車,竟逢王母賜花輿。坐來似欲乘風去,想見天衣重六銖。」 八 溧陽王雲谷,與餘同寓蘇州銅局,代主人楊仁山款待甚殷,誦其《詠秋月》云:「八月西風夜氣寒,桂花香冷露初灣。中庭地白三更後,獨鶴與人相對看。」可謂清絕,不食人間煙火。 九 蘇州陳竹士秀才與餘同游四明,一路吟詠甚多。見贈云:「神仙從古戀煙霞,一首詩成萬口誇。到處探奇逢地主,避人祝壽走天涯。生來不飲偏知酒,先生不飲,而嚴於評酒。老去忘情尚愛花。路走二千年八十,山游不遍不歸家。」《詠蠶》云:「蠶娘辛苦說天晴,聽唱羅敷《陌上行》。蓬底綠雲吹不斷,採桑風送剪刀聲。」《湖莊》云:「曉寒臨水重,春夢近花多。」《錢塘江阻風》云;「水能驅岸走,風不放潮歸。」皆妙。 一O 己未座主留松裔諱保先生,於諸門生中待餘最厚。乾隆七年,今上有保薦陽城馬周之旨,公欲薦餘,疏已定矣。餘以親老家貧,苦辭而出。今公去世已久,幸從趙碌亭先生處得公事略,為之立傳。又採錄其{游天台國清寺》云:「風定幡空月滿廊,悄然鈴鐸梵音長。依依歸鳥尋巢語,淡淡閒花帶露香。籟靜境隨雲共化,心空聲與色俱忘。周圍緩步饒幽趣,微妙還須叩法王。」《西湖斷橋殘雪》云:「湖旁積雪景堪描,點綴春寒屬斷橋。絕似錢塘蘇小小,殘妝剩粉不曾消。」 一一 今年二月,餘小住真州,京江女弟子駱佩香遲餘不至,寄詩云:「柳外江波綠潑醅,高樓延倚首頻回。心憐春雨花朝過,目盼先生桂楫來。新作羹湯儲夕膳,舊眠吟榻掃塵埃。真州底事勾留久不到寒閨舉酒杯。」 一二 香亭弟家居八年,有終老林泉之意。今歲因家事浩繁,治生無策,複作出山之云。恐余尼其行也,不以相告,引見後,方知之。離別之際,黯然神傷:蓋餘年八十,弟亦六十有六矣。別後,寄詩{留別》云:「不忍留行不送行,去留無計共傷情。明知衰朽深憐弟,怕以窮愁更累兄。未歷風波先破膽,欲言離別強吞聲。癡心五載乃尋約,還想重來事耦耕。」嶺嶠分襟昔已傷,此行雙鬢更蒼涼。人當垂老何堪別花到殘枝那得香。誓及來生情可想,會期他日夢偏長。殷勤苦囑雙眶淚,不許臨歧灑一行。」 一三 乙卯二月,在揚州見巡漕謝香泉先生,乃程魚門所拔士也,倜儻不凡。《游泰山》五古數章,直追韓、杜,以篇長不能備載,僅錄其《飛瀑崖》云;「石罅中峰劈,飛濠曳練來。自天張水樂,平地起風雷。題詠此間遍,幽複眾妙該。封巒經七二,御帳望中開。」又,{跨虹橋南,見唐陶山勒石絕句,欣然如見故人,時唐宰荊溪詩以寄之》云:「失喜陶山入望來,丹崖赤字獨徘徊。吟情正憶鳴琴暇,罨畫溪頭日幾回。」陶山名仲冕。余讀之,方知楚南有此詩人,方以不得一見為恨。不料十月間,陶山宰吳江,忽以書至,雲愛而不見,今秋以重價購餘《全集》。方知天涯又得此知己也。以詩賜觀。《掃墓》云:「夢裏瞢騰色笑微,九原長恨隔春暉。羊腸細路通樵徑,馬鬣新阡隱石圍。霧滿藤蘿侵屐濕,草枯蚱蜢傍衣飛。可憐身上拈殘線,游子而今尚未歸。」餘尤愛其五言十字云:「雲開如讓月,風定為留花。」 一四 陶山有二友:一何君煥,一胡君大觀,皆有詩來。何《春望》云:「池館依稀小謝家,每憑朱檻玩春華。巢分院語東西燕,雨過枝添向背花。田樹短籬皆種芋,人歸村塢半收茶。漁童小結甲零網,溪畔衝風一笠斜。」《偶興》云:「風愛約萍行別澗,花如扶檻睡春陰。」胡《客中》云:「鄉心秋雨集,旅況夜燈知。」《登城樓》云;「江浮鴨綠晴方好,山帶螺青雨後來。」二人詩皆可入畫。 一五 曹星湖龍樹,江西孝廉,宰如皋,政尚寬和,邑多瑞應。乾隆癸丑春,有白烏集署,星湖詩云:「曙色遙分小院東,才棲畫戟又簾櫳。哺成巢子頭先白,銜盡桃花口未紅。可到瑤池曾浴羽還疑雛鶴學迎風。生成一種幽閒性,莫怪豐標太不同。」未幾,邑中麥有一莖二穗至八穗及連理者,又賦詩云:「四野農歌作美談,薦隨春韭賽隨蠶。攣生也與人同孕,並種渾如玉出藍。鐮趁日中陰瑣碎,糊喧樹外畝東南。何當寫入丹青裏,共慶民間帝澤覃」一時紳士和者乾餘首。 星湖又有《崇川夜舟》云:「西風吹送一帆斜,樹杪危蹲幾個鴉。兩岸沙灘明似晝,又添霜月與蘆花。」《游棲霞》云:「晴日樹中疑雨至,隔江風裏有雲來。」真乃天機清妙。 六 揚州方立堂孝廉之父繩樓居士,有《盲詩》一首云:「情至不能已,氤氳化作詩。屈原初放日,蔡女未歸時。得句鬼神泣,苦吟天地知。此中難索解,解者即吾師。」數言恰有神悟。又,《與王晴江進士集平山堂》云:「每逢登眺感遺蹤,頓覺塵心似酒濃。不信但聽亭子上,迷人樓打醒人鐘。」末首云:「江左風流聚一壇,無名終恐是方幹。」先生困於巾褐,二句殊可傷也。又,《贈朱草衣》云:「才高雙眼白,吟苦一肩高。」第二句,酷肖詩人窮相。 一七 餘在觀音門阻風,偕小秋訪林鐵簫,晚與諸詩人小集六松山莊。棲碧僧有句云;「樹密聚啼鳥,庵荒住懶僧。」天上若無難走路,世間那個不成仙「有情山鳥啼深樹,無事閒僧掃落花。」董容庵有句云:「鏖尾盡聽前輩語,春風先上酒人顏。」劉壽軒有句云:「蓬門久盼高軒過,蠟屐偏偕好雨來。」棲碧僧夢人出對句云:「月出波微動。」僧答曰:「風生樹漸鳴。」 —八 京江左蘭城嘗云:「凡作詩文者,寧可如野馬,不可如疲驢。凡為士大夫者,寧可在官場有山林氣,不可在山林有官場氣。」有味哉其言! 一九 昆圃外孫訪戚於吳江之梨里鎮,有聞其自隨園來者,一時欣欣相告,爭投以詩,屬其帶歸,採入《詩話》。佳句如邱筆峰《野泛》云:「棹驚歸浦鴨,犬吠過橋僧。」沈雲巢《楊花》云:「夜月不知來去影,征衫偏點別離人。」屠荻莊《醒庵分韻》云:「老衲一龕依古佛,斜陽半壁戀詩人。」汝階玉《即事》云:「寒憶衣裘春日典,貧愁薪米閏年添。」 二0 處州山水清佳,而樸野已甚。餘壬寅春游雁宕山,過縉雲縣,見縣官訟堂養豬,為之一笑。伊小尹太守到任後,寄詩來云;「彈丸十邑宰官分,四野誰歌挾纊溫山地畸零休論頃,人家三五便成村。清秋露冷猿啼樹,黑夜風號虎到門。利用厚生當務急,就中俗吏恐難論。」又:「四面青山秋意早,一城紅葉市聲稀。」皆酷是處州光景。 二一 族弟舒亭知守大同,寄詩冊屬餘為序。餘家有阿連,而竟不知,殊自愧也!錄其《施竹田丈招同泛湖訪恆上人》云;「破曉重湖一望收,段家橋畔系扁舟。山寒無處不宜酒,木落有時還帶秋。煙景落誰佳句裏好風吹我上方游。慈云佛火殊清絕,始信花宮勝十洲。」《閒吟》云:「倦枕餘閒午夢長,蕭蕭梧葉下虛廊。六時且喜得常靜,一雨便成如許涼。花鳥心情閒甲子,湖山風月好家鄉。征程千里懷人處,回首旗亭又夕陽。」又,《游圓通寺》云;「路回依樹曲,屋小抱山幽。」又,《同嚴歷亭、江硯香送李寧圃從江寧移守松江,宴隨園聽孫嘯壑彈琴》云:「六朝風景記當時,伯氏樽開酒敢辭珂馬聲嘶芳草渡,江雲影入綠波池。喜無俗客開三徑,別有清風向七絲。即此仙源欣共到,芳亭倚遍夕陽遲。」其清妙不減樊榭。 二二 青衣鄭德基,久選其詩入《詩話》矣。今秋從邳州歸,又送詩來。再錄其《濠梁題壁》云:「粉壁題詩半有無,好花看遍又非初。十年再到重游路,似理兒時舊日書。」《呈袁椒園先生》云:「奔走天涯歲又闌,孤飛聊借一枝安。琴除自賞知音少,衣代人裁合體難。」吳江唐陶山明府席上,出青衣吳振邦、錢聖達兩人九月同游石湖登上方山詩,吳云:「短棹雙飛漾白蕷,平湖秋淡勝於春。嶺懸一線雲邊路,客倚殘霞畫裏身。石洞黃花留夕照,佛樓清磬送游人。重尋舊日題詩處,蘚壁模糊認不真。」錢云:「策杖登山最上頭,一湖帆影去來舟。蘆花點白明如雪,楓葉烘丹畫出秋。落帽西風傳塔語,如鉤新月挂鐘樓。招邀共舉茱萸會,攜得雙螯酒一甌。」又有「紅蓼灘邊一釣人」,七字可繪作小照。餘謂詩有因貴而傳者,有因賤而傳者,如此等詩,出於士大夫之手,而不出於奴星;則餘反不採錄矣。 昔曹子桓以金幣購孔融文章,韓昌黎以光芒誇李、杜:皆追慕古人,非生同時者也。四川李太史雨村先生,名調元,與餘路隔七千里,素無一面,而蒙其抄得隨園詩,愛入骨髓。時方督學廣東,遂代刻五卷,以教多士。生前知己,古未有也。二十年來,餘雖風聞其說,終不敢信。今秋,先生寄信來,與所刻《隨園詩》、《童山集》。其最擅場者,以七古為第一。噬觀錢塘潮》云:「八月十五錢塘潮,吳儂拍手相呼招。士女雜坐列城下,人聲反比潮聲高。江頭日上潮未起,漁子孥舟泊沙觜。笳鼓乍鳴人競看,一齊東向滄溟指。忽聞江上聲如雷,迢迢一線海門開。萬馬奔騰自天下,群龍踣跳隨波來。潮頭十丈飛霜霰,水氣橫空撲人面。天為破碎城為搖,百萬貔貅初罷戰。迨遇不聞市聲死,群兒誇強弄潮水。小舸顛簸似浮萍,一時出沒煙波里。我是人海中一粟,睹此目眩身局促。明朝風靜渡錢塘,猶恐再遇靈胥纛。」即此一首,可想見先生之才豪力猛矣。又《登峨嵋》有句云:「但見雲堆平地上,始知身在半天中。」方知非有才者不能憐才。 二四 和希齋大司空,為致齋公相之弟,征苗功大,皇上加封伯爵。而公位愈尊,心愈下,寄書黃小松司馬云:「袁簡齋聖世奇才,久思立雪。客中攜《小倉山集》一部,朝夕捧誦,虔等梵經,如親儀範」,云云。又寄隨園札云:「我輩當如生龍活虎,變化不測。宋儒之為道拘,猶士大夫之為位拘也。讀先生之文,知先生之為人。以故願為弟子之心,拳拳不釋。」嗚呼!此丙辰五月間公親筆也。不料至八月,而公竟薨於軍中。餘感知己恩深,傷心一慟。除賦詩哭公外,訪求公詩,僅得《西招雜詠》十餘首,錄其{中秋德慶道中云:「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答瑤圃中丞問客況》云:「遙想歸旌繞亂山,山容新沐簇煙鬟。行人雲際須眉露,恍駕鸞驂拾翠還。」山雲初起電光斜,山雨吹來風力加。一霎小樓雲雨過,最高峰上落梅花。』《西招四時吟》云:「莫訝春來後,寒容似轉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略存桃李意,塞上也爭妍。」「山陽四五月,嫩綠傍溪生。草長剛盈寸,花稀不識名。開窗紈扇廢,挾纊佇羅輕。樹有濃陰處,都翻弦索聲。藏中婦女,無論貴賤,多於樹陰連臂踏歌。」《春夜》云;「銀釭閃閃漏迢迢,風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驚夢酒初消。頻年客況春尤甚,一片鄉心鬢易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 二五 趙子昂云:「詩用虛字便不佳。」余按曹盂德亦有此論。不知歌必曼其聲裁韻多,舞不長其袖則態少:此《三百篇》中所以多「兮」字也。然唐人恰有詩曰:「險覓天難問,狂搜海亦枯。不同文易賦,為著也之乎。」則又虛字不可多用之明証矣。 二六 余曾詠《夏姬》云:「國色當年出楚宮,自餐苟草泣東風。誰知殺過三夫後,竟與巫臣共始終。」後見宋孫爽《孟子》「伯夷目不視惡色」《疏》引「史記》云:「晉殺巫臣而娶夏姬。」遂刪此詩。後考{史記》,並無此語。再按晁公武《讀書志》言:孫爽《疏》兼取陸善經之說,如云:「於莫執中,教人不可執中也。」此解尤奇,而今本無之。蓋此《疏》乃邵武士人偽作,見《朱子語錄》。 二七 漢平、勃安劉之功,起兵誅諸呂,不誅審食其。唐五王起兵複唐室,不誅諸武,而徒誅豎於無能為之二張,宜其留後患也。餘幼時嘗作詩曰:「我為五王謀,興唐欲滅周。全家誅產、祿,遠謫闢陽侯。」同學徐鑒元笑曰:「君愛其貌似蓮花耶」 二八 陳季常作龜軒。東坡詩云;「人言君畏事,欲作龜頭縮。」非譏其懼內也。坡《別季常》云:「家有紅頰兒,能唱綠頭鴨。」是季常有妾矣。又曰:「開門弄添丁,啼笑雜呱泣。」是季常有子矣。 二九 餘出門歸,必錄人佳句,以壯行色。嘉慶初元,小住揚州,得許祥齡《過筱園》云:「樓當曲處疑無地,竹到疏時始見天。」孫光甲《紅葉》云:「偷來花樣山全改,費盡秋心樹不知。」汪蘭圃《夜坐》云:「半夜月明烏鵲噪,一天風急斗星搖。」程贊寧《金山》云:「不知風浪連天湧,只覺樓台盡日浮。」《江塔》云:「曉風斷渡鈴先語,落日中流影漸斜。」鄭奇樹《遣興》云:「花落有人常閉閣,風來無客自開門。」林遠峰《登大觀台》云:「遙看萬戶炊煙起,一個人家一朵雲。」嚴翰鴻《舟行》云:「船頭水響知風順,林際鐘來識寺深。」顧雲亭《大江遇風》云:「不信山頭還有岸,但看人面總無魂。」亦有七字甚佳者,如汪硯香之「開到桃花雨便多」、張紫珍之「雲壓炊煙勢不高」,皆佳。 三O 石門孝女聞璞以無兄弟,故不嫁,訓蒙養母,有齊嬰兒之風。《春暮》云:「桃花落盡柳花飛,啼鴆聲中綠又肥。愁絕新來雙燕子,簾前相對說春歸。」錢塘徐紫珊詩未刻而人死矣。有人記其{過亡姬墓》詩云:「傷心人出武林城,隴上松間鳥雀聲。地下想來無日月,人間愁殺是清明。一杯冷酒梨花謝,二月春寒細草生按:原作「共」,據民國本改。。老淚無多收拾起,赤山橋畔聽彈箏。」《贈謀吉地卜葬者》云:「踏遍千山與萬山,尋龍不見又空還。算來此去無多路,只在靈台方寸間。」 三二 餘在揚州,年家子方維璋、楊兆品兩郎舅,各以詩來,皆翩翩少年。方《踏春詞》云;「一層層燦赤城霞,亞字闌幹曲曲遮。行過長堤忽回首,碧桃深處阿誰家」《虹橋修楔》云:「名園此日小勾留,蕩漾春風意未休。風雨不來波不起,採蘭人上木蘭舟。」楊《詠美人梳頭》云;「低頭才理發鬈鬈,待月臨風獨倚欄。偶墮鬢邊花點點,隔宵抹麗不曾幹。」絲絲委地怕沾塵,忙握牙梳半欠身。如鑒發光如玉指,未成雲鬢也憐人。」蘭膏潤後綠油油,蜿若游龍繞指柔。分付小鬟合雙鏡,要從三面看梳頭。」伶人天然官,色藝俱佳,而天性跳蕩,如野馬在御,躁躞不能自止。餘贈云:「何必當筵舞鬢斜,但呼小字便妍華。萬般物是天然好,野卉終勝剪彩花。」我欲憐卿先自憐,春蠶老去枉纏綿。摩挲便了三生願,與汝同超色界天。」 三四 古無別號,所稱「五柳先生」、「江湖散人」者,高人逸士,偶然有之,非若今之市儈村童,皆有別號也。作俑自史衛王家紈挎子弟,閒居無俚,創為「雲麓十洲」之號,此後,好事者從風而靡。前朝黃東發、本朝姜西溟兩先生辨之詳矣。近日士大夫凡遇歌場舞席,有所題贈,必諱姓名而書別號,尤可嗤也!伶人陳蘭芳求題小照,餘書名以贈云:「可是當年陳子高風姿絕勝董嬌嬈。自將玉貌丹青寫,鏡裏芙蓉色不凋。」叔子何如銅雀妓古人諧語最分明。老夫自有千秋在,不向花前諱姓名。」 三五 以詩受業隨園者,方外緇流,青衣紅粉,無所不備。人嫌太濫。余笑曰:「於不讀《尚書大傳》乎東郭於思問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醫門多疾,大匠之門多曲木,有教無類,其斯之謂歟」近又有伶人邱四、計五亦來受業。王夢樓見贈云:「佛法門牆真廣大,傳經直到鄭櫻桃。」布衣黃允修客死秦中,臨危,囑其家人云:「必葬我於隨園之側。」自題一聯云:「生執一經為弟子,死營孤塚傍先生。」 三六 青浦邵明經西樵圮,餘甲子分房之薦卷也。後三十年,《過隨園》云:「白首再投前薦主,絳帷寧拒老門生」余讀而感焉,問其年登八十,家有園林,在朱家角。餘甲寅到松江,順道訪之,擬師生再作盤桓,而西樵歿矣I所鐫出游山居詩甚多,僅記其《病足》一聯云:「跬步疑分域,同居悵各天。」《梧巢》云:「高樹送聲疑雨至,虛窗弄影怯燈孤。」 三七 山陰王梅卿女子,能詩,精音律。自伊父被議歿後,煢煢無依。餘慮名門之女,竟至流落,故認為繼女,而教陳竹士秀才聘為繼室。合巹後,子固、叔姬雙雙歸寧。梅卿獻詩,情詞悱側。並云:「俟干阿奶百年之後,願持三年之服。」餘感其天良,為之淚下。詩曰:「等閒扶上碧雲端,得遂依依膝下歡。風力盡催花絮墮,日光能破雪冰寒。回生法試慈悲大,入骨恩深報答難。願化銜環雙喜鵲,為爺百歲報平安。」梅卿有詩稿百餘首,餘選其尤佳者,交梓人刊入《閨秀集》中。竹士兩娶才女,先纖纖,後梅卿,亦奇1梅卿初名雅三。 三八 雅三父名謀文,字達溪,為交河令,《獄中寄女》詩云:「尋常小別已牽愁,況我年衰作楚囚。勸飲花前何日再課詩燈下此生休。舟傾宦海真如夢,柝攪離魂又到秋。料得閨中垂發女,也應北望淚雙流。」此詩梅卿記之,而誦與余聽者也。 三九 兩雄相悅,如變風變雅,史書罕見。餘在粵東,有少艾袁師晉,見劉霞裳而悅之,誓同衾枕;忽為事阻,兩人涕泗漣如。餘賦詩詠之。不料事隔十載,偕嚴小秋秀才游廣陵,遇計五官者,風貌儒雅,亦慕嚴不已;竟得交歡盡意焉。為嚴郎貧故,轉有所贈。餘書扇贈云:「計然越國有精苗,生小能吹子晉簫。哺啜可觀花欲笑,芳蘭竟體筆難描。洛神正挾陳思至,嚴助剛為宛若招。自是人天歡喜事,老夫無分也魂消。」臨別,彼此灑淚。小秋作{離別難》詞云;「花落鳥啼日暮,悲流水西東。悔從前意摯情濃。問東君仙境許依通,為底事玉洞桃花,才開三夕,偏遇東風最堪憐,任有游絲十丈,留不住飛紅。春去也,五更鐘。隔雲煙、十二巫峰。恨春波一色搖綠,曲江頭明日挂孤篷。偏逢著杜宇啼時,將離花放,人去帷空。斷腸處,灑盡相思紅淚,明月二分中。」 四O按:本卷以下十餘條原缺,據乾隆本補。 前人《吊張江陵相公》云:「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張船山太史題其曾祖遂寧相國祠堂云:「功名立後田園盡,恩怨消時俎豆公。」餘哭西林相公云:「邊疆功過青天在,將相榮華碧水沉。」三詩意境,不謀而合。 四一 揚州巨商汪令聞,餘姻戚也。己卯、庚辰間,餘及見其盛時,招致四方名士徐友竹、方南塘、曹學賓諸公,有琴歌酒賦之歡,然其徽言佳句,竟不傳也。今三十餘年矣,餘過揚州,其孫號源波者,以詩來見。有句云,「高峰匿景晝如晦,野草作花秋似春。」又云:「特地篷窗高卷起,不辭風露為看山。」皆清峭可愛。問其近況,久不名一錢矣。籲!家產盡而後詩人生,異哉! 四二 李松云太守修莫愁湖,游者題詠甚多。有姑蘇名士朱滋年題三首云:「亭台好占水雲涯,水上雕窗透碧紗。愛煞梁間雙燕子,棲來猶恐是盧家。」傳神妙筆等分香,霧鬢雲鬟淺淡妝。道是洛神生劫後,題詩合寫十三行。」玉勒金鞍幾輩過,看詩人比看潮多。爭呼十五雙鬟女,教唱隨園《水調歌》。」蓋牆上見餘詩而作也。 四三 乾隆乙卯,秋闈榜發。主試劉雲房、錢雲岩兩先生入山見訪。余告之曰:「今科第二名孫原湘,餘之詩弟子也。渠癸卯落第時,室人席佩蘭以詩慰之,有『人間試官不敢收,讓與李、杜為弟子』之句。今孫郎出二公門下,唐錢、劉與李、杜並稱,伊婦之詩,竟成讖耶」二公大喜。餘將此語札致佩蘭。渠覆書云:「讀先生札,夫婦笑吃吃不休,因蘭《賀外》詩,與老人心心相印也。」其詩載《女弟子集》中。 四四 餘憎人自稱別號,前已論之詳矣。偶翻《楊升庵集》,有《譏別號》詩,云:「曾子名參字未傳,如今別號轉紛然。子規本是能言鳥,恰又教人喚杜鵑。」 四五 聖祖南巡,偶覓《樂府解題》一書,出乾金,竟不可得。後見郭茂倩解樂府云:」槁砧』者,砍也。『山上山』者,出也。『大刀頭』,擐也。『破鏡飛上天』,半月也。言夫在何處,『山上複有山』,已出門也。『何當大刀頭』,還期不過半月。蓋隱語也。」余按:漢景帝時,夏侯寬為樂府令。武帝乃立樂府採詩。鄭樵云:「樂府有因聲而造歌者,有因歌而造聲者,亦有聲有歌者,無聲無歌者。崔豹以義說名,吳兢以事解目,其失傳一也。」 四六 丁酉二月,陳竹士秀才寓吳城碧風坊某氏。一夕,夢有女子傍窗外立,泣且歌曰:「昨夜春風帶雨來,綠紗窗下長莓苔。傷心生怕堂前燕,日日雙飛傍硯台,」東風幾度語流鶯,落盡庭花鳥亦驚。最是夜闌人靜後,隔窗悄聽讀書聲。」及曉,告知主人。主人泫然曰:「此亡女所作。」 四七 餘過觀音門,有《題燕子磯》詩,不知何人之作,雖刻畫「燕子」二字,有傷大方,然其苦心難沒。詩云:「滿岸蒹葭伴侶稀,金陵化石影依依。潮回似欲銜泥去,浪急還疑貼水飛。絕似謝安高第在,還猜杜甫片帆歸。磯邊莫怪春風冷,歲歲蒼苔換羽衣。」又:「山峻喜添龍虎勢,台空懶傍鳳凰飛。」 四八 香亭在南安舟中書《所見》云:「沿灘魚網列西東,十網扳來九網空,能狎風波無耐性,也難江上作漁翁。」又:「每到急流爭捷處,大船讓與小船先。」俱詩外有詩。 四九 乙卯春,餘偕陳竹士游四明,渠《路上》詩云:「風外潺潺識壩來,百夫纜曳客船回。波心一擲如飛弩,怒把春江水劃開。」 五0 梅卿與竹士別後寄餘詩云:「一春邗上侍清游,賞盡名花掃盡愁。明月招人騎白鶴,輕風先我別紅樓。」無端小病孤清興,寄父原約送至蘇州,以病不果。獨唱驪歌上釣舟。擬遣夢魂隨膝下,奈他潮水不西流。金陵在江之東。」 五一 王符《潛夫論》曰:「脂蠟所以明燈,太多則晦,書史所以供筆,用滯則煩。」近今崇尚考據,吟詩犯此病者尤多。趙雲松觀察嘲之云:「莫道工師善聚材,也須結構費心裁。如何絕艷芙蓉粉,亂抹無鹽臉上來」 五二 詩空談格調,不主性情,楊誠齋道是「鈍根人所為」。近又有每動筆專摹古樣者。不知鑄錢有範,而人之求之者,買錢不買範也。遺腹子祭墓,備極三牲五鼎,而終不知乃翁之聲音笑貌在何所,豈不可笑! 五三 六朝人稱詩之多而能工者沈約也;少而能工者謝眺也。余讀二人之詩,愛謝而不愛沈。佛書性理,俱疊床架屋,至數十萬言,不若《論語》、《大學》數章之有味。記某有句云:「聞香知夢醒,見性覺經煩。」 五四 初,相士胡文炳決我六十三而生子,七十六而考終。六十三果生阿遲,心以為神,故臨期自作生挽詩索和。不料過期不驗,乃又作《告存》詩以解嘲。奇麗川中丞撫蘇州,鐫白玉印見贈,一曰「倉山叟」,一曰「乾隆壬子第一歲老人」。其見愛甚篤,而落想尤奇。 五五 餘四妹嫁揚州汪氏,以娩難亡。妹夫楷亭為梓《繡餘吟稿》。丙辰春,見女士程友鶴雲著《綠窗遺稿》,有磽岩老人序云;「其詩不在家楷亭室人之下。」余讀之憮然。《詠蝴蝶》云:「東風為剪五銖衣,覓葉尋香伴亦稀。未必鄰家春獨好,如何偏欲過牆飛」《冬夜》云;「簾垂小閣夜生寒,睡鴨香消漏已殘。獨有梅花心耐冷,一枝和月上闌幹。」斷句如:「柳飛三徑雪,花落一庭煙。」一灣流水下孤鶩,幾點遠峰橫落霞。」俱佳。 五六 乾隆丙辰,餘覓館京師,蒙徵士蘧云墀先生,薦與河南張太守諱學林者司書記事,聘定矣,以路遠不果行。乃書扇贈云:「十年獨坐早知名,又見星軺奉使旌。入謁過蒙追夙好,先生任粵西,與家叔有舊。攀車無那動離情。寒花偶有難開色,德水長流不斷聲。此日漁陽禾正好,期公一笑比河清。」今又嘉慶丙辰矣,在揚州遇其孫口口,出前扇見示。詩雖不佳,而音塵若夢,乃錄而存之。 五七 鄭夾潦詆昌黎《琴操》數篇為《兔園冊子》,語似太妄,然《羨裏操》一篇,文王稱紂為「天王聖明」。餘心亦不以為然,與《大雅》諸篇不合,不如古樂府之《琴操》曰:「殷道涸涸,浸濁煩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其詞質而文。要知大聖人必不反其詞以取媚而沽名。餘《文集》中辨之也詳。 五八 劉賓客詩云:「集中惟覺祭文多。」余按:劉公本傳,七十七而薨,宜其祭文之多也。今餘年又過之,而平生樂道人之善;凡王侯、公卿及交厚者,不忍其湮沒,《文集》中碑志、墓銘、哀詞之類,不止二三百首。在當日諸公必不料餘為後死之人,而餘亦不料天為諸公身後事,而使我後死也。嗚呼! 五九 余雅不喜詩壇、吟社之說,大概起於前明末年鴟張門戶之惡習。李、杜、韓,蘇,壇築何處社結何方惟劉文房有句云:「遙聞詩將會河南。」以詩稱「將」,似為壇坫先聲。 六O 布衣劉南廬死四十年矣,墓在通州。林鐵簫來,誦其佳句云;「溪冷鹿馱紅葉雨,門閒犬有白雲心。」又曰;「茶烹雨裏煙俱濕,笑向風前齒亦涼。」鐵簫誦畢別去,不十日而病死於觀音門僧寺中。餘為葬於瑤坊門外,題石碣云「清故詩人林鐵簫之墓」。猶記其《龍江關》云:「一帶寒山入暮煙,風帆沙鳥尚依然。回思歲月如流水,再過江頭十五年。」 六一 「貌將花自許,人與影相憐。」又:「欲語先為笑,將歸又轉身。」此種綺語,非六朝人不能。唐人李建勛《毆妓》詩云c「當時心已悔,徹夜手猶香。」只此十字,勝羅虯之《比紅》百首遠矣! 六二 趙雲松觀察渡江見訪,曰:「一幅蒲帆兩草鞋,借名送考到秦淮。老夫別有西來意,半為棲霞半簡齋。」余請其小飲,以詩辭云:「靈山五百阿羅漢,一個觀音請客難。」 六三 《瀟湘錄》:「高宗患頭風,宮人穿地置藥爐,有金色蝦蟆跳出,頭戴『武』字。」此杜詩所云「王母顧之笑」是也,以為刺楊妃者,誤。 六四 余詠宋子京有句云:「人不風流空富貴,兩行紅燭狀元家。」家香亭襲之,贈張船山雲;「天因著作生才子,人不風流枉少年。」似青出於藍。余詠桂林山云:「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某太史襲之,作《高黎貢山歌》云:「巨靈開荒劃世界,奇峰驅出中原外。走入窮邊絕徼中,掀天負地逞雄怪。」似青出於藍而不如藍。 六五 潤筆之說,始於陳皇后以黃金丐相如作{長門賦》。而《北史》所載:高穎笑鄭譯草上柱國制詞曰「筆幹」是也。宋湯思退草劉婉仙制詞,高宗賜金數萬。君之於臣,尚且如此,則劉叉所攫者,何足算哉王安石制誥,以所得潤筆錢制中書省,欲表廉也。後祖無擇代其職,盡取為公費。安石大怒,乃文致其罪而竄之。第古人以有韻者謂之文,無韻者謂之筆,見《文心雕龍》。故謝元善為詩,任隨工於筆,稱「任筆沈詩」。又,劉孝綽「三筆六詩」。皆見《南史》。 六六 嘗讀《古詩紀》,而嘆六朝之末,詩教大衰:凡吟詠者,皆用古樂府舊題,而語意又全不相合。甚至二陸之仿{三百篇》,傅長虞之《孝經詩》、《論語詩》、《周易、周官詩》,編抄經句,毫無意味。其他《飲馬長城窟》,而並無一字及「馬」,《秋胡行》,而反稱堯、舜:尤可笑也!至於「妃呼希」、「伴阿那」,則本來有音無樂矣。初唐陳子昂起而掃空之。杜少陵、白香山創為新樂府,以自寫性情。此三唐之詩之所以盛也。 六七 駱佩香孀居後,詠《月》云:「不是嫦娥甘獨處,有誰領袖廣寒宮」餘喜其自命不凡,大為少婦守寡者生色。
《補遺卷一O》 一 六朝詩有足法者。寫景則《詠雨》云:「細落疑含霧,斜飛為帶風。」《詠月》云:「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雨住便生熱,雲晴時作峰。」言情則:「莫嫌春繭薄,猶有萬重絲。」若不信儂來,請看霜上跡。摘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又:「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複君所知。」人壽百年能幾何後來新婦變為婆。」 二 左思之才,高於潘岳,謝眺之才,爽於靈運。何也以其超雋能新故也。齊高祖云:「三日不讀謝眺詩,便覺口臭。」宜李青蓮之一生低首也。 三 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於心而不釋。孔子所云「興、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若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因取閒時所錄古人言情佳句,如吳按:民國本作「哭」。某云:「平生不得意,泉路複何如」《贈友》云:「乍見還疑夢,相悲各問年。」《寄遠》云:「路長難計日,書遠每題年。無複生還想,還思未別前。」七盲如;「相見或因中夜夢,寄來都是隔年書。」重來未定知何日,欲別殷勤更上樓。」「涼月不知人散盡,殷勤還下畫簾來。」餞雖難忍臨期淚,詩尚能傳別後情。」三尺焦桐七條線,子期、師曠兩沉沉。」最怕酒闌天欲曉,知君前路宿何村」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垂老相逢漸難別,大家期限各無多。」若比九原泉路隔,只多含淚一封書。」 四 或《瘞旅客》云:「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無情之情,轉覺深遠。 五 近時孫廷揚送客之楚》云:「落日蒼苔正晚鐘,送君聊複坐從容。亦知少駐終成別,畢竟權留勝再逢。黃葉亭空聽絡緯,白蕷江冷夢芙蓉。倘經回雁峰頭過,珍重平安信一封。」此詩亦複情深。 六 詩不能作甘盲,便作辣語、荒唐語,亦複可愛。國初閻某有句云:「殺我安知非賞鑒,因人決不是英雄。」《詠漢高》云:「能通關內風雲氣,不諱山東酒色名。」英雄本不羞貧賤,歌舞何曾損帝王」可以謂之辣矣!或《贈道士》云:「煉成雲母堪炊飯,收得雷公當吏兵。」或《自述》云:「我向大羅看世界,世界不過手掌大。當時只為上升忙,不及提向瀛洲賣。」可以謂之荒唐矣! 七 宋人絕句有補採者,如:「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中扶過平康里,十里珠簾半上鉤。」「一百二十四門生,春風初長羽毛成。衰翁漸老兒孫小,他日知誰略有情。」「暮鼓晨鐘自擊撞,關門欹枕有殘缸。白灰撥盡通紅火,臥聽蕭蕭雪打窗。」沙軟波清山路微,手持筇杖著深衣。白鷗不信忘機久,見我猶穿岸柳飛。」塚上為亭鬼莫嗔,塚頭人是塚中人。憑欄莫問興亡事,除卻虛空總是塵。」天一峰前是我家,滿床書籍舊生涯。春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閒把羅衣泣鳳凰,先朝曾教舞衣裳。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出苑牆。」 八 每見今人知集中詩缺某體,故晚年必補作此體,以補其數:往往吃力而不討好。不知唐人:五言工,不必再工七言也;古體工,不必再工近體也;是以得情性之真,而成一家之盛。試觀李、杜、韓、蘇全集,便見大概。 九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只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志云:「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複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八句是禪家上乘。陳後山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 一O 胡書巢太守官罷,兩次捐複,家資搜括已盡,第三次再捐。余寄宋人《詠被虜女子》詩云;「到底不知顏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胡卒不聽以行,未及補官而卒。餘為刻其《碧腴齋詩集》,而葬之於金陵瑤坊門外。有童子作《討蚊檄》云:「成群結隊,渾家流賊之形,鼓翅高吟,滿眼時文之鬼。」蓋憎其師之督責時文故也。語雖惡,恰有風趣。 一二 余曾兩題漂母祠,後有所感,又作一首,云:「莫說英雄解報恩,也須早貴似王孫。倘教漂母身先死,誰輦千金到九原」 一三 吾鄉厲太鴻與沈歸愚,同在浙江志館,而詩派不合。餘道:厲公七古氣弱,非其所長,然近體清妙,至今為浙派者,誰能及之如:「身披絮帽寒猶薄,才上籃輿趣便生。」壓枝梅子多難數,過雨楊花貼地飛。」白日如年娛我老,綠陰似水送春歸。」《入都會試途中除夕》云:「荒村已是裁春帖,茅店還聞索酒錢。」「燭為留人遲見跋,雞防失旦故爭先。」皆絕調也。 一四 唐人最重五律,所以劉長卿有「長城」之號。近日吳門何豈匏錦專工此體。《聽鐵師彈琴》云:「抱琴來幾年,孤寺夕陽天。往往輟殘課,泠冷調古弦。未秋先落葉,無壑忽鳴泉。自覺疏慵甚,來聽輸鶴先。」通首一氣呵成,殊難得也。其他佳句如:「衣著舊棉重,窗糊新紙明。」呈詩多越座,避酒或憑欄。」皆是作詩,不是描詩。 一五 田實發進士詠《曉鐘》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亦妙。 一六 揚州陳又群實孫{秋閨月》云:「欲眠初卷幔,月已到床前。因怯衾稠冷,依然不敢眠。」又,《遣興》云;「遠山明向斜陽後,春睡濃於細雨時。」甘肅吳承禧有句云:「收心強學人端坐,改字頻忘墨倒磨。」又曰:「卻笑山居人懶甚,落花不掃待風來。」 一七 乙卯春,餘在揚州。巡漕謝香泉侍御移尊寓所,有夢樓侍講、香岩秀才、歌者計賦琴。門下士劉熙即席云:「謝公清興軼雲霄,賓館移尊慰寂寥。地足騁懷寧厭小,客仍是王不須招。無邊煙景剛三月,蓋世才人聚一宵。定有德星占太史,千秋高會續紅橋。」「一枝玉樹冠群芳,入座題襟興倍長。從古佳人是男子,見《東漢書,。於今問字有歌郎。計郎學詩於隨園。酒傾長夜真如海,燈照名花別有光。細數平生游宴處,幾回似此最難忘」 一八 離隨園數武,地名小桃源,有東岳道院羽士徐景仙直青,頗愛吟詠。《溪上》云:「野塘深柳夕陽斜,斷岸無人噪晚鴉。風滿綠荷香不定,蜻蜓飛上水藻花。」《漫興》云:「藥爐丹鼎伴閒身,山似屏遮樹作鄰。自得桃源為地主,不成仙也勝凡人。」他如:「鶴聲帶月啼蕭寺,樹裏開山對蔣山。」皆佳。 一九 枚少時雖受知於傅文忠公,而與福敬齋公相從未侔面。前年,蒙其在西藏軍中通書問訊,見懷四詩,情文雙美。今年五月,在楚征苗薨逝。枚不禁泣下,賦二詩哭之。後見外孫陸昆圃代作四章,更覺莊重,遂加潤色,遠寄京師,而自己所撰,又不忍割舍,故留於《詩話》中。云:「銅柱勛名萬口傳,騎鯨人去未華顛。馬援力疾猶臨陣,祖逖英年早著鞭。底事三軍剛洗甲,忽教一柱不擎天聖恩加到難加處,王爵追封到九泉。」塞外高吟詩四章,遠教驛使寄袁羊。未曾識面成知己,才得通書便斷腸。萬里魂歸憑馬革,九重親到奠椒漿。誰知朝野銜哀外,別有閒鷗泣數行」 二O 王荊公行新法,自知民怨沸騰,乃詠《雪》云:「勢大直疑埋地盡,功成才見放春回。村農不識仁民意,只望青天萬里開。」祖無擇笑曰:「待到開時,民成溝中瘠矣!」荊公初召用度支判官,不就,修起居注,不就。齎冊吏拜而求之,乃逃於廁。授知制誥,方起。故有人見其《雪》詩而刺之,云:「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又,詠《泉》云:「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餘少時讀《荊公傳》云:「寡識不知《周禮》偽,好諛忘卻仲尼尊。」 二— 弟香亭詩才清婉,而近日從澳門寄詩來,殊雄健,信乎江山之助,不可少也!《渡海》云:「萬頃碧琉璃,雙瞳忽淨洗。內洋水色碧如翡翠,至大洋則黑。數點山浮空,四面天垂水。騰身登巨航,漸入重洋里。雨細風不生,水搖浪自起。變態出須臾,奇光閃黃紫。濺沫潑頭上,埋舟入井底。尾低頭倏昂,左仄右複欹。人若釜內魚,身作箕中米。惴惴忍顛危,頻頻問遐邇。出險試凝眸,得岸已在彼。拂拭濕衣裾,檢點舊行李。回首一長籲,已渡海來矣。」《越嶺至深澳》云:「海風大於天,海山橫截浪。山裹風輪中,人行山頂上。風欲拔山飛,山怒與風抗。業已路斷絕,強就天依傍。頭仰方懼壓,踵旋頓迷向。細徑曲沿邊,側身與石讓。心共懸旌搖,輿作紙鳶放。崎嶇萬千盤,變幻頃刻狀。恥為楊朱泣,強學王尊壯。五體及百骸,安放難穩當。官途竟至此,嗒然神氣喪。」又,《憶隨園》云:「十年杖履暢追尋,花裏彈棋月下吟。過去何曾嫌日永,別來倏已及春深。畫非共賞難娛目,詩未經看不放心。萬里漫言歸路遠,夢魂常到舊山林。」 二二 余嘗有句云:「水常易涸終緣淺,山到成名畢竟高。」偶閱《詞科掌錄》載:沈歸愚詠《北固山》云:「鐵甕日沉殘角起,海門月暗夜潮收。」《渡江》云:「帆轉猶龍衝岸出,水聲疑雨挾舟飛。」嚴遂成《曲谷》云;「雕盤大漠寒無影,冰裂長河夜有聲。」《太行山》云:「孕生碧獸形何怪,壓住黃河氣不驕。」二人四詩,皆氣體沉雄,畢竟名下無虛。 二三 燕以均年雖老,而詩極風趣。近詠《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 二四 人但知滿口公卿者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者為尤俗,必也。素其位而行,不忮不求,無適無莫,其斯謂之君子乎{唐闕史》載;中書舍人路群之高淡,給事中盧宏正之富貴,雪中相過,所服不同,所言不同,而兩意相忘,相好特甚。時人兩美之。余嘗與亞相莊滋圃赴尹文端公小飲,賦七古,有句云:「赤也端章點也狂,夫子難禁莞爾笑。」 二五 宋人詩云;「梧桐直不甘凋謝,數葉迎風尚有聲。」又云;「曾經玉貌君王寵,還擬人看似昔時。」此四句,皆為失時者言,恰有餘味。 二六 餘少年時,最怕早起。國初人有句云:「從來甘寢處,最是欲明天。」凡種松者,初往上長,到五六十年後,便不銳上,而枝葉平鋪。六朝人有句云:「泉高下溜急,松古上枝平。」每見雀鬥,必一齊下地。李鐵君有句云;「斗禽雙墜地,交蔓各升籬。」游天台,夜聞雨,自覺敗興,不料早起,而路已乾,可游。查他山有句云:「夢裏似曾聽雨過,曉來仍不礙山行。」方知物理人情,無有不被古人說過者。 二七 代人悼亡,最難落筆。然古人有亡於禮者之禮,則自有亡於情者之情。吳蘭雪《過竹士瘦吟樓哭纖纖夫人》云:「片紙吹來已斷腸,青青潘鬢乍成霜。今生文字因緣重,此去人天離別長。三島舊游雲慘綠,一樓殘夢月昏黃。羅衣單薄仙風冷,鶴背先愁怯晚涼。」書奩藥裹亂成堆,日日題箋傍鏡台。一代紅妝歸間氣,九閨彩筆杖仙才。生前手草教親定,病裏心花更怒開。聞說前宵猶強坐,挑燈為和一詩來。」文採誰傳絳幔經,寄生小鳳乍梳翎。夫人繼沈散花女史女風珍為女。床前詩卷拋猶滿,畫裏眉峰慘不青。蝴蝶飄來秋影瘦,水仙夢到夜涼醒。旁人只賞流傳句,不管酸心不要聽。」 二八 金陵燕子磯有永濟寺,往來士大夫,往往阻風小泊,輒有題句。國朝相國張文端英、鄂文端爾泰,墨跡淋漓,尚存僧舍。老僧默默,曾刻一集,竟被火焚。餘二十七歲游此寺,今八十一矣。今春又為風阻,遣家人抄存。尹少宰會一云:「芙蓉幾朵領花宮,鐘磐聲高遞遠風。一嶺白雲歸老納,半潭秋水住漁翁。香林鳥語天機活,古塔龍吟地勢雄。為問攢眉陶處士,可能大醉與禪通」收纜停舟燕子磯,穿雲拾級叩僧扉。遠公卓錫閒隨鶴,惠海蓬頭自補衣。欲向三乘窺妙相,卻因一語悟真機。此間早識黃梅熟,何必風幡問是非」張宗伯廷璐云:「一徑秋陰蹋蘚苔,翠蘿深處寺門開。懸岩石色窗中出,繞閣江聲樹杪來。露有禪房容徙倚,尚留先澤重徘徊。流光五十餘年事,又到蒲公舊講台。康熙壬戌,先公有《贈蒲公和尚,詩。」李炯云:「偶因江水阻,散步過林巔。霧隱三台洞,雲生一線天。倚松驚戲鼠,坐石盥流泉。惟愛鐘山色,朝朝作紫煙。」又:「山開榆力健,橋仄柳身支。」亦佳。 二九 金纖纖女子詩才既佳,而神解尤超。或問曰;「當今詩人,推兩大家,袁、蔣並稱,何以袁詩遠至海外,近至閨門,俱喜讀之,而能讀蔣詩者寥寥」纖纖曰:「樂有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皆正聲也。然人多愛聽金,石、絲、竹,而不甚喜聽匏,土、革,木。於試操此意,以讀兩家之詩,則任、沈之是非,即邢、魏之優劣矣。」人以為知言。纖纖又語其郎君竹士云:「聖人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余讀袁公詩,取《左傳》三字以蔽之曰:『必以情。』古人云:情長壽亦長。其信然耶」 三O 禮親王世子汲修主人能詩念舊,近致書王夢樓太史,以故人賈虞龍孝廉詩,屬其轉寄隨園,刻入《詩話》,因夢樓與賈君本系舊交故也。其詩尤工七古,篇長不能備錄,錄其《夢樓齋中夜話》云;「黃葉愁風雨,青衫感歲華。年來貧到骨,久住即成家。奇數真三黜,吟情尚八叉。多君車笠意,深夜笑言嘩。」《別內》云;「莫訝頻斟金叵羅,匆匆馬首欲如何已遲婚嫁歡情少,為歷飢寒絮語多。聊向左家供杖屨,休疑王粲滯關河。他時譜就《房中》曲,留得金徽好和歌。」又句云:「夜月故人千里夢,他鄉詩思一天秋。」 方大章秀才詩,初學明七子,後受業門下,幡然改轍,專主性靈,可謂一變至道。近命其門人王鼎來謁,詩頗清新。《過陳山人崖居》云:「為有殭佟癖,誅茅古洞根。山泉飛過屋,崖石巧為門。灶冷青苔長,雲屯白晝昏。我來相揖罷,唏發淡忘言。」《過野寺》云:「片片閒雲傍水限,方知香界少塵埃。路於紅樹叢中出,門向青山缺處開。老衲偶然行藥去,游人都為聽泉來。偶留鴻爪題新句,一掃空廊壁上苔。」又句云:「詩思因春長,歸心在臘先。」行盡深山方見寺,參完古佛未逢僧。」俱佳。 三二 餘過同里與從子湘湄、笛生談詩,其二子皆髫也,倚膝而聽,若領解者。餘問,「能詩否」其長者陶姓,呈其《詠秋海棠》云:「初過涼雨拓窗紗,綠葉淒淒映晚霞。秋夜月明如水好,上階先照海棠花。」其弟陶容《舟行》云;「遠望青山似白雲,忽聞岸上有人聲。夜深那有人來到卻見扳罾一盞燈。」 三三 阮蕓台學士提學浙中,嘗制團扇一柄,自寫折枝於上,命多士詠之。錢塘諸生陳文傑賦《團扇詞》一篇,末句云:「歌得《合歡詞一曲,想教留贈合歡人。」學士大加稱賞,批其旁云:「不知誰是合歡人。」即以團扇贈之。 三四 餘過吳江梨里,愛其風俗醇美;家無司閽,以路無乞丐也,夜戶不閉,以鄰無盜賊也,行者不乘車,不著屐,以左右皆長廊也。士大夫互結婚姻,絲蘿不斷。家制小舟,蕩搖自便,有古桃源風。詩人徐山民邀餘住其家三日,率其妻吳珊珊女士,雙拜為師。二人詩,天機清妙,已分刻《同人集》及《女弟子集》中矣。又見山民《寄內書》云:「心隨書至,何嫌十里之遙,船載人歸,當在一更以後。」想見其唱隨風致,有劉綱夫婦之思。隨放棹吳江,訪唐陶山明府。同行者陳秋史、徐懶雲、陳竹士、侄笛生。行至八坼,大風阻舟,四人聯句云:「荒荒月色逼人寒,頭壓低篷擁被看。一夜北風吹作雪,天教於此臥袁安。」如吼風聲浪欲奔,篷窗人語聽昏昏。東船西舫相依住,一夜真成水上村。」笛生《調山民》云:「妝樓上有女門生,應怨先生太不情。已過一更程十里,奪人夫婿一齊行。」懶云《調竹士》云;「留人今夕且團囤,明日分飛雁影單。君欲尋梅問消息,我能替竹報平安。」時懶云先欲辭歸,竹士托寄內子梅卿書,故有此詩。時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 三五 吳江多閨秀。徐秀芳,彩霞,山民堂姊也,俱歸李氏,以姊妹為妯娌,唱酬無虛日,惜皆早卒。山民僅記秀芳《重九》云;「滿簾秋色正重陽,懶去登高倚繡床。舊日愁懷盡拋卻,近時詩思已全荒。庭梧葉落寒初動,籬菊花開晚更香。一卷殘書聊自遣,消閒此外別無方。」彩霞《讀秀芳姊遺稿》云:「一卷叢殘稿,蹉跎錄未成。開緘雙落淚,看殺不分明。」又,陳素芳《春雨次韻》云;「到地初融絮點殘,灑空兼潤鵲聲幹。暗添芳草迷香徑,盡洗新花出藥闌。簾閣夜吟窮百箭,池塘幽夢失三竿。遙山斷浦皆生色,未怕春衫有薄寒。」{新綠》云:「煙景乍驚梅實七,風情多學柳眠三。」素芳,即吳江茂才李會恩之聘室,未嫁而卒。又,潘掌珍字湘蘋,《寒食對雪》云;「今年寒食雪連綿,偏遇佳辰三月天。應是司霜憐好景,故將美玉種春田。難分飛絮盈階白,只覺殘花點地鮮。卻笑城南游玩客,春衫空典買舟錢。」《哭豐兒》云:「苦雨淒風暑氣微,忍寒扶病啟窗扉。偶然想到亡兒話,掩淚回身換袷衣。兒病中常囑母當保重。」 三六 又有朱文虎字荔生者,慣作無題詩。《閨情》云:「融字闌幹白石街,自挑花虱拔金釵。新晴微覺莓苔滑,獨自閨房換繡鞋。」好風連夜小桃開,雌蝶雄蜂次第來。採得盆中紅豆子,嬌憨捉臂要人猜。」又有句云:「蘆隨小港綠三里,雲漏斜陽紅半天。」 三七 又有朱爾澄字春池者,《冬夜客舍》云:「客舍燈殘淡月斜,夜深岑寂感年華。故園手植梅千樹,每到花開不在家。」《過孫明府潢寓齋》云:「攜屐盤盤松徑回,疏鐘遠渡寺門開。茶煙透處棋聲落,傲吏閒時冷客來。山擁翠鬟羅卷軸,湖浮明鏡倒樓台。眼前便覺紅塵隔,竹下談詩坐石苔。」 三八 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如成容若青衣某有詩云:「一杯一杯又一杯,主人醉倒玉山頹。主人大醉卷簾起,招入青山把客陪。」又,蘆墟縫人吳鯤有詩云:「小雨陰陰點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 三九 無錫楊某妻薛氏,有色,嘗以詩答夫之從弟,夫疑之,訟於府。太守巴公焚其詩,不以奸科,而許其離異。婦有予尚幼,乃托為子之詞,呈府求複合,太守許之。楊有族某利其財,勿許婦歸,轉訟於金匱縣尹邵無恙。邵置筆札於庭,命婦賦詩見志。成絕句云:「人間無路事茫茫,欲訴哀衷已斷腸。一曲琵琶千古恨,願郎留妾妾歸郎。」尹大喜,追償器用,許其複合,而令族弟他徙,以絕後侮。判云:「因母子而夫婦重諧,不過體太守全倫之意,遠兄弟而男女有別,亦以絕小人漁色之心。」有周生者,詠其事云:「忍使文君怨白頭蘼蕪許為故夫留。使君身是圓通佛,消盡人間棄婦愁。」葛洪何處返仙鳧,曾為憐才護薛姝。從此雙魚仍比目,銜珠應傍賀家湖。」 四O 滿洲王公耐溪敬作江寧固山府,好賢禮士。金陵詩人蔡芷衫、曹淡泉、餘秋農諸人,俱從之游。詩才清妙,雅有唐音。今春,袖其稿來。《秦淮泛舟》云:「青鬟雅小發垂髫,戲倚雕欄學語嬌。最是系人幽興處,絳紗窗裏篆煙飄。」《贈詩會諸友》云:「錦繡篇成妙入神,西園清夜絕微塵。歸遲莫慮無燈月,自有文光照見人。」 四一 吳江嚴蕊珠女子,年才十八,而聰明絕世,典環簪為束惰,受業門下。餘問:「曾讀倉山詩否」曰:「不讀不來受業也。他人詩,或有句無篇,或有篇無句。惟先生能兼之。尤愛先生駢體文字。」因朗背《於忠肅廟碑》乾餘言。餘問:「此中典故頗多,汝能知所出處乎」曰:「能知十之四五。」隨即引據某書某史,歷歷如指掌。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因又歷指數聯為証。餘為駭然。因思虞仲翔云:「得一知己,死可無恨。」餘女弟子雖二十餘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蕊珠扶其母夫人出見,年六十二歲矣。白髮飄蕭,呼餘為伯父。餘愕然。夫人曰:「伯父抱我懷中,賜果,而忘記乎」詢之,乃李玉洲先生之女孫,餘嘗住其家故也。記抱時夫人才四歲耳。方知人果壽長,便有呼彭祖為小兒之意。滿座為之囅然。 四二 餘二十七歲,權知溧水。離任時,吏民泣送,有以萬民衣披我身者,金字輝煌,皆合郡人姓名也。車中感成一律云;「任延才學種甘棠,不料民情如許長。一路壺漿擎父老,萬家兒女繡衣裳。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更喜雙親同出境,白頭含笑說兒強。」此詩,《全集》忘載,故載之《補遺》及《詩話》中, 四三 聖祖不飲酒,最惡吃煙。南巡,駐蹕德州,傳旨戒煙。蔣陳錫《往水恭記》云;「碧碗水漿瀲灩開,肆筵先已戒深杯。瑤池宴罷雲屏敞,不許人間煙火來。」 四四 嘲嗜煙者,董竹枝云;「不惜千金買姣童,口含煙奉主人翁。看他呼吸關情甚,步步相隨雲霧中。」又,《嘲女子吃煙者》云:「寶奩數得買花錢,象管雕鍍估十千。近日高唐增妾夢,為雲為雨複為煙。」 四五 德清蔡石公先生會試,有妓愛而狎之,蔡賦{羅江怨》詞以謝云:「功名念,風月情,兩般事,日營營,幾番攪擾心難定。待要倚翠偎紅,舍不得黃卷青燈,玉堂金馬人欽敬。欲待要附風攀龍,舍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帳裏恩情重。怎能兩事兼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後竟中康熙九年狀元。其詞正而不腐,故錄之。 四六 古無自刻文集者,惟五代和凝以其文鏤板行世,人多譏之。至今庸夫淺士,多有集行世,殊為可嗤。然素無一面,而為之代刻其詩文以行世者,古未有也。近日滿洲趙碌亭氟德侍御,絕無交往,而為我鐫《自壽詩》十四首,自以隸、楷二體書之,備極精工,與李調元太史同有嗜痂之癖。二人者,吾沒齒不能忘也。至於書之改卷為頁,則始於唐,見《萬物原始》。不可不知。 四七 周青原侍郎未第時,夢為九天玄女召去,命題公主小像。周有警句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玄女愛其奇麗,為周治心疾而醒。 四八 秦松齡太史詠《鶴》云:「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世祖賞其有身份,即遷學士。 四九 餘摘近人五言可愛之句,如費榆村之「水清魚可數,樹禿鳥來稀」,「苔新初過雨,石古欲生云。」岑振祖《過丹陽》云:「鄉心隨落雁,帆影過奔牛。」可稱巧對。 五O 榆村又有句云:「讀書不知味,不如束高閣。蠹魚爾何如終日會糟粕。」此四句,可為今之崇尚考據者,下一神針。 五一 餘年逾八十,偶病河魚之疾。醫者連用大黃,人人搖手,餘斗膽服之,公然無恙。又病中無事,好吟自家《詩集》。嚴歷亭司馬寄詩相嘲云:「醫學都憑放膽為,將軍專斷敵方摧。休論功業文章事,病也無人學得來。」自家詩稿自長吟,元氣淋漓病敢侵從此雞林論價值,少須十倍紫團參。」追算當年求挽日,重生今始七齡人。不禁惹我疑心起,逃學兒童病不真。」 五二 豫親王扈蹕灤河,佳句已梓入前卷中矣。其時蒲快亭孝廉從行,得詩十章。茲錄其《過青石梁》云:「梁亙長虹起,危峰駕六鰲。不知牛、斗近,但覺馬蹄高。嵐翠沾衣袂,岩花拂佩刀。白雲渾似海,南望首頻搔。」《廣仁嶺》云:「飛磴盤雲上,青天豹尾懸。五丁開不到,雙峽斷何年亭倚高霞出,山圍大漠圓。灤陽看咫尺,瑞靄落吟邊。」 五三 嚴小秋丁巳二月十九夜,夢訪隨園。過小桃源,天暗路滑,滿地葛藤,非平日所行之路。不數武,見二碑,苔蘚斑然,字不可識。時半鉤殘月,樹叢中隱約有茅屋數間,一燈如豆。急趨就之,隔窗聞一女郎吟曰:「默坐不知寒,但覺春衫薄。偶起放簾鉤,梅梢纖月落。」又一女郎吟曰:「瘦骨禁寒恨漏長,勾人腸斷月茫茫。傷心怕聽旁人說,依舊春風到海棠。」方欲就窗窺之,忽聞犬吠驚覺。此殆女鬼而能詩者耶 五四 小秋妹婿張卓堂士淮,弱冠,以瘵疾亡。彌留時,執小秋手曰:「子能代理吾詩稿,擇數句刻入隨園先生{詩話》中,吾雖死猶生也。」餘憐其志而哀其命,選其《春雨》云:「雨聲淋瀝響空庭,釀就輕寒洗盡春。一夜聽來眠不得,那禁愁煞惜花人。」《病中》云:「病真空蓄三年艾,夢醒忙溫一卷書。」夜深還累妻煎藥,僕懶翻勞客請醫。」小秋哭之云:「心高徒隕命,身死不忘名。」小秋妹佩秋潤蘭亦能詩,贈小秋雲;「梅能傲雪香能永,楓不經霜色不紅。」哭夫云:「身在眾中嫌贅物,心期地下伴亡人。」果不一年,亦以疾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