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隨園詩話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隨園詩話 Author: Mei Yuan Release date: June 1, 2016 [eBook #52206]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Ruei-An Li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隨園詩話 *** Produced by Ruei-An Lin Title: Sui yuan shi hua (隨園詩話) Author: (Yuan Mei) 枚 袁 《卷一》 一 古英雄未遇時,都無大志,非止鄧禹希文學、馬武望督郵也。晉文公有妻有馬,不肯去齊。光武貧時,與李通訟逋租於嚴尤。尤奇而目之。光武歸謂李通曰:「嚴公寧目君耶」窺其意,以得嚴君一盼為榮。韓蘄王為小卒時,相士言其日後封王。韓大怒,以為侮己,奮拳毆之。都是一般見解。鄂西林相公《辛丑元日》云:「攬鏡人將老,開門草未生。」《詠懷》云:「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皆作郎中時詩也。玩其詞,若不料此後之出將入相者。及其為七省經略,《在金中丞席上》云:「問心都是酬恩客,屈指誰為濟世才」《登甲秀樓》絕句云:「炊煙卓午散輕絲,十萬人家飯熟時。問訊何年招濟火,斜陽滿樹武鄉祠。」居然以武侯自命,皆與未得志時氣象迥異。張桐城相公則自翰林至作首相,詩皆一格。最清妙者:「柳陰春水曲,花外暮山多。」「葉底花開人不見,一雙蝴蝶已先知。」「臨水種花知有意,一枝化作兩枝看。」《扈蹕》云:「誰憐七十龍鐘叟,騎馬踏冰星滿天」《和皇上〈風箏》》云:「九霄日近增華色,四野風多仗寶繩。」押「繩」字韻,寄托遙深。 二 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餘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況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格豈有一定哉許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詩在骨不在格也。 三 前明門戶之習,不止朝廷也,於詩亦然。當其盛時,高、楊、張、徐,各自成家,毫無門戶。一傳而為七子;再傳而為鐘、譚,為公安;又再傳而為虞山:率皆攻排詆呵,自樹一幟,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處,各有乖謬處;總要平心靜氣,存其是而去其非。試思七子、鐘、譚,若無當日之盛名,則虞山選《列朝詩》時,方將搜索於荒村寂寞之鄉,得半句片言以傳其人矣。敵必當王,射先中馬:皆好名者之累也! 四 於耐圃相公,構蔬香閣,種菜數畦,題一聯云:「今日正宜知此味;當年曾自咬其根。」鄂西林相公,亦有菜圃對聯云:「此味易知,但須綠野秋來種;對他有愧,只恐蒼生面色多。」兩人都用真西山語;而胸襟氣象,卻迥不侔。 五 落第詩,唐人極多。本朝程魚門云:「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陳梅岑云:「得原有命他休問,壯不如人後可知。」家香亭云:「共說文章原有價,若論僥幸豈無人」又云:「愁看僮僕淒涼色,怕讀親朋慰藉書。」王菊莊云:「親朋共悵登程日,鄉里先傳下第名。」皆可與唐人頡頏。然讀姚武功云:「須鑿燕然山上石,《登科記》里是閒名。則爽然若失矣。讀唐青臣云:「不第遠歸來,妻子色不喜。黃犬恰有情,當門臥搖尾。」則吃吃笑不休矣!其他如:「不辭更寫公卿卷,恰是難修骨肉書。」「失意雅不愜,見花如見仇。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滿頭。」「枉坐公車行萬里,譬如閒看華山來。」「鄉連南渡思菰米,淚滴東風避杏花。」俱妙。 六 餘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吾所適。一韻中有千百字,憑吾所選,尚有用定後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既約束,則不得不湊拍;既湊拍,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餘亦曰:忘韻,詩之適也。 七 常州趙仁叔,有一聯云:「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仁叔一生,只傳此二句。某《擬古》云:「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舟載人別離,月照人離別。」其人一生,所傳亦只此四句。金聖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廟》一絕云:「眾響漸已寂,蟲於佛面飛。半窗關夜雨,四壁挂僧衣。」殊清絕。孔東堂演《桃花扇》曲本,有詩集若干,佳句云:「船衝宿鷺排檣起,燈引秋蚊入帳飛。」其他首未能稱是。 八 嵩亭上人《題活埋庵》云:「誰把庵名號『活埋』令人千古費疑猜。我今豈是輕生者只為從前死過來。」周道士鶴雛,有句云:「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兩詩於禪理俱有所得。 九 乾隆丙辰,餘二十一歲,起居叔父於廣西。撫軍金震方先生一見,有國士之目,特疏薦博學宏詞:首敘年齒,再誇文學,並云:「臣朝夕觀其為人,性情恬淡,舉止安詳。國家應運生才,必為大成之器。」一時司道爭來探問。公每見屬吏,談公事外,必及餘之某詩某句,津津道之,並及其容止動作。餘在屏後聞之竊喜。探公見客,必隨而竊聽焉。呈七排一首,有句云:「萬里闕前修薦表,百官座上嘆文章。」蓋實事也。公有詩集數卷,歿後無從編輯;僅記其《答幕友祝壽》云:「浮生虛逐黃雲度,高士群歌《白雪》來。」《題八桂堂》云:「盡日天香生畫戟,有時鶴舞到匡床。」想見撫粵九年,政簡刑清光景。 一O 己未朝,考題是《賦得「因風想玉珂」》。餘欲刻畫「想」字,有句云:「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諸總裁以為語涉不莊,將置之孫山。大司寇尹公,與諸公力爭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應制體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習也。倘進呈時,上有駁問,我當獨奏。」群議始息。餘之得與館選,受尹公知,從此始。未幾,上命公教習庶吉士。餘獻詩云:「琴爨已成焦尾斷,風高重轉落花紅。」 一一 尹文端公總督江南,年才三十,人呼「小尹」。海寧詩人楊守知,字次也,康熙庚辰進士。以道員詿誤,候補南河,年七十矣。尹知為老名士,所以獎慰之者甚厚。楊喜,自指其鬢嘆曰:「蒙公盛意,惜守知老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公應聲曰:「不然!君獨不聞,『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乎」楊駭然,出語人曰:「不渭小尹少年科甲,竟能吐屬風流。」 一二 尹文端公好和韻,尤好疊韻。每與人角勝,多多益善。庚辰十月,為勾當公事,與嘉興錢香樹尚書相遇蘇州,和詩至十餘次。一時材官慊從,為送兩家詩,至於馬疲人倦。尚書還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於吳江。尚書覆札云:「歲事匆匆,實不能再和矣!願公遍告同人,說香樹老子,戰敗於吳江道上。何如」適枚過蘇,見此札,遂獻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無衰色,詩律吳江有敗兵。」公喜。從此又與枚疊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須用美人兵」、「莫向床頭笑曳兵」之句,蓋探枚方娶妾故也。其好諧謔如此。己卯八月;枚江北獲稻歸,飲於公所。酒畢,與諸公子夜談。公從後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憶。盍早歸乎」餘題札後云:「夜深手札出深閨,勸我新歸應早回。自笑公門懶桃李,五更結子要風催。」除夕,公賜食物。枚以詩謝,末首云:「知公得韻便傳箋,倚馬才高不讓先。今日教公輸一著,新詩和到是明年。」公見之,大笑。 一三 托塚宰庸,字師健,作江寧方伯時,潘明府涵,極言公風雅,強餘入謁。果一見如平生歡。讀其《送人赴陝》詩云:「潞河冰合悲風生,欲曙不曙鳥飛鳴。寒山歷歷路不盡,班馬蕭蕭君獨行。公孫閣下正延士,博望關西方用兵。北去知君未即返,月明空有相思情。」音節可愛。遂獻公二律,前四句云:「七十神仙海鶴姿,六年人悔見公遲。學窮宋理談偏妙,詩合唐音自不知。」次日,公過訪隨園。坐定,忽正色曰:「吾欲借君一貴重之物,未知肯否」餘愕然,問何物。公笑出神中和韻詩,第二句仍是「六年人悔見公遲」七字耳。彼此囅然。兩人詩都遺失。餘只記押「心」字韻。尹相國和云:「若非元老憐才意,爭動閒雲出岫心」 一四 以昌黎之崛強,宜鄙俳體矣;而《滕王閣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榮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薄初唐矣;而詩曰:「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以黃山谷之奧峭,宜薄西昆矣;而詩云;「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鵠。王、楊立本朝,與世作郛郭。」今人未窺韓、柳門戶,而先掃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已輕溫、李:何蜉蝣之多也! 一五 「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子陵語也。「崇山幽都何可偶,黃鉞一下無處所。」光武語也。兩人同學,故言語相同,皆七古中硬句。 一六 古無類書,無志書,又無字匯;故《三都》、《兩京》賦,言木則若干,言鳥則若干,必待搜輯群書,廣採風土,然後成文。果能才藻富艷,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直是家置一本,當類書、郡志讀耳;故成之亦須十年、五年。今類書、字匯,無所不備;使左思生於今日,必不作此種賦。即作之,不過翻摘故紙,一二日可成。可抄誦之者,亦無有也。今人作詩賦,而好用雜事僻韻,以多為貴者,誤矣! 一七 「樂府」二字,是官監之名,見霍光、張放兩傳。其《君馬黃》、《臨高台》等樂章,久矣失傳。蓋因樂府傳寫,大字為辭,細字為聲,聲詞合寫,易至舛誤。是以曹魏改《將進酒》為《平關中》、《上之回》為《克官渡》,共十二曲,並不襲漢。晉人改《思悲翁》為《宣受命》、《朱鷺》為《靈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襲魏。唐太白、長吉知之,故仍其本名,而自作己詩。少陵、張、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詩,而創為新樂府。元稹序杜詩,言之甚詳。鄭樵亦言:「今之樂府,崔豹以義說名,吳兢以事解目,與詩之失傳一也。《將進酒》而李餘乃序烈女,《出門行》而劉猛不言別離,《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皆與題無涉。」今人猶貿貿然抱《樂府解題》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畫鬼魅,鑿空無據;且必置之卷首,以撐門面,猶之自標門閥,稱乃祖乃宗絕大官銜,而不知其與己無干也。 —八 《左氏》:鄭伯享趙孟於垂隴,七子賦詩。伯有賦《鶉奔》。趙孟斥之曰:「床笫之言不逾閾,非使人之所聞也。」然則其他之賦《野有蔓草》、《有女同車》及《萍兮》者,其非淫奔之詩,明矣。 一九 「庚」字古音同「岡」,故字法「康」從「庚」,漢以前無讀「羹」者。「慶」字古音同「羌」,漢姒前無讀「磬」者。「令」字古音同「連」,入「先」「仙」韻,轉去聲作「戀」,漢以前無讀「靈」者。 二O 《文選》詩,有五韻、七韻者,李德裕所謂「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偶」也。 二一 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作仄聲。徐騎省「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作平聲。李山甫《赴舉別所知》詩:「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作仄聲。王建《贈李僕射》詩:「每日城南空挑戰」,「挑」字作仄聲。《贈田侍中》:「綠窗紅燈酒」』「燈」字作仄聲。皆本白香山之以「司」為「四」,「琵」為「別」,「凝脂」為「佞」,「紅橋三百九十橋」,「十」字讀「諶」也。韓愈《岳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作「訪」音。《東都》詩:「新輩只朝評」,「評」作「病」音。元稹《東南行百韻》詩:「征俸封魚租」,「封」音「俸」。《痞臥》詩;「一生長苦節,三省詎行怪」,「怪」音「乖」。《嶺南》詩:「聯游虧片玉,洞照失明鑒」,「鑒」音「間」。《夜池》詩:「高屋無人風張襆」,「張」音「丈」。「苦思正旦酬白雲,閒觀風色動青臍」,「正旦」讀作「真丹」。又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閭閻」,「扇」平聲,「膏」去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陸龜蒙《包山》詩:「海客施明珠,湘蕤料淨食。」自注:「『料』平聲。」朱竹坨《山塘紀事》詩:「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階」,「阼」音「徂」。杜少陵用「中興」、「中酒」、「王氣」、「貞觀」等字,忽平忽仄,隨其所便。大抵「相如」之「相」、「燈檠」之「檠」、「親迎」之「迎」、「親家」之「親」、「寧馨」之「馨」、「葡萄」之「葡」、「贊侯」之「贊」、「馬援」之「援」、「別離」之「離」、「急難」之「難」、「上應」之「應」、「判舍」之「判」、「量移」之「量」、「處分」之「分」、「範蠡」之「蠡」、「禰衡」之「禰」、「伍員」之「員」,皆平仄兩用。 二二 宋人《雪》詩:「待伴不嫌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鉤斜。」已新矣。鄭所南《雪》詩:「拇戰素手白相敵,酒潮上臉紅不鮮。」更新。蕭德藻《梅花》詩:「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已新矣。徐巢友《梅》詩:「過牆新水滴眠鶴,壓屋冷雲眠定僧。」更新。 二三 《三餘編》言:「詩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過峨嵋。謝宣城詩:「澄江淨如練」,宣城去江百餘里,縣治左右無江。相如《上林賦》:「八川分流。」長安無八川。嚴冬友曰:「西漢時,長安原有八川,謂涇、渭、灞、滬、灃、漓、潦、湧也;至宋時則無矣。」 二四 人稱才大者,如萬里黃河,與泥沙俱下。餘以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濤浴日,所見皆金銀宮闕,奇花異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詩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龐雜,名家必選字酌句。」餘道:作者自命當作名家,而使後人置我於大家之中;不可自命為大家,而轉使後人屏我於名家之外。嘗規蔣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頹唐,才人膽大也。」心余以為然。 二五 凡神廟扁對,難其用成語而有味。或造倉頡廟,求扁。侯明經嘉縉,提筆書「始制文字」四字。人人叫絕。或求戲台對聯。姚念茲集唐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間無。」又,張文敏公戲台集宋句云:「古往今來只如此;淡妝濃抹總相宜。」蘇州戲館集曲句云:「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俱妙。或題諸葛廟,用「丞相祠堂」四字,亦雅切。 二六 餘不喜黃山谷詩,而古人所見有相同者。魏泰譏山谷:「得機羽而失鷳鵬,專拾取古人所吐棄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詩為瘦硬,有類驢夫腳跟,惡僧藜杖。」東坡云:「讀山谷詩,如食蝤蛑,恐發風動氣。」郭功甫云:「山谷作詩,必費如許氣力,為是甚底」林艾軒云:「蘇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黃詩如女子見人,先有許多妝裹作相。此蘇、黃兩公之優劣也。」余嘗比山谷詩: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畢竟味少。 二七 徐凝詠《瀑布》云:「萬古常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語。而東坡以為惡詩,嫌其未超脫也。然東坡《海棠》詩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似比徐詩更惡矣!人震蘇公之名,不敢掉罄。此應邵所謂「隨聲者多,審音者少」坦。 二八 某孝廉有句云:「立誓乾坤不受恩。」蓋自矜風骨也。餘不以為然,寄書規之,云:「人在世間,如何能不受人恩古人如陶靖節之高,而以乞一頓食,至於冥報相貽。杜少陵以稷、契自許,而感孫宰存恤,至於願結弟昆。範文正公是何等人,而以晏公一薦故,終身執門生之禮。蓋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聖人之所不諱也。」若商寶意太史之詩則不然,曰:「名心未了難遺世,晚景無多怕受恩。」蔣苕生太史之詩亦不然,曰:「不是微禽敢辭惠,只愁無處覓金環。」此皆不立身份,而身份彌高。 二九 山陰胡天游稚威,以曠代才,受知於大宗伯任香谷先生。其待之之厚,不亞於令狐相公之待玉溪生也。館於其家。八月五日,宗伯指庭前葡萄曰:「彼實垂垂矣。若能以『儕』、『淮』險韻,刻劃其狀,當令某伶進酒為歡。」稚威刻燭二寸,成四十韻。其警句云:「一樹微藏曉,添幽得小齋。孥藤高屋起,縛架碧霄排。翻水層篩網,行天爪擲釵。枚驚千釘錯,結古百繩偕。見擬通身膽,環雕出目蛙。巧懸漚泡住,危累彈丸佳。多覺欺鄰棗,貧猶敵庾鮭。粉粘雲母膩,光逼水晶揩。軟謝金刀切,津宜貝齒消。人窺雨餘館,涼破日斜階。寒別關門遠,肥憐壤性乖。豈知根入塞,不比橘逾淮!」一時傳誦。後乾隆辛卯冬日,嚴冬友侍讀在沈學士云椒席上,偶談及稚威以險韻詠葡萄事。沈因指席間橄欖,命其門人陳梅岑云:「汝能以十三『覃』韻賦此乎」陳即席成二十韻。警句云:「青子當秋熟,評芳自嶺南。嘉名忠可喻,真意諫同參。種類炎方別,林園壯月探。陰還連野屋,高欲逼層嵐。摘去梯難架,收來杖易擔。求溫憑箬裹,致遠藉筒函。買或論千百,嘗應只二三。顰眉今莫訝,苦口舊曾諳。細共檳榔嚼,香逾豆蔻含。討尋偏耐久,風格在回甘。核試花生燭,仁桃粟綴簪。幸登君子席,佳話並傳柑。」餘亦在席上,命門人楊蓉裳仿之,詠《錢》云:「魚伯飛來後,平添利海波。斫銅耶水曲,鑄幣歷山阿。輕影翻鯨甲,花紋皺鳳羅。五銖工剪鑿,四柱細摩挲。輪郭分烏漉,文章備隸蝌。好從床腳繞,誰向夢中磨蕭庫懸標榜,吳宮衛甲戈。營中贖才士,帳下買青娥。藏處同牛吼,行來倩馬馱。無緣休慕『孔』,有癖定歸和。積窖千緡朽,當筵一擲多。裁皮嗤大業,剪葉記閣婆。只我偏窮薄,終年嘆憾軻。逐貧空有賦,得寶不成歌。壁立已如此,囊空將奈何!畫叉三十塊,挂壁羨東坡。」陳、楊二君,年未弱冠。 三O 方望溪刪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詩;人以為妄。餘以為八家、少陵複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辯論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間,雖「六經」頗有可議處;固無勞二公之舍其田而蕓人之田也。 三一 餘甲戌春,往揚州,過宏濟寺,見題壁云:「隨著鐘聲入梵宮,憑誰一喝耳雙聾桫欏不解無言旨,孤負拈花一笑中。」「山水爭留文字緣,腳跟猶帶九州煙。現身莫問三生事,我到人間廿四年。」末無姓名,但著「苕生」二字。餘錄其詩,歸訪年餘。熊滌齋先生告以苕生姓蔣,名士銓,江西才子也。且為通其意。苕生乃寄餘詩云:「鴻爪春泥跡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豈但同傾蓋,知己從來勝感恩。」已而入丁丑翰林,假歸,僑寓金陵,與餘交好。壬申春,餘過良鄉,見旅店題詩云:「滿地榆錢莫療貧,垂楊難系轉蓬身。離懷未飲常如醉,客邸無花不算春。欲語性情思骨肉,偶談山水悔風塵。謀生消盡輪蹄鐵,輸與成都賣卜人。」末亦無姓名,但書「篁村」二字。餘和其詩,有「好疊花箋抄稿去,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隔十三年,勞宗發觀察來江南,云渠宰良鄉時,見店壁有此二詩,為館欽差故,主人將圬去;心甚愛之,抄詩請於制府方敏愨公。方亦欣賞,諭令勿圬。然彼此不知篁村何許人。壬辰,在梁瑤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會稽諸生也。以此語告陶。陶感三人之知己,而傷方、勞二公之已亡,重賦云:「匹馬曾從燕、薊趨,橋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曠世星難聚,詩有同聲德未孤。自笑長吟忘歲月,翻勞相訪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會,應識今吾即故吾。」「三間老屋夕陽村,底事高軒過此門飛蓋翠搖新蘸墨,華鐙紅照舊題痕。不教畫墁佣奴易,便勝紗籠佛殿尊。惆悵憐才青眼客,幾番剪紙為招魂。」 三二 本朝王次回《疑雨集》,香奩絕調,惜其只成此一家數耳。沈歸愚尚書選國朝詩,擯而不錄,何所見之狹也!嘗作書難之云:「《關雎》為《國風》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刪詩,亦存《鄭》、《衛》,公何獨不選次回詩」沈亦無以答也。唐李飛譏元、白詩「纖艷不逞,為名教罪人」。卒之千載而下,知有元、白,不知有李飛。或云飛此言見於杜牧集中。牧祖佑,年老不致仕,,香山有詩譏之;故牧假飛語以詆之耳。 三三 餘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某尚書過金陵,索餘詩冊。餘—一時率意用之。尚書大加訶責。餘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餘正色曰:「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蘇小,不複知有公也。」一座囅然。 三四 高文良公夫人,名琬,字季玉,蔡將軍毓榮之女,尚書埏之妹也。其母國色,相傳為吳宮舊人。夫人生而明艷,嫻雅能詩。公巡撫蘇州,與總督某不合,屢為所傾,而公卓然孤立。詠《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曾相假借」沉思未對。適夫人至,代握筆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夫人博極群書,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與商定。詩集不傳。記其詠《九華峰寺》云:「蘿壁松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無香火,經蝕僧廚有蠹蟑。赤手屠鯨乾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誰是剩有枯禪守故林。」此為其父平吳逆後,獲咎歸空門而作也。 三五 《宋蓉塘詩話》譏白太傅在杭州,憶妓詩多於憶民詩。此苛論也,亦腐論也。《關雎》一篇,文王輾轉反側,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耶孔子厄於陳、蔡,何以不思魯君,而思及門耶 三六 詩人陳制錦,字組云,居南門外,與報恩寺塔相近。樊明徵秀才贈詩云:「南郊風物是誰真不在山巔與水濱。仰首陸離低首誦,長幹一塔一詩人。」陳嫌不佳。餘曰:「渠用意極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欲攀低首拜』,則精神全出,僅易三字耳。」陳為雀躍。樊博學好古,尤精篆隸之學。餘所得兩漢金石文字,皆所贈也。卒後,餘挽聯云:「地下又添高士伴;生前原當古人看。」 三七 靖逆侯張勇,字非熊,國初定鼎,即仗劍出關,求見英王。王大奇之。提督甘肅,知吳三桂將反,命子雲翼間道入都,首發其奸。聖祖親解禦袍賜之。功成後,謚襄壯。相傳其封公夢夏侯敦而生侯。薨後葬墳,掘地得夏侯碑碣,亦一奇也。性好吟詩,《過崆峒》云:「蚩尤戰後久消兵,此處猶存訪道名。萬里山河塵不起,松風常帶鳳鸞聲。」 三八 人謀事久而不得,則意思轉淡。何士頤秀才《感懷》云:「身非無用貧偏暇,事到難圖念轉平。」真悟後語也。其他如:「貧猶買笑為身累,老尚多情或壽徵」,「書因補讀隨時展,詩為留刪盡數抄」,皆不愧風人之旨。歿後,余聞信,飛遣人到其家,搜取詩稿,得三百餘首。為付梓行世,板藏隨園。 二九 余宰沭陽時,淮安諸生呂文光,館于沭之吳姓家。其弟子某赴童子試,呂為代倩文字,被餘偵獲。愛其能文,不加之罪,且延為西席,以姨妻之。和餘《春草》云:「綿力漫言承露薄,靈根自信濟人多。」又云:「托根何必蓬萊上得氣均沾雨露中。」余笑曰:「此縣令詩,不能作翰林者。」已而果中辛未進士,出知滑縣。 四O 江西魏允迪,字懋堂,豪邁不羈,官中書侍讀。以撫軍公子,而家資散盡,因之失官。詠《山中積雪》云:「寂寞山涯更水濱,漫天匝地白如銀。前村報道溪橋斷,可喜難來索債人。」「幹霄篁竹翠盈眸,雪壓風欺撲地愁。莫訝此君無勁節,一經淪落也低頭。」又,《出門》云:「憑著牽衣兒女送,只揮雙淚不回頭。」讀之令人神傷。與餘同召試友也。 四一 蘇州舁山轎者最狡獪,游冶少年多與錢,則遇彼姝之車,故意相撞,或小停頓。商寶意先生有詩云:「直得輿夫爭道立,翻因小住飽看花。」虎丘山坡五十餘級,婦女坐轎下山,心怯其墜,往往倒抬而行。鮑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頭。」 四二 李義山詠《柳》云:「堤遠意相隨。」真寫柳之魂魄。與唐人「山遠始為容,江奔地欲隨」之句,皆是嘔心鏤骨而成。粗才每輕輕讀過。吳竹橋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隨。」 四三 陸魯望過張承吉丹陽故居,言:「保佑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也。」餘深愛此言。自古文章所以流傳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故能取不盡而用不竭。不然,一切語古人都已說盡;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輩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開口便有一定分寸,貼切此人、此事,絲毫不容假借,方是題目佳境。若今日所詠,明日亦可詠之,此人可贈,他人亦可贈之;便是空腔虛套,陳腐不堪矣。尹文端公在制府署中,冬日招秦、蔣兩太史及餘飲酒,曰:「今日席上,皆翰林,同衙門,各賦一詩。」蔣詩先成,首句云:「卓午人停問字車。」公笑曰:「此教官請客詩也。」秦懼不肯落筆。餘亦知難而退。公不許。乃呈一律云:「小集平泉夜舉觴,春風座上不知霜。偶然元老開東閣,難得群仙共玉堂。」公大喜,曰:「開口已包括全題。白傅誇劉禹錫《金陵懷古》詩『前四句已探驪珠』,此之謂矣!」 四四 餘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嘗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勢而不逞也。 四五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剝,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後可與論詩。 四六 襄勤伯鄂公容安,好吟詩,如有宿悟。《竹林寺》云:「初地相逢人似舊,前身安見我非僧」《悼亡》云:「傷心最是懷中女,錯認長眠作暫眠。」 四六 《記》曰;「學然後知不足。」可見知足者,皆不學之人,無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題甘露寺》云:「到此已窮千里目,誰知才上一層樓。」方子云《偶成》云:「目中自謂空千古,海外誰知有九州」 四七 昔人言白香山詩無一句不自在,故其為人和平樂易;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為人拗強乖張。愚謂荊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項;若論詩,則終身在門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闕象緯逼」為「天閱象緯逼」,改王摩詰「山中一夜雨」為「一半雨」,改「把君詩過日」為「過目」,「關山同一照」為「同一點」:皆是點金成鐵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鑿,故此種剜肉生瘡之說,不一而足。杜詩:「天子呼來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龍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雜記》以為:「船,衣領也。蜀人以衣領為船。謂李白不整衣而見天子也。」青蓮雖狂,不應若是之妄。東坡《赤壁賦》:「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適,閒適也。羅氏《拾遺》以為:「當是『食』字。」引佛書以睡為食,則與上文文義平險不倫。東坡雖佞佛,必不自亂其例。杜詩:「王母晝下雲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雜志》以「王母」為鳥名,則與雲旗杳無干涉。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此落霞,雲霞也。與孤鶩不類而類,故見妍妙。吳獬《事始》以落霞為飛蛾,則蟲鳥並飛,味同嚼蠟。杜牧《阿房宮賦》:「未云何龍」,用《易經》「雲從龍」也。《是齋日記》以為用《左氏》「龍見而雩」。宮中,非雩祭地也。《文選》詩:「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選》者,必以「海月」為蚌蛹之類,則作此詩者,不過一摸蚌翁耳。少陵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其妙處在無風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不夜」、「無風」為地名,則何地無雲,何地無月,何必此二處才有風、月耶「三峽星河影動搖」,即景語也。注杜者必引《天官書》「星動為用兵之象」,未必太平詩,星光不動也;宋子京手抄杜詩,改「握節漢臣歸」為「禿節」。「禿」字不如「握」字之有神也。劉禹錫《滾西》詩「春水毅紋生」,明是春水方生之義。而晏元獻以「生」為生熟之生。豈織綺觳者,定用生絲,不用熟絲耶東坡《雪》詩,用「銀海」、「玉樓」,不過言雪色之白,以銀玉·字樣襯托之,亦詩家常事。注蘇者必以為道家肩目之稱,則當下雪時,專飛道士家,不到別人家耶《明道雜志》云:「坡詩:『客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元以為『白』字不可對『天』字,遂妄改為『日』字。對則工矣,其如『初日頭』三字文理不通」袁瑾《秋日》詩:「芳草不複綠,王孫今又歸。」此「王孫」,公子王孫之稱也。宋人云:「王孫,蟋蟀也。」引《詩緯》云:「楚人名蟋蟀為王孫。」又以為「猿」,引柳子厚「憎王孫」為証。博則博矣,意味索然。《冷齋夜話》云:「太白詩:『昔作夫容花,今為斷腸草。』本陶弘景《仙方注》『斷腸草一名夫容』故也。乃知詩人無一字閒話。」方密之笑曰:「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詩人何心作藥師父耶」凡此種種,其病皆始於鄭康成。康成注《毛詩》「美目清兮」:「目上為明,目下為清。」然則「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覯止」,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為期」,為「妾年未五十,必與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注「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便是「靈威仰,赤嫖怒」。注「言從之邁」,言「將自殺以從之」,其迂謬已作俑矣]堯之時,老人擊壤。壤,土也。周處《風土記》則曰;「壤,以木為之,長三尺四寸。」引皇甫元晏十七歲與從姑子擊壤於路為証。不知堯之時,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歷夏、商、周而不一見於詠樂耶要知周處《風土記》,亦宋人偽作。 四八 本朝有某孝廉獻吳逆詩云:「力窮楚覆求秦救,心死韓亡受漢封。」聖祖愛其巧於用典,遣人訪之。其人逃。餘以為此仿宋汪彥章為張邦昌雪罪表也。其詞云:「孔子從佛腫之召,卒為尊周;紀信乘漢王之車,將以誑楚。」可謂善於文過者。 四九 有妓與人贈別云:「臨歧幾點相思淚,滴向秋階發海棠。」情語也。而莊蓀服太史《贈妓》云:「憑君莫拭相思淚,留著明朝更送人。」說破,轉覺嚼蠟。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馬青衫何必濕留將淚眼哭蒼生。」一般殺風景語。 五O 有人哭一顯者云:「堂深人不知何病,身貴醫爭試一方。」說盡貴人患病情狀。 五一 吾鄉陳星齋先生《題畫》云:「秋似美人無礙瘦,山如好友不嫌多。」江陰翁徵士朗夫《尚湖晚步》云:「友如作畫須求淡,山似論文不喜平。」二語同一風調。 五二 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後降。有女子為兵卒所得,紿之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五三 同征友萬柘坡光泰,精於五、七古。程魚門讀之,五體投地。近體學宋人,有晦澀之病。陳古漁專工近體,宗七子;故聞魚門贊萬詩,大相抵牾。餘為作跋,釋兩家之憾,且摘柘坡近體之佳者,以曉古漁。其《題開元寺》云:「古樹鳥巢密,疏寮客到稀。」「鈴空隨瓦墜,碑斷入牆填。」《方鏡》云:「自笑相逢同枘鑿,封侯誰有面如田」《金鰲玉煉橋》云:「曉來濃翠東西映,也算蛾眉對仗班。」陳乃折服。 五四 餘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干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簾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於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內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僕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賜酒時,業已⺶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云:「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聯云:「量淺酒痕先上面,興高琴曲不和弦。」 五五 詠物已難,而和前人之韻則更難。近惟陳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麗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襲舊語,而自出新裁。陳云:「盡日郵亭挽客衣,風流放誕是耶非將軍營裏年光晚,京兆街前信息稀。愁黛忍令秋水見柔條任與夜烏飛。舞腰女伴如相憶,為報飄零願已違。」「鵝黃搓就便相憐,記得金城幾樹煙。未到阿那先屬鬏,任為拋擲也纏綿。由來春好惟三月,待得花開又一年。此日秋山太迢遞,株株搖落畫樓邊。」又云:「似爾陌頭還拂地,有人樓上怕開箱。」俱妙。方伯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難招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裏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雲合處路難通。朧朧照去月疑落,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又云:「珊珊仙骨誰能近,字與林家恐未真。」「隴首只今春意薄,山中自昔故人稀。」其高淡之懷,梅花有知,當呼知己。 五六 康熙間,於清端公總督江南,舉其族弟襄勤公來守江寧。二人俱名成龍,不以為嫌;且俱以清節卓行,名震海內,洵聖朝佳話也。襄勤巡撫京畿,不避權貴,故演戲者有「紅門寺誅奸僧」一節。事雖附會,非無因也。其孫紫亭先生,名宗瑛者,甲戌翰林,人品高逸,善畫工詩。餘戊申游虞山,紫亭之子靜夫明府適宰昭文,以《來鶴堂詩》見示。如《題畫》云:「寒聲兩岸蟲,秋懷千頃荻。雨斷月初明,孤篷猶滴瀝。」《游馬氏園》云:「隔樹未知處,緣溪已到門。」《折杏花贈某》云:「燈紅人影搖芳樹,手動花陰落滿身。」《歸車》云:「急雨驚風翻碧沼,歸雲學水亦東流。」皆超超玄箸,不食人間煙火。靜夫雲清端、襄勤二公,亦有詩集;他日撿出,為余寄來。 五七 李尚書雍熙學道,散遣歌姬。王西樵責以詩云:「聽歌曾入忘憂界,不應忽縛枯禪戒。未是香山與病緣,何妨樊子同春在安石攜妓自不凡,處仲開閣終無賴。誰為公畫此策者,狂奴恨不鞭其背!」阮亭亦云:「萬種心情消未盡,忍辭駱馬遣楊枝」餘惜秦少游未聞此言。 五八 江西某太守,將伐古樹。有客題詩於樹云:「遙知此去棟梁材,無複清陰覆綠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干歲鶴歸來。」太守讀之,愴然有感,乃停斧不伐。 五九 南宋宮嬪墓在越中者甚多,質湖之濱,獅山之側,塋址可識者,二十四處,俗傳「廿四堆」是也。山陰邵姜畦先生詩云:「質湖湖水瑩如鏡,照出興亡事可哀。『二十四堆』春草綠,錢塘風雨翠華來。」綽有深情。先生尤長五言,詠《濟南趵突泉》云:「倒翻廬阜瀑,長湧浙江潮。」一時諸名士,為之擱筆。又有句云:「溪澄花影偶,山靜屐聲孤。」 六O 江南黃梅時節,潮濕可厭。徐金粟云:「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六一 丁巳前輩沈云蜚先生館選後,乞假歸娶。逾年入都,以習國書故,僦屋鄰餘,欲彼此宣究。未半年,以瘵疾亡。餘入奠,見紙墨叢殘,家僮殯殮,為之泣下。哭以四絕句,五十年來,全不省記。忽內子誦之琅琅,乃追錄之,以存其人。詩云:「仙山樓閣本茫茫,容易青年到玉堂。底事曇花才一現,已蒙上帝遣巫陽」「明知病體頹唐甚,何事間關萬里來想是神仙厭鄉土,特教玉骨葬蓬萊。」「幾度蓬門歇小車,揮毫同習上清書。而今難字從誰問旅櫬灰停一寸餘!」「半年湯藥滯天涯,腰瘦何人報沈家少婦昨宵家信到,催君迎看帝城花。」 六二 錢塘洪防思升,相國黃文僖公機之女孫婿也。人但知其《長生》曲本,與《牡丹亭》並傳,而不知其詩才在湯若士之上。《曉行》云:「咿喔晨雞鳴,僕夫駕輪鞅。四野絕無人,但聞征鐸響。」《夜泊》云:「竹篾隨潮落,蒲帆逐月飛。維舟已深夜,還上釣魚磯。」性落拓不羈。晚年渡江,老僕墜水。先生醉矣,提燈救之,遂與俱死。《送高江村宮詹入都》五排一百韻,沉鬱頓挫,逼真少陵。先生為王貞女作《金鑲曲》云:「王家有女字秀文,少小綽約蘭慧芬。項郎名族學《詩》、《禮》,金鑷為聘結婚姻。十餘年來人事變,富兒那必歸貧賤。一朝別字豪貴家,三日悲啼淚如霰。手摘金鑷自吞食,將死未死救不得。柔腸九曲斷還續,臥地只存微氣息。詎料國工賜靈藥,吐出金鑷定魂魄。至性由來動彼蒼,一夜銀河駕烏鵲。嗟哉此女貞且賢,項郎對之悲複憐。朝來笑倚鏡台立,代系金鑷雲鬢邊。」其事、其詩,俱足千古。篇終結句,餘韻悠然。 六三 蘇州徐文靖公,明季殉難。二子昭文、貫時,俱守父志,不仕。尤西堂為貫時作傳,言其少時美好,自稱「三十六帝外臣」。《過平原有見》云:「玉面珠擋坐錦車,蟠雲作髻兩分梳。春風解下貂回脖,露出蝤蠐雪不如。」「曲水池頭倚玉闌,祓除初起曉妝寒。新來傳得江南樣,也是梳頭學牡丹。」摩寫燕、趙佳人,風流可想。貫時先生名柯。其孫龍飲,精賞鑒,與餘交好。 六四 洪防思詠《燕女》云:「燕姬生小習原野,春草茸茸獵城下。身輕不許健兒扶,捉鞭自上桃花馬。」胡稚威亦詠此題,中四句云:「蝤蠐明處緣裁領,荑手讖時為攬妝。雲髻半籠花壓額,巾羅斜挂水成行。」 六五 梅定九先生以算法、《易》理,受知聖祖。人但知其樸學,而不知詩故風雅。其《斷藤坑夜雨》云:「萬壑連為瀑,千峰撼欲平。虛堂漁艇似,短燭月華明。」《答周昆來》云:「墨妙時看珍共璧,心期今見托雙魚。」周故奇士,舞刀奪槊,豪氣逼人。畫龍一幅,人以千金相購。識戴雪村學士於未濟時,以女妻之。 六六 餘翰林歸娶,長安贈行詩甚多,記其佳者。鄒太和學士云:「菊黃楓紫小春天,送爾南歸是錦旋。才子掃眉宜赤管,洞房停燭有金蓮。歸鞍尚帶同文課,時餘方習清書。吟篋新添《卻扇》篇。此日和鳴誰不羨鳳凰山下看神仙。」張南華宮詹云:「艷雪飛新句,紅絲系夙緣。人間留玉杵,天上撤金蓮。官柳縈袍綠,宮花壓帽鮮。君恩許歸娶,仍彈曲江鞭。」「遙識催妝日,金花艷擘箋。湖山留粉黛,毫墨亂雲煙。兩美應空越,雙飛佇入燕。綠窗眉畫早,銀燭看朝天。」沈椒園御史云:「金閨才子愛袁絲,年少承恩出玉墀。丹詔命趨雙鶴發,繡幃交護兩瓊枝。笙歌院落時衣錦,梅柳江村曉畫眉。佇看還朝成《博議》,文章報國正相期。」蔣御史和寧,時作諸生,云:「金蓮銀燭數行低,照見鴛鴦兩兩棲。風動流蘇侵夜漏,應疑鈴索海棠西。」魏允迪中翰,以餘文捷,戲云:「爭傳才子擅文詞,頃刻千言不構思。若使畫眉須緩款,那容橫掃筆尖兒」大司空裘叔度,時為庶常,云:「袁郎走馬出京華,折得東風上苑花。一路香塵南國近,苧蘿村是阿儂家。」「畫壁旗亭句浪傳,藍橋歸去會神仙。從今厭看閒花草,新種湖頭並蒂蓮。」蓋調餘狎許郎也。又云:「玉鏡台前一笑時,石螺親為畫雙眉。烏絲競艷《催妝》句,只恐流傳惱雪兒。」「雙綰同心帶一條,華燈椽燭好良宵。錦衾宛轉留春住,莫忘鳴珂趁早朝。」毗陵相國程聘三,時作庶常,詩云:「金燈花下沸笙歌,寶帳流香散綺羅。此日黃姑逢織女,漫言『人似隔天河』。」蓋戲用餘朝考句也。座主蔣文恪公,時為學士,詩云:「群仙艷羨送天涯,重疊詩箋壓小車。馬上玉郎春應醉,滿身香雪落梅花。」「我聞堂上兩親居,劃荻含丸廿載餘。此日江南花燭好,承歡同上紫泥書。」 六七 餘以翰林改官江南,一時送行詩甚多。其佳者如:劉文定公綸,時官編修,詩云:「弱水神仙少定居,詞頭草罷領除書。蔣山南去秦淮路,好雨倚倚梅熟初。」「三載頭銜共冷官,幾人鄉夢出長安。君行若過吾廬外,五月江深草閣寒。」「定子當筵唱《石城》,離堂燭跋不勝情。芰荷香動三千里,誰共編詩記水程」宗伯齊公召南,時為侍講,詩云;「尊前言別重踟躇,一向推袁話豈虛才子何妨為外吏,名山況可讀奇書。攜將佳偶花能笑,吟得新詩錦不如。轉眼蒲帆催北上,未容風物戀鱸魚。」「官河柳色雨餘新,故里風光更絕倫。書畫一船煙外月,湖山十里鏡中人。浣衣香襄芙蓉露,評史清澆竹葉春。回首同時趨直客,蓬萊猶是在紅塵。」莊參政有恭,時為修撰,詩云:「廬陵事業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況有文章堪潤色,不妨風骨露峻峭。廉分杯水餘同況,明徹晶籠爾獨能。儒吏風流政多暇,新詩好與寄吳綾。」副憲申甫,時為孝廉,詩云:「鷯行驚失鳳池春,百里初除墨綬新。簿領竟須煩史筆,朝廷原自重詞臣。交情未免憐今別,公論尤應惜此人。終是讀書能有用,他時端不負斯民。」「鶴書到日廣求賢,殿上揮毫各少年。遭遇未嘗非盛事,滯留或恐是前緣。公卿譽滿君猶出,僕婢詩成我自憐。可憶僧窗風雨夜,燈花只為一人妍戊午,榜發前一日,與張少儀諸人同飲,喜燈有花,惟君獲雋。」「平台縹緲見煙巒,客至能令眼界寬。談笑每欣多舊雨,杯盤常愧累貧官。由來氣類關偏切,此後風流繼必難。說與能詩姚秘監,豪情略為洗儒酸。戲南奇。」「臨期草草話難窮,高柳涼飄弄袖風。客裏驚心多聚散,酒邊分手又西東。對衙山色濃於染,繞郭溪光淡若空。此景江南曾不少,有人時在夢魂中。」其時長安諸公,以笏山四首為獨絕。少宗伯劉公星煒,時為諸生,仿昌穀體作七古一篇,云:「壬之年,癸之月,一鯨驅云云不行,走上江南木蘭楫。」詩長,不能備錄。 《卷二》 一 丁巳餘流落長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諱琬者家。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門下士也。欲薦餘見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未幾,王公出守興化。餘僳然無歸。趙以寒士而留餘仍住王公舊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趙詩才清警,《過仙霞嶺》云:「萬竹掃天青欲雨,一峰受月白成霜。」其曾祖某,生天啟間,《題天聖閣》云:「天在閣中看世亂,民從地上作人難。」 二 丙子九月,餘患暑瘧。早飲呂醫藥,至日咐,忽嘔逆,頭眩不止。家慈抱餘起坐,覺血氣自胸僨起,性命在呼吸間。忽有同征友趙藜村來訪。家人以疾辭。曰:「我解醫理。」乃延入,診脈看方,笑曰:「容易。」命速買石膏,加他藥投之。餘甫飲一勺,如以千鈞之石,將腸胃壓下,血氣全消。未半盂,沉沉睡去,顙上微汗,朦朧中聞家慈啃曰:「豈非仙丹乎」睡須臾醒,君猶在坐,問:「思西瓜否」曰:「想甚。」即命買瓜,曰:「憑君盡量,我去矣。」食片許,如醍醐灌頂,頭目為輕。晚便食粥。次日來,曰:「君所患者,陽明經瘧也。呂醫誤為太陽經,以升麻、羌活二味升提之,將君妄血逆流而上,惟白虎湯可治。然亦危矣!」未幾,君歸。餘送行詩云:「活我自知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先生亦見贈云:「同試明光人有幾一時公幹鬢先斑。」藜村《雞鳴埭訪友》云:「佳辰結良覿,言採北山杜。雞鳴古埭存,登臨渾漫與。蕭梁此化城,貽為初地祖。六龍行幸過,金碧現如許。欲辨六朝蹤,風亂塔鈴語。江南山色佳,玄武湖澄澈。豁開幾盎間,秀出庭木末。延陵敦夙尚,藉以紓蘊結。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闊。聊共發嘯吟,無為慕禪悅。」趙名寧靜,江西南豐人。 四 少陵云:「多師是我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餘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餘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廣餘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乾樹,不得隨身帶上船。」 五 凡古人已亡之作,後人補之,卒不能佳,由無性情故也。束皙補《由庚》,元次山補《咸英》、《九淵》,皮日休補《九夏》,裴光庭補《新宮》、《茅鴟》,其詞雖在,後人讀之者寡矣。 六 唐人詠《柳》云:「長條亂拂春波動,不許佳人照影看。」宋人詠《柳》云:「愛把長條惱公子,惹他頭上海棠花。」 七 張燕公稱閻朝隱詩,炫裝倩服,不免為風雅罪人。王荊公因之作《字說》云:「詩者,寺言也。寺為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故曰『思無邪』。」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說,動雲「詩可以觀人品」。餘戲誦一聯云:「『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當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過冬郎、溫、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詩也。」太史大駭。餘再誦李文正公防《贈妓》詩曰:「便牽魂夢從今日,再睹嬋娟是幾時」一往情深,言由衷發,而文正公為開國名臣。夫亦何傷於人品乎《孝經·含神霧》云:「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其立意比荊公差勝。 八 劉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餘教少年學詩者,當從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風,下可以接七律。 九 孔子與子夏論詩曰:「窺其門,未入其室,安見其奧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後深谷,泠泠然不見其里,所謂深微者也。」此數言,即是嚴滄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聲。 一O 盧雅雨《塞外接家書》云:「料來狼狽原應爾,便說平安那當真。」何南園《都中寄家書》云:「每因疾病愁家遠,強說平安下筆難。」 一一 《宋稗類抄》第一卷《遭際類》云:「陳了翁之父尚書,與潘良貴義榮之父交好。潘一日謂陳曰:『吾二人官職、年齒,種種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陳問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無之。』陳曰:『吾有妾,已生子矣,可以奉借。他日生子,當即見還。』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未幾,生良貴。後其母遂往來兩家。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此事太通脫,今人所斷不為,而宋之賢者為之,且傳為佳話。高南阜太守題詩曰:「贈妾生兒古人有,兒生還妾古人無。宋賢豁達竟如此,寄語人間小丈夫!」杭州馮山公先生,以春秋盧蒲瞥為齊之忠臣,云:「替莊公報仇,要滅崔氏,非慶封不可;欲輸心慶封,非易內不可。五倫中,君、父最大,夫、妻為小。盧顧大倫,故不顧小倫也。」其言甚創,人多怪之。余按東漢《獨行傳》:犍為任永避王莽之亂,偽病青盲,妻淫於前,佯為不見。似山公之言,未嘗無証。 一二 唐翰林學士最榮,入值,許借飛龍廄馬。白香山《贈錢翰林》詩曰:「分班皆命婦,對苑即儲皇。」蓋最親宮禁也。是以韋綬,學士也,而覆以蜀擷之袍;韓渥,學士也,而暗藏金蓮之燭。《十國春秋》載:「後蜀王建待翰林過優,人尤之。建曰:『我昔值禁軍,見唐天子待翰林之厚,雖朋友不如也。我不過萬分之一耳。」』 一三 古稱狀元,不必殿試第一名。唐鄭穀登第後,《宿平康里》詩曰:「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按穀登趙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周必大有《回姚狀元穎啟》、《回第二人葉狀元適啟》。當時新進士,皆得稱狀元。惟南漢狀元不可作。《十國春秋》載:「劉龔定例,作狀元者,必先受宮刑。」羅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誇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古稱探花,不必第三名。《天中記》「唐進士杏園初會,使少俊二人探花游園,若他人先折名花,則二人被罰」。《蔡寬夫詩話》云:「故事:進士朝集,擇年少者為探花使。」是探花者,年少進士之職,非必第三名也。進士帽上多插花。太宗曰:「寇准少年,正插花飲酒時。」溫公性嚴重,不肯插花。或曰:「君恩也。」乃插一枝。大概以年少者為貴。某《及第》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杖人多笑,十里珠簾半下鉤。」或又曰:「平康過盡無人間,留得宮花醒後看。」皆傷老之詞。熙寧間,餘中請禁探花,以為傷風化,遂停此例。後中以贓敗,人咸鄙之。王弁洲曰:「禁探花之說,譬如新婦入門,不許妝飾,便教績麻、造飯。理非不是也,而事太早矣。」余按李燾《長編》載:「陳若拙中進士第三名,以貌陋,人稱瞎榜。」蓋宋以第三名為榜眼,亦探花不必第三名之証。 一四 商寶意有甥吳鑒南潢,為詩人尊萊之子,亦能詩。嚴海珊贈云:「何無忌酷似其舅,嚴挺之乃有此兒。」真巧對也。鑒南以主事從溫將軍征金川,大軍潰於木果,中炮墜溪死。未死時,知不免,寫詩兩冊,以一冊付其妻叔周某逃歸,以一冊自置懷中。今秋帆先生所刻者,周帶回之一冊也。與程魚門交好。程誦其《陶然亭》云:「偶著芒鞋策策行,到來心跡喜雙清。短蘆一片低如屋,空翠千層遠入城。野曠每留殘照久,地高先覺早涼生。老僧解得登臨意,勸聽殘蟬曳樹聲。」《贈人》云:「波雖無恨終歸·海,人到忘情卻省才。」與乃舅寶意「人因福薄才生慧,天與才多恰費心」之句相似。 一五 近今風氣,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寫字,便究心於《說文》、《凡將》,而束歐、褚、鐘、王於高閣;略知作文,便致力於康成、穎達,而不識歐、蘇、韓、柳為何人。間有習字作詩者,詩必讀蘇,字必學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詩與字之源流。皆因鄭、馬之學多糟粕、省費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 一六、 改詩難於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於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於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所謂「富於萬篇,窘於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謂「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即「眸而得之」之謂也。 一七 香亭弟出守廣東,餘賦詩送行云:「君恩深處忘途遠,家運隆時惜我衰。」一時和者甚多。惟押「衰」字頗難。胡書巢妹夫和云:「江南政績新遺愛,海外文章舊起衰。」餘作書深美之。胡答書云:「為押『衰』字頗費心,今果見許,足徵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也。」書巢尤長五古,《途中望二華》云:「連山如洪濤,一瀉不得住。散作平岡低,萬壑此爭赴。奔騰勢未已,倔強有餘怒。數里漸逶迤,坡陀相錯互。草木何繁滋,容畜欽美度。落日下翠微,蒼蒼群峰暮。白雲幻奇形,屢顧有時誤。」《大散關》云:「蜀門自此通,穀口望若合。日月互蔽虧,陰陽隱開闔。微徑臨深溪,馬蹄畏虛踏。泉流亂石中,砰訇肆擊磕。時節已初春,氣候如殘臘。黃葉間青條,風吹鳴颯颯。時見採樵人,行歌互相答。」《朝天峽》云:「旬月去雲棧,登頓勞下上。輿中困掀簸,厭聞馬蹄響。今晨改水涉,失喜聽雙槳。羌舟小如葉,羌水平如掌。健疑青鶻飛,疾類枋榆搶。灘轉峽角來,雙峙袤千丈。石裂怒欲落,畏壓不敢仰。洞陰中慘慄,白日迷惝恍。其深蟠蛟龍,其毒聚蛇蟒。側目望天關,閣道更渺茫。行人偶失足,一墜詎可想!」《寄香亭》云:「攜手天水橋,送我北新關。君歸我夜泊,咫尺不能攀。何況萬餘里,遠隔千重山。子來既無期,我行猶未還。至今夢寐中,橋下聞潺潺。流水無已時,思君如連環。森森九種竹,燦燦十樣箋。六六雙鯉鱗,泠泠三峽泉。險易雖有殊,窮達何與焉自惜結隆愛,金石貫貞堅。與子同一心,豈與時俗遷!寓書奈不達,在遠情空延。子即能我諒,我衷胡由宣相思如萱草,憂忿何時捐」書巢受業於嘉禾布衣張庚,而詩之超拔,青出於藍。因書巢全集未梓,為代存數章。 —八 尹文端公論詩最細,有「差半個字」之說。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新秋」二字,現成語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成語也,差半個字矣。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 一九 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杭州俞蒼石秀才《觀繩伎》云:「一線騰身險複安,往來不厭幾回看。笑他著腳寬平者,行路如何尚說難」又:「雲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春。」皆有意義可思。嚴冬友壯年不仕,《韋曲看桃花》云:「憑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紅雲盡處無」 二O 痘神之說,不見經傳。蘇州名醫薛生白曰:「西漢以前,無童子出痘之說。自馬伏波征交恥,軍人帶此病歸,號曰『虜瘡』,不名痘也。」語見《醫統》。余考史書,凡載人形體者,妍媸各備,無載人面麻者。惟《文苑英華》載:「潁川陳黯,年十三,袖詩見清源牧。其首篇《詠河陽花》,時痘痂新落,牧戲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詠之』陳應聲曰:『玳瑁應難比,斑犀點更嘉。天憐末端正,滿面與妝花。』」似此為痘痂見歌詠之始。 二一 唐人有「南宮歌管北宮愁」之句,蓋賦體也。不如方子云《晚坐》云「西下夕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以比興體出之,更妙。 二二 安徽方伯奇麗川,席間誦和親王《風箏》詩云:「風高欲上不得上,風緊求低不得低。」方伯《詠梅》云:「淡影是雲還是夢,暗香宜雨亦宜煙。」風調相似。 二三 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間:「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二四 青陽秀才陳蔚,字豹章,能文,愛客,受業隨園。《江行雜詠》云:「日沉遠樹青,煙起遙山失。何處艤孤舟一燈古渡出。昨發螃蟹磯,今泊針魚觜。秋風一夜生,吟冷半江水。」隨其兄芳鬱庭遠行云:「江梅開遍雨霏霏,同駐郵亭整客衣。今日反嗟人似雁,一行齊向異鄉飛。」鬱庭有《草堂雜詠》云:「處士應門惟使鶴,高人去榻更無賓。小橋時有雲遮斷,不使游人過水西。」兄弟俱耽吟詠,人以雙丁、二陸比之。 莆田有吳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愛潔而能詩。豹章聘為旁妻。未二年,卒。豹章為寫其《蘭坡剩稿》,有《春日偶成》云:「瞳瞳曉日映窗疏,荏苒韶光一枕餘。深巷賣花新雨後,開門插柳嫩寒初。鶯兒有語遷喬木,燕子多情覓舊廬。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上階除。」又:「深院不知春色早,忽驚牆外賣花聲。」 二五 向讀金陵孫秀才韶詠《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聳孤巒,飄渺還疑月裏看。絕似凌雲一支筆,夜深橫插水精盤。」後過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二六 河南撫軍畢秋帆先生篷室周月尊,字漪香,長洲人也。酷嗜文墨,禮賢下士。詠《水仙》云:「影疑浮夜月,香不隔簾櫳。」《偶成》云:「家如夜月圓時少,人似秋雲散處多。」夫人還吳門,先生七夕寄詩云:「汴水吳山同悵望,今宵兩地拜雙星。」 二七 泗州選貢毛俟園藻,辛卯秋赴金陵鄉試,主試為彭蕓楣侍郎。其友羅孝廉恕,彭門下士也。寓書索觀近藝,戲為《催妝》俳語。毛答以詩云:「月影空瀠柳影疏,秦淮水漲石城隅。小姑獨處無郎慣,爭似羅敷自有夫」榜揭,毛獲雋。羅往賀,入門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時傳為佳話。 二八 古人官貴行船多伐鼓,少陵詩曰:「打鼓發船誰氏郎」白香山詩曰:「兩岸紅燈數聲鼓,使君樓牒下巴東。」皆伐鼓之証也。今人開船鳴鉦,未知起於何時。 二九 劉曾燈下誦《文選》,倦而就寢,夢一古衣冠人告之曰:「魏、晉之文,文中之詩也;宋、元之詩,詩中之文也。」既醒,述其言於餘。餘曰:「此餘夙論如此。」 三O 餘畫《隨園雅集圖》,三十年來,當代名流題者滿矣,惟少閨秀一門。慕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吳門,修札索題,自覺冒昧。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書來,命題《採芝小照》。千里外,不謀而合,業已奇矣!餘臨《採芝圖》副本,到蘇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將《雅集圖》臨本見示,彼此大笑。乃作詩以告秋帆先生曰:「白髮朱顏路幾重英雄所見竟相同。不圖劉尹衰頹日,得見夫人林下風。」 三一 王夢樓太守,精於音律。家中歌姬輕雲、寶云,皆餘所取名也。有柔卿者,兼工吟詠。成嘯崖公子贈以詩云:「侍兒原是紀離容,紅豆拈來意轉慵。時方示疾。一曲未終人不見,可堪江上對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無落雁容,秋風偶覺病身慵。挂帆公子金陵去,望斷青青江上峰!」 三二 杭州孫令宜觀察,餘世交也。女公子雲鳳,幼聰穎,八歲讀書,客出對云:「關關雎鳩。」即應聲曰:「邕邕鳴雁。」觀察大奇之。和餘《留別杭州》詩四首,錄其二云:「撲簾飛絮一春終,太史歸來去又匆。把菊昔為三徑客,盟鷗今作五湖翁。囊中有句皆成錦,閨裏聞名未識公。遙憶花間揮手別,片帆天外挂長風。」「未曾折柳倍留連,縱得重來又隔年。遠水夕陽青雀舫,新蒲春雨白鷗天。三千歌管歸花縣,十二因緣屬散仙。安得講筵為弟子;名山隨處執吟鞭!」 三三 羊後答劉曜語,輕薄司馬家兒:「再醮之婦,媚其後夫;所謂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床笫之言不逾閾,史官何以知之楊妃洗兒事,新、舊《唐書》皆不載,而溫公《通鑒》乃採《天寶遺事》以入之。豈不知此種小說,乃委巷讕言,所載張嘉貞選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訛,何足為典要,乃據以污唐家宮閫耶余詠《玉環》云:「《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蓋雪其冤也。第李義山《西郊百韻》詩,有「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之句。天中進士鄭蝸《津陽門》詩,亦有「祿兒此日侍御側」、「繡羽褓衣日質質」之句。豈當時天下人怨毒楊氏,故有此不根之語耶至於楊妃縊死佛堂,《唐書》、《通鑒》俱無異詞,獨劉禹錫《馬嵬》詩云:「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似貴妃之死,乃飲金屑,非雉經矣。傳聞異詞,往往如是。 三四 唐人詩話:「李山甫貌美。晨起方理發,雲鬟委地,膚理玉映。友某自外相訪,驚不敢進。俄而山甫出,友謝曰:『頃者誤入君內。』山甫曰:『理發者即我也。』相與一笑。」餘弟子劉霞裳有仲容之姣,每游山必載與俱。趙雲松調之云:「白頭人共泛清波,忽覺沿堤屬目多。此老不知看衛蚧,誤誇看殺一東坡。」 三五 「忍凍不禁先自去,釣竿常被別人牽。」宋人句也。默禪上人一聯云:「水藻半浮苔半濕,浣紗人去不多時。」俱眼前語,而餘韻悠然。 三六 餘過袁江,蒙河督李香林尚書將所坐船親送渡河。席間讀尚書詩,《野行》云:「香聞春酒熟茅店,紅惜秋花開野塘。」《宿永平》云:「樹樹鳥相語,山山水上看。」皆佳句也。又見贈二律,已梓入集中矣。其尊人湛亭尚書,先督南河,《遙灣夜泊》云;「風雪荊山道,春帆滯水涯。幾聲深夜犬,知近野人家。」《赴南河》云:「過顙應知因搏致,徹桑須及未陰時。」用《孟子》語,而治河之道,思過半矣。 三七 錢文端公少時,鄉試落第。其科主試者趙侍郎也,別號長眉公,觀演《小尼姑下山》,戲題云:「三寸黃冠綰碧絲,裝成十六女沙彌。無情最是長眉佛,訴盡春愁總不知。」毛西河選閨秀詩,獨遺山陰女子王端淑。王獻詩云:「王嬙未必無顏色,爭奈毛君筆下何」一藏其名,一切其姓。 三八 尹似村有句云:「自與情人和淚別,至今愁看雨中花。」蔣廷鎔有句云:「自從環鞏無消息,簷馬丁東不忍聽。」 二九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毀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異,為王、孟、韋、柳則有餘,為李、杜、韓、蘇則不足也。余學遺山,《論詩》一絕云:「清才未合長依傍,雅調如何可詆緝嫫我奉漁洋如貌執,不相菲薄不相師。」 四O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所謂佞佛者愚,闢佛者迂。 四一 鄭夾瀠笑韓昌黎《琴操》諸曲為《兔園冊子》,薄之太過。然《羨裏操》一篇,末二句云:「臣罪當誅,天王聖明。」深求聖人,轉失之偽。按《大雅》:「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汝焦哮於中國,斂怨以為德。」文王並不以紂為聖明也。昌黎豈不讀《大雅》耶東坡言孔子不稱湯、武。按《革卦·系詞》:「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系詞》,孔子所作也。東坡豈不讀《易經》耶劉後村為吳恕齋作《詩序》云:「近世貴理學而賤詩賦,間有篇章,不過押韻之語錄、講章耳。」餘謂此風,至今猶存。雖不入理障,而但貪序事、毫無音節者,皆非詩之正宗。韓、蘇兩大家,往往不免。故餘《自訟》云:「落筆不經意,動乃成蘇、韓。」 四二 為人不可不辨者:柔之與弱也,剛之與暴也,儉之與嗇也,厚之與昏也,明之與刻也,自重之與自大也,自謙之與自賤也,似是而非。作詩不可不辨者:淡之與枯也,新之與纖也,樸之與拙也,健之與粗也,華之與浮也,清之與薄也,厚重之與笨滯也,縱橫之與雜亂也,亦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四三 明季以來,宋學太盛。於是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爭先焉。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鑿空也。康成臆說,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類,不一而足。其時孔北海、虞仲翔早駁正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尚且周室班爵祿之制,其詳不可得而聞。又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況後人哉善乎楊用修之詩曰:「三代後無真理學,『六經』中有偽文章。」 四四 後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 四五 韓倔胄伐金而敗,與張魏公之伐金而敗,一也。後人責韓不責張,以韓得罪朱子故耳。然金人葬其首,謚曰忠繆,以其忠於為國,繆於謀身也。錢辛楣少詹過安陽吊之曰:「匆匆函首議和親,昭雪何心及老秦。一局殘棋偏汝著,千秋公論是誰伸橫挑強敵誠非計,欲報先仇豈為身一樣北征師挫衄,符離未戮首謀人。」少詹又吊姚廣孝云:「空登北郭詩人社,難上西山老佛墳。」 四六 唐僧大雅《半截碑》,頌吳大將軍李夫人曰:「圓儀替月,潤臉呈花。」邯鄲淳作《孝女曹娥碑》曰:「令色孔儀,巧笑倩兮。」頌其德,及其貌,皆涉輕佻,與題不稱。然大旨是仿《碩人》一章。迂儒讀之,必起物議。 四七 方敏愨公三妹能詩,自畫牡丹,題云:「菊瘦蘭貧植謝家,愧無春色繪年華。剩來井底胭脂水,學畫人間富貴花。」公詠《清涼山桃花》云:「傾將一井胭脂水,和就六朝金粉香。」似襲乃妹詩,而風趣轉遜。 敏愨公未遇時,祖、父俱以罪戍塞外。公南北奔走,備極流離。清涼寺僧號中州者,知為偉人,時周恤之。公贈詩云:「須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難。」後官制府,為中州弟子麗雅重建清涼寺,殿宇煥然。餘過而有感,亦題詩云:「細讀紗籠數首詩,尚書回首憶前期。英雄第一心開事,揮手干金報德時。」蘇州薛皆三進士有句云:「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意與方公相似。 四八 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風骨嚴峭;館蔣文肅公家,晚不戒於酒,肆口嫂罵。蔣家人群欲毆之。文肅呵禁。次日,待之如初。先生不自安,辭去。餘己未會試,出文恪公門下,聞此說而疑之。後讀先生《哭文肅公》詩云;「回首卻傷門下士,少時無賴吐車茵。」方知此事信有,愈徵文肅之賢,而先生之不諱過也。先生少所許可,獨譽枚不絕於口。以故,枚雖報罷鴻詞科,而名聲稍起公卿間。惜無所樹立,以酬先生之知。而先生自劾罷都御史彭茶陵,直聲震天下。後竟臥病不起,悲夫! 博陵尹元孚先生,少孤貧,以母教成名。督學江南,好教人讀《小學》,宗程、朱。餘時宰江寧,意趣不合。一日,先生騶唱三山街,為某大將軍家奴所窘,詐稱某王遣來。太守不敢詰,予收縛置獄。先生以此見重。適高相國斌有事來江寧,先生面稱枚云:「才如子建,政如子產。」亡何,先生薨。予感知己之恩,將賦挽詩,見次山先生四章,不能再出其右,遂擱筆焉。其警句云:「母教成三徙,君恩厚兩朝。」又曰:「士幸方知向,天何遽奪公!」從古文人得功於母教者多,歐、蘇其尤著者也。次山題錢古亭《夜紡授經圖》曰:「辛勤篝火夜燈明,繞膝書聲和紡聲。手執女工聽句讀,須知慈母是先生。」 四九 尹元孚先生,任兩淮鹺務時,布衣鮑皋以詩受知。今有《海門集》行世,皆先生為之提倡。鮑《奉陪先生泛海口》詩云:「蓬萊清切逢仙侶,蛟鱷威棱避顯官。」其相得如此。因憶明大學士劉健好理學,惡人作詩,曰:「汝輩作詩,便造到李、杜地位,不過一酒徒耳。」嘻!《記》云:「不能詩,於禮繆。」孔子教人學詩,在《論語》中,至於十一見;而劉公乃為此言,不如尹公遠矣! 五O 隨園有對聯云:「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贈,懸之二十餘年。忽一日,岳大將軍鐘琪之子參將名潛者來謁。入門先問此聯有否,現懸何處。予指示之。端睇良久,曰:「此後書舍,可有蔚藍天否」予問:「何以知之」曰:「餘在四川時,夢先大人引游一園,有此聯額,且曰:『將我交此園主人。』潛驚醒,遍訪川中,無人知者。今來補官江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堅。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餘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餘稱其詩,專主性情。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屢招餘往,而竟不遂其願。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餘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餘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此語,題客親寧,有人談及,故來相訪。」因出將軍行狀二十餘頁,稽首求傳。予讀之,雜亂舛錯,為編纂七日方成。而岳又調往金川,不複再見矣。今年夏間,偶抄選鮑海門詩二十餘首,其子之鐘適渡江來。余告以選詩之事,問:「尊人有餘集否」鮑不覺泣下,曰:「異哉]餘今而知夢之有靈也J吾渡江前三日,夢與先人游隨園:先人與公同修船,以紙補其窗欞。醒而不解。今思之:夫船者,傳也;紙者,詩之所附以傳者也。今公抄選先人之詩,豈不暗相吻合耶」甚矣鬼神之好名也! 五一 詩貴翻案。神仙,美稱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楊花,飄蕩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長沙,遠地也;而昔人云:「昨夜與君思賈誼,長沙猶在洞庭南。」龍門,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長江千萬里,莫教辛苦上龍門。」白雲,閒物也;而昔人云:「白雲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閒。」「修到梅花」,指人也;而方子雲見贈云:「梅花也有修來福,著個神仙作主人。」皆所謂更進一層也。 五二 苕溪女子姚益鱗,嫁嚴林溪,以夭亡。《送姊之洚溪》云:「姊妹花窗下,相依兩意同。拈針五夜火,拜月一襟風。忽逐分飛雁,都為斷梗蓬。擬將苕水闊,送盡別離衷。」《閏七夕》云:「微雲依約接銀河,一月佳期兩度過。倘把重逢歡較昔,翻教添得別愁多。」 五三 沈學子有女弟子徐瑛玉,字若冰,昆山人,嫁孔氏,能詩,早亡。與王蘭泉夫人許雲清,及吾鄉方宜照之女芷齋,唱和甚多。和學子《送春》云:「春光心事兩蹉跎,愁見飛花檻外過。漫說窮愁詩便好,算來詩不敵愁多。」《病起》云:「重開鸞鏡施膏沐,卷上珠簾怯曉風。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堅。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餘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餘稱其詩,專主性情。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屢招餘往,而竟不遂其願。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餘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餘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此語,題客親為餘言。 五七 吾鄉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少嘗夢至一室,秘帖古器,盎然橫陳。榻坐一叟,短身白須,見客不起,亦不言。又有一人,頎而黑,揖介眉而言曰;「餘漢之陳壽也,作《三國志》,黜劉帝魏,實出無心;不料後人以為口實。」指榻上人曰:「賴彥威先生以《漢晉春秋》正之。汝乃先生之後身,聞方撰《歷代編年紀事》,夙根在此,須勉而成之。」言訖,手授一卷書,俾題六絕句而寤。寤後僅記二句曰:「慚無《漢晉春秋》筆,敢道前身是彥威」後介眉年八十餘,進呈所撰《編年紀事》,賜翰林侍讀。 五八 同年儲梅夫宗丞,能養生,七十而有嬰兒之色。乾隆庚辰,奉使祭告岳瀆,宿搜敦郵旅店。是夕,燈花散彩,倏忽變現,噴煙高二三尺。有風霧回旋。急呼家童觀之,共為詫異,相戒勿動。夢群仙五六人,招至一所,上書「赤雲岡」三字,呼儲為雲麾使者。諸仙列坐聯句,有稱海上神翁者首唱,曰:「蓮炬今宵獻瑞芝。」次至五松丈人,續曰:「群仙佳會飄吟髭。」又次,至東方青童,曰:「春風欲換楊柳枝。」旁一女仙曰:「此雲麾《過凌河》句也,汝何故竊之」相與一笑,忽燈花如爆竹聲,驚而醒。 五九 蔣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詩,曰:「《離》象文明,而備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蓋自天定之。玉亭名慎容,姓胡,山陰人,嫁馮氏;所天非解此者,遂一旦焚棄之。然其韻語,已流播人間,有《紅鶴山莊詩》行世。其女兄弟採齊、景素,亦皆能詩,俱不得志。玉亭尤鬱鬱,未四旬,歿矣尸其《病中》云:「惚惚魂無定,飄飄若夢中。扶行驚地軟,倚臥覺頭空。放眼皆疑霧,聞聲似起風。那堪窗下雨,寂寞一燈紅。」《窺採齊曉妝》云:「徘徊明鏡漫凝神,個裡伊誰解效顰一樹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斷魂人。」《女郎詞》云:「相呼同伴到簾幃,偷看新來客是誰。又恐被人先瞥見,卻從紈扇隙中窺。」《殘梅》云:「才發疏林便褪妝,冰姿空對月昏黃。東風只顧吹零雨,那惜枝頭有暗香」採齊,名慎儀。《早起》云:「一番花信五更風,那管春宵夢未終。起傍芳叢頻檢點,夜來曾否損深紅」《夜眠》云:「銀蟾朗徹有餘光,靜坐庭軒寄興長。地僻不知更漏永,瞥驚花影過東牆。」《贈苕生》云:「沽酒每聞捐玉佩,濟人時複典宮袍。」殊貼切苕生之為人。餘問苕生:「玉亭貌可稱其才否」苕生乃誦其《菩薩蠻》一闋云:「人言我瘦形同鶴,朝朝攬鏡渾難覺。但見指尖長,羅衣褪粉香。若能吟有異,不管腰身細。清減肯如梅,凋零亦是魁。」可想見風調,使人之意也消。 《紅鶴山莊詩》,乃王菊莊孝廉為之刊行。玉亭作詞謝云:「多謝詩人,深蒙才士,不憎戚末堪因倚。吳頭楚尾一相逢,白雲紅鶴傳千里。南浦悲吟,西窗閒技,居然卷附秋香裏。寸心從此莫言愁,人間已有人知己。」其女思慧,嫁劉侍郎秉恬,亦才女也,《過嶺》云:「半嶺梅花成故舊,兩肩書本是行裝。」 六O 孔葒穀扶乩,有女仙,自稱袁苗君,名沅,年十五,入蜀王昶宮中,給事花蕊夫人。未進御,而唐兵下蜀,苗君匿民間,被人搜得,將獻之大帥,行次劍閣,投水死,年才十八。今石壁間有垂紅珊瑚樹者,即其稿葬所也。菊莊為題詩云:「劍閣崔巍萬古存,西川宮殿總成塵。可憐殉國磨笄者,不是昭陽寵幸身!」 六一 蘇州楊文叔先生,掌教吾鄉敷文書院,以實學教人。餘年十九,即及門焉。後宰江寧,而先生掌教鐘山,又複追隨絳帳。近聞其家式微,詩稿遺失,僅傳《孝陵》二首,云:「鼎湖龍去上升天,弓劍埋藏四百年。金碗玉魚無恙在,不須清淚滴銅仙。」「豎儒瞻拜舊山陵,落日平蕪百感生。欲奏通天台下表,只憐才謝沈初明。」先生名繩武,康熙癸已翰林,維斗先生孫也。 六二 江寧方伯永公之子明新,字竹岩,性耽風雅。其弟亮,字鐵崖,亦聰穎。在江寧時,與餘交好,選勝徵歌,時時不絕。後永公內用。竹岩留別詩云:「春風幾度坐瓊筵,玉屑霏霏細雨天。盛會忽然成往事,別情無那到尊前。挂帆江上三秋雨,寫恨銀燈五色箋。此後夢魂來不易,琴聲重聽是何年」鐵崖云:「雁唳空天氣沆寥,驪歌未唱已魂消。兩年師弟情何重,一別關山路正遙。海上瑤琴驚忽斷,岩前叢桂悵難招。離懷此際憑誰說,只可長亭折柳條尸其師嚴翼祖孝廉,亦留別四首,末云:「子雲筆札君卿舌,到處聽人說感恩。」鐵崖《游河房》云:「水深不覺漁舟過,櫓動先看月影搖。」 六三 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餘最愛常州劉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於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羅兩峰詠《始皇》云;「焚書早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周欽來詠《始皇》云:「蓬萊覓得長生藥,眼見諸侯盡入關。」松江徐氏女詠《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皆妙。尤雋者,嚴海珊詠《張魏公》云:「傳中功過如何序為有南軒下筆難。」冷峭蘊藉,恐朱子在九原,亦當幹笑。 海珊自負詠古為第一,余讀之果然。《三垂岡》云:「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六四 桐城張藥齋宗伯,三任江南學政,獎擢名流,詩尤清婉。《題三妹澄碧樓》云:「小軒近對碧波澄,隔著疏楊喚欲應。最好淡雲微月夜,半簾相望讀書燈。」《寄女》云:「香羹洗手調晨膳,書案分燈補舊襦。」《喜若需歸里》云:「一匹絹堪憐宦況,五車書足艷歸裝。」餘以翰林改官,公向其兄文和公作元相語曰:「韓愈可惜!」 六五 崔念陵進士《鄱陽道中》云:「班鳩呼雨兩三處,毛竹編籬四五家。流水聲中行半日,薰風不動晚禾花。」《折柳》云:「陌頭楊柳正垂絲,泣雨含風送別離。今日兒心正飄蕩,折枝休折帶花枝。」崔有如此才,而以微罪褫職,漂泊江寧僧舍。當事者欲逐回籍,予力為護持,久之乃行。 六六 年家子任進士大椿,詩學選體,獨《了義寺》一首,脫盡齊、梁金粉。詞曰:「過塢指歸林,到寺停雙楫。風吹煙穗斜,入戶氣騷屑。境僻罕來蹤,日落見殘雪。不識此何人,隔竹聞僧說。」又有句云:「抱琴看月去,吹鬢愛風來。」 六七 壬申冬,陽羨詩人汪溥,落魄金陵。餘小有周濟,蒙贈詩云:「邂逅得蒙青眼顧,此生今已屬明公。」還家後,寄其弟玉珩《圖山草堂詩》來,有「屋角響松濤,晴日長疑雨」之句。又《柳絮》云:「明知繡閣多春思,故傍簾前款款飛。」 六八 竹筠女子早卒。自焚詩稿,僅傳其《宮詞》云:「中官宣詔按新箏,玉指輕彈別恨聲。恰被東風吹散去,君王乍聽未分明。」高東井題云:「叢殘私字疊鴛鴦,零亂殘脂盡斷腸。賴是六丁收不盡,一編擎出返魂香。」 六九 同年邵叔岩太史《玉芝堂四六》一編,直逼齊、梁,詩亦高雅。掌教常州,餘泊舟相訪。別後寄七律四章,有句云:「興來不覺風吹帽,坐久方知露濕衣。」《北歸》云:「終朝濟水隨船尾,盡日淮山在眼中。」 七O 曹學士洛梗言:少時過市,買《椒山集》歸。夜閱之倦,掩卷臥,聞叩門聲,啟視,則同學遲友山也。攜手登台聯句云:「冉冉乘風一望迷,」遲「中天煙雨夕陽低。來時衣服多成雪,」曹「去後皮毛盡屬泥。但見白雲侵月冷,」遲「微聞黃鳥隔花啼。行行不是人間象,手挽蛟龍作杖藜。」曹吟罷,友山別去。學士歸語其妻,妻不答;呼僕,僕不應。複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數頁,回顧,則身臥竹床上。大驚,始知夢也。少頃,友山訃至。 七一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時,夢人召至一處,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周入拜,見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無他相屬,因小女有像,求先生詩。」出一卷,漢、魏名人筆墨俱在,淮南王劉安隸書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鐘、王風格。周題五律四首。玄女喜,命女出拜。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視。女曰:「周先生富貴中人,何以身帶暗疾我為君除之,作潤筆資。」解裙帶,授藥一丸。周幼時誤吞鐵針,著腸胃間,時作隱痛。服後霍然。醒來詩不能記,惟記一聯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七二 尤琛者,長沙人,少年韶秀,過湘溪野廟,見塑紫姑神甚美,題壁云:「藐姑仙子落煙沙,冰作闌干玉作車。若畏夜深風露冷,槿籬茅舍是郎家。」夜有叩門者。啟之,曰:「紫姑神也。讀郎詩,故來相就。」手一物與尤曰:「此名紫絲囊。吾朝玉帝時,織女所賜。佩之,能助人文思。」生自佩後,即登科出宰。女助其為政,有神明之稱。余按尤詩頗蘊藉,無怪神女之相從也。其始末甚長,載《新齊諧》中。 七三 先祖旦釜公有詩一冊,皆蠅頭草書。予幼時曾手錄之。一行為吏,屢移眷屬,竟爾遺失。僅記其《詠雪》云:「忽然卷幔如逢月,可惜開窗不見山。」《途中遇雪》云:「四望平林飛鳥絕,一肩行李店房疏。」《鞏縣幕中五十自壽·沁園春》二闋,云:「自壽三杯,仰天稽首,屈指徘徊。嘆一經糟粕,挂名入泮;八場傀儡,逐隊登台。漸漸消磨,人生老矣,富貴功名安在哉!休傷感,且搜尋禿管,別作生涯。佣書事屬吾儕,權混跡藩籬學賣呆。任紆青拖紫,名齊北斗;論黃數白,富比長淮。與我無干,事皆前定,何苦攢眉不放開與君約,在醉鄉深處,不飲休來。」又云:「自壽三杯,從今客邸,追數年華。憶金燈縱飲,呼盧喝雉;雕鞍馳射,問柳尋花。此興非遙,廿年前事,倏忽皤然老缺牙。憂來處,把唾壺敲缺,羯鼓頻撾。幾年浪跡天涯,若個是狂夫不憶家。看零丁弟妹,睜睜望我;嬌柔兒女,悄悄呼爺。恨不乘風,飄然歸去,可奈關河道路賒!黃昏後,問有誰伴我,數點寒鴉。」先祖慈溪籍,前明槐眉侍御之孫。槐眉與其父茂英方伯,有《竹江詩集》行世。 七四 叔父健磐公,游西粵三十餘年。卒時,香亭弟年才十歲,以故詩多散失。餘歸其喪,搜簏中,僅存見寄五律云:「獨向空庭立,詩思入沭陽。才先施簡邑,俸可養高堂。汝豈池中物吾愁鬢上霜。何時一尊酒,相對話滄桑」「吾生最飄泊,淚跡滿征衣。紫陌春猶在,青年事已非。水寬魚未活,樹密鳥難依。朽骨埋何處秋原瘴雨飛。」 七五 尹似村《小園》絕句云:「春草自來芟不盡,與花無礙不妨多。」深得司馬溫公所云「草非礙足不芟」包容氣象。 七六 揚州郭元鐱,字於宮,江左十五子之一也。秋闈文卷,偶誤一字,乃挖小孔,補綴書之。收卷官勘以違例,不許入場。於宮作《挖孔》詩云:「吾道真成一喟然,仰高未已忽鑽堅。甲午首題:《仰之彌高》。似餐脈望三枚字,未補媧皇五色天。眼底金錕昏待刮,年來玉楮刻將穿。海山伴侶飛騰盡,慚愧偏為有漏仙。」「一罅虧成抵海寬,功名贏得齒牙寒。世情畢竟吹毛易,筆力須知透背難。混沌畫眉良可已,虛空著楔本無端。些些紕繆無多子,勞動諸君反覆看。」又:「誰知百步穿楊手,如此誇張洞札工。」「身世自憐還自笑,此生相誤只毛錐。」真不愧才人吐屬。 七七 餘在王孟亭太守處,翻閱舊簏。得劉大山先生手書詩冊。賀其祖樓村修撰移居云:「官如蠶受繭絲纏,鬱鬱惟將邸舍遷。家具無多移校易,街坊太遠住堪憐。月逢廟市剛三日,俸算詞林已六年。閉戶忍飢都不患,只愁囊乏買書錢。」「碧山堂裏老尚書,二十年前此卜廬。任防交游今在否羊曇涕淚痛何如!頹廊有甓奔飢鼠,廢圃無牆種野蔬。此日君居最相近,教餘一到一躊躕。」大山名岩,江浦人,人但知其工作時文,而不知詩才清妙乃爾。所云碧山堂尚書者,即東海徐健庵司寇,領袖名場者也。查浦先生亦有詩云:「分明萬壑歸東海,不到朝宗轉自疑。」可謂善於推尊者矣。 七八 蕪湖範兆龍,字荔江,館江寧宰陸蘭村署中,時以詩見示,歸後身亡。記其《雨宿韓家廟》一首云:「陰雲蔽空白日冥,疾風滿路驅雷霆。幸接招提投一宿,空廊寂寂飛鼯鼯。齋廚無人煙火熄,佛前幾卷堆殘經。燃燈枯坐雙耳冷,側聽萬斛松濤傾。簷溜須臾聲漸止,門外潺諼猶未已。開軒月露浩盈階,仰看天光淨如洗。」 七九 上虞陳少亭愛童二樹五言,為《摘句圖》,仿阮亭之摘施愚山也。餘尤喜其「早煙山際重,春霧水邊多」、「看花蜂立帽,問水鷺隨人」、「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數聯。 《卷三》 一 余嘗語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則任事有餘;志小,則願無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終於被難。邴曼容為官不肯過六百石,沒齒晏然。」童二樹詩云:「所欲不求大,得歡常有餘。」真見道之言。 二 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複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餘《續詩品》有云:「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 三 《西河詩話》載:曹能始先生《得家信》詩:「驟驚函半損,幸露語平安。」以為佳句。一客謂:「『露』字不如『剩』字之當。大抵『平安』注函外,損余曰『剩』;若內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為敏。餘獨謂不然。「剩」字與「半」字不相叫應,函不過半損,則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幸露語平安」,正是偶然觸露,所以羈旅之情,為之驚喜耳。若曰「不必巧值」,則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 四 盧雅雨先生與蔣蘿村副憲,同謫塞外。蔣年老,慮不得歸。盧戲作文生祭之。文甚譎詭。尹文端公一日謂餘曰:「汝見盧《出塞集》乎」曰:「見矣。」曰:「汝最愛何詩」餘未答。公曰:「汝且勿言,我猜必是《生祭蔣蘿村》文。」餘不覺大笑,而首肯者再:喜師弟之印可也。其詞曰:「先生之壽,七十有七。先生之壯,如其壯日。先生曠達,不諱其恤。先生有教,乃載之筆。先生書來,示我云云。昔同轉運,與君為寅。今同謫戍,與君為鄰。我欲生祭,乞君一言。僕謝不敏,非甘懶惰。詛老咒生,無乃不可!既而思之,公非欺我。辱公之教,奈何弗果!爰卜吉日,乃駕黃驪。羔羊熏炙,酪酥淋漓。乾餱窨酒,載攜載隨。造廬展笑,大放厥詞。昔公早達,久食天祿。遭際堯廷,而登憲副。有其志之,非僕所錄。僕識公晚,蓋始投荒。過公信宿,示我周行。何以圖報祝壽而康。今年聞公,報三周歲。憶公語我:『軍台有制;諸弛形徒,考績為例;瓜代為常,喜而不寐。』何期命宮,磨蠍流連!帝聞臣罪,未聞臣年。草霜風燭,能否再延有死之心,無生之氣。僕忝同群,敢忘敦慰。言之違心,聽之無味。破涕用奇,於是乎祭。世之祭者,羅鼎列牲。豈無酹奠,誰進一觥豈無呼告,誰應一聲禱爾曰誄,莫若及生。我聞設台,防厄魯特:雪山為窟,師老難克。鬼能為厲,殊便殺賊。生不如人,死當報國。我聞西域,佛教常新:恆河沙數,皆不壞身。此去天竺,無間關津。一靈不昧,便入法門。我聞閻羅,即包孝肅:其家廬州,僕曾為牧。牧不負神,神應電矚。為問年來,神頗憶不我聞冥司,分隸城隍。我輩頭銜,頗與相當。定容抗禮,謙尊而光。豈如井底,妄肆蛙張我聞此地,李陵所竄:苗裔及唐,猶通祖貫。游子河梁,妙絕詞翰。地下相逢,定非冰炭。我聞歸化,葬古昭君:青塚表表,血食為神。乃心漢闕,同鄉是親。死如卜宅,請傍佳人。凡諸幻想,謂死有覺;有覺而死,不改其樂。若本無知,何嫌沙漠滄桑以來,誰非委壑公曰信哉,君言慨慷。君浮我白,我奉君觴。飲既盡興,食亦充腸。飲食醉飽,是為尚饗。」 五 松江曹黃門先生陸夫人,自號秀林山人。歸先生時,年才十七;奩具旁,皆文史也。尤愛《楚詞》,針黹暇,必朗誦之。侍婢私語曰:「夫人所誦,與在家時何異」先生因贈詩云:「幽意閒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詞。添香侍女聽來慣,笑說書聲似舊時。」因戒夫人曰:「卿愛屈子詞,此生不當得意。」已而果亡。先生為梓其《梯山閣遺稿》。《冬日病起》云:「病裏生涯百事賒,一弦一柱譜《平沙》。彈來卻怪人偷聽,閒倚欄桿看雪花。」《寄外》云:「煙水迢迢泛木蘭,寒風殘雪怯衣單。客裘自著江邊雨,莫作臨行淚點看。」余聞方問亭宮保,少時亦愛《離騷》。自懺云:「愛讀《離騷》便不祥。」其後功名顯赫。然則黃門先生之言,亦未必盡然與先生諱一士,官御史。 六 人或問餘以本朝詩誰為第一,餘轉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餘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時偶至而論者,如「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首,宋居沈上。「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一首,楊汝士壓倒元、白是也。有總其全局而論者,如唐以李、杜、韓、白為大家,宋以歐、蘇、陸、範為大家是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於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 七 王陽明先生云:「人之詩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肅揖,自有佳致。若帶假面傴僂,而裝須髯,便令人生憎。」顧寧人與某書云:「足下詩文非不佳。奈下筆時,胸中總有一杜一韓放不過去,此詩文之所以不至也。」 八 王夢樓侍講云:「詩稱家數,猶之官稱衙門也。衙門自以總督為大,典史為小。然以總督衙門之擔水夫,比典史衙門之典史,則亦寧為典史,而不為擔水夫。何也典史雖小,尚屬朝廷命官;擔水夫衙門雖尊,與他無涉。今之學杜、韓不成,而矜矜然自以為大家者,不過總督衙門之擔水夫耳。」葉橫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竊之似,則優孟衣冠;竊之不似,則畫虎類狗。與其假人餘焰,妄自稱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領一隊」 九 東坡近體詩,少蘊釀烹煉之功,故言盡而意亦止,絕無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為非其所長,後人不可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詆之太過。或引「春江水暖鴨先知」,以為是坡詩近體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此言則太鶻突矣。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鳩、鳴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一O 富貴詩有絕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滿衣花露聽宮鶯。」宋人:「一院有花春晝永,八荒無事詔書稀。」「燭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卻有香。」「人散秋千閒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宮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宮娥不識中書令,問是誰家美少年。」「袖中籠得朝天筆,畫日歸來又畫眉。」本朝商寶意云:「簾外濃雲天似墨,九華燈下不知寒。」「那能更記春明夢,壓鬢濃香侍宴歸。」湯西崖少宰云:「樓台鶯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墜遲。」張得天司寇云:「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皆絕妙也。誰謂「歡娛之言難工」耶 一一 貧士詩有極妙者。如陳古漁:「雨昏陋巷燈無焰,風過貧家壁有聲。」「偶聞詩累吟懷減,偏到荒年飯量加。」楊思立:「家貧留客幹妻惱,身病閒游惹母愁。」朱草衣:「床燒夜每借僧榻,糧盡妻常寄母家。」徐蘭圃:「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說鄰家午飯香。」皆貧語也。常州趙某云:「太窮常恐人防賊,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氣莫書賒酒券,索逋先長按:民國本作「畏」扣門聲。」俱太窮,令人欲笑。 一二 楊花詩最佳者,前輩如查他山云:「春如短夢初離影,人在東風正倚闌。」黃石牧云:「不宜雨裏宜風裏,未見開時見落時。」嚴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隱,轉因云熱得佯狂。」薛生白云:「飄泊無端疑『白也』,輕盈真欲類『虞兮』。」王菊莊云:「不知日暮飛猶急,似愛天晴舞欲狂。」虞東皋云:「飄來玉屑緣何軟看到梅花尚覺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題,燕以均云:「小院無端點綠苔,問他來處費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離樹開。質潔未堪污道路,身輕容易上樓台。隨風似怕兒童捉,才撲闌幹又卻回。」蔡元春云:「沾裳似為衣添絮,撲帽應憐鬢有霜。似我辭家同過客,憐君一去便無歸。」李莢云:「偶經墮地時還起,直到為萍恨始休。」楊芳燦云:「掠水燕迷千點雪,窺窗人隔一重紗。」「願他化作青萍子,傍著鴛鴦過一生。」方正澍云:「春盡不堪垂老別,風停亦解步虛行。」錢履青云:「風便有時來硯北,月明無影度牆東。」嚴海珊詠《桃花》云:「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暗中用典,真乃絕世聰明。 一四 最愛周櫟園之論詩曰:「詩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為則為之,我不欲為則不為。原未嘗有人勉強之,督責之,而使之必為詩也。是以《三百篇》稱心而言,不著姓名,無意於詩之傳,並無意於後人傳我之詩。嘻!此其所以為至與!今之人,欲借此以見博學,競聲名,則誤矣!」 一五 英夢堂相公,詩才清絕。作里河同知,與余游揚州僧寺云:「蕭寺廊回水一層,闌幹閒處有人憑。書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燈看佛燈。」後三十年,金陵弟子龔元超有一首云:「煙蘿暗處石棱蹭,翠竹玲瓏月作燈。聽是誰家吹玉笛,畫欄清冷夜深憑。」何其風韻之相似也! 一六 合肥進士田實發,庚戌會試,夢其母浴小兒於盆,意頗惡之。過黃河,資盡,不能雇車,意闌珊欲返。有驢夫苦勸前行。問夫:「何姓」曰:「姓孟。」因憶夢中:兒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獲售。詠《曉鐘》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又:「鳥立樹梢徐墜果,風來簷隙自翻書。」頗近放翁小品。詠《花下鴛鴦》云:「翠幄紅幬夢未闌,頻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兒落,才肯抬頭仔細看。」 一七 余嘗謂: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詩云:「浩劫信於今日盡,癡心疑有別家開。」盧仝云:「昨夜醉酒歸,僕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卻搗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憶。」又曰:「老僧只恐雲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近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云:「美人背倚玉闌幹,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也。 一八 詩有認假為真而妙者。唐人《宿華山》云:「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帳》云:「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有認真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觀妓》云:「恰似春風三月半,楊花飛處牡丹開。」元人《美人梳頭》云:「紅雪忽生池上影,烏雲半卷鏡中天。」 一九 黃梨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之於不散。」先生不以詩見長,而言之有味。 二O 江州進士崔念陵室許宜嫫,七歲《玩月》云:「一種月團圓,照愁複照歡。歡愁兩不著,清影上闌幹。」其父嘆曰:「是兒清貴,惜福薄耳!」宜英不得於姑,自縊死。其《春懷》云:「無窮事業了裙釵,不律閒拈小遣懷。按曲填詞調玉笛,摘詩編譜入牙牌。淒涼夜雨謀生拙,零落春風信命乖。門外艷陽知幾許,兼花雜柳鳥喈喈。」《寄外》云:「花缸對月相憐夜,恐是前身隔世人。」進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環後,顏色如生。進士哭之云:「雙鬟雙綰嬌模樣,翻悔從前領略疏。」崔需次京師,又聘女鸞嫫為妾。崔故貧士,歸來省親,嫫之養父強售之於某千戶,嫫不從,詭呼乾戶為爺,而訴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戶義之,不奪其志,仍以歸崔。嫫生時,母夢鳳集於庭。崔贈云:「柳如舊皺眉,花比新啼頰。挑燈風雨窗,往事從頭說。」崔有《灌園餘事》一集,載宜嫫事甚詳。陳淑蘭女子閱之,賦詩責崔云:「可惜江州進士家,灌園難護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爭得佳人一念差」「自說從前領略疏,阿誰牽繞好工夫宜嫫此後心宜淡,莫再人間挽鹿車。」嗚呼!淑蘭吟此詩後十餘年,亦縊死,可哀也!然宜嫫死於怨姑,淑蘭死於殉夫:有泰山、鴻毛之別矣。 二一 常寧歐永孝序江賓穀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後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書》曰:『詩言志。』《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者,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賓穀自序其詩曰:「予非存予之詩也;譬之面然,予雖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寧無面乎何必作窺觀焉」 二二 吾鄉吳修撰鴻,督學湖南。壬午科,湖南主試者為嘉定錢公辛楣、陝西王公偉人。諸生出闈後,各以闈卷呈吳。吳所最賞者,為丁牲、丁正心、張德安、石鴻翥、陳聖清五人,曰:「此五卷不售,吾此後不複論文矣。」榜發日,吳招客共飲,使人走探。俄而抄榜來,自第六名至末,只陳聖清一人。吳旁皇莫釋。未幾,五魁報至,則四生已各冠其經,如聯珠然。吳大喜過望。一時省下傳為佳話。先是,陳太常兆崙在都中,以書賀吳云:「今科楚南得人必盛。」蓋預知吳、錢、王三公之能知文,能拔士也。吳首唱一詩,云:「天鼓喧傳昨夜聲,大宮小徵盡含鳴。當頭玉筍排班出,入眼珠光照乘明。喜極轉添知己淚,望深還慰樹人情。文昌此日欣連曜,誰向西風訴不平」一時和者三十餘人。後甲辰三月,餘游匡廬,遇丁君宰星子,為雇夫役,作主人,相與序述前事,彼此慨然。且曰:「正心管領廬山七年,來游者先生一人耳。」 二三 錢香樹先生為侍讀時出都,泊濟寧,立船頭為霜所滑,失足入水,家人救以篙,得不死。笑謂賓客曰:「吾聞墜水死者,必有鬼物憑之。倘昨夜遇李太白,便把臂去矣!」明日過李白樓,題云:「昨夜未曾逢李白,今朝乘興一登樓。樓中人已騎鯨去,樓影當空占上游。」 二四 予在轉運盧雅雨席上,見有上詩者,盧不喜。餘為解曰:「此應酬詩,故不能佳。」盧曰:「君誤矣!古大家韓、杜、歐、蘇集中,強半應酬詩也。誰謂應酬詩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說。後見粵西學使許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詩家以不登應酬作為高。餘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贈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無集無之。己實不工,體於何有萬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見其人,又可棄乎今而可棄,昔可無贈;毋寧以不工規我」 二五 比來閨秀能詩者,以許太夫人為第一。其長嗣佩璜,與餘同征鴻博。讀太夫人《綠淨軒自壽》云:「自分青裙終老婦,濫叨紫綽拜鄉君。」《元旦》云:「剩有濕薪同爆竹,也將紅紙寫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龍耳,破塊粗安野老心。不獨清涼宜翠簟,可知點滴盡黃金。」皆佳句也。夫人為徐清獻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則。王太倉相公撥出清獻之門,其視學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云;「魚菽薦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屬門人。」 二六 尹望山制府在途中寄鄂夫人詩云:「正因被冷想裝綿,又接音書短榻前。暖閣遙思春雪冷,長途更犯曉冰堅。不言家事知予苦,頻寄征衣賴汝賢。依舊疏狂應笑否偷閒時複聳吟肩。」夫人為鄂文端公之從女,賢淑能詩。常侍尹、鄂兩公小飲。鄂公老矣,向尹公云:「閣務殷繁,何日得抽身是好」夫人正色曰:「女聞聖人云『事君能致其身』,其次則明哲保身,未聞有抽身之說。」公為莞然。 二七 遼東三老者:戴亨,字遂堂;陳景元,字石閭;馬大缽,字雷溪。三人皆布衣不仕,詩宗漢、魏,字學二王,不與人世交接,來往者李鐵君一人而已。戴詩不傳。陳有《崇兆寺》詩云:「世外招提境,浮生寄一時。鈴聲吟殿角,澗影落松枝。鳥語留歸念,山僧笑索詩。東方明月上,若遇此心期。」馬《聞西師振旅寄寧遠大將軍》云:「雪飄組練歸榆海,花滿弓刀入玉關。」《偶成》云:「曬藥偶然來竹外,修琴不複到人間。」石閭弟景鐘,字橘洲,有《夜闌曲》云:「春夜頻傾金叵羅,胡姬按板對筵歌。低徊笑語牽紅袖,如此風光可奈何!」明七子論詩,蔽於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見。遼東三老,亦複似之。鐵君作《尚史》,專搜三代以上事,而竟不知本朝有馬輔之《繹史》,亦囿於聞見之一端。然近今士人,先攻時文,通籍後始學為詩,大概從宋、元入手,俗所稱「半路上出家」是也。源流不清,又不若三家之力爭上乘矣。 鐵君名鍇,父為總督,而能隱居不仕,自稱鹿青山人,有《瞧螟齋集》行世。錄其《梅花》云:「眾木正如夢,一枝方自春。遂令江水上,真見獨醒人。」《詠月》云:「清絕自成照,何曾挂樹生有時通夜白,一片得秋明。遠水若相接,浮雲或並行。年年圓便缺,誰悟善持盈」 二八 康熙初,吳兆騫漢槎謫戍寧古塔。其友顧貞觀華峰館於納蘭太傅家,寄吳《金縷曲》云:「季子平安否」「諒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曾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見之,泣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當以身任之。」華峰曰:「人壽幾何公子乃以十載為期耶」太傅聞之,竟為道地,而漢槎生入玉門關矣。顧生名忠者,詠其事云:「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一說:華峰之救吳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謂曰:「若飲滿,為救漢槎。」華峰素不飲,至是一吸而盡。太傅笑曰:「餘直戲耳!即不飲,餘豈遂不救漢槎耶雖然,何其壯也!」嗚呼!公子能文,良朋愛友,太傅憐才,真一時佳話。餘常謂:漢槎之《秋笳集》,與陳臥子之《黃門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二九 阮亭《池北偶談》笑元、白作詩,未窺盛唐門戶。此論甚謬。桑瞍父譏之云:「大辨才從覺悟餘,香山居士老文殊。漁洋老眼披金屑,失卻光明大寶珠。」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獨豎一幟者,正為其不襲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頭畫角若明七子,而後謂之窺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於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或問:「宋荔裳有『絕代消魂王阮亭』之說,其果然否」餘應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當使人敬,使人感且興,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論,阮亭之色,亦並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者也。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傾動一時,原不為過。其修詞琢句,大概捃摭於大歷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風格,恰不沾沾於盛唐,蹈七子習氣,在本朝自當算一家數。奈歸愚、子遜奉若斗山,嶼沙、心餘棄若芻狗:余以為皆過也。」 三O 杭州周汾,字蓉衣,詠《春柳》云:「西湖送我離家早,北道看人得第多。」不脫不粘,得古人未有。惜客死於清江。壬寅餘過天台,齊侍郎召南亡久矣。其昆季延餘小飲,捧侍郎全集,高尺許,乞作序。盡半日之暇,為之翻擷,見其鴻富,美不勝收。僅記其《詠漢武》七律一首,後四句云:「親承文景升平業,開闢唐虞未有天。到底英雄晚能悔,輪台一詔是神仙。」其兄周南、弟世南,俱以甲科作廣文,龐眉白髮,年八十餘。 三二 陶篁村置屋孤山。餘月夜訪之,憐其孤寂,勸置燕玉,為暖老計。篁村以為然,購一小鬟。梁山舟侍講調以詩云:「病來久不見陶潛,隔著重城似隔天。昨夜中庭看星象,小星正在少微邊。」「見說榕江泛櫓枝,已成陰後未涼時。一根柳慄無人管,分付樵青好護持。」「不比朝雲侍老坡,也如天女伴維摩。對門有個林和靖,冷抱梅花奈爾何」「好將班管畫眉雙,莫染星星鬢上霜。比似詩人張子野,鶯花還有廿年狂。」山舟又有句云:「畢竟人間勝天上,不然劉阮不歸來。」餘適從天台山歸,誦此,為之一笑。 三三 餘寓西湖漱石居,有徽州汪明府見訪,名喬年,字繡林,年八十矣。適余外出,未獲相見。蒙其題壁云:「無人不識元才子,今我來尋李謫仙。底事閒雲無處捉教儂空蕩釣魚船。」 三四 詩如言也,口齒不清,拉雜萬語,愈多愈厭。口齒清矣,又須言之有味,聽之可愛,方妙。若村婦絮談,武夫作鬧,無名貴氣,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風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語者,實由才薄。 三五 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拓《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予最愛方扶南《滕王閣》詩云:「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春風欲拓滕王帖,蝴蝶入簾飛一雙。」嘆為絕調。後見其子某云:「翁晚年嫌為少作,刪去矣。」予大驚,卒不解其故。桐城吳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詩,而愈改愈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可稱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妝紅。」已覺牽強。晚年又改云:「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豈非朱子所謂「三則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與方敏恪公為族兄。敏恪寄信,苦勸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從。方知存幾句好詩,亦須福分。 三六 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諸葛躬耕草廬,忽然統師六出;靳王中興首將,竟能跨驢西湖:聖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於詩亦可一貫。書家北海如象,不及右軍如龍,亦此意耳。余嘗規蔣心餘云:「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三七 夢中得詩,醒時尚記,及曉,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夢中得句多忘卻,推醒姬人代記詩。」予謂此詩固佳,此姬人尤佳。魯星村亦云:「客裏每先頑僕起,夢中常惜好詩忘。」 三八 徐雨峰中丞士林,巡撫蘇州。人以為繼湯文正公之後,一人而已。母喪去官,有詔奪情,不起。其方正如此。然其詩極綿麗。宮中書時有句云:「歸來惹得山妻問:侍女熏香近有無」 三九 金陵僧藥根,工楷法,住揚州某庵。商人洪姓者,欲買其庵旁隙地起花園。藥根意不欲,乃投以詩云:「自笑蝸廬傍寺開,鄰園樹木迥崔巍。儂家院小難栽樹,但有青青一片苔。」洪知其意,乃不果買。藥根"白瓜渚》云:「星光全在水,漁火欲浮天。」《喜晴》云:「雨收亦似痊沉病,日出渾如見故人。」 四O 賢者為情,每離所官之地,動致留連。韓魏公離黃州,依依不舍。尹太保四督江南,三十餘年。乙酉入相,正值重九之時,先別棲霞,再辭蜀阜,淒然泣下。公不能舍江南,猶江南之人亦不能舍公也。餘送至清江浦,每晚必見。及渡黃河,公猶教以明晨作別。臨期,餘乍盥面,而公遣家人來,云:「公已上馬行矣尸蓋恐面別之難為情耳。後從京師寄詩云:「歌到離亭聲斷續,人分淮浦影東西。」又曰:「三年只覺流光速,一別方知見面難。」 四一 古之忠臣、孝子,皆情為之也。胡忠簡公劾秦檜,流竄海南,臨歸時,戀戀於黎倩。此與蘇子卿娶胡婦相類。蓋一意孤行之士,細行不矜。孔子所謂「觀過知仁」,正此類也。乃朱子譏之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恰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高守村和云:「批鱗一疏死生輕,萬死投荒尚有情。不學遁翁捧蓍草,甘心鉗口自偷生。」 四二 閨秀能文,終竟出於大家。張侯家高太夫人著《紅雪軒稿》,七古排律至數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襲封靖逆侯,家資百萬,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費盡而薨。夫人暗埋三十萬金於後園,交其兒謙,始能襲職:其識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為浙閩總督。作女兒時,年十五,《晨妝》云:「妝閣開清曉,晨光上畫欄。未曾梳寶髻,不敢問親安。妥貼加釵鳳,低徊插佩蘭。隔簾呼侍婢,背後與重看。」又《示謙兒》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尋佳果勸嘗新。」 四三 餘不喜佛法,而獨取「因緣」二字,以為足補聖經賢傳之缺。身在名場五十餘年,或未識面而相憎,或未識面而相慕:皆有緣、無緣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夢樓太守來云:「商丘陳藥洲觀察,願見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後,方知其尊人諱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讀餘詩而愛之,事已三十餘年。其夫人李氏見餘名紙,詫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門下士也。」蓋夫人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錢塘時枚年十二,應童子試,受知入泮。因有兩重世好,歡宴月餘。別後,觀察見懷云:「早從仙佛參真諦,且向漁樵伴此身。」又曰:「猶記何郎年少日,新詩賞共沈尚書。」 四四 汪度齡先生中狀元時,年已四十餘。面麻身長,腰腹十圍。買妾京師,有小家女陸氏,粗通文墨,觀彈詞曲本,以為狀元皆美少年,欣然願嫁。結婚之夕,於燭下見先生年貌,大失所望。業已鬱鬱矣。是夕,諸同年嬲飲巨杯,先生量宏興豪,沉醉上床,不顧新人,和衣酣寢;已而嘔吐,將新制枕衾盡污腥穢。陸女恚甚,未五更,雉經而亡。或嘲之曰:「國色太嬌難作婿,狀元雖好卻非郎。」 四五 商寶意詩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餘為悵然。仲小海曰:「但願人生一世,留得幾行筆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誰則知之而誰議之」餘謂此言沉痛,深得聖人疾沒世無名之意。然古來曹蜍、李志,又轉以庸庸而得存其名,豈非不幸中之幸耶寶意先生有句云:「明知愛惜終須割,但得流傳不在多。」 四六 黃允修云:「無詩轉為讀書忙。」方子云云:「學荒翻得性靈詩。」劉霞裳云:「讀書久覺詩思澀。」餘謂此數言,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 四七 諺云:「死棋腹中有仙著。」此言最有理。餘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從人而不徇人,方妙。樂取於人以為善,聖人也;無稽之言勿聽,亦聖人也。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餘謂詩亦如之,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 四八 汪舟次先生作周櫟園詩序曰:「《賴古堂集》欲小試神通,加以氣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氣格,定減去一分性情,於方寸中,終不愉快。」 四九 淡蓮洲明府稱蕪湖胡漱泉秀才,有「日影度花輕」五字,得五言妙境。江君旭東亦賞沙鬥初「花氣半湖陰」五字,所見與蓮洲同。 五O 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複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得詩於書外。 五一 陶悔軒方伯任衡陽時,署中小池,為署外居民所買。先生贖歸,置軒其上。朱玉階督學贈句云:「官廨買歸三徑內,夜窗補惜寸陰餘。」一詠其事,一切其姓。石君文成為序云:「先失楚弓,旋歸趙璧。汶陽田反,合浦珠還。支公之鶴可高飛,子產之魚真得所。鯤鵬待化,行看君去朝天;台榭長存,知是誰來作主」 五二 癸酉春,餘在王孟亭太守處,見建德布衣徐鳳木席間吟一絕云:「自笑不如原上草,春風吹到也開花。」《除夕在外》云:「閱歷深知客路難,非關白首戀江幹。歲除一,息爭千古,莫作尋常旅夜看。」武進莊念農初宰建德,即往相訪,贈詩云:「玉峰花影揚簾旌,罨戶閒雲靜不扃。未必山城無綺皓,斯人即是少微星。」「粗官未敢師嚴武,泥飲無由續舊題。劇喜少陵居杜曲,得閒還過浣花溪。」鳳木得詩喜,刻之集中。後莊歿十餘年,詩多散失,其子宸選搜尋不可得,予於鳳木集中抄此與之。嗚呼!使無鳳木代為之存,則人琴俱亡矣;豈非愛才之報乎 五三 蔣用庵侍禦罷官後,與姚雲岫觀察同修《南巡盛典》。《過隨園詠菊》云:「名花自向閒中老,浮世原宜淡處看。」後姚為廣西巡撫,寄信來猶吟及之。 五四 餘年二十三,館今相國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謙。今四十三年矣。承謙官侍讀,行走上書房,假滿赴都,過隨園,贈云:「萬事由來夙有緣,七齡問字記當年。讀書好處心先覺,立雪深時道已傳。每盼鳳巢阿閣上,果摩麟頂絳帷前。德門善慶知無限,佇見驪珠顆顆圓。」餘附書相國云:「當日七齡公子,為問字之佳兒;此時白發詞臣,作青宮之師傅。能無對之欣然,思之黯然也乎」 五五 千古善言詩者,莫如虞舜。教夔典樂曰:「詩言志。」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曰:「律和聲。」言音之貴均調也。知是四者,於詩之道盡之矣。 五六 每見熱中人銳進不已,身家交瘁,未嘗不隆隆而升;一旦化去,若烘開花,精神已竭,次年必萎。嘗詠《唐花》云:「百花開落雖天定,倘不烘開落或遲。」又見媚長官者,損下益上,徒招怨尤,而於己毫無享受。《戲詠箸》云:「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五七 己未翰林五十人。蔣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諱炳之長子也;目空一世,嘗言:「同館中,吾服叔度、子才耳。歸愚先生雖耆年重望,意不屬也。」和皇上《消夏》詩,援筆立就,賜葛二匹。旁觀者疑君正笨青雲,而竟一病以卒。餘《別後寄懷》云:「干將莫邪虞缺折,我有數言贈李邕。」乃成讖語。詩有奇氣,詠《七夕》云:「一報人間簫鼓喧,羊燈無焰秋雲碧。」《中元》詩云:「兩岸紅沙多旋舞,驚風不定到三更。」劉相國綸序其詩曰:「十八載夜燔太白,知臣則但問王公;廿七年晝見緋衣,召汝而重呼阿奶。阿翁投杖,誰當荷此析薪;稚子牽衣,未得預其元草。」蓋靜存亡時,大父猶存,子尚幼故也。同年金質夫哭之云:「漸看豪氣籠人上,不料英年似夢中。」餘哭之云:「一榜少年今剩我,九原才子又添君。」 五八 某侍郎督學江蘇,羅致知名之士。所選五古最佳;七古則不拘何題,動輒千言,引典填書,如塗塗附,杳不知其命意之所在。程魚門閱之,掀髯笑曰:「欲嚇人耶此揚子云所謂『鴻文無範也』,吾不受其嚇矣!」 五九 乾隆辛未,予在吳門。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園。座中葉定湖長楊、虞東皋景星、許竹素廷銖、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賦拙來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過花甲;惟餘才三十六歲,得遇此會。是夕大雨,未到者沈歸愚宗伯、謝淞洲徵士而已。葉年八十五,詩云:「瀟瀟風雨滿池塘,白發清尊掃葉莊。不有忘形到爾汝,那能舉座盡文章軒窗遠度雲峰影,幾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時節,醉吟相賞晝方長。」虞八十有二,句云:「入座古風堪遠俗,到門新雨欲催詩。」俞六十有九,句云:「社開今慄里,樹老古南園。」次月,一瓢再招同人相會,則餘歸白下,竹素還太倉,客山死矣。主人之孫壽魚賦云:「照眼芙蕖半開落,滿堂名士各西東。」 六O 升平日久,海內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顧阿瑛、徐良夫之風,蓄積書史,廣開壇坫。揚州有馬氏秋玉之玲瓏山館,天津有查氏心穀之水西莊,杭州有趙氏公千之小山堂,吳氏尺鳧之瓶花齋:名流宴詠,殆無虛日。許鞏璜刺史贈查云:「庇人孫北海,置驛鄭南陽。」其豪可想。此外,公卿當事,則有唐公英之在九江,鄂公敏之在西湖,皆以宏獎為己任。不四十年,風流頓盡。唐公號蝸寄老人,司九江關,懸紙墨筆硯於琵琶亭,客過有題詩者,命關吏開列姓名以進。公讀其詩,分高下,以酬贈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於旁。甲辰冬,餘過九江,則太傅祠改作戲台,唐公像亦不見。 六一 馬氏玲瓏山館,一時名士如厲太鴻、陳授衣、汪玉樞、閔蓮峰諸人,爭為詩會,分詠一題,裒然成集。陳《田家樂》云:「兒童下學惱比鄰,拋墮池塘日幾巡。折得松梢當旗纛,又來呵殿學官人。」閔云:「黃葉溪頭村路長,挫針負局客郎當。草花插鬢偎籬望,知是誰家新嫁娘」秋玉云:「兩兩車乘觳觫輕,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曬罷村醪熟,翻愛糟床滴雨聲。」汪《養蠶》云:「小姑畏人房闥潛,採桑那惜春蔥纖。半夜沙沙食葉急,聽作雨聲愁雨濕。」陳云:「蠶娘養蠶如養兒,性知畏寒飢有時。籬根賣炭聞蕩槳,屋後鄰園桑剪響。」皆可誦也。餘題甚多,不及備載。至今未三十年,諸詩人零落殆盡;而商人亦無能知風雅者。蓮峰年八十三歲,僳然尚存;聞其飢寒垂斃矣! 六二 金陵女徐氏,適桐城張某,夫久客不歸,寄詩云:「殘漏已催明月盡,五更如度五重關。」又有魯月霞者,嫁徽邑程生而寡,有《掃花》詩云:「觸我朱欄三日恨,費他青帝一春功。」陳淑蘭讀兩詩而慕之,題其集云:「吟來恍入班昭座,恨我遲生二十年。」 六三 本朝詩家,序事學古樂府《孔雀東南飛》而絕妙者,如陳元孝之《王將軍歌》,許衡紫之《伍節女歌》,馬墨麟之《戴烈婦歌》,胡稚威之《孝女李三行》,皆古藻淋漓。惜篇頁繁重,不能盡錄。 六四 乾隆初,杭州詩酒之會最盛。名士杭、厲之外,則有朱鹿田樟、吳鷗亭城;汪抱樸台、金江聲志章、張鷺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門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聯(衣藝),若屏風然。有明中、讓山兩詩僧留宿古寺,詩成傳抄,紙價為貴。《南屏坐雨》,朱云:「一角山昏秋欲晚,滿窗葉戰雨來初。」張云:「荷聲冷帶跳珠雨,鐸語遙飛潑墨山。」汪云:「雲氣半遮山下塔,秋光早入水邊村。」施云:「濃雲擁樹湖先暝,涼雨到窗山欲應。」讓山句如:「多情無過鳥,到處似留人。」「室敞許雲住,竹深無暑通。」「樹聲滿壑秋初到,山影一池泉洗青。」明中句如:「燒煙隔岸水猶靜,初日到窗山自移。」皆可愛也。四十年來,儒、釋兩門,一齊寂滅,竟無繼起者。 六五 山陰吳修齡有句云:「雁將秋色去,帆帶好山移。」人因呼之曰「吳好山」。好山《晚晴》云:「江皋收宿雨,征雁卷簾聞。野戍空千里,高秋無片雲。海明天落日,風響馬歸群。賦罷衫巾岸,應書白練裙。」與胡稚威交好,兩序皆胡所作。胡和其《寒夜》一聯云:「凍苦星辰白,霜明鼓角幹。」真乃不愧孟郊。 六六 或云:「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文選》:「寡欲罕所缺,理來情無存。」唐人:「廉豈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陳後山《訓子》云:「勉汝言須記,逢人善即師。」文文山《詠懷》云:「疏因隨事直,忠故有時愚。」又,宋人:「獨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將曉獻宸旒。」亦皆理語,何嘗非詩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語,便令人聞而生厭矣。 六七 詩家有不說理而真乃說理者。如唐人詠《棋》云:「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詠《帆》云:「恰認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眾妃中。」「禪心終不動,仍捧舊花歸。」《雪》詩:「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云》詩:「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許魯齋《即景》云:「黑雲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車尚出門直待前途風雨惡,蒼茫何處覓煙村」無名氏云:「一點緇塵浣素衣,瘢瘢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未洗時」 六八 蘇州黃子云,號野鴻,布衣能詩。有某中丞欲見之,黃不可,題一聯云:「空穀衣冠非易覯,野人門巷不輕開。」《郊外》云:「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煙。」《上王虛舟先生》云:「兩晉而還誰翰墨,九州之內獨聲名。」皆佳句也。子云於城外構一草屋,客至,則具雞黍,夜留榻焉。父子終夜讀書。客嘆其好學。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無以為寢,故且讀書耳。」 六九 己卯鄉試,丹陽貢生於震,負詩一冊,踵門求見,年五十餘矣。曰:「苦吟半生,無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詩呈教。如先生亦無所取,則震將投江死矣。」餘駭且笑,急讀之。是學前明七子者,於唐人形貌,頗能描摹,因稱許數言。其人大喜而去。黃星岩戲吟云:「虧公寬著看詩眼,救得狂人蹈海心。」 七O 劉春池賦《白牡丹》云:「神仙隊里風流易,富貴場中本色難。」陳紫瀾宮詹浩賦《白桃花》云:「後庭歌罷酲初醒,前度人來鬢已華。」蔣用庵御史亦賦《白桃》云:「亡息國因紅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七一 山陰胡西坨素行詭激,落魄揚州,屢謁盧轉運不得見,乃除夕投詩云:「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幹。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高再拜難。庾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自憐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雅雨先生見之,即呼騶往拜,饋朱提數笏。 七二 盧招人觀虹橋芍藥,諸名士集二十餘人;獨布衣金司農詩先成,云:「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光愛惜身。到此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餘春。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盧大喜,一座為之擱筆。 七三 詩家閨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繼允有蘇州薛筠郎,貌美藝嫻,賦《秋月》云:「風韻亂傳杵,雲華輕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聞鐘夜,猶是寒山寺里聲。」《曉行》云:「並馬忽驚人在後,貪看山色又回頭。」皆有風調。筠郎隨主人入都,卒於保陽。高刻其遺稿,屬餘題句。餘書三絕,有云:「絕好齊、梁詩弟子,不教來事沈尚書。」 七四 沈歸愚選《明詩別裁》,有劉永錫《行路難》一首云:「雲漫漫兮白日寒,天荊地棘行路難。」批云:「只此數字,抵人千百。」予不覺大笑。「風蕭蕭兮白日寒」,是《國策》語。「行路難」三字是題目。此人所作,只「天荊地棘」四字而已,以此為佳,全無意義。須知《三百篇》如「採採苯苜」、「薄言採之」之類,均非後人所當效法。聖人存之,採南國之風,尊文王之化;非如後人選讀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會聖經,極力贊嘆。章菔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聞者絕倒。余嘗疑孔子刪詩之說,本屬附會。今不見於《三百篇》中,而見於他書者,如《左氏》之「翹翹車乘,招我以弓」,「雖有姬姜,無棄憔悴」;《表記》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詩之「雨無其極,傷我稼穡」之類:皆無愧於《三百篇》,而何以全刪要知聖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魯國方策舊存之詩,聖人正之,使《雅》、《頌》各得其所而已,非刪之也。後儒王魯齋欲刪《國風》淫詞五十章,陳少南欲刪《魯頌》,何迂妄乃爾! 七五 宋人好附會名重之人,稱韓文杜詩,無一字沒來歷。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獨絕千古者,轉妙在沒來歷。元微之稱少陵云:「憐渠直道當時事,不著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証二人生平所讀之書,頗不為多,班班可考;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他人學之,便覺不妥耳。 七六 女寵雖自古為患,而地道無成,其過終在男子。使太宗不死,武氏何能為禍李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宮內何妨更六人!」楊誠齋云;「但願君王誅宰韶,不愁宮裡有西施。」唐人詠《明皇》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塵那得到中華」《僖宗幸蜀》詩云:「地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範同叔云:「吳國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來。」此數首,皆為美人開脫。余詠《陳宮》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傳裏人。」亦此意也。唐人又有句云:「吳王事事都顛倒,未必西施勝六宮。」尤妙。 七七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論非之;且疑是子長好奇附會,非真有其人也。後讀杜牧「四皓安劉是滅劉」、錢辛楣先生「安呂非安劉」二詩,可謂先得我心。顧祿伯亦有詩誚之云:「垂老與人家國事,幾聞巢、許出山來」 七八 己酉夏間,鰲靜夫圖明府與張荷塘過訪隨園,蒙見贈云:「太史藏書地,因山得一園。西風吹蠟屐,涼雨叩蓬門。霜重楓將老,秋酣菊已繁。十年荒舊學,詩律待深論。」此詩雖成,逾年不寄。直至鰲公調任金山,餘過松江,舟中相晤,方出以相示。予問:「何不早寄」曰:「荷塘道不佳。」余笑曰:「此詩通首清老,一氣卷舒,不求工於字句間。古大家往往有之,頗可存也。想荷塘引《春秋》之義,必欲責備賢者,誘出君驚人之句耶」彼此囅然。鰲第三句是「西風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對不過『蓬』字。」為改作「西風蠟山屐」。餘道;「『蠟』字又與『風』字不相聯貫,不如改『西風吹蠟屐』,益覺清老也。」 七九 奇麗川方伯,篤友誼而愛風雅。辛亥清明後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漁者,嘗攜之同至黔中。詩多清妙,而身亡後,散失無存,向其家搜得古今體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採錄入《詩話》中,則鯫生附以不朽,而餘亦有以報故人也。」余讀之,頗近中唐風格,為錄其《送友之河南》云:「親老難為別,家貧耐遠行。東風吹客夢,落日已孤征。盡此一樽酒,相將無限情。梁園春正好,莫聽鷓鴣聲。」《山塘竹枝詞》云:「當壚十五鬢堆鴉,稱體單衫淺碧紗。玉盞勸郎拼醉飲,更無花好似儂家。」「陂塘春水碧於油,樹樹垂楊隱畫樓。樓上玉人春睡足,一簾紅日正梳頭。」其他佳句,五言如:「蟬吟出高樹,山色落孤篷。」「隔水犬爭吠,斷橋僧獨歸。」七言如《吊李白》云:「千載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只宣城。」《落花》云:「丁寧落向春波去,不許東西兩處流。」 《卷四》 一 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云:「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云:「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陰留覆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雲;「五里東風三里雪,一齊排著等離人。」是詞客語。夫人又有句云:「天涯半是傷春客,飄泊煩他青眼看。」亦有慈雲護物之意。張少儀觀察和云:「不須看到婆娑日,已覺傷心似漢南。則的是名場耆舊語矣。 惲南田壽平之父遜庵,遭國變,父子相失,壽平賣杭州富商某為奴。其故人諦暉和尚,在靈隱坐方丈,苦無救策。會二月十九日觀音生辰,天竺燒香者,過靈隱寺必拜方丈。諦暉道行高,貴官男女來膜拜者,以萬數,從無答禮。富商夫人從蒼頭婢僕數十人,來拜諦暉。諦暉探知頎而纖者,惲氏兒也,矍然起,跪兒前,膜拜不止,曰:「罪過!罪過!」夫人驚問故。甲:「此地藏王菩薩也。托生人間,訪人善惡。夫人奴畜之,無禮已甚;聞又鞭撲之,從此罪孽深重,奈何尸夫人惶急,歸告某商。次早,某商來,長跪不起,求開一線佛門之路。諦暉曰:「非特公有罪,僧亦有罪。地藏王來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請以香花清水,供養地藏王入寺,緩緩為公夫婦懺悔,並為僧自己懺悔。」某商大喜,布施百萬,以兒付諦暉。諦暉教之讀書、學畫,一時聲名大起。壽平佳句,如:「蟬移無定響,星過有餘光。」「送迎人自老,新舊歲無痕。」「只為花陰貪坐久,不須歸去更熏衣。」皆清絕也。《十四夜望月》云:「平開圖畫含千嶺,盡掃星河占一天。」真乃自喻其筆墨之高矣。其時,石揆僧與諦暉齊名。石揆有弟子沈近思,後官總憲。人問諦暉:「孰優」曰:「近思講理學,不出周、程、張、朱範圍;壽平作畫,能脫文、沈、唐、仇窠臼:似惲優矣。」 詩用經書成語,有對仗極妙者。前輩盧玉岩云:「頭既責余餘責頭,腹亦負公公負腹。」近人吳文溥云:「人非磨墨墨磨人,我自注經經注我。」姚念慈云:「野無青草霜飛後,菊有黃花雁到初。」汪韓門云:「白鳧化後成衰老,黃雀飛來謝少年。」胡稚威云:「春水綠波芳草色,雜花生樹亂鶯飛。」朱鹿田《得子》云:「我求壯艾三年藥,汝似王瓜五月生。」皆用經書、樂府成語也。餘戲集樂府云:「背畫天圖,子星歷歷;東升日影,雞黃團團。」 四 題古跡能翻陳出新最妙。河南邯鄲壁上或題云:「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替先生借枕頭。」嚴子陵釣台或題云;「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凡事不能無弊,學詩亦然。學漢、魏《文選》者,其弊常流於假;學李、杜、韓、蘇者,其弊常失於粗;學王、孟、韋、柳者,其弊常流於弱;學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於淺;學溫、李、冬郎者,其弊常失於纖。人能吸諸家之精華,而吐其糟粕,則諸弊盡捐。大概杜、韓以學力勝,學之,刻鵠不成,猶類鶩也。太白、東坡以天分勝,學之,畫虎不成,反類狗也。佛云;「學我者死。」無佛之聰明而學佛,自然死矣。 五 昔人稱謝太傅「功高百闢,心在一丘」。範希文經略西邊,猶戀戀於曩日之圭峰月下,與友人書,時時及之。秋帆尚書巡撫陝西,有《小方壺憶梅》詩,節其大概云:「仙人家住梅花村,寒香萬頃塞我門。門巷寂寂嵌空谷,冷艷繁枝環破屋。塵緣未了出山去,回頭別花花不語。北走燕雲西入秦,問梅精舍知何處歲雲暮矣風雪驟,驛使音稀斷隴首。天涯人遠乍黃昏,料得花還如我瘦。松林翠羽最相思,夢繞南枝更北枝。花神曩日盟言在,重訂還山在幾時香落琴弦彈一曲,爾音千里同金玉。花如不諒餘精誠,請問鄧尉山樵徐友竹。」徐名堅,蘇州木瀆人,能詩工畫,餘舊交也。張文敏公《題橫山西廬》云:「壺中長日靜中緣,我亦曾經四小年。不及蒼髯牆外叟,梅花看到菊花天。」與畢公同有「心在一丘」之想。 六 尹文端公年七十七而薨。薨時,滿榻紛披,皆詩草也。病革,聞皇上有駕臨之信,才略收拾。前一月,命諸公子作送春詩。西席解吉庵賦云:「也知住已經三月,其奈逢須隔一年。遺愛只留庭樹好,餘暉空托架花鮮。」公甚賞之,動筆加圈。歿後方知皆讖。公第四公子樹齋為尚書,應第三句。又一聯云:「千紅萬紫費安排,底事功成駕便回」亦暗藏騎箕之意,皆無心偶觸雲。 七 副憲趙學齋先生提倡後學,愛才如命。掌教萬松書院,識拔英俊少年,一時遂有《北史》張雕武之謗。不數年,所識拔者,雲蒸霞起,如:吳雲岩、葉登南輩,皆作狀元詞翰,浮言始息。有項春台秀才早卒,先生哭之云:「文章靈氣歸何處師弟情緣結再生。」餘在京師,《送王卿華歸里》云:「風懷似我能憐我,客路逢君又別君。」先生讀之,謂卿華曰:「此種人才,當鑄黃金事之。」先生諱大鯨。 八 蔣南莊守潁州,有句云:「人原是俗非因吏,仕豈能優且讀書。」謙而蘊藉。《過瀧喉》云;「亂石磨舟泉有骨,雙橈撥霧水生塵。」與徐鳳木布衣「水淺擱舟沙怒語,山彎轉舵月回眸」相似。蔣名熊昌,常州人。 九 湯潛庵巡撫江蘇,《出郭》云:「按部雨餘香稻熟,課農花發曉雲輕。」人言公理學名儒,何詩之清婉也余記座師孫文定公亦有詠《梅》云:「天地心從數點見,河山春借一枝回。」詩不腐,而言外俱含道氣。 一O 朱子立中丞,高顴長髯,多權謀,人稱「雙料曹操」;與西林相公共事云南,彼此抵牾。朱,有句云:「畏暑鋪長簟,思風去短屏。」頗閒雅,不類其為人。康熙間,施漕帥諱世綸者,亦剛不可犯。有句云:「愛山移舫對,隔水問花多。」與中丞同調。朱名綱。 一一 己未冬,餘乞假歸娶;路過揚州,轉運使徐梅麓先生止而觴之。席無雜賓,汪度齡應銓、唐赤子建中,皆翰林前輩。餘科最晚,年最少,終席敬慎威儀,不敢發一語。但見壁上有赤子先生《端午竹枝》云:「無端鐃鼓出空舟,賺得珠簾盡上鉤。小玉低言嬌女避,郎君倚扇在船頭。」 2湖南張少廷尉名璨,字豈石,紫髯偉貌,議論風生,能赤手捕盜。與魯觀察亮儕,俱權奇自喜。題所居云:「南軒北牖又東扉,取次園林待我歸。當路莫栽荊棘草,他年免挂子孫衣。」言可風世。又《戲題》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殊解頤也。又謂人云;「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問:「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 馮古浦在西林相公席上詠《牡丹》云:「詩到清平能動主,花雖富貴不驕人。」西林喜,贈遺甚厚。此詩若在他人席上作,便覺無謂。 一四 丙辰,餘在都中,受知於張鷺洲先生。先生作御史,立朝侃侃,頗著風績。有《柳魚集》行世。餘購得,被人攫去,時為惱悶。甲午歲,餘泊舟丹陽,旁有小舟相並。時天暑,彼此窗開。餘艙中詩稿堆積幾上。鄰舟一女子,容貌莊姝,每伺餘出艙,便注目偷視,若領解者。餘心疑之。問其家人,乃先生女,嫁汪文端公從子某。因招汪入艙話舊。問先生詩,不能記。入問夫人,夫人乃誦其《巡台灣作》云:「少寒多暖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個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 一五 宛平黃昆圃先生,康熙辛未詞林子告後,在長安主持風雅。人有一技一長,必為揄揚,無須識面。李方伯渭來江南,餘往衙參。一見,便云:「昆圃先生交好耶」餘曰:「未也。」方伯云:「我出都時,黃公以足下再三托我。」方知先生憐才,有古人風。《庚午重赴鹿鳴》詩曰:「蕊榜新開敞盛筵,漫勞車馬問衰年。雀羅門巷群相訝,鶴發重聯桂籍仙。」《辛未重赴瓊林》詩曰:「天鼓聲喧曉漏餘,春風吹雨灑庭除。婆娑老眼看新榜,仿佛青雲接敝廬。」「鶴返故巢無宿侶,花開仙洞見新枝。輔軒南國追疇昔,風雨橋山愴夢思。」先生巡撫浙江,追感兩朝恩遇,故詩中及之。 一六 姜白石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詩便不俗。」 一七 古人詩有全篇用平聲者,天隨子《夏日》詩,四十字皆平聲。有全篇用仄聲者,梅聖俞《酌酒與婦飲》一篇皆仄聲。有通首不用韻者,古《採蓮曲》是也。有平仄各押韻者,唐末章碣以八句詩平仄各有一韻是也。詩家變體,宋魏菊莊《詩人玉屑》,言之最詳。 —八 稅關巡攔書吏,如捕役緝賊,虎視眈眈;但一見書冊,興便索然。姚雲上作七古,前四句云:「劬勞王事前旌驅,咿唔星夜關山逾。筍束牛腰橐負載,關吏疾呼書書書尸此輩聲口宛然,讀之欲笑。南豐謝鳴篁有句云:「近海風濤壯,當關僕隸尊。」或和云:「客久囊雖破,船裝書便尊。」 一九 鄭所南井中《心史》,雖用鐵匣浸水中,然年歷二百,紙墨斷無不壞之理。所載元世祖剖割文天祥,食其心肺,又好食孕婦腹中小兒,語太荒悖,殊不足信。惟四言詩一首殊妙,曰:「今日之今,霍霍栩栩;少焉矚之,已化為古。」 二O 女心外向,自古為然。南越古蠻洞,秦時最強,俗尤善弩;每發錮箭,貫十餘人。趙佗畏之。蠻王有女蘭珠,美而艷,制弩尤精。佗乃遣子某贅其家。不三年,盡得其制弩、破弩之法。遂起兵伐之,虜蠻王以歸。此事見《粵嶠志》。餘賦詩云:「趙王父子開邊界,賴種蘭珠一朵花。銅弩三千隨婿去,女兒心太為夫家。」按後世開邊,往往收功於婦人。洪武時,貴州宣慰使靄翠妻奢香,為都督馬聘所裸撻,乃走訴京師。太祖問:「朕為汝報仇,何以報我」曰:「願立龍場九驛,通黔、蜀之道。」後果如其言。吳明卿詩云:「君不見蜀道之闢五丁神,犍為萬卒迷無津。帳中坐叱山河走,誰道奢香一婦人」 二一 古來奇女子,如馮燎及冼夫人,事載史書,惜見於詩者絕少。惟石柱土司之秦良玉,能為國殺賊。明懷宗賜詩云:「桃花馬上請長纓。」又云:「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本朝朱鹿田先生作七古美之,警句云:「一時巾幗盡須眉,馬上紅旗馬前酒。蜀亡不肯樹降旗,殘疆猶為君王守。」又曰:「綠沉槍舞春星轉,花桶裙拖錦帶紅。」 二二 僧無稱「郎」之理,而北魏諺云:「支郎眼中黃,形軀似智囊。」是僧可稱「郎」之一証。魏有三高僧:支謙、支諒、支讖也。 二三 香山詩:「楊柳小蠻腰。」妓名也。後《寄禹錫》詩:「攜將小蠻去,招得老劉來。」自注云:「小蠻,酒植也。」「小蠻」竟有二解。 二四 汪舒懷先生云:「錢箋杜詩,穿鑿附會,令人欲嘔。如以黃河十月冰為櫝蓋之冰,煎弦續膠為美饌愈疾,以《洗兵馬》、《收兩京》二篇為刺肅宗,比之商臣、楊廣,此豈少陵忠君愛國之心耶尤可笑者,跋元人汪水雲詩:『客中忽忽又重陽,滿酌葡萄當菊觴。謝後已叨新聖旨,謝家田土免輸糧。』『第二筵開八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酡酥割罷行酥酪,又進椒盤剝嫩蔥。』就此二首,遂以為謝後有失節之事。按《宋史》:理宗謝後寶慶三年冊立,垂四十年,而度宗嗣位,尊為太皇太后,已老病不能聽政。德祜二年,宋亡,徙越,七年而崩,壽七十四。是至燕時,已六十七矣;寧有劉曜、羊後之慮哉水雲又詠宋宮人分嫁北匠云:『君王不重色,安肯留金閨』則世祖為人可知。《元史》又稱宏吉剌皇后見幼主入朝而不樂,為全太后不習水土,代奏乞放還江南。帝雖不許,而封幼主為瀛國公。則別置邸第,完全眷屬可知。水雲詩云:『昭儀別館香雲暖,手把詩書授國公。』是昭儀亦未入元宮也。」 二五 陳後山吟詩最刻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鄭毅夫云:「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都是花。」此種句,似易實難。人能知易中之難,可與言詩。 二六 雍正甲寅,海寧陳文簡公予告在家,來游西湖。人知三朝元老,觀者如堵。餘年十九,猶及仰瞻風採。先生仙風道骨,年已八十,猶替人題陳章侯《蓮鷺圖》云:「墨花吹得綠差差,小景分來太液池。白鷺不飛蓮不謝,搖風立雨已多時。」書法絕似董香光。餘生平所見翰林前輩,如徐蝶園相國、陳文簡公、黃昆圃中丞、熊滌齋太史,皆魯靈光也。 二七 諺云:「讀書是前世事。」餘幼時,家中無書,借得《文選》,見《長門賦》一篇,恍如讀過,《離騷》亦然。方知諺語之非誣。毛俟園廣文有句云:「名須沒世稱才好,書到今生讀已遲。」 二八 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孔子曰:「情欲信,詞欲巧。」孟子曰:「智譬則巧,聖譬則力。」巧,即曲之謂也。崔念陵詩云:「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或問:「詩如何而後可謂之曲」餘曰:古詩之曲者,不勝數矣!即如近人王仔園《訪友》云:「亂烏棲定夜三更,樓上銀燈一點明。記得到門還不扣,花陰悄聽讀書聲。」此曲也。若到門便扣,則直矣。方蒙章《訪友》云:「輕舟一路繞煙霞,更愛山前滿澗花。不為尋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詠《梅》云:「綠楊解語應相笑,漏洩春光恰是誰」詠《紅梅》云:「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桃林欲放牛。」詠梅而想到楊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專詠梅花,便直矣。 二九 詩雖貴淡雅,亦不可有鄉野氣。何也古之應、劉、鮑、謝、李、杜、韓、蘇,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讀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交海內名流,然後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吟,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黨自好之詩。桓寬《鹽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三O 吾鄉宋笠田明府女,名右妍,能詩,有「殘溜積來頻洗硯,爐灰撥去屢添香」之句。嫁婿徐金粟,亦少年能詩。《七夕》云:「一灣河漢影,萬國女兒情。」《晚坐》云:「風帶殘雲歸遠岫,樹搖餘滴亂斜陽。」 三一 丙辰以布衣薦鴻詞者,海內四人:一江西趙寧靜,一河南車文,一陝西屈複,一嘉禾張庚。車之著作,餘未經見。張善畫,長於五古,人亦樸誠。獨屈叟傲岸,自號悔翁,出必高杖,四童扶持。在京師,見客,南面坐;公侯學詩者,入拜床下。專改削少陵,訾詆太白,以自誇身份。耳食者抵死奉若神明。山左顏懋倫心不平,獨往求見。坐定,即問曰:「足下詩,有《書中乾蝴蝶》二十首,此委巷小家子題目,李、杜集中,可曾有否」屈默然慚。人以為快。沈歸愚刻《別裁集》,僅錄屈《王母廟》一首,云:「秦地山河留落日,漢家宮闕見孤燈。如今應是蟠桃熟,寂寞何人薦茂陵」 三二 慶雨峰玉觀察蕪湖,因舊署荒蕪,前任劉公未加修葺。雨峰抵任,為培花樹,戲題一絕寄劉云:「笑殺河陽舊吏來,地無青草長莓苔。嶺梅岩桂江幹竹,都是劉郎去後栽。」 三三 辛未聖駕南巡,西湖僧某迎於聖因寺。上以手撫其左腕,其僧,遂繡團龍於袈裟之左偏;客來相揖者,以右手答之,而左臂不動。杭堇浦嘲之云:「維摩經院境清嘉,依舊紅塵送歲華。誇道賜衣曾借紫,竹邊留客曬袈裟。」 三四 丙辰征士王藻,字載揚,吳江人,販米為業。《偶題<桃源圖>》云:「相看何物同塵世只有秦時月在天。」以此受知於沈腧翁先生,四處揄揚,遂棄業讀書。吳大宗伯荊山薦舉鴻詞科,廷試報罷,往來揚州,與詩人結社吟詠。貌瑣瘦急遽,小聲音,好蓄宋板書、青田石印章。有友借觀,誤墮地碎,載揚垂泣三日。其風趣如此。《讀{梅村集>》云:「百首淋浪長慶體,一生慚愧義熙民。」《剪梅》云:「大抵端相求入畫,最難割愛似刪詩。」 三五 餘少時過江西瀘溪,舟中把書吟詠。岸上兒童指曰:「此學士船也。」餘喜而成句,云:「衣冠僧識江南客,翰墨兒呼學士舟。」後三十年,讀無錫顧公奎光《赴辰州》詩云:「村民久識瀘溪令,笑指篷窗滿幾書。」兩意相同,而俱成於瀘溪,亦奇。顧詠《傀儡》云:「閒來惟挂壁,用我也登場。」《過沅江》云:「名場似弈無同局,吏道如詩有別才。」 三六 陳滄州先生守蘇州,《重游虎丘》詩云:「雪艇松龕閱歲時,廿年蹤跡鳥魚知。春風再掃生公石,落照仍銜短薄祠。雨後萬松全邏匝,雲中雙塔半迷離。夕佳亭上憑闌處,紅葉空山繞夢思。」「塵鞅刪餘半晌閒,青鞋布襪也看山。離宮路出雲霄上,法駕春留紫翠間。代謝已憐金氣盡,再來偏笑石頭頑。楝花風後游人歇,一任鷗盟數往還。」其時總督噶禮,以詩為誹謗,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獄。聖祖詔云:「詩人諷詠,各有寄托。豈可有意羅織,以入人罪」命複其官。尋擢霸昌道。 三七 杭州趙鈞台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趙曰:「似此風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諺語:腳大也。媒嫗曰:「李女能詩,可以面試。」趙欲戲之,即以《弓鞋》命題。女即書云:「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尸趙悚然而退。 三八 古閨秀能詩者多,何至今而杳然余宰江寧時,有松江女張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姊名宛玉,嫁淮北程家,與夫不協,私行脫逃。山陽令行文關提。餘點解時,宛玉堂上獻詩云:「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餘疑倩人作,女請面試。予指庭前枯樹為題,女曰:「明府既許婢子吟詩,詩人無跪禮;請假紙筆立吟,可乎」餘許之。乃倚幾疾書曰:「獨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陽。何人能手植,移作後庭芳」未幾,山陽馮令來。予問:「張女事作何辦」曰:「此事不應斷離。然才女嫁俗商不稱,故釋其背逃之罪,且放歸矣。」問:「何以知其才」曰:「渠獻詩云:『泣請神明宰,容奴返故鄉。他時化蜀鳥,銜結到君旁。」馮故四川人也。 三九 雍正間,京師伶人劉三,色藝冠時,獨與翰林李玉洲先生交好。蘇州張少儀觀察為諸生時,封公謫戍軍台,徒步入都,為父贖罪。一時有三子之稱,蓋云公子、才子、孝子也。沿門托缽,尚缺五百餘金。偶於先生席上言及此事,劉慨然曰;「此何難公子有此孝心,我能相助。」遂遍告班中人云:「諸君助張,如助我也。」擇日設席江南會館,請諸豪貴來,已乃纏頭而出。一座傾靡,擲金錢者如雨,果得五百餘金。盡以與張,而封公之難遂解。余丙辰入都,在先生處見劉,則已老矣。但聞先生未第時甚貧,劉愛其才,以身事之。餘疑而不信。偶過蕹髮鋪壁上,無名氏題云:「欲得劉三一片心,明珠十斛萬黃金。一錢不費偏傾倒,妒殺江南李翰林。」方知果實事也。先生在吳門,《與朱約岑送採官北上》云:「莫惜當筵舞鬢斜,多情曾為損才華。玉郎此會成長別,飛盡江南陌上花。」朱和之,有「春燈紅照一枝花」之句。朱為張匠門先生之故人,相見京師,年已八十,惡見發須之白,日日薤之,與翁霽堂同癖。 四O 乾隆己未,京師伶人許雲亭名冠一時。群翰林慕之,糾金演劇。餘雖年少,而敝車羸馬,無足動許者。許流目送笑,若將暱焉。餘心疑之,未敢問也。次日侵晨,竟叩門而至,情款綢繆。餘喜過望,贈詩云:「笙清簧暖小排當,絕代飛瓊最擅場。底事一泓秋水剪,曲終人反顧周郎」 四一 李桂官與畢秋帆尚書交好。畢來第時,李服事最殷:病則稱藥量水,出則授轡隨車。畢中庚辰進士,李為購素冊界烏絲,勸習殿試卷子,果大魁天下。溧陽相公,康熙前庚辰進士也,重赴櫻桃之宴,聞桂郎在坐,笑曰:「我揩老眼,要一見狀元夫人。」其名重如此。戊子年,畢公官陝西。李將往訪,路過金陵,年已三十,風韻猶存。餘作長歌贈之,序其《勸畢公習字》云:「若教內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 四二 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賤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蛸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正難交。 四三 庚寅元旦,皇上登保和殿受朝賀,望見遠處有煙騰空而起,問大學士曰:「得毋民間有失火者乎」首相舒文襄公奏曰:「似煙非煙。」諸公服其吐屬典雅。古語:「似煙非煙,是謂慶雲。」 四四 杭人土音,呼「朋」作「蓬」之本音,「崩」為「蓬」之陽音,皆「一東」韻也。韻書都收入「十丞」,則與「一東」遠矣。然《左傳》:「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三國志》:「張昭作《陶謙哀詞》曰:『喪複失恃,民知困窮。曾不旬月,五郡潰崩。」』是將「朋」、「崩」二字,俱押入「一東」也。 四五 彭城李涓,字蓉湄,以選拔入京師。一日,欲救某友之窘,賣所乘小駟贈之。賦詩云:「從此蹣跚懶行步,好花都讓別人看。」亡何,不第而亡。人以為讖。蓉湄貌美。揚州綢鋪女兒,有國色,好養鸚鵡,每早喂食。一日方提籠,而目有所睇,不覺籠落於地。旁人咸訝之,察所睇,則蓉湄方過其門故也。劉霞裳聞而賦詩云:「貪看野鴛鴦,忘墮手鸚鵡。可惜此時情,鸚鵡不能語。」 四六 陸陸堂、諸襄七、汪韓門三太史,經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或誦諸詩:「秋草馴龍種,春羅狎雉媒。」「九秋易灑登高淚,百戰重經廣武場。」差為可誦,他作不能稱是。相傳康熙間,京師三前輩主持風雅,士多趨其門。王阮亭多譽,汪鈍翁多毀,劉公戩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詩投汪,汪斥之。次以詩投王,王亦不譽。乃投劉,劉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後專作文,不作詩可也。」方以故終身不作詩。近代深經學而能詩者,其鄭璣尺、惠紅豆、陳見複三先生乎 四七 吟詩自注出處,昔人所無。歐公譏元稹注《桐柏觀碑》,言之詳矣。況詩有待於注,便非佳詩。韓門先生《蚊煙詩》十二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贈友》云:「知來匪鵲休論往,為主如鴻喜得賓。」上句注:「《淮南子》:『乾鵲知來而不知往。」』下句注:「《孔疏》:『鴻以先至者為主,後至者為賓。」』作詩何苦乃爾惟張雪子雲南典試歸,將近長安而歿,先生哭之云:「路紓雙節重,天近一星沉。」便覺清妙。又有詠《柳絮》一絕云:「沾襟撩袖自矜妍,未化為萍絕可憐。嘆息春風竟何意,團揉無處不成綿。」 四八 惲南田少時受知王太倉相國。有監司某延之作畫,不即赴;乃迫致蘇州,拘官廳所,明旦將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婁水乞援,時已二更,相國急命呼舟;將出,複擊案曰:「馬最速,舟不如。」遽跨馬,命僕以竹竿挑燈縛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門者知為相國,遽啟門,直詣監司署,問南田所在,攜之以歸。監司隨詣太倉謝過,乃釋。南田畫《拙修堂宴集圖》,題詩云:「花殘江國滯征纓,綠浦紅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東風無力轉春晴。艱難抱子還鄉國,落拓浮家仗友生。只為躊躇千里別,歸期臨發又重更。」 四九 黃莘田妻月鹿夫人,與莘田同有研癖。先生罷官時,囊餘二千金:以千金市十研,以千金購侍兒金櫻以歸。有二女:長曰淑窕,字姒洲;次日淑畹,字紉佩。《題杏花雙燕圖》云:「艷陽天氣試輕衫,媚紫嬌紅正鬥酣。記得春明池館靜,落花風裡話呢喃。」「夕陽亭院曲欄東,語燕時飛扇底風。不管春來與春去,雙雙長在杏花中。」金櫻明艷,能詩。許子遜酒間舉其《夜來香》絕句云:「知隔絳紗帷暗坐,謝娘頭上過來風。」 五O 白雲禪師作偈曰:「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 五一 冬友侍讀出都,過天津查氏,晤佟進士溶;言其母趙夫人苦節能詩,《祭灶》云:「再拜東廚司命神,聊將清水餞行塵。年年破屋多灰土,須恕夫亡子幼人。」查恂叔言其叔心穀《悼亡姬》詩,和者甚眾。有佟氏姬人名艷雪者,一絕甚佳,其結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與宋笠田明府「白髮從無到美人」之句相似。 五二 乙丑歲,予宰江寧。五月十日,天大風,白日晦冥。城中女子韓姓者,年十八,被風吹至銅井村,離城九十里。其村氓問明姓氏,次日送女還家。女已婚東城李秀才之子。李疑風無吹人九十里之理,必有奸約,控官退婚。餘曉之曰:「古有風吹女子至六千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予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忠臣,豈肯作誆語者第當年風吹吳門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沒福耳!」秀才讀詩大喜,兩家婚配如初。制府尹公聞之,曰:「可謂宰官必用讀書人矣尸其詩曰:「八月十五雙星會,花月搖光照金翠。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落天外。梁家有子是新郎,芊氏負從鐘建背。爭看燈下來鬼物,雲鬢欹斜倒冠佩。須臾舉目視旁人,衣服不同言語異。自說吳門六千里,恍惚不知來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婦,詔起高門榜天賜。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須知伉儷有因緣,富者莫求貧莫棄。」 五三 或問:「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宮商大調,易生人厭。阮亭善為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於氣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悅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 五四 近有《聲調譜》之傳,以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為秘本。余覽之,不覺失笑。夫詩為天地元音,有定而無定,到恰好處,自成音節。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試觀《國風》、《雅》、《頌》、《離騷》、樂府,各有聲調,無譜可填。杜甫、王維七古中,平仄均調,竟有如七律者;韓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縛之也。倘必照曲譜排填,則四始、六義之風掃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國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五五 南朝人云:「鵝性最傲,鶴更甚焉。」余嘗畜一鶴,偶過池堤甚窄,鶴故意張翅攔之,頗為所窘。後讀陸甥詩云:「境仄鶴妨人去路,窗虛云攪雨來天。」方賞其詞之工。 五六 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於時文八股矣;宦成後,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於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於是專得皮毛,自誇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書》曰:「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作詩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視其人之天分耳。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 五七 餘於古人之詩,無所不愛,恰無偏嗜者。於今人之詩,亦無所不愛,恰於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黃莘田先生《香草齋詩》,有偏嗜焉。豈亦性之所近耶 五八 丙戌年,慶樹齋、雨林兩公子過蘇州。餘招飲唐氏棣華書屋,一時都知、錄事佳者雲集。三人各有所屬。雨林即席云:「度曲花猶遮半面,迎眸春已透三分。」別後又寄詩云:「天河落向碧窗紗,十二瑤台霧不遮。香暖繡幃春似海,一鴛鴦抱一枝花。」友人陶夔典贈餘一姬;載還家,方知已有娠,乃送還之。雨林所暱,以事到官,有困於株木之慘。雨林和餘《懊惱詞》云:「無奈別春何,詩筒驢背馱。花開仍散影,水小亦生波。頓改繁華夢,惟餘《懊惱歌》。金釵雖十二,難解此情多。」「滄浪煙水際,無複蕩舟來。完璧仍歸趙,明珠別有胎。倚欄頻繾綣,對月暗低徊。環鞏聲偏遠,銷魂又幾回」「猶記旗亭夜,』紅燈語不休。芙蓉經雨損,風蝶為花愁。薄命原應爾,無情笑此流。心同天外月,空自照蘇州。」又寄《游仙》一首云:「吹殘瓊樹下蓬萊,自斷仙緣萬念灰。底事無風花也落方知立地有輪回。」樹齋公子後一年為威遠將軍,出鎮伊犁,予寄七律三章,末二句戲云:「倘奪胭脂好顏色,江南兒女要平分。」 五九 乙丑餘知江寧,救火水西門;見喧嚷時,一美少年著單縑衣,貌頗閒雅,異而問焉。曰:「秀才也。姓龔,名如璋,號云若。」次日,以文作贄,來往甚歡。後十年,中進士,改名孫枝。過隨園見贈云:「早結山堂水竹緣,朝簪重脫未華顛。有詩何但稱循吏,不老方知是謫仙。細雨漸消寒食候,穠花爭放曲塵天。謝公墩外峰峰好,屐齒逡巡又一年。」龔後出宰山西榆次縣,王師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眥裂,太平時羊亂時妾。」 六O 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餘祝尹文端公壽云:「休誇與佛同生日,轉恐恩榮佛尚差。」公嫌「恩」字與佛不切,應改「光」字。《詠落花》云:「無言獨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葉,非落花也;應改『春』字。」《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餘云:「『門』字不響,應改『關』字。」《贈樂清張令》云:「我慚靈運稱山賊。」劉霞裳云:「『稱』字不亮,應改『呼』字。」凡此類,餘從諫如流,不待其詞之畢也。浩亭詩學極深,惜未得其遺稿。 六一 苕生分校禮闈,作詩云:「再燃丹炬照波心,恐有遺珠碧海沉。記得當時含水石,十年辛苦作冤禽。」朱香南太史有句云:「寄語群公高著眼,青衫明日淚痕多。」餘甲子分校,亦有句云:「帶入秋闈示同伴,當時落第淚痕衫。」 六二 桐城女子方筠儀嫁左君文全而寡,年二十有六,即守節以終,有《含貞閣集》。其《偶檢先夫遺草》云:「鸚鵡才高屈數奇,未開篋笥淚先垂。平生映雪囊螢力,不見騰蛟起鳳時。獄底龍埋光詎掩,墓門鶴返事難期。九京應悔嘔心血,百卷文章待付誰」 六三 春江公子,戊午孝廉,貌如美婦人;而性倜儻,與妻不睦,好與少俊游,或同臥起,不知烏之雌雄。嘗賦詩云:「人各有性情,樹各有枝葉;與為無鹽夫,寧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見而怒之。公子又賦詩云:「古聖所制禮,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祠,而無貞童廟。」中丞笑曰:「賤子強詞奪理,乃至是耶!」後乙丑入翰林,妻楊氏亡矣。再娶吳氏,貌與相抵,遂歡愛異常。餘贈詩云:「安得唐宮針博士,喚來趙國繡郎君。」嘗觀劇於天祿居,有參領某,誤認作伶人而調之,公子笑而避之。人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愛我也。子獨不見《晏子春秋·諫誅圉人》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則俗矣。」參領聞之,踵門謝罪。 六四 詩少作則思澀,多作則手滑;醫澀須多看古人之詩,醫滑須用剝進幾層之法。 六五 蕭子顯自稱:「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此即陸放翁所謂「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構思,聞人聲則怒;陳後山作詩,家人為之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此即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廢:蓋詩有從天籟來者,有從人巧得者,不可執一以求。 六六 己未殿試,予傲諸同年云:「霓裳三百都輸我,此處曾來第二回。」蓋試鴻博曾在保和殿也。同征友蘧云墀曾與章藻功太史、蔣文肅相公,同時角逐名場,而流落不偶,誓不登科不娶妻;寓京師晉陽庵五十餘年而卒。康熙庚子中北闈副車。妻年五十,竟以處女終。餘有詩吊之云:「五十四年蕭寺老,終身一曲《雉朝飛》。」云墀名駿,常熟人。 云墀七十生日,金江聲觀察率同人攜樽晉陽庵,即席賦詩云:「卅年京洛已成翁,經學人推軒子弓。酒熟漫將孤影勸,詩成先揀妙香烘。龕燈清晝同彌勒,慧業前生定玉童。天眼視君多道氣,紛紛真愧可憐蟲尸』 圃東張學林為京江相公之孫,守河南時,云墀薦餘司記室事,公欣然相延。餘以道遠,不果往。記其贈蘧云:「征塵才拂卸行滕,亟叩禪扉訪舊朋。七度春明惟剩爾,卅年蕭寺竟同僧。賣文自昔家懸磐,愛士於今局似冰。我亦棲棲倦行役,二毛相對感霸髫。」公暮年升觀察,閱河工,憊甚。有女六歲,泣曰:「爺何不歸家」婢戲云:「作官豈不好耶」女答曰:「大家原好,爺一個獨苦耳。」公淒然泣下,賦詩云:「恩重難抽七尺身,愧她黃口語酸辛。」 六七 康熙中年,金陵詩人有三布衣:一馬秋田,一袁古香,一芮瀛客。古香年老,在都中館康親王府。芮年少後至,意頗輕之,常短袁於王前。一日,王命宦者封一紙出付客,題是《賀人新婚》,韻限「階」、「乖」、「骸」、「埋」四字,外銀二封,一重一輕,能作此詩者取重封,留邸;不能者持輕封,作路費歸。芮辭不能;而袁獨詠云:「裴航得踐游仙約,簇擁紅燈上綠階。此夕雙星成好會,百年偕老莫相乖。芝蘭氣吐香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更喜來宵明月滿,團圓不為白雲埋。」王大欣賞。芮慚沮,即日辭歸。馬客中有句云:「二更聞雁月在水,半夜打鐘天有霜。」 六八 宋王禹稱詠《月波樓》,自注:「不知月波出處。」按漢樂府「月穆穆以金波」,昌黎詩「微風吹空月舒波」,已用之矣。 六九 松江張夢喈之妻汪氏,名佛珍,能詩而有幹才。夢喈外出,有偷兒入其室;汪佯為不知,啃曰:「今夕賴得某在家相護,可無憂矣。」某者,其戚中之有勇力者也。偷兒聞之潛逃。夫人佳句,如《對月》云:「萬戶恍臨城不夜,千年惟有兔長生。」《對雪》云:「自攜尊酒酬滕六,莫損籬邊竹外枝。」兩子興載、興鏞,皆能詩。來江寧秋試,興載見贈云:「海內論交皆後輩,江南何福著先生」興鏞見贈云:「絕地通天雙管擅,登山臨水一筇先。」人誇其妙,不知皆母訓也。興載云:「桐鄉有程拱宇者,畫《拜袁揖趙哭蔣圖》,其人非隨園、心餘、雲松三人之詩不讀。」想亦唐時之任華、荊州之葛清耶程字墨浦,廩膳生。 七O 李敏達公撫浙時,威不可犯,獨能敬讀書人。設志局修書,所延皆一時名士。公餘之暇,放艇西湖,屢開文宴。汪西顥沆賦詩云:「西湖大好作春游,環鞏如雲簇水頭。誰似尚書能愛士日斜堤外未回舟。」其時,餘才九歲。後五十年,西顥在莊相國席上見贈云:「花卮同泛小山堂,回首星霜三載強。野叟尚能誇舊政,群公每見譽文章。君卿老去言逾妙,陶令歸來樂未央。莫道隨園秋色淡,萱庭日月閉門長。」與餘在席上論元次山文,有《惡圓》一篇。餘道:「天體尚圓,何可見惡」西顥因指身上衣袖冠領、席上盤碗壺碟,曰:「諸物皆圓,才適於用。」彼此大笑。 七一 詩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楊文公撰《宋主與契丹書》,有「鄰壤交歡」四字。真宗用筆旁抹批云:「鼠壤糞壤」楊公改「鄰壤」為「鄰境」,真宗乃悅。此改碎為整也。範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記》,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旋改「德」字為「風」字,此改死為活也。《荀子》曰:「文而不採。」《樂記》曰:「聲成文謂之音。」今之詩流,知之者鮮矣! 七二 昔人有「王琨回面避家姬」之句,嗤其迂也。元相燕帖木兒侍妾數百。一日宴侍郎趙世延家,見簾內人,驚為絕色,竄取至家,即其第二十九房妾也。虞啟,蜀秀才,題其事云:「一簾相隔未模糊,上眼心驚即故夫。絕似採桑相遇處,大元宰相作秋胡。」 七三 《唐書》載:「賀知章在禮部選挽郎,取舍不公,門蔭子弟喧鬧盈門。知章不敢出,乃於後園舁一梯,出頭牆外,以決事。」康熙辛丑會試,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一時名士。落第者糾眾作鬧,新進士無由入謁。或呈一詩云:「門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紛紛鬧未央。我獻一梯兼一策,牆頭高立賀知章。」丙辰,予在都中,見先生白須偉貌,有泰山岩岩氣象。待後輩,當面必訓斥,逢人必贊揚,人以故畏而服之。餘謂此張乖崖待彭公乘法也。前輩率真,亦可不必。 七四 周青原云:「不知誰把芙蓉摘,枝上分明見爪痕。」劉悔庵云:「鏡影不知雙鬢白,書聲寧識此翁衰」餘謂:「不知得妙。」王至淳云:「水邊紅影一燈過,知有人從堤上行。」楊子載云:「忽驚雨後青龍爪,知是蒼松倒挂枝。」餘謂:「知得妙。」喬慕韓云:「夢回枕上窗 微白,知是天明是月明了」餘謂:「似知非知得妙。」 七五 宜興儲氏多古文經義之學,少吟詩者。吾近今得二人焉:一名潤書,字玉琴,《贈梅岑》云:「一曲吳歌酒半醺,當筵爭識杜司勛。天花作骨絲難繡,春水如情剪不分。話到西窗剛近月,人於東野願為雲。應知此後相思處,日日江頭倚夕曛。」又句云:「山氣作寒啼鳥外,春陰如夢落花初。」其一名國鈞,字長源。《梁溪》云:「紙鳶輕揚午晴開,雜沓游人傍水隈。多半畫船猶未攏,知從池上飼魚來。」《即目》云:「日午橫塘緩棹過,風吹花氣蕩層波。依篷不肯輕回首,近水樓台茜袖多。」晚年飄泊,《六十自壽》云:「誰言老去離家慣轉恐歸來卒歲難。」窘狀可想。他如:「樹涼宜散帙,梅盡始熏衣。」「煙消松翠淡,雪墮柳枝輕。」「酒旗翻凍雪,土銼燎征衣。」「嵐翠忽從亭午變,扇紈都向嫩晴開。」「銀箏度曲徐牽舫,鏡檻懸燈不隔紗。」皆詩人之詩。歿後,知之者少矣! 七六 余宰江寧時,查宣門居士開贈《蔗塘詩》一集,蓋其族人心谷先生為仁所作。本籍海寧,寓居天津,十九歲即經患難,在獄八年,始得釋歸;憐才愛士,置驛通賓,其詩清妙,蓋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同友集空谷園》云:「郊居塵埃少,幽訪共沿回。柳下孤篷泊,花間白版開。高人還掩臥,稚子識曾來。小立窺鷗鷺,忘機客不猜。」《秋夜病中》云:「巷尾迢迢報柝聲,虛堂如水斷人行。雲移一朵月吞吐,竹嘯幾聲風送迎。不向枚生求《七發》,只憑曲部覓三清。調糜煮藥經旬臥,白髮蕭蕭又幾莖。」他如:「酒無干日醉,事有百年忙。」「風愁撼樹響,鼠厭數錢聲。」「為問亭邊三五樹,春來花發幾多枝」皆可誦也。己未餘乞假歸娶,杭堇蒲前輩為餘通書。先生命其子儉堂禮登船厚贐,至今未敢忘也。 先生有《蓮塘詩話》(按:據《清詩話》本應名《蓮坡詩話》,蓋查為仁號蓮坡也。)載初白老人教作詩法云:「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句,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妙不在淺。」其言頗與吾意相合,特錄之。 《卷五》 一 餘春圃、香亭兩弟,詩皆絕妙。而一累於官,一累於畫,皆未盡其才。春圃有《揚州虹橋》二律云:「出郭聊為汗漫游,虹橋曉放木蘭舟。芰荷香氣宜初日,鷗鷺情懷赴早秋。自喜琴尊今雨共,敢誇風雅昔賢儔。盈盈綠水依依柳,暫擬名園作小留。」「雁落平沙古調稀,冰弦聲徹樹間扉。荷亭避暑茶煙揚,竹院尋僧木葉飛。山雨暗移游客舫,水風涼上酒人衣。林鴉櫪馬都喧散,賓從傳呵子夜歸。」又:「山堂勝跡先賢重,蓮界慈云大士尊。」皆佳句也。 二 戊辰秋,餘初得隋織造園,改為隨園。王孟亭太守,商寶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賀,各有詩見贈。西圃云:「荒園得主名仍舊,平野添樓樹盡環。作吏如何耽此事,買山真不乞人錢。」寶意云:「過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領取十年卿相後,幅巾野服始相應。」蓋其時,餘年才過三十故也。惟孟亭詩未錄,只記「萬木槎丫綠到簷」一句而已。嗟乎!餘得隨園之次年,即乞病居之。四十年來,園之增榮飾觀,迥非從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三 西林鄂公為江蘇布政使,刻《南邦黎獻集》;沈歸愚尚書時為秀才,得與其選。後此本進呈御覽,沈之受知,從此始也。公《春風亭會文贈華豫原》一律,中四句云:「謬以通家尊世講,敢當老友列門生。文章報國科名重,洙泗尋源管樂輕。」其好賢禮士,情見乎詞。公亡後,門下生楊潮觀梓其詩五百餘首。《苦熱》云:「未能作霖雨,何敢怨驕陽」《偶成》云:「楊柳情多因帶水,芭蕉心定不聞雷。」《題某寺》云:「飛雲倚岫心常住,明月沉潭影不流。」《別貴州》云:「身名到底都塵土,留與閒人袖手看。」嗚呼!公出將入相,垂二十年,經略七省。諸郎君兩督、兩撫,故吏門生亦多顯貴。而平生詩集,終傳於一落托書生。檀默齋詩云:「不有三千門下客,至今誰識信陵君」 四 揚州孝廉馬力畚,自負古文作家,與汪可舟會於盧轉運席上。汪雖布衣,詩才實出馬上。馬意頗輕之,汪又不肯自下。於是二人終席不交一語。後五日,馬病卒。沙鬥初戲可舟曰:「汝與馬君前日席間,已陰陽分界矣。」汪《送方守齋之白下兼懷隨園》云:「此邦賴有舊神君,除卻斯人孰與群久臥林泉猶未老,只談風月別無聞。山中白石同誰煮座上名香待爾焚。聽說扁舟去吳會,料應歸看早秋雲。」 五 丁丑,餘覓一抄書人,或薦黃生,名之紀,號星岩者,人甚樸野。偶過其案頭,得句云;「破庵僧賣臨街瓦,獨井人爭向晚泉。」余大奇之,即餉米五斗。自此欣然大用力於詩。五言句云:「雲開日腳直,雨落水紋圓。」「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尊。」「釣久知魚性,樵多識樹名。」「筆殘蘆並用,墨盡指同磨。」七言云:「小窗近水寒偏覺,古木遮天曙不知。」「舊生萍處泥猶綠,新落花時水亦香。「舊甓恐閒都貯水,破牆難補盡糊詩。」「有簾當檻雲仍入,無客推門風自開。」 六 曾南村好吟詩,作山西平定州刺史,仿白香山將詩集分置聖善東林故事,乃將《上黨詠古》諸作,命門人李珍聘書藏文昌祠中。身故十餘年,陶悔軒來牧此州,過祠拈香,見此藏本;既愛詩之清妙,而又自憐同為山左人,乃序而梓之,並附己作於後。曾《過盤石關》云:「盤石關前石路微,離離黃葉小村稀。斜陽忽送奇峰影,千疊層雲屋上飛。」陶詠《遺詩軒》云:「一代文章擅逸才,開軒吟罷興悠哉。官閒且喜能醫俗,為與詩人坐臥來。」陶又詠《嘉山書院》云:「新開藝苑育群英,文學風傳古艾城。借得公餘無俗累,攜朋來聽讀書聲。」 七 吳門名醫薛雪,自號一瓢,性孤傲。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則不招自至。乙亥春餘在蘇州,庖人王小餘病疫不起,將掩棺,而君來;天已晚,燒燭照之,笑曰:「死矣!然吾好與疫鬼戰,恐得勝亦未可知。」出藥一丸,搗石菖蒲汁調和,命輿夫有力者,用鐵箸鍥其齒灌之。小餘目閉氣絕,喉汩汩然似咽似吐。薛囑曰:「好遣人視之,雞鳴時當有聲。」已而果然。再服二劑而病起。乙酉冬,餘又往蘇州,有廚人張慶者,得狂易之病,認日光為雪,啖少許,腸痛欲裂,諸醫不效。薛至,袖手向張臉上下視曰:「此冷痧也,一刮而愈,不必診脈。」如其言,身現黑瘢如掌大,亦即霍然。餘奇賞之。先生曰:「我之醫,即君之詩,純以神行。所謂『人居屋中,我來天外』是也。」然先生詩亦正不凡,如《夜別汪山樵》云:「客中憐客去,燒燭送歸橈。把手各無語,寒江正落潮。異鄉難跋涉,舊業有漁樵。切莫依人慣,家貧子尚嬌。」《嘲陶令》云:「又向門前栽五柳,風來依舊折腰枝。」詠《漢高》云:「恰笑手提三尺劍,斬蛇容易割雞難。」《偶成》云:「窗添墨譜搖新竹,幾印連環按覆盂。」 八 張文敏公以書法掩詩名。餘見手書《春鶯囀》云:「綢壓香筒墜宿雲,花魂愁殺月如銀。獨聽魚鑰西風冷,又是深秋一夜人。」 九 方敏恪公勛位隆赫,而詩情極佳。未第時,《途中看花》三絕云:「數枝紅艷困輕塵,隴後風前別有春。袖底飛英吹特地,似憐驢背有詩人。」「女兒裝罷鬢鬈鬈,鬢底桃花一面酣。結伴前村攜手去,每逢花處又重簪。」「稽首茅庵古白華,道旁人獻道旁花。慈云座下無多願,每到花時婿在家。」 一O 己卯夏,蔣秦樹中翰偶過金陵,篋中藏海寧許衡紫名燦者詩一卷。《湖上》云:「秋思動孤往,凌波遂渺然。湖雲多上樹,山雨忽如煙。白鷺來菱外,紅蕖落檻前。淡妝西子笑,風急莫回船。」作《河西雜詩》,有明七子氣魄。如:「龍沙掃雪秋馳馬,兔魄凝霜夜照旗。」「邊丁日課屯田麥,使者星馳屬國瓜。」皆極雄健。又絕句云:「鐵馬寒風日日秋,繡旃獵獵卷蚩尤。何緣身作平安火,一夜東還過肅州。」餘慕其人,遍訪卅年,卒無知者。 一一 丙辰秋,召試者同領月俸於戶部。同鄉程挪渠指一人笑曰:「此吾家『娘子秀才』也。」入學時,初名默,寓居金陵,工詩,今遁而窮經,改名廷祚,別字綿莊,以其閒靜修潔,故號「程娘子」。因與數言而別。讀其《海澱園林》一絕云:「隔岸迢遙禦路明,林間倒影見人行。朝天多少朱輪過,添入山泉作水聲。」《京中憶女》云:「三齡幼女縈離夢,一自能言未得看。戲罷頗聞知記憶,書來漸解問平安。慰情欲比真男子,努力應加遠客餐。啼笑更教聽隔舍,茫茫愁思到更闌。」《武林懷古》云:「一自休兵國怨除,君王酣醉九重居。雲開鳳嶺笙歌滿,夢冷龍城驛使疏。海日忽驚宮漏盡,春潮猶笑將壇虛。誰知立馬吳山客,不惜千金買諫書。」詩甚綿麗,不作經生語。後蘇撫雅公薦先生經學,卒報罷。年七十七,無子而卒。著書盈尺,俱付隨園。 一二 乙亥秋,餘吊於綿莊家。綿莊指一少年告我曰:「此嚴冬友秀才也,年未弱冠。前日學使問《笙詩》有聲無辭,生條舉十六家之說,以辨其非。」余心敬之。已而見過,以《秀容小草》相示。《晚眺》云:「別院鳴鐘鼓,登樓報晚晴。一山清有待,千樹暖無聲。漸得東風信,彌傷旅客情。滄洲明發早,應負好春生。」《舟次仇湖》云:「際天雙岸失,出霧一帆輕。」一三 通州保井公,工填詞;自號四鄉主人,蓋言睡鄉、醉鄉、溫柔鄉、白雲鄉也。詠《崔鶯鶯》一闋,甚佳,末二句云:「交相補過,還他一嫁。」癸酉秋,見訪隨園,相得甚歡。別三十年,餘游狼山,井公久亡矣。其子款接甚殷。壁上糊余手札數行,視之,乃游客某所假也;然已厚贐之矣,其兩代之好賢若此。 一四 陝州鞏、洛間,人多鑿土而居。餘自西秦歸,遇雨,住窯中三日,吟詩未成。後二十年,年家子沈孝廉琨有《過陝》一聯云:「人家半鑿山腰住,車馬都從屋上過。」直是代予作也。又《過高淳湖》云:「涼生宿鷺眠初穩,風靜游魚聽有聲。」 一五 宋維藩字瑞屏,落魄揚州。盧雅雨為轉運,未知其才,拒而不見。餘為代呈《曉行》云:「客程無晏起,破曉跨驢行。殘月忽墮水,村雞初有聲。市橋霜漸滑,野店火微明。不少幽居者,高眠夢不驚。」盧喜,贈以行資。蘇州浦翔春《曉行》云:「早出弁山口,秋風袱被輕。背人殘月落,何處曉雞聲客冬影俱瘦,宵闌氣更清。行行遠樹裏,紅日自東生。」二人不相識,而二詩相似,且同用「八庚」韻,亦奇。浦更有佳句云:「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雲扶。」又:「醉後不知歸路晚,玉人扶著上花驄。」 一六 杭州宴會,俗尚盲女彈詞。予雅不喜,以為女之首重者目也,清臚不盼,神採先無。有王三姑者,雅好文墨,對答名流,人人如其意之所出。王夢樓侍講作七古一章,中有八句云:「成君浮磬子登教,金醴曾經侍玉霄。謫降道緣猶未減,不將青眼看塵囂。紈質由來兼黠慧,傳神豈待秋波媚輕雲冉冉月宜遮,香霧瀠瀠花愛睡。」杭堇浦贈詩云:「曉妝梳掠逐時新,巧笑生春又善顰。道客勝常知客姓,目中莫謂竟無人。」「檀槽圓股曉生寒,也學曹剛左手彈。眾裏自嫌衰太甚,幸無老態被卿看。」 一七 乾隆戊寅,盧雅雨轉運揚州,一時名士,趨之如云。其時劉映榆侍講掌教書院,生徒則王夢樓、金棕亭、鮑雅堂、王少陵、嚴冬友諸人,俱極東南之選。聞餘到,各捐餼廩延飲於小全園。不數年,盡入青雲矣。鮑見贈《玉堂仙人篇》,不及省記;僅記夢樓《偕全公魁使琉球》二首云:「一行金埒響瓊琚,公子群過水竹居。卯發也須千萬值,綺年多是十三餘。將離更唱紅蘭曲,相憶應看青李書。鸚鵡香醪斟酌遍,不知涼月透交疏。」「那霸清江接海門,每隨殘照望中原。東風未與歸舟便,北里空銷旅客魂。盡夜華燈舞鶴鵒,三秋荒島狎鯨鯤。他時若話悲歡事,衣上濤痕並酒痕。」余按:琉球國王貴戚子弟,皆傅脂粉,錦衣玉貌,能歌,以敬天使,故移尊度曲。汪舟次先生集中所詠,與夢樓同。 —八 有某太史以《哭父》詩見示。餘規之曰:「哭父,非詩題也。《禮》:『大功廢業。』而況於斬衰乎古人在喪服中,三年不作詩。何也詩乃有韻之文,在衰毀時,何暇揮毫拈韻況父母恩如天地,試問:古人可有詠天地者乎六朝劉晝賦六合,一時有『疥駱駝』之譏。歷數漢、唐名家,無哭父詩。非不孝也,非皆生於空桑者也。《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為刺幽王作。有『陟岵』、『陟屺』,其人之父母生時作。惟晉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詩。母與父似,略有間,到小祥哀亦略減;然哭二親,終不可為訓。」 一九 常州莊蓀菔太史《冬日》詩云:「磨來凍墨無濃色,典後朝衣有皺痕。」揚州程午橋太史贈唐改堂前輩云:「春生秋扇隨新令,霉久朝衣檢舊斑。」 二O 常州顧文煒有《苦吟》一聯云:「不知功到處,但覺誦來安。」又云:「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深得作詩甘苦。 二一 人畏冷,臥必彎身。高翰起司馬《宿明港驛》云:「燈昏妨睡頻移背,衾薄愁寒屢曲腰。」野行者嘗見牛背上負群鳥而行。魯星村云:「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牆頭花亂開。」船小者,人不能起立。程魚門云:「別開新樣殊堪哂,跪著衣裳臥讀書。」 黃星岩《隨園偶成》云:「山如屏立當窗見,路似蛇旋隔竹看。」厲樊榭詠《崇先寺》云:「花明正要微陰襯,路轉多從隔竹看。」二人不謀而合。然黃不如厲者,以「如」字與「似」字犯重。竹坨為放翁摘出百餘句,後人當以為戒。 戊戌九月,餘寓吳中。有嘉禾少年吳君文溥來訪,袖中出詩稿見示,雲將就陝西畢撫軍之聘,匆匆別去。予讀其詩,深喜吾浙後起有人,而嘆畢公之能憐才也。錄其《游孤山》云:「春風欲來山已知,山南梅萼先破枝。高人去後春草草,萬古孤山跡如掃。巢居閣畔酒可沽,幸有我來山未孤。笑問梅花肯妻我,我將抱鶴家西湖。」其他佳句,如:「不知新月上,疑是水沾衣。」「底事春風欠公道,兒家門巷落花多」深得唐人風味。 二四 巢縣湯郎中,名懋綱,性高淡,如其吟詠。《早起》云:「老杏著東風,紅芳幾回變。何必遠尋春,日日牆頭見。昨夜雨無聲,地上青苔遍。早起快登樓,鉤簾進雙燕。」他如:「溪清山影入,風動竹陰移。」「游山心在山,合眼飛嵐繞。」真得靜中三昧者。其子擴祖能詩,有父風;過隨園見訪不值,寄詩云:「花含宿雨柳含煙,隱士園林別有天。高臥白雲人不見,一家雞犬翠微巔。」 二五 杭州符郎中,名曾,字幼魯,詩主高淡。嵇相國為餘誦其「三日不來秋滿地,蟲聲如雨落空山」一聯。餘同召試,記其《齋宮》云:「寒雲添暝色,老屋聚秋聲。」詠《唐花》云:「當時不藉吹噓力,少待陽和也自開。」《哭揚州馬秋玉》云:「心死便為大自在,魂歸仍返小玲瓏。」小玲瓏山館者,馬氏花園也;屬對甚巧。《賀周石帆學士納妾》云:「藥爐經卷都拋卻,只向燈前喚夜深。」尤蘊藉。 二六 吳中七子,有趙損之而無張少華,二人交好,忽中道不終,都向餘嘖嘖有言;而餘亦不能為兩家騎驛也。未十年,張一第而卒,趙亦殉難金川。史彌遠云:「早知泡影須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信哉!少華《蘇堤》三首云:「拍堤新漲碧於羅,堤上游人連臂歌。笑指紛紛水楊柳,那枝眠起得春多。」「碧琉璃淨夜雲輕,簫管無聲露氣清。好是柳陰花影里,月華如水踏莎行。」「沙棠銜尾按箏琶,鄰舫停橈靜不嘩。雲母窗中雙鬢影,亭亭低映小紅紗。」《消夏》云:「水厄不辭茶七碗,火攻愁對燭三條。」 二七 王道士至淳有句云:「東風大是無知物,吹老春光晝轉長。」黃星岩有句云:「飯餘一睡都成例,五月何曾覺晝長。」陳古漁有句云:「靜坐晴冬晝亦長。」三押「長」字,俱妙。 二八 朱草衣《哭槎兒》云:「羅浮南海歷秋冬,煙水雲山隔萬重。前日寄書書面上,紅簽猶寫汝開封。」洪鑾《贈徐小鶴》云:「早離講席賦離居,知己逢難別易疏。正是開門逢去使,接君三月十三書。」嚴冬友《憶女》云:「料得此時依母坐,看封書札寄長安。」三詩,人傳誦以為天籟;不知藍本皆出於王次回。其《過婦家感舊》云:「歸寧去日淚痕濃,鎖卻妝樓第二重。空剩一行遺墨在,丙寅三月十三封。」 二九 餘挂冠四十年,久不閱《縉紳》,偶有送者,擷之都非相識。偶讀趙秋穀《題{縉紳)》云:「無複堪容位置處,漸多不識姓名人。」為之一笑。先生康熙己未翰林,至乾隆己未,而身猶強健,惟兩目不能見物;與餘為先後同年。相傳所著《談龍錄》痛詆阮亭,余索觀之,亦無甚抵牾。先生名執信,以國忌日演戲被劾,故有句云:「可憐一曲《長生殿》,直誤功名到白頭!」 三O 祝太史芷塘以詩集見示,予小獻蔦蕘,太史深為嘉納。別後從京師寄懷云:「蓋世才名大,游仙福量深。江河不廢業,松柏後凋心。酌兕祈難老,將雛得好音。平生行樂處,古少莫論今。」孤蹤淹丙舍,公亦返鄉閭。一見笑談劇,廿年傾倒餘。定文丁敬禮,賦海木元虛。何日秦淮曲,相逢重起予」 三一 詠古詩有寄托固妙,亦須讀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後覺其詩之佳。盧雅雨先生長不滿三尺,人呼「矮盧」,故《題李廣廟》云:「明梗自有千秋貌,不在封侯骨相中。」薛皆三進士,門生甚少,《題{桃源圖)》云:「桃花不相拒,源路自家尋。」餘起病補官,年未四十,《題邯鄲廟》云:「黃粱未熟天還早,此夢何妨再一回」 三二 從古權貴在朝,未有能和協者。宋人《登山》詩云:「直到天門最高處,不能容物只容身。」唐人《閨情》云:「若非形與影,未必肯相容。」《宮詞》云:「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無語一齊愁。」又曰:「三千宮女如花貌,幾個春來沒淚痕」皆可謂說盡世情。 三三 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何必借詩為賣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惟李義山詩,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驅使,不專砌填也。餘續司空表聖《詩品》,第三首便曰《博習》,言詩之必根於學,所謂「不從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見作詩者,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作矣。慮吾說之害之也,故續元遺山《論詩》,末一首云:「天涯有客號玲癡,誤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 三四 宋人論詩,多不可解。楊蟠《金山》詩云:「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的是金山,不可移易。而王平甫以為是牙人量地界詩。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的是靜境,無人道破。而劉貢父以為「春水慢」不須「柳塢」。孟東野詠《吹角》云:「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極矣,而東坡贊為奇妙。皆所謂好惡拂人之性也。 三五 餘素慕山左高鳳翰之名,不得一見。初之樸太守為誦其《送人》一首,云:「君胡為者昨日來青燈綠酒歡無涯。君胡為者今日去挽斷征鞭留不住。君來君去總傷神,不如悠悠陌路人。」高字南阜,晚年病臂,以左手作書。盧雅雨哭之云:「再散千金仍托缽,已殘一臂尚臨池。」高珍藏衛青印一方,臨終,贈陝中劉介石刺吏。斗紐方寸,篆法雖佳,而玉已經火炙。餘見之,頗不當意。按《明史》亦有衛青,此印未必便是漢大將軍之物。 三六 蘇州袁秀才鉞,自號青溪先生,嫉宋儒之學,著書數千言,專駁朱子;人以怪物目之。年八十餘,猶生子;善醫工書,詩多自適,不落古人家數。《明覺寺題壁》云:「燈火熒熒滿法堂,僧家愛靜卻偏忙。亦知世上逍遙客,踏月吟詩到上方。」《夏日寫懷》云:「風過靜聽松子落,雨餘閒數藥苗抽。」《冬暖》云:「似閔敝裘留質庫,為開薄霧送朝暾。」頗見性情。青溪解「唯求則非邦也與」「惟赤則非邦也與」皆夫子之言,非曾點問也。人以為怪。不知《論語》何晏古注,原本作此解。宋王旦怒試者解「當仁不讓於師」,「師」字作「眾」字解,以為悖古。不知說本賈逵,並非杜撰。少所見之人,以不怪為怪。 三七 元遺山譏秦少游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詩。」此論大謬。芍藥、薔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並論。詩題各有境界,各有宜稱。杜少陵詩,「光焰萬丈」;然而「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分飛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是雙。」韓退之詩,「橫空盤硬語」,然「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坐添春」,又何嘗不是「女郎詩」耶《東山》詩:「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周公大聖人,亦且善謔。 三八 抱韓、杜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骨董開店。 三九 余詠《春草》,一時和者甚多;獨徐緒和「人」字韻云:「踏青渺渺前無路,埋玉深深下有人。」餘為嘆絕。其他則周青原云:「拾翠暗遺金鈿小,踏青微礙繡裙低。」嚴冬友云:「坐來小苑同千里,夢去朱門又一年。」龔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難測,綠到門前柳未知。」李參將炯云:「曠野有人知醉醒,荒園無主自高低。」諸作雖佳,皆不如徐之沉著也。惟程魚門有「長共春來不共歸」,七字殊覺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體詩,極遲不過兩日,可得佳構;作近體詩,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蓋古體地位寬餘,可使才氣卷軸;而近體之妙,須不著一字,自得風流,天籟不來,人力亦無如何。今人動輕近體,而重古風,蓋於此道,未得甘苦者也。葉庶子書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雲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知言哉! 四一 詩人家數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為是,而妄薄前人。須知王、孟清幽,豈可施諸邊塞杜、韓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莊重,到山野則俗。盧仝險怪,登廟堂則野。韋、柳雋逸,不宜長篇。蘇、黃瘦硬,短於言情。悱惻芬芳,非溫、李、冬郎不可。屬詞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業已傳名而去。後人不得不兼綜條貫,相題行事。雖才力筆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強;然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範蔚宗云:「人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此大病也。」蔣苕生太史《題〈隨園集〉》云:「古來只此筆數枝,怪哉公以一手持。」餘雖不能當此言,而私心竊向往之。 四二 古人門戶雖各自標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詠》、溫、李、西昆,得力於《風》者也。李、杜排募,得力於《雅》者也。韓、孟奇崛,得力於《頌》者也。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於《離騷》、《天問》、《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長篇,得力於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於庾子山及《孔雀東南飛》諸樂府者也。今人一見文字艱險,便以為文體不正。不知「載鬼一車」、「上帝板板」,已見於《毛詩》、《周易》矣。 四三 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後之淡。譬如大貴人,功成宦就,散發解簪,便是名士風流。若少年紈挎,遽為此態,便當笞責。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模;然後竹幾藤床,非村夫貧相。 四四 牡丹詩最難出色。唐人「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消」之寫神也。其他如:「應為價高人不問,恰緣香甚蝶難親。」別有寄托。「買栽池館疑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別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風面。」俗矣!本朝沙鬥初云:「艷薄嚴妝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欄並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羅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貴,斷無仙子不樓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魚門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負東風是此花。」此數聯,足與古人頡頏。元人貶牡丹詩云:「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無咎《並頭牡丹》云:「月下故應相伴語,風前各自一般愁。」 四五 詩以比興為佳。王孟亭箴輿守懷慶時,與盧中丞焯同寅。王被劾罷官。二十年後,盧為浙江巡撫。王往見之,盧相待甚優,許其薦舉。而王自傷老矣,不欲再談往事。《西湖小集》詩云:「再移畫舫春應老,重撥朱弦恨轉生。」 四六 江陰翁明經照,字朗夫,館嵇相國家。相公非朗夫倡和不吟詩,人呼為「詩媒」。雍正乙卯,以鴻博薦。朗夫謝詩云:「此身得遇裴中令,不向香山老一生。」一時傳誦。朗夫有《春柳》云:「千里因依惟夜月,一生消受是東風。迎來桃葉如相識,猜得楊枝是小名。」皆佳句也。平生有謙癖,拜起紆遲;年登八十,猶熏衣飾貌,寸髭不留。餘初相見,知其多禮,乃先跪叩頭,逾時不起。先生愕然。余告人曰:「今日謙過朗夫矣!」 四七 李嘯村《虎丘竹枝詞》,已極新艷。而楊次也先生《西湖竹枝》,乃更過之。李云:「橫塘七里路西東,侍女如雲踏軟紅。才到寺門歡喜地,一時花下筍輿空。」「仰蘇樓畔石梯懸,步步弓鞋劇可憐。五十三參心暗數,欹斜扶遍阿娘肩。」「佛座燒香一瓣新,慈雲低覆落花塵。不妨訴盡癡兒女,那有如來更笑人」「女冠裝裹認依稀,只少穿珠百八圍。豈是閨人真好道,阿儂愛著水田衣。」楊云:「自翻黃歷揀良辰,幾日前頭約比鄰。郎自乞晴儂乞雨,要他微雨散閒人。」「斟酌衣裳稱體難,回時暄熱去時寒。侍兒會得人心意,半臂輕綿隔夜安。」「乍晴時節好天光,紈綺風來撲地香。花點胭脂山潑黛,西湖今日也濃妝。」「烏油小轎兩肩扶,紕縵窗紗有若無。裏面看人原了了,不知人看可模糊。」「時樣梳妝出意新,鄂王墳上小逡巡。抬頭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游人魚貫各分行,就裏妍媸略自量。老婢當頭娘押尾,垂髫嬌女在中央。」「珠翠叢中逞別才,時新衣服稱身裁。誰知百襉羅裙上,也畫西湖十景來」「白石敲光細火紅,繡襟私貯小金筒。口中吹出如蘭氣,僥幸何人在下風」「苔陰小立按雙鬟,貼地弓鞋一寸彎。行轉長堤無氣力,累人攙著上孤山。」「白舫青尊挾妓游,語音輕脆認蘇州。明知此地湖山勝,偏要違心譽虎丘。」「悄密行蹤自戒嚴,朱藤轎子綠垂簷。輕風畢竟難防備,故揀人叢揭轎簾。」「朋儕游興略相同,里外湖橋宛轉通。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相逢。」「畫舫人歸一字排,半奩春水淨如揩。斜陽獨上長堤立,拾得花間小鳳釵。」黃莘田先生《虎丘竹枝》云:「昏崖老樹落朱藤,漏出紅紗隔葉燈。不畏霓裳有風露,吹笙樓上坐三層。」「斑竹薰籠有舊恩,湘妃節節長情根。吳娘酷愛衣香好,個個將錢買淚痕。」「千點琉璃八角亭,劍池寒水浸華星。天生一片笙歌石,留與千人廣坐聽。」「畫鼓紅牙節拍繁,昆山法部鬥新翻』匝郎年少何戡老,海燕亭前較一番。」「樓前玉杵搗紅牙,簾下銀燈索點茶。十五當壚年少女,四更猶插滿頭花。」「湘簾畫楫趁新涼,衣帶盈盈隔水香。好是一行烏桕樹,慣遮珠舫坐秋娘。」又《西湖竹枝》云:「畫羅紈扇總如云,細草新泥簇蝶裙。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爭上岳王墳。」「梨花無主草堂青,金縷歌殘翠黛凝。魂斷蕭蕭松柏路,滿天梅雨下西陵。」三人《竹枝》,皆冠絕一時。又,程太史午橋《虹橋竹枝》云:「青溪碧草兩悠悠,酒地花場易惹愁。月暗玉鉤人散後,冷螢飛上十三樓。」「米家舫子只琴書,秋水新添二尺餘。一帶管弦歸棹晚,橋邊簾幕上燈初。」「游人爭喚酒家船,兒女心情更可憐。未出水關三四里,家家開閣整花鈿。」「不厭朝陰愛曉晴,園林相倚百花生。梨紅杏白休輕喚,簾底防人認小名。」「法海橋頭酒半闌,水嬉煙火盡餘歡。笑他避客雙環女,一半搴簾側鬢看。」 四八 岳大將軍鐘琪,為一代名將;容狀奇偉,食飲兼人,而工於吟詩。丙辰赦歸後,種菜於四川之百花洲。尹文端公贈詩云:「他日玉書傳詔日,江天何處覓漁翁」未幾,王師征金川,果複起用。《過邯鄲題壁》云:「只因未了塵寰事,又作封侯夢一場。」周蘭坡學士祭告西嶽,所過僧壁山岩,見題詩甚佳,字亦奇古,款落「容齋」,不知即岳公也。 四九 明將軍瑞殉節緬甸,賜謚忠烈,工於吟詩。《雨中過石門》云:「自憐馬上囊鍵客,獨立溪邊問渡船。」《元夜歸省》云:「陌上晚煙飛素練,渡頭殘雪踏銀沙。」《送弟瑤林使烏斯藏》云:「寒分百戰袍,渴共一刀血。」皆名句也。弟明義、字我齋,詩尤嫻雅。其《醉後聽歌》云:「官柳蕭蕭石路平,歡場回首隔重城。可憐驕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涼風吹面酒初醒,馬上敲詩鞭未停。寄語金吾城慢閉,夢魂還要再來聽。」又,《偶成》云:「東風不解瞞人度,才入竹來便有聲。」《早起》云:「平明鐘鼓嚴寒夜,不負香衾有幾人」將軍三娶名媛,皆見逐於姑,有放翁之恨。最後娶都統常公季女,伉儷甚篤。征緬時,夫人送行詩,有「但願同凋並蒂蓮」之句。公果死節,而夫人亦自縊。 五O 京師故事:凡縉紳陪吊於喪家者,聞前輩至,則易吉服相見;然有易有不易者,以來客之未必皆前輩也。餘陪吊於座主甘大司馬家,忽聞徐蝶園相公來,則滿堂盡吉服矣。公名元夢,康熙癸丑進士,與韓慕廬同年,滿朝公卿,皆其後輩。時年九十餘,短身赤鼻,面少須髯。詩宗盛唐。《送人出塞》云:「君到居庸北,應憐一雁回。沙平疑地盡,山豁訝天開。落日重關閉,秋風萬馬來。勉旃從此役,莫上望鄉台。」大學士舒公赫德,其孫也。 五一 蘇州逸園,離城七十里,在西磧山下,面臨太湖,古梅百株,環繞左右,溪流潺潺,渡以石橋;登騰嘯台,望飄渺諸峰,有天際真人想。主人程鐘,字在山,隱士也。妻號生香居士。夫婦能詩。有絕句云:「高樓鎮日無人到,只有山妻問字來。」可想見一門風雅。予探梅鄧尉,往訪不值。次日,程君入城作答,須眉清古,勸續前游,而予匆匆解纜。逾年再至蘇州,程君已為異物。記其《雜詠》一首云:「樵者本在山,山深沒樵徑。不見採樵人,樵聲穀中應。」 五二 詩家活對最妙。宋人《贈某》云:「每憐民若子,還喜稻成孫。」真山民詠《杜鵑》云:「歸心千古終難白,啼血萬山都是紅。」華亭李進《哭友》云:「誄詞作自先生婦,遺稿歸於後死朋。」王介祉詠《牡丹》云:「相公自進姚黃種,妃子偏吟李白詩。」李穆堂《賀安溪相公生子》云:「其間原必有,幾日辨之無。」沈淑園《登陶然亭》云:「每來此地皆重九,有約同游至再三。」胡宗緒祭酒《贈友》云:「兩人拍手齊大笑,一路同行到小姑。」皆活對也。 揚州為鹽賈所居,風尚侈靡。崔尚書應階詩云:「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鄭板橋詩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 五四 常熟陳見複先生為海內經師,而詩極風韻。《悼亡》云:「出門交寡入門求,晤語居然近上流。寂寞於陵停織屨,他時誰與謚黔婁」「何必他生訂會期,相逢即在夢來時。烏啼月落人何處又是一番新別離。」中進士,不殿試而歸,曰:「馬力健知游冀北,櫓聲柔覺到江南。」「題名浪逐看花伴,去國還同落第人。」 五五 錢稼軒司寇之女,名孟鈿,嫁崔進士龍見,為富平令。嚴侍讀從長安歸,夫人厚贈之。嚴問:「至江南,帶何物奉酬」曰:「無他求,只望寄袁太史詩集一部。」其風雅如此。因誦其五言云:「啼烏空繞樹,殘夢只隨鐘。」有《浣青集》行世。其號「浣青」者,欲兼浣花、青蓮而一之也。夫人通音律,嘗在秋帆中丞座上,聽客鼓琴,曰:「角聲多,宮聲少,且多殺伐之音。何也」問客,果從塞外軍中來。餘庚申夏,乘舟北上,遇稼軒南歸:時未中狀元也。見其手抱幼女,才周啐,今四十八年矣。在杭州見夫人,談及此事。夫人笑云:「所抱者,即年侄女也。」餘故題其詩冊有云:「爾翁南下賦歸歟,值我新婚北上初。水面匆匆通數語,懷中正抱女相如。」 五六 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稱名手。 五七 杭州布衣吳穎芳,字西林,博學多聞,嘗自序其詩曰:「古人讀書,不專務詞章,偶爾流露謳吟,僅抒所蓄之一二。其胸中所貯,淵乎其莫測也。遞降而下,傾瀉漸多。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學,作十分之詩,無餘蘊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故其經營之處,時露不足;如舉重械,雖同一運用,而勞逸之態各殊。古人勝於近代,可准是以觀。」予嘗試武童,見有開弓至十石而色變手戰者。曉之曰:「汝務十石之名,而醜態盡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從容大方乎」頗與吳言相合。 西林與杭、厲諸公同時角逐。及諸公俱登科第,而西林如故也。故詠《筍臘》結句云:「回頭看同隊,一一上雲煙。」又,《答客至》曰:「田間住卻攜鋤手,來與諸公話白雲。」 五八 詩須善學,暗偷其意,而顯易其詞。如《毛詩》:「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唐人學之,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是也。唐人詩云:「憶得去年春風至,中庭桃李映瑣窗。美人挾瑟對芳樹,玉顏亭亭與花雙。今年花開如舊時,去年美人不在茲。借問離居恨深淺,只應獨有庭花知。」宋入學之云:「去年除夕歸自北,行李到門天已黑。今年除夕客南方,雪滿關山歸不得。老妻望我眼將穿,只道今年似去年。古樹夕陽鴉影亂,猶同小女立門前。」 五九 白香山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身早死,兩人真偽有誰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無忤,老父圯邊愕不平。人物若非觀歲暮,淮陰何必減文成」 六O 毗陵王藝山明府,女玉瑛,字採薇,嫁孫星衍秀才,伉儷甚篤,年二十四而夭。秀才求予志墓。其《舟過丹徒》云:「幽行已百里,村落半柴扉。只鳥時依樹,孤螢不上衣。月高人影小,潮定櫓聲稀。沿水星星火,歸驚宿鷺飛。」其他佳句,如:「戶低交葉暗,徑小受花深。」「研墨污羅袖,看魚落翠鈿。」「蟲依香影垂簾網,蛾怯晨光墮帳紗。」「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皆妙絕也。秀才後中丁未榜眼;採薇竟不及見,悲夫! 六一 李北海見崔顥投詩曰:「十五嫁王昌。」罵曰:「小兒無禮!」秦少游見孫莘老投詩曰:「平康在何處十裏帶垂楊。」孫罵曰:「小子又賤發尸二前輩方嚴相似,而考其生平,均非能作詩者。 六二 鎮江布衣李琴夫詠《佛手》云:「白業堂前幾樹黃摘來猶似帶新霜。自從散得天花後,空手歸來總是香。」詠佛手至此,可謂空前絕後矣。 六三 餘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及作官後,購書萬卷,翻不暇讀矣。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羞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嘆也!偶讀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甚言少時得書之難,後書多而轉無人讀:正與此意相同。 六四 黃石牧太史言:「秦禁書,禁在民,不禁在官;故內府博士所藏,並未亡也。自蕭何不取,項羽燒阿房,而書亡矣。」年家子高樹程詠《蕭相》云:「英風猶想入關初,相國功勛世莫如。獨恨未離刀筆吏,只收圖籍不收書。」 六五 揚州轉運使朱子穎,工畫能詩。王夢樓為誦其佳句云:「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 六六 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如陳年之酒,風霜之木,藥淬之匕首;非枯槁簡寂之謂。然必須力學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士,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後可以壓倒少年。 六七 上官儀詩多浮艷,以忠獲罪。傅玄善言兒女之情,而剛正嫉惡,台閣生風。揚子雲自擬《周易》,乃附新莽。餘中請禁探花,而後以贓敗。席豫一生不作草書,而薦安祿山公正無私。 六八 餘門生談羽儀,字毓奇,家富而好買書;自署一聯曰:「閉戶自知精力減;貯書還望子孫賢。」 六九 宋嚴有翼詆東坡詩,「誤以蔥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幾無完膚。然七百年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 七O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難。以漢高之雄略,而韓信只許其能用十萬。可見部勒驅使,談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懷古詩,動輒二百韻。予笑曰:「子獨不見唐人《詠蜀葵》詩乎」其人請誦之。曰:「能共牡丹爭幾許,被人嫌處只緣多。」 七一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門人曰:「詩須學韓、蘇大家,一讀溫、李,便終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溫、李方是真才,力量還在韓、蘇之上。」太史愕然。餘曰:「韓、蘇官皆尚書、侍郎,力足以傳其身後之名。溫、李皆末僚賤職,無門生故吏為之推挽,公然名傳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韓、蘇之上乎且學溫、李者,唐有韓倔,宋有劉筠、楊億,皆忠清鯁亮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萊公、文潞公、趙清獻公,皆西昆詩體,專學溫、李者也,得謂之下流乎」 七二 「傳」字「人」旁加「專」,言人專則必傳也。堯、舜之臣只一事,孔子之門分四科,亦專之謂也。唐人五言工,不必七言也;近體工,不必古風也。宋以後,學者好誇多而鬥靡。善乎方望溪雲;「古人竭畢生之力,只窮一經;後人貪而兼為之,是以循其流而不能溯其源也。」 七三 乾隆丙辰,召試博學宏詞。海內薦者二百餘人。至九月而試保和殿者一百八十人。詩題是《山雞舞鏡》七排十二韻,限「山」字。劉文定公有句云:「可能對語便關關。」上深嘉獎,親拔為第一,遂以編修,致身宰相。二百人中,年最高者,萬九沙先生諱經;最少者為枚。全謝山庶常作《公車徵士錄》,以先生居首,枚署尾。己亥枚還杭州,先生之少子名福者,持先生小像索詩。餘題一律,有「當年丹詔召耆英,驥尾龍頭記得清」之句。詩載集中。 七四 明洪紫溪自言:「三十年讀書,才消得胸中『狀元』二字。」陋哉言乎!如欲狀元之名副其實,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忘也。如倚狀元為驕人之具,則「狀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不忘也。何待讀書三十年哉味其言,紫溪自以為忘,正其終身不忘之証。同年錢文敏公《臚唱第一口號》云:「自慚才出劉蕢下,獨對春風轉厚顏。」其胸襟出紫溪上矣! 七五 鄭夾漈極誇杜征南之注《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妙在不強不知以為知。杜不長於鳥獸蟲魚,顏不長於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議也。餘謂作詩亦然,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善藏其短,而長乃愈見。 七六 《大雅》:「文王在上」。《毛傳》:稱文王受命而作。然則文王生而謚文乎自以為「於昭於天」乎鄭箋「平王之孫」為「平正之王」,「成王不敢康」為「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不顯成康」亦解為「成安祖考之道」:皆舍先王之謚法,而逞其穿鑿之臆說。朱子駁而正之,是矣。 七七 顧寧人曰:「夫其巧於和人者,其胸中本無詩,而拙於自言者也。」又曰:「舍近今恆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 七八 人悅西施,不悅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學唐,是西施之影也。 七九 皋陶作歌,禹、稷無聞;周、召作詩,太公無聞;子夏、子貢可與言詩,顏、閔無聞。人亦何必勉強作詩哉 八0 《宋史》:「嘉祜間,朝廷頒陣圖以賜邊將。王德用諫曰:『兵機無常,而陣圖一定;若泥古法,以用今兵,慮有僨事者。」《技術傳》:「錢乙善醫,不守古方,時時度越之,而卒與法會。」此二條,皆可悟作詩文之道。 八—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 八二 宋曾致堯謂李虛己曰:「子詩雖工,而音韻猶啞。」《愛日齋詩話》曰:「歐公詩,如閨中孀婦,終身不見華飾。」味此二語,當知音韻、風華,固不可少。 八三 某太史自誇其詩:不巧而拙,不華而樸,不脆而澀。余笑謂曰:「先生聞樂,喜金絲乎喜瓦缶乎入市,買錦繡乎買麻臬乎」太史不能答。 《卷六》 一 王荊公作文,落筆便古;王荊公論詩,開口便錯。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執,故琢句選詞,迥不猶人。詩貴溫柔,而公性情刻酷,故鑿險縋幽,自墮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餘以為首句是乞兒向陽,次句是村童逃學。然荊公恰有佳句,如:「近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可謂生平傑作矣。 二 宋沈朗奏:「《關雎》,夫婦之詩,頗嫌狎褻,不可冠《國風》。」故別撰《堯》、《舜》二詩以進。敢翻孔子之案,迂謬已極;而理宗嘉之,賜帛百匹。余嘗笑曰:「《易》以《乾》、《坤》二卦為首,亦陰陽夫婦之義。沈朗何不再別撰二卦以進乎」且《詩經》好序婦人:詠姜螈則忘帝嚳,詠太任則忘太王:律以宋儒夫為妻綱之道,皆失體裁。 三 顧寧人言:「《三百篇》無不轉韻者。唐詩亦然。惟韓昌黎七古,始一韻到底。」余按《文心雕龍》云:「賈誼、枚乘,四韻輒易,劉歆、桓譚,百韻不遷:亦各從其志也。」則不轉韻詩,漢、魏已然矣。 四 今詩稱「篇什」者,本《左傳》所謂「以什其車,必克」之義。「什」者,十人為耦也。《國風》詩少,可以同卷;《雅》、《頌》篇多,故每十為卷,而即以卷首之篇為什。 五 晏子以二桃殺三士,事本荒唐;後人演為《梁父吟》,尤無意味。而孔明好吟之,殊不可解。秋胡一妒婦,劉知幾《史通》詆之甚力。乃樂府外,前人又有詩云:「郎心葉蕩妾冰清,郎說黃金妾不應。若使偶然通一語,半生誰信守孤燈」 六 楊用修笑今之儒者,皆宋儒之應聲蟲。吾以為孔穎達真鄭康成之應聲蟲也。最可笑者,鄭注「曾孫來止,以其婦子」,以「曾孫」為成王,「婦子」為王後太子。王肅非之云:「勸農不必與王後太子同行。」而孔穎達以為:「聖賢所訓,與日月同懸。」其識見之謬如此,安得不誤認王世充為真主乎 七 安徽方伯陳密山先生,諱德榮,人淳樸而詩極風趣。每瞻園花開,必招余游賞,不以屬吏待。適階下蟻鬥,公用扇拂之,作詩云:「退食展良覿,逍遙步深院。樹根見群蟻,紛紛方交戰。呼童前布席,拂以蒲葵扇。頃刻緣草根,求穴各奔竄。伊有記事臣,載筆應上殿。大書某日月,兩軍正相見。忽然風揚沙,師潰互踏踐。收隊各依壘,蓄銳更伺便。人生亦惈蟲,擾擾盈赤縣。嗜欲各有求,情偽遞相煽。吞噬蠢然動,吉凶見常變。豈無飛仙人,乘鸞注遐盼」余按宋人詩云:「瞧螟殺敵蚊眉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裏鬥英雄」即此意也。先生《郊行》云:「芳園青草綠離離,好是人家祭掃時。何處紙錢燒不盡,東風吹上野棠枝」又,《女兒曲》云:「睡眼朦朧春夢覺,不知額上有梅花。」 八 魯星村《得雨》詩云:「一雨人心定,歌聲四野聞。」何南園《春雨》詩云:「芳草不知春,—一雨猛然省。」曹澹泉《偶成》云:「東風力尚微,一雨眾山綠。」同用「一雨」二字,俱可愛。 九 福建鄭王臣,為蘭州太守,年未六十,以弟喪乞病歸。《留別寅好》云:「畏聞使過頻移疾,懶答人言但托聾。」《閨情》云:「最憐待月湘簾下,銀燭煙多怕點燈。」俱暗用故事,使人不覺。杭堇浦題其《歸來草》云:「東京風俗由來厚,每為期功便去官。陳實、譙玄吾目汝,蓴鱸人錯比張翰。」「東皋舒嘯複西疇,人較柴桑更遠游。《七錄》異時標別集,竟應題作鄭蘭州。」在隨園小住,一日,買書兩船,打槳而去。 一O 湖州徐溥雨亭,在金陵為人司織局;每吟詩,與機聲相和。《錢塘竹枝》云:「芳心脈脈夜迢迢,郎在江南第幾橋欲寄尺書寫腸斷,西湖只恨不通潮。」「落盡楊花郎未歸,空煩刀尺制羅衣。人前怕卷珠簾看,蝴蝶一雙相對飛。」《虎丘題壁》云:「好景半藏峰頂寺,美人多住水邊樓。」 一一 常熟王介祉之弟,名岱,字次岳,能繼其家風。宿隨園見贈云:「貧分鶴俸還留客,老惜鴻才尚著書。」其他句云:「片雨前村過,微雲半嶺陰。」「故山解慰歸人望,隔水先迎一髻青。」《清明》云:「忽忽春光過半時,浴蠶天氣雨如絲。無端柳色侵書幌,憶著河橋折處枝。」 一二 錫山鄒世楠過孟廟,夢懸對句云:「戰國風趨下,斯文日再中。」覺而異之。遍觀廊廡,無此十字。後數年過蘇州,得黃野鴻集讀之,乃其集中句也。豈孟子愛之,而冥冥中書以自娛耶田實發《題孟廟》云:「孔門功冠三千士,周室生虛五百年。」似遜黃作。黃以論詩忤沈歸愚,故吳人多擯之。然其佳句,自不可掩。《夜歸》云:「兒童喧笑各紛紛,未解燈前刺繡紋。夜半醉歸人不覺,叩門獨有老妻聞。」 一三 在都,餘與金質夫文淳、裘叔度日修居最相近。金棋劣於裘,而偏欲饒裘。金移居,裘以詩賀云:「追趨秘閣兩年餘,一日何曾賦索居雪苑對裁新著稿,風簾同校舊抄書。吟筒惠我寧嫌數,棋局饒人實自譽。早有聲華傳白下,故知名士定無虛。」餘作七古一首,中四句云:「我願同年如春樹,枝枝葉葉相依附。不願同年如落花,鸞漂鳳泊飛天涯。」裘讀而嘆曰:「子才終竟有性情。」嗚呼!此皆四十年前事。今裘官至尚書,聲施赫奕;而質夫為太守,兩遭罪遣,謫戍以死。豈亦如花之飛茵飛溷,各有前因耶金死後,餘搜其遺詩,了不可得;僅得其《游張園》云:「綠楊門外板橋橫,新水如船接岸平。三月春寒花尚淺,一簾煙重雨初成。欹危瘦竹扶衰步,高下疏畦入晚晴。莫便酒闌催晚棹,野懷吾欲與鷗盟。」《偶成》云:「一蟲吟到曉,兩客淡無言。」 一四 閻百詩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韻。《毛詩》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焦氏《筆乘》載:古人「下」皆音「虎」:《衛風》云:「於林之下」,上韻為「爰居爰處」;《凱風》云:「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云:「至於岐下」,下云:「率西水滸」。「服」皆音「迫」:《關雎》云:「寤寐思服」,下韻為「輾轉反側」;《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為「不稱其服」;《離騷》云:「非時俗之所服」,下句為「依彭咸之遺則」。「降」皆音「攻」:《草蟲》云;「我心則降」,下句為「憂心忡忡」;《旱麓》云:「福祿攸降」,上韻為「黃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車》云:「顏如舜英」,下句為「佩玉將將」;《楚詞》云:「華採衣兮若英」,下句為「爛昭昭兮未央」。「風」皆讀「分」:《綠衣》云:「淒其以風」,下句為「實獲我心」;《晨風》云:「鴕彼晨風」,下句為「鬱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風」,下句為「以慰其心」。「憂」皆讀「口要」:《黍離》云:「謂我心憂」,上句為「中心搖搖」;《載馳》云:「我心則憂」,上句為「言至於漕」;《楚詞》云:「思公子兮徒離憂」,上韻為「風颯颯兮本蕭蕭」。其他則「好」之為「吼」,「雄」之為「形」,「南」之為「能」,「儀」之為「何」,「宅」之為「托」,「澤」之為「鐸」: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見。「風」字,《毛詩》中凡六見,皆在「侵」韻,他可類推。朱子不解此義,乃以後代詩韻,強押《三百篇》,誤矣!至於「委蛇」二字有十二變,「離」字有十五義,「敦」字有十二音:徐應秋《談薈》言之甚詳。 一五 王氏《續通考》言:「唐武夷山人吳械深惡沈約、周頤之韻,以為穿鑿無理。乃稽考《毛詩》、《周易》、《尚書》,而別為韻書,分『麻』『遮』、『歸』『飛』為二,合『東』『冬』、『江』『陽』為一。」予以為此《洪武正韻》之先聲也。然積習已久,雖帝王之力,尚不能挽;況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三人。商鞅廢井田而天下怨,王莽複井田而天下怨。一改舊習,人以為怪。從前解經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鄭。今之經解,專宗程、朱,亦《詩韻》類耳。 一六 山左朱文震,字青雷,在慎郡王藩邸;善畫,能詩,兼工篆刻。偶宿隨園,為鐫小印二十餘方。餘驚其神速。君笑曰:「以鐵畫石,何所不靡凡遲遲雲者,皆故作身份耳。」記其《紅橋晚步》云:「西風開遍野棠花,垂柳絲絲數點鴉。多少畫船歸欲盡,夕陽偏戀玉鉤斜。」《過揚子江》云:「笑對篷窗酒一罌,黃梅時節恰揚齡。憑君說盡風波惡,貪看金、焦漫不聽。」《雨霽》云:「雨霽碧天闊,夕陽蟬複吟。偶然行樹下,餘點濕衣襟。」 一七 楊公子搢,父笠湖公,刺邛州。公子自任上歸,其弟蓉裳索蜀中土宜。公子贈蜀椒、雅蓮,附詩云:「宦久並無囊,土物置何許且開藥籠看,贈子辛與苦。」有《雨後》一聯云:「坐吹紫玉樹聲雜,行近白蓮人影香。」《漁父詞》云:「若使樵青絕世,閒身願作漁童。」 一八 隨園西有放生庵。余偶至其地,見僦居一寒士,衣敝履穿,幾上有詩稿,題是《夏日雜吟》,云:「香焚寶鴨客吟哦,萬軸牙簽手遍摩。此事未知何日了,著書翻恨古人多。」餘驚問姓名。曰:「丁珠,字貫如,懷寧人,訪親不值,流落於此。」因小有饋贈,勸其攻詩。作札,薦與安慶太守鄭公時慶。鄭拔作府案首入學,次年即舉鄉試。記其《遣懷》云:「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後。一十二萬年,汝我皆無有。等我再來時,還後古人否」《詠淮陰侯》云:「淮陰當窮時,乞食一餓殍。及其封王後,被誅尤草草。窮不能自保,達不能自保:萬古稱人傑,為之一笑倒。」陳古漁尤愛其「江心浪險鷗偏穩,船裏人多客自孤」之句。 一九 乙酉鄉試,徽州汪秀才廷防,以詩受業。《路過淳安》云:「扁舟一葉枕江濱,邑小如村俗尚淳。出郭千家圍竹木,浪游五日識風塵。雲垂有腳疑成雨,水落無聲欲斷津。僂指故園歸信早,天涯極目倚閭人。」俄而竟以丁憂歸。 二O 盧抱經學士,有《張遷碑》,拓手甚工。其同年秦澗泉愛而乞之,盧不與。一日,乘盧外出,入其書舍,攫至袖中。盧知之,追至半途,仍篡取還。未半月,秦暴亡。盧往奠畢,忽袖中出此碑,哭曰:「早知君將永訣,我當時何苦如許吝耶今耿耿於心,特來補過。」取帖出,向靈前焚之。予感其風義,為作詩云:「一紙碑文贈故交,勝他十萬紙錢燒。延陵挂劍徐君墓,似此高風久寂寥。」 二一 盧抱孫先生轉運揚州,名流畢集,極東南壇坫之盛。己卯十月,餘飲署中,見其少子謨,年甫十五六,玉雪可念。後三十年,家籍沒矣。公子雖舉孝廉,而飄泊無歸。《上渤海公》二首,云:「城旦餘生剩藐孤,十年飄泊到江湖。桐花久墮懷中羽,香飯誰拋屋上烏踽踽葛衣留凍骨,棲棲蹇足耐征途。年來雞鶩同爭食,不是當年小鳳雛。」「拂拭知誰眼獨青縭徙弱鳥許梳翎。量來碧海輸愁淺,嗅到黃粱感涕零。將母誰憐棲逆旅忍飢猶勉誦殘經。簫聲吹徹吳門市,敢望山陽舊雨聽」 二二 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學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費心;肯用典,方去讀書。 二三 寶山範秀才起鳳,字瘦生,有詩癖。詠《梅》云:「微月雲際升,獨鶴踏花影。」又:「風急眾香齊渡水,夜深孤月獨當天。」皆可喜也。萬華峰應馨贈云:「瘦真同鶴立,命若與仇謀。」其困躓可想。《送別》云:「酒惟可化當前淚,詩尚能傳別後情。」詠《桃源》云:「樹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避地不知誰日月,成仙可惜廢君臣。」範後遭奇禍,竟得脫免,終落托以死。 二四 吳下進士蘇汝礪,宰黃陂。有句云:「水面星疑落,船頭樹似行。」與宋人「山遠疑無樹,湖平似不流」相似。吾鄉王麟徵有句云:「鳥翻仍戀樹,波定尚搖人。」與宋人「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相似。李鐵君:「斗禽雙墮地,交蔓各升籬。」與唐人「驚蟬移別樹,鬥雀墮閒庭」相似。 二五 詩情愈癡愈妙。紅蘭主人《歸途贈朱贊皇》云:「大漠歸來至半途,聞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夢,夢裏逢君見我無」許宜嫫《寄外》云:「柳風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飛著翅難。除是今宵同入夢,夢時權作醒時看。」 二六 吳竹橋太史見訪湖上,贈詩,有「湖氣逼人將上樓」之句。範瘦生《觀梅太湖》亦云:「湖光都欲上樓來。」兩意相同。吳《題揚州天寧寺》云:「鈴聲得露清如語,塔勢隨雲遠欲奔。」尤妙。 二七 歐公學韓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韓:此八家中所以獨樹一幟也。公學韓詩,而所作詩頗似韓:此宋詩中所以不能獨成一家也。 二八 七律始於盛唐,如國家締造之初,宮室粗備,故不過樹立架子,創建規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網戶罘恩,尚未齊備。至中、晚而始備,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挾天子以臨諸侯;於是空架雖立,而諸妙皆捐。《淮南子》曰:「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二九 朱竹君以學士降編修,分校得老名士程魚門,京師傳為佳話。歿後,張中翰塤哭以一律,後四句云:「丹腕書銘前學士,青山送葬老門生。從今前輩無人哭,拼與先生淚盡傾。」瘦銅詩多雕刻,而此獨沉著。 三O 鄭板橋愛徐青藤詩,嘗刻一印云:「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童二樹亦重青藤,《題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無七子,豈知身後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燈傳鄭燮,甘心走狗列門牆。」 三一 二樹名鈺,山陰詩人。幼時,女史徐昭華抱置膝上,為梳髻課詩;及長,少所許可。獨於隨園詩,矜寵太過。奈從未謀面。今春在揚州,特渡江見訪。適余游天台,相左。嗣後,寄聲欲秋間再來。餘以將往揚州,故作札止之。旋為他事滯留。到揚時,則童已歿十日矣。聞其臨終時,簾開門響,都道餘之將至也。故餘入哭,作挽聯云:「到處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鑒;特來訪戴,恨我偏遲十日期。」童病中夢二叟,自稱紫閣真人、浮白老人,手牽鶴使騎。童辭衣裝未備。真人曉以詩曰:「昔從赤身來,今從赤身去。一絲且莫挂,何論麻與絮不若五銖衣,隨風自高舉。」童答云:「多謝群真招我歸,殷勤持贈五銖衣。相從化鶴吾真願,要傍先人隴上飛。」吟畢,求寬期。紫閣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二樹臨終,滿床堆詩,高尺許;所以殷殷望餘者,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餘感其意,為編定十二卷、作序外,錄其《黃河》云:「一氣直趨海,中含萬古聲。劃開神禹甸,橫壓霸王城。幾見榮光出,剛逢徹底清。浮槎如可借,應犯斗、牛行。」《金山》云:「三山名勝豈尋常彼岸居然一葦航。重疊樓台知地少,奔騰江海覺天忙。梵音只許魚龍聽,佛面時分水月光。回首蓬萊應不遠,幾聲長嘯極蒼茫。」五言如:「落花隨棹轉,隔樹看山移。」「蟻閒緣水過,蜂健負花歸。」「山遠雲平過,天空月直來。」《觀潮》云:「一氣自開闢,眾星相動搖。」《齒落》云:「無煩重漱石,所恨不關風。」七言如:「秋聲如雨不知處,落月帶霜還照人。」「風梅落紙畫猶濕,松雪撲弦琴一鳴。」「客感每從孤館集,老懷常覺暮秋多。」「茶聲響雜花梢雨,簾影晴通竹塢煙。」「詎有庚寅同正則敢誇丁卯是前生。」「花猶解媚開如笑,水不忘情去有聲。」皆可傳也。二樹畫梅,題七古一篇,疊「須」字韻八十餘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疊韻,而見此詩,不覺嘆絕。易簀時,令兒扶起,畫梅贈我。梅成,題詩三句,而氣絕矣。餘裝潢作跋,傳子孫,以表不識面之交情,拳拳如此。 三二 蕪湖觀察張茝亭先生,性耽風雅,工詩善書。有《散步》一首云:「霜林落葉點人衣,散步郊原趁夕暉。禾熟更經新雨潤,雀馴常傍舊簷飛。餘霞近水添紅艷,遠岫排空接翠微。洗卻纖塵天宇近,閒吟不覺帶星歸。」乙酉秋,來江寧監試。餘以竹葉裹粽饋之,附詩云:「勸公莫負便便腹,不嚼紅霞嚼綠雲。」公和云:「倘得攜筇親奉訪,管教嚼盡嶺頭云。」漢軍董元鏡,在京師市上買端硯,中有黃氣一縷,即《硯譜》中所謂「黃龍」也。旁題云:「雖有虹貫日,竟無客入秦。可憐易水上,愁殺白衣人。」 三四 尹文端公於近體詩,推敲最細。嘗招陳太常星齋、申副憲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論詩刻,待客豐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詩律傷嚴似寡恩。」 三五 唐有無名氏詩云:「烈風拔大樹,未拔根已露。上有寄生草,依依猶未悟。」明季國事危矣,姚雪庵大司馬在朝,有友畫猴兒抱藤眠枯樹上寄之,題云:「猴兒要醒而今醒,莫待藤枯樹倒時。」 三六 白門張啟人句云:「書為重看多折角,詩因待酌暫存雙。」陳古漁亦有句云:「卻恐好書輕看過,折將餘頁待明朝。」 三七 桐城張文端公,賀同館翰林某新婚云:「坐對玉人無辨處,只分雲鬢與花鈿。」可想見其人之美。餘,故史文靖公門生,而其子抑堂少司馬,則兒女親家也。壬寅二月,訪抑堂於溧陽,席間出文靖公《玉堂歸娶圖》,命題。畫美少年騎馬、行親迎禮於揚州許氏。事在康熙庚辰,公才十九歲,至今八十餘年矣。抑堂笑謂餘曰:「親家當日亦系翰林歸娶。何不歸娶人題《歸娶圖》乎」卷中前輩詩之最佳者:郭元鐱云:「彩燈十道簇香輪,花滿游纓踏路塵。似有路人傳盛事,公然許史是天親。」徐葆光云:「華燈夾道擁鳴騶,詔許乘鸞衣錦游。十里珠簾春盡卷,誰家少婦不登樓」蔣仁錫云:「宴罷紅綾樂事賒,翩翩走馬帽簷斜。似聞卻扇先私語,誰奪迎門利市花」餘題四絕,末一首云:「愧作彭宣拜後堂,絕無衣缽繼安昌。算來只有歸迎事,曾學黃粱夢一場。」 三八 人問:「妓女始於何時」餘云:「三代以上,民衣食足而禮教明,焉得有妓女惟春秋時,衛使婦人飲南宮萬以酒,醉而縛之。此婦人當是妓女之濫觴。不然,焉有良家女而肯陪人飲酒乎若管仲之女閭三百,越王使罷女為士縫衽:固其後焉者矣。」戴敬咸進士,過邯鄲,見店壁題云:「妖姬從古說叢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麻真蔽野,肯行多露夜深來」用意深厚,惜忘其姓名。 三九 霞裳從余游琴溪歸。次日,同游之盛明經複初以二律見投。餘問:「盛公何句最佳」霞裳應聲云:「惟『赤鯉去千載,青山留一峰』。」餘曰:「然。果近太白。」後三日,路遇雨。霞裳曰:「偶得『雨過濕雲忙』五字。」餘極稱其得雨後云走之神,代作出句云:「風停乾鵲噪。」家春圃觀察曰:「『噪』字對不過『忙』字,為改『喜』字。」霞裳《過鄱陽湖》云:「風能扶水立,雲欲帶山行。」亦佳。 四O 餘在安慶許司獄席上,見小伶扇上畫一白頭翁,題曰:「山中一只鳥,獨立心悄悄。所歡胡不來相思頭白了。」又《題蠟嘴鳥》云:「世味嚼來渾似蠟,莫教開口向人啼。」 四一 高文端公第七公子,字雨亭,從京師寄小照索題:畫美少年,著縑單衣,坐松石上。餘題就寄去,而公子死矣。其弟廣德搜其遺稿,屬餘為序。錄其《七夕》一首,云:「女伴穿針乞巧時,半彎新月動相思。天邊星宿人間客,一樣明朝有別離。」詠《柳》云:「柳色連溪碧,依依傍玉台。門前無知己,青眼為誰開」又:「懷人隨夢去,隔世帶愁來。」皆不似富貴人語。 四二 有某以詩見示,題皆「雁字」、「夾竹桃」之類。餘謂之曰:「尊作體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後有葵菹螈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廈,而後有曲室密廬之備。似此種題,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終不可開卷便見。韓昌黎與東野聯句,古奧可喜。李漢編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 四三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四四 甬東顧鑒沙,讀書伴梅草堂,夢一嚴裝女子來見,曰:「妾月府侍書女,與生有緣。今奉敕賚書南海,生當偕行。」顧驚醒,不解所謂。後作官廣東,於市上買得葉小鸞小照,宛如夢中人,為畫《橫影圖》索題。錢相人方伯有句云:「怪他才解吟詩句,便是江城笛裏聲。」余按:小鸞粵人,笄年入道,受戒於月朗大師。佛法;受戒者,必先自陳平生過惡,方許懺悔。師問:「犯淫否」曰:「征歌愛唱《求凰曲》,展畫羞看《出浴圖》。」「犯口過否」曰:「生怕泥污嗤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犯殺否」曰:「曾呼小玉除花虱,偶挂輕紈壞蝶衣。」 四五 餘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餘只愛朱亦接《春晚書懷》云:「春當三月原如客,人過中年欲近僧。」沈菊人一聯云:「雙雀露濃移別樹,孤螢風靜引歸人。」福建女子林氏《賀黃莘田重赴鹿鳴》云:「丹桂花開六十秋,振衣人到廣寒游。嫦娥細認曾相識,前度人來竟白頭。」 四六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於外者,可以驚四筵,不可以適獨坐。」斯言也,餘頗非之。文章非比陰德,不求人知。景星慶雲,明珠美玉,誰不一見即知寶貴哉吟蛩唧唧,囈語愔愔,彼雖自鳴得意,豈足傳之不朽得之雖苦,出之須甘;出人意外者,仍須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況四座之驚,有知音,有不知音;獨坐之適,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論。 四七 司空表聖論詩,貴得味外味。餘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鄉黨》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能詩者,其勿為三日後之祭肉乎! 四八 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語。餘以為: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竟有明窗淨幾,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後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暴富兒自誇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械窬於大門,設尊罍於臥寢:徒招人笑。吳西林云:「詩以意為主,以辭採為奴婢。苟無意思作主,則主弱奴強;雖僮指乾人,喚之不動。古人所謂詩言志,情生文,文生韻: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好疊韻,是因韻而生文;好和韻,是因文而生情。兒童鬥草,雖多亦奚以為!」 四九 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棄舍。「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6曠香」也,而「芳」字不響: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游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布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為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儒,坐華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J 五O 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餘《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只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餘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五一 王夢樓云:「詞章之學,見之易盡,搜之無窮。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遁而窮經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詞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於決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長,孜孜不及,焉有餘功,旁求考據乎」予以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縱一橫而已。鄭、馬主縱,崔、蔡主橫,斷難兼得。余嘗考古官制,撿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或問;「兩家孰優」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後有書;有書而後有考據。著述始於三代『六經』,考據始於漢、唐注疏。考其先後,知所優劣矣。著作如水,自為江海;考據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謂聖』,詞章是也;『述者之謂明』,考據是也。」 五二 餘任江寧時,送尹文端公移督廣州,云:「天上本無常照月,人間還有再來春。」未五年,果仍督江南。 五三 元相稱韓舍人詩:「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韓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語橫空,而元相以此二聯稱之。此中消息,非深於詩者不知。 五四 懷古詩,乃一時興會所觸,不比山經、地志,以詳核為佳。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搜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處。因告之曰:「古人懷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詠懷古跡》;一首武侯,一首昭君,兩不相羼也。劉夢得《金陵懷古》,只詠王涪樓船一事,而後四句,全是空描。當時白太傅謂其『已探驪珠,所餘鱗甲無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豈王溶一事而劉公胸中,豈止曉此一典耶」 五五 松江有徐媛者,十峰先生之女。黃石牧太史述其《續繡餘集》一絕云:「仰視天無星,俯視月如霜。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長。」其母張夫人能詩,所云《續繡餘》者,以母夫人先有此集名也。 五六 黃石牧太史未遇時,館於青浦盛氏。範笏溪先生訪之,為閽人所阻,懊惱而返。華亭至青浦,已百里矣。黃知之,深不自安。贈詩云:「高鴻渺渺過無跡,凡鳥匆匆去未題。妒殺綠楊絲萬縷,曾牽範舸在長堤。」後海寧陳文簡公延石牧於家,範所薦也。範於黃為先輩。範卒後,黃為序其《四香樓詩集》,而述其在葉忠節公席上《贈欠山》詩云:「有客夜歸迷舊路,隔村樹黑遠疑山。」 五七 餘幼時家貧,除「四書」、「五經」外,不知詩為何物。一日,業師外出,其友張自南先生攜書一冊,到館求售,留札致師云:「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見之,語先慈曰:「張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詞哀如此,急宜與之。留其詩可,不留其詩亦可。」予年九歲,偶閱之,如獲珍寶:始《古詩十九首》,終於盛唐。伺業師他出,及歲終解館時,便吟詠而摹仿之。嗚呼!此余學詩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五八 阮亭尚書自言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此五戒,與餘天性若有暗合。 五九 甲辰秋,餘在廣州,有傳蔣苕生物故者。未幾,接苕生手書,方知訛傳。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獻喬明府。李喜,《口號》一絕云:「狂生有待兩公裁,未便先期一嶽摧。豈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李心折袁、蔣兩家詩,與趙雲松同癖。 六O 餘在桂林,淑蘭女弟子偶過隨園,題壁見懷云:「為訪桃源偶駐車,仙雲何處落天涯喜看幾筆簪花字,猶領春風護絳紗。」「幾度蒙招未得過,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關學得嵇康懶,半為風多半病多。」 六一 戊辰秋,餘宰江寧,將乞病歸;適長沙陶士橫方伯調任福建;路過金陵,謂餘曰:「子現題升高郵州,憲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於賢者也。」餘雖未從其言,而至今感其意。甲辰在廣州,遇方伯之孫,誦乃祖《買書歌》曰:「十錢買書書半殘,十錢買酒酒可餐。我言舍酒僮曰『否』,咿唔萬卷不療飢。斟酌一杯酒適口,我感僮言意良厚。酒到醒時愁複來,書堪咀處味逾久。淳於豪飲能一石,子建雄才得八斗。二事我俱遜古人,不如把書聊當酒。雖然一編殘字半蠹魚,區區蠡測我真愚!秦灰而後無完書。」 六二 同年李湖,字又川,巡撫廣東,以清嚴為政。輿人歌云:「廣東真樂土,來了李巡撫。」聖眷甚隆,而積勞成疾。薨時,香亭往送入殮,見公面目手足作黃金色,光耀照人,亦一奇也!巡撫貴州,《入境口號》云:「雙旌遙指貴陽城,紫蓋紅旗夾道迎。自愧書生當重任,不知何以報升平。」 六三 周櫟園論詩云:「學古人者:只可與之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現形。」至哉言乎! 六四 乙丑,餘宰江寧。有張漱石名堅者,持故人陳長卿札,求見,贈云:「他年霖雨知何處記取煙波有釣徒。」後歲丙子,同楊洪序來隨園,年七十餘,喜所居不遠,月下時時過從。別三十年,杳無音耗。丙午二月,過洪武街,遇老人,乃其子也;方知先生八十三歲,委化陝中。為黯然者久之。次日,其子抱先生全集,屬為點定。《偶成》云:「細雨瀟瀟欲曉天,半床花影伴書眠。朦朧正作思鄉夢,隔院棋聲落枕邊。」鄂文端公為蘇藩司,選《南邦黎獻集》,擢君第三。 六五 苕生攜婦游攝山,餘寄詩調之。苕生答云:「樵夫汲婦互穿雲,老佛低眉苦不分。客路偶然攜眷屬,游蹤未必感星文。漫勞史筆傳佳語,卻被山靈識細君。誰與洪崖描小影鹿皮冠伴水田裙。」 六六 餘得紹興十八年《題名碑》,朱子乃五甲進士也。王葑亭中翰戲題云:「若使當時無五甲,先生也合落孫山。」朱子小名沈郎,亦載碑中。 六七 武將能詩,皆由天授。劉大刀名挺,本姓龔,湖廣人。其七世孫某來作江寧都司,誦其先人遺句云:「剪發接韁牽戰馬,拆袍抽線補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淚,灑上云藍紙不知!」戚繼光亦有警句云:「風塵已老塞門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鬢,明朝不是鏡中人!」 六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為太常寺卿。餘鴻詞報罷後,袖詩走謁。公奇賞之。次日,即托其西席朱君佩蓮道意,欲以從女見妻。餘以聘定辭,公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見公《贈關廟瑞公上人》一律云:「何因來古寺冷落二年羈。性拙宜僧樸,身危仗佛慈。險夷無定象,夢幻有醒時。一笑成今別,前途最汝思。」紙尾注云:「甲子冬,緣事來肇慶,羈棲二年。今丙寅夏,將之任山左,賦詩留別。」蓋公任廣西方伯時,待鞫到此所作;後巡撫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壽終。名綏祖,揚州人。 六九 餘過永州,時值冬月,遠望禿樹上立數鷺鷥,疑是木蘭花開,方憶戴雪村先生「高湍散作低田雨,白烏棲為遠樹花」二句之妙。 七O 周元公云:「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余讀公詩云:「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然則元公之言信矣。 七一 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句,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裏望蓬萊」,荊公改「雲裏」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云:「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七二 余游南嶽,往謁衡山令許公。其僕人張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許,見餘名紙,大喜,奔告諸幕府,以得見隨園叟為幸。既而許公招飲,命彬呈所作詩,有「湖邊芳草合,山外子規啼」、「遠岫碧雲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之句:果青衣中一異人也。性無他嗜,酷好吟詠:主人賞婚費,乃不聘妻,而盡以買書。 七三 全祖望字謝山,以丙辰春闈先入詞館,故九月間不與鴻博之試。丁巳散館外用,謝山不樂,賦詩呈李穆堂侍郎云:「生平坐笑陶彭澤,豈有牽絲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幾何待督郵來」有乩,仙傳謝山為錢忠介公後身者,故有《舉子》詩云:「釋子語輪回,聞之輒加嗔。有客妄附會,云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於我乃前身。一笑妄應之,燕說謾云云。」按謝山年三十六,方娶滿洲學士春台之女,逾年舉子。時忠介公後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賀。謝山驚曰:「何知之神耶」芍亭曰:「夜來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揚言曰:『謝山得子。』故來賀耳。」此事,朱心池為餘言之。餘悔在都見謝山時,不曾一問。 七四 餘在粵,自東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東一人。」山西者,普寧令折君遇蘭,字霽山;山東者,岑溪令李君憲喬,字義堂。二人詩有風格,學有根柢,皆風塵中之麟鳳也。折君見贈五首,錄其二云:「南國多芙蓉,北地饒冰雪。風土固自殊,氣類有差別。如何邂逅間,投契若符節蘭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悅。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說。」「經年廢吟詠,對客類喑啞。豈無風人懷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只字精搜羅,篋衍重包裹。敬宗詎不聰能知世有我。自慚苦窳姿,一顧成碩果。於我雖無加,益以成公大。誰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李君於餘起行時,道送不及,到泉州後寄詩云:「岸邊雙樹林,來對兀沉沉。挂席去已遠,別醪空自斟。煙寒過客少,江色暮樓深。誰識此時際,寥寥千載心」《湘上》云:「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皆高淡可喜。 七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號蓉塘,四川詩人,時來見訪。錄其《雪後寄施南田》云:「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處,清影兩蕭然。忽發山陰興,思乘訪戴船。風濤夜未息,目斷小姑前。」他如:「遠夢搖孤榜,殘星落酒旗。」「野鷗時避槳,旅雁自為群。」李松圃郎中稱其詩有奇氣。信然。 七六 金陵閨秀陳淑蘭,受業隨園,繡詩見贈云:「儂作門生真有幸,碧桃種向彩雲邊。」張秋崖孝廉見而和云:「書生未列扶風帳,慚愧佳人賦彩雲。」秋崖詩筆清雅,《鄴城九日》句云:「楓葉落殘孤閣雨,菊花開盡故鄉心。」 七七 明鄭少穀詩學少陵,友林貞恆譏之曰:「時非天寶,官非拾遺,徒托於悲哀激越之音,可謂無病而呻矣尸學杜者不可不知。 七八 康熙間,杭州林邦基妻曾如蘭能詩。邦基死,招之相從。曾矢之曰:「有如皎日。」後立其兄子光節,葬畢舅姑,吞金而亡。吟詩曰:「鏡裏菱花冷,三年淚未幹。已終姑舅老,複咽雪霜寒。我自歸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盤桓。」一時和者數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錢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駢語慰留之,竟不從而死。可謂從容之至矣! 七九 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亦猶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統自居,謂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無一人知道者。吾誰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謂唐以後無詩,即宋儒習氣語。倘有好事者,學其附會,則宋、元、明三朝,亦何嘗無初、盛、中、晚之可分乎節外生枝,頃刻一波又起。《莊子》曰:「辨生於末學。」此之謂也。 八零 餘引泉過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隔數年,改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戶流。」孔南溪方伯見曰:「求工反拙,以實易虛,大不如原本矣!」餘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憶四十年來,將詩改好者固多,改壞者定複不少。 八— 詩人用字,大概不拘字義。如上下之「下」,上聲也;禮賢下士之「下」,去聲也。杜詩:「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又:「朝來少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是借上聲為去聲矣。王維:「公子為贏停四馬,執轡愈恭意愈下。」是借去聲為上聲矣。 八二 時文之學,有害於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余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於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餘曰:「是也。」郭甚喜,自誇眼力之高。後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餘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於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餘曰:「然則今之工於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今之時文之謂也。」 八三 前朝番禺黎美周,少年玉貌,在揚州賦《黃牡丹》詩。某宗伯品為第一人,呼為「牡丹狀元花主人」。鄭超宗,故豪士也,用錦輿歌吹,擁「狀元」游廿四橋。士女觀者如堵。還歸粵中,郊迎者千人。美周被錦袍,坐畫舫,選珠娘之麗者,排列兩行,如天女之擁神仙。相傳:有明三百年真狀元,無此貌,亦無此榮也。其詩十章,雖整齊華贍,亦無甚意思。惟「窺浴轉愁金照眼,割盟須記赭留衣」一聯,稍切「黃」字。後美周終不第,陳文忠薦以主事,監廣州軍,死明亡之難。《絕命詞》云:「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複厭,心苦肉不甜。」一時將士為之隕涕。此外,尚有「蓮花榜眼」,其詩不傳。 八四 廣西岑溪縣最小且僻,有諸生謝際昌者,送其邑宰李少鶴云:「官貧歸棹易,民愛出城難。」此生可謂陽山之區冊矣。或《贈查聲山宮詹》云:「地高投足險,恩重乞身難。」 八五 甲戌春,餘與張司馬蕓墅游棲霞,見僧雛墨禪,才七歲。其時,山最幽僻,游者絕稀,惟揚州商人構靜室數間,春秋一到而已。自尹文端公請聖駕巡幸,乃增榮益觀。方修葺時,餘屢從公游,有「山似人才搜更出」之句。其時墨禪漸長成,花前燈下,時時以一聯相示。隨入京師。別十餘載,丁未秋相見於紫峰閣下,則年已三十九矣。追談往事,彼此愴然。誦其《盤山》詩云:「偶來浮石上,疑是泛滄浪。一鳥墮寒翠,千峰明夕陽。無人垂釣去,有約看雲忙。即此愜真賞,蕭然世慮忘。」其他如:「樹隨崖腳斷,山到寺門深。」「月白鳥疑晝,山空樹欲秋。」「樹偏饒曲折,僧不礙逢迎。」皆可愛也。相別又一年,遽示寂而去。 八六 尹公三次迎鑾。幽居庵、紫峰閣諸奇峰,皆從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所用朱龍鑒、莊經畬、潘涵等州縣官,皆一時名士。又嫌攝山水少,故於寺門外開兩湖,題曰「彩虹」、「明鏡」。餘戲呈詩云:「尚書抱負何曾展展盡經綸在此山。」 八七 揚州四十年前,平山樓閣寥寥,溝水一泓而已。自高、盧兩榷使,費帑無算,浚池簣山,別開生面,而前次游人,幾不相識矣!劉春池有句云:「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八八 山陰陶篁村得汪氏舊莊於葛嶺下,葺而新之,自云:「詩不能寫者,付之於畫;畫不能寫者,付之於詩。」號曰泊鷗山莊。題云;「高士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四詩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養馬,如催租人敗興一般。 八九 永州太守王蓬心,為麓台司農之後,工詩畫。余游南嶽,過永州,與其子訪愚溪、鈷母潭諸處;夕歸,太守出小像索詩,而自畫《芝城話舊圖》見贈。題云:「一別東吳思舊雨,重來南楚鬢添霜。談天猶是蘇玉局,縮地難逢費長房。江水悠悠不知遠,山風習習漸加涼。兩人情態都如昨,作畫吟詩愛夜長。」彼此落筆時,各挑燈倚幾。蓬心笑謂餘曰:「此夕光景,可似五十年前,同赴童子試耶」記其書齋對聯云:「豈易片言清積牘;還留一息理殘書。」 九O 沈子大先生,夢至一處:上坐二儒者,皆姓周;素不識面,笑向沈云:「『羲畫破天煩妹補』,君可對之。」沈沉吟良久,忽唐孫華太史從外來,曰:「我代對『羿弓饒月待妻奔』,何如」兩周為之拍手。唐字實君,沈之業師也。 九一 陳古漁嘗為餘誦「馬過聞沙響,拖霜看雁飛」之句,余甚愛之。後知是曲沃詩人秦紫峰明府所作。紫峰有句云:「看花須看花盛時,盛時難再花亦知。」尤妙。紫峰與客觀方竹,客戲云:「世有方竹無方人。」紫峰曰:「有。」問:「何人」曰:「子貢。」問:「何以知之」曰「《論語》云:『子貢方人。」』 九二 吾鄉金長儒先生以時文名,世不知其能詩也。有人為述其《禹廟》云:「授笈儼陪蒼水使,奉香猶剩白頭僧。」《晚步》云:「打頭黃葉忽飄墜,知是隔林松鼠來。」 九三 梅耦長詠《綠梅》云:「聞說綠珠真絕世,我來偏見墜樓時。」歸安有五亭山人者,姓吳,名斯洺,詠《桐子》云:「墮地綠珠人不見,至今但覺畫樓高。」二詩相似。又,《嘲牡丹》云:「蝶使蜂媒齊用力,萬花叢裏看擒王。」可雲奇絕。 九四 乾隆己未,餘乞假歸娶,諸公卿有送行詩冊,題簽者為吳江陸虔石先生。今五十餘年矣。甲辰,其子朗夫,巡撫湖南。餘從西粵過長沙,中丞款接甚殷,云:「當初先人題簽時,我年才十七,侍旁磨墨。」餘感其意,到家寄詩謝之。不料詩未到,而中丞已亡。僅傳其《夢中自贈》云:「能開衡嶽千重雲,只飲湘江一杯水。」至今楚人受德者,揮淚誦之。名曜,吳江人。 九五 蘇州惠天牧先生,督學廣東,訓士子以實學;一時英俊,多在門牆。去後,人立生祠,如潮州之奉韓愈也。先生以《珠江竹枝詞》試士。何夢瑤賦云:「看月誰人得月多,灣船齊唱浪花歌。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見賣花人過河。」公喜,延入幕中。此雍正年間事。後吾鄉杭堇浦太史掌教粵東,與何唱和。《嘲杭病起》云:「門外久疏參學侶,簾前漸立犯齋人。」《詠史》云:「趙宋若生燕太子,肯將金幣事仇人」餘慕何君之名,到海南訪之,則已逝矣。 九六 沈方舟《磁溪早發》云:「北風獵獵水茫茫,多謝吳門鼓樞娘。鐵鹿長檣四千里,送人夫婿早還鄉。」方問亭宮保未遇時,在漢上,亦有句云:「寄語湘波連夜發,十年我是未歸人。」 九七 英夢堂相公,與裘文達公,同在戶部,謂裘曰:「有句云;『官久真成強弩末,歸遲空望大刀頭。』君猜是何人之作。」裘以為放翁逸詩。已而知是桐城石曉堂,乃大驚嘆。石屢欲訪餘,以官楚南路遠,時時托方綺亭明府寄聲道意。方誦其《舟行》云:「擊汰過解洲,人在煙中語。中流一舟來,空漾數聲櫓。少婦善操舟,小兒能蕩槳。漁翁不捕魚,船頭坐補網。」曉堂,名文成。曉堂亡後,其子某抱遺集來,索餘作序,云:「先人志也。」餘摘其佳句,五言如:「角聲沉暮雨,雁影起寒沙」;「水喧村碓急,雲墮寺門低。」七言如:「沙邊水退猶存跡,煙際帆遙似不行」;「買田陽羨宵宵夢,作客並州處處家」;「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入店已非前度主,拂牆猶有舊題詩」;「僮嫌解橐尋詩稿,客忌登舟算水程」:皆妙。 九八 張君五典,字敘百,秦中人,九世同居,蒙恩題獎。作宰上元時,時攏詩袖中,入山見訪,絕非今之從政者。《祁陽訪友》云:「示病手揮群吏散,著書心喜好朋來。」《示安奴》云:「孺人日課郎君讀,去就書聲認畫船。」孺人亡,乃悼之云:「好我果能長入夢,把君竟可當長生。」安奴者,遣接家眷船也。 九九 杭州方夫人芷齋,名芳佩,適汪又新太史。翁霽堂徵君,向餘誦其《西湖》佳句云:「曉市花間搖短幟,夕陽柳外數歸舟。」「煙迷山失浮圖影,風緊帆歸盞飯僧。」皆有畫意。隨太史入都,《憶西湖》云:「清涼世界水晶宮,亞字闌幹面面風。今夜若教身作蝶,只應飛入藕花中。」《贈霽堂》云:「四海長留知己感,一生惟有愛才忙。」有《在璞草堂集》,一時唱和者,許太夫人而外,杭堇浦之妹清之,嫁趙萬曝上舍,寡居守志,有句云:「盡日支床深擁被,不知戶外幾峰青。」同一能詩女子,方榮貴而杭艱辛,何耶 一OO 王陽明集中云:「正德庚辰八月,夢見郭璞,極言王導奸邪在王敦之上。故公詩責導云:『事成同享帝王貴,事敗仍為顧命臣。』璞亦有詩云:『倘其為我一表揚,萬世萬世萬萬世。」』余按此說,與蘇子瞻夢中人告以唐楊綰之好殺;陶貞曰《真誥》言晉太尉郗鑒之貪酷:皆與史冊相反。 一O一 《樂府解題》云:「《毛詩》之『兮』,《楚詞》之『些』,曹操所不喜。」餘頗以操為知音。蓋詩有關詠嘆者,不得不用虛字,以伸長其音。若直敘鋪陳,一用虛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終,無端忽插「兮」字,以致調軟氣松,全無音節。 一O二 劉霞裳之弟某,風貌遠不及其兄,而際遇甚奇。有揚州女子姓陳名素蓮者,與交好,抽簪勸學,臨別贈詩云:「深閨獨醒起常遲,愁上眉峰有鏡知。縱使天風能解意,萍蹤吹聚又何時」 一O三 酒肴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於廚人。何也以味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作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 一O四 杭州沈觀察世濤妻陳氏,名素安,字芝林。詠《賣花聲》云:「房櫳寂寂閉春愁,未放雕梁燕出樓。應怪賣花人太早,一聲聲似促梳頭。」《水墨裙》云:「百疊波紋縐墨痕,疏花細葉淡生春。窈娘病後腰肢減,鈿尺休量舊日身。」《病起》云:「幾日無心課小娃,晴窗睡起自分茶。重簾不卷紗幃靜,落硯何來數點花」 一O五 王梅坡妻張氏,能詩。幼子汝翰,初上學,嫌衣服不華。張訓以詩云:「簟食應知顏子樂,組袍誰笑仲由寒」其他佳句,如:「花因寒重難舒蕊,人為愁多易斂眉。」生女美絕,年十三;時皇太后駕過見之,抱置膝上,賞藏香一枝。 一O六 鄧英堂秀才偕妻陳淑蘭,各畫蘭竹數枝,贈毛俟園廣文。毛謝以詩,曰:「閨中清課剪冰紈,夫寫筼簹婦寫蘭。料得圖中愛雙絕,水精簾下並肩看。」未幾,英堂無故自沉於水。越三月,淑蘭殉夫自縊。毛追憶詩中「雙絕」二字、「水精簾」三字,早成詩讖,嘆悔莫及。餘作《陳烈婦傳》,兼梓其詩。 一O七 四川崇寧縣蔡酣紫先生,好道術,與漢陽太守王某交好。王年九十餘,能馭空而行。言元時玉山堂主人顧阿瑛已成地仙,至今猶在青城山中。引蔡見之:綠鬢朱顏,不食不飲,談笑不異常人;說元末明初之事尤詳。王善畫古松,題云:「煙墨一螺香一炷,寫出長松兩三樹。月明老鶴忽飛來,踏枝不著空歸去。」 一O八 有人詠《風箏美人》詩曰:「薄憐妾命風吹紙,瘦到腰肢骨是柴。」魯星村云:「切則切矣,何窮薄乃爾!」因誦台怡庵句云:「紅線只今為近侍,飛瓊當日是前生。」是何等風華! 一O九 魯溫卿席上嫌酒不佳,調主人云:「詩近老成多帶辣,酒逢寒士不嫌酸。」俞又陶喜席上酒佳,謝主人云:「疏花似月將殘夜,好友如醇欲醉時。」 一一O 餘屢娶姬人,無能詩者;惟蘇州陶姬有二首,云:「新年無處不張燈,笙鼓元宵響沸騰。惟有學吟人愛靜,小樓坐看月高升。」「無心閒步到蕭齋,忽有春風拂面來。行過小橋池水活,梅花對我一枝開。」生女,嫁蔣氏。姬年三十而亡。 康熙間,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冠時。蔣繡谷先生為寫《簪花圖》小照。乾隆庚午,餘在蘇州,繡穀之孫漪園,以圖索題。見憶娘戴烏紗髻,著天青羅裙,眉目秀媚,以左手簪花而笑,為當時楊子鶴筆也。題者皆國初名士。萊陽姜垓云:「十年前遇傾城色,猶是雲英未嫁身。今日相逢重問姓,尊前愁殺白頭人。」蘇州尤侗云:「當場一曲《浣溪紗》,可是陳宮張麗華恰勝狀元新及第,瓊林宴裡去簪花。」沈歸愚云:「曾遇當年冰雪姿,輕塵短夢悵何之。卷中此日重相見,猶認春風舞《柘枝》。」「繡穀留春春可憐,傾城名士總寒煙。老夫莫怪襟懷惡,觸撥閒情五十年。」餘題數絕,有「國初諸老鐘情甚,袖角裙邊半姓名」之句,人皆莞然。按萊陽兩姜先生,以孤忠直節,名震海內;而詩之風情如此。聞憶娘與先生本舊相識,一別十年,尊前問姓,故詩中不覺情深一往雲。 前人《過虎丘》句云:「妒他怒馬隨車客,出色花枝不避人。」陸湄君《過彭城》句云:「休誇洛浦能投枕,不是天台懶看花。」一羨之,一厭之,兩人心事,易地則皆然。 ——三 「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素其位而行。」余雅不喜解組人好說在官事跡。錢璵沙方伯有句云:「劇憐到處皆為客,生怕逢人尚說官。」余讀之,距躍三百。 《卷七》 一 同年葉書山太史,掌教鐘山。生平專心經學,而尤長於《春秋》,自稱啖助、趙匡,不足多也。注《毛詩》「佻兮達兮」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人多笑之。然作詩頗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來稀,東、馬、嚴、徐事已非。檢點良方醫老病,所須藥物是當歸。」「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車馬漫紛孥。欲知此後春相憶,只有豐台芍藥花。」「行色匆匆鬢影疏,騎驢猶憶入京初。蒯緱一劍酸寒甚,今日歸裝有賜書。」太史諱酉,桐城人。 二 壬戌歲,餘改官金陵,寓王俁岩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書生初任外吏,參見長官,不慣屈膝,匆遽間,動致聲響。」餘試之果然。戲吟云:「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溝落月印孤榻,簷隙入風吹短檠。」殊冷峭。戚諱振鷺,湖州人。三 舒城任自舉學坡,為莊明府記室,好吟詠。一日餘訪莊公,聞書齋中高唱拍案,細聽之,乃餘詩也。莊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如其大罵,則奈何」後任死,伏魄時口號別親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聰明還造化,但憑樵牧話子生。花當春盡應辭樹,鳥際冬殘合罷聲。見說群仙同抗手,遲余受代主蓉城。」 四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花園,日與沈補蘿及餘游覽名山,人觀者號「三仙出洞」。《題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秋葵》云:「肅瑟風吹永巷長,採衣非複舊時黃。到頭只覺君恩重,常自傾心向太陽。」晴江牧滁州,見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風趣如此。 五 上猶令方綺亭,名求義,聵於耳而聰於心;與人言,必大聲高呼,諧謔百出,而一本於天真。《辭官歸里》云:「三年政罷喜忘機,老去仍思竹裏扉。攜取清風隨棹去,添來白發湖頭歸。不妨琴鶴為行李,那計妻孥說是非。力倦眼昏貪穩臥,誤傳高尚遂初衣。」死後,餘為銘墓。陳古漁哭之云:「不見白頭憑幾坐,尚疑朱履出堂來。」 六 予過蘇州,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其人有豪氣,能羅致都知錄事,故尤狎就之。兩家妻女無嫌,如龐公之於司馬德操,不知誰為主客也。靜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燈。」《花朝分韻》云:「薄醉微吟答歲華,春寒十日掩窗紗。多情昨夜樓頭雨,吹出滿牆紅杏花。」其少子七郎詠《落花》云:「零落嫣紅歸不得,楊花相約過鄰家。」真佳句也。長子湘昀居隨園,吟云:「小住名園又一年,石闌幹畔聽流泉。夜深怕作還鄉夢,月到南窗尚未眠。」「小窗閒坐夕陽斜,對此教人不憶家。喜見香荷才出水,一枝高葉一枝花。」從來荷葉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園久,故知之。靜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賢;每聞餘至,必手自烹飪。先數年亡,餘挽聯云:「落葉添薪,心傷元相貧時婦;為誰截髮,腸斷陶家座上賓。」 七 元人詩曰:「老不甘心奈鏡何」李益《覽鏡》云:「縱使逢人見,猶勝自見悲。」本朝鄭璣尺先生云:「朱顏誰不惜白發爾先知。」皆嫌鏡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貧女如花只鏡知。」又曰:「鏡裏自應諳素貌,人間只解看紅妝。」又曰:「自家憐未了,臨去複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見不知誰覿面,細看真覺我憐卿。」是鏡有恩於女子,有怨於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八 蘇州楓橋西沿塘,有餘本家漁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後,愛客能詩。家有漁隱園,水木明瑟,餘為作記,鐫石壁間。每過姑蘇,必泊舟塘下,與其叔春鋤、弟又愷,為剪燭之談。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風嫩柳條。含煙初作態,泡露不勝嬌。腰細柔難舞,眉疏淡欲描。豐神與誰並好女乍垂髫。」 九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連也。餘三十年前,選妾姑蘇,所需花封甚輕;今動至數金。香亭《過吳門》云:「傳聞近日選花枝,百兩纏頭費莫支。爭及當年吳市好,一錢便許看西施。」《消夏雜詠》云:「科頭赤足徜徉過,一領蕉衫尚覺多。不信熱場人不熱,紅燈圍著聽笙歌。」 一O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術,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於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溪別墅》詩云:「將官當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又曰:「不是門前騎馬過,幾忘身現作何官。」長洲女子陶慶餘,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瓊樓吟》行世。詠《鸚鵡》云:「一夢喚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漢文章。」《婢去》云;「院從汝去長青苔,小榻香消午夢回。不覺疏簾搖樹影,風前誤認摘花來。」 一一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餘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又曰:「聘錢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廿年後,餘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餘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 一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鄉尺鳧先生之少子、鷗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時,乞假歸娶,飲於鷗亭之瓶花齋,其時小谷才四歲。故見贈云:「園林心契卅年餘,今日真來大隱居。修贄忙於投要路,扣門快比訪奇書。相看共訝須眉古,久別渾忘問訊疏。細認雙瞳點秋水,依然竹馬識君初。」嗚呼!四十餘年鄉里故人,二十年前詩中知己,彼此茫茫,絕無晤期,而天必為兩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隨園賞芙蓉,賦五古千言,以太長,不能全錄。托羅兩峰畫《板橋遺跡》,題云:「談罷羅家《鬼趣圖》,去尋舊院影模糊。蘆根瑟瑟如人語,中有鶯鶯燕燕無」「綠蕪一片眾香埋,半沒橋身半沒街。艷跡但餘殘礎在,也曾親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舊人,盤桓幾度板橋春。只憐生長煙花裏,猶作亭亭倩女身。」「者番游緒已愴然,又對風斜雨細天。畫最淒涼天最慘,看君筆上起蒼煙。」 一四 餘自幼,詩文不喜平熟。丙辰,諸征士集京師,獨心折於山陰胡天游稚威。嘗言:「吾於稚威,則師之矣;吾於元木、循初,則友之矣;其他某某,則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樞,循初者萬君光泰也。稚威駢體文,直掩徐、庾,散行恥言宋代,一以唐人為歸。詩學韓、孟,過於澀拗。今錄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處,獨有琵琶堪解語。斷絲枯木本無情,猶勝人心百千許。」詠《諫果》云:「苦口眾所揮,餘甘幾人賞。置蜜錕鋙端,或者如舐掌。」《贈某營將》云:「大聲當鼓急,片影落槍危。劍血看生癭,天狼對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風韻獨絕者,《曉行》云:「夢闌鶯喚穆陵西,驛吏催詩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飛。」 丁巳春,予與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聽雨,元木見贈一篇云:「文章之家無不有,袁郎二十膽如斗。」詩甚奇詭,不能備錄。壬申歲,餘起病至長安,元木再贈七古。起句云:「憶昔相見長安邸,志氣如虹挂千里。狂飛大句風雨來,頭沒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時寫照。元木廷試報罷,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每公餘之暇,命講《通鑒》數則,亦想見當日公卿風雅也。元木詩最堅瘦,獨詠《桃花》頗婉麗。其詞曰:「寂寂朱塵度歲華,又驚春色到桃花。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漁人最憶家。」《管仲墓》云:「浪說儒門羞五尺,至今江左幾夷吾」 早行詩,二人同調,而皆有妙境。梁藥亭云:「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飛鳥都何事,一樣衝寒度曉堤。」周蘭坡學士多髯,冬日同元木詠雪,和東坡「尖叉」韻。元木押「鹽」字韻云:「修髯繞作離離竹,妙句清於《昔昔鹽》。」 一五 予宰江寧時,俞來溪秀才見贈云:「誰道樓前多鼓響,只聞花外有琴聲。」餘道:「不如宋人『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又有人贈云:「事到眼前亮於雪,民從心上養如春。」餘道:「不如餘《沭陽雜興》云『獄豈得情寧結早,判防多誤每刑輕』。」 一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雲,向為岳大將軍西席。嘗在金陵觀星象,言山東有事。次年,果有王倫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過隨園,命其子受業門下,贈詩云:「名重隨園詎偶然興來神妙寫毫顛。已知葛井來勾漏,豈但香山數樂天入座嵐光時拱揖,依人鶴影自翩躚。荀香近處瞻先輩,慰我調飢三十年。」《過定軍山吊武侯》云:「三代而還論出處,兩朝之際見權宜。」 一七 孫過庭《書譜》云:「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歸平正。」予謂學詩之道,何以異是 —八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 一九 詩有現前指點語最佳。香樹尚書《題紅葉》云:「一夜流傳霜信遍,早衰多是出頭枝。」程魚門《觀打漁》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張哲士《觀弈》云:「笑渠斂手推枰後,始羨從旁攏袖人。」宋人詩云:「無事閉門防俗客,愛閒能有幾人來」哲士《月夜》云:「恐有閒人能見訪,滿庭涼影未關門。」兩意相反,而皆有味。 二O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不獨杜少陵也。韓、柳兩家文字,其濃厚處,俱從此出。宋人以八代為衰,遂一筆抹殺,而詩文從此平弱矣。漢陽戴思任《題文選樓》云:「七步以來誰抗手,『六經』而外此傳書。」 二一 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黃景仁字仲則,詩近太白;孫星衍字淵如,詩近昌穀;洪君亮吉字稚存,詩學韓、杜:俱秀出班行。黃不幸早亡。錄其《前觀潮行》云:「客有不樂游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龍堂誰作天吳介,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萬穴號,雄呿雌吟六節搖。是豈乾坤共呼吸,乃與晦朔為盈消。殷天怒為排山入,轉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漾濕。唱歌踏浪輸吳儂,曾將何物齎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難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後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後觀潮行》云:「海風卷盡江頭葉,沙岸千人萬人立。怪底山川忽變容,又報天邊海潮入。鷗飛艇亂行雲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側耳已是風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潮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卷晴雪。星馳電掣望已遙,江塘十里隨低高。此時萬戶同屏息,但見窗欞齊動搖。濤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前陣才平羅剎磯,後來又沒西興樹。獨客吊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願乘世外鹿盧趼,孰職就裏陰陽韝。賦罷觀潮長太息,我尚輸潮歸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純作魚龍色。」 二二 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淵如聞之,竊喜自負。《登千佛樓》云:「城東佛樓幾年閉,塞徑秋棍刺芒利。飛磷射屋鳥啄牆,鬼風吹簷斷佛臂。此間非墓非戰原,豈有厲魄號煩冤青狸捧骨夜窺月,日氣不足羅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見慣妖蹤訝人跡。老莎出戶曲複斜,反鎖空堂晝深黑。樓前慘碧竹作圍,逼袖細影明寒暉。殘霖滴階漬幽血,敗粉剝壁生陰苔。竹梢朦朧上無路,疑墮中宵夢游處。回頭不憶隔世來,過眼複恐今生去。簷牙壓肩樓腳搖,驚起穴棟千年鴉。屏聲獨立瓦爭落,失勢一墜魂難招。原頭日落樹蒼莽,既下心神久惝悅。林端卻顧寺角移,那得騰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抑何哀艷! 二三 洪稚存題某官《散賑圖》云:「河流東來不可當,憶昨魚鱉升君堂。官卑方攝丞簿尉,天險欲合江淮黃。河流決城已旬日,散賑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聾年六十,驗粟呼人百無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樹底飢鷹蹲。頭顛頸縮三日餓,共聞賑粟來空村。持瓢舉釜複攜鬥,已見千人立沙阜。黃衫小吏足不停,村後村前更招手。深泥沒髁無肩輿,尉來村北跨一驢。行籌散盡整鞭去,不遣索米來豪胥。淮陰太守知君績,早晚台端奏賢跡。君今所補非寸尺,不見遺黎活千百」 二四 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頗多此病。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煉之使警,篇外尚有餘音。錄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雲海望迢迢,八度花朝與雪朝。徼外蠻煙空目極,楚南芳草易魂銷。抽身我本疏慵慣,奮翅君方搏擊遙。豈是升沉關氣類輕舟相繼返林皋。」「增城瓊苑蕊珠宮,香案西偏紫閣東。夢裏似曾聞廣樂,歸來但覺任樵風。蓬瀛消息無清鳥,煙水生涯有雪鴻。近日愈諳禪悅味,繁華清淨兩俱空。…『每向東華散玉珂,相於花下酌紅螺。歐、梅自許賢豪聚,蘇、李偏教闊別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壚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話當年事,也與樽前喚奈何。」「棧道連雲粵海霏,星軺先後有光輝。去歲芷塘典試四川,頃竹虛典試廣東。吟詩喜得江山助,問字欣添玉筍圍。舊雨定知縈遠夢,野雲端不耐高飛。年來自署西湖長,占取蘇堤作釣磯。」 二五 唐人句云:「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葉墜中庭。」古今人下筆,往往不謀而合。 二六 吳中詩人,沙鬥初、張昆南外,有張玉穀,詩工古風,在家漁洲處一見後,遂成永訣。僅記其《烏夜啼》云:「參橫月落庭烏啼,窗前有女猶鳴機。聞聲停梭低頭思,烏何夜啼想烏飢。老烏辛苦飢常忍,小烏啾啾老烏憫。勸烏且莫啼高聲,嬌兒甫眠恐驚醒。」玉穀尤長樂府。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勸之不從,乃沉水死。其事其詩,俱足千古。惜太長,不能備錄。 二七 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張寶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風影更宜月,荷葉露香偏勝花。」厲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陰入寺綠無暑,荷葉繞門香勝花。」王夢樓《游曲院》云:「煙光自潤非關雨,水藻俱香不獨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經雨過風猶揚,未到花時葉早香。」 二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無。」魯星村:「酒中萬愁散,詩外一言無。」方子云:「香篆舞來簷際斷,水痕圓到岸邊無。」陳古漁:「花陰拂地香方覺,橋影橫波動即無。」四押「無」字,俱妙。前人《詠始皇》云:「憐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間有死無」尤奇。 二九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此不過「月桂」、「日烏」、「乘槎」、「化蝶」之類,妄言妄聽,作點綴詞章用耳。近見蔣苕生作詩,力辨其誣,殊覺無謂。嘗調之云:「譬如贊美人『秀色可餐』,君必爭『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聰明也。」高郵露筋祠,說部書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為蚊所嚙,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死於此,故名。」或云:「有遠商二人,分金於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後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傳一說耳。近見雲松觀察詩,極褒貞女之貞,而痛貶失節之婦:笨與苕生同。不如孫豹人有句云:「黃昏仍獨自,白鳥近如何」李少鶴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門前草自春。」與阮亭「門外野風開白蓮」之句,同為高雅。 三O 詩有乾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三一 古詞奇奧,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時之方言,而流傳失真。如《盤庚》之「吊由靈」,《國語》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來吾嬰」,伯牙》之「軟欽傷宮」,古樂府之「收中吾,羊無夷,何何,吾吾」,《尚書大傳》之「舟張闢雍,鴿鴿相從」,皆是也。北魏繆襲仿其體,作《尤射經》,拗澀不可句讀,殊覺無謂。 三二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採取須嚴。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採之所在,則自然嚴矣。餘論詩似寬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 三三 楊、劉詩號西昆體,詞多綺麗。《宋史》:楊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劉筠知制誥時,不肯草丁謂複相之詔。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獻草之。後晏見劉自慚,至掩扇而過,其剛正不在楊下。可見「桑間」、「濮上」之音,未必非賢人所作。 三四 楊龜山先生云:「當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聞人論詩,好爭唐、宋,必以先生此語曉之。 三五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三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於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問、有章法、有師承,於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魯奚斯之《閟宮》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筆。 三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予嘗箴一名士云:「吟詩羞作野才子,行己莫為小丈夫。」 三八 阮亭《詩話》,道晚唐人之「布穀啼春雨,杏花紅半村」,不如盛唐人之「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餘以為真耳食之論。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若以渾成而言,轉覺晚唐為勝。 二九 或言八股文體制,出於唐人試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試觀古文人如歐、蘇、韓、柳,儒者如周、程、張、朱,誰非少年科甲哉蓋使之先得出身,以捐棄其俗學,而後乃有全力以攻實學。試觀諸公應試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於學之後,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終舊用心於五言八韻、對策三條,豈足以傳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歸熙甫一人。然古文雖工,終不脫時文氣息;而且終身不能為詩:亦累於俗學之一証。」 四O 休寧布衣陳浦,字楚南,白髯偉貌。壬辰年,與陳古漁同來,投一冊詩而去。餘當時未及卒讀,庋之架上,蠹蝕者過半。庚子春,偶擷讀之,乃學唐人能得其神趣者。問古漁。曰:「死數年矣。」餘深悔交臂而失詩人。其《廬山瀑布》云:「噴雪萬峰巔,風吹直下天。長懸一匹練,飛作百重泉。松近無晴鬣,村遙有濕煙。因知元化大,江海與周旋。」《秋月》云:「秋月一何皎,照人生遠哀。閉門不忍看,自上紙窗來。」《孤雁》云:「月因孤影冷,夜以一聲長。」《鄱陽湖》云:「岸闊山沉水,天低浪入雲。」七言如:「遠水無邊天作岸,亂帆一散影如鴉。」「割愛折花因贈妾,攢眉入社為吟詩。」皆不凡也。其可憐者,《醉後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後識方幹。」嗚呼!餘亦識方干於死後,能無有愧其言哉 四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增。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室中,卒以脫禍。厲樊榭詩云:「蛾眉前後皆奇絕,莫怪群公欠致身。」較梅庚「蘼蕪詩句橫波墨,都是尚書傳裏人」之句,更覺蘊藉。 四二 或問:「太白樂府『元氣是文康之老親』作何解」余按:周舍《上雲樂》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此其所本。然樂府語多不可解,如:《烏棲曲》之「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飢,刀作離婁僻」,措語奧僻。又曰:「既死明月魄,無複玻璃魂。…『明月魄」,可解也;「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時《採薪歌》曰:「金虎入門吸元泉。」「金虎」、「元泉」,的是何物 四三 聯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二邑名。《式微》之詩,二人同作。」是聯句之始。《文心雕龍》云:「聯句共韻,《柏梁》餘制。」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複詩》;又作《七經詩》:其《毛詩》一篇,皆集經語。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詩文集之名,始東京。《隋經籍志》曰:「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指班史某人文幾篇,某人詩幾篇而言。後人集之,非自為集也。齊、梁間始有自為集者:王筠以一官為一集,江淹自名前後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題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題皆曰《詠懷》;應休璉詩八卷,總名曰《百一詩》:是也。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梁元帝為《燕歌行》,群臣和之,為《燕歌行集》;唐睿宗時,李適送司馬承禎《還山詩》,朝士和者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序之,號《白雲記》:是也。有一集止一體者:崔道融《唐詩》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數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繼集》,皮、陸之《松陵集》,溫飛卿之《漢上題襟集》,是也。 四六 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面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餘《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云:「『袷』字入禮不入詩。」餘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可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複不少。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後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餘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略見大意。 四八 秦澗泉修撰將朝考,關廟求簽,得句云:「靜來好把此心捫。」不解所謂。朝考題是《松柏有心賦》。通篇忘押「心」字韻。總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謝罪。上笑曰:「狀元有無心之賦,試官無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試《德車結旌賦》,亦忘押「結」字。《謝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鼓鼙之下,戰士遺弓。」 四九 香亭宰南陽,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領軍征西川,路過其邑。於未到前三日,飛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駭,拆視,乃詩一首,云:「雙丁、二陸聞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問南陽賢令尹,風流得似子才無」嗚呼]枚與公絕無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時,曾托尹似村索詩,枚書扇奉寄,而公已歿軍中,故哭公云:「團扇詩才從北寄,雕弓人已賦西征。」 五O 襄城劉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與兄青藜友愛,築江村七一軒同居。所謂「七一」者,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詞館,即請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頃閱子上張儀封書、與王豐川札,知君有經濟之人,何言歸也」先生誦其兄寄詩云:「今生不盡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沈憐而許之。丙辰秋,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於僧寺中,須已盡白,德容粹然。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初,先生與張訣,脫佩玉為贈。後聞訃,張奉玉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誦詩句云:「鳥聲穿樹日當午,燈影隔簾人讀書。」問:「當是何人之句」餘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雲南蒙化有陳把總,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於樹,遠山高過天。」《從軍》云:「壯士從來有熱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隱於百夫長,可嘆也!陳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廣東珠娘皆惡劣,無一可者。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問:「何姓名」龍文笑曰:「皆名春色。」餘問:「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惱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選《河岳英靈集》,不選杜少陵;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不選李太白:所謂各從其志也。 五五 吳中多閨秀。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能詩,早卒。夫人為梓其《蒙楚閣遺草》。詠《蟬》云:「吟風雙翅薄,飲露一身輕。」《新月》云:「簾卷西風小院門,玉階涼動近黃昏。蛾眉一曲橫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為志墓云:「景儼感逝既殷,傷心屢賦。十二時之內,欲廢黃昏;《三百篇》之間,竟刪《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顧韞玉,亦能詩,早卒。詠《白燕》云:「銀剪輕風送曉寒,穿來飛絮訝春殘。那知暫向林間宿,猶作枝頭霽雪看。」《舟行》云:「鳥啼知月上,犬吠報村來。」 五六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公卿者,頌揚不如規諷。餘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 五七 古無小照,起於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古無別號,起於史衛王,紈挎子弟創「雲麓」、「十洲」之號,互相稱栩。而今則市井少年,皆有一別字矣。索題者累百盈千,餘不得已,隨手應酬。嘗口號云:「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偶然翻擷《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最妙。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餘不覺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餘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五十年來,分量如故。鑽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裏面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嘗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云:「聞道內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願與君恩終。」又似乎熏灑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於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一 宋人詞云:「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陳古漁《詠月》云:「閨中少婦關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志·詠望後月》云:「昨夜三更後.,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楊文叔先生《詠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團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玉壺清話·詠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近人方子云《詠新月》云:「宛如待嫁閨中女,知有團圓在後頭。」心思之妙,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初二月》云:「三足金烏已斂形,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門,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雲手,錯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聞第一敲,忽看新月挂林梢。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當,鏡輪雖破有餘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鏡緣何少半規,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行人早起,也應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問;「幾時再生」應聲曰:「五百年。」 六三 吳雲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云:「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四 譚默齋進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之,云:「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鐘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謝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游黔、粵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誇示人。東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餘為此書,當蟻以誇人,不學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其言甚雋。譚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僕馬俱已戒途。《口號》一首云:「招尋有約竟何嘗,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真巧對也! 六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鬥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闢萬灌之鑄。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或稱予詩云:「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孟衣冠,詩中之鄉願也。譬如學杜而竟如杜,學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後。」皆金針度人語。《漁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云:「齒牙餘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可羞。」又曰:「爭似流鶯當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誇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貴華也。聖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O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系;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關系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系者,「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鐘、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鐘云:「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黃曾嶺》云:「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被紫苔封。」《舟飲》曰:「貪數岸花杯不記,已衝江雨纜猶牽。」《春暮》云,「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俱有風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二 乙未冬,餘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餘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於去後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云:『無言便是別時淚』。」 七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學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鶯花日辦三春課,風月天生一種人。」 七四 嚴冬友最愛陳梅岑「怕鋤野草傷新筍,偶檢殘書得舊詩」之句;以為閒中鋤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張南華先生,畫白頭鳥立桃花上。題者難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紅滿三幹歲,青鳥飛來也白頭。」 七六 程魚門多須納妾,尹公子璞齋戲賀云:「鶯囀一聲紅袖近,長髯三尺老奴來。」文端公笑曰:「阿三該打!」 七七 熊蔗泉觀察詠《蘭》云:「伴我三春消永晝,垂簾一月不燒香。」予謂第二句並非蘭花,的是蘭花。 七八 桐城孫容克《題採石》詩云;「從古江山閒不得,半歸名士半英雄。」蓋一指太白,一指常開平也。虞山陳見複先生《過桐城》云:「彌天險手高人筆,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廣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問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詩,多至數十韻。桐城馬蘇臣曰:「我止兩韻。」提筆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幹。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擊節不已。常州楊公子措一聯云:「誰知奼紫嫣紅外,衣被蒼生別有花」 八0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鄉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雲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詩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孤,有與倡之則和起。餘安得拘俗吏之規規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嗚呼!似此賢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調和雅,如春風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其詩淡潔,而蹊徑殊小。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飯牛人出門。野田多傍水,深柳自為村。比屋盡耕稼,服疇皆弟昆。炊煙猶未散,林鳥亂朝暾。」其弟子王繼祖敬亭能傳其派。《曉起》云:「曉起臨幽檻,無人一徑清。淡煙縈竹翠,微露點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鴉雜乳聲。偶然忘盥櫛,得句且怡情。」敬亭與餘同校甲子科鄉試,闈中自誦其《過古墓》云:「古墓鬱嵯峨,荒鴟立華表。當時會葬時,車馬何擾擾!」餘不覺其佳。王笑云:「君且閉目一想。」敬亭牧泰州,為太守楊重英所劾,落職後,《游朝陽洞》云:「洞古層崖上,藤蘿挂石扉。白雲時出沒,一半濕僧衣。」《雨過》云:「陰雲初過雨,一半夕陽開。閒立豆棚下,蜻蜓去複來。」 八二 常州陳明善,字亦園,鄉居甚富,家有園亭,性好吟詠。《種蔬》云:「閒種半畦蔬,芳葉紛滿目。天意答小勤,盤餐遂餘欲。」亦清才也。錫山邵辰煥主其家。有《柳枝詞》云:「前溪煙雨後溪晴,桃葉、桃根慣送迎。誰似小紅橋畔柳,系儂畫舫過清明」亦園忽有仕宦之志,盡賣其田,出仕遠方,家業蕩然,園歸他姓。餘為誦白傅詩曰:「我有一言君應記:世間自取苦人多。」 八三 詩占身份,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後果以狀元致官亞相。唐郭代公元振詠《井》云:「鑿處若教當要路,為君常濟往來人。」亦此意也。齊次風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連天白,人煙滿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覽小東甌。」龍為霖太史改官為令,詠《大樹》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參天」陸雙橋貧困,《有感》云:「老驥尚懷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四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甚大。中康熙辛丑進士,內大臣看驗時,諸人皆跪,公不可;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動。隆轉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風骨如許!」公曰:「區區一跪,尚未見維翰風骨也。」隆大奇之。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總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極,授江南常鎮道。在都時,餘以後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公《南行漫興》云:「西方多說無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詠《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無人賞亦終開。」其心胸可想。與盧雅雨同年,一時號「南馬北盧」。亡後,盧哭之云:「前輩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軍。」 八五 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餘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梅蕊;將欲賦詩,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說矣。晚年好游,所到黃山、白岳、羅浮、匡廬、天台、雁宕、南嶽、桂林、武夷、丹霞,覺山水各自爭奇,無重複者。讀門生邵圮詩云:「探奧搜奇興不窮,山連霄漢水連空。較量山水如評畫,畫稿曾無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說過矣。 八六 商寶意先生詠《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婦鬢,細香時簇牧童衣。」其同鄉劉鳴玉翻其意云:「半畝只邀名士賞,一生不上美人頭。」鳴玉與童二樹、陳芝圖,號「越中三子」。 八七 《宋詩紀事》載:「有羅穎者,《題漢高祖廟》云;『果然公大度,容得闢陽侯。』夜夢高祖召而責之,旦遂病卒。」異哉!果有此事,彼偽撰《天寶遺事》者,明皇何以不誅 八八 論詩區別唐、宋,判分中、晚,餘雅不喜。嘗舉盛唐賀知章《詠柳》云:「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初唐張謂之《安樂公主山莊》詩:「靈泉巧鑿天孫錦,孝筍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極矣,得不謂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瑣碎極矣,得不謂之唐詩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樂府》云:「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繞腸線。」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處,必以為宋、元最後之詩。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飯來開口似神鴉。」姚武功《某寺》云:「無齋鴿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筆。 九O 《古樂府》:「羞澀佯牽伴。」五字寫盡女兒情態。唐人因之有「強語戲同伴,希郎聞笑聲」之句。他如「從來不墜馬,故遣髻鬟斜」;「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時楊公子捂一聯云:「行來躑躅渾無力,不倚闌干定倚人。」 九一 唐人詠小女詩云:「見爺不相識,反走牽娘裾。」是畫小女之神。「髮覆長眉側,花簪小髻旁。」是畫小女之貌。「學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是畫小女之態。「愛拈爺筆墨,閒學母裁縫。」是寫小女之憨。 九二 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於天分高,學力淺也。有起而無結,多剛而少柔;驗其知遇早晚景窮也。 九三 離別濤最佳者,如:「路長難算日,書遠每題年。無複生還想,終思未別前,」「醉中忘卻身為客,意欲仍同送者歸。」皆讀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餘,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別,只多含淚一封書。」 九四 唐人《女墳湖》云:「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令沙上少鴛鴦。」宋人《青樓》詩云:「與郎酣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 九五 陸代曰:「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付之語;老生常淡,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後心精獨運,自出新裁。及其成後,又必渾成精當,無斧鑿痕,方稱合作。」餘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思,走入醋甕:可謂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 九六 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奉旨教習庶吉士,到任庶常館,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故不偕諸翰林來。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以此紿我。」將奏召之。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遂為師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莊獻詩云:「絳帳自然應侍立,蓬山未到總支吾。」溧陽公館課,出《春日即事》題。同年管水初一聯云:「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公擢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壽旦,某庶常獻百韻詩。公讀之,笑曰:「把老夫做題,也還耐得百韻;可惜無一句搔癢處,都是祝嘏浮詞,不敢領情。」蓋公總督八省,兼領六卿故也。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歲詩篇衛武公。」餘有句云:「南宮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為公所許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興》八首;而世間耳食者,往往贊嘆,奉為標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負之才,其佳處未易窺測;此八首,不過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兩開」,曰「還泛泛」,曰「故飛飛」;習氣大重,毫無意義。即如韓昌黎之「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此與《一夕話》之「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何殊今人將此學韓、杜,便入魔障。有學究言:「人能行《論語》一句,便是聖人。」有紈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聖人。」問之,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也。聞者大笑。 九八 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播入管弦,音節亦多未協。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與「昭」押韻。《西南夷兩粵贊》,班氏以「區」與「驕」押韻。王岐公為人作碑銘,俱仿此例。 一OO 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貌如美女,而夭。記性絕佳。嘗過染坊,戲焚其簿,坊主大駭,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價值,絲毫不差。主人亡,翠齡哭以詩云:「雙淚啼殘遺僕在,一燈青入旅魂來。」初孝廉在蘇州安方伯幕中請乩,有女仙劉碧環下降,贈詩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長安道上人。」孝廉喜,以為東野「看遍長安花」之意,後竟死於陝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點點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詩、一句曲牌名,曰:「閒看兒童捉柳花。《合手拿》。」點點應聲曰:「有約不來過夜半。《奴心怒》。」點點又唱曰:「柳下惠風和。」合席噤口,以為絕對。 一O二 餘已選楊次也、李嘯村《竹枝》,自謂妙絕矣。近又得程望川《揚州竹枝》云:「准備明朝謁梵宮,癡情不與別人同。薰籠徹夜衣香透,故意鉤人立上風。」「巧髻新盤兩鬢分,衣裝百蝶薄棉溫。臨行自顧生憎色,袖底何人潑酒痕」「長幡飄動繞爐香,攝級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儂扶小妹妹扶娘。」「繡花簾下靄晴煙,特漏全身到客前。忽聽後艙人贊好,安排鬥眼看來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筆足以達之,殊可愛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齋作《竹枝詞》云:「荷花風前暑氣收,荷花蕩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並頭。」「赤日當天駐火輪,龍船旗幟一時新。東家女笑西家女,橋上人看橋下人。」「葑門城門門繞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問荷花半朵無。」「丹陽段郎官長清,天然詩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卷八》 一 諷世語最蘊藉者,某《游春》云:「地濕莎青雨後天,桃花紅近竹林邊。游人本是農桑客,記得春深要種田。」《詠桑》云:「採採東風葉滿籃,禦寒功已在春蠶。世間多少閒花草,無補生民亦自慚。」《雨中作》云:「布被裝棉夢黯然,曉看遙岫鎖輕煙。蹇驢盡避當風馬,也有香泥濕錦韉。」 二 西崖先生云:「詩話作而詩亡。」余嘗不解其說,後讀《漁隱叢話》,而嘆宋人之詩可存,宋人之話可廢也。皮光業詩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含泥帶落花。」詩佳矣。裴光約訾之曰:「柳當有絮,燕或無泥。」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詩佳矣。歐公譏其夜半無鐘聲。作詩話者,又歷舉其夜半之鐘,以証實之。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或贊杜詩之妙。一經生曰:「『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謂之詩人哉」癡人說夢,勢必至此。 三 天長詩人陳燭門進士,名以剛。余宰江寧,蒙其過訪。餘愛買書,而官廨甚小,都堆簽押處;故贈詩云:「六朝山立簾鉤外,萬卷書橫簿領中。」即姚武功「印朱沾墨研,戶籍雜經書」之意。 四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於懷。人笑其癡。老人吟云:「曾記當年養我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此詩用意深厚,較之「因子不孝,抱孫圖報仇」者,更進一層。 五 詩讖從古有之。宋徽宗《詠金芝生》詩,曰:「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便發生。」已兆靖康之禍。後蜀主孟昶《題桃符貼寢官》云:「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後太祖滅蜀,遣呂餘慶知成都。王陽明擒宸濠,勒石廬山,有「嘉靖我邦國」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國號嘉靖。揚州城內有康山,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故名。康熙間,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約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修葺其地,極一時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六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楊、汪、趙、蔣是也。趙山南早夭,詩失傳。汪輦雲名軔,少孤貧,為人執炊。有句云:「積晦雲疑斗,新晴草欲焚。」楊子載名墾,才最高,與蔣心餘相抗。其先本云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聯臂,溪虹倏現身。」「早霞隨日上,敗葉擁潮行。」「有客嫌庭仄,無書覺晝長。」七言云:「寒星欲滅見漁火,小雨無聲添落花。」「欄邊花草牛羊路,寺裡人家杵臼聲。」「客少長留不鳴雁,睡酣翻喜失晨雞。」 七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雲氣泛餘絲。」《郊外》云:「野徑無人問,隨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隱,能詩豈是才。」「樵室薪為榻,漁舟網作帆。」皆可傳之句也。甲辰三月,餘赴東,過南昌;心余病風,口不能言,猶以左手書此數聯。 八 心余手持詩集廿卷,向餘云:「知交遍海內,作序只托隨園。」餘感其意,臨別涕下。其子知讓見贈五古,灑灑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長,故未抄錄。與餘論古尤合,又贈三律,有句云:「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只聰明。」心余書舍,有揚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置酒好招鄉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汪字劍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漁燈出,風驕戍鼓沉。」「路長行應獨,舟小買宜雙。」「月明又是無邊水,半照行人半照魚。」皆有別趣。 九 魚門《哭董東亭》云:「然疑未定先拋淚,日月都真旋得書。」雲松《哭韓廷宣》云:「久客不歸無異死,故人入夢尚如生。」 一O 廬州守備徐椒林,每到金陵,與餘款洽。在滿洲城,《夜飲》詩云:「為恃將軍司鎖鑰,幾番痛飲月沉西。」 一一 士大夫宦成之後,讀破萬卷,往往幼時所習之「四書」、「五經」,都不省記。癸未召試時,吳竹嶼、程魚門、嚴冬友諸公畢集隨園。余偶言及「四書」有韻者,如《孟子》「師行而糧食」一段廣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記。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類,急翻書看,乃「飲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駿有句云:「因留僧話通吟偈,為課兒功熟舊書。」甥多佳句。如:「乍見波微白,方知月驟明。」「一編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亂疊痕常縐,書為頻翻卷不齊。」「宿雲似幕能遮月,細雨如煙不損花。」「停足恰逢曾識寺,入門先問舊交僧。」「曲引急流歸遠港,微刪密葉顯新花。」「伏枕苦吟無好句,描詩容易做詩難。」皆有放翁風味。 一二 錢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試。寫榜吏陳巨儒,須鬢如雪,求公贈手跡為榮;自陳年七十,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公贈詩云:「桂籍憑伊腕力傳,白頭從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書省,曾侍朱衣四十年。」十月,複寫武榜,解首則其孫騰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筆墮於地。中丞阿公喜極,遣牙校馳箋,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彭方有劇務,幕中客擬數首,不稱公意。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蔣方與友飲酒肆;戀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馬,比至,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詩之使,立馬簷下。蔣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濡筆立題一絕云:「榜頭題處笑開眉,六十年來鬢若絲。官燭兩行人第一,夜闌回憶抱孫時。」彭公得詩狂喜,複酌苕生,送輕紗四端。苕生太夫人鐘氏,名令嘉,晚號甘荼老人;生心餘,四歲,即斷竹絲作波磔,教之識字。嘗登太行山云:「絕磴馬蕭蕭,群峰氣勢驕。蒼雲橫上黨,寒色滿中條。極目河如帶,攔車云未消。龍門劃諸水,禹力萬年昭。」乙酉歲,心余奉母出都,畫《歸舟安穩圖》,一時名公卿,題滿卷中。尹文端公謂餘曰:「此卷中無佳作,惟太夫人自題七章,陸健男太史四首,足傳也。」惜未抄錄。 一三 尹文端公和餘「飛」字韻云:「鳥入青雲倦亦飛。」吟至再三,唏噓不已,想見當局者求退之難。古漁有句云;「未游五嶽心雖切,便到重霄劫又多。」 一四 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愛才如命。宛平王發桂以主簿派管行宮,有句云:「愧我衙官無一事,宮門持帚掃閒花。」公見而大喜,即超遷貳尹。秀才解中發有句云:「多讀詩書命亦佳。」公於某扇上見之,即聘作西席。 一五 或問:「李師中將出兵,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歸來不願封侯印,只向君王覓愛卿。』不知所用何典。」余按:《宋史·王景傳》:「景仕唐,歸晉,高祖厚遇之,問其所欲。對:『受恩已厚,無所欲。』固問之。乃曰:『臣為小卒,常負胡床,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心頗慕之。今得小師為妻,足矣。』高祖大笑,即以賜之,封楚國夫人。」疑師中即指此事。後蔡攸出兵,指帝座劉妃求賞,其事在後。或云:「愛卿者,即魏公席上之妓名。」 一六 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蕓墅游隨園,云:「隨園耳久熟,游歷自今初。買得小山隱,名仍太傅餘。主人能愛客,高士幸攜餘。幽徑入蘿薜,知應世味疏。」又曰:「岸分雙沼水,壁滿一朝詩。」嗚呼!式庵學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詩多散失矣。 一七 餘幼時《詠史》云:「若道高皇勝項羽,試將呂后比虞姬。」後見益都王中丞遵坦有句云:「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呂公較若何」兩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亞父不用乃壽終,淮陰枉死未央宮。」意亦新。 一八 馬驌宛斯作《繹史》,敘三代事,極博雅;而詩筆甚清。《池上》云:「種魚有術尋漁父,斷酒無心學醉翁。」漁洋題其像云:「今日黃山山下路,只餘書帶草青青。」 一九 陳古漁云:「今人不知詩中甘苦,而強作解事者。正如富貴之家,堂上喧鬧,而牆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門故也。」宋人《栽竹》詩云:「應築粉牆高百尺,不容門外俗人看。」 二O 余游九華山;青陽沈正侯字倫玉,少年韶秀,延候於五溪,已三日矣。見贈云:「大抵高人能下士,於今童子得瞻師。」又句云:「風狂欲折依牆竹,菊萎猶開臥地花。」又,陳明經名芳者,相待於陵陽鎮。呈詩云:「岸曲橋橫草樹萋,書堂佛寺水東西。溪亭日映欄幹外,九十九峰影盡低。」兩人俱不事科舉,以吟詠自娛。 二一 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雲;「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借少年人。」偶過西湖,見陳莊題壁云:「一葉蜻蜓似缺瓜,年年蕩槳水雲涯。叉魚射鴨嬌無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蘇小樓頭楊柳風,小姑鬥草語芳叢。阿儂家住胭脂嶺,怪底花枝映日紅。」末署「竹嶼」二字:蘇州吳進士泰來也。新安江寺見題壁云:「昨與鄰舟姊妹逢,香風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灘頭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偏依依艇並頭眠。」末署「魯鳳藻」三字。 二二 黃莘田落第,賦《無題》云:「禿尖成塚還成陣,未抵靈犀一點通。」吳竹橋落第,賦《無題》云:「聞說千金才買笑,紫騮休系莫愁家。」王介祉落第,亦有《無題》云:「盼得纖兒還蕩子,傳來小婢又夫人。」 二三 古漁《路上》詩云:「年來一事真堪笑,只見來船是順風。」戴喻讓云:「莫羨上流風便好,好風也有卸帆時。」榮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風自橫來無順逆,水當漲處失江湖。」餘則云:「東窗關後西窗啟,猶喜風無兩面來。」 二四 甲子秋,餘遺失詩冊,心鬱鬱者一年。古漁云:「癸巳冬,得詩百篇,懷之訪人,帶寬落地,竟無覓處。乃題云:『拈斷吟髭費苦猜,已拋偏又上心來。關情似與良朋別,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飛未必出塵埃。多應擲地無聲響,一墮人間便永埋。」』 二五 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而自稱本朝第二。故揚州方近雯觀察詩云:「駢體莫輕嗤沈、宋,古音休易許曹、劉。試看前輩詩如此,只負皇朝第二流。」商寶意先生云:「詩品官階兩不高。」前輩之虛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詩境如棋著不高。」 二六 「莫憑無鬼論,終負托孤心。」何言之沉痛也!「升沉閣下意,誰道在蒼蒼!」何求之堅切也!「知親每相見,多在相門前。」何刺之輕薄也!「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鶴《哭人》云:「世緣猶有子,死日始無詩。」亦本於唐。 二七 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近繼之者,錢璵沙方伯、光祿卿申笏山。笏山卒後,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五言云:「雨聲涼入硯,花氣潤侵簾。」《看桂》云:「香於半路先迎客,花已全開正及時。」 二八 謝茂秦云:「凡作近體,誦之流水行雲,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繅絲。」 二九 萬柘坡《贈錢坤一》云:「雨中聽屐到,燈下出詩看。」程南溟有句云:「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山風雨送人看。」 三O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歷城》詩云:「寺塔插天雲外影,人煙近市日中聲。」江於九太守《游九華山》云:「松竹分巒翠,雲煙隔寺聲。」陳梅岑句云:「津鼓聲沉寒雨急,漁燈影亂夜潮來。」蔣心餘句云:「守堠兵多官舫過,拔篙聲緩亂灘來。」李竹溪句云:「相逢馬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李懷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勝拜官。」 三一 近日詩僧甚少。余游天台,得梅穀;到淨慈寺,得佛裔;游九華,得亦葦;游粵東,得澄波、懷遠、寄塵。亦葦《野步》云:「傍晚欲歸尋別徑,忽驚沙鳥出苗飛。」澄波《折木樨》云:「莫怪靈山留一笑,如來原是賣花人。」懷遠《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風,過眼雲山笑轉蓬。行盡斷堤楊柳岸,夕陽猶在板橋東。」佛裔者,讓山弟子也,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綺語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懷遠云:「雍正間,廣東有詩會。好事者張飲分題,聘名流品題甲乙,首選者贈綾絹,其次贈筆墨:亦佳話也。」寄塵本姓彭,工詩、能畫,《游長壽寺》云:「淨壇風掃地,清課月為燈。」 三二 山陰邵太守大業,字厚庵,治蘇有惠政,以忤大府罷官。有《口號》一聯云:「江山見慣新詩少,世味嘗深感慨多。」又:「老來兒女費周旋」七字,亦頗是人情。 三三 吾鄉任武承太史,名應烈,出守懷慶。中年乞病,買鑒湖快閣以居,乃陸放翁舊地。作詩四首,和者如云。先生句云:「疊石略存山意思,蒔花聊破睡工夫。風流何處追狂客蹤跡重教記放翁。」甲戌歲,札來索和,並招往游。余寄詩奉答,終不果往。壬寅游天台,始登快閣,先生亡久矣。精舍數間,全覽鑒湖之勝:想在日清福,不減賀知章。 三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餘:同在湖船,自誦《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云:「正是金牛紀瑞年,小春風景似春天。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寬,雲光霪爵接風湍。三朝恩澤深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先生耳聾,與談者以手畫字,即能通解。癸未春,來游攝山,與之談,聲振屋瓦。 三五 學士春台典試福建,過吳下買妾方大英,美貌能詩;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慣,雉經而亡。搜其遺稿,有句云:「戶閉新蛛網,梁空舊燕泥。」 三六 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見虜氛日惡口號一首付諸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後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三七 或戲村學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末句趣極。 三八 尹文端公妾張氏,封一品夫人,與內廷恩宴。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戲尹云:「張有貴相,十指皆箕斗,無羅紋。」會伊里平定,諸功臣畫像內廷,例有贊語。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尹應聲云:「繼善小妻,事臣最久。貌雖不都,亦不甚醜。恰有貴相,十指箕斗。遭際天恩,公然命婦。上相簪花,元戎進酒。同畫凌煙,一齊不朽。」忠勇公曰:「欲戲尹某,反為尹某戲耶!」上大笑。 三九 壬午春,迎鑾淮上,雨久不止。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閣下燮理陰陽,只燮陰而不燮陽,何也」按《西清詩話》載:「宋時,宋琪、沈義倫俱在黃閣,久旱得雨,雨複不止。琪苦之,戲沈曰:『可謂「燮成三日雨」。』沈應聲曰:『調得一城泥。」』 四O 丁酉七月,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過隨園留別》云:「天外飛鴻跡又過,衡門深處叩煙蘿。交情共指青山在,別意相看白髮多。祖帳一杯江上酒,秋風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須珍重,漫把遺編日苦摩。」到湖北後,又寄紅抹肚與阿遲,系以詩云:「一個錦兜寄兒著,要他包裹五車書。」自此一別,兩峰出鎮塞外,遂永訣矣。餘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劉秩終非曳落河。」傷其不耐塞外之風霜也。其詩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 對聯有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石蓮,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坐,題對聯云:「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江西某題養濟院云:「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鐘鳴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 四二 古詩人遭際,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鄭畋之女,愛讀羅隱詩,後隔簾窺其貌寢,遂終身不複再誦。明謝茂秦眇一目,貌不揚,而趙穆王愛其詩。酒闌樂作,出所愛賈姬,光華奪目,奏琵琶,歌謝所作《竹枝詞》,即以贈之。宋真宗時,宋子京乘車,路遇宮人,知為狀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賦詩,有「更隔蓬山一萬重」之句,流傳禁中。真宗知之,賜以宮女,曰:「蓬山不遠。」正德南巡,翰林謝政年少美貌,迎駕西江,見宮眷船,誤為御舟,跪迎報名,適宮人開窗潑水,見之一笑。謝賦詩云:「天上果然花絕代,人間竟有笑因緣。」亦複流傳宮禁。武宗怒,削籍遣歸。 四三 兒童逃學,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韋端己詩云:「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暫登樓。」文潞公幼時,畏父督課,逃西鄰張堯佐家,後有燈籠錦之貽:蓋與貴妃本屬世交,常通縞佇故也。可見詩人、名相,幼時亦嘗逃學矣。阿通九歲,能知四聲,而性貪嬉戲。重九日,餘出對云:「家有登高處。」通應聲曰:「人無放學時。」餘不覺大笑,為請於先生而放學焉。其師出對云:「上山人斫竹。」通云:「隔樹鳥含花。」 四四 諱老染須,似非高人所為。南朝陸展有「媚側室」之譏。然司空圖清風亮節,唐季忠臣,其詩曰:「髭須強染三分折,弦管聽來一半愁。」可知染須亦無傷於雅士。 四五 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學閩中,因公落職。吾鄉徐文穆公,薦舉博學鴻詞,與餘同試保和殿。先生年過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薦主議處: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唐堂詩集》生新超雋,美不勝收。姑錄短句,以志一臠之嗜。《芭蕉》云:「日不紅三伏,天惟綠一庵。」《北路買餅》云:「駐馬一錢交易,羈留三刻行程。」《玫瑰花》云:「生來合是依人命,從不容渠在樹看。」集中七古,遠勝潘稼堂。 四六 餘泛舟橫塘,有踏搖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對語,不肯進艙侍飲,而頗知文墨。客許重贈纏頭,拒而不受。少頃,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詩。餘戲題云:「橫塘宵泛酒如淮,十裏桃花四面開。只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蕊仙一笑進艙。 四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鉅,甲辰翰林,出為杭州糧道。有《閨詞》云:「東家姊妹與西鄰,聽說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歸都語畫眉人。」「青衫薄薄襯宮緋,上繡鴛鴦並翅飛。勉強著來都不稱,可身還是嫁時衣。」餘己未歸娶,先生留飲,云:「老夫次首,有不慣外任、仍思內用之意。」 四八 詩人少達而多窮。汪可舟舸,自稱客吟先生,詩筆清絕;而在揚州,竟無知者。己丑除夕,忽過白門,意大不適,有漢江之行。餘堅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訣。未十年,其子中也,家業大昌;買馬氏玲瓏山館,造亭台,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見矣。其《聽雨》詩云:「簷外幾聲才淅瀝,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側身已在江湖外,繞屋寧堪竹樹多。但覺有聲皆劍戟,不知何物是笙歌。」其紆鬱可想。仲小海《聽雨》云:「明知關我心何事,只覺撩人夢不成。」宋人有小詞云:「薄暮投村急,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四九 餘行路見遠樹,疑為塔尖。高翰起司馬云:「平疇見喜塍成繡,遠樹看疑塔露尖。」每見門神相對,似怒似笑。趙雲松云:「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羞客曳裾。」 五O 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者當以博覽為工。 五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台再許劉晨到,那惜乾回度石梁。」寶意先生反其意,作《秋霞曲》云;「天台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五二 近日書院一席,全以薦者之榮落,定先生之去留。蔣春農掌教真州,移主揚州梅花書院。《留別諸生》云:「自慚頭腦太冬烘,兩載鑾江作寓公。提舉原如宮觀例,量移還與職官同。痕留雪爪棲難定,老困鹽車步未工。卻憶來時春正晚,海棠飛雨墮階紅。」「風雪交加臘盡時,臨歧握手意遲遲。豐碑昔拜文丞相,遺像今瞻史督師。山長頭銜聊複爾,英雄末路合如斯。諸生莫作攀轅計,撰杖重游未可知。」 五三 東坡云:「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京口解李瀛善畫。有人聘往寫真,而主人久臥不出。解戲改蘇詩贈云:「無事此靜臥,臥起日將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山陰人有三乳者,金上清進士調之,云:「胸羅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聞男則百,君應七十五男兒。」 五四 程魚門云:「時文之學,有害於古文;詞曲之學,有害於詩。」餘謂:「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於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聖;其於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也。」 五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情。《竹枝歌》云:「東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採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只因曾見美人來。」「柳條不系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六 戊申春,餘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云:「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云:「夜聞櫟代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云:「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又夢中得句云:「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纖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谷有室陳氏;《哭某夫人》云:「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是才人盡,徵到嫦娥舊時書。」 五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云:「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 五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云:「三年抗節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並。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 六O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云:「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雅有畫意。 六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昆而黜西江,固矣!夫西昆沿于晚唐,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數。風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 六二 吾鄉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云:「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後紅窗裏,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云:「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無聲。」 六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採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游泳。邵無恙誦某「船進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餘曰:「方宮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云,「陽虎可能同面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顧立方《法藏寺》云:「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云:「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家家樓上曬衣竿。」公禮賢愛士,蒙見訪杭州,於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餘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朱子曰:「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餘。餘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後,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難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鄉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余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複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余訪之歸愚尚書。尚書云:「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云:「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自此永訣。 六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絳幃問字者數十人。同鄉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試》云:「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誇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調郎》云:「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又云:「合線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自題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 六九 汪大紳道餘詩似楊誠齋。範瘦生大不服,來告餘。餘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 七O 王弁州推尊李於鱗,而弁州之才,實倍於李。予愛其《短歌》數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棄官》云:「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棄之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自知。」本傳稱先生論詩,呵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一 嚴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餘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放能收,方稱作手。 七二 余雅不喜苛論古人。阮亭罵杜甫無恥,以其上明皇《西嶽賦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楊國忠故也。不知表奏體裁,君相並美;非有心阿附。況國忠亂國之跡,日後始昭。當初相時,杜甫微臣,難遽斥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詩,亦極推尊;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之敗哉韓昌黎《贈鄭尚書序》,鄭權也;顏真卿《爭坐位帖》,與郭英義也:本傳皆非正人,而兩賢頗加推奉。行文體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以為黨奸;魏叔子責謝疊山作《卻聘書》,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紂比宋:皆屬吹毛之論。孔子「與上大夫言,閣閣如也」。所謂「上大夫」者,獨非季桓子、叔孫武叔一輩人乎 七三 隨園席間詠六月菊,儲秀才潤書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餘嘆為獨絕。何南園一聯云:「隱士靜宜荷作侶,東籬閒愛日如年。」雖差遜,而心思自佳。何南園《望晴》詩云:「風都有意收殘暑,雲尚多情戀太陽。莫怪人間無易事,一晴天且費商量。」春過隨園,見游女,又云:「送與名園助春色,水邊來往麗人多。」 七四 《北史》稱: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許其詆呵。帝必削改至於再三,俟其稱善而後已。煬帝雖非令主,如此虛心,.亦云難得。第「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劉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五 餘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內調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餘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樹》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時成大廈,也應隨例作灰塵。」《閨詞》云:「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 七六 文、沈、唐、仇,以畫名前朝。仇畫從無題詠。唐能詩,恰無佳句。詩畫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筆情超脫,則沈為獨絕。《落花》云:「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苦戒兒童莫搖樹,空教行路欲窺牆。…『漁艇再來非舊徑,酒家重訪是空村。」《詠影》云:「算來只有鰥夫稱,老去猶堪作伴行。」《金山》云:「過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有《愛日歌》、《七十自壽》兩篇,奇絕,惜篇長難錄。 七七 楊刺史潮觀,字笠湖,與予在長安交好。以運四川皇木,故再見於白門,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廣廈千萬間,不免炎暑熱。蓋頭一把茅,亦避風雨雪。」《馬跑泉》云:「十月.冰霜潔,真陽坎內全。任教無底凍,不到有源泉。」所言皆有道氣。笠湖在中州作宰,鄉試分房,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桂花香卷子,千萬留意。」醒而大驚。搜落卷,有「杏花時節桂花香」一卷,蓋謝恩科表聯;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錢東麓司農,見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標,是侯朝宗之孫也。楊悚然笑曰:「入夢求請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時傳李香君薦卷,以為佳話。 七八 尹文端公,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餘年,先後入相。乾隆己丑,尹公臥病,陳以老乞歸。尹在枕席間,力疾贈詩云:「聞公予告出都門,白髮還鄉錦滿身。早歲《霓裳》分詠句,卅年玉節共班春。到家綠酒斟應滿,回首黃粱夢豈真我老頹唐難出餞,將詩和淚送行人。」未數日,尹公薨。陳在天津,聞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幾,舟至德州,亦薨。 七九 或有句云;「喚船船不應,水應兩三聲。」人稱為天籟。吾鄉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哭母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語雖俚,聞者動色。 八0 詩人愛管閒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也。陳方伯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八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端陽日寄次岳》詩曰:「菖蒲斟玉卑,獨泛已三年。」亡何,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際,鳥爪仙難住世間。」「舊雨每來先治饌,殘燈欲炮尚論詩。」「幾夕殯宮移榻伴,還如同病對床眠。」 八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風貌,與通一語,不料其能詩者;已而以詩見投,則相得益甚。丙辰冬,餘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字傅天。問餘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霜感歲時。慚予初學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餘故也。丙戌二月,餘游寒山;一少年甚閒雅,問之,姓郭,名淳,字元會,吳下秀才,素讀予文者。次日,與沙鬥初同來受業。方與語時,易觀手中所持扇;臨別,彼此忘歸原物。次日,詩調之云:「取來紈扇置懷中,忘卻歸還彼此同。搖向花前應一笑,少男風變老人風。」秀才見贈五古一篇,洋洋千言,中有云:「琴書得餘閒,判花作御史。飛絮泥不沾,太清雲不滓。多情乃佛心,泛愛真君子。禪有歡喜法,聖無緇磷理。所以每到處,風花纏杖履。」乙酉三月,尹文端公扈駕墜馬,餘往問疾。在軍門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畫;未敢問其姓名,悵悵還家。俄而戶外馬嘶,則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識東興阿乎阿乃總鎮七公兒。幼時,先生到館,曾蒙贈詩。興阿和韻云:『蒙贈珠璣幾行字,也開智慧一分花。』先生忘之乎」餘驚喜,問其年。曰:「十八矣,已舉京兆。」 八三 松江顧小崖先生,諱成天,康熙丁酉舉人。世宗簿錄某大臣家,得其哭聖祖詩,有「已增虞舜巡方歲,竟少唐堯在位年」之句。遂欽賜編修,上書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歸,上加侍講銜,年八十二而卒。亦詩人異數也。 八四 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當塗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書。徐同余丙辰召試,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餘,授翰林院檢討。甲戌秋,寄所注《竹書紀年》、詩一冊來。《湖居》云:「天將幽致敞湖濱,共我盤桓幾十春。守業願為清白吏,著書羞傍草玄人。妻緣貧慣無交謫,子未驕成肯負薪。那得向平婚嫁畢,三江煙雨任垂綸」「白駒幾向隙間過,荏苒年華長薜蘿。閒極有時評北苑,愁來無夢寄南柯。文標司馬尊元狩,帖檢來禽署永和。湖上游行湖上立,頹唐老大竟如何」又:「雲生漸覺桐弦潤,潮上徐看釣艇斜。」「酒緣齋日陳三雅,茶為眠時試一槍。」皆典雅可誦。曹官至侍讀學士,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權奇倜儻。後行走上書房,予告歸。戊寅年,入山話舊。有《留影雜記》一編,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黃山,遇老入傳道,年九十餘,行走如飛。詩亦清矯。《金山》云:「日月不離水,荻蘆難辨霜。」《飲昭亭》云:「泉細但聞響,山香不見花。」《題泰山》云:「日觀天門上幾回,層雲雪海蕩胸開。年來懶讀人間字,曾探金泥玉簡來。」《寄樊姬》云:「天外雲寒暮雨多,音書何處寄煙波他鄉動覺愁千種,小小雙魚載幾何」古漁贈以詩云:「黃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聖主知。」餘題其《留影》冊子云:「人天蹤跡兩漫漫,欲畫飛仙影最難。只有上清曹學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間有半生,三山五岳等閒行。雪中爪跡分明在,可惜飛鴻記不清。」人間先生;「納交之道,從子夏乎從子張乎」先生曰:「皆從。」問;「何以皆從」曰:「朝廷之上,從子夏;鄉黨之間,從子張。」 八五 己未,餘在孫文定公署中,見亮儕先生。其時觀察清河;年七十餘,銀髯垂腹,口若懸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萬言,無一澀語閒字。使屏後侍史錄之,即可作奏疏讀也。初從河南縣令起家,忤總督田文鏡,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見,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書片紙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書尺牘諭下屬。有令必行,無情不燭。《登黃鶴樓》云:「名勝跡隨頹浪卷,孤危身托畫欄憑。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溝瘠飲天漿。」其抱負可想。 八六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征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寒正長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此詩真是天籟。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八七 許太監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師頗有氣焰,而性愛文士。嘗過杭太史堇浦家,採野莧一束去,報以人參一斤。欲交鄭太史虎文,鄭不與通。人疑鄭故孤峭者。然其詠《紅豆》詩,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詞云:「記取靈蕓別後身,玉壺清淚血痕新。傷心略似燃於釜,繞宅何緣幻作人一點紅宜留玉臂,十分圓欲上櫻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結團圓未了因。」梁瑤峰少宰和雲;「採綠何曾勝採藍猩紅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靈犀點點含。秋漢可煩橋更駕,朝雲應有夢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鳥窗前仔細探。」按紅豆生於廣東。乾隆丙戌,鄭督學其地,梁為糧道,故彼此分詠此題。 八八 戊戌秋,餘小住閶門。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誦其《登靈岩》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雲深入杳冥。香徑草荒秋露白,山村雨過暮煙青。天空一雁來胥口,木落諸峰見洞庭。莫向西風更懷古,菱歌清絕起遙汀。」予嘆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詩三冊,屬余輪替觀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氣渚蘭聞。」「松間細路通僧寺,花裏微風揚酒旗。」皆妙。昆南別去,後錢景開來,又誦其《虎丘》詩云:「蘼蕪亦解憐傾國,多傍貞娘墓上生。」《春去》云:「月上簾鉤風太急,落花如雨不聞聲。」 八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試,必以詩見投。記其《觀燈》云;「紅羅碧綺間琉璃,遠近龍鸞一望齊。樓下花鈿樓上曲,留人偏在畫橋西。」《路上》云:「昨日晴和今日雨,蕭蕭篷底作春寒。分明即是來時路,頓覺煙波別樣看。」 九O 游仙詩大半出於寄托。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劉安未絕塵,昨宵相與共朝真。漫將富貴誇同列,手板橫腰道寡人。」此刺暴貴兒作態者也。陸陸堂太史云:「尋真台上紫雲高,阿母宵分降節旄。臣朔讀書破萬卷,不甘呵叱小兒曹。」此刺妄庸人傲士者也。方近雯觀察云;「一痕輕綠畫春山,冰剪雙眸玉煉顏。不解大羅天上事,蘭香何過謫人間」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 九一 桐城姚康伯有《閨怨》云:「分明賺得兩眉開,手折黃花上鏡台。侍女無端忙報道:鄰家昨夜遠人回。」 九二 蔣苕生與餘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餘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 九三 孫文定公為塚宰時,餘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又曰:「一囊得飽侏儒粟,三上應無宰相書。」公讀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已而,戊午科出公門下。 九四 王昆繩曰:「詩有真者,有偽者,有不及偽者。真者尚矣,偽者不如真者;然優孟學孫叔敖,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學孫叔敖之衣冠,而自著其衣冠,則不過藍縷之優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則畫中山水,亦足自娛。今人詆呵七子,而言之無物,庸鄙粗啞;所謂不及偽者是矣。」 九五 謝梅莊諱濟世,廣西潯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東總督田文鏡。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嚴訊。先生稱指使有人。問:「為誰」曰:「孔子、孟子。」問:「何為指使」「讀孔、孟書,便應盡忠直諫。」世宗憐其呆,謫軍前效力。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云:「嚴霜初隕陡回春,留得衝寒冒雪身。綸綽乍傳渾似夢,親朋相慶更為人。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銀鐺禮獄神。早晚扶歸君莫慟,嬰姍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劍心何壯,牘背書辭氣漸低。已分黃泉埋碧血,忽聞丹闕放金雞。花看上苑期吾弟,萱樹高堂仗老妻。且脫南冠北庭去,大宛東畔賀蘭西。」今上登極,赦還原職。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糧道。長沙士人,感其遺愛,片紙隻字,俱珍重之,故傳此二首。先生不信風水之說,《題金山郭璞墓》云:「雲根浮浪花,生氣來何處上有古碑存,葬師郭璞墓。」曉世之意,隱然言外。 九六 贛州總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詩、善書。與餘相慕二十年,終不得一晤。弟香亭過贛,公寄我鵝研一方,集古句一聯云:「中天懸明月,絕代有佳人。」 九七 過潤州,見僧壁對聯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過九華寺,有一對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說家常。」 九八 香亭以《雪獅》為題,令諸少年分詠;而糊名易書,屬余評定。餘奇賞二句云:「蹲伏尚能驚百獸,強梁可惜不多時!」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書巢之子也。詩人有後,信哉! 九九 朱竹君學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淺深。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 一OO 番禺何夢瑤工詼諧;為催租吏所窘,戲為《牛郎贈織女》云:「巧妻常為拙夫忙,多謝天孫制七襄。舊借聘錢過百萬,織來雲錦可能償」《織女答》云:「織錦空勞問報章,近來花樣費商量。人間債負都堪抵,第一天錢不易償。」 一O一 夏醴穀督學廣東,有門生鄭齊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鄭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贈以詩云:「柔情似水從頭抹,硬語如刀帶酒聽。」程魚門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魚門與同飲,而卻其眠,作詩曰:「花明野店春無主,月黑秋林幸有燈。」潘筠軒笑曰:「次句,有小說秉燭達旦之意。」 一O二 蔡持正貧時,寓僧寺。僧厭之,蔡題《松樹》云:「常在眼前君莫厭,化為龍去見應難。」黃之紀寓隨園。或輕之,黃亦題《松樹》云:「寄人籬下因春好,聽我風聲在老來。」 《卷九》 一 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時有「破樓僧打夕陽鐘」之句,因之得名。晚年無子,卒後葬清涼山。餘為書「清故詩人朱草衣先生之墓」,勒石墳前。余宰溧水,蒙見贈云:「疊為花縣一江分,來往惟攜兩袖雲。待客酒從朝起設,告天香每夜來焚。自慚龍尾非名士,肯把豬肝累使君卻喜循良人說遍,填渠塞巷盡傳聞。」《郊外》云:「亂鴉多在野,深樹不藏村。」《與客夜集》云:「羈身同海國,歸夢各家鄉。」《大觀亭》云:「長江圍地白,老樹隔朝青。」《晚行》云:「土人防虎門書字,水屋叉魚樹有燈。」《贈某侍御》云:「朝罷宮袍多質庫,時清諫紙盡抄書。」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士《平溝早發》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流溪。…『月斜人影忽在水,風過秋聲正滿山。」「滿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皆妙。 三 湖州潘進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偶成》云:「靜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手,請為《南風歌》。寥寥發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鐃歌》;公大誇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秋雨乍晴》云:「箬帽芒鞋准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雲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閒身自笑如閒鶴,欲度前峰卻又休。」五言如:「一鳥掠溪鏡,四山明畫簾。」「魚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七言如:「道心靜似山藏玉,書味清於水養魚。」「翻書細檢遺忘事,撥火閒尋未過香。「岸柳帶鴉明遠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餘深然其言。顧寧人云:「詩轉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韻。」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後見貽一冊。《雪霽》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聞砧》云:「滿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塗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河南道中》云:「三月春陽淡不濃,老冰如石漱寒風。蹇驢覓路人家遠,日暮山坳虎眼紅。」《農家》云:「築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閒倚茅簷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 七 寶應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大梁懷古》云:「搖落偏驚旅客魂,秋風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鬱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太守諱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作《游山》一首,程魚門誇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挂秋帆決計行,關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雁一聲。」哲士《寄懷》云:「戀友心空切,寧親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無山婦女愁。」以此得名,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裏,一筇先要問高台。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其詩頗清。惜年甫三十而卒。餘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郊外》云:「山勢趁潮多北向,人心如雁只南飛。」 一O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塚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塚高高傍嶺,貧家塚低低亞畛;塚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時。《龍潭》一律云:「微風緩緩送江聲,最好龍潭道上行。碧樹數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閒情轉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裏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進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餘同肄業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沈殿試二甲第三,姚二甲第二,自後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後,今日還應讓弟先。」餘將赴廣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後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為掌教楊文叔先生所賞。 一三 餘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士春台。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塞外》云:「野水吞人面,青山甕馬聲。浮雲連帽起,殘雪帶鞭行。」殊雄偉。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餘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塵勞擾,但知雲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橋流水村近,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煙生茅屋雲白,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竹屋正臨流水,槿籬曲繞閒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作苦最憐田婦,布衣椎髻無華。磕餉並攜稚子,採桑不摘閒花。」公終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後,一日春容減一分。」「月落參橫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大雨戲作》云:「雨師一夕興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殊有東坡風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葉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 一六 康熙壬寅,餘七歲,受業於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偶成》云:「好鳥鳴隨意,幽花落自然。」《病中》云:「廿年辛苦黔婁婦,半世酸辛伯道兒。」終無子。餘為葬於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深婉有味,皆集中最出色濤。六十七歲,與餘同入詞林。《紀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雲識聖人。」 —八 與餘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陝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駟連騎,忽而布衣藍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月華照樹有烏鵲,雲氣上天如白羊。」皆警句也。 一九 餘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後葉,一日一回疏。』不足為壽門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詠《苔》云:『細雨偏三月,無人又一年。』乃真獨造。」余按古人佳句,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本李群玉:「沙鳥帶聲飛遠天。」梁藥亭:「龍虎片雲終王漢,詩書餘火竟燒秦。」仿唐人:「半夜素靈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楊誠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仿唐人:「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 二O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裏去,教人知道是春深。」湖州高氏小女有一聯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後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夕陽中。」「絕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塚,到此才焚一瓣香。」嚴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後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証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入黃蒿作人語。」「新安山高江水遙,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 二二 餘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後,遂永訣矣。餘愛其《風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信東西轉,百丈游絲在掌中。」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許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真少陵也。行役絕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歸。」許云:「明月有情應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子遜先生與餘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餘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後詩。」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淨無雲,鬥轉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亦同余召試友也。 二五 學人之詩,吾鄉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複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如筆見花敷。苦口成忠介,焚心異鬱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幻訝吞刀並,寒能舉口驅。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蕩胸雲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於於。」典雅出色,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雲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句殊奇險。 二六 餘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後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呂柏岩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 二八 餘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史文靖公聞之,笑曰:「畫出一個尹元長。」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陝西人,與餘在蘇州花宴甚歡。《口號》云:「此地若教行樂死,他生應不帶愁來。」未二年,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O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於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詩云:「自憐病體輕於葉,扶上金鞍馬不知。」父為霽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又曰:「世間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餘酒席歌場、乘人鬥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於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餘題云:「隔年相見倍關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再遲三日是清明。」「市長陵路狹斜,當簷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台玉女家。」校書喜,次日引餘見其第四妹。妹亦持扇索詩。餘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雲翹更比雲英弱,知是瑤台第四枝。」「若非月姊通消息,爭得玄霜見少君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嗣後任家姊妹,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餘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後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裡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謂芝仙校書。「風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壽域歡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館娃回首夢虛無,又挂風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閒憶到狂夫」餘後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餘唱曲。餘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骨冷峭,權貴不敢以情幹。青樓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餘關說。餘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生孔之疑;乃寄札云:「僕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於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刻下接蕭娘一紙,道為他事牽引,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僕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聖複生,亦當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於有力者之家,而必遠求數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牆,壁立萬仞;而非僕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敬為明公誦之。」孔得札後,覆云:「鳳鳥曾棲之樹,托抬舉於東風;惟有當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二札風傳一時。未二年,餘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願,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餘解圍。」余召見戴三,則霧鬢風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幹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貸汝。』歐公為賦一闋,遂釋之。僕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小調。詞曰:『東風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挂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後,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雲深,霸橋逝;水天橫,歌台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老年想作喬家婿。」末二句,老瞞在九泉亦當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借章台一月花。」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此短篇五古也,唐人用韻甚嚴,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尚書》:「論道經邦,燮理陰陽。」《戴記》:「無服之喪,以畜萬邦。」此「六經」通「江」、「陽」之証也。《孔雀東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樊毅《西嶽碑》云:「其德休明,則有禎祥。荒淫臊穢,篤災必降。」《柳敏碑》云:「山陵元室,建斯邦兮;不飭不凋,隕履霜兮。」《三國志》楊戲《蜀君臣贊》云:「保據河江,家破軍亡。」《晉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祝》曰:「地德普施,惠存無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漢《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苟最《正德舞歌》云:「煥炳其章,光乎萬邦。」庾信《柳遐墓銘》云:「起茲禮數,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呂溫《昭陵功臣贊》云:「經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此漢、唐樂府通「江」、「陽」之証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餘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背」通,不止「攀悲切」也。《書》曰:「是有丕子之責於天。」《史記》作「負字」。《索隱》引鄭氏曰:「丕讀為負。」《石經》、《尚書》亦作「負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又,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香山之押「殍」作平聲,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台新詠》實《國風》之正宗,然有不可學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複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後,竟弛下衣,溲於庭中。餘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餘為嘆賞。臨別,忽向餘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余雅不喜,曰:「此子矜情作態,局面太小。」已而竟不永年。 四O 餘《哭鄂制府虛亭死節》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告之。」餘雖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後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景殊佳。恐此中人,必為山林所誤。」有告餘者。餘不解所謂。後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方悟鄂公「誤」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本朝朱草衣詠《雪》云:「正愁前路迷樵徑,先有人行路一條。」陳古漁《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感懷》云:「罷官便有閒人集,才老旋生後輩嫌。」《得家書》云:「急開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其子燧年十歲時,餘命屬對「水仙花」,渠應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後見懷云:「韋司風味陶潛節,野鶴閒雲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裏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餘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欲雪》云:「風號平野急,雲重暮山連。」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幹斑竹牆陰草,壺內紅冰鏡里潮。」餘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 四六 劉霞裳與餘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餘謂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後,即乞歸養。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於朝。一門家風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複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空山響答千門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除夕》云:「舊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晚過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山舟性木近婦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餘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餘《寄懷》云:「一飯矜嚴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山舟有《反游仙》云:「漫說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瑤林瓊樹生來有,玉宇雲樓望裏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曾侍朝正三殿來,遙瞻旌節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真。我是天台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擾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於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餘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餘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空谷傳書鴻屢至,閒庭掃徑僕先知。關心尚憶他鄉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絢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乙酉別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閒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臨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似村,名慶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雲女校書扇上有餘贈詩,乃題其後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 五O 嘉禾徵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宗學。葛北方人,長於考據,自負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簷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聖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聖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餘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餘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生不送別離船。」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杜荀鶴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愁。」羅隱詩也。「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南宋陳隨隱自述其先人詩也。「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宋人笑趙師罩欲附範文正公祠堂詩也。「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女真蕙蘭詩也。「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張唐卿詩也。「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邵康節詩也。「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徐守信詩也。「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並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飢飽仗兒孫。」 五四 餘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雲間沈大成,字學子,皓首窮經,多聞博學;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後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贈邵檀波》云:「異書勘後兼金重,古硯磨多似臼深。」《即事》云:「樓頭風定鐘初動,湖上雲開舫漸行。」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雲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台閣,曾與耆英大父游。」王面長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閒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與第三子同來,白髮飄蕭,背轉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問夭亡之年。曰:「八十五歲。」乾隆辛未,聖駕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皇上先賜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雲「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麼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琅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雨來。」《買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味各分嘗。」又,《送羅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餘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其祖母怒甚,欲置之死。餘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後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亦詩讖也。隔數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願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O 宰江寧時,有南鄉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後,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採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餘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於例,乃發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居,事過後,餘不便再問消息。後十餘年,餘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獻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採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有完身。灰裏求遺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柳正堪屯。」《婺寧庵》云:「誰引招提路,隨雲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楞嚴》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尤展成贈云:「十郎才調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姚詠《拜年》云:「履吉弓鞋換,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風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黃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面鬼》云:「一半頭銜用,幾重顏甲生。」皆佳句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餘,舊鄉風土夢華胥。卷中重認新年景,卻認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有士持門狀遣僕代往;到門,其人出迎,僕云:『已脫籠矣。』諺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可見賀節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餘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十五歲《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題田古農〈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後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舟行》云:「山雲猶辨樹,江雨暗移春。」《詠柳》云:「新絲買得剛三月,舊雨吹來似六朝。」《落花》云:「莫訝萬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無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風翻仙仗杏花飛。」頗為相公稱許。《和金沛恩<詠昭君紙鳶)》云:「玉門春老恨難忘,猶逐東風謁漢王。環鞏影沉天漠北,琵琶聲在白雲鄉。素絲解作留仙帶,細雨彈成墜馬妝。莫怪洛城多紙貴,畫圖終日對斜陽。」 六五 丁卯冬,餘宰江寧,以公事往揚州,阻風燕子磯。宏濟寺僧默默,年九十餘,導餘游山;並出西林、桐城兩相國及諸公卿詩相示。餘亦贈四律而別。後辛未南巡,默默接駕。上問其年。奏曰:「一百二歲。」上笑曰:「和尚還有二十年壽。」隨賜紫衣。默默謝恩而出。乾隆二十年,竟圓寂矣。方知天語之成讖也。高文定公贈以詩云:「默默僧年八十餘,麥塍猶愛荷春鋤。抬頭見客心先喜,款坐烹茶意自如。千尺娑羅庭外樹,兩朝丞相壁間書。救生舟送風帆穩,利涉長江信不虛。」 六五 陶貞白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餘不幸負虛名。丁丑過書肆,見有作《金陵懷古》詩者,姓王,名顛客,假餘序文。詩既不佳,序亦相稱,餘一笑置之。後三年,再過書肆,見《清溪唱酬集》一本,載上海彭金度、碭山汪元琛、太倉畢瀧等,共三十餘人;前駢體序,亦假我姓名。詩序俱佳,不能無訝。因買歸,示程魚門。程笑曰:「名之累人如此。雖然,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後十年,集中王陸提、曹錫辰、徐德諒、範雲鵬四人,都來相見。而諸君子則終未謀面。姑錄數首,以志暗中因緣。範《採菱曲》云:「採蓮莫採菱,菱角刺儂手。採菱莫採蓮,蓮心苦儂口。刺手苦儂苦不深,苦口兼欲苦儂心。」汪《金陵雜詩》云:「清江一曲鴨頭波,相約湔裙踏淺莎。雙槳月明桃葉渡,但聞人語不聞歌。」 六七 王西莊光祿,為人作序云:「所謂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餘愛其言,深有得於詩之先者,故錄之。 六八 丙辰,餘將赴廣西。吾鄉有孔先生者,年八十餘,贈詩云:「畫眉聲裏推篷坐,不是看山便讀書。」 六九 張宮詹鵬猻,受今上知最深。侍值乾清門,方宣召,而張已歸。上以詩責之云:「傳宣學士為吟詩,勤政臨軒未退時。試問《羔羊》三首內,幾曾此際許委蛇」命依韻和呈,聊當自訟。張奉旨呈詩,上喜,賜以克食。張進謝恩詩,有「溫語更欣天一笑,翻教賜汝得便宜」之句。後數日,和上《柳絮》詩,托詞見意云:「空階勻積似鋪霜,忽起因風上玉堂。縱有別情供管領,本無才思敢輕狂。散來欲著仍難起,飛去如閒恰又忙。剩有鬢絲堪比素,蜂粘雀啄底何妨」《嘲春風》云:「封姨十八正當家,牆角朱幡弄影斜。掃盡亂紅無興緒,強將餘力管楊花。」先生詠物詩,尤為獨絕。如集中《泥美人》、《雁字》、《粉團》、《玉環》諸題,皆能不脫不粘,出人意表。少時游楚南,太守張蒼崖懋贈以序云:「好窮七澤之游,勿遽吞吾云夢;試問郢中之客,誰能和汝《陽春》」 七O 康熙庚子,常熟杜昌丁入藏,過瀾滄百里;其部落日估保,有小女名倫幾卑,聰慧明艷,能通漢語。昌丁來往,屢主其家,見輒呼「木瓜呀布」。「木瓜」者,尊稱也;「呀布」者,猶言好也。彼此有情。臨行,以所挂戒珠作贈,揮淚而別。歸語士大夫,咸為憮然。沈子大先生作詩云:「估僚小女年十六,生長胡鄉服胡服。紅廚窄衫小垂手,白毹貼地雙趺足。漢家天子撫窮邊,門前節使紛蟬聯。慧性早能通漢語,含情何處結微緣杜郎七尺青雲士,仗劍辭家報知己。匹馬翩翩去複回,暫借估棕息行李。解鞍入戶詫嫣然,萬里歸心一笑寬。笑迎板屋藏春暖,絮問游蹤念夏寒。自言去日曾相見,君自無心妾自憐。妾心如月常臨漢,君意如雲欲返山。私語閒將番字教,烹茶知厭酪漿膻。雨意綢繆俄十日,誰言十日是千年留君不住歸東土,恨無雙翼隨君舉。聊解胸前瑪瑙珠,將淚和珠親贈與。一珠一念是妾心,百回不斷珠中縷。塵起如煙馬如電,珠在君懷君不見。黃河東流黑水西,脈脈空懸情一線。」 七一 郭暉遠寄家信,誤封白紙。妻答詩曰:「碧紗窗下啟緘封,尺紙從頭徹尾空。應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 七二 蘇州謝滄湄老於游幕,為淮關榷使年希堯之上客。有得意句云:「惟有鄉心消不得,又隨一雁落江南。」每旅夜高吟,則聲淚俱下。《過惠山》云;「路轉弓彎三里賒,好風猶趁半帆斜。鶯聲滿店二泉酒,春雨維舟一樹花。白髮來游嗟已晚,青山如畫欲移家。幾時來傍禪燈宿,惠麓雲中汲井華。」 七三 徵士王載揚,吟詩以對仗為工,有句云:「百五正逢寒食節,十千誰醉美人家」愛餘《滕王閣》詩「阿房有焦土,玉樓無故釘」一聯。湖州徐階五先生《贈沈椒園》詩云:「詩派同初白,官情共軟紅。」以沈乃初白先生外孫故也。王亦愛而時時誦之。徐知予於未遇時。記其《關山月》一首云:「大牙旗卷夕陽殘,旋見城邊湧玉盤。鼓角無聲霜氣肅,山河流影鏡光寒。白頭漢將占星立,紅淚胡姬倚馬看。淨掃煙塵天闕迥,清輝多處是長安。」先生名以升,雍正癸卯翰林,官臬使。 七四 興化鄭板橋作宰山東,與餘從未識面;有誤傳餘死者,板橋大哭,以足蹋地。余聞而感焉。後廿年,與餘相見於盧雅雨席間。板橋言:「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人。」餘故贈詩云:「聞死誤拋乾點淚,論才不覺九州寬。」板橋深於時文,工畫,詩非所長。佳句云:「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五更上馬披風露,曉月隨人出樹林。」「奴藏去志神先沮,鶴有飢容羽不修。」皆可誦也。板橋多外寵,常言欲改律文笞臀為笞背。聞者笑之。 七立 戴雪村學士典試順天,為忌者所傷,落職家居。其飲酒如長鯨吸海,卒以此成疾,亡沅州。《立秋》云:「沅州秋信悄然生,旅思無煩雁到驚。月落尚餘山桂白,露零先著海棠清。夢如蝶不離紋簟,靜覺蛩都就畫楹。愧是上方旬日住,禪觀曾未遣微情。」《鎮遠》云:「泉脈自來簷可接,箐端時暝雨旋傾。只愁歸說人難信,安得吟成更畫成」 七六 杜茶村為國初逸老,人多重其五律。餘以為襲杜之皮毛,甚覺無味。獨愛其詠《海棠》一句云:「全樹開成一朵花。」 七七 晁君誠詩:「小雨悄悄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芻。」真靜中妙境也。黃魯直學之云:「馬齙枯箕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落筆太狠,便無意致。 七八 隱仙庵道士周明先善琴,能詩,離隨園甚近,年未五十亡。餘錄其佳句云:「神仙樂事君知否只比人間多笑聲。」「竹間樓小窗三面,山裏人稀樹四鄰。」「壁琴風過聞天籟,香碗灰深裊篆煙。」「雨中破壁蝸留篆,醉後餘腥蟻起兵。」又:「新筍成時白晝長。」七字亦妙。 七九 姑蘇隱者殷如梅,字羽調。詠《桃花》云:「望去分明臨水岸,開殘容易逐楊花。」詠《梅》云:「自是歲寒松竹伴,無心要占百花先。」《謝人惠佛手啟》云:「數來千指,屈伸總是無名;看去兩枝,大小豈能垂手」《憎蚊》云:「以啟其毛,何堪供汝流歌不濡其味,亦且驚我虛聲。」 八0 杭州多高士。梁秋潭先生,因從子詩正貴,後遂不鄉試,恥以官卷中故也。《垂釣》云:「一溪新漲失前汀,照見青山處處青。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題{採芝圖>》云:「山間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採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宋杏洲先生《詠槐花》云:「寄語世間諸舉子,不應才到此時忙。」周徵士西穆《湖上》云:「野鷗導我有閒意,新柳笑人成老夫。」施文學《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至,五月來看梅雨晴。」 八—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蘇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二詩皆推崇太傅,實獲我心。 八二 餘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閒裡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台榭,歲晚重來話寂寥。」後四十年,餘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狂夫興不隨年減,舊雨情於失路多。爭奈嚴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 八三 吾鄉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於宋人,而成於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轄。」不過一蟹一鷓鴣耳。「歲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不過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餘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責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後學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桓問何物。曰:『魚也。』桓問:『何以作蠻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文選》中詩,以「日」為「耀」,「靈風」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萬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元微之:「傷心落殘葉,猶識合昏期。」三詩意味相似。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後,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東平州看杏花》云:「斷雲斜日過東平,楊柳風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落葉》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即事》云:「欲問春深淺,桃花淡不言。」《湯泉》云:「漢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窗紙未溫。」《驛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晚年不屑為此種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於先達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於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氣求,後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文學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宿隨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髮滿頭花打圍。肯與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適黃星岩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雲淨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裏宿揚州。」想見其人倜儻。癸未閱邸抄,知與香亭同中進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後,竟病卒。餘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餘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方子云云:「向日花如暴富人。」陳古愚云:「新綠樹如人少年。」三人調同而各妙。 九O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餘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湘南畫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兒,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於我老彭圖」。見者大笑。《秋夕宿憑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雲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映。」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於宿構,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餘平生所見敏於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士周蘭坡長發;同學中,一為侯夷門嘉縉,——為金進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後得狂易之疾,死鎮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雲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台。」又曰:「若使九原真及第,勝教五斗戀微官。」 九二 餘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術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台。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眷言桑梓近,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餘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雲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恐費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穀。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看鋤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餘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近郭遙峰左右當,帆檣歷歷遠天長。女牆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山腰奇石最伶俜,矮作闌幹曲作屏。選得雲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惠郎中酒眼波斜,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麼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致久無書。」「近鄉心更怯,不敢問來人。」善寫別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相看尚未遠,不敢遽回舟。」 九六 「為學心難足,知君更掩扉。」項斯《贈友》詩也。「一點村前火,誰家未掩扉。」唐山人《村行》詩也。兩押「扉」字,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於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後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館課轉嚴。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慣開元曲,聽到殘唐刻刻驚。」 九八 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髮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過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衙齋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京江》云:「揚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露怯淒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 一OO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志,十年門館受恩身。」讀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於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卷一O》 一 江寧吳模,字元理,應童子試時,年才十三,舉止端肅。因喚入署,啖以果餌。旋即入泮。邑中名士沈瘦岑,以女妻之。嗣後十年,不複相見。詩人李晴洲告予曰:「元理小秀才,近詩曰佳。比其外舅,騷騷欲度驊騮前矣。」誦其《迎秋》一首云:「碧天靄靄暮山晴,一片秋心趁月明。暑退漸教葵扇棄,風高已覺葛衫輕。繞階草色籠煙淡,隔樹蟬聲咽露清。為讀《離騷》更漏永,幽蘭時有暗香迎。」未幾,元理來,讀餘《外集》,呈二律云:「陶令無官通刺易,崔偏有室入門難。」又曰:「傳有其人應久待,我生雖晚未嫌遲。」是年,與周青原同受知於學使李鶴峰,拔貢入都。予喜,賀以詩云:「人誇籍、浞居門下,我道班、楊在意中。」 二 餘以紫玻璃鑲窗,一時詠者甚多。太倉聞省謙云:「一天花氣鏡邊浮,朵朵晴霞入望收。檻外電光何處雨山中暮色最宜秋。」尤貢父云:「四面有山皆夕照,一年無日不花光。」江寧高廟僧亮一工栽菊,能使月月有花。 三 戊辰秋,席武山別駕招餘同蔣用庵侍御、姚雲岫觀察,同往賞花。用庵分得「有」字韻,詩云:「天地之大何不有造化乃出山僧手。山僧一手種菊花,花高十尺大如斗。四時群卉遞凋殘,僧寮月月如重九。石頭城外普陀庵,相思半載游終負。初冬髯八書相招,盍簪花下中山酒。座客呼僧相愕眙,問訊神方乞誰某。僧云『我絕鮮師傳,蘊崇只在三時厚。料寒量燠細鋤泥,剔穢芟蕪重縛帚。雨無苦濕晴無干,如期各有神明壽』。此言雖小可喻大,士夫身世宜遵守。萬物從來栽者培,枯菀紛紛都自取。東風桃李劇芳妍,此時可保秧華否經得冰霜受得春,畢竟此花能耐久。坐中聽者大軒渠,花亦從旁如點首。街鼓催人月到窗,籃輿還帶餘香走。」 四 「關防」二字,見《隋書·酷吏傳》,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餘知江寧時,記室史正義苕湄,時出狎游。予愛其才,而不禁也。其《南歸留別得『青』字》云:「浪跡深慚水上萍,漫勞今夜餞郵亭。鬢從久客無多綠,燈入籬筵分外青。海國歸帆隨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時載得蘭陵酒,重向紅橋共醉醒」又曰:「酒沽雙屐雨,人坐一庭煙。」 五 六安秀才夏寶傳,生而任俠,出雅雨盧公門下。盧謫戍軍台,僮僕無肯隨者。夏奮曰:「我願往。」竟策馬出塞。三年後,與盧同歸。盧再任轉運,為捐學正一官,所以報也。程魚門題其《橐中集》云:「磨刀冰作石,暖客火為衣。」盧亦有句云:「手殭常散轡,淚凍不沾衣。」可想見塞外之苦矣。乾隆庚子科,以年過八十,欽賜舉人。陳古漁贈句云:「八旬鄉榜無消息,一紙天書有姓名。」又曰:「三徵尚卻連城聘,一諾能輕萬里行。」 六 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記室。凡先生酬應之作,皆顧捉刀。《詠紅葉》云:「秋樹忽春色,曉山皆暮霞。」餘常嘆陸放翁臨終時,猶望九州恢複,而終於國亡家破,不遂其願。祿百有句云:「散關鐵馬平生願,愁絕他年家祭時。」 七 蔣心余太史居金陵時。除夕,夢與余登清涼山,得句云:「三春花鳥空陳跡,六代江山兩寓公。」聞山寺鐘鳴,擲筆而寤。 八 唐人詩曰:「欲折垂楊葉,回頭見鬢絲。」又曰:「久不開明鏡,多應為白頭。」皆傷老之詩也。不如香山作壯語曰:「莫道桑榆晚,餘霞尚滿天。」又,宋人云:「勸君莫惱鬢毛斑,鬢到斑時也自難。多少朱門年少子,被風吹上北邙山!」 九 杭州布衣何琪,字東甫,《詠簾鉤》云:「高牽纏臂金無色,誤觸搔頭玉有聲。」《金銀花》云:「可能華屋開常好,只恐柴門種亦難。」 一O 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注疏如樞閬,,類書如廚櫃,說部如庖滔井匿,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廢。 一一 江寧塗爽亭,善小兒醫,能詩,年九十餘。有句云:「船底水鳴風力大,蘆中雁語月光高。」餘小女病危,爽亭活之,因來往甚歡。辛丑九月,以書來訣,一切身後事,親自檢校。予挽聯云:「過九秩以考終,從古名醫,都登上壽;痛三號而未已,傷吾老友,更失詩人。」 一二 或傳程魚門《京中移居》詩云:「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詢之,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云:「豈有文章驚海內;從無書札到公卿。」萬笑曰:「此必商公家矣。」詢之果然。 一三 王菊莊孝廉,名金英,性孤冷而工詩,有「殘雪墜仍起,如塵空際盤」之句。餘尤愛其《楊柳店夢歸》云:「征騎尚棲楊柳岸,歸魂已到菊花莊。杖藜父老聞聲喜,停織山妻設饌忙。生菜摘來猶帶露,新醅篤得已聞香。堪憐稚女都齊膝,羞澀牽衣立母旁。」《掌教永平書院》云:「生徒散後庭階靜,知己逢來禮法疏。」《邗溝》云:「負郭人家堤下住,酒簾揚出樹梢頭。」 一四 魯星村「貓迎落花戲,魚負小萍移」,與宋笠田「護籬小犬吠生客,曝背老翁調幼孫」之句,皆詩中有畫。魯《沙橋道上》云:「山下竹林林下屋,門前溪水帶花流。」王蘭泉方伯《雲陽驛》云:「明月似霜霜似雪,雲陽驛外夜三更。」二句相似。 一五 予有句云:「開卷古人都在眼,閉門晴雨不關心。」龔旭開《登石台》詩云:「短牆南畔接煙林,啼罷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戶不關心。」抑何暗合耶龔有《連理枝》詞云:「曉尚衣衫薄,未許開簾幕。小婢來言:東風料峭,動花鈴索;海棠軒外石闌邊,有風箏吹落。」 一六 山陰布衣茅商隱,客死汴城。桑S叟甫為梓其詩。《晚村》云:「帶聲鴉易樹,偶語客歸村。」《山行》云:「郭外髑髏眠野草,墳前翁仲戴山花。」皆佳句也。越中故事:娶新婦至,必選處女迎之,號曰「伴姑」。茅吟曰:「十六作伴姑,含情語鄰姆。今日新嫁娘,問年才十五!」 一七 王進士又曾,字穀原,詩工游覽。《同人看白蓮》云:「船窗六扇拓銀紗,倚槳風前落晚霞。依約前灘涼月曬,但聞花氣不看花。」「皋亭來往省年時,香飲蓮筒醉不辭。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游陶然亭》云:「岸蘆進筍妨游屐,林蝶翻灰浣袷衣。春濃轉怕形人老,官冷真宜伴佛閒。」皆傳誦一時。有《丁辛老屋集》。 —八 岳水軒名夢淵,為督撫上客。居與隨園相近。丁丑秋,忽作詩會,大集名流,其豪氣猶勃勃可想。《江行》云:「荻港人維雪裏舟,雪花飛較荻花稠。篷窗人醉荻中臥,時被雪花飛上頭。」《荷花》云:「蘭舟載麗人,搖入荷花蕩。亭亭紅粉姿,花與人相仿。其中有蓮的,心苦惟儂賞。欲以擲奉郎,生憎金釧響。」兩詩有古樂府遺音。 一九 金江聲觀察,名志章,在吾鄉與杭、厲齊名。《壬子月夜登虎丘》云:「一片深宵月,明明照虎丘。松杉交影靜,蕷藻上階流。夜舫吹簫客,春燈賣酒樓。他鄉有朋好,竟夕此淹留。」庚辰年,餘過虎丘,山僧出此詩見示;不知餘故觀察年家子也。尤愛其《過冷水鋪》云:「白鷗傍槳自雙浴,黃蝶逆風還倒飛。」《宿靈隱》云:「窗虛暗覺雲生壁,夜靜時聞雨滴階。」 二O 或問:「劉勰言陸機『亦有鋒穎,而腴詞勿剪,終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寶意、魚門,時蹈此病。」餘曉之曰:「韋端己云:『屈、宋亦有蕪詞,應、劉豈無累句但須精選斯文者,食馬留肝,烹魚去乙可耳。此《極玄集》之所由作也。」』 二一 漢杜欽兄弟,任二干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之孫袞中狀元後,人但知布衣方幹,不知狀元韓袞。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唐人詩曰:「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簡之名自在浩然下。然餘到桂林,見獨秀峰有簡題名,筆力蒼古。今之持節者,如孟簡其人亦少矣。 二二 薛中立幼時見蝴蝶,詠詩云:「佳人偷樣好,停卻繡鴛鴦。」大為乃翁生白所賞。且云:「宋時某童子有句云:『應是子規啼不到,致令我父不還家。』都是就一時感觸,竟成天籟。」 二三 閨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兩夫人耳。碧梧詠《李香君媚香樓》云:「秦淮煙月板橋春,宿粉殘脂膩水濱。翠黛紅裙競妝裹,垂楊勾惹看花人。香君生長貌無雙,新築紅樓喚媚香。春影亂時花弄月,風簾開處燕歸梁。盈盈十五春無主,阿母偏憐小兒女。弄玉雖居引鳳台,蕭郎未遇吹簫侶。公子侯生求燕好,輸金欲買紅兒笑。桃花春水引漁人,門前系住游仙棹。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社高。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台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桐樹已曾棲彩鳳,繡幃爭肯放游蜂因愁久已拋歌扇,教坊忽報君王選。啼眉擁髻下妝樓,從今風月憑誰管《柘枝》舊譜唱當筵,部曲新翻《燕子箋》。總為聖情憐靦腆,桃花宮扇賜簾前。天子不知征戰苦,風前且擊催花鼓。阿監潛傳鐵鎖開,美人猶在瓊台舞。銀箭聲殘火尚溫,君王匹馬出宮門。西陵空自宮人泣,南內誰招帝子魂最是秦淮古渡頭,傷心無複媚香樓。可憐一片清溪水,猶向門前嗚邑流。」碧梧即孫云鳳,和餘《留別》詩者。有妹蘭友,名雲鶴,亦才女也。詠指甲作《沁園春》云:「雲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細,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調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映腮間。摘花清露微粘,剖繡線,雙虹挂月邊。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絲白雪,掏個連環。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燈前比並看。消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 二四 梁文莊公弟夢善,字午樓,生富貴家,而娟潔靜好,《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年十五,舉於鄉,六上春闈,不第;出宰蠡縣,非其志也。年過四十而卒。《出都》一首,便覺不祥。其詞云:「何處人間有雁聲暮雲無際且南征。西風禾黍臨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漸如衰柳盡,浮生只共片帆輕。勞勞蹤跡年年是,淒絕天涯此夜情。」詠《熏爐》云:「夢去恰疑懷墮月,抱來錯認玉為煙。」《飲沈椒園太史家》云:「微吟韻許追前輩,中酒身還耐薄寒。」《述懷》云:「洗馬清羸潘令鬢,外人剛認一愁無。」皆清詞麗句,楚楚自憐。亦有壯語,如:「出塞不辭三萬里,著書須計一千年。」恰不多也。 二五 國初逸老某《贈妾》云:「香能損肺熏宜少,露漸沾花採莫頻。」王健庵妻張瑤英《示兒》云:「教兒寶鴨休添火,龍腦香多最損花。」瑤英有《繡墨詩集》,餘已為刊刻矣,茲再錄其佳句。《送健庵》云:「縱無多路情難別,須念衰親游有方。」《病目》云:「豈為愁多清淚落,卻緣煙重午炊遲。」《偶成》云:「無夢不愁雞唱早,有書只望雁飛過。」「荒院草刪三徑闊,破窗風入一燈危。」「蛛知網濕添絲急,月待雲開到檻遲。」 二六 戊戌春,餘在杭州。兩姬置酒,招女眷游西湖。瑤英以詩辭云:「呼女窗前看刺鳳,課兒燈下學塗鴉。韶光一刻難虛擲,那有閒看湖上花」既而,遣人劫之,曰:「娘子不來,怕作詩耶」果飛輿而至,到湖心亭,書二十八字云:「釀花天氣雨新晴,一片清光兩岸平。最好湖心亭上望,滿堤人似水中行。」 二七 李宏猷秀才,設帳尹制府署中。詠《新竹》云:「節已凌雲未出頭。」未幾病重,薦其友周青原入署相代。青原來見,袖中出《西園池上》詩云:「目不窺園已浹旬,小池春漲綠鱗鱗。得魚鳥勝垂綸客,臨水花如照鏡人。欲掃閒庭苔莫損,偶扳芳樹蝶相親。笑餘三月裘還著,只為調停病起身。」末句,餘略為酌改,周欣然辭出。良久,聞門外尚有吟哦聲,則以肩輿未至,故得意而徐步呻吟也。其風趣如此。後官中書,在京師寄懷云:「我如脫銜駒,恣意騁原隰。不讀五千卷,輒入崔偏室。又如恬丹鼠,吐腸還自悼。空得成連師,未諳《水仙操》。川雖難學海,磁則曾引針。千秋一瓣香,頂禮優缽林。」 二八 金陵妓郭三為訟事,江寧王令拘訊之。香亭為關說求免。王覆札云:「昨承簡翰,誠恐狼藉花枝;欲於園中立五彩幡,使封家十八姨莫逞其勢。然弄郭郎者,只是逢場作戲;須俟上台時,看作如何扮演,再理會下場,可耳。」香亭乃寄詩云:「一波才定又生波,屢困風姨可奈何不是花奴偏惹事,總緣柳弱受風多。」「登場更比下場難,牛鬼威風色已寒。要識李夫人面目,何如留待帳中看」 二九 秦郵沈均安,字際可,官江右,以廉潔稱。能詩工書。由贛邑令擢蓮花廳司馬。《留別邑人》云:「民稱張旭書堪寶,我比時苗犢並無。」 三O 真州鄭中翰壇,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別閨中》云:「來年春到江南岸,楊柳青青莫上樓。」其同年周舍人發春喜誦之。時有陳庶常濂,與周相善,而未識鄭。一日公宴處,周、鄭俱在,陳忽語周曰:「昨聞有人贈內之句,情韻絕佳,當是晚唐人手筆。」周急叩之。則所稱者,即鄭詩也。鄭聞而愕然。周因指鄭示陳曰:「此即賦『楊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風自綠垂楊色,何事羈人怕倚樓」 三一 寶意先生告餘云:「已卯秋,過龍潭,見旅壁題詩四絕,清麗芊綿,後書『桂堂』二字,橫胸中數十載,終不知其為誰。題作《秦淮偶興》云:『淡黃楊柳曉啼鴉,絲雨溫香濕落花。應有固魚吹雪上,水邊亭子正琵琶。」水榭湘簾特地清,朝煙上與曲欄平。舊時紅豆拋殘處,只恐風吹子又生。」籬門過雨綠煙鋪,檀板金尊俗有無小艇已將煙月去,人間空說女兒湖。」鱗鱗碧瓦照春萊,眢井宵深鳥語哀。第一林泉誰省得數枝猶發舊宮槐。」』 三二 冬友自言:「九歲時,侍先大父過淮,舟中人限『吞』字韻為詩,多未穩。予有句云:『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大父曰:『此子將來必無患苦。』或問其故。曰:『凡詩押啞韻而能響者,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一。』大父諱馨,字星標。」 三三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餘「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後從溫將軍征金川,死難軍中。過襄陽時,以《懷諸葛故居》詩四首見寄云:「洵美躬耕地,千秋一草廬。勛名微管亞,出處有莘如。巾服漁樵里,川原戰陣餘。西風渭濱路,尚憶沔南居。」「四海占龍臥,蕭條一畝宮。泊如明厥志,行矣慎吾躬。變化遭非偶,棲遲道豈窮可知《出師表》,慷慨本隆中。」「崔、徐二三子,來往定欣然。逸事風塵外,高評月旦前。襟期《梁甫曲》,生計漢陰田。當日如終隱,鴻妻亦最賢。」「宇宙聲名大,遺蹤錦水長。人歌千尺柏,公念百枝桑。涕尚沾遺老,魂應戀故鄉。溪毛如可薦,此地合祠堂。」 三四 江賓谷在楚中寄信托家人山莊栽樹云:「老去菟裘身後塚,他年都要此中來。」何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漢上喜晤汪丈》云:「他鄉執手感前盟,白髮垂肩閱變更。問舊可堪皆後輩,抱書猶記拜先生。漸成安土如秦贅,別後添丁盡楚聲。客況中年複誰遣,一尊寒雨故人情。」 三五 香亭弟隨叔父健磐公,生長廣西。叔父亡後,餘迎歸故里。年十五,即見贈云:「坐無尼父為師易,家有元方作弟難。」又,《即目》云:「山氣騰空欲化云。」餘早知其能詩也。孤甥陸建,號豫庭,字湄君,幼為餘所撫養,與香亭同歲。己巳春,餘辭官,挈兩人讀書隨園,時相唱和。後予官秦中,二人過隨園見憶。香亭云:。「共尋幽徑訪柴扉,遙見高台出翠微。蠟屐重臨秋色冷,青山如故客情非。枯荷帶雨碧連水,荒蘚盈庭綠染衣。滿樹寒鴉鳴不已,斜陽煙草更依依。」豫庭云:「自別青山兩載餘,風光較昔更何如竹梅添種階前樹,詩史空堆架上書。窗外葉飛人去後,天邊月冷雁來初。灞橋此日秋風早,應向江南憶故廬。」豫庭贅於宿州刺史張公處。張名開士,字軼倫,杭州壬戌進士,歷任有循聲。謂豫庭曰:「作時文則我教卿,作詩則卿教我。」豫庭年三十餘,以瘵亡。張忽忽不樂,如支公之喪法虔也,月餘亦亡。豫庭贈婦翁云:「喜我絳紗深有托,半為嬌客半門生。」贈婦云:「未有肉能憑我割,不妨酒更向卿謀。」張詩亦佳;《宿華嚴寺》云:「竹裏琴聲秋澗落,定中燈火石床分。」《感懷》云:「臣心自問清如水,世道尤難直似弦。」 三六 餘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而皆多坎坷,少福澤。餘已刻《三妹合稿》行世矣,茲又抄三人佳句,以廣流傳。三妹名機,字素文。《秋夜》云:「不見深秋月影寒,只聞風信響闌幹。閒庭落葉知多少,記取朝來著意看。」《閒情》云:「欲卷湘簾問歲華,不知春在幾人家。一雙燕子殷勤甚,銜到窗前盡落花。」他如:「女嬌頻索果,婢小懶梳頭。」「怕引游蜂至,不裁香色花。」皆可誦也。遇人不淑,卒於隨園。香亭弟哭之云:「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無家枉說曾招婿,有影終年只傍親。」豫庭甥哭之云:「誰信有才偏命薄生教無計奈夫狂。」「白雪裁詩陪道韞,青燈說史詩班姑。」 三七 四妹名杼,字靜宜。《游雞鳴寺》云:「蒼蒼煙樹帶斜暉,石塔層巒傍翠微。無複蕭梁宮殿在,台城猶見紙鳶飛。」《秋園踏月》云:「藹藹山光映碧空,參差樹影亂西風。蘆花幾朵明如雪,吹在橫橋曲澗中。」他可誦者,如:「描花嫌紙窄,學字借書抄。」「賓鴻云作路,蟋蟀草為城。」「畫閣偏聞雛燕語,亂書常被懶貓眠。」《課女》云:「花簪一朵休嫌少,字課三張莫厭多。」《挽葛姬》云:「斷線幾條猶委地,南樓一榻已生塵。」 三八 堂妹棠,字秋卿,嫁揚州汪楷亭。家頗溫飽,伉儷甚篤。詠《燕》云:「春風燕子今年早,歲歲梁間補舊草。華堂叮囑主人翁,珍重香泥莫輕掃。籲嗟乎!千年田土尚滄桑,那得雕梁常汝保?」余讀之不樂,曰:「詩雖佳,何言之不祥也!」已而竟以娩難亡。又二年,楷亭亦卒。妹《寄二兄香亭》云:「鵬程人與白雲齊,君獨年年借一枝。聞道故交多及第,更憐歸客尚無期。琴書別後遙相憶,雪月窗前寄所思。常對芙蓉染衣鏡,堪嗟儂不是男兒。」《于歸揚州》云:「不堪回憶武林春,嬌養曾為膝下身。未解姑嫜深意處,偏郎愛作遠游人。」「綠楊堤畔行游子,紅粉樓中冷翠帷。為問秦淮江上月,今宵照得幾人歸」亡後,香亭哭以詩云:「最苦高堂念,懷中小女兒。至今傳死信,未敢與親知。書遠摹多誤,人稠語屢歧。調停兩邊意,暗泣淚如絲。」 三九 餘在蘇州,四妹《寄懷》云:「長路迢迢江水寒,蕭蕭梅雨客身單。無言但勸歸期速,有淚多從別後彈。新暑乍來應保重,高堂雖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煙雲裏,偶倚闌幹忍獨看」余讀之淒然。當即買舟還山。四女琴姑,從妹受業。妹贈以詩云:「有女依依喚阿姑,忝為女傅教之無欲將古典從容說,失卻當年記事珠。」妹嫁韓氏,生一兒,名執玉。十四歲詠《夏雨》云:「潤回青簟色,涼逼採蓮人。」學使竇東皋先生愛之,拔入縣學。未一年,得暴疾亡。目將瞑矣,忽坐起問阿母曰:「唐詩『舉頭望明月』,下句若何」曰:「低頭思故鄉。」嘆曰:「果然!」遂點頭而僕。故妹哭之云:「傷心欲拍靈床問:兒往何鄉是故鄉」 四O 詩有情至語,寫出活現者。許竹人先生督學廣西,接弟石榭凶問云:「望書眼欲穿,拆書手欲爭,抱書心忽亂,隔紙字忽明。揮手急屏置,忍淚雨暗傾。老親中庭立,念遠心懸旌。病訊百計匿,矧可聞哭聲違心方飾貌,哀抑喜且盈。趨言夢弟至,所患行已平。」 四一 隨園每至春日,百花齊放。家中內子及諸姬人,輪流置酒,為太夫人壽。太夫人亦嘗設席作答。餘有句云:「高堂戒我無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蓋實事也。香亭《同賞梅》詩云:「為愛梅花敞綺筵,合家春聚畫堂前。忽憐香氣傳風外,卻喜花開在雨先。人影共分千竹翠,簾光高卷一山煙。知他萬片隨雲去,還赴墑樓宴列仙。」嗚呼!自先慈亡後,此席永斷;而香亭亦遠宦粵中矣。 四二 江寧城中,每至冬月,江北村婦多渡江為人佣工,皆不纏足;間有佳者。秦芝軒方伯席上集唐句戲云:「一身兼作僕,兩足白於霜。」 四三 桐城詩人分詠古鏡:方正瑗云:「絕代應憐顏色少,六宮曾識舊人多」姚孔鋅云:「相對不知何代物,此中曾老幾朝人」皆佳句也。姚又有句云:「病後精神當酒怯,靜中情性與香宜。」 四四 餘己未座主,為泰安相國趙公仁圃。公以長垣令有政聲,受知世宗,晉秩卿貳。平生愛時文,雖入綸扉,猶手校成、弘諸大家,孜孜不倦。《晚泊小米灘》一絕云:「回橈艤艇傍平沙,客路停舟便是家。坐久鳥驚山吐月,話長人喜燭生花。」作令時以勘災故,足浸水中三日,故病跛。每入朝,許給扶以行。諱國麟,山東人。 四五 餘習國書,讀十二烏朱,受業於鄒泰和學士。記其《丁香》一首云:「春空煙鎖綴星星,兩樹瓊枝占一庭。交網月穿珠絡索,小鈴風動玉冬丁。傍簷結密人難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無跡,擬將湘管寫娉婷。」又,《白雲寺》云:「飛鳥沒邊孤塔見,亂山缺處夕陽明。」先生戊戌翰林,和雅謙謹,有愛貓之癖。每宴客,召貓與兒孫側坐,賜孫肉一片,必賜貓一片,曰:「必均,毋相奪也。」督學河南,按臨商丘畢,出署失一貓,嚴檄督縣捕尋。令苦其煩,用印文詳報云:「卑職遣乾役四人,挨民家搜捕,至今逾限,憲貓不得。」 四六 陝西薛寧庭太史,與江寧令陸蘭村為同年。丙戌到白門相訪,偕公子雨莊與其師高東井泛舟秦淮,作詩云:「衣帶一條水,蘭舟小亦佳。南朝留勝覽,北客壯吟懷。綽約虹橋束,參差畫檻排。衝炎偶然出,記取始秦淮。」「誰與偕來者詩人高達夫。看山揮玉麈,忘暑對冰壺。乍可清談足,寧教佳句無士龍尹弟子,架筆也珊瑚。」 四七 金陵承恩寺僧行犖,能詩。有句云:「雨晴雲有態,風定水無痕。」其師闡乘有五絕云:「香氣透窗紗,風輕日未斜。午堂春睡起,雙燕下含花。」又有句云:「才展《金剛經》了了,《金剛經》夾小吟箋。」余嘗云:「凡詩之傳,雖藉詩佳,亦藉其人所居之位份。如女子、青樓,山僧、野道,苟成一首,人皆有味乎其言,較士大夫最易流布。」 四八 餘改官江南,賦《落花》詩;祁陽中丞內幕程南耕愛而和之。記數聯云:「燕壘漫教留粉在,馬蹄幾度踏香來。」「升沉我已參名理,落莫人還惜異才。」程名嗣章,綿莊先生之弟,中年病聾。每來,則以筆代口,先以一函相訂。故餘贈句云:「見面預安雙管筆,焚香先捧一函書。」 四九 朱學士筠,字竹君,考據博雅,不甚吟詩。有《登湖樓》一律云:「載月來登湖上樓,飄然便可御風游。帆如不動暮天沒,岸竟欲斜秋水流。何寺一聲孤磬遠長空萬點亂鴉愁。酒杯頻勸君何苦,未使春波負秀州。」 五O 姊夫王貢南,名裕琨;《雨過富春》云:「歷亂如絲小雨微,相呼舟子授蓑衣。魚爭新水穿萍出,鳥怯寒風貼地飛。宿霧半藏臨澗屋,好花多落釣魚磯。紛紛魚艇隨波散,撒網閒歌何處歸」《寄內》云:「好奉慈姑勤菽水,莫同邱嫂戛杯羹。」餘時年十四,愛而記之。即健庵父也。 五一 海寧許鐵山惟枚,與餘同官金陵,一時有「二枚」之稱。餘已薦牧高郵,而許猶有待,意有所感,和餘《河房宴集》詩云:「朱簾斜卷晚風前,楊柳蕭疏隔岸煙。一樣樓台都近水,向南明月得來先。」《園梅》云:「臘盡還微雪,春來尚薄寒。迎風飛片易,背日坼苞難。疏蕊明高閣,低枝韻小欄。莫教吹短笛,我正倚闌幹。」許性嚴重,秦淮小集,坐有歌郎,君義形於色,將責其無禮而笞之。餘急揮郎去,而調以詩云:「惱煞隔簾紗帽客,排衙花底打鴛鴦。」 五二 同試鴻博陳魯章士璠,杭州人,以諸生中式,即授庶常。《途中紀事》云:「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裏一舟橫。夜深聞有鄉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 五三 毛西河言:「古人詩題,所云『遙同』者,即遙和也。謝跳《同謝咨議〈銅雀台〉詩》、盧照鄰《同紀明{{孤雁>詩》,皆是和詩,非同游也。」 五四 見吳小仙畫《騎驢圖》題云:「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顧赤芳題云:「張果倒騎驢,不知是何故。為恐向前差,忘卻來時路。」慶兩峰《落齒》云:「無端一齒落,探口不知故。且喜剛者亡,免與世齟齬。」 五五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餘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亡何,巡撫皖江,將瞻園牡丹移贈隨園。餘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兩詩俱以折扇書之。後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餘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餘自念平日受人詩扇,不下千百,都已拉雜摧燒;而公獨能愛惜如此,不覺感嘆,因再作詩獻。有句云,「舊物尚存憐我老,愛才如此嘆公難。」後公薨於黃河工所,口吟云:「夢中還有夢,家外豈無家」 五六 張藥齋宗伯,予告還桐城。兄文和公為首相,作詩送云:「七十懸車事竟成,輕車遠稱秩宗清。幾人引退能如願先我歸休覺不情。圖籍開緘珍手澤,墓田作供好躬耕。阿兄他日還初服,拄杖花前一笑迎。」周長發太史和云:「從古人倫重老成,秩宗真不愧寅清。引年久切歸田志,予告翻增戀闕情。萬卷縹緗藏古篋,一犁煙雨課春耕。龍眠山色春如黛,知有群仙抗手迎。」清真綿麗,一時和者,皆不能及。 五七 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雲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餘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蕩開,行間字字走風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 五八 先師史玉瓚先生,以朱筆書《僕固懷恩傳》後云:「懷恩本不負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魂。」餘時七歲,偷讀而記之。 五九 餘紹祉布衣有《黃山》詩四首。警句云:「松生絕壁不知土,人住深崖只見煙。」又曰:「山中人習聞天樂,石上松曾見古皇。」余游黃山,至佳處,嘆其言之果然。 六O 餘過蘇州,許穆堂侍御極誇方大章名燮者之詩;蒙以詩冊見投。七古學少陵,頗有奇氣;七律似明七子。錄其《題內子桃源放舟小照》云:「碧桃灣裏聽鳴榔,水複山重路渺茫。過此便為仙世界,來。時還著嫁衣裳。雲中雞犬應同聽,月下房櫳好對床。願種秫粳三十畝,畫眉窗下話羲皇。」尹文端公有紫騮馬,騎三十年矣,憐其老斃,以敝帷瘞之。穆堂吊以詩云:「萬里雲霄空悵望,一生筋力盡馳驅。」又曰:「朽骨漫留賢士口,敝帷應念主人恩。」尹公讀之泣下。 六一 人閒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六二 萍望張宏勛名棟,自號看雲山人,工詩善畫。與餘在長安,有車笠之好。同譜中,如沈椒園、張少儀、曹麟書,俱顯貴。莊容可官至大學士;而宏勛終不一第。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有《看雲樓詩集》。《閨怨》云:「鏡台寂寂掩芳塵,又換深閨一度春。除卻殷勤花上鳥,他鄉應少勸歸人。」《郊外》云:「春來是處足春游,風轉長堤草色柔。客過不須頻勒馬,花扶人影出牆頭。」 六三 餘有汪甥蘭圃,名庭萱,亦能詩,為貧所累,未盡其才。有句云:「潮落岸從洲外露,風高雲向嶺頭平。」又:「楊柳護田蒙綠霧,桃花隔水墜紅雲。」皆妙。 六四 餘在端州,豐川令彭翥,字竹林,雲南人,以詩來見。有句云:「一官手板隨人後,萬里鄉心入雁先。」餘擊節不已。竹林喜,見贈云:「盛世歲星終執戟,南華隱吏有隨園。」「雲裏筇才雙足峙,鷗邊舫已萬花扶。」 六五 高要令楊國霖蘭坡,作吏三十年,兩膺卓薦,傲兀不羈,與餘相見端江,束惰之饋,無日不至。聞餘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詩來迎云:「山麓峰巒秀色殊,如何海內姓名無全憑大雅如椽筆,為我湖山補道書。」道書:海內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與焉。「杖履閒從天上來,教人喜極反成猜。飛騎為報湖山桂,不到山門不許開。」及餘歸時,送至十里外,臨別泣下,《口號》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時已有淚不輕彈,恐溢端江水。」 六六 余丙辰到廣西,蒙金撫軍薦入都,今五十年矣。因訪親家汪太守,故重至焉,。吳樹堂中丞垣,引餘至署,周歷舊游。餘席間稱金公任藩司時,作官廳對聯云:「坐此似同舟,宦情彼此關休戚;須臾參大府,公事何妨共酌商。」用意深厚,有名臣風味。公因誦其鄉人徐公士林作臬司題庭柱云:「看階前草綠苔青,無非生意;聽牆外鵑啼雀噪,恐有冤魂。」真仁人之言。樹堂見和一律,有「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之句。所云《銅鼓》者,丙辰餘試鴻博賦題也。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 六七 桂林向有詩會。李松圃比部、馬嶸山中翰、浦柳愚山長、朱心池明府、朱蘭雪布衣,時時分題吟詠。餘到後,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見贈篇什,不能盡錄。僅記心池云:「五十年前跨鶴行,重來無複舊同群。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云。好古不求唐後碣,論文誰撼岳家軍靈皋健筆漁洋句,才力輸公尚十分。」「卅載心驚絕代才,何緣杖履得追陪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一棹方回仙掌外,片帆又挂楚江隈。湘靈也解延名士,九面奇峰次第開。」柳愚云:「筋力登臨老尚優,每逢佳處輒勾留。誰能鶴發六千里,來証鴻泥五十秋舊事略知餘白足,僧明遠,能談金中丞遺事。殘碑盡拓付蒼頭。聞公欲挂湘帆去,又向衡山作勝游。」蘭雪云:「六朝偶戀煙花跡,一代先收翰墨勛。」 松圃父丹臣先生少貧,以筆一枝,傘一柄,至廣西;不二十年,致富百萬。松圃詩才清絕,不慕顯榮。父子皆奇士也。《曉行》云:「朦朧曙色噪歸鴉,風撼疏林一徑斜。滿地白雲吹不起,野田蕎麥亂開花。」「蘆荻飛花白滿汀,停車小憩水邊亭。前林一線炊煙起,畫斷遙山半角青。」《秋思》云:「涼笛聲兼風葉下,歸鴉影帶夕陽來。」 六八 餘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五十年來,其家式微。今年游粵東,過飛來寺,見先生題詩半山亭云:「西徑崎嶇上,東峰宛轉行。半山山過半,飛鳥一身輕。」讀之,如重見老成眉宇。先生諱應菜,弟諱應枚。其封君夢蘇眉山兄弟而生,故一字小眉,一字小穎。小眉巡撫湖北,平反麻城冤獄,為海內所稱。小穎亦官至禮部侍郎。 六九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餘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送張明府》云:「在縣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憲橋詠《鶴》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不辭臨水久,只覺近人難。」《歷下廳》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送流人》云:「再逢歸夢是,數語此生分。」二人果有賈、張風味。 七O 餘過大庾,邑宰袁鏡伊欣然相接,自言傾想者三十年。同游了山,又親送過梅嶺。自誦《雪》詩云:「遠近枝橫千樹玉,往來人負一身花。」贈人云:「雪調靜聽孤唱遠,雲程遙望一痕青。」本籍宣化,故有句云:「山排雲朔從天下,水合桑溈入地無。」皆佳句也。鏡伊名錫衡,乙酉孝廉。有勛貴過境,慊從毆傷平民,鏡伊縛置獄中,取保辜限狀。嗣後過者肅然。 七一 山左朱海客先生,名承煦,素無一面。忽遣人投書,署云「上天下大才子某」。餘感其意,過京口時,訪於海岳書院。先生已七十矣,留飲再四。餘因風揚帆,不克小住。未半年,先生竟歸道山。又六年,遇其子鑾坡於廣州,急索乃翁詩稿,得《示內》二句雲·:「剪刀聲歇栽花後,井臼功餘問字初。」 七二 餘病廣州。樂昌令吳公世賢,每公事稍暇,必至床前問訊。餘愛其詩筆清麗,可作陳琳之檄。詠《釣竿》云:「淇園笤筐折新枝,人到忘機鷗鷺知。風雪寒江應憶我,英雄末路悔拋伊。」《羽扇》云;「常使指揮天下事,不羞憔悴月明中。」《皮蛋》云:「個中偏蘊雲霞彩,味外還餘松竹煙。」吳號古心,松江人。 七三 海陽令邱公學敏,聞餘到端州,即馳書與香亭,必欲一見。果不遠千里,假公事到省,暢談竟日,饋遺殊厚。記其佳句云:「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 七四 魚門太史於學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寄未一月,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屢托餘買屋金陵,為結鄰計。不料在廣州,孫補山中丞招飲,告以魚門歿於陝西畢撫軍署中。彼此泣下,銜杯無歡。因思畢公一代宗工,必能收其遺稿;然魚門所刻《蕺園集》,僅十分之三耳。記其未梓者:《書懷》云:「才難問生產,氣不識金銀。」《題阮吾山行卷》云:「無勞嘆行役,行役是閒時。」《對雪》云:「鬧市收聲歸闃寂,虛堂斂抱對寒清。」《乞假》云:「官書百卷從擔去,病牒三行有印鈐。」嗚呼!此乾隆三十五年,假歸寓隨園,以近作見示,而餘所抄存者也。不意竟成永訣! 七五 餘戊午秋闈,與錫山李君時乘,同寓馬姓家,同登秋榜,垂五十年。今歲在粵東,其子邕來見訪,出詩見示。錄《山居》二首云:「一從疏世事,終日把犁鋤。村色牛羊外,秋砧水石餘。山深遲刈麥,潭冷不生魚。倘有詩人至,猶堪剪韭蔬。」「閒雲上小樓,落日林塘幽。溪雨蛙聲聚,山風槲葉秋。一囊方朔米,卅載晏嬰裘。便欲煙霞外,將身作隱侯。」 七六 余宰江寧時,侯君學詩葦原,年十四,應童子試。後夏醴谷先生屢稱其能詩,終未見也。今宰新會。餘往相訪,同游圭峰望海。讀其詩,長於古風,蓋深於杜、韓、蘇三家者。佳句云:「綠遮人外柳,紅落渡前花。」「狂藥看人頻動色,樗蒲到老不知名。」 七七 風情之事,不宜於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康節先生《妓席》云:「花見白頭花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餘仿其意云:「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方南塘六十歲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挂帆人。」 七八 餘幼居杭州葵巷,十七歲而遷居。五十六歲從白下歸,重經舊廬、記幼時游躍之場,極為寬展;而此時觀之,則湫隘已甚:不知曩者何以居之恬然也。偶讀陳處士古漁詩曰:「老經舊地都嫌小,晝憶兒時似覺長。」乃實獲我心矣。 七九 掌科丁田澍先生乞假歸,《留別都人》云:「亦知葑菲才無棄,其奈桑榆影漸低」「論事偶然分洛、蜀,交情原自比雷、陳。」「曉鐘催去朝天客,過巷車聲枕畔聽。」皆妙。 八0 蘇州繆孝廉之惠妻王氏詠《馬》云:「死有乾金骨,生無一顧人。」《漫興》云:「天有風雲常欲暮,山無草木不知秋。」 八— 桐城馬相如、山陰沈可山,少年狂放,路逢親迎者,不問主人,直造其家,索紙筆。《替新婦催妝》云:「江南詞客太翩躚,打鼓吹簫薄暮天。應是天孫今夕嫁,碧空飛下兩雲仙。」「隨郎共枕心猶怯,別母牽衣淚未幹。玉箸休教褪紅粉,金蓮燭下有人看。」娶婦家頗解事,讀之大喜;飲以玉爵,各贈金花一枝。 八二 餘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錄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遙聞臨逝語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複歸來。絕憐艱苦為新婦,轉幸逍遙入夜台。便即還家能見否一棺已蓋萬難開。」《過朱草衣故居》云:「路繞叢祠鳥雀飛,依然門巷故人非。憶尋君自初交始,每渡江無不見歸。問疾榻前才轉盼,談詩窗外剩斜暉。絕憐童僕相隨慣,未解存亡欲扣扉。」沙鬥初《經亡友別墅》云:「千古魚陂占水鄉,四時煙景助清光。弟兄不隔東西屋,賓主無分上下床。鬥酒幾番當』皓月,題詩多半在修篁。今朝獨棹扁舟過,回首前歡墮渺茫。」厲太鴻《送全謝山赴揚州》云:「生來僧祜偏多病,同往林宗又失期。兩點紅燈看漸遠,暮江惆悵獨歸時。」王孟亭《歸興》云:「漫理輕裝喚小艦,何緣歸興轉蕭騷。老來最怕臨歧語,燈半昏時酒半消。」宗介帆《別母》云:「垂白高堂八十餘,龍鐘負杖倚門閭。泣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心只望書。」某婦《送夫》云:「君且前行莫回顧,高堂有妾勸加餐。」 八三 壬辰年,王光祿禮堂來白下,訪江寧令陸蘭村。予問:「有新詩否」光祿書《贈內》云:「幾載東華不自聊,綠窗並坐感蕭騷。寒閨刀尺陪宵讀,瓦鼎茶湯候早朝。馬磨勞生還憶共,犬台殘魄可能招卻嗤割肉容臣朔,但把清齋學細腰。」「一室流塵玉漏窮,更闌深掩小房櫳。何妨放誕時卿婿,聽唱風波欲惱公。天畔登樓長客裏,燈前擁髻只愁中。一龕低處雙棲穩,雪北香南結托同。」又《從圍》句云:「日占戊好軍容壯,牡奉辰多典禮偕。」「霜濃牛馬通身白,林凍烏鴉閉口喑。」一用《毛詩》,一用《北史》,俱典雅。 八四 安慶詩人,以「二村」為最。一李嘯村蓴,一魯星村殯。魯五言如:「久客神常倦,還家似在舟。」「鳥散雪辭竹,煙消山到門。」「風竹不留雪,冰池時集鴉。」七言如:「舟行忽止冰初合,窗暗還明月未沉。」「避雪野禽低就屋,忘機小鼠漸親人。」皆可誦也。又:「雀浴乘冰缺。」五字亦佳。 嘯村工七絕,其七律亦多佳句。如:「馬齒坐叨人第一,蛾眉窗對月初三。」「賣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歸影過橋。」「春服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妨遲。」皆獨寫性靈,自然清絕。腐儒以雕巧輕之,豈知鈍根人,正當飲此聖藥耶乾隆丙寅,觀補亭閣學,科試上江,點名至嘯村,笑曰:「久聞秀才詩名,此番考不必作《四書》文,作詩二首,可也。」題是《賣花吟》。李有句云:「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尊插任君。」又曰:「自笑不如雙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閣學喜,拔置一等。 八五 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任滿,餘問所得人才。公手書姓名,分為兩種:樸學數人,才華數人。次日,即率黃秀才名戊、字左君者來見,美少年也。其《京邸夜歸》云:「入城燈市散,有客正還家。新僕欲通姓,嬌兒不識爺。春光滿茅屋,喜氣上燈花。乍見翻無語,徘徊月正華。」七言如:「小艇自流初住雨,夾衣難受嫩晴風。」殊有風流自賞之意。 八六 乾隆丙辰,予於李敏達公處,見厲子大先生,時為少司寇。以塚宰文恭公之子,未弱冠即入翰林。詩才清妙。《歲除和韻》云:「一年清課為花忙,無事花間倒百觴。日落歸鴉喧古木,家貧飢鶴唳空倉。楸枰靜設遲棋客,彩筆吟成和省郎。官柳未黃桃已爛,春風早晚亦何嘗。」《獨酌》云:「萍分雲散故人離,尊酒應憐獨酌時。夜漏漸沉燒燭短,殘書未了引眠遲。羅江春信盆梅報,紙帳宵寒鶴夢知。皎皎庭除餘落月,屋梁相照此心期。」 八七 金陵曹淡泉秀才,以「一夕春風暖,吹紅上海棠」一聯,為予所賞;遂刻意為詩。《贈妹》云:「吾妹何賢淑,能箴女史詞。倩人教織素,隨嫂學蒸梨。母病翻經早,家貧得婿遲。天然心愛好,常誦阿兄詩。」《傘山道中》云:「南陌草萋萋,新秋插未齊。投村先問路,隔隴但聞雞。壩斷溪聲急,山高日影低。夜來經雨過,牛跡滿荒堤。」他如:「老牛舐犢沿修埂,雛燕分巢過別家。歲逢閏月春來早,山背朝陽雪化遲。」俱妙。 八八 桐城劉大槐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於文也。」《聽琴》云:「香台初上日,簷鐸受風微。好友不期至,僧廬同叩扉。彈琴向佛坐,餘響入雲飛。餘亦忘言說,烏棲猶未歸。飛獨宿》云:「江村黃葉飛,猶掩蕭齋臥。時有捕魚人,櫓聲窗外過。」真清絕也。《哭弟》云:「死別漸欺初日諾,長貧難作托孤人。」 八九 蘇州孝廉薛起鳳,字皆三,性孤冷;亡後,彭尺木進士為梓其遺詩,《過範文正公祠》云:「憂樂平生事,齏咸志在斯。由來天下任,只在秀才時。」《對雪》云:「天風剪水水爭飛,飛上寒山浣石衣。一夜雪深迷澗道,不知何處叩岩扉。」 九O 金陵龔秀才元超,字旭開,餘詩弟子也。《月夜》云:「江水洗江月,荻花寒不飛。林園足煙景,屋宇湛霜輝。戍角宵將半,溪船漁未歸。沿堤採芳芷,似勝北山薇。」《送從兄酌泉夜歸》云:「前番不識路,聞語碧蘿叢。此次逢招飲,銜杯紅葉中。山深花木好,客妙性情同。歸路誰先醉應扶白髮翁。」《漁家》云:「輕彀紋生玉漵斜,晚風吹雨濕桃花。紅裙雙腕急搖櫓,前面垂楊是妾家。」 九一 杭州吳飛池,學詩於樊榭先生。先生愛其「紅蓼花深冷葛衣」一句,謂可鐫入印章。其《澶州雜詩》云:「晨光黯黯樹稀微,雲帶炊煙濕不飛。多少人家秋色裏,滿天白露漫柴扉。」《過洛陽問牡丹》云:「花濃洛下種應真,我卻來時不是春。到耳盡誇顏色好,未開先賞斷無人。」他如:「林間一鳥過,池面數花欹。」「岸仄疑無路,燈明似有村。」「曉月光微難辨樹,西風吹冷不知衣。」皆清脆可喜。 九二 余祖居杭州艮山門內大樹巷。鄰有隱者桑文侯,鬻粽為業,性至孝:父病膈,文侯合羊脂和粥以進;父死,乃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征詩。萬君光泰詩最佳。其詞曰:「羊脂數合米一掬,病父在床惟啖粥。父能啖粥子亦甘,粒米勝於五鼎肉。升屋皋某無歸魂,束薪斷火鐺寡恩。床前呼父鐺畔哭,抱鐺三日鐺猶溫。嗚呼!恨身不作鐺中米,臨歿猶能進一匕,謂鐺不聞鐺有耳。」文侯之子叟甫先生,性孤癖,能步行百里,棄主事官,裹糧游五嶽。《留別袁石峰》云:「莫定畸人物外蹤,夢魂飛入碧霞重。浮雲形似世情幻,秋樹色添游興濃。白練橫過天際馬,烏藤直上嶺頭龍。憑將一斗喻糜汁,灑遍天門日觀峰。」《過華山》云;「華山門下雨盈盈,玉女秋期會玉京。十萬雲鬟梳洗罷,漫空盆水一齊傾。」《嵩洛雜詩》云:「鐵梁大小石縱橫,似步空廊原有聲。世外多情一明月,直陪孤影到三更。」非深於游山者不能言。先生名調元。 九三 姬傳姚太史云:「詩文之道,凡志奇行者易為工,傳庸德者難為巧。」理固然也;然亦視其人之用筆何如耳。吾族柳村有側室韓氏,年逾二十,即守節教子,居竹柏樓十五年而卒。子又愷請旌於朝,又畫《樓居圖》志痛。一時士大夫詠其事者如云,號《霜哺遺音集》。此庸行也。餘獨愛少詹錢辛楣七古云:「郊居岑蔚竹柏交,秋霜轢物群英凋。小樓一燈青不搖,課兒夜誦聲咿咬。柳村岳嶽古英豪,山丘華屋如驚泡。淑姬寤言矢絡宵,手持刀尺敢憚勞《離鸞別鵠》哀弦操,可憐荻影風蕭蕭。熊丸茹苦勝珍肴,湛侃複見良足褒。佇看紫誥慶所遭,烏頭綽楔榮光高。何圖蕙草謝一朝,樓存人去魂難招!郎君玉立森蘭苕,春暉未報心忉忉。音徽追溯倩畫描,披圖展拜恆號眺。我為歌詠輝風騷。」又,無錫進士顧鈺五律第二首云:「非擬懷清築,蕭然坐一林。竹森環戶翠,柏古落庭陰。畫荻慈親志,登樓孝子心。當年紡績處,傾聽有遺音。」柳村名永涵,蘇州人。 《卷一一》 一 古陶太尉、歐陽少師之母,俱以教子貴顯,名傳千古。然兩母之著述不傳。即宣文夫人講解經義,幾與孔子並稱,而吟詠亦無聞焉。近惟畢太夫人,兼而有之。夫人名藻,字於湘,印江令笠亭先生之女,餘同征友少儀觀察之妹也。偶詠《梅》云:「出身首荷東皇賜,點額親添帝女裝。」首句本出無心,未幾秋帆尚書果殿試第一,繼王沂公而起。吉人之詞,便成詩讖,事亦奇矣。太夫人雖在閨閣,而通達政體。尚書出撫陝西,太夫人作詩箴之云:「讀書裕經綸,學古法政治。功業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宦久秦中,游膺封圻寄。仰沐聖主慈,寵命九重賁。日夕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樽櫨材,斫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誡則懼躓。捫心五夜慚,報答奚所自我聞經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猥細。勿膠柱糾纏,勿模棱附麗。端己勵清操,儉德風下位。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西土民氣淳,質樸鮮糜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鬱炳蔚。況逢郅治隆,陶鈞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樽節善調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履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不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我家祖德詒,箕裘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嘆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雲,目斷秦山翠。」讀其詩,可謂訓詞深厚,不減顏家庭誥。未幾太夫人就養官署,一路關心,訪察政聲。聞長安父老俱稱尚書之賢,太夫人喜,抵署又賦詩曰:「驂啡乍解路三千,風物琴川慰眼前。到處聽來人語好,頻年豐樂使君賢。」「連朝話舊到更深,不盡婁江望遠心。莫怪老人添白髮,兒童幾輩換鄉音。」「周遭竹嶼與花潭,檻外雲光映翠嵐。盡有瑣窗詩料在,不須回首憶江南。」太夫人受封極品,考終官署。庚子上巡江、浙,尚書居憂裏門,謁於行在,具陳母氏賢行。上賜「經訓克家」四字。尚書建樓於靈岩別業,以奉宸章,當世榮之。有《培遠堂詩集》行世。 《培遠堂集》中,美不勝收,摘其尤者。五古如《靈岩山館夜坐》云:「圓景下絕壁,山館忽已暝。石磴靜張琴,雪泉清瀹茗。不知夜已深,月上青松頂。」五律如《正月十二夜》云:「銀釷暗畫堂,坐數漏偏長。雁影半牆月,雞聲萬瓦霜。夜吟多遣興,春夢不離鄉。庭下微風起,梅花入幕香。」《落葉》云:「微霜零木葉,秋氣乍蕭森。亂逐西風下,多隨涼雨深。紙窗延皎月,苔磴失層陰。偶爾憑欄立,平林露遠岑。」七律如《小園》云:「小園半畝寄西城,每到春深信有情。花裏簾櫳晴放燕,柳邊樓閣曉聞鶯。《漢書》舊讀文猶熟,晉帖初臨手尚生。自笑爭心猶未忘,閒招鄰女對棋枰。」七絕如《探梅》云:「光福寺前日欲曛,上陽村外望綱組。幹林萬壑浩無際,不辨湖光與白雲。」《春殘》云:「斐幾熏爐百衲琴,綠陰門巷晝沉沉。春來小苑無人掃,花落窗前一寸深。」《松徑》云:「曲徑彎環石級高,滿亭山色綠周遭。松風似厭泉聲小,自寫雲門百尺濤。」五排如《雁字》云:「一片雲藍紙,鴻文絕點瑕。《禽經》殊古雅,羽檄等紛孥。每作纏聯起,何曾敘次差銜蘆如運筆,游霧類塗鴉。凡鳥徒貽誚,家雞詎用誇緘情來塞北,傳信向天涯。四出驚風急,低橫遠岫遮。諧聲呼伴侶,破體遇弓權。行斷疑從缺,書空點不加。奇姿多縹緲,取勢故欹斜。斂翰停搞藻,臨池戲劃沙。鵝群猶遜巧,鳳策足聯華。水映騰清稿,煙籠護碧紗。挨天才不愧,逸興寄雲霞。」五言絕如《雨夜》云廣向晚花冥冥,獨坐理琴譜。一縷茶煙生,疏簾散春雨。」六言絕如《夏日作》云:「撥火爐香揚來,卷簾梁燕飛去。吳門六月猶寒,雨在江南何處」皆有清微淡遠之音,真合作也。其他名句,五言如《望華》云:「日生常夜半,雲到只山腰。」《嘗新茶》云:「未幹春露氣,猶帶曉雲香。」《虎丘》云:「隔花皆有閣,入寺始知山。」《江村寓目》云:「山吞將落日,風抵欲來潮。」七言如《梅花》云:「獨與白雲如有約,遙疑積雪亦生香。」《聞蟲》云:「花徑雨過苔乍冷,豆棚風定月初明。」《野望》云:「雨餘霜葉紅於染,風定炊 煙白欲凝。」《靈岩懷古》云:「香徑花開人去後,磲廊風響月明中。」《登澄觀樓》云:「積雪明多能淡日,遠山寒極不生煙。」 二 仁和沈椒園庭芳,查聲山學士外孫也。其尊甫麟洲先生,宰文昌,被累,戍寧夏。母查太淑人留居嘉善,不從行。椒園每歲南北省親,極行路之苦。有詩云:「秋生紅豆辭南國,春到青銅赴朔方。」「青銅」者,寧夏山名。又:「雲影有心隨望眼,淚痕和線綻征衣。」為厲樊榭孝廉所賞。沈歿後,張少儀有詩哭之,云:「塞上草枯雙淚白,瀛州雲淨一襟清。」「草枯」,用裴子野事,蓋紀實也。觀察尊甫笠亭先生,宰印江,與沈同戍。觀察徒跣萬里,號呼求救,卒獲安全。嗚呼!三君皆與餘同舉詞科,而沈、張兩觀察,又同舉詩社於李玉洲先生家,往來尤狎:今皆先後化去。追思六十年中,升沉聚散,音塵若夢,可為於邑!張母顧恭人若憲,即畢太夫人母也。有《挹翠閣集》。與武林林以寧、顧姒齊名。隨宦胖舸,卒於官所。太夫人有《得黔中信》二首最淒惻,詩云:「黔中驛使到,腸斷血沾襟。絕域懷歸意,頻年憶女心。不曾虛藥物,猶為寄華簪。淒絕離亭語,迢遙遂至今。」「官舍千山外,飄飄丹旒懸。望雲空白髮,繞膝待黃泉。猶有清吟在,應教彤管傳。阿兄歸日近,負土在明年。」其後,尚書迎養秦關,少儀自滇中解組來署,白頭兄妹,唱和終朝。太夫人又作云:「千里迢遙客乍回,相逢歲盡笑眉開。廿年發逐梅花白,一夜春隨爆竹來。誰料異鄉逢雁序,細談舊事劃壚灰。殷勤傳語司更者,漏箭城頭莫浪催。」 三 吳中詩學,婁東為盛。二百年來,前有鳳洲,繼有梅村;今繼之者,其弁山尚書乎《過吳祭酒舊邸》詩云:「我是婁東吟社客,瓣香私淑不勝情。」其以兩公自命可知。然兩公僅有文學,而無功勛;則尚書過之遠矣!尚書雖擁節鉞,勤王事,未嘗一日釋書不觀;手披口誦,刻苦過於諸生。詩編三十二卷,曰《靈岩山人詩集》。靈岩者,尚書早歲讀書地也。 四 蔣用庵有句云:「花以春秋分早晚,天子才命各升沉。」斯言是也。然有才無命,終不能展布經綸。徐英公遣將,必用方面大耳者,曰:「取彼福力,成我功名。」余按:嵩陽,毒地也;代公到而龍遠徙。樂陽,苦泉也;房豹臨而味變甘。此其明效也。天子知賓山尚書最深,故中州奇荒,移公於秦中;荊州水災,移公於楚省。公所到處,便能變醣養瘠,元氣昭回:古今人若合一轍。然非有至誠慘怛之懷,亦不能上格天心,而下孚民望。公有《荊州述事》詩十首,仁人之言,不愧次山《舂陵行》。今錄其八,云:「一色長天接混茫,登高無地問蒼蒼。突如禍比焚巢慘,蠢爾危於破釜忙。海市應開新聚落,渚宮重見小滄桑。最憐豸繡烏台客,披髮何由訴大荒魯侍御贊之,全家陷沒。」「涼飆日暮暗淒其,棺娶縱橫滿路歧。飢鼠伏倉餐腐粟,亂魚吹浪逐浮尸。神鐙示現天開網,聞水患前數日,江上時有神鐙來往。息壤難堙地絕維。那料存亡關片刻,萬家骨肉痛流離。」「浪頭高厭望江樓,眷屬都羈水府囚。人鬼黃泉爭路出,蛟龍白日上城游。悲哉極目秋為氣,逝者傷心淚進流。不是乘桴便升屋,此生始信即浮漚。」「生生死死萬情牽,騷客酸吟《哀郢》篇。慈筏津迷登彼岸,濫觴勢蹶竟滔天。不知骨化泥塗內,只道身經降割前。此去江流分九派,魂歸何處識窮泉」「雲夢蒼茫八九吞,半皆餓口半游魂。鮫綃有淚珠應滴,鰲足無功極恐翻。救急城填成死劫,劈空刀落得生門。若非帝力宏慈福,十萬蒼靈幾個存」「手敕親封遣上公,勤氏堂陛一心通。金錢內府催加賑,版築《冬官》記《考工》。直欲犀然窮罔象,肯教鶉結哭鴻瀠宵衣五夜批章奏,飢溺真如一己同。」「大工重議築方城,免使蚩氓祝癸庚。涼月千家嫠婦淚,清霜萬杵役夫聲。蟻生漸整新槐穴,虎旅重開舊柳營。我有孝侯三尺劍,誓將踏浪斬長鯨。」「江水茫茫煙靄深,紙錢吹滿挂楓林。冤埋魚腹彈湘怨,哀譜鴻鳴寫楚吟。南國鄭圖膏雨逮,西風潘鬢鏡霜侵。莫嗟病骨支離甚,康濟儒生本素心。」 五 古名臣共事一方,賡唱疊和,最為佳話。唐白太傅刺杭州,而元相觀察浙東,彼此以詩往來,為升平盛事。近日秋帆尚書總督兩湖,適蒙古惠椿亭中丞來撫湖北,致相得也。尚書知餘作《詩話》,因寄中丞詩見示,讀之欽為名手。僅錄其《過哈密》云:「西扼雄關第一區,鞭絲遙指認伊吾。當年雁磧勞戎馬,此日人煙入版圖。路向車師雲黯淡,天連吐谷雪模糊。寒威陣陣催征騎,不問村醪尚有無。」《過潼關》云:「百二秦關萬古雄,片帆黃水渡西風。馬嘶沙岸寒濤外,人倚山城夕照中。眼界一時窮古磧,爪痕三度笑飛鴻。餘自湟中往返,並此凡三次。來朝又入華陰道,飽看霜林幾樹紅。」《果子溝》云:「山勢嶙峋水勢西,過溝百里屬伊犁。斷橋積雪迷人跡,古澗堆冰礙馬蹄。驛騎送迎多舊雨,征衫檢點半春泥。數間板閣風燈裡,猶有閒情倚醉題。」中丞早歲工詩,後即立功青海、伊犁及天山南北,凡古之月支、鄯善,足跡殆遍。以故以所見聞,彰諸吟詠;宜其沉雄古健,足可上凌七子,下接黃門矣。中丞詩不專一體,亦有清微委婉,得中唐神味者。如:《靜坐》云:「夕陽留戀最高枝,簾影垂垂小困時。夢裏不忘身是客,鏡中怕見鬢如絲。黃花秋綻東籬早,紫塞人憐北雁遲。悄蒸一爐香靜坐,篆煙縷縷結相思。」《秋宵》云:「離懷輕易豈能休打疊新愁換舊愁。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月扶花影偏憐夜,風得棋聲亦帶秋。漸覺宵寒禁不起,笑披鶴氅也溫柔。」《過華峰題壁》云:「主人愛客獨超群,小隊招邀過渭、汾。三十六峰無所贈,隨緣分與一溪雲。」《題畫》云:「誰家亭子碧山巔,白板橋通屋幾椽。遠樹層層山半角,杖藜人立夕陽天。」其他佳句,如:「柳圍雙沼水,花掩一房山。」「渡口雲連春草碧,波心浪湧夕陽紅。」皆可傳也。 六 湖北陳望之方伯,為其年檢討之後人,詩才清妙,綽有家風。官楚時,適與畢、惠兩公共事,可謂天與詩人作合也。第方伯詩,餘只錄見贈佳句入三卷中,此外未窺全豹。忽有松江廖某持《養鶴圖》見題,中有方伯一絕云:「美人自結歲寒盟,入座云山照眼明。料理鶴糧門盡掩,松花如雨撲簾旌。」清脆絕塵。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 七 畢尚書宏獎風流,一時學士文人,趨之如鶩。尚書已刻黃仲則等八人詩,號《吳會英才集》。此外,尚有吳下張琦,字映山者,亦在幕中。生平不甚讀書,而工作韻語。五言如:詠《簾》云:「西北小紅樓,湘簾懶上鉤。織成千縷恨,添得一層愁。夜逗玲瓏月,風穿瑣碎秋。爐香隔不斷,偷出畫簷浮。」七律如:《登妙高台》云:「海門中折大江開,浩浩風濤白雪堆。樓閣自盤飛鳥上,淮、徐爭送好山來。千秋吊古空搔首,二月懷人正落梅。滿池江湖雙白眼,與誰同覆掌中杯」《夏日感懷》云:「笠澤湖邊是我家,釣竿魚艇足生涯。酒泉戀酒不歸去,開過幾番菡萏花」和人《寒食憶舊》云:「春好因尋方外交,小樓高出萬松梢。山童遙指向予笑,開士作家如鳥巢。」「六橋春水曲還通,載酒舟行夕照中。指點鶯聲好樓閣,小桃斜出一枝紅。」「醉筆燈前雜草行,已聞遙巷一雞鳴。登床倘有夢歸去,好趁半街殘月明。」《游靄園》云:「峰巒曲折水淙淙,花映藩籬竹映窗。最好小亭東北望,青山缺處露秋江。」五言絕句詠《溫泉》云;「欲訪阿房跡,平原煙樹昏。楚人一炬後,贏得水長溫。」映山弟名瑗,字慕蘧,予於吳門見之。聽其言,令人不衣自暖;詩有家風。《道中》云:「人家屈曲居山腹,客騎盤旋走樹頭。」《舟中》云:「遠灘沙漲疑分港,順水帆飛似逆流。」《應山道中》云:「危峰有路人煙少,破廟無門水鳥棲。」《黃鶴樓》云:「巴蜀浪噴天欲濕,荊襄雲起樹全無。」《題高校書小照》云:「胭脂山接楚王宮,人好先知境不同。一閣苕苕闌曲曲,春深門閉百花中。」 八 王夢樓從雲南歸,嘗誦寶意先生《憶舊》一絕云:「鶯花庭院綺羅年,箏語琴心記不全。剩有舊時金屈戍,畫樓深鎖五更天。」 九 上元有任東白者,《哭方行之》云:「此日曾無杯酒奠,夜台應諒故人貧。」陳古漁為予誦而傷之,未幾任亦死。 一O 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而看詩文者不可不知。有人誦明季楊維斗先生詩,曰:「吾宮蘿卜火,咳唾地榆生。』所用何書」余按,《北史》:「魏昭成皇帝所唾處,地皆生榆。」「蘿卜火」不知所出。後二十年,閱《洞微志》:「齊州有人病狂,夢見紅裳女子,引入宮中,歌曰:『五靈樓閣曉玲瓏,天府由來是此中。惆悵悶懷言不盡,一丸蘿卜火吾宮。』旁一道士云;『君犯大麥毒也。少女心神,小姑脾神,知蘿卜制面毒,故曰火吾宮。火者,毀也。』狂者醒而食蘿卜,病遂愈。」夏醴谷先生督學楚中,歲試題《象日以殺舜為事》。有一生文云:「象不徒殺之以水,而並殺之以火也。不徒殺之於火,而又殺之以酒也。」幕中閱文者大笑,欲批抹而置之劣等。夏公不可,曰:「恐有出處,且看作何對法。」其對比云:「舜不得於母,而遂不得於父也;舜雖不得於弟,而幸而有得於妹也。」通篇文亦奇警。夏公改置一等;欲召而問之,而其人已遠出矣。余按:舜妹皸首與舜相得,載《帝王世紀》。祖君彥檄煬帝云:「蘭陵公主逼幸告終,不圖皸首之賢,反蒙齊襄之恥。」是此典六朝人已用之。惟以酒殺舜,不知何出。又十餘年,讀馬輔《繹史》,方知象飲舜以藥酒,見劉向《列女傳》。 一一 許太夫人《夜坐》云:「瘦削吟肩詩滿腔,春燈獨坐影幢幢。可憐落月橫斜照,畫稿分明印紙窗。」畢太夫人《夜坐》云:「晚睡才興理鬢鴉,侍兒擎到雨前茶。愛看寫月桃花影,移上紅窗六扇紗。」兩題兩詩,工力悉敵。 一二 嚴東有選《宋人萬首絕句》,採取最博。餘流覽說部,嫌有遺珠;為錄數十首,以補其缺。未及交付,東有已亡。乃仿王漁洋《池北偶談》採宋絕句之例以補之。其題、其作者姓名,俱不省記也。其詩云:「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昨日廚中乏短供,嬌兒啼哭飯籮空。阿娘搖手向兒道:爺有新詩上相公。」「十年山館始圍牆,竹裏開門筍最長。一輛小車行得過,不愁花露濕衣裳。」「行盡疏籬見小橋,綠楊深處有紅蕉。分明眼界無分別,安置心頭不肯消。」「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蘆中。」「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含到畫梁西。」「金針刺破南窗紙,偷引寒梅一陣香。螻蟻也知春富貴,倒拖花片上宮牆。」「白雲山上白雲泉,泉自無心雲自閒。何必奔流下山去,又添波浪在人間。」「與郎相期月上時,及至月上郎不知。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風急雲驚雨不成,覺來春夢甚分明。當時苦恨銀屏影,遮隔仙娥只聽聲。」「寄語沙邊鷗鷺群,也須從此斷知聞。諸公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排恐到君。」「浪靜風平月正中,自搖柔櫓駕孤篷。若非三萬六幹頃,把甚江湖著此翁」「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霞。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校獵山陰幾度春,雕弓羽箭不離身。於今老去渾無力,看見飛鴻指示人。」「鳴髓直上三干尺,風緊秋高雪正乾。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雲看。」「花前灑淚臨寒食,醉裏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牆。」「桑麻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醒,春風吹淚過昭陵。」「繡袖翻翻上翠茵,舞姬猶是舊精神。座中莫怪無歡意,我與將軍是故人。」「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裏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客,曉鶯啼斷落花枝。」「囑咐花香莫過牆,隔牆人正繡鴛鴦。聞香定要停針線,繡不成雙不寄將。」「花飛一片減春光,恰逐春風送夕陽。莫放珠簾遮燕子,好教含得上雕梁。」「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南鄰北舍牡丹開,年少尋芳日幾回。惟有君家老松樹,春風來似未曾來。」「霧裏江山看不真,只雞犬認前村。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牛渚磯邊渺渺秋,笛聲吹月下中流。西風不識張京兆,畫得蛾眉如許愁!」「未得霜晴不是晴,霜晴無複點雲生。鷺鷥不遣魚驚散,移腳惟愁水作聲。」「竹裏茅茨竹外溪,粼粼白日護魚磯。想因日日來垂釣,石上蓑衣不帶歸。」「春山靈草百花香,誰識仙家日月長。滿院莓苔綠陰匝,棋聲何處隔宮牆」「田家汩汩水流渾,一樹高花明遠村。雲意不知殘照好,卻將微雨送黃昏。」「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胡虜安知鼎重輕指蹤先自漢公卿。襄陽耆舊惟龐老,受禪碑中無姓名。」「欲挂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一年春事又成空,擁鼻微吟半醉中。夾道桃花新雨過,馬蹄無處避殘紅。」「簾里孤燈覺晚遲,獨眠留得畫殘眉。珊瑚枕上驚殘夢,認得蕭郎馬過時。」「淡黃越紙打殘碑,都是先王御制詩。白髮內人含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 一三 唐開元之治,輔之者:宋瓊以德,姚崇以才,張說以文:皆稱賢相。本朝巡撫蘇州者:湯潛庵以德,宋牧仲以文:皆中州人也。近日中州胡云坡司寇秉臬蘇州,繼二公而起,政簡刑清,屢開文宴,一時名士如平瑤海太史、顧星橋進士,時時過從。餘至吳門,必招赴會。公領尚書後,都中猶寄懷云:「過江名士久推袁,吳下相逢月滿軒。鸞掖文章留舊價,倉山著述綜群言。平生契合惟元老,半世棲遲為壽萱。我上燕台每南望,最關情處是隨園。」後又寄《扈從紀事詩》十二首來,不作頌揚泛語,自出心裁。《從圍》云:「一望燈光列星斗,始知身在五雲邊。」想見待漏晨趨,身傍九霄之光景。「策馬上山尋別路,忽聞絕壑響松濤。」想見熱處冷行,不爭衝要之識力。至於「才過殘月又新月,幾度排班看打圍」,則又明寫湛露龍光、晝日三接之恩榮焉。有札命餘和韻。餘以詩貴清真;目所未瞻,身所未到,不敢牙牙學語,婢作夫人:故不敢作也。 一四 攜李顧牧雲流寓襄陽。一日獨游隆中,憑吊武侯遺跡,避雨臨龍岡;見山腰有茅庵,一叟出迎,風貌奇古。正欲與言,則庵側蹲一猛虎,顧驚且僕。老翁笑曰:「子無懼,此虎已歸依我作弟子矣。」且曰:「知子能詩,盍題數言見贈」顧辭以目疾。翁取幾上芋與食,命瞑坐一刻,開眼,果察秋毫。顧異之,即題石壁云:「一衣一缽一軍持,雲水天涯任所之。莫笑道人無侶伴,新收猛虎作童兒。」「偶向山前咒毒龍,風雷欲拔萬株松。須臾明月當空起,歸到茅簷打晚鐘。」翁留宿庵中。臨別,曰:「明年正月上寅日,吾開丹爐,與子服一粒,體輕成仙;勿忘此囑!」次年,及期赴約。行未十里,風雪大作,山無行徑,又恐老翁不在,猛虎獨存,悵悵而返。後十餘年,目漸昏,體漸衰,悔從前向道之心不勇。又賦詩云:「老堪嗟,駐顏何處覓丹砂老堪惱,五官雖具無一好。凋零渾似過時花,憔悴不殊霜後草。手頻戰,頭屢顛,行來蹩楚足不前。自憎容貌改,人惡性情偏。籲嗟平!我今八十已如此,愁煞蓬萊千歲仙。」 一五 《毛詩·伐木》章有「求其友聲」之語。杜陵有「文章有神」之句。餘初不信此言;後歷名場五十年,方知古人非欺我也。戊申八月,年家子許香岩告餘云:其同鄉程蔌園明府,宰武進。六月望後,苦熱移榻桑影山房,讀《小倉山房詩》而愛之。《夜夢題後》云:「吟壇甌北及新畬,盟主當時讓本初。摶古為丸知力大,愛才若命見心虛。仙人偶戲蓬壺頂,下士爭酣墨沈餘。格調不能名一體,香山竊比意何如」滿洲詩人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可否再惠一部。何如」外題拙集後云:「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公卿多後輩,湖海有幽人。筆陣驅裙屐,詞鋒怖鬼神。莫驚才力猛,今世有誰倫」此二人者,素不識面,皆因詩句流傳,牽連而至;豈非文字之緣,比骨肉妻孥,尤為真切耶又有皖江魯沂者,見贈云:「此地在城如在野,其人非佛亦非仙。」卻切隨園。敕園名明愫,孝感人。時帆名式善,滿洲人。 一六 有僧見阮亭先生,自稱應酬之忙,頗以為苦。先生戲云:「和尚如此煩擾,何不出家」聞者大笑。余按:楊誠齋有句云:「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 一七 虞山趙再白孝廉作詩,如武侯出師,志吞吳、魏,而氣力不足。摘其《中秋呈鄂文端公》云:「樓虛貯月光常滿,水闊涵星影自稀。」可謂頌揚得體。《真州朝陽樓》云:「萬重山去圍如海,千里江來折到樓。」《自嘲》云:「名士本來如畫餅,古人原不好真龍。」又,《渡江》有「水立不動天無容」七字,殊奇。曾為餘誦鄂公未遇時句云:「一飯便留客,得錢仍與人。」相公氣局之大,早可想見。 —八 齊田駢不屑仕宦,而家甚富。或戲之曰:「臣鄰女貌稱不嫁,行年三—卜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而嫁過畢矣。今先生設為不宦,訾養干鐘;不宦則不宦,而宦過畢矣。」孫芷亭仿其意,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淚,兒女粲成行。」 一九 沈永之與餘同榜。五十年,官云南驛鹽道。乞病歸,途中信來,道生一女;適餘生阿遲。念二人俱是麼豚暮鷚,遂相訂為婚。沈寄詩云:「天留蔗境與公嘗,六十逾三學弄璋。」又曰:「蘭譜同年交最舊,錦繃合璧事尤奇。」未幾,沈來山中,云:「女為旁妻殷氏所出,本籍江寧。父某,康熙間作雲南守備,僑居滇中,年八十餘,聞沈失配,願以女供箕帚。沈辭年老。殷強嬲不已。問何故。曰:『我本江南人,墳墓現在金陵。公南人也,以女從公,庶幾留江南一脈耳。」』籲!當殷翁起念時,豈料真有餘之僑居江寧者一段因緣哉天下事巧湊之奇,往往如此。為賦《感婚》長篇,中數句云:「果然此,老嬉游處,安置他家女外孫。萬里合教青鳥使,一函先報白頭人。」殷夫人號稱國色,攜其女來隨園相婿;故又云:「嬌娃抱出珠相似,阿母同來花見羞。」沈得詩,以示梁瑤峰相公。公連讀此二句,音較響。胡云坡尚書在座,不覺大笑。 二O 金陵太守謝呈,抵任時,索餘對聯。餘贈云:「太守風清,江左依然迎謝傅;先生來晚,山中久已臥袁安。」陳省齋先生繼其父,署守鎮江。餘代作對聯云:「守郡繼先人,問江水長流,剩幾個當年父老;析薪綿世澤,願黃堂少住,留一枝此日甘棠。」 二一 偶過竹林寺,見題壁云:「曉來一雨動新涼,獨展殘編坐竹房。無數風枝墮殘滴,紅闌幹外即瀟湘。」或云;「此近人趙魯瞻詩也。」 二二 李方膺明府善畫梅,性傲岸,而與餘交好。歿後,其子某見贈云:「記得先君交兩友,一子才子一梅花。」殊有風趣。有郭耕禮者,嫌其稱父執之字為不恭。餘曰:「『仲尼祖述堯、舜。』子思且字其祖矣,何不恭之有」 二三 桐城張文和公七十壽辰,上賜對聯云:「潞國晚年猶矍鑠;呂端大事不糊塗。」梁文莊公乞假養親,上賜詩云:「翻祝還朝晚,卿家慶更深。」常州陳文恭公某相國挽聯云:「執笏無慚真宰相;蓋棺還是舊書生。」 二四 予幼時,大母常為予言:大父旦釜公,性豪俠,與沈通聲秀才交好。秀才中表楊大姑,有文君夜奔之事,托先祖為之道地。楊纖足,夜行不能逾溝。先祖助沈,為扶而過之。事發,藏匿餘家。大姑纖腰美盼,吐屬嫻雅。大母亦憐愛之。母家訟於官。太守某惡其越禮,鬻與駐防旗下。大姑佯狂披髮,自啖其溺。旗人不能容。沈暗遣人買歸,終為夫婦,生一女而亡。後閱《香祖筆記》載此事,稱武林女子王倩玉者,蓋即楊氏,諱其姓為王也。其寄沈《長相思》一曲云:「見時羞,別時愁,百轉千回不自由;教奴爭罷休!懶梳頭,怕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樓:思君楓葉秋!」 二五 戊申過虞山,竹橋太史薦士六人。孫子瀟《長干里》云:「門前春風其來矣,珠箔無人自卷起。」《對酒》云:「黃金能買如花人,不能買取花時春。」陳聲和《西莊草堂》云:「水高帆過當窗影,風起花傳隔岸香。」《偶成》云:「生怕曉風吹絮落,願為殘燭照花眠。」皆少年未易才也。 二六 餘不耐學詞,嫌其必依譜而填故也。然愛人有佳作。老友何獻葵之長郎名承燕者,其《壽內》云:「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於茲。算百年荏苒,三分去矣;半生辛苦,兩個同之。弄杼秋宵,檢書寒夜,常伴窗前月半規。慚相對,把青雲穩步,望了多時。今宵喜溢雙眉,是三十平頭設悅期。記去年壽我,一杯新釀;我今壽爾,一曲清詞。爾本荊釵,我非紈挎,風味儒家類若斯。還堪笑,笑梅花繞屋,又放枝枝。」《春雨》云:「簾外輕寒傍曉多,試問鸚哥:春色如何為言昨夜雨婆娑;紅了庭柯,綠了簷蘿。流水茫茫卷逝波,春事蹉跎,花事蹉跎。尋芳休待楚雲過,放下香螺,披上煙蓑。」《留須》云:「馬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須,試問那個些兒沒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鬃鬃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詩人,閒吟便好將他捋。」詠《眼鏡》云:「非關四十視茫茫,也欲借君光。自從與子,囊中相處,—鑒休亡。誰為白眼淮青眼,相對總無妨。閱人世上,觀書燈下,只怕心盲。」《吸煙美人》云:「吐納櫻唇,氛氳蘭氣,玉纖握處堪憐。脂香粉澤,分外覺清妍。豈是陽台行雨,剛來自十二峰邊闌幹外,風鬟霧鬢,猶自繞雲煙。流連,怎禁得相思暗結,閒悶難捐算消遣春愁、,此最為先。怪底鴛鴦繡倦,停針坐,便爾情牽。恰喜有知心小婢,一笑遞嬋娟。」《無題》云:「遮遮掩掩,心下難拋秋一點。微露鞋尖,妾隔珠簾郎轎簾。簾垂人遠,只道西風吹不卷。風更風流,不卷簾兒誓不休。」記黃仲則有《禽言》斷句云:「誰是哥哥莫喚生疏客。」尖新至此,令人欲笑。 二七 皇甫古尊在金陵市上,得金字扇一柄,乃前朝名妓徐翩翩所書。扇尾署名曰:「金陵蕩子婦某」。古尊喜甚,求題於厲太鴻先生;得《賣花聲》一闋,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青溪回抱板橋頭。舊日徐娘無覓處,芳草生愁。金粉一時休,團扇誰留碲人只有小銀鉤。句尾可憐書『蕩婦』,似訴漂流。」余讀之,不覺魂消,亦以《揮扇士女圖》索題。先生為填《南鄉子》,云:「思夢髻慵梳,鸚鵡驚回依井梧。扇影似人人似月,圓初。十六盈盈十五餘。並蒂點紅蕖,更有關心好句書。不用近前頻掩面,生疏。水院雲廊見也無」 二八 心余未入翰林時,彼此相慕未見,寄長調四首來。其《賀新涼》云:「記向秦淮水,問何人、小樓吹笛。勸人愁死,雨皺嵐皴多偃蹇,我與蔣山相似。白下柳、又添憔悴。卻到江山奇絕處,遇雙鬟、都唱袁才子。情至者,竟如此!羅衫團扇傳名字,比風流、淮南書記,蘇州刺史。常聽東華故人說,腸斷江南花底。何苦較、天都人世。樓閣虛無平等看,謫塵寰、終是神仙耳。花落恨,莫提起。」《百字令》云:「才人為政,羨宦成、三十居然不朽。互聽參觀如善射,轉側皆能入彀。游戲奇情,循良小傳,千里傳人口。西清餘子,旁觀且袖雙手。底事拋擲西湖,勾留南國,展放林端牖六代青山橫淺黛,都做袁家新婦。酒客清豪,名姬窈窕,小令歌紅豆。香名艷福,幾人兼此消受。」《夢芙蓉》云:「忽拜魚書貺,有十分思憶,十分惆悵。不曾相識,相識如何樣。泛詞源春漲,十隊飛仙旗仗。情至文生,縱編珠組繡,排比亦清曠。眼底金剛紛變相,問誰能寂坐蓮幢上低首前賢,焉敢角瑜、亮幾人憐跌宕,難覓酒樓歌舫。一卷新詞,待求君按節,分遣小紅唱。」《邁陂塘》云:「揀鄉山、絕無佳處,躬耕又乏南畝。塵容俗狀真難耐,待覓灌夫行酒。尋犀首。奈淚灑黃壚,漸失論文友。小人有母,但北望京華,徘徊小院,寂寞倚南斗。食肉者、俊物粗才都有。半是望秋蒲柳。東塗西抹年華改,說甚色絲紊臼。牛馬走、約丁字簾前,共剪春盤韭。故人歸否唱『山抹微雲』,『大江東去』,准備捉秦九。謂澗泉同年。」 二九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權知甘泉,書來,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贈。予買舟揚州,見此女於觀音庵;與阿母同居,年十九,風致嫣然,任予平視,挽衣掠鬢,了無忤意。欲娶之,而以膚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纜,到蘇州,重遣人相訪,則已為江東小吏所得。餘為作《滿江紅》一闋云:「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妲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採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三O 隨園四面無牆,以山勢高低,難加磚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聽其往來,全無遮攔。惟綠淨軒環房二十三間,非相識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詩句作對聯云:「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 三一 舒城沈生本陛,字季堂,年已艾矣。戊申秋,以詩求見,各體俱工。古風如《白石山》、《古柏行》等篇,詩長不能備錄。五言如:《西施洞》云:「香草美人遠,春山古洞寒。」見贈云:「記吟詩句從黃口,得傍門牆已白頭。」俱妙。餘三首,已採入《續同人集》中。其祖名長祚者,康熙間舉鴻博,有《竹香園集》。《過友人草堂》云:「春雲遮不盡,柳色認君家。到徑聽微雨,開門見落花。古心微直諒,閒語及桑麻。飯量年來減,村醪莫更賒。」《哭友》云:「修短難將理問天,人間福慧應難全。他生好向空王乞,少占才華自永年。」 三二 張南垣以畫法壘石,見者疑為神工。吳梅村、黃梨洲皆為之傳,載文集中。太倉蘺菱園,為王麟洲奉常別業;園中假山,南垣遺制。後歸弁山尚書,為奉母地,更名靜逸園。畢太夫人《秋日閒居詩》題五律云:「勝跡留城市,幽居得小園。吾生澹相寄,往事漫追論。人憶烏衣舊,名憐香草存。只今耽靜逸,秋景滿丘樊。…『字摹王內史,詩愛鄭都官。石色青書幌,花陰冷畫闌。池魚一二寸,庭竹兩三竿。於此端居好,身閒夢亦安。」「地迥人稀到,風清暑罷侵。竹簾香細細,桐閣綠情悄。隱幾時看畫,安弦靜譜琴。夜涼明月上,掃石坐深林。」「磴小花枝密,廊深書舍藏。有時翻秘帙,隨意坐匡床。詩遇前春稿,爐凝隔夜香。庭前蹲石丈,親見歷滄桑。」 三三 金陵秋試之年,上下江名士畢集。餘止而觴之,各有贈詩,約三千餘首。其尤佳者,梓入《續同人集》矣。尚有斷句可採者,如:虞山王陸提云:「叢叢著述皆千古,草草功名只十年。」長洲顧星橋云:「渡江名士推前輩,扶輦門生半少年。」王又云:「休誇翁子乘車日,已是懸車十七年。」三押「年」字,俱妙。金陵管松年云:「四海文章經口貴,百年心事問花知。」無錫徐焉云:「姓氏直疑前代客,語言妙是一家詩。」青陽程蔚云:「一將治績乘時著,便把塵緣當夢看。」 三四 以部婁擬泰山,人人知其不倫。然在部婁,私心未嘗不自喜也。秋帆尚書德位兼隆,主持風雅。枚山澤之臒,何能及萬分之一乃詩人好相提而並論。孫淵如太史云:「惟有先生與開府,許教人吐氣如虹。」徐朗齋孝廉云:「弁山制府倉山叟,海內龍門兩扇開。」 三五 壬戌年,餘改官外出,客送詩者,動以王嬙見戲。餘因口號云:「琵琶一曲靖邊塵,欲報君恩屢顧身。只是內家妝束改,回頭羞見漢宮人。」後十年,再入朝,則鳳池諸客,都非舊人。又戲吟云:「曉日瞳朧玉殿開,春風回首認蓬萊。三千宮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後來。」 三六 張文敏公同南華先生上朝,值春雪初霽。南華見午門外簷下冰柱,賦七律一章。文敏公疑為宿構。南華請面試。文敏出所佩小玉羊為題。南華應聲云:「宛爾成形質,居然或寢訛。」方欲續下,而皇上有旨,命和《湯圓》詩。南華在朝房,立進二十四韻。警句云:「甘白俱能受,升沉總不驚。」文敏嘆服曰:「不料倉卒間,先生猶能自見身份也。」為序其集云:「春雨著物,萬花怒開;神工鬼斧,不可思議。似之者病,學之者死。」 三七 秋帆尚書撫陝時,有《上元燈詞》十首,莊重高華,是金華殿上語。一時幕中學士文人,俱不能和。為錄四章云:「碧榭紅闌萬點明,戟門蓮漏轉三更。交春便抱祈年意,不聽歌聲聽雨聲。」「鼓鉦殷地走輕雷,寶焰千枝百戲開。瞥見廣場波浪直,雙龍爭挾火珠來。」「仙館明輝麗絳霄,銅駝四角綴瓊翹。夜長樺燭添寒焰,春曉終南雪未消。」「十年持節駐秦關,夢斷蓬瀛供奉班。記得披香頻侍宴,紅雲萬朵駕鰲山。」 三八 裴二知中丞,巡撫皖江,每至隨園,依依不去。舉家工琴,閨閣中淡如儒素。其子婦沈岫雲能詩,著有《雙清閣集》。《途中日暮》云:「薄暮行人倦,長途景尚賒。條峰疏夕照,汾水散冰花。春暖香迎蝶,天空陣起鴉。此身圖畫裏,便擬問仙家。」《在滇中送中丞柩歸》云:「丹骯秋風返故鄉,長途淒惻斷人腸。朝行野霧籠殘月,暮宿寒雲掩夕陽。蝴蝶紙錢飄萬里,杜鵑血淚落千行。軍民沿路還私祭,豈獨兒孫意慘傷?」讀之,不特詩筆清新,而中丞之惠政在滇,亦可想見。餘方採閨秀詩,公子取其詩見寄,而夫人不欲以文翰自矜。公子戲題云:「偷寄香閨詩冊子,妝台佯問目稍嗔。」亦佳話也。中丞名宗錫,山西人。公子字端齋。 三九 韓慕廬尚書,雖為徐健庵司寇所識拔,而在朝中立不倚,於牛、李之黨,兩無所附;然官爵崇隆,終身平善:可知仕途之不須奔競也。近今張警堂先生,以縣令起家,官至監司;皆委懷任運,不營求而自得。詩才清妙。《過盧生廟》云:「快馬衝風急,添衣御曉寒。平生無好夢,醒眼過邯鄲。」其襟懷之淡,定可知矣!又,《宣城夜行》云:「夜半張燈起,披衣上馬鞍。月明如欲曙,風斂不知寒。此景人誰見長途心轉安。襄陽舊游處,明日且盤桓。」劉霞裳秀才出公門下,仿其意作《鉛山夜行》云:「車比龕尤仄,心閒坐頗安。清冰明似鏡,凍月小於丸。燈遠知村到,更深喚渡難。漸看浮草白,霜重夜將闌。」可謂工於竊比者矣。先生又過銅雀台云:「可憐腸斷分香日,輸與開門放婢人。」使老瞞在九原,為之汗下。先生名銘,江西己卯孝廉。 四O 金陵張止原居士,立身端謹,為秋帆尚書所重,以家政托之。嘗臘底冒雨招余游靈岩山館,其襟懷可想。舟中誦其《春暮書事》云:「山苑濃陰覆綠苔,意行敷坐自徘徊。池邊柳弱鶯難駐,庭畔花殘蝶未回。酒盞怕空先料理,柴門喜靜且長開。人生得喪何須計一任浮雲過眼來。」《步尚書<青門柳枝>韻》云:「綠煙漠漠裊晴嵐,紫陌輕陰月正三。怕上樂游原上望,引人離恨到江南。」居士名複純,兼通醫理,工賞鑒。 四一 壬寅冬,餘游雉皋。何春巢引見其親家徐湘圃司馬。其人吐氣如虹,不可一世;家有園亭之勝,招致名姝,宴飲竟夜。見贈云:「一病經年喜再生,西風吹客過江城。虎溪大笑酬前願,雁宕閒游寄遠情。荒徑漫勞攜杖訪,傾心不待整冠迎。夜來天際文星聚,珠玉驚聞擲地聲。」「颯颯空林亂葉聲,相逢慰我寂寥情。多邀紅袖同行酒,小摘寒蔬為煮羹。對月且拼三五夜,看花莫問短長更。幽懷萬種愁千斛,不遇先生不肯鳴。」 《卷一二》 一 戴喻讓有句云:「夜氣壓山低一尺。」周蓉衣有句云:「山影壓船春夢重。」皆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二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說出,便妙。盛複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符之恆《湖上》云:「漏日松陰薄,搖風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鄭璣尺《雪後游吳山》云:「人來飢鳥散,日出凍雲升。」顧文煒《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殘花尚戀春。」女子孫云鳳《巫峽道中》云:「煙瘴寒雲起,灘聲驟雨來。」沈大成《登淨慈寺》云:「花氣隨雙屐,湖光納一窗。」姜西溟《野行》云:「橋欹眠折葦,檻倒坐雙鳧。」 三 有全首在人意中者:門生蔡家璋《舟中》云:「孤客心情急去旌,榜人帶月趁宵征。去舟時共來舟語,殘夢依稀聽不明。」汪舟次《田間》云:「小婦扶犁大婦耕,隴頭一樹有啼鶯。兒童不解春何在,只向游人多處行。」此種詩,兒童老嫗,都能領略。而竟有學富五車者,終身不能道只字也。他如:湯擴祖之「事當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方子雲之「優孟得時皆貴客,英雄見慣亦常人」;「酒常知節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吳西林之「貧士出門非易事,豪門投刺豈初心」:皆使聞者人人點頭。 四 吾鄉鄭璣尺先生,名江,康熙戊辰翰林。幼孤貧,里中有商人張靜遠者,助其讀書。.先生貌寢,眇一目,湛深經學,而詩獨風騷。《自嘲》云;「自號小冠杜子夏,人嗤一日江東王。」藏花片於書中,題云:「卷裏崔徽帳中李,何如通替見殷妃」 五 詠雲者:吳尺鳧焯有句云:「蘆花搖雪礙船過,雲葉隨風逐雁飛。」陳心田寅有句云:「一雁披霜千樹冷,片雲移日半山陰。」嫌飯遲者:劉悔庵云:「冷早秋衣薄,天陰午飯遲。」顧牧云云:「衣輕曉寒逼,薪濕午炊遲。」詠新僕者:汪舟次云:「見事先人往,應門答語輕。」吳野人云:「長者尊難近,新名答尚疑。」四人皆無心之雷同而俱妙。又張哲士詠《老僕》云:「曠職身常病,應門語每訛。」亦趣。 六 六合彭厚村,家資百萬,慷慨好施,年六十,而家資罄矣。不得已,辭家遠出,卒於乃弟孝豐署中。葛筠亭哭以詩云:「頭盈白髮翻為客,手散黃金可築台。」又曰:「俠傳眾口難為富,患在無錢不認貧。」真厚村小傳。其弟迪庵,葛弟子也。葛往訪之,贈詩云:「笑隨童叟來聽政,要借雲山去賦詩。」《在西湖夜望》云:「月光山色靜窗扉,夜景空明水四圍。多少漁燈風不定,滿湖心裡作螢飛。」葛詩筆絕佳,半生為時文所累;然高達夫五十吟詩,故未遲也。 七 有人畫七八瞽者,各執圭、璧、銅、磁、書、畫等物,作張口爭論狀,號《群盲評古圖》;其誚世也深矣!劉鳴玉題云:「耳聾偏要逢人聒』,足跛轉喜登山滑。可惜不逢周師達,眼珠千個金篦刮。」 八 又有人畫《牽車圖》,將妻子、奴婢、器具、食物,盡放車中;一枯瘦男子,牽長繩背負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驅之。亦醒世意也。餘題云:「人世肩頭各一擔,梅花馱過杏花殘。暗中何必長鞭打就作神仙懶亦難。」 九 寶意先生有女曰可,字長白,有才而夭。詠《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久無人。」《題畫》云:「黃雪稿袱點翠環,秋光一抹上房山。彩雲飛盡碧天遠,半夜月明響鞏環。」寶意編其詩,號《曇花一現集》。 一O 張麟圃計偕入都,與某同寓。夢至大海,四望皆五色牡丹,鸞麟翔躍;有女郎容貌絕世,袖中出碧玉版,如桐圭,曰:「此『女媧箋』也,求郎題詩。」張題一絕。女曰:「郎詩固佳,未慊妾意。須倩某郎為之。」所云某者,即其同寓友也。次早起行,述所夢相同。是科張竟落第,而某捷南宮矣。某所題僅記二句云:「淚花逗雨鮫珠死,畫屏幾疊扶桑紫。」 一一 山陰女子陳淑臍《晚思》云:「弱質怯春寒,名花帶月看。惜花兼惜影,不忍倚闌幹。」 一二 餘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於楊柳怯當風。」餘有知己之感,故至今誦之。 一三 山陰沈冰壺,字清玉,有《古調獨彈集》。以新樂府論古事,極有見解。如:辨永王磷之非反,李白之受誣,作《夜郎行》;雪李贊皇之非黨,作《崖州行》;笑隋主誅宇文,身死於宇文,作《南氏怨》。以何平叔之不父曹瞞為孝,不從司馬為忠,其粉白不離手之說,即梁冀誣李固之胡粉飾貌也。人言崔浩毀佛遭禍,乃詠《崔浩》云:「仙不能救,佛豈能厄」尤為超脫。 一四 湯中丞莘來聘湖上,云:「小橋隔岸時通馬,細柳如煙不礙鶯。」江西楊子載《偶成》云:「漁燈欲滅見漁火,細雨無聲添落花。」 一五 胡偉然《釣台》云:「在昔披裘客,浮名著意逃。江流日趨下,益見釣台高。」錢相人方伯《釣台》云:「圖畫功名安在哉高風千古一漁台。此情惟有江潮解,流到灘前便急回。」餘過釣台,見石刻林立;獨愛此二首。 一六 題畫詩最妙者:徐文長《畫牡丹》云:「毫端頃刻百花開,萬事惟憑酒一杯。茅屋半間無住處,牡丹猶自起樓台。」唐六如《畫山水》云:「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餘地,萬里江山筆下生。」餘之掃墓杭州也,蘇州陸生鼎畫扇贈云:「一枝蘭槳鴨頭波,兩個漁翁載酒過。好看舊山似新婦,迎門先為掃雙蛾。」 一七 詩中用虎點綴者最少。吳尊萊有句云:「樵聲密雲隔,虎跡落花封。」雪嶠大師有句云:「殘雪枝頭雪未消,熟眠老虎始伸腰。」唐人句云:「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八 崔尚書應階督浙、閩,自稱研露老人;書扇贈歌者櫻桃云:「柳禪花嬌已斷魂,春風空自與溫存。歌筵一曲當年事,猶識金環舊指痕。」 一九 松江何嘯客有《西湖詩》四十首。或誦二首云:「秦亭山頭暖氣勻,秦亭山下早梅新。嫁郎願嫁秦亭住,占得梅花第一春。」「長短蘭橈拂渚汀,聲聲簫鼓集西泠。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簾外聽。」 二O 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個中人不解。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裏,昨夜幾枝開。」鄭谷曰:「改『幾』字為『一』字,方是早梅。」齊乃下拜。某作《御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 二一 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言是也。然求佳句,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閒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 二二 宋人詠《五月菊》云:「為嫌陶令醉,來就屈原醒。」詠《十月桃》云:「劉郎再來歲雲暮,王母一笑天為春。」兩用事,俱清切。近日姜紹渠詠《諸葛菜》云:「至味於今思淡泊,軍行到處寓農桑。」 二三 己卯秋,陳竹香從都門來,替余長女成姑議婚。所議者曹來殷舍人也。誦其句云:「水連鐵甕無邊白,山到金陵不斷青。」餘極賞之。陳以書寄曹。曹欣然允諾。兩家已有成說矣,適蘇州故人蔣誦先剔嬲不已,遂定蔣而辭曹。嫁未半年,女與婿俱亡。數之不可挽也如是!曹旋入詞林。 二四 聖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詩云:「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歸期」其人泣下,即挾妾而歸。 二五 杭州汪秋御夫人程慰良,詠《秧針》云:「陌旁柳線穿難定,水面羅紋刺不禁。」可謂巧而不纖。又有句云:「事從悟後言皆物,詩到工時心更虛。」真學者之言。有二女,皆能詩。長女嬸,和母句云:「松留石下千年藥,雨引池中二寸魚。」次女腫云:「皓日穿窗飛野馬,平池貯水數浮魚。」 二六 王生同太守母夫人楊氏,江都人,為昭武將軍諱捷者之女孫。詠《琴》云:「游魚浮水聽,大蟹出沙行。」年十九,生生同,十四日而亡。故生同有《十四日兒譜》行世。 二七 餘入學,年才十二。龔立夫名木者,亦髫年;同複試時,立夫著繡領紅褲,為學使王交河先生所呵。今五十餘年矣,老而不遇。有人傳其《看庭桂》一首,云:「牡蠣牆陰碧蘚封,連蜷古幹影重重。曉風吹過葉微動,夜雨漬來香更濃。好就曲欄敷坐具,時從幽境策吟筇。天香滿院娛清晝,一任泥深斷客蹤。」 二八 余泊高郵,邑中詩人孫芳湖、沈少岑、吳螺峰招游文游台;是東坡、莘老、少游、定國四人遺跡。席間沈自誦其《春草》云:「山經燒後痕猶淺,雪到消時色已濃。」余甚賞之。屏上有王樓村詩,云:「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吹散萬家煙。」真台上光景。螺峰云:「樓村以七律一聯,受知於宋商丘中丞;遂聘在門牆,列江左十五子中,大魁天下。詩云:『尊中臘酒翻花熟,案上春聯帶草書。』不過對仗巧耳。前輩之愛才如此。」十五子中,宰相、尚書,不一而足;惟李百藥一人以諸生終。而詩尤超絕。 二九 熊觀察學驥,字蔗泉,自楚中歸,兩目盲矣。其晉接周旋,較勝有目者。居秦淮水閣,與餘晨夕過從,死前半月,賦《秦淮雜詠》,云:「秦淮三月畫簾開,便有游人打槳來。燕子不歸春又暮,幾家閒煞好樓台。」「笑語勾留畫舫停,紅妝綠鬢影娉婷。簾前燈映樓頭月,十里人家一畫屏。」亡後,餘哭之哀,作挽聯云:「生祭有祠,楚國至今歌善政;風騷無主,秦淮那可喪斯人!」 三O 六合孝廉張廷松,清才不壽;詩不多,而饒有唐音。《古意》云:「荷葉風香隔水涯,吳姬蕩槳濕裙紗。晚來滿載新蓮子,月上橫塘正到家。」 三一 金壇虞廣文景星,康熙壬辰進士;年八十餘,與餘相遇蘇州。詩才清妙,都未付梓。《偶成》云:「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將雪論交人尚暖,與梅相對我猶肥。」《解組》云:「人情驗自休官後,我意渾如出夢時。」《訓兒》云:「偶然為汝父,未免愛吾兒。」 三二 壬戌,餘與陶西圃鏞,俱以翰林改官。陶先乞病。庚午,餘亦解組隨園。陶與餘同踏月,云:「偷得閒身是此宵,白門何處不瓊瑤芒鞋醉踏三更月,猶認霜華共早朝。」壬申,餘從陝西歸。陶方起病赴都,見贈云:「草草銷魂過白門,故人招我住隨園。同看昨歲此時雪,仍倒空山累夕尊。竹壓千竿青失影,峰鋪四面白無痕。君行萬里詩奇絕,何意重逢一快論!」餘置酒,出路上詩相示。陶讀至《扁鵲墓》云:「一壞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嫉妒心。」不覺淚下。詢其故,為一愛姬被夫人見逐故也。餘欲安其意,適家婢招兒,年將笄矣,問:「肯事陶官人否」笑曰:「諾。」遂以贈之。正月七日,方毓川掌科、王孟亭太守、朱草衣布衣、呂星垣進士,添箱贈枕,各賦《催妝》。陶有詩云:「脫贈臨歧感故人,相攜風雪不嫌貧。當他意處無多少,未老年華欲仕身。」餘和云:「故人臨別最銷魂,萬里攜囊袱被身。欲折長條無別物,自家山裏一枝春。」十餘年後,陶從山右遷楚中司馬,挈招兒再過隨園,則子女成行矣。子時行,小名佛保,亦能詩。《聽雨》云:「連朝三日碧苔生,疏館蕭條夜氣清。紅燭當筵花拂帽,愛聽春雨到天明。」《雨窗》云:「照眼花枝亞短牆,曉看風雨太顛狂。生憎簾卷危簷近,點點飄來濺筆床。」佛保入泮後,年二十,以瘵疾亡。 三三 山東曾南村尚增,風貌偉然,以庶常改知蕪湖。嘗詩戲西圃云:「幾載柴桑為刺史,當年元亮是州民。」因西圃居蕪湖故也。同舟訪餘白下,一路唱和,云:「潮通燕子趨京口,帆帶蛾眉認小姑。」「風微漁火重生焰,寺僻鐘聲半代更。」皆佳句也。後刺郴州,署中不戒於火,女以救母故,與母俱焚。郴人為立孝女祠,南村亦以悸卒。 三四 漕帥楊清恪公錫紱,德望冠時,而詩才清妙。《夜行》云:「好風潛入夜,明月正當頭。宇碧兼空闊,舟輕足泳游。微涼雙袖薄,小照一螢流。此意憑誰識前磯有釣鉤。」《楊村》云:「微雲不成雨,片月複宵明。柳外煙無際,河邊市有聲。飛流緣漲急,氣肅為秋清。咫尺楊村近,吾宗有送迎。」《泊北夏口》云:「舟維涼雨後,人坐晚燈初。葉濕全低柳,波寒不上魚。攬衣嫌葛細,得酒愛更餘。亦有耽吟客,瑤篇孰起予」《夕陽》云:「一棹秋風裏,行行又夕陽。飛還鴉影亂,舞罷柳絲黃。客意銜山急,帆陰臥水涼。何人方獨立覓句向蒼茫。」 三五 裘文達公曰修,與餘同出蔣文恪公門下。己未入都,過阜城,悅女校書採玉,意殊拳拳。後乞假歸覲,餘《送行》詩戲云:「阜陽女兒名採玉,當筵一曲歌《楊柳》。今日臨邛負弩迎,可還杜牧尋春否」又十年,餘入都補官,裘典試江南,相逢茌平道上。見贈云:「車中遙指影翩翩,忽訝相逢古道邊。粗問行藏知大概,諦觀顏色勝從前。南來我愧山濤鑒,北去君誇祖逖鞭。後會分明仍有約,歸程期在暮春天。」是夜宿旅店,見餘壁上有詩,和其後云:「漫空飛絮攬春情,十日都無一日晴。水斷虹橋迷古渡,雲埋雉堞隱孤城。故人已別心猶惜,舊壁來看眼忽明。我正聳肩閒覓句,不勞津吏遠相迎。」己卯秋,裘又典試江南,到山中為餘誦之。 公出使伊犁,襄贊軍事;《在黃制府行台即席有作》云:「使相鈞衡大將旗,西來賓閣喜追隨。談深席上杯行數,坐久窗間日過遲。任事肩無旁卸處,安邊功是已成時。天兵討叛非勤遠,此意須教萬姓知。」又《元旦試筆》云:「年年染翰揮毫手,乍喜金鞭控鐵驄。」嗚呼!以一書生,而能走萬里,贊軍機,與沈文愨公以詩人而受帝寵者,皆近今所未有。可稱吾榜中得人最多,張乖崖不得擅美於前。 三六 盧雅雨先生轉運揚州,以漁洋山人自命,嘗賦《紅橋修禊》四章;一時和者千餘人。餘俱未見。而先生原唱,餘亦不甚愛誦也。及其致仕,《留別揚州》詩,竟成絕調:真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感愴之言多妙耶其詞曰:「脫卻銀黃敢自憐不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餘三歲,歸後歐公又九年。犬馬有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痾得請懸車日,五福誰雲尚未全」「平山回望更關愁,標勝家家醉墨留。十里亭台通畫舫,一年簫鼓到深秋。每看絳雪迎朱旆,轉似青山戀白頭。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長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從此風波消宦海,始知煙月足家園。歲時社集牛歌好,鄉里筵開鶴發尊。癡願無多應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嗚呼!後公果將杖朝矣,乃竟不得考終。餘吊之曰:「潘岳閒居竟不終,褚淵高壽真非福。」《列子》云:「當生而生,福也;當死而死,福也。」其信然歟! 三七 餘髫年入泮,人來相賀,而餘不知其何以賀也。讀宋人李防《贈賈黃中童子》云:「見榜不知名字貴,登筵未識管弦歡。」方知古人措詞之切。 三八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云: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三九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按: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佳名」,「字餘曰靈均」;「八庚」通「十蒸按:同上。」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四O 餘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餘」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四一 沈總憲近思,在都無眷屬。項霜泉嘲之,云:「三間無佛殿,一個有毛僧。」魯觀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門曰:「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薛徵士雪善醫而性傲,署門曰:「且喜無人為狗監;不妨喚我作牛醫。」 四二 同年成衛宗,宰南安。小婢春桂於後園獲石印,文曰「忠孝傳家」,成題云:「孔龜張鵲難重覯,此石摩挲亦頗宜。愧我幹生期許在,盡教世守作良規。」余宰江寧時,聘史苕湄為記室,成識之於署中;後為台灣司馬。史館馮觀察家,相見甚歡。秩滿將西渡,留別史云:「卅年舊雨各西東,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壯懷同作客,不堪衰鬢已成翁。世情轉燭貧交久,物態浮雲老眼空。他日故園應聚首,一樽相對話松風。」 四三 寇萊公夢中詩云:「渡海只十里,過山已萬重。」後貶雷州渡海,方悟前詩成讖。範文正公詠《月》云:「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後終於參知政事。 四四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餘幼時,即蒙撫養。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賴於姑。姑通文史。余讀《盤庚》、《大誥》,苦聱牙,姑為同瀆,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有詩責之云:「孝子虛傳郭巨名,承歡不辨重和輕。無端枉殺嬌兒命,有食徒傷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縛樹,樂羊罷相為嘗羹。忍心自古遭嚴譴,天賜黃金事不平。」餘集中有《郭巨埋兒論》,年十四時所作;秉姑訓也。 四五 江西帥蘭皋先生,名念祖,督學浙江,一時名宿,都入網羅;半皆蘇耕餘廣文為之先容。蘇故癸巳進士,長於月旦:吾鄉名士,多出其門。惟餘年幼未往。帥公來時,餘年十九,考古學,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公加嘆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餘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繳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准書》。」曰:「汝能對乎」曰:「可對『母牛』。出《易經·說卦傳》。」公大喜,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後帥公為陝西布政使,竄死台上。餘賦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蠅宦海飛,白骨沙場拋。何當抱孤琴,塞外將魂招」 四六 詩有正喻夾寫,似是而非之語,最妙。王介祉詠《鐵馬》云:「依人簷宇下,底作不平鳴」香亭《阻風》云:「想通天上銀河易,力挽人間風氣難。」周之桂詠《秋暑》云:「傍曉燈偏光焰大,罷官人更熱中多。」董曲江太史《過十八灘》云:「漫誇利涉乘風便,始信中流立腳難。」周詩成時,適有罷官者冒酷暑入都,讀者愈覺其佳。 四七 餘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遠、號耕南者,一見傾心。乙卯春,柴讀書孤山,餘寄札云:「秋將至矣,頗欲掩帷;春實佳哉,未能端坐。」餘數行,泛論友朋。柴答云:「赤煒未來,青春可愛。足下端坐未能,僕且懶索香熏矣。來書倦倦人物,此間俗子如春萍,何從覓佳客昨無聊,閒步登孤山之巔,折梅誰贈可憐可憐!某某輩,僕不能定其為人。鄙意:以仲翔針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來,當以此論,質之逋老。」餘愛其措詞雋雅,有谷子雲筆札之妙,藏篋中五十餘年。耕南《夜游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當熏衣。」後客死廣西。己亥年,餘至其家;夫人出見,白髮蕭然:有陸魯望重過張處士故居光景。 丙辰春,餘欲西行,苦無路資。適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餘同至署中,贈金一笏,裁得裹糧至粵。一路舟中聯句。過鄱陽湖,野有樹,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餘。相傳,明太祖與陳友諒戰時,此樹代受炮,故封為「將軍」。至今尚有燒灼痕。柴首唱云:「大樹兵火餘,枯根尚委地。」餘續云:「曾抱紀信忠,一死代漢帝。」柴云:「輪困根盤存,焦枯枝葉棄。」餘云:「叢叢莓苔痕,鬱鬱霜露氣。」柴云:「祖乾扶桑傾,孫枝小龍繼。」餘續云:「穿出盤古墳,猶作挈云臂。」東升嘆曰:「二語險絕,可不必續成矣。」彼此一笑而罷。東升贈餘五古,僅記二句云:「浩氣盤九疑,晴襟豁萬穀。」嗚呼!當日無柴君,則餘何由得見金公又何由得從粵西至都下哉後戊戌年,餘往杭州訪柴。鄰人云:「全家都在廣東。」東升亡後,未曾歸葬。餘哭以詩,載集中。 四八 餘弱冠時,與王複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餘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餘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餘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餘獲雋,而先生即於是日委化。餘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視含殮,顏色慘淒。其戚唐某疑餘落第,再三道屈,坐客無不掩口而笑。卿華贈餘改官云:「朝士盡將韓愈惜,都人爭作李邕看。」又數年,聞其再落第,縊死長安。餘哭以七古一章,載集中。己亥春,餘歸杭州,訪其墓,則四至埏道,被勢家侵占;為告之官,而斷還其後人。 四九 餘六十三歲,方生阿遲。時家弟春圃觀察在蘇州,勾當公事;接江寧方伯陶公飛檄文書,意頗驚駭,拆之,但有紅箋十字云:「令兄隨園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趙映川舍人詩云:「佳問有人馳驛報,賀詩經月把杯聽。」 五O 餘弱冠在都,即聞吳江布衣徐靈胎有權奇倜儻之名,終不得一見。庚寅七月,患臂痛,乃買舟訪之,一見歡然。年將八十矣,猶談論生風,留餘小飲,贈以良藥。門鄰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閒日百歲仍多未了緣。」《自題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松風處士墳。」靈胎有《戒賭》、《戒酒》、《勸世道情》,語雖俚,恰有意義。《刺時文》云:「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五一 唐當治平時,或詠所見,曰:「可惜數枝紅艷好,不知今夜落誰家。」及世亂矣,或詠所見,曰:「無窮紅艷煙塵裏,驟馬分香散入營。」 五二 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一席四環,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惺頗惑之。盧嗣業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廣東至今有「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五三 謝深甫云:「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使人易於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審言臨終謂宋之問曰:「不見替人,久壓公等。」袁嘏自稱己所作詩,「須以大材迮之:不爾,飛去。」言雖誇,尚有風趣。漢桓帝時,馬子侯自謂知音,彈《陌上桑》,左右盡笑,而子侯猶搖頭自得。則蚩獰太過矣。今之未偕競病而詩狂欲上天者,毋乃類是 五四 孫興公說曹按原為「高」,據民國本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宋詩話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一以衣喻文,一以食喻詩:作者俱當錄之座右。 五五 淮南程氏雖業禺莢甚富,而前後有四詩人:一風衣,名嗣立;一夔州,名盜;一午橋,名夢星;一魚門,名晉芳。四人俱與餘交,而風衣、夔州,求其詩不得。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餘曰:「午橋先生古風力弱,近體風華,不可沒也。」如《看花不果》云:「蠟屐也思新草色,病酲偏負曉鶯聲。」《贈僧》云:「樓前常設留賓榻,岩下多栽獻佛花。」《桐廬》云:「百里煙深因近水,一年秋早為多山。」皆佳句也。 五六 齊武帝於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五七 《小雅》:「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考上下文,並無鄉里之說。張衡《南都賦》:「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後人因之,遂以桑梓為鄉里。 五八 宋潛溪曰:「人皆云:『陶淵明不肯用劉宋年號,故編詩但書甲子。』此誤也。陶詩中凡十題甲子,皆是晉未亡時,最後丙辰,安帝尚存,琅琊王未立;安得棄晉家年號乎其自題甲子者,猶之今人編年纂詩,初無意見。」 五九 黃魯直詩「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課伐木》詩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撞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魯直以「夔」字當「窺」字解,為益公《題跋》所譏。 六O 郭注《爾雅》:「閼逢攝提格,未詳。」司馬貞《索隱》以《爾雅》為近今所作,所記年名不符古。鐘鼎從未有以閼逢攝提紀年者。鄭夾瀠曰:「今人編年,好用《爾雅》,名甲為閼逢,乙為旃蒙:是以一元大武為牛也。夫隱語為眢井逃難之言,豈可施於簡編乎」顧寧人有古人不以甲子紀歲之說。又云:「古人不以王父字為字。」按《通志》歷舉春秋時以王父字為字者八十餘條。顧最博雅,竟不曾見過《通志》,何耶 六一 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餘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 六二 何南園詠《野菊》云:「絕無人處偏逢我,不寄籬邊獨羨君。」寫「野」字妙。李琴夫詠《瓶菊》云:「未許園林終晚節,不妨風雨到重陽。」寫「瓶」字妙。李又有「風定雨絲直」,五字亦佳。 六三 魚門太史云:「古文有可讀者,有可觀者。」餘謂詩亦然:有可讀者,有可觀者;可觀易,可讀難。 六四 鮑雅堂之妹,詩人步江女也,名季姒,工吟詩。金棕亭贈云:「續史正堪兄作伴,工吟恰好父為師。」 六五 己卯冬,餘在揚州,見門生劉伊有《游平山詩冊》;作者十餘人,俱押「卮」韻。餘獨賞如皋顧秀才駒「清響忽傳樓外笛,嚴寒爭避手中卮」之句。後官湖北歸,卜築於如皋百步。餘過其居,主人感二十年前知己,欣然款接,宴飲水窗,出新詩相示。《西湖》云:「白沙堤外蕩舟行,煙雨空瀠畫不成。忽見斜陽照西嶺,半峰陰間半峰晴。」「花塢斜連花港遙,夾堤水色淡輕綃。外湖艇子里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虎丘》云:「片石尚留金虎跡,千花都是玉人魂。」 六四 餘過如皋,訪冒闢疆水繪園。荒草廢池,一無陳跡;惟敗壁上有斷句云:「月因戀客常行緩,風為吹花不忍狂。」劉霞裳有句云:「一片亂紅吹滿地,看來最忍是東風。」正與此意相反。 六七 杭州何春巢年少耳聾,而風情獨絕。有《秦淮竹枝》云,「猩紅一點著櫻唇,淡抹春山黛色勻。壓鬢素馨三百朵,風來香撲隔河人。」「遠近聽來笑語聲,板橋西畔泛舟行。尋常一柄芭蕉扇,搖動春蔥便有情。」「蘭橈最是晚來多,萬點紅燈映碧波。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夕陽兩岸畫樓台,紅藕香中一棹回。別有芳心卿不解,扁舟豈為納涼來」 六八 吾鄉王百朋先生《過李白廟》云:「氣吞高力士,眼識郭汾陽。」只此十字,可以概太白生平。 六九 郭明府起元,字複堂,閩中孝廉,受業於蔡聞之宗伯。蔡為理學名儒,而郭以任俠聞。蔡有家難,郭為証佐,至受官刑;交臂歷指,口無二辭。後宰盱眙,與餘同官。有《客中秋思》一絕云:「銷魂何處盼仙槎客鬢逢秋白更加。遙指斷橋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贈方南堂》云:「一瓢自可輕千乘,三徑還堪抵十洲。」《比舍》云:「熏衣香出紅窗外,鬥草聲喧綠樹邊。」其母夫人陳玉瑛,自稱左芬侍史。佳句云:「欲別難為別,吞聲古渡頭。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七O 劉悔庵有句云:「石交惟舊硯,火伴是寒爐。」陳古漁《吊六朝松》云:「劇憐兒輩不及見,真似古人難再生。」俱有東坡風味。 七一 霞裳與其父役於慈湖,舟覆江中。時當臘月,兩人賴衣裘,故浮水不沉。有救船至,父曰:「我老矣,速救我兒!」兒曰:「不救吾父,我不受救!」父子推讓,適又有船來,遂得兩全。陶景山明府贈以詩曰:「本是龍門客,龍宮今到來。孝慈應默佑,風浪不為災。」其孫渙悅亦贈云:「從今吸盡西江水,吐屬文章更不同。」 七二 程魚門《覆舟》詩原稿,寫眼前驚悸情景最真。後改本有意修飾,轉不如前。今特錄其原作云:「揚州西去一宵程,小艇無端夜忽傾。制命不煩滄海潤,澡身先試暮流清。詩書失後無餘本,戚友來時話再生。莫嘆遭逢磨蠍重,世間風浪幾曾平」「客舟猛疾勢如風,南北相持力不同。絕叫已驚身在水,舉頭猶見月如弓。慈航倏至關天幸,只履飄然悟大空。時失去一履。攬芷搴裳平日願,險隨騷魄葬珠宮。」餘賦詩調之云:「《水經》注疏河渠考,此後輸君閱歷深。」 七三 善寫風水之險者,吾鄉糧道程公光鉅有《華陽行》云:「滔滔汩汩長江水,扁舟一葉天涯子。船頭船尾白浪高,片雲黑處狂風起。舟子喧呼語未終,布帆半曳浪澆篷。桅竿百尺橫斜立,欲臥不臥奔濤中。濤湧如山高莫比,青山頭落江心裡。一傾一仄強撐風,欲上船舷見船底。小兒無知向母啼,大兒解事欲登堤。面面相看心膽折,男號女哭一齊歇。翻身掙立喚鄰舟,鄰舟早向潮頭沒。須臾岸回風勢順,回首驚魂才一瞬。電掣雷轟萬馬驅,舉頭已到華陽鎮。華陽已到驚未平,老妻尚有念佛聲。」 七四 金陵張秀才培,饒有風貌。正月間,與畫師鄒若泉來。餘心識之。亡何,又與常君得祿來。餘轉問:「可認張某乎」已而知即前人,自慚老眼之昏。乃誦劉悔庵詩曰:「閒行那可忘攜杖,欲揖還愁錯認人。」 七五 杭州孫中翰傳曾,與餘三世通家;詩才清逸。《春朝》云:「鶯啼迎曉霽,蝶夢怯花寒。」《上巳》云:「人臨曲水偏愁雨,天惜桃花忽放晴。」 七六 近人起句之妙者:新安張節《夜坐》云:「雨霽月忽滿,牆陰樹影搖。」陳月泉《舟中》云:「獨起對江月,滿船聞睡聲。」某《春早》云:「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三起俱超。結句之妙者:「月中無事立,草上一螢飛。」「殷勤語江嶺,歸夢莫相妨。」「遠山深樹裏,鐘斷有餘聲。」三結俱超。惜忘題目及作者姓名。 七七 丁未,餘游武夷,夜泊江山,聞鄰舟有客說鬼,口杭音。餘喜語怪,乃揖而進之。其人姓陸,名夢熊,字瑩若,乃吾鄉詩人也。別後蒙寄《晚香堂詩》二十餘卷。《曉起見雪》云:「夜靜無風冷莫支,簷前凍雀早應知。關心喜見頭番雪,掃徑先扶竹樹枝。紅友有情還愛我,綠梅無夢亦相思。斷橋久廢衝泥屐,欲踏瓊瑤訪莫遲。」《鵝湖寺》云:「地寒花未放,僧樸語無多。」皆妙。 七八 讀詩不讀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燾《長編》載:宋真宗為李沆還債三十萬。故宋人詩云:「新祠民祭祀,舊債帝償還。」《唐書》載:王毛仲奏明皇:願得宋壕為客。帝許之。故徐騎省《贈陳侍郎花燭》云:「坐客亦從天子賜,更籌須為主人留。」 七九 高文端公之父嵩瞻都統,《贈弟斌》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場。」想見勛貴家國爾忘家之義。有《積翠軒詩集》。文端公屬餘為注釋,編上、下兩卷。 八O 雅謔自佳。或以詩示仲小海。仲曰:「詩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問故。曰:「有唐氣,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怒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八— 前朝說部,有俚語可存者。如:《曉學仙者》云:「服藥求長生,莫如孤竹子。一食西山薇,萬古長不死。」戒豁刻者云:「幸門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皆堵塞之,好處都穿破。」刺暴貴者,詠《鴟吻》云:「而今抬在青雲上,忘卻當年窯內時。」嘲官昏者,《詠傘》云:「常時撐向馬前去,真個有天沒日頭。」刺好譖人者,《詠蟬》云:「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回首顧螳螂。」刺代人劾友者,《詠金》云;「黃金自有雙南貴,莫與游人作彈丸。」 八二 元人《吊脫脫丞相》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 八三 楊子載《漫興》云:「客中恍過曾游境,夢裏常逢未見書。」郭磨秀才見贈云:「園疑曩昔曾窺處,人似生平未見書。」 八四 耿上舍湘門《題素齋舫壁》云:「背郭臨河靜不嘩,一軒深築抵山家。茶煙出戶常蒙樹,池水過籬欲漂花。小睡手中書欲墮,半酣窗下字微斜。叢蘭不合留香久,勾引游蜂入幕紗。」 八五 海寧陳心田寅,與諸友以禁體詠《梅》云:「已看無不憶,未見必先探。」汪秋白云:「一枝懷故宅,幾度憶前生。」陳穀湖云:「交枝香不斷,一白樹難分。」顧竹坡詠《綠梅》云:「窺春自怯荷衣薄,倚竹誰憐翠袖寒」俱妙。又有梅花宜稱諸詠:《夕陽》云:「殘香漠漠山家暝,猶作宮人半額黃。」《疏籬》云:「有客來探門未啟,先從麂眼認瓊枝。」《微雪》云:「料峭寒凝天半黃,霏煙漠漠集池塘。是梅是雪兩三點,飛絮因風想謝娘。」《枰下》云:「花底消閒對弈時,棱棱石角擁寒枝。微風吹墮兩三朵,絕似山人落子時。」 八六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裏香光如更好,曉來風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詩尾但書「與內子看牡丹」;不書名姓。或笑其淺率。餘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乃錄稿問人;無知者。後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餘自負賞識之不誤。王因云:「國初前輩,不登仕途,與老妻相對,往往有此清妙之作。」因誦吳野人《壽內》云:「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餘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荒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覺風趣更出顧詩之上。 八七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虯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聖人教人學詩,其效可睹矣。」余笑問:「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 八八 餘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戲仿重赴鹿鳴故事,作《重赴泮宮詩》,云:「記得垂髫泮水游,一時佳話遍杭州。青衿乍著心雖喜,紅粉爭看臉尚羞。夢裏榮華如頃刻,人間花甲已重周。諸公可當同年看,替採芹香插白頭。」杭州同入學者,只錢璵沙方伯一人。和云:「歲歲黌門文運開,劉郎老去又重來。壺中日轉前丁未,冊上名存舊秀才。兩領青衫真法物,一頭白發笑於意。平生幾枕邯鄲夢,屈指黃粱第一回。」此外,和者百餘人。如毛俟園廣文云:「久於館閣推前輩,又向宮牆領後生。」梅衷源云:「錦袍笑赴青衿會,似把靈光照泮宮。」盧元珩云:「子衿一賦年周甲,聖闕重來歲又丁。」 八九 餘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壬寅游天台,渡錢塘江,到客店,無舟可雇;遇查廣文耕經有赴任船,用名紙借之,欣然來見,曰:「向讀先生文登第,讓船所以報也。」餘贈詩云:「—只孝廉船肯讓,期君還作後來人。」到新昌,邑令蘇公曜,素不相識,遣車遠迎,供張甚飾。餘駭然,詢其故,如查所語。餘贈詩云:「羈旅忽逢傾蓋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蘇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餉入都,後任反其所為,民苦之。餘到時,適蘇回任,邑人爭迎,上匾云「還我使君」,對聯云:「三春花雨重攜鶴;百里笙歌早入雲。」不料新昌僻縣,竟有文人頌揚甚雅。 九O 餘過處州,想游仙都峰,以路遠中止。出縣城,到黃碧塘,將止宿矣;望前村瓦屋聖如,隨緩步焉。與主人虞姓者,略通數語,即還寓;將弛衣眠,聞戶外人聲嗷嗷;詢之,則虞氏見餘名紙,兄弟六七人來問:「先生可即袁太史耶」曰:「然。」乃手燭上下照,詫曰:「我輩讀《太史稿》,以為國初人。今年僅花甲,是古人複生矣,豈容遽去願作地主,陪游仙都。」於是少者解帳,長者卷席,諸奴肩行李,相與舁至其家。餘留詩謝云:「我是漁郎無介紹,公然三夜宿桃源。」 九一 游仙之夢,斑竹最佳。離天台五十里,四面高山亂灘,青樓二十餘家,壓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浣衣溪口,坐溪石上。與語,了無驚猜,亦不作態,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煙雲,雅有仙意。霞裳悅蔣校書,為留一宿。次日,天未明,披衣而至,云:「被四面灘聲驚醒。」餘賦詩云:「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飯香人弛擔,夢醒客聞瀾。花野得真意,竹多生暮寒。青溪蔣家妹,歡喜遇劉安。」 九二 溫州雖多佳麗,而言語不通。有織藤盤者,甚明媚;彼此寒暄,了不通曉。餘戲贈云:「安得巫山置重譯,替郎通夢到陽台」 九三 溫州風俗:新婚有坐筵之禮。餘久聞其說。壬寅四月,到永嘉。次日,有王氏娶婦,餘往觀焉。新婦南面坐,旁設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為東西班。重門洞開,雖素不識面者,聽人平視,了無嫌猜。心羨其美,則直前勸酒。女亦答禮。飲畢,回敬來客。其時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餘不能飲,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醑焉。女起立俠拜,飲畢,斟酒回敬霞裳;一時忘卻,將酒自飲。儐相呼曰:「此敬客酒也尸女大慚,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餘瀝以為榮。大抵所延,皆鄉城粲者,不美不請;請亦不肯來也。太守鄭公以為非禮,將出示禁之。餘曰:「禮從宜,事從俗:此亦亡於禮者之禮也。」乃賦《竹枝詞》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宮無界限,嫦娥原許萬人看。」太守笑曰:「且留此陋俗,作先生詩料可也。」詩載集中。 九四 雁宕觀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石坡共三百七十七級,餘賈勇登焉。相傳:嘉靖二十年,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於此。塑像甚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戀,《口號》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躊躇。自知去路有,斷然來時無。」 九五 余游覽久,得人佳句,必手錄之。過安慶,見司獄許健庵扇上自題云:「權支薄俸初成閣,自愛閒曹好種花。」到黃公壚杏花村,見陳省齋太守有對云:「至今村釀黃公酒,依舊花開杜牧詩。」廬山開先寺見程巨山有對云:「樹裏月光才露影,山中雲氣不分層。」小姑山有俞楚江對句云:「入寺恍疑雨,終宵只覺寒。」巨山姓程名岩,餘己巳同年,官至少宰。 九六 羅浮只華首台、五龍潭數處,景尚幽渺;其餘如梅花村、衝虛觀,平衍散漫,頗無足觀。不知何以洞天福地,負此盛名。節相李侍堯勒石云:「黃土臥黑石,此外一無有。只可一回來,不堪再回首。」 九七 游武夷,路過蘇嶺,見關廟中公卿題句甚多。莊培因太史云:「竹林初過雨,僧寺乍生涼。」朱石君侍郎《己亥過》云:「山僧談舊雨,使者閱流星。」《癸卯再過》云:「字跡驚分雁,參居竟隔星。」蓋第一次與其兄竹君作學使交代,第二次傷竹君之已亡也。秦大士學士題云:「幽境愛耽禪悅永,老僧閱盡使星忙。」 九八 武夷勝處,以第七曲天游一覽亭為最。寺中揭煉師字子文者,頗能詩,留宿一宵。誦其《自壽》云:「病能自藥容身健,道不人談免俗譏。」庭柱有對云:「世間有石皆奴僕;天下無山可弟兄。」末署「毛大周題」。 《卷一三》 — 李穆堂侍郎云:「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比葬暴露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何言之沉痛也!餘不能仿韋莊上表,追贈詩人十九人。乃錄近人中其有才未遇者詩,號《幽光集》,以待付梓。採取未畢,姑先摘數首及佳句,存《詩話》中。歸安姚汝金,字念慈,初名世錸,性落拓,冠履欹斜,有南朝張融風味。《謝吳眉庵少司馬薦鴻博啟》云:「十年老女,猶畫蛾眉;百戰將軍,空爭猿臂。」一時傳其工整。《題〈李將軍夜逢醉尉圖〉》云:「隴西將軍雄且武,猿臂閒來聊射虎。良宵與客飲田間,飲罷歸遭亭尉侮。將軍醉矣尉未醒,宿之亭下良複苦。羸馬單車野次偕,昏燈淡月殘更吐。是時將軍正失官,意豈須臾忘滅虜暫屈龍沙熊豹姿,試聽鷺堠蝦蟆鼓。畫師摹寫如目睹,面帶微酣色微怒。古者門官各有司,彼候人兮實主之。夜行必禁犯必罰,由來啟閉惟其時。今將軍尚不得爾,斯言良是非醉詞。儻師文帝獎細柳,此尉應得蒙恩知。或如丙相恕酒失,異日可藉聞邊機。請俱一旦快私忿,將軍之量宜偏裨。」《看劍》云:「齊金楚鐵擅名高,碧血模糊舊戰袍。不躍不鳴兼不化,問渠何處異鉛刀。」念慈受知於鄂文端公。公卒,念慈哭云:「未報公恩徒一慟,自憐此淚亦千秋。」在山左時,有訛傳其死者。後入都,諸桐嶼太史贈詩云:「學道終朝銀闕去,入都快比玉門還。」念慈答云:「欠來一事能逃否聞到同心自愕然。」 二 金陵劉春池,名芳,織造府計吏也。不戒於火,將龍衣貢物,俱付焚如。賠累後,既貧且老,而詩興不衰。如:「貧難好客如當日,老覺逢人羨少年。」「三間屋僅棲兒女,一領裘還共祖孫。」「從古詩惟天籟好,萬般事讓少年為。」皆佳句也。其《憶半野園舊居》云:「半野園堪遂隱淪,山為屏障水為鄰。林亭已入天然畫,休息難終老去身。喬木昔曾經我種,好花今複為誰春傷心最是重來燕,不見堂前舊主人。」《吊香櫞樹》云:「自別園林甫二旬,忽枯此樹是何因伊如義不迎新主,我獨悲同哭故人。物與情通原有感,木經歲久豈無神尚須留取根株在,猶望仍回舊日春。」劉以欠帑入獄,予向尹文端公誦其詩。尹驚其才,即命寬限,一時傳為佳話。其子曾,字悔庵,亦好吟詩,不省家事,人目為癡。然得一二句,便寫示餘。《歲晏》云:「簷以低常暖,裘因敝轉輕。」見贈云:「新稿只呈蕭穎士,長裾不謁鄭當時。」嗚呼!胸襟如此,何得目為癡哉?春池尚有佳句云:「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衰齡轉作無家客,多壽還須有福人。」「異地幾忘身是客,禪門今已熟於家。」春池富時,有窮胥倚以生活,後竟負之。故詠《落葉》云:「積怨堆愁委地深,西風衰草亂蟲吟。此時狼籍無人間,誰記窗前借綠陰」《雨中海棠》云:「黑雲若得明朝霽,紅雪猶餘未放枝。我獨笑花花笑我,今年俱未得逢時。」此雖仿羅隱贈妓詩意,而運用恰新。 三 烏程凌雲,字香坪,少有《吳門紀事》詩,極酒場花徑之樂。晚年就館李參戎家,鬱鬱不得志而卒。《胥門感舊》云:「金閶曾度五清明,選勝攜朋取次行。楊柳堤邊調細馬,杏花村裡聽嬌鶯。春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今日胥江重艤棹,斜陽芳草不勝情。」《過分水龍王廟》云:「汶河西注水汪洋,南北中分界兩行。從此空彈游子淚,隨波流不到家鄉。」他如:「雨積山多瀑,煙收樹滿村。」「魚跳驚燭影,雞唱亂孥音。」俱有風味。 四 表弟章菔齋秀才,名袁梓,性迂碎,有潔癖,好神仙吐納之術;自謂可長生,而卒不驗。《睢陽客興》云:「幾度飄蓬動客嗟,況逢遲日感韶華。階前杖響誰看竹,月下煙飛自煮茶。游騎踏殘零露草,幽禽含過隔牆花。尋芳孺子知時節,也著新衣到酒家。」《對雪》云;「素光燦爛映簷楹,未許疏狂嘆獨清。隔夜江山都改色,連朝猿鳥並無聲。風飄墮瓦寒冰響,鼠滅殘燈外戶明。畫帳香茵初睡起,舉頭錯認是天晴。」其他佳句云:「有梅人坐靜,踏雪鶴行徐。」「風枝挑瓦墮,石筍引藤纏。」「宵柝暗驚孤客夢,寒雞時作故鄉聲。」「蜂能負子應知老,燕屢升堂若賀貧。」「花香夾路人歸緩,水影搖天月上遲。」「投杖驚逃穿屋鼠,圍棋引進過門人。」俱妙。 五 高文照字東井,少年韶秀,嶷嶷自立。父植,宰德化,有賢聲。所得俸,盡為東井買書。年未二十,詩已千首。目空一世,於前輩中所心折者,隨園與心餘而已。舉甲午鄉試,後卒於京師。詩稿不知流落何處。見贈云:「萬壑千峰裹一門,仙家住老百花村。重開朱戶樓台出,未改青山面目存。執手各探新得句,驚心難定舊離魂。憐才誰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積淚痕。」「宏獎何人得到斯,文章風義一身持。眼無後起偏憐我,座有先生敢論詩轉柁風看收柁候,在山泉話出山時。才名官職誰多少未要區區世上知。」「此身幾肯受人憐低首為公拜榻前。不朽文章傳郭泰,得聞絲竹許彭宣。女要詈予申申日,鄧禹嗤人寂寂年。想到平生知己報,商量只有祖生鞭。」其他佳句如:《過衢州》云:「水回雙碓落,灘急一篙爭。」《壽山庵》云:「一磬隔花出,片幡當殿陰。」《送人》云:「且將一點思鄉淚,灑向君衣好寄歸。」《贈方子云》云:「門外市聲三日雨,簾前風色一床書。」《過阮懷寧故宅》云:「鳥語尚疑偷法曲,池波無複照明妝。」 六 昆山徐柱臣,字題客,健庵尚書之孫,餘親家也。《飲外舅張氏青山莊》云:「東風報花信,春色來南枝。輟棹風漸細,到門香已知。綠野占勝跡,青山似昔時。登樓俯林杪,雪影何離離。」《舟中晚眺》云:「天垂餘靄橫,船在鏡中行。拍手沙禽起,回頭明月生。向南寒氣減,入夜酒懷清。不有蘭陵釀,銜杯空複情。」題客性耽詞曲,晚年落魄揚州,為洪氏司音樂以終,惜哉!又有句云:「看慣舊書多脫線,移來新樹少開花。」 七 徐緒字徵園,蘇州人,貌短小,為李守備炯記室。終日以酒一壺、杜詩一卷自娛。此外,不知有人間事。餘題其小像云:「吳市布衣大,杜陵詩骨尊。」卒貧死。詩稿散失。餘錄其《雨阻胥江》云:「擊柝嚴城閉,相依再宿舟。一天惟是雨,六月竟如秋。漸覺江湖滿,能無稼穡憂萍蹤憐乞食,華髮早盈頭。」《移居》云:「剝啄衡門啟,時過話老農。卻欣環泮水,不厭此萍蹤。對酒東鄰樹,催詩南寺鐘。隔城山色好,落日見芙蓉。」《歸舟至盤溪》云:「漂泊仍長鋏,歸來買釣鹺。順流風勢緩,近岸雨聲多。小鳥衝煙起,低橋撥棹過。家人應識我,篷底遠聞歌。」《盆菊》云:「束瓦為花盎,無須金屋藏。帶霜移牖下,就日列階旁。種細開尤晚,名多記輒忘。到殘應匝月,不限舉壺觴。」《寒簷》云:「寒簷短景如風馳,迢迢長夜占八時。弱女刺繡補不足,一燈豆大燃殘脂。呼兒劇論千古事,老妻來聒明朝炊。掩耳疾走且相避,隔屋吾弟能吟詩。不圖轉落乃嫂笑,小郎亦有兒啼飢。」《西鄰哭》云:「夜聞西鄰哭,哭聲一何悲!云是母哭兒,聲聲哭入老夫耳。老夫亦有丈夫子,同日辭家分路死。死弗及見哭憑棺,三月到今淚未幹。傷心有口那能言;君不見,烏生八九子,一一飛上青林端。」《新竹》云:「森森碧玉已成行,一雨長梢盡過牆。微露粉痕初解籜,疑君已帶九秋霜。」 八 杭州仲蘊檠,字燭亭,與餘同庚。雍正癸丑,兩人初學為詩,彼此吟成,便攜袖中,冒雨欣賞。後餘官白下,而燭亭亦就幕江南,常得把晤。歲辛卯,相見蘇州,怪其消瘦,不類平時壯佼;然意致尚豪,猶令小妻出拜,尚無子。亡何,訃至。記其《長至日飲隨園》云:「老大空憐役庫車,清樽小語過精廬。二千里客易中酒,半百外人無熟書。斷雁貼雲寒雨後,歸鴉擁樹晚晴初。今朝罨畫軒西醉,覓句差貪一線餘。」《莫愁湖》云:「晴波嫩柳舊歌台,一眺愁心略小開。湖影淡拖山色去,春煙冷送夕陽來。游絲不綰金跳脫,水調空沉《阿濫堆》。誰更風流問徐九,銷魂無那索茶杯。」《郊行》云:「雨霽郊圻笑語嘩,裙腰碧過四娘家。游思解渴問荒店,春尚慰人留病花。遠寺鐘隨遲日度,隔江山挾晚青斜。零星落地榆錢好,賤買村醪敵歲華。」他如:「月於低處作湖色,山漸暝時生水煙。」皆瘦硬自喜。 九 餘甲子分校南闈,題《樂則韶舞》。有一卷云:「一人奏管,而八伯歌風。」愛其文有賦心,薦而未售。出榜後,遇外監試商寶意先生,曰:「我收卷,見一文絕麗。問之,乃吳梅村先生孫也。我告之曰:『此文若遇袁太史,必能賞識。」』因誦此二句。予告以果力薦矣,彼此大喜,覺論文有心心相印之奇。未幾,吳到沭來謁,貌如美女,年才弱冠,益器重之。癸酉餘從秦中歸隨園,而吳已中經魁;來見,則嘔血失音,非複曩時玉貌。予心憂之。赴都會試,竟死場中,年二十七;其時同薦者,有松江廩生陳邁晴,亦奇才也。場後賦百韻詩來謁,惜未存其稿,先吳卒。吳在席上題《盆中飛白竹》云:「渭水清風譜,流傳有別支。出藍誇逸品,飛白擅奇姿。名以中郎重,根從子敬移。森然一筆起,暖若八分披。卷葉輕於觳,抽枝弱比絲。映花風獨轉,拂草露俱垂。細細分龍節,輕輕洗玉肌。生來鳳尾貴,不怕雀頭癡。影落屏風小,香傳榮幾遲。恰添承旨石,同上伯英池。專室居何愧登床賞自奇。地依蕭寺好,人在晚晴宜。擢彼東南秀,珍逾十二時。品題無與可,篤好有羲之。北館承家學,南宮得畫師。綠窗窺窈窕,紅燭照參差。蘭墨傳新樣,魚箋寫折枝。好將端獻筆,追取順陵碑。」吳諱維鶚,太倉人。佳句尚多,僅錄其吉光片羽者,不料其即赴玉樓也。陳生五策,博引群書,兩主試愕然不知來歷。餘爾時年少氣盛,語侵主司,以故愈不得售;亦其命運使然耶有《哀兩生》詩,存集中。 一O 常熟王陸提,字介祉,瘦長骨立,兩眸熒然。家貧母老,又遭馮敬通之厄,客死長沙,年三十二。其詩清麗。《蘇台紀事序》云:「僕本恨人,尤希好事。趁蘭膏之餘焰,述花月之新聞。則有參佐名流,弘農妙裔。王昌居處,跡近金堂;韓壽來時,香通青瑣。牆頭一笑,秋風客鑽穴相窺;枕畔五更,夜度娘鑿壞而遁。不須青鳥,為約佳期;何必玄駒,始諧歡夢。手提金縷,逾沓冒以聲希;懷落鈿釵,胃流蘇而影亂。輕攏屈戍,潛由顧愷之廚;反合倉琅,永匿梁清之洞。遂致空閨大索,徒勞阿母閱門;鄰壁旁求,共訝彼姝履闥。倘屬無妻之牧犢,或易牽絲;偏為有婿之羅敷,難收覆水。霧生三里,葉不翳蟬;風挂一帆,花終戀蝶。可憐月姊,隨蟾魄以俱奔;詎耐冰人,賦鼠牙而作訟。謀成秘計,大都鸚鵡之禪;下得官符,不是鴛鴦之牒。悵三生兮永別,未消圓澤之煙;縱九死以無辭,難覓茅山之藥。是則煉媧皇之石,莫補離天;彎后羿之弓,長仇怨日者矣。嗚呼!人生行樂,難禁贈芍遺椒;我輩鐘情,未免焚芝嘆蕙。觸哀弦於舊軫,儂亦情狂;戒覆轍於前車,卿休放誕。不逢白傅,誰裁《長恨》之歌為語雙文,我作《會真》之記。」詩云:「東風如夢春如畫,蘿蔓須扶薇待架。黃雀飛飛鏡檻邊,班騅得得樓欄下。綠楊門巷是兒家,青粉牆高隔亂鴉。惜艷羞窺留影鏡,耽閒懶逐鬥風車。柔懷脈脈慘幽獨,少小紅絲曾系足。蕭史遲吹引鳳簫,馬卿忽奏《求凰曲》。尋常聲息互知聞,促漏遙鐘兩斷魂。側帽望殘窗竹影,抽釵劃遍砌苔痕。蓬萊咫尺休嗟遠,絆縹輕裙便往返。曉把豪犀故剔梳,宵捫了鳥還加鍵。懷中轉側掌中檠,殷茜難描婀娜形。蛤帳霞光猶恍忽,蜃窗日彩更晶熒。刻骨恩同膠漆洽,迷藏秘戲貪嬉狎。連天夢雨罨陽台,平地風波生楚峽。無端阿母喚匆匆,卷幔披帷室是空。鸚鵡攪翻脂盈粉,狸奴搔亂繡床絨。侍兒尋覓爭牽惹,瞥見微光抽替聞。間道斜通鳥鼠山,頹垣近接鴛鴦社。防閒始悔未周遭,直待亡羊與補牢。瓜字分明慚碧玉,藕絲宛轉怨金刀。多生久作雙飛侶,豈忍禁持別離苦攜手潛登範蠡舟,齊眉共寄梁鴻廡。夭桃已放出牆枝,元稹從題《決絕詞》。無奈鴆媒偏作惡,不容雁婿永追隨。訴牒倥傯控花縣,狐城兔窟徵求遍。里胥排日計郵簽,亭長分程馳驛傳。替戾岡旋劬禿當,可憐屈體受銀鐺。淋鈴雨泣紅顏婦,貫索星臨白面郎。鍘誓從今消舊寵,刀環約在要離塚。馱金縱許贖文姬,化玉何時見韓重君不見:雪絮漫空揚作塵,沾衣拂幌總前因。柳枝逸去樊娘嫁,我亦情傷潦倒人。」《留須》云:「漸看鬱鬱複離離,忍遣芟除累剃師潘鬢見來增老態,飛胡學得憶兒嬉。依稀草活抽芽日,仿佛花殘露蒂時。猶自堪摩未堪捋,免教人把彥回嗤。」「屬體風懷夢裏春,鬃鬟羞憶嚙妃唇。好陪覓句拈髭客,休對熏香菇面人。青縷細含微見影,紫珍才展便傷神。從渠長到星星日,敢向中涓戲效顰」詠《題名錄》云:「倚棹向通津,紅箋哄市塵。買時慚啟齒,展處暗傷神。千佛名經錄,三生慧業因。未看先鄭重,回視更逡巡。幾輩曾盟笠,伊誰是積薪名場驚絕跡,號舍記比鄰。藥銚相依切,風簷問訊頻。獨憐叉手客,未遇點頭人。何敢輕餘子徒教怨不辰!窮通知有命,俯仰總嫌身。」《孫園剪牡丹歸》云:「尋春閒訪野人家,扶醉歸來日未斜。買得扁舟小於葉,半容人坐半容花。」其他如:《落梅》云:「驛使再來休問信,美人已嫁莫相思。」《杏花》云:「開當落日憐微倦,嫁與東風恐不甘。」《偶成》云:「誤書因想得,微倦覺眠佳。」介祉好作無題詩,如:「衣上石華新唾跡,帳中霞彩舊豐神。」「登牆不惜三年望,展畫誰甘百日呼。」人誚其輕薄,則云:「畢竟《閒情》累何德不言惟有息夫人!」 十一 常州李檢討英,字芋圃,餘甲子科所得士。為人醇古淡泊,一望而知為君子。年老乞歸,掌教六安州,過隨園,宿十日去,竟永訣矣!卒無子。《歸雁》云:「清秋雁聲落屋簷,春早急去程期嚴。此邦之人非汝嫌,高飛冥冥去且僉。稻粱雖謀退亦恬,江湖暑濕難久淹。籲嗟物性尚避炎!」《春深》云:「春深淹久客,門掩即山家。悶遣攤書坐,吟耽倚杖斜。晚風敲徑竹,微雨潤窗花。不覺蒼苔暗,深林已暮鴉。」《僻處》云;「僻處無喧囂,閒中耐寂寞。一卷味可耽,雙屐懶不著。荏苒春將殘,東風卷羅幕。庭前碧桃花,遲開亦遲落。」 十二 丙辰在都,詩人大會。有常州儲君師軾、字學坡者,年最長,為坐中祭酒。後三十年,會試出餘門生李英名下,選作校官,監鐘山書院。久不來見。餘與莊君念農先往,大呼而入,曰:「太老師來捉小門生矣尸彼此大笑。招飲隨園。見贈云:「廿年名姓達安昌,應許彭宣到後堂。問字久辭松徑杳,傳觴重嗅竹林香。樓台近水千層曲,草木連山一帶長。只恐征書來北郭,未容老住白雲鄉。」「高築天風百尺樓,憑欄懷古意悠悠。聲詩不墮開元後,法物還從宣政收。借箸風生磨盾鼻,讀與某將軍書。登山雲起遂菟裘。中林猿鶴無猜忌,繞樹銀燈蠟屐游。」卒,無子。詩多散失。 十三 杭州潘涵,字宇情,宰六合,以循吏稱。兩子早卒,家竟絕嗣;甚矣,天道之難知也!僅錄其《隨園小集》云:「安住林亭遠放舟,境隨人轉水隨鷗。好山剛近長江口,老屋深藏大樹頭。叱馭原同招隱別,買園先為種花愁。解還墨綬銅章貴,換得繁英與素秋。」「香名弱冠飲都城,壯志空山踽踽行。陶令獲田償酒債,敬姜操績伴書聲。漁童歌好垂絲聽,長者車來拂袖迎。一片倉山梅影水,回頭還比玉堂清。」「西亭北榭斗闌幹,閣引天風獵獵寒。舊約飛魚傳去杳,新詩走馬借來看。風生咳吐追唐調,禮失威儀謝漢宮。笑我熱中心未死,偷閒來弄釣魚竿。」 一四 同年許朝,字光庭,常熟人。詩似放翁,歿後家無繼起者。錄其佳句云:「泉礙石流無意曲,草經霜隕不須芟。」「倚床愛就肱邊枕,照鏡貪看背後山。」「得月便佳還值望,是山都好不須名。」「預思煮雪壚先辦,不會裁花譜借抄。」五言如:《病騾》云:「眠沙深有印,嚙草懶無聲。」《山村》云:「峰亂向人湧,泉分界石流。」又:「舟隔堤撐半露篙」,七字亦佳。 一五 蘇州周鈺,字其相,相遇於江雨峰家;蒙一見傾心。每過蘇州,必主其家。家道甚豐,而性嗇且傲,卒無子;以葬親故,墜水死。見贈云:「零亂花飛又一年,思君時間北來船。隨園清夜三更月,應照幽人獨自眠。」「空吟場藿《白駒》詩,往事傷心不可思。南國至今悲賈誼,為他偏值聖明時。」詠《落花》云:「鶯從此日空啼樹,人到明朝懶上樓。」 一六 張長民秉政,予表侄也。父灝,官侍讀學士。長民十五舉京兆,三十夭亡。送餘出都云:「芙蓉雙闕致君身,誤逐飄風落九曼。丹穴有天翔鳳鳥,金羈何術擾麒麟關前候吏覘青犢,江介行舟蕩白蕷。此去未須憐左授,下方欲識謫仙人。」 一七 史梧岡進士,名震林,湛深禪理,半世長齋。知餘不喜佛,而愛與余談,以為頗得佛家奧旨。餘亦終不解也。記其《觀荷》云:「露折朱霞裹旭開,淒涼心付蓼花猜。銀河正曬天孫錦,風雨欺香禁早來。」「蕊綻華峰鬥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攜琴笑坐如船藕,去訪蓬萊海外天。」梧岡言:「修行無他慕,只求免入輪回,少認世間無數爺娘耳尸 一八 閩人劉南廬,名芳,貌若枯僧,以布衣雲游;所到必棲深山古剎,受群僧供養。問何不還鄉,笑而不答。晚年卒於通州之狼山。群僧為葬於駱右丞墓側,置石碣焉。丁丑九月宿隨園,見贈七律,僅記中二聯云:「安仁尚有栽花興,孟博全無攬轡心。水影到窗知月上,松風攪枕信秋深。」《焦山避暑》云:「千丈洪濤一小舶,乘危逃暑到僧寮。衣沾濕翠晴猶滴,榻拂涼雲午不消。壓檻有天連水閣,開門無路入塵囂。濁醪我欲酬高隱,千古幽魂未可招。」《瓦官寺》云:「瓦官瓦破佛廬荒,三絕空懷舊講堂。曲徑雲深僧笠重,閒門花落客鞋香。行經河畔聞簫鼓,坐近台邊想鳳凰。吊古一尊沽未至,煙鐘風磬立斜陽。」《軍山夜坐》云:「星辰夜影窗間落,江海秋潮枕上生。」 一九 湯西崖少宰,幼有美人之稱。其幼子名學顯,戊寅見訪,長身玉立,想見少宰風儀。有《慧山》二首云:「九峰鬱雲根,蜿蜒羅青蒼。夤緣入幽磴,長史舊草堂。只今法象空,寶幡馴鴿翔。葉落拂床塵,花放見佛光。臒僧不談禪,哦詩草木香。孤意與俱永,隨在如坐忘。」「颯灑林風生,寒空弄清樾。山禽隔葉鳴,好音聞不絕。訪碣剔煙蘿,釵腳半磨滅。蝶老抱秋花,松疏漏涼月。際此孰含毫秀採芙蓉發。」 二O 李嘯村最長絕句,人有薄其尖新者;不知溫子升云:「文章易作,逋峭難為。」若嘯村者,不愧逋峭矣!其《泰州舟次》云:「煙汀月暈影微微,辦得宵衣草上飛。垂發女兒知蕩槳,不辭風露送人歸。」《夜泛紅橋》云:「天高月上玉繩低,酒碧燈紅夾兩堤。一串歌喉風動水,輕舟圍住畫橋西。」《廢園》云:「誰家亭院自成春窗有莓苔案有塵。偏是關心鄰舍犬,隔牆猶吠折花人。」《青溪》云:「粉牆經掃落花塵,一帶樓台樹影昏。雨細風斜簾未卷,縱無人在亦消魂。」《卻人寫真》云:「有影正嫌無處匿,不才尚覺此身多。」此是嘯村最佳詩;而歸愚《別裁集》只選《上巳憶白門》一首,云:「楊柳晚風深巷酒,桃花春水隔簾人。」不過排湊好看字面,最為下乘。舍性靈而講風格者,往往舍彼取此。 二一 白太傅云:有唐衢者愛其詩,亡何唐死;有鄧訪者愛其詩,亡何鄧死。吾於金陵,得二人焉:一金光國,一高步瀛。詩筆超雋,受業未及三年,俱死。金之詩,惟存《祝壽》數章。高有《未灰稿》二編。《晚春》云:「百花開落草芊芊,傑閣層樓白石邊。埋沒春光全是雨,初長天氣卻如年。客來未慣驚雛燕,人到無愁愛杜鵑。榮幾一燈三徑晚,垂簾影裏是茶煙。」七絕云:「風刀瘦剪綠楊絲,一路芳菲落日時。山曲不妨隨徑轉,隔雲早見酒家旗。」「靜裏消磨墨數升,封書遠問作詩僧。尋君曾到聞鐘後,流水村橋照蟹燈。」佳句云:「不是近霜偏愛菊,要需時日始看梅。」「燈非報喜花爭結,人慣離家夢轉無。」「同人催上馬,臨水廢觀魚。」「名每輸王後,嫌終避周前。」皆有精心結撰,不入平淺一流。 二二 紹興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師;金少司農輝,薦與望山相公。公稱其詩有新意,卒無所遇,賣藥虎丘而亡。《登九龍山遇雨》云:「浮生徒碌碌,冒雨渡寒津。策馬山頭過,雲橫不讓人。」《偶成》云:「安貧求自寡,書劍漫相從。且築數椽屋,將為一老農。亭空雲可貯,院小樹還容。居近開元寺,臥聽清夜鐘。」「戒飲原因病,村旗莫浪招。忙酬花事畢,閒養睡魔驕。霜色歸蓬鬢,秋聲上柳條。竹爐茶未熟,一縷細煙飄。」他如:「誰與吾來往西山一片雲。」「柳倦欲眠風勸舞,鳥歌未和雨催歸。」俱有意趣。 二三 儀真諸生張日恆,受知梁瑤峰學使,寫詩一冊,屬尤貢父先容,將來見餘;呼舟未行,以暴疾亡,年未三十。冊書《山中早春》云:「不知芳信轉,但覺鳥聲和。倚檻聽溪水,紆行繞竹坡。池香生草細,樹暖著花多。雅意春風愜,還應倒白鹺。」《青山守風》云:「野戍依沙岸,孤帆守客塗。勞心虛悵望,終夜戀菰蘆。江影時明滅,星光乍有無。曉風狂不定,神女弄波珠。」《江令宅》云:「南都多舊第,江令最知名。長板雙橋合,青溪一水迎。仙台回騎杳,高樹晚鳩鳴。悵望城東路,年年春草生。」 二四 杭州宋笠田明府,名樹穀,宰蕪湖,有賢聲;罷官再起,補陝西兩當縣,過隨園一宿而別。聞為甘肅案,謫戍黑龍江,年近七旬,恐今生未必再見。幸抄存其詩。《立秋柬顧孝廉》云:「前宵白雨昨清風,爍石炎威轉眼空。萬竅商聲先蟋蟀,一年落葉又梧桐。花開涼夜香偏久,吟入秋來句易工。為報湖頭二三子,好修游屐理詩筒。」《獨步淨業湖》云:「風吹堤柳綠斜斜,淨業湖波亂似麻。京國清明初斷雪,故園二月已飛花。青簾易買三升酒,白乳空思七碗茶。日暮一行飛雁落,知渠曾否過吾家」《山村小步》云:「如此春光不自持,寬鞋短策步來遲。得時花柳有矜色,入畫雲山無定姿。佳節放閒村學散,豐年預兆老農知。日斜碧水橋頭坐,何處餳簫向客吹」《出京留別》云:「六年燕市聚游蹤,酒席歌場處處同。一夕西風人去遠,便從天上望諸公。」《對月》云:「桂花庭院晚風輕,簾卷西窗看月生。只費一鉤懸樹杪,已教秋思滿江城。」《盆梅》云:「數枝也複影橫斜,惹得羈人鄉夢賒。拋卻西溪千樹雪,瓦盆三尺看梅花。」《山塘閒步》云:「疏狂猶記少年時,幾處歌場鬥雪詩。今日舊游零落盡,酒痕只有故衫知。」「似此風光絕可憐,相攜朋好踏春煙。怪他楊柳舒青眼,只向長街看少年。」《紅花埠題壁》云:「六年京國夢江城,此是江南第一程。為算還家多少事,昨宵枕上聽三更。」《林處士墓》云:「岩居尚恨雲常出,世事惟餘詩未刪。」《僧舍》云:「新花倚石儼相待,古佛候門如欲迎。」《近郊小飲》云:「風吹池水干何事人映桃花憶此門。」笠田詩甚多,子又年幼,慮其散失,故再錄其詠《屋上草》云:「秋雨積我簷,秋草繁我屋。分行隨瓦溝,踞勝等山麓。得天雖有餘,資地苦不足。踐踏幸免加,滋蔓遂逞欲。率爾占萬間,偶然餘一角。下止駭飛鳥,仰望饞奔犢。垂垂映垣衣,密密成翠幄。高先偃疾風,柔能格響雹。慣被炊煙遮,不受樵採辱。鴟吻日以藏,龍鱗日以駁。省牽蘿補苴,代索絢約束。寧肯事剪除,留作百花褥。」 二五 孤甥陸建與香亭弟同受詩於餘,而建早亡。餘已梓《湄君集》行世矣。其弟忻,年未及冠而夭。詠《小滄浪》云:「十里橫塘路,船搖明月春。鴛鴦相識否前度採蓮人。」《春暮》云:「吟窗晝靜獨徘徊,綠上疏簾認翠苔。忽見飛花三兩片,回風舞過小溪來。」《落花》云:「傷春無奈落花紅,夾在《離騷》一卷中。葬汝自憐非玉匣,開書到底見春風。」 二六 湖州進士沈瀾,字惟涓,詩近皮、陸,人多輕之;然典雅處,不可磨滅。《寄懷杭堇浦》云:「休向江潭悵獨醒,青山偃蹇稱閒庭。枕函自秘《螂娛記》,農社還修《耒耜經》。小艇瓜皮乘月泛,清歌菱角隔簾聽。朝衫拋卻饒幽興,好伴維摩著素屏。」「步臊經過屢結趺,同床各夢一悲籲。謂舉陽馬事。篷窗聽雨都元敬,酒郡移官張藐姑。琴作家資空送別,鶴分俸料耐償逋。偶耕他日期相訪,穩臥瓜牛號野夫。」 二七 丹徒朱竹樓《懷人》云:「何處飛來殘笛聲西窗月落鳥爭鳴。誰言夏夜夜偏短萬里夢回天未明。」 二八 蘇州汪縉,詩學七子。《游穹隆》云:「星滿天壇河瀉影,月離海嶠樹生煙。」《棲霞》云:「雲埋大壑封秦樹,雷劈陰崖見禹碑。」乙酉秋闈,遺才不錄,遽登舟歸。余聞之,急往見學使彭公蕓楣。公謙云:「某在此衡文三年,得毋有人怨我乎」答曰:「有。」彭駭然變色。余笑曰:「公毋驚也。詩人汪大紳,公不許其入場。何也」彭更駭云:「此某所拔歲考案首也,豈有遺才不取之理」餘云:「渠已買舟歸矣。」乃手書其名,補付提調,而遣人追之;時已八月初七日矣。傍晚汪到。見謝詩云:「業已湛盧歸越國,忽蒙追騎喚王孫。」 二九 考據家不可與論詩。或訾餘《馬嵬》詩,曰:「『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當日貴妃不死於長生殿。」余笑曰:「白香山《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過峨嵋耶」其人語塞。然太不知考據者,亦不可與論詩。餘《錢塘江懷古》云:「勸王妙選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或訾之曰:「宋室都汴,不可射也。」余笑曰:「錢謬射潮時,宋太祖未知生否。其時都汴者何人,何不一考」 三O 唐相陸層云:「士不飲酒,已成半士。」餘謂:詩題潔,用韻響,便是半個詩人。 三一 蕪湖洪進士鑾,以「江山好處渾如夢,一塔秋燈影六朝」句馳名。沈歸愚愛其「夕陽無近色,飛鳥有高心」二句。餘道不如「窗邊落微雪,竹外有斜陽」之自然也。七言云:「人居客館眠常早,家寄空書寫最難。」 三二 壬戌秋,餘補官江寧,途逢豫長卿,以弟子禮見。其人修潔自好,以《詠簾波》為戴雪村先生所賞。詩宗溫、李。其《秦淮曲》云:「燈船歌吹酒船遲,天鼓聲閒唱《柘枝》。石上暗潮嗚咽語,無人解拜侍中祠。」可謂曲終奏雅矣。詠《竹床》云:「微吟留枕席,殘夢入瀟湘。」 三三 癸未四月,京口程君夢湘同游焦山,一路論詩;渠最心折於吾鄉樊榭先生,心摹手追,幾可抗手。有絕句云:「昨宵忘記下簾鉤,吹得梅花滿竹樓。五夜蘭衾清似水,夢涼酒醒雪盈頭。」《在隨園賞海棠》云:「隔著紫玻璃一片,夕陽紅得可憐生。」又曰:「朦朧月色溫馨酒,錯認釵鈿列兩行。」嗚呼j有才如此,宰湘陰未二年,以事罷官。《口號》云:「舌在猶生路,詩多即宦囊。」甫四十歲而死,惜哉!然《松寥山房集》四卷,頗足不朽。君字荊南,天資絕高,好吟詩,畏作時文。壬午鄉試,向家人詭雲入闈,乃私匿隨園數日,為餘斟酌詩集,頗受其益。 三四 尹似村詩,雖經付梓,而非其全集也。集外佳句云:「鵲非報喜何妨少,雨縱澆花也怕多。」「欲穿竹筍泥先破,才放春花蝶便忙。」「水去硯池防夜凍,春生布被藉爐溫。」「買將花種分兒女,試驗誰栽出最多。」《接尚方伯書》云:「惹得妻孥來笑我,柴門那說沒人敲。」數聯可謂專寫性情,獨近劍南矣。 三五 甲午二月,予過真州南監,掣張東皋招觀並頭牡丹。一時作詩者,無不以二喬為比;獨楊鯤舉二句云:「似承周、召桃夭化,絕勝漁陽麥兩岐。」 三六 古名士半從幕府出,而今則讀書不成,始習幕,此道漸衰。猶之古稱秀才,楊素以為惟周、孔可以當之;非若今之讀時文諸生也。康熙、雍正間,督撫俱以千金重禮,厚聘名流。一時如張西清、範履淵、潘荊山、岳水軒等,皆名重一時。範詩最清,無從訪覓。只記西清《過潯陽》云:「潯陽江上客,一歲兩經過。去日梅花好,歸時楓葉多。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為向山僧問:塵容添幾何」 三七 楊蓉裳金陵鄉試,偕舅氏顧公鬥光來。顧長不滿四尺,而詩筆特佳。仿鐵崖《詠史樂府》,《伏生女》云;「坑不得閫內儒,燒不得腹中書。伏生父女皆口授,典謨訓誥如其初。籲嗟伏生女!強記人不如。」《漂母》云:「哀王孫,在淮陰,一飯之恩如海深。哀王孫,不求報,千金之贈不可少。千金容易一飯難,沛公家有轢釜嫂。」 三八 吾鄉王麟徵秀才,名曾祥,工古文,不甚作詩,而五言獨工。如:「星芒林際大,雪滴晚來疏。」《慰某落第》云:「曾說捐金能市馬,俄聞買櫝竟還珠。」 三九 山右王峨園先生名師,為江蘇方伯;為巡撫安公所劾,奪職歸。餘時宰江寧,賦詩送行云:「他日終為黃閣老,此時權作白雲夫。」公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樹閱人多。」 四O 蘇州劉潢,字企山,有清才,與顧景嶽齊名。嘗因召試,來隨園。貌瘦而弱,旋以瘵亡。僅記其《晚步》云:「缺月依橋斷,孤雲背郭流。」 四一 明鐵崖孝廉,性骯髒不羈,年四十早亡。其兄竹岩為誦其《落花》云:「薄命誰憐傾國色受風偏是最高枝。」《贈友》云:「空腸得酒生芒角,交友因人判淺深。」 四二 己未年,餘乞假歸娶,見呂觀察守曾於完顏臬使署中。讀其《松坪集》,樂府最佳。如云:「雨雪思見睨,觀去淚如霰。來時笑相迎,啼時歡不見。夏日冬之夜,猶有旦暮時。與郎情難滿,如醑釃漏卮。」《登雲山》云:「石徑巉岩花氣紛,偶乘餘興送斜曛。不知絕壑何人嘯,遙帶鐘聲入暮雲。」未二年,署布政使,以盧案受內臣周內,憤而雉經;非其罪也。 四三 洞庭山人蔣愚穀喜吟詩,致貧其家,以瘵疾亡。其《成仁庵》云:心安靜看閒雲過,地僻渾忘夏日長。」《虎丘》云:「鳥棲深樹斜陽影,風過虛堂貝葉聲。」愚穀每來隨園,往往有匆遽之色。死後,予挽聯云:「生為誰忙,學業未成家已破;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初啼。」 四四 餘知江寧,過觀象台,見有題壁者云:「草色荒台過雨遲,短牆古柏暮雲垂。桃花紅引游人去,獨自斜陽讀斷碑。」問之僧人』,乃嘉興夏培叔名複森者所題。因聘修志書。耳聾興豪。一日,從嘉興還金陵,告余曰:「家中手植老梅一本,去冬為僮所伐,乃吊之云:『老梅移種廿餘載,客裏歸看已作薪。無複橫斜舊時影,負他多少後來春。」』《秦淮夏集》云:「傍晚紛紛載酒卮,有箏琶處過船遲。——河風月無人管,都付橋南楊柳枝。」亡何,歸里卒。相隔三十餘年,聞其子鼎,中庚子副車。餘感詩人有後,為之狂喜。 四五 沈歸愚選本朝詩,不知杭州王百朋,幾有遺珠之嘆。余告之曰:「百朋,諸生,名錫,毛西河高弟子也。有《嘯竹軒集》。」《無題》云:「燈暗頻疑虛室響,衾多不敵半床寒。」「金針入處心俱痛,素線添時恨共牽。」皆餘幼時所熟誦句。其子厚齋與餘鄰居交好,和餘《落花》云:「乍驚彼美從天降,直覺斯文掃地來。」餘覺不祥,果一第而卒。厚齋名風淳。 四六 人但知商寶意先生以詩名海內,而不知其弟名書、字響意者,亦詩人也。作貴州吏目。有《消夏吟》云:「雨後壑全響,日中崖半陰。壤簷蛛網結,嘉樹雀巢深。永日無公事,閒居有道心。短衣隨意著,涼意滿衣襟。」又:「六月無三伏,一朝有四時。」「蜂巢當午鬧,蚓壤趁涼歌。」真能寫黔中風景。 四七 唐人詩中,往往用方言。杜詩:「一昨陪錫杖。」「一昨」者,猶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書。」晉人已用之矣。太白詩:「遮莫枝根長百尺。」「遮莫」者,猶言盡教也。干寶《搜神記》:「張華以獵犬試狐。狐曰:『遮莫千試萬慮,其能為患乎」』晉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詩:「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弦來。」「不當作」者,猶言先道個不該也。元稹詩:「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隔是」者,猶云已如此也。杜牧詩:「至竟薛亡為底事」「至竟」者,猶云究竟也。 四八 《古樂府》:「碧玉破瓜時。」或解以為月事初來,如瓜破則見紅潮者,非也。蓋將瓜縱橫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歲解也。段成式詩:「猶憐最小分瓜日。」李群玉詩:「碧玉初分瓜字年。」此其証矣。又詩中用「所由」者,蓋本《南史·沈炯傳》。文帝留炯曰:「當敕所由,相迎尊累。」一解以為州縣官,一解以為里保。又,和凝詩:「蝤蠐領上訶梨子。」人多不解。朱竹詫曰:「訶梨,婦女之云肩也。」呂種玉《言鯖》云:「祿山爪傷楊妃乳,乃為金訶子以掩之。或云即今之抹胸。」 四九 偶讀馮益都相公集,有《吊明季楊、左二公》詩,云:「忠魂莫再傷冤抑,今日猶能廑聖衷。」下注:「面奉聖祖云:『二臣死於廷杖,非死於獄也。」』 五O 相傳世有空青,人無瞽目。其真者,餘未之見也。惟南蘭張天池家藏一顆石巔,趾僅寸許,面帶波痕,光彩空靈,中伏一兔。兔腹下藏銀母漿,搖蕩有聲。據云:其先人得自海上,傳家已三世矣。同年儲梅夫太史題七古云:「白雲縹渺太素含,波光隱現細浪蹙。入水能教霞彩生,舟行怕有饞龍逐。」《博物志》:龍嗜空青燕肉。 五一 海鹽馬世榮,字煥如,墨林觀察之祖,與陸稼書先生交好。所著詩集,有《白生歌》云:「白生者,蛇精也,化美男子,為錢千秋孝廉所狎。孝廉謫戍出塞,白與偕行,情好綢繆。後遇赦歸。錢官司李,白以手帕托錢求張真人用印,事破受誅。乃乞錢以玉瓶裝其骨,道百年後,可仍還原身。」事甚詭誕。而馬乃理學人,非誑語者;惜詩有百韻,不能備錄。 五二 蘇州老紅豆惠周迪先生有句云:「花浮小盞三投酒,乳撥深爐七品茶。」人疑「七品」當是「七碗」之誤。餘曰:非也。金人七品官,才許飲茶,事見《金史》。惟「三投酒」未詳所出,或是「三辰酒」之訛。先生有《香城驛》一絕云:「縵田乘雨破春耕,落日柴車帶犢行。繞屋馬通高一尺,地名還自號香城。」 五三 桐城二詩人,方扶南與方南塘齊名。魚門愛扶南。餘獨愛南塘;何也以其詩骨清故也。扶南苦學玉溪、少陵兩家,反為所累,夭閼性靈。南塘如:「風定孤煙直,天遙獨鳥沉。」「因潮通估客,隔葦見漁燈。」「閏年入夏花猶在,積雨逢晴草怒生。」皆扶南所不能。至於「無意懷人偏入夢,未報恩門羞再入」,其妙在真。又:「清風時一來,悠然複徐歇。」真陶詩之佳者。 五四 顧俠君先生選《元百家詩》,夢有古衣冠者數百人,拜而謝焉。杭州嚴曙聲娘贈云:「但見三吳書板盛,不知十載選樓忙。」王介眉撰《通鑒》,成而未梓。儲梅夫贈云:「二十一史加前明,王郎鏤板胸中行。」 五五 凡詠險峻山川,不宜近體。余游黃山,攜曹震亭、江鶴亭兩詩本作印証。以為江乃巨商,曹故宿學;以故置江而觀曹。讀之,不甚慊意,乃擷江詩,大為嘆賞。如:《雨行許村》云:「昨朝方戒途,雨阻欲無路。今晨思啟行,開門滿晴煦。雨若拒客來,晴若招客赴。山靈本無心,招拒詎有故」又曰:「非是山行剛遇雨,實因自入雨中來。」皆有妙境。《雲海》云:「白雲倒海忽平鋪,三十六峰遭吞屠。風帆煙艇雖不見,點點螺髻時有無。一笑看按:「看」字據民國本加。塵中,局縮轅下駒,曷不來此登斯須垣遮瓦壓胡為乎」《雲谷》云:「領妙如悟禪,搜秘等居讎。看山得是法,善刃無全牛。」其心胸筆力,迥異尋常。宜其隱於禺莢,而能勢傾公侯,晉爵方伯也。卒無子,年逾六十而終。嗚呼!非餘與交四十年,又誰知其能詩哉 五六 正喻夾寫之詩,前已載數條矣。茲又得黃莘田《驟冷》云:「今日蒙茸昨締絡,炎涼只在一宵中。」闡乘僧《園上》云:「縱教吹出桃花去,自有山風吹送回。」王云《上山行》云:「敢雲閱歷多艱苦,最好峰巒最不平。」 五七 閩中鄭蘭州太守《無題》云:「此身願化催歸鳥,到處逢人苦勸歸。」餘仿其意,賀人致仕云:「我是嘉賓慕高隱,喜人歸勝自家歸。」鄭有駢體自序云:「羊叔子不如銅雀妓,雖近於諧;卓文君得嫁馬相女口,尚嫌其晚。」 五八 合肥才女許燕珍《元夜竹枝》云:「鰲山煙火照樓台,都把臨街格子開。椒眼竹籃呼賣藕,金錢拋出繡簾來。」題餘三妹素文遺稿云:「彩鳳隨鴉已自慚,終風且暴更何堪不須更道參軍好,得嫁王郎死亦甘。」嗚呼!班氏《人物表》,原有九等。王凝之不過庸才中下之資,若妹所適高某者,真下下也。燕珍此詩,可謂「實獲我心」。 五九 同年錢文敏公維城,在都時所居綠雲書屋,陳乾齋相國之故宅也。公女浣青,有詩才,與婿崔君龍見、弟維喬、戚裏莊君忻、管君世銘五人倡和。宅有古桑,綠陰毿毿,映一畝許;視其影將逾屋,則公必退朝。各呈詩請政,公欣然為甲乙之。有《鳴秋合籟集》兩卷,真公卿佳話也。余嘗戲之曰:「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四人而已。」諸君詩不能備錄,惟摘浣青《通天台》云:「當塗代漢逾百年,銅人之淚流作鉛。移經灞水亦傷別,回頭立盡東關煙。」《華清宮故址》云:「新台之水古所恥,老奴遂為良娣死。盛衰轉眼五十年,始知李嶠真才子。」 六O 餘甲子科從沭陽就聘南闈,過燕子磯,見秦秀才大士題詩壁上,有「漁火真疑星倒出,鐘聲欲共水爭流」之句,心甚異之。次年,奉調江寧,秦以弟子禮見。見贈一律,中二聯云:「門生半為論文至,大吏都邀作賦還。玉麈清談時善謔,烏紗習氣已全刪。」予月課多士,拔其尤者,如車研、寧楷、沈石麟、龔孫枝、朱本楫、陳制錦及秦君等,共二十人,征歌選勝,大會於徐園。有伶人康某為餘所賞,秦即席賦詩云:「秋雲冪歷午陰長,舞袖風回桂蕊香。忘是將軍門下客,公然仔細看康郎。」一坐為之解頤。餘尤愛其《游秦淮》云:「金粉飄零野草新,女牆日夜枕寒津。興亡莫漫悲前事,淮水而今尚姓秦。」後中狀元,官學士。 六一 徐園高會時,餘首唱一絕,諸生和者十九人。龔孫枝繪圖以記其勝。挂冠後,詩畫俱遺失,園亦荒圮。越四十年,有邢秀才作主人,葺而新之,求亭上對聯。餘題曰:「舊地怕重經,記當年絲竹宴諸生,回頭似夢;名園須得主,看此日樓台逢哲匠,著手成春。」 六二 庚申在京,餘與裘叔度同年同車遇雨。裘誦其師梁仙來太史一聯云:「飛雨不到地,輕煙吹若塵。」太史名機,雍正癸卯翰林,外出為令;高安相公薦鴻博,入都,與餘相遇於琉璃廠書肆中。詠《桃花》云:「渾疑人面隱,下馬誤題門。」《贈妓》云:「欲作歌聲畏花落,選詞先唱《鎖南枝》。」《蹙篥》云:「老去還嗟耳力退,自吹羌管不聞聲。」《沙丘》云:「荊卿匕首漸離築,可惜不逢祖龍三十六。」 六三 揚州江賓穀白首名場。餘每過邗江,賓穀必呼子侄出見,曰:「餘少時得見前輩某某,至今誇說於人。汝等不可與隨園先生當面錯過。」餘感其意,錄其《與弟蔗畦夜坐》云:「宵中更警嚴城柝,暑退人親小室燈。」《冬晴》云:「剩菊尚支苔徑賞,凍蠅微觸紙窗聞。」詠《古梅》云:「乍見根疑石,旋驚雪作香。」蔗畦名恂。詠《穹廬雪》云:「穹廬雪,嚼複咽。氈毛已盡雪不歇,雪能冷骨不冷心,十九年來覺長熱。風沙大地慘無春,只有手中之節凍不折。君節臣執臣不辭,臣節君薨君不知。淚零紅雪吞不得,灑在茂陵松柏枝。」蔗畦刺亳州,守徽州,俱有善政。所藏金石文字最多。 六四 餘作《春寒》詩,黃星岩和云:「寒深疑歷誤,春久沒花知。」何士頤和雲;「流細水初活,花遲春轉寬。,』 六五 常州徐太史昂發,《上韓慕廬尚書》云:「佳士姓名常在口,好官階級不關心。」孔雩穀《贈龍明府雨樵》云:「有意憐寒士,無心媚長官。」嗚呼!古之人歟! 六六 丙戌三月,餘過京口,宿茅耕亭秀才家。庭宇幽邃,膳飲精妙,燈下出詩稿見示。餘為加墨,記其佳句云:「鄰船通客語,虛枕納潮聲。」「千里月明天不夜,五更風急海初潮。」《官亭道上》一絕云:「細道繞平疇,時聽農歌起。回頭不見人,聲在禾麻里。」未數年,秀才入詞林。丁酉鄉試,作吾鄉副主考。 六七 淮寧詩人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餘曰:「佳則佳矣,惜其似梅花詩。」有某公詠《梅》云:「五尺短牆低有月,一村流水寂無人。」或笑曰:「此似偷兒詩。」 六八 許竹人侍御《題路上去思碑》云:「君看去思官道石,深鐫鐫不 到人心。」足補白太傅《詠碑》之所未及。 六九 壬寅春,餘游西湖,寓漱石居;閒步斷橋,遇一少年問路,愁容可掬。扣其故。曰:「我平湖秀才,來游湖上,進錢塘門,行李被竊,無處投宿。」予疑不實。問:「既是秀才,可能詩乎」曰:「能。」命詠《落花》。操筆立就,有句云:「入宮自訝連城價,失路偏多絕代人。」余大驚,留宿贈金而別。但記姓鬱,忘其名。 七O 餘苦春寒不已。中州呂柏岩詩云:「朔風烈烈知何意不許江春入得來。」張自南云:「春寒不逐早已去,今日又從何處來」兩押「來」字,俱妙。 七一 王中丞恕,四川人,號樓山。《過潮州感舊》詩曰:「金山遙對鳳凰洲,策馬崆峒憶舊游。二十七年如昨日,八千里外是並州。空餘大樹翻斜日,尚有遺丁說故侯。路過西州秋欲老,舊參軍也雪盈頭。」通首唐音。許竹素先生為餘誦之。 七二 余嘗謂魚門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少。我輩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多。昌黎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亦即此意。東坡云:『孟襄陽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少。』施愚山駁之云:『東坡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詩如人之眸子,一道靈光,此中著不得金屑;作料豈可在詩中求乎』予頗是其言。或問:『詩不貴典,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採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七三 嚴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譬如一室內,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範景文《對床錄》云:「李義山《人日》詩,填砌太多,嚼蠟無味。若其他懷古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為戒,一可以為法。」 七四 保勵堂侍郎《送人納妾》七律,後四句云:「席上偶然教進酒,燈前何敢遽呼郎只因未識夫人性,試問明朝那樣妝+」 七五 明季用兵時,有女子劉素素者,被掠,題詩店壁云:「天明吹角數聲殘,將士傳呼上玉鞍。恰憶當時閨閣裏,曉妝猶怯露桃寒。」 七六 宛平袁明府增,字保侯,宰江寧時,與餘通譜。有句云:「天遠望窮飛去鳥,春寒誤盡早開花。」詠《瓶》云;「飲水自知胸最冷,銜花應覺口常香。」 七七 先慈九十生日,祝壽詩無慮百餘首;予獨愛龔旭開秀才五律一結云:「為有稱觴客,今朝戶不扃。」淡而有味。 七八 杭州風俗:人家作醬,甕上鎮壓,必書「姜太公在此」五字。余嘗疑之。孫文和秀才笑曰:「君豈不知太公不能將兵,而善將將乎」又過張息侯家,見其奴攜燈籠來,上題「賴有此耳」四字。兩用史書語,令人莞然。 七九 蔣戟門觀察招飲,珍饈羅列,忽問餘:「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著犢鼻裙,親赴廚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盤餐盡廢。因求公賜烹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歸家試作,賓客咸誇。毛侯圍廣文調餘云:「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調。誰知解組陶元亮,為此曾經三折腰。」 八0 南宋末年,士大夫籃簋不飭。有鄭熏者,素作賊,以軍功得主簿,眾不禮焉。鄭乃獻詩云:「鄭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眾官。眾官作官還作賊,鄭熏作賊還作官。」 八— 方亨咸《論畫》云:「神品如孫、吳。能品是刁斗森嚴之程不識。逸品則解鞍縱臥之李將軍。」又曰:「厚不因多,薄不因少。」餘愛其言可通於詩,故錄之。 八二 唐太宗云:「泥龍竹馬,兒童之樂也;翠羽明珠,婦女之樂也。」餘亦云:「急流勇退,後起有人,士大夫之樂也。」今之人,惟揚州秦西岩先生以觀察致仕,子又繼入翰林,宜其詩之自然駘宕也。《南莊題壁》云:「郭繞村煙水繞堤,數椽屋可托卑棲。百年老樹留花塢,二頃荒田雜菜畦。庾信小園枝下上,王詢別墅澗東西。誰雲巢、許買山隱家在城南認舊溪。」「策杖登樓眼界寬,邗溝一水迅奔湍。天邊漕運梯雲上,江外山光帶霧看。南北塔高雙鵠立,東西橋鎖九龍蟠。往來多少風帆急,孤棹何如斗室安」 《卷一四》 一 嘉興江浩然幕游江西,於市上得一銀光箋楷書云:「妾年十五許嫁君,聞說君情若不聞。十七於歸見君面,春風乍拂心長戀。為歡半載奈離何,千里江山渺綠波。未成錦字腸先斷,零落胭脂淚更多。西江、浙江隔一水,天上銀河亦如此。銀河猶有渡橋時,奈妾奄奄病將死。傷心未見寧馨育,仰負高堂愆莫贖。倘蒙垂念舊時情,有妹長成弦可續。君年喜得正英英,莫更蹉跎無所成。無成豈特違親意,泉下亡人亦不平。要知世事皆前定,明珠一粒遙相贈。非求見物便思人,結縭來世於今定。」後書:「政可夫君。康熙癸酉仲夏,垂死妾顏玉斂衽。」玩此詩,蓋有才女子也。第所謂政可者,不知何人。 二 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其借此射利通聲氣者,無論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觀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並非其人應選之詩,管窺蠡測:一病也。《三百篇》中,貞淫正變,無所不包;今就一人見解之小,而欲該群才之大,於各家門戶源流,並未探討,以己履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韓,附會大家門面,而不能判別真偽,採擷精華:三病也。動稱綱常名教,箴刺褒譏,以為非有關系者不錄;不知贈芍採蘭,有何關系而聖人不刪。宋儒責蔡文姬不應登《列女傳》;然則「十七史」列傳,盡皆龍逢、比干乎學究條規,令人欲嘔:四病也。貪選部頭之大,以為每省每郡,必選數人,遂至勉強搜尋,從寬濫錄:五病也。或其人才力與作者相隔甚遠,而妄為改竄;遂至點金成鐵:六病也。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餘作《濤話》,亦不能免。 三 冬友侍讀暱伶人登元,將之陝西,未能攜去;路上見籠中賣相思鳥者,戲題云:「同眠複同食,何處號相思」 四 山左馮康齋觀察,名廷丞,學頗淵博,居官以廉聞。其夫人為吾鄉周叔大太史之女,亦好客,觀察詩云:「談經客過頻搜字,脫珥妻賢解治廚。」 五 丙辰召試,有康熙癸巳編修雲南張月槎先生,名漢,年七十餘,重入詞館。先生以前輩自居,而丙辰翰林欲以同年視之:彼此柢牾。後五十年,餘游粵東,飲封川邑宰彭公竹林署中。西席張旭出見,詢知為先生嫡孫,急問先生遺稿,渠僅記《秋夜回文》一首云:煙深臥閣草凝愁,冷夢驚回幾樹秋。懸壁四山雲上下,隔簾一水月沉浮。翩翩影落飛鴻雁,皎皎光寒靜鬥牛。前路客歸螢點點,邊城夜火似星流。」余按:回文詩相傳始於蘇若蘭,其實非也。《文心雕龍》云:「回文所興,道原為始。」傳咸有《回文反複詩》,溫太真亦有《回文詩》:俱在竇滔之前。 六 真州張嘯門游鳩江,遇鄰舟一女子,倚篷窗而哦,與語,淒絕不言。但見其《題青羅帶寄人》云;「扁舟一夜燈如雪,無限深情羞不說。東風何苦又天明,抵死催人江上別。」 七 詠史有三體: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左太衝之《詠史》是也。一為隱括其事,而以詠嘆出之:張景陽之《詠二疏》、盧子諒之《詠蘭生》是也。一取對仗之巧:義山之「牽牛」對「駐馬」、韋莊之「無忌」對「莫愁」是也。 八 周月東游海潮庵,得謝文節公小方硯,額鐫「橋亭卜卦硯」五字,背有元人程文海銘。周珍重之,抱硯以寢;臨死,乃贈查恂叔。一時題者如云。錢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無廝養卒。」紀心齋云:「遠過一片韓陵石,留伴千秋玉帶生。」尤貢甫在真州市得東坡石銚,容水升許,以銅為提,鑄茨菰葉一瓣,上篆「元祜」二字:蓋即周撞所饋東坡物也。鄭炳也題云:「煉石天留雲氣古,煎茶人去水雲幹。」謝登雋云:「毋矜酒戶大,獨許石文深。」未幾,有人買獻上方矣。一硯一銚,主人俱繪形作冊,傳播藝林。餘在揚州汪魯佩家,見桓圭,長七寸,葵首垂繰,質粹沁紅,真三代物也。惜無人題詠,終年蘊櫝而藏。物亦有幸有不幸焉。 九 前明萬歷五年,常熟趙文毅公劾張江陵,廷杖謫戍。其友庶子許國銘兕觥為贈。蓋取神羊一角觸邪之義。後流傳數易其主。五世孫王槐探知在山左顏衡齋家,乃制玉觥銀船,托宮詹翁覃溪先生作詩,請易之,竟得返璧。一時題詠如云。覃溪作七古一篇,後八句云:「顏公奉觥向君笑,趙叟傾心誓相報。觥喜多年逢故人,叟泣還鄉告家廟。昔人贈觥事偶然,今日還觥世更傳。譜出兕觥新樂府,壓倒米家虹玉船。」 一O 安慶徐蘭坡,少年好學,得餘斷章零句,必手抄之。余游黃山,來舟中誦所作。《夏夜》云:「螢火繞籬飛.,風輕荷氣微。幾竿斜竹影,隨月上人衣。」《偶成》云:「屋邊松樹經春長,棲鳥不知巢漸高。」《大觀亭宴集》云:「新舊痕留衣上酒,往來影亂席前船。」又:「綠楊深護倚樓人。」七字亦佳。 一一 平湖張香谷,與其兄教坡最友愛。教坡歿後,香谷逾年亦病;臨終,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教坡之子熙河孝廉,繼先人之志,墓旁種梅三百樹,題云:「卜兆經營親負土,栽花愛護當承歡。」可謂孝矣。熙河愛游山,作《梅花詩話》一百卷,至隨園,一宿去。《登峨嵋絕頂》見懷云:「峨嵋高絕天,八月雪浩浩。我持謫仙筇,飄然上秋昊。眾星向簷低,群峰入望小。佛光日中明,聖燈夜半皎。五色兜羅綿,疊疊岩前繞。蒼茫四顧間,忽憶隨園老。奇景不共賞,何以愜幽抱焉得縮地方,與公立雲表」熙河在峨嵋,見神燈佛光,又到淨土山下,觀小龍在池中,長四寸,五爪,攜過雷洞坪便死。佛光飛至台上,掬之,乃木葉一片。 一二 餘知江寧時,胡秀才某招飲,席間出乃祖《甲戌臚唱圖》屬題,系邗江王云所畫。卷首何義門云:「鴻臚三唱名姓香,一龍驤首群龍翔。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方山神秀信有鐘,焦夫子後生胡公。江左周星推首冠,意氣肯輸渴睡漢」胡公名任輿,字芝山,康熙甲戌狀元,未十年而卒。同年高章之哭云:「十年不分君終此,累月猶疑死未真。」卷中題者如彭定求、陳恂、楊仲訥,大半追挽之章。餘題云:「九闕天門蕩蕩開,先皇親手策群才。南宮莫訝祥雲見,臣自白門江上來。」「我亦曾追香案蹤,卅科前輩企高風。人間春,夢醒何速,未了浮雲一夢中。」「名園晚到夕陽斜,老樹無聲覆落花。贏得兒童齊拍手,縣官還醉狀元家。」此乙丑冬月事也。詩不留稿,丙午閏七夕,重展此卷,為之憮然。 一三 葉書山侍講,常為餘誇陶京山同年之孫、名渙悅者,英異不群,時才八九歲。稍長,好吟詩,尤好餘詩,大半成誦。《偶成》云:「午課初完臥短床,立春節過晝微長。高簷向日難留雪,小室藏花易貯香。階下綠初浮遠草,路旁青未上垂楊。呼僮添貯爐中火,午後溫馨薄暮涼。」又:「人因待月窗常啟,書是傳詩口不封。」賀餘生子云:「公有未全天必補,老猶得見子非遲。」俱有劍南風味。惜侍講先亡,未之見也! 一四 中州呂公滋,字樹村,宰介休歸;因從子仲篤宰上元,來游白下,見贈云:「地兼白下三山勝,詩比黃初七子工。」讀三妹集云:「鴛鳥飛來因繡好,蠹魚仙去為香多。」年未老而乞病。有勸其再出者,乃作《老女嫁》云:「自制羅紈五色裳,晶簾低卷繡鴛鴦。不如小妹於歸日,阿母殷勤為理妝。」「檢點新妝轉自思,於今花樣不相宜。嫁衣肥瘦憑誰剪,羞問鄰家小女兒。」《戲仲篤》云: 》云:「貢院繁華系客情,朝朝應辦幾番更。筵前只愛紅裙醉,拽盞何緣號撒羹。」貢院」者,館唐人處也。佐酒者號「撒羹」。「蠟油拭鬢膩丫鬟,妾住花街任往還。那管吳兒心木石,我邦卻有換心山。」妓所居處山名「換心山」。「十幅輕綃不用勾,倩圍夜玉短屏幽。通宵學枕麻姑刺,好向床前聽鬥牛。」其俗以木為枕,號「麻姑刺」,直豎而不貼耳,故至老不聾。李寧圃太守《潮州竹枝》云:「銷魂種子阿儂佳,開袱千金莫浪誇。高卷篷窗陳午宴,爭誇老衍貌如花。」六篷船幼女呼「阿儂佳」。梳籠謂之「開袱」。幼女梳籠,以得美少年為貴,不計財帛。呼婿曰「老衍」。李公《竹枝》,亦有都知錄事之不可不記者,以其人皆有可取故也。其一云:「金盡床頭眼尚青,天涯斷梗寄浮萍。紅顏俠骨今誰是好把黃金鑄阿星。」幕客某,流落潮陽,魏阿星時邀至舟中,供給備至,五年不衰;病愈,複資之赴省。又十年,攜重貲複游于潮,時星已色衰,載客他往。某居潮半載,俟星歸,酬以干金,為脫噩籍。其二云;「艷說金姑品絕倫,阿珠含笑複含顰。道儂也有冰霜志,要待蓬萊第二人。」金姑,即「狀元嫂」。阿珠,亦一時尤物。有數貴官,艷稱「狀元嫂」卓識堅操,人所不及。阿珠笑曰:「妾貌雖遜金姑,而志頗向之;惜未遇榜眼、探花耳。」其三云:「日向船頭祝逆風,青溪三宿藥爐空。星軺不許騎雙鳳,卻悔腰間綬帶紅。」某學使惑於大風、小風,自潮至青溪六歹里,緩其程至十餘日;抵岸,又托病,在船三宿而後去。二風亦為之臥病經年。其四云:「除卻蕭郎盡路人,寶兒憨態最情真。新詩便是三生約,炯炯胸前月一輪。」湖州某與寶娘交好,特為鑄鏡一枚,鐫其定情詩於背。寶娘日夜佩之。 三七 呂耜堂客分宜,見《嚴氏家譜》載:世蕃有兄,名世藍者,家居不仕,睦鄰敦族,後不罹於禍。今之子孫,皆其苗裔也。梁孝廉過而吊之云:「兄豈難為非競爽,子能不肖始稱賢。」 三八 考據之學,本朝最盛。然能兼詞章者,西河、竹坨二人之外無餘子也。近日處素、諫庵兩昆弟,頗能兼之。處素將至長沙,遇順風,云:「江天如拭晚成晴,帆飽舟輕浪不驚。斜日風回草按:民國本「風回草」作「漸從鴉」。背落,殘霞猶映樹邊明。飯丸烏接神應助,沙觜風回草有聲。頻向篙工問前路,煙中指點武安城。」其他,五言如:「怪松連石長,歸鳥雜雲飛。」星低疑在岸,月近總隨船。」談淡蟲語續,人靜鼠聲來。」「浪花入船窗,添我硯池水。」七言如:「星光墮水白於月,樹色粘雲暗似山。」荒寺鳴鐘驚鷺起,孤村喚渡少人應。」皆妙。 三九 泰州宮霜橋善畫能詩。餘在李明府屏上,見其《秋夜寄友》云:「新涼如水撲簾勾,唧唧蟲聲動旅愁。人到飢寒才作客,樹無風雨不成秋。靜聽砧杵催長夜,誤煞關河說壯游。正是相思無著處,一聲征雁下西樓。」又,《新柳》云:「青未能牽花市鳥,綠將扶出酒家簾。」 四O 己酉二月十一日,餘平晝無事,翻閱近人詩集。正看青陽沈正侯詩未三頁,閽者來報:正侯與僧亦葦到矣。餘為驚喜:信文章之真有神也。沈呈新作。餘愛其《貴池道中》云:「雲遮山入夢,風急鳥移家。」「貪睡每教兒應客,好吟且聽婦持家。」《登攝山》云:「誰雲攝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聽琴》云:「花含簾外笑,鳥歇樹頭音。」不料別來七年,詩之進境如此。 四一 戊申冬,余訪明竹岩新於武佑場,盤桓三日,極唱酬之樂。追思二十年前,其尊人作江寧方伯,彼此置酒看花,忽忽如夢。惜其弟鐵崖亨中年徂謝,餘將作哀詞以挽之,惜無事實,故匆匆尚未暇也。錄其《青塚驛夜行》云;「空山夜靜悄無聲,皓月霜天分外清。習慣渾忘身萬里,途長不覺漏三更。寒星天際時時換,道中竟日所行,多「之」字路。積雪懸崖處處明。歷盡高寒清到骨,人生幾個隴西行」竹岩尤長於言情,《寄內》云:「料得深閨應有夢,計程先我到遼西。」「細字含情臨洛浦,新詩掩卷愛《周南》。」俱秀雅可誦。 四二 湖州姜秀才宸熙,號笠堂,《浮萍》詩云:「春水方三月,楊花又一生。」《晚眺》詩云:「晚煙都在樹,春雨不離山。」《歲暮》詩云:「睡重知春近,人忙覺歲殘。」贛州太守張公,為餘誦之。 四三 「扶桑影裏看金輪」,宋文丞相詩也。如皋範秀才昂千賦得此句云:「極目萬山猶拱宋,蹉跎一霎恐移陰。」頗寫得出忠臣心事。 四四 蘇州桃花塢有女子,姓金名兌字湘芷者,諸生金風翔女也,年甫十三。有人錄其《秋日雜興》云:「無事柴門識靜機,初晴樹上挂蓑衣。花間小燕隨風去,也向雲霄漸學飛。」「秋來只有睡工夫,水檻風涼近石湖。卻笑溪邊老漁父,垂竿終日一魚無。」 四五 婺源洪丹採朝陽詠《長幹塔》云:「渾疑天柱從空降,欲信雲梯可上行。」二句殊雄偉。倪司馬春岩詠《里湖》云:「段橋合是兒家住,湖水當門作鏡奩。」二句殊清麗。 四六 揚州諸生張本,字友堂,為山長趙雲松所賞。張《贈山長》云:「可能當得逢人說,從此專為悅己容。」蘇州詩人方大章因劉霞裳而來受業,《贈霞裳》云:「扶持玉局尋花杖,接引龍華會上人。」 四七 上海曹錫辰眉毫盡落,曹贈眉以詩云:「汝能速反乎吾將報汝以揚伸卓豎,誓不與汝以顰蹙低攢。汝來否乎吾將遲汝於天台、雁宕之間。」 四八 詩能入人心睥,便是佳詩,不必名家老手也。金陵弟子嶽樹德滋園,初學為詩,《銅陵夜泊》云:「櫓聲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驚。忽聽鄰舟故鄉語,縱非相識也關情。」《古寺》云:「寺荒僧去鐘猶在,碑老苔生字半存。,』叫\艇》云:「滿載誰知都是月,輕飛始信不關風。」其弟樹仁,字樂山,亦能詩,《題隨園》云:「依山偶蓋看花樓,樓上看花五十秋。到此任為門外客,匆匆行過也回頭。」《曉步》云:「黃鸝啼破綠楊煙,喚醒東風二月天。宿露欲唏雲氣散,斬新山色到人前。」「日日循途自往還,胸中繪得好溪山。今朝貪看沿堤柳,走過平橋錯轉彎。,』《春閨》云:「吟罷伊誰共唱酬金爐香燼漏聲稠。侍兒俯仰偷眠態,似向燈旁暗點頭。」 四九 白下餘秀才曼,吟詩肯刻意,不入平庸一路。餘道;從此加功,便能加人一等。《徙榻》云:「得月又愁多受露,迎風還恨不當花。」《洗硯》云:「願將剩得涓涓滴,灑遍人間沒字碑。」詠《風》云:「欲吹山作地,能送海升天。」《種花》云:「垂頭不語還遮面,新種花如新嫁娘。」 五0 吾鄉倪春岩司馬廷謨有吏才,兩宰桐城,謳歌載道。詩亦清新拔俗。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最為賞識。尹公晚年,好平章肴饌之事,封篆餘閒,命餘遍嘗諸當事羹湯,開單密薦。餘因得終日醉飽,頗有所稱引;惟於春岩治具之日,攢眉不薦。蓋春岩但知靡費金錢,而平素不曾訓迪庖人故也。春岩知之,作書與餘,末署「菜榜劉蕢」四字。餘為大笑。今年來金陵,讀《隨園詩話》啃曰:「何獨無我豈詩榜亦作劉蕢乎」餘因索其從前呈獻尹公之詩。云:「都已遺失。,』惟抄近作數首見寄。余讀之,嘆曰;「此護世城中美膳也,加入一等矣。」《辛丑元旦》云:「斗柄才回欲曙天,歲朝風物喜澄鮮。閏隨萱莢推重午,人共梅花老一年。椒酒莫辭元日醉,爐香猶篆昨宵煙。江城柳色看初動,已覺春光到眼前。」《上元觀燈》云:「羅綺香風拂面來,星橋燈火滿樓台。十分桂魄如春曉,萬朵蓮花不水開。寶馬傾城金作絡,彩虹匝地錦成堆。縱難一閏元宵夜,玉漏何須故故催」《紅梅》云:「東風為汝洗鉛華,又點胭脂學畫家。似笑絳桃無骨格,卻憐紅杏少橫斜。新妝照水窺明鏡,薄醉當春斗綺霞。蜂蝶未知芳信早,清高到底是梅花。」餘年過六十,屢次戒詩,而屢有吟詠,因自號「詩中馮 婦」,正可對「菜榜劉蕢」。聞者囅然。 五一 餘門生談羽儀之孫、名晉者,年少工詩,而累於病,遂潛心岐黃之術。其《送友》云:「登程偏遇還鄉客,拈筆愁吟賦別詩。」《聞笛》云:「未向江頭尋驛使,先聽玉笛《落梅花》。,』《三十自壽》云:「蕭、曹勛貴由刀筆,李、杜功名非甲科。」皆有風致,而身份亦高。 五二 史梧岡好禪,不甚作詩,而往往有新意。《游仙》云:「佛函佛笈記曾談,大地如球繞看三。天外有天君到否楊花都不異江南。」「水雲淒冷到初冬,避盡春來蝶與蜂。最是花神不安處,海棠無福見芙蓉。」他如;「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來。」「且放蟾蜍光一個,與他蝴蝶破黃昏。」俱可誦。 五三 紀曉嵐先生,在烏魯木齊數年,辛卯賜環東歸。畜一黑犬,名曰「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非主人至前,雖僮僕不能取一物。一日,過七達阪,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臥嶺巔,左右望而護視之。先生為賦詩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奴子酣眠後,為守東行數輛車。」「空山日日忍飢行,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後被人毒死,先生為塚祀之,題曰「義犬四兒之墓」。 五四 餘幼時,曾見人抄女子趙飛鸞《怨詩》十九首。其人家本姑蘇,賣與某參領家作妾;正妻不容,發配家奴,故悲傷而作。首章云:「誰憐青鬢亂飄蓬馬上琵琶曲又終。嫁得傖夫雙足健,漫言夫婿善乘龍。」味其詞,蓋旗廝之走差者也。餘詩不甚記憶。其最詼諧者,如云:「炕頭不是尋常火,馬糞如香細細添。」「俗子不知人意懶,挨肩故意唱秧歌。」 五五 關中史舒堂褒官云南,有句云:「掬露連衣濕,奔泉雜驥鳴。」《山行》云:「斜照垂鞭影,輕陰襯馬蹄。」頗能寫行役之意。因運銅過白下,投詩一冊而去。 五六 餘十二歲,與張星指應辰侍郎同受知於王交河先生,入泮。張後為翰林前輩。今六十四年矣,其子云墩孝廉,以遺稿索序。錄其《督學江西夜坐》云:「丁冬遞響到簾櫳,何處鳴號萬竅風夜色似年難得曉,燈光如豆不成紅。沉憂觸撥千端集,舊事雲煙一笑空。飢鼠繞床揮不去,睡鄉未許夢魂通。」其他佳句,如:「簾影日移直,樹枝風撼鳴。」「綠樹鳥棲連影動,好花風送隔林香。」「樹外青山才一角,屋頭明月恰當中。」「最貪早起通宵月,先看黃河隔岸山。」皆集中精華也。 五七 餘與吾鄉柴行之同庚。十八歲時,柴與其表兄張靜山見訪,珊珊玉貌,彼此酣嬉,致相得也。逾年,張侍其尊人官平陸署中,離桂林二百里。餘雖到廣西,竟不得見。從此永訣。今年在西湖,靜山之女因餘系父執,與女弟子孫碧梧姊妹到湖樓相訪。談論之餘,方知故一詩人也。有《病起》一首云:「風逼簾櫳睡起遲,春寒無計可支持。雙眉慵掃因新病,一卷叢殘剩舊詩。雪霽庭梅初破凍,日長堤柳暗抽絲。年來憂思憑誰訴獨有妝台明鏡知。」 五八 杭州汪秋御秀才繩祖,性倜儻好客,其室程慰良女坤。女嬸一家能詩。屢次書來,招余游西湖,而中年抱病,遽卒。僅傳其《雪彌勒》云:「摶雪居然壕佛誇,白毫現處絕纖瑕。雲中瑩徹冀穿雹,掌上玲瓏塔聚沙。顯相別開嚴淨界,笑拈還有霧淞花。日光應照琉璃室,隔盡諸塵寂眾嘩。」又,《題<聽秋圖)》云:「月窟高於絳樹庭,桂叢誰占一枝馨。年來我是傷秋客,每遇秋風最怕聽。」 五九 張星指先生《吊韓蘄王》云:「臥虎早能知俊傑,跨驢誰複識王公」或詠《淮陰侯》云:「早知結局終烹狗,悔不功成再釣魚。」兩用典作對,其巧相似。 六O 考據之學,離詩最遠;然詩中恰有考據題目,如《石鼓歌》、《鐵券行》之類,不得不徵文考典,以侈侈隆富為貴。但須一氣呵成,有議論、波瀾方妙,不可銖積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詩大概用七古方稱,亦必置之於各卷中諸詩之後,以備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撐門面;則是張屏風、床榻於儀門之外,有貧兒驟富光景,轉覺陋矣。聖人編詩,先《國風》而後《雅》、《頌》,何也以《國風》近性情故也。餘編詩三十二卷,以七言絕冠首,蓋亦衣錦尚綱,惡此而逃之之意。 六一 丹徒女子王碧雲瓊,年未笄而能詩,與其兄賦《掃徑》云;「菊殘三徑懶徘徊,楓葉飄丹積滿苔。正欲有心呼婢掃,那知風過替吹開。」頗有天趣。又:「鳥語亂殘夢,雞聲送曉風。」「夕陽不在山,春煙生木末。」俱佳。夢樓侍講之女孫也。 六二 餘少時詠《落花》云:「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弟子湯敬輿和云:「落去盡憑童子掃,飛來還望主人看。」余大嘆賞,以為青出於藍。 六三 廣信太守張竹軒朝樂見訪,自誦其{無題》云:「小院落花初過雨,空樓歸燕又斜暉。」若非鸞鏡應無匹,或對芙蓉竟有雙。」《閩中雜詠》云:「紅了桃花綠了水,春光不管未歸人。」俱妙。江西有疑獄控部者,奉旨交制府審辦,疊訊不服。其囚云;「得見張某官來,囚死無怨。」已而公果從都中來,為平其事;方知循吏故是詩人。 六四 曹星湖明府詩,清新可喜,近蒙寄示。錄其佳句云:「竹聲隨雨至,花影送晴來。」「霜濃皴地面,樹禿減風聲。」「花是當窗宜密種,草非礙道莫輕芟。」皆可存也。餘性伉爽,坐車中最怕下簾。曹有句云;「平生眼界嫌遮蔽,風雪何妨一面當。」與鄙懷恰合。 六五 嘉興吳澹川臥病揚州,其族弟魯暮橋親為稱藥量水。澹川贈詩,有「生我父母知我子,骨肉待我救我死」之句。亡何,來金陵,誦暮橋佳句,如:「愁多甜酒苦,客久故鄉生。」「花影殿春色,雨聲生夏寒。」「雲影溪留住,秋聲雁送來。」皆倩秀可喜。又見贈云:「詞臣循吏老煙蘿,天遣湖山付嘯歌。官似樂天辭政早,仙如列子出游多。千年蠹飽神仙字,四季花開安樂窩。想見日餐雲母粉,不知江上有風波。」 六六 程藹人孝廉元吉,晴嵐太史之子,年少工詩。詠《蝴蝶》云:「小雨苔痕新掠過,午晴花氣亂飛來。」《即事》云:「滿院秋聲催落日,一庭黃葉聚詩人。」 六七 壬子春,餘在杭州,錢塘曹江廬明府以小照屬題。卷中詩甚多,餘獨愛吳嵩梁一首。詢之,云是西江高才生也。癸丑春,王葑亭給諫書來,云:「有詩人吳某南來,索書為介。」余大喜,掃榻以待。又遲半年,始從揚州來,人果倜儻。讀所著作,以未窺前豹為恨。忽於除夕前七日五鼓,夢蘭雪來,誦其舊句,數聯俱超妙,而以噬不寐》一聯為稍遜。言未終,惺惺欲醒,而佳句亦沉沉漸忘。餘亦驚怖,如健步捕亡人,苦相捉留,而竟冥然逝矣。僅記《不寐》云:「不倒喜傳丹訣好,將衰愁見聖人難。」晨起錄出,覺二句未嘗不佳,而終不如前所誦之超超玄箸也,為悶悶者久之。因思人海尋針,針非不在海底也,然而不可尋矣,探湯求雪,雪非不在湯中也,然而不可求矣。天仙化人之句,未嘗不在人心也。然而蘭雪不能知,我亦不能再夢矣。文字之奇,一至於此。 六八 吾鄉孫誦芬舍人傳曾,性耽吟詠,餘久採其佳句入《詩話》矣。今春寄其詩來,屬為評定。再錄其《秋夜》云:「滿林空翠淡煙遮,秋入深宵爽氣加。人靜莎蟲悲砌月,燭殘點鼠嚙瓶花。洗心只合依三竺,開卷殊難遍五車。光範一書原不上,未須哀怨感琵琶。」《初夏》云:「粉蝶時依草,蛛絲慣戀花。」俱妙。 六九 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誦芬《冬暖》云:「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可惜輕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黃蛟門《竹枝》云:「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側耳聽。」範瘦生有句云:「高手不從時尚體,好詩只說眼邊情。」又某有句云:「階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貪著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 七O 杭州胡滄來濤隱於橋桃師史之術,詩筆甚清。餘每到杭州,必相款洽。不幸年未五十而亡。錄其《車遙遙》云,「別酒初行第一尊,征夫結束車在門。別酒匆匆三酌過,征夫出門車上坐。天涯萬里車遙遙,山程驛店柳花飄。向暮停車侵曉發,人在車中長白髮。依依相伴不相離,唯有車前故鄉月。勿恨當時造轂人,行與不行由君身。門前芳草年年長,幾時草上歸輪響」其他佳句,如:《雲共庵,》云:「夕陽明似畫,僧貌古於松。」《雪霽》云:「山容帶粉消難盡,簷淚如珠滴未幹。」《湖上》云;「湖波驟長連宵雨,山霧徐收過午風。,』《落葉》云;「辭柯早帶新霜色,委砌空含舊雨情。」俱極清妙,置之樊榭集中,幾不可辨。 七一 孫碧梧女子有句云:「簷前綠墮鶯偷果,簾外紅翻燕掠花。」張瑤瑛女子有句云:「蟲飛成陣知新暖,花瓣穿欞識暮春。」二人風調相似。 張嫁王甥健莽。甥來隨園,張《在家聞子規》云:「小院春深綠樹肥,閨人任爾自高飛。渡江休去歌新曲,尚有秦淮客未歸。,』又有句云:「野店未過先見旆,茅庵將近便聞鐘。」「守貧似病醫無益,習靜如禪悟卻難。」《九月桂》云:「瞥見有花疑八月,遲開故意近重陽。」俱可傳也。 七二 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選入《詩話》。余覽之倦而思臥,因告之曰;「詩甚清老,頗有工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選之無可選也,摘之無可摘也。孫興公笑曹光祿『輔佐文如白地明光錦,裁為負版挎;非無文採,絕少剪裁』是也。」或曰:「其題皆莊語故耳。」餘曰:「不然。筆性靈,則寫忠孝節義,俱有生氣;筆性笨,雖詠閨房兒女,亦少風情。」 七三 康熙間,叔父健磐公訪戚鎮江,寓某鐵匠家,與其妻張淑儀有文字之知,彼此暗投箋札,唱和甚歡,而終不及於亂。微言挑之,則正色曰:「妾故老秀才某之女。幼嗜文墨,父亡,為媒者所誑,誤嫁賤工,一字不識。彼方熾炭,我自吟詩,為此鬱鬱。得遇君子,聆音識曲,使我幾句荒言,得傳播於士大夫之口足矣。至於情欲之感,『發乎情止乎禮義』可也。」再三言,則涕泣立誓,以來生為訂。健磐公心敬之,不忍強也。歸家後,誦其佳句云:「懶妝撩鬢易,私泣拭痕難。」送健磐公歸云:「三月桃花憐妾命,六橋煙柳夢君家。」逾兩年,再過京口,訪之,則鐵鋪不開,全家不知何往矣。後二十年,在粵中,又遇一劉鐵匠者,不能作字,而能吟詩。每得句,教人代寫。《月夜聞歌》云:「朱欄幾曲人何處銀漢一泓秋更清。笑我寄懷仍寄跡,與人同聽不同情。」健磐公嘗笑謂餘曰:「同一鐵匠也,使張女當初得嫁劉某,便稱嘉偶矣。」 七四 客冬香亭在杭州歸,得詩一冊,示餘。《滿樓觀雪》云:「壓白萬山巔,襯黑一湖水。」餘以為首句人人能道,次句古人所無,非親歷者不知。又;「樹隱放湖寬」,五字亦妙。 七五 錢塘陳文水孝廉涸設帳於香亭家,性愛苦吟,詩境高潔。為錄其《吳山西爽閣》云;「傑閣憑虛起,登臨好是閒。涼秋半城樹,殘雨一湖山。道侶淡相對,詩人去不還。江聲、樊榭俱有西爽閣詩。茲游太寂寞,覓徑返柴關。」《湖村晚步》云:「幾折湖村路,身閒興自幽。蟲聲多在草,野色半依樓。樹有瓜棚倚,池惟菱葉浮。農人荷鋤返,三五話涼秋。」《題天竺寺》云:「求心不可得,慧日正東升。澗道白泉響,山光一路清。偶因松篁轉,忽見宮殿生。入拜觀音像,無言恰有情。」又:「殘雨飛遙甸,晴雷走斷雲。」我持一筇逸,山為六朝忙。」皆佳句也。或云:」為』字改『笑』字,更有味。」 七六 金陵張香岩秀才培,以《秋雨齋詩》見示。年甫弱冠,而詩筆甚清。《晚過通濟寺》云:「半壁殘秋月,藤蘿繞寺斜。鼯颼驚客至,踏落數枝花。」《懷秦楞香》云:「皓月人千里,清風酒一樽。無端下林葉,深夜暗敲門。」{夜夢游秦淮》云:「雨餘山色浮天遠,月下潮聲泊岸多。醉後不知身是夢,半橋疏柳聽漁歌。」其人玉貌珊珊,殆亦風情不薄者耶 七七 周青原舍人,一家能詩。餘已錄其室沈氏、其子之桂之詩矣。今春,其幼子之桐亦以詩來,殆不減謝家昆玉也。《和鈕牧村元夕招飲即送赴皖上》云:「移賓作主是今朝,綠酒行珍折柬邀。江館雪泥傳彩筆,桃花紅雨送春潮。笛吹驪唱成三弄,月滿瓊樓第一宵。笑指煙江襟帶水,皖公山色正相招。」餘愛其音節清蒼。其他如:「江空風任來三面,舟小人如聚一床。」真能寫坐小船光景。《立秋》云:「日斜殘暑催應去,人瘦新涼得更多。」《明妃怨》云:「妾未承恩想報恩,女兒身願犯邊塵。只憐照影黃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就館邗江,其主人非解文墨者;又有句云:「百卷書堆繡閣寬,故園花事未闌珊。如何苦抱湘靈瑟,來向齊王殿上彈」莊穆堂有押「床」字句云:「岸平山似排千笠,波穩人如臥一床。」與周語意相同。 七八 偶過僧寺,見山水一幅,上題云:「鴛鴦湖上惜無山,煙雨樓頭獨倚欄。兩眼放開無著處,不如自己畫來看。」其人姓陳,名情,不知何許人也。 七九 長洲女孟文輝,適震澤秀才王慕瀾,詩思清妙。今錄其《秋日》云:「遠樹蟬聲秋意濃,卷簾拂拂度金風。繡餘無事消長夜,獨數秋花深淺紅。」《秋夜》云:「秋夜月明風細,淡淡碧雲天際。此時無限愁心,那更莎蟲鳴砌!」北榻羲皇夢醒,南山雨過雲停。一派洞庭秋色,滿窗月透疏欞。」俱妙。 八0 甲辰春,餘過南昌,讀謝太史蘊山《題姬人小影》詩而愛之,已採入《詩話》矣。忽忽八九年,先生觀察南河,餘寄聲問安,並訊佳人消息。先生答書云:「姬姓姚,名秀英,字雲卿,吳縣人。生而桅嫡賢淑,持家之餘,兼通書史。」《維揚郡齋看桃花》云:「何須種核海邊求錦浪掀空艷欲流。綠綻枝頭風乍暖,紅看簾外雨初收。仙源只許劉郎問,佳實寧容曼倩偷頰面他年作光悅,花前暗囑一樽酬。」《游百花洲》云:「小苑牆低弱柳長,綺羅香散綠池塘。花洲一曲吳江夢,仿佛風回響膘廊。」《姑蘇上塚》云:「不到山塘十五年,舊時女伴話依然。雙親奠酹悲泉路,一弟零丁又各天。」《清江即事》云:「碧雲暮合望儂來,官舫銀燈驛路催。底事多愁兼善病,探春懶上禹王台」不信前身是月華,浮雲夫婿宦為家。廿年行遍江南路,又看淮蠕雪作花。」夫人無子,為先生納篷室盧氏,生一子,而躬自撫養之。故先生掌教白鹿書院,以詩寄云:「米鹽凌雜必躬親,那得偷閒寫洛神小婦持家如大婦,故人織素勝新人。十年出入肩常並,百里雲山夢更真。屈指歸期槐夏過,雲香屋名看擁桂輪新。」余按:莊姜因無子而美愈彰,馬後因無子而賢愈顯。有子無子,何須掉罄餘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又云:「脈望成仙因食字,牡丹無子始稱王。」 《補遺卷三》 一 辛亥端陽後二日,廣西劉明府大觀袖詩來見。方知官桂林十餘年,與比部李松圃、岑溪令李少鶴諸詩人,皆至好也。席間談及廣西官況清苦,獨宰天保三年,為極樂世界。其地離桂林二千餘里,乾隆四年,改土歸流,方設府、縣。歲有三秋,獄無一犯。每月收公牒一二紙,胥吏辰來聽役,午即歸耕。縣中無乞丐、倡優、盜賊,亦不知有樗捕、海菜、綢緞等物。養廉八百金,而每歲薪、米、雞、豚,皆父老兒童背負以供。月下秧歌四起,方知桃源風景,尚在人間。劉《率郡人種花》云;「鋤蕓植嘉卉,人力助天工。此樂真吾有,分春與眾同。暮煙生遠水,樵唱散遙空。領得山中趣,橫琴坐遠風。」《甘棠渡》云:「渡頭溪水系漁船,細雨瀠瀠叫杜鵑。花片打門春已暮,牧童猶枕老牛眠。」 二 吾鄉安樂山樵著《燕蘭小譜》,皆南北伶人之有色藝者。蓋在古人《南部煙花錄》、《北里志》之外,別創一格。餘採一二,以備佳話。其節義可風者,如張柯亭為某明府所暱,某以罪被誅。柯亭在戲場,奔赴市曹,一慟幾絕。詩美之云:「樹覆巢傾事可哀,感恩相伴逐輿台。不知金風分飛後,曾為東樓一慟來。」徐雙喜身長,嘲之云;「婀娜多姿柳帶牽,臨風搖揚玉樓前。若教嫁作曹交婦,縱不齊眉也及肩。」《嘲留須而複剃者》云:「兒童瞥見多相笑,西子麻胡兩失真。」贈最佳者云:「如意館中春萬樹,一時都讓鄭櫻桃。」 三 趙秋穀有《海漚小譜》,半載天津妓名。《贈仙姬》八首最佳,摘其尤者,云:「晚涼新點曲塵紗,半月微明絳縷霞。不忘當筵強索飲,春腮初放小桃花。」新蟬嘈嘈送斜陽,小蝶翩翩過短牆。記得臨行還卻坐,滿頭花映讀書床。」 四 孔子論詩,但云興、觀、群、怨,又云「溫柔敦厚」,足矣!孟子論詩,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遠」,足矣!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誇真率。近又有講聲調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於詩律細」,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須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蓋詩境甚寬,詩情甚活,總在乎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論詩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不已慎乎!唐齊已有《風騷旨格》,宋吳潛溪有《詩眼》:皆非大家真知詩者。 五 乾隆辛未,餘送黃文襄公至浦口,見隨行一員,疑為把總;與之談,方知戊午同年,姓福,名安,字仁山。品端而性爽,遂成莫逆。累官至贛南道。率其幼子來隨園作別,餘止而觴之,嗣後不通消息矣。庚戌春間,餘掃墓杭州,歸見幾上有詩扇一柄,云是祭陵欽差圖大人留贈。初不知為誰,閱札,方知即當年福公之子圖敏,字時泉,官禮部侍郎。事隔四十餘年,尚能念舊。欲修書作謝,而公竟卒於路,為淒然者久之。扇上詩云;「憶昔兒時此地過,冊年重到鬢雙皤。先生歸日應驚笑,來唱《皇華》即是他。」 六 乾隆庚戌,金陵風雅,於斯為盛。吾鄉孫補山宮保為總督,滄州李寧圃翰林為知府,涇陽張荷塘孝廉宰上元,遼州王柏崖廩生為典史,西江陶瑩明經為茶引所大使,盱眙毛俟園孝廉為上元廣文,隨園唱和,殆無虛日。諸公詩,《詩話》中已採入矣。近又得俟園《游邢園》一絕云:「一溪春水一橋橫,寵柳嬌花夾岸迎。儂自過橋閒處立,放開來路讓人行。」此所謂詩外有詩也。俟園因餘愛誦其詩,故見贈云:「水惟善下能成海,山不矜高自極天。」又云:「誰雲智慧能消福不信窮愁始著書。」 七 王春溪明府在濟南,三月三日與李子喬諸人,夜泛大明湖,分得「南」字。王吟云:「久客風塵倦,今宵酒意酣。相隨賢有七,剛值日重三。新月如鉤上,明湖似鏡涵。蒙蒙煙水裏,幽夢到江南。」子喬讀而笑曰:「君得毋將官江南乎」已而榮選新陽,人驚為詩讖。戊申入閹齒痛.,有句云:「易牙思妙術,鑿齒鮮良方。」一時主司簾官,俱稱其典雅。 八 近時,兄弟怡怡者,多不概見。休寧戴友衡孝廉詠《黃山連理松》云:「獅子峰前連理松,柯交葉互碧重重。為憐同氣難分剖,縱使風來不化龍。」殊有寄托。又,《江上竹枝》云:「欲雨不雨江上霞,青簾茅屋酒人家。長年閣槳不歸去,淡月一叢蘆葦花。」亦頗清妙。惜未中年,遽亡。其師吳竹橋太史為餘誦之。 九 蕪湖令陳岸亭湛深禪理,詩故清曠。錄其《憶梅》云:「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時倍惘然。一夜梨雲空有夢,二分明月已如煙。傳來芳訊知何日,別後嬋娟近一年。愁絕西溪三百樹,冷香飛不到窗前。」「巡遍簷牙十二時,紅羅白佇渺難知。相思雪海應同漲,一笛江城忍便吹何遜官忙開閣少,陸郎路遠寄書遲。斷煙細雨相思苦,擬作逋仙寄內詩。」 一O 詩家百體,嚴滄浪{詩話》,臚列最詳,謂東坡、山谷詩,如子路見夫子,終有行行之氣。此語解頤。按:此語並非《詩話》語,乃《答吳景仙書,語。即我規蔣心余能剛而不能柔之說也。然李、杜、韓、蘇四大家,惟李、杜剛柔參半,韓、蘇純剛,白香山則純乎柔矣。 一一 陳去非云:「揚子云好奇,惟其好奇,所以不能奇。」陸放翁云:「後人不知杜詩所以妙處,但以有出處為工,其去杜也愈遠。」餘愛二人之言,故摘錄之。 一二 東坡詩云:「惆悵東闌一枝雪,人生能得幾清明」此偷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倚此闌幹」句也。然風調自別。有人說歐公好偷韓文者,劉貢父笑曰:「永叔雖偷,恰不傷事主。」亦妙語也。 一三 晁以道問邵博;「梅二詩,何如黃九」邵曰:「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其意似尊梅而抑黃。餘道:兩人詩,俱無可愛。一粗硬,一平淺。 一四 盧仝《月蝕詩》,有「官爵及董秦」之句。人疑藩將董秦來降,賜名李忠臣,現在貴官,盧仝不應譏之。姚寬《西溪叢話》以為「董秦」者,漢之幸臣董賢、秦宮也。此說似有理。 一五 癸卯春,餘游黃山,見絕壁之上刻「江麗田先生彈琴處」。疑是古之仙家者流,不複相訪。今辛亥三月間,宣州參戎楊公大壯,同一琴客江某來,道其姓氏,蓋即麗田先生。餘驚喜,往訪。見骨格清整,白須飄然,隱天都峰下五十餘年,終身不娶。有貴客過者,必逾垣而避。洵異人哉!楊誦其《詠古梅》云:「托根幽谷不知年,霧鎖雲封得自全。」蓋自況也。楊與之過陵陽,作絕句云:「山城重駐有前緣,再到陵陽二月天。笑指宦囊無別物,一船書畫一神仙。」 一六 餘刻《詩話》、《尺牘》二種,被人翻板,以一時風行,賣者得價故也。近聞又有翻刻《隨園全集》者。劉霞裳在九江寄懷云:「年來詩價春潮長,一日春深一日高。」餘戲答云:「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 一七 今州縣大堂有《戒石箴》,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人但知為宋高宗語也。後讀張端義《貴耳集》,方知是蜀王孟昶語。本二十四句,而高宗摘取之。猶云「清慎勤」三字,今奉為聖經賢傳;而不知司馬昭訓長史之言,見《三國志》。. —八 餘在沭陽署中,賦《落花》詩,已五十四年矣。今秋,門人方甫參攜其尊甫《碧潯居士詩》來,蓋當時和餘之作。中一首云;「獨對園林感不支,殘紅零落滿階墀。《明妃曲》唱離鄉日,金谷魂消墮地時。一夜雨偏添別恨,數聲鶯尚戀空枝。殷勤好向風前約,莫負春來隔歲期。」又:「玉漏愁聽三月雨,金鈴誰護五更風」「山鳥解人憐惜意,故含花片往來飛。」皆佳句也。讀之,想見其為人。在當時不急急以詩來見,其高雅可知。甫參在餘門二十餘年,亦遲至今年七月,方袖詩來。豈非風騷顯晦,亦有一定之時耶先是,碧潯弱弟子云,以詩受業餘門,尚在甫參之前,亦未言及乃兄之能詩。餘《詩話》中載子雲詩甚多,今裁知其淵源有自云。碧潯,諱正溶,新安人。 一九 香奩詩,至本朝王次回,可稱絕調。惟吾家香亭可與抗手。錄其《無題》云:「回廊百折轉堂坳,阿閣三層鎖鳳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輕借指聲敲。脂含垂熟櫻桃顆,香解重襟豆蔻梢。倚燭笑看屏背上,角巾釵索影先交。」「一簾花影拂輕塵,路認仙源未隔津。密約夜深能待我,吃虛心細善防人。喜無鸚鵡偷傳語,剩有流鶯解惜春。形跡怕教同伴妒,囑郎見面莫相親。」碧桃花下訪臨邛,含笑開門有病容。帶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時別興尤濃。枕衾先自留虛席,衣鈕遲郎解內重。親舉纖纖偎頰看,分明不是夢中逢。」惺惺最是惜惺惺,擁翠偎紅雨乍停。念我驚魂防姊覺,教郎安睡待奴醒。香寒被角傾身讓,風過窗欞側耳聽。天曉餘溫留不得,隔宵密約重叮嚀。」其他佳句,如;「他日悲歡憑妾命,此身輕重恃郎心。」常防過處留燈影,偏易行來觸瑟聲。」「勸君莫結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皆妙。餘戲謂;「詩中境界,非親歷者不知。然阿兄雖親歷,亦不能如此之細膩風光也。」近又見詒庭張觀察亦工此體。《無題》云:「真珠樓翠倚香帷,赤玉闌幹白玉墀。人與桃花爭一面,春將柳葉鬥雙眉。畫裾繡鳳晨風舉,寶鏡盤龍夜月移。珍重瀛壺無限好,文鶯端合占瓊枝。」「每從夢裏說相思,夢好翻嫌入夢遲。去後情懷憑酒遣,來時歡喜有燈知。羊權縮地真無術,張碩逢仙更有期。一樹夭桃濃著色,梳妝樓上繡簾垂。」其他佳句,如:「常啟鏡奩如對月,應知蝶夢不離花。」不敢當庭愁月掩,未曾卻扇怕花羞。」水搖鬢影疑釵墜,身比花香惹蝶親。」觀察又有《山窗》一絕云:「空階入夜雨蕭蕭,剔盡銀燈漏轉遙。為怕客中聽不得,小窗先日剪芭蕉。」亦七絕中之姜白石也。觀察名裕谷,中州名臣儀封先生之曾孫。 二O 梁山舟侍講以書名重海內。餘過其家,見箋絹塞滿兩屋。余笑云:「君須有彭祖八百年之壽,才還清此債。」梁為一笑,賦詩自懺云;「誓墓歸來王右軍,暮年都付代書人。小生那敢希前哲,只合從人役苦辛。」可笑塗鴉逾四紀,半生白日此中頹。書家縱有凌煙閣,恥把千秋托麝煤。」我自無心結蛇蚓,錯傳韋陟五雲如。世間到底無真賞,認煞題名一字書。」從來得失寸心知,無佛稱尊或有之。未必西家勝東宅,卻教屈了效顰施。」「手未支離眼未昏,業緣欲斷竟何因從今誓嚙工錘指,懶作供官設客人。」語似謙而實傲。 二一 吾鄉多閨秀,而莫盛於葉方伯佩蓀家。其前後兩夫人、兩女公子、一兒婦,皆詩壇飛將也。先娶周夫人瑛清,《甲戌聞捷》云:「雙眉欲展意猶驚,起聽銅鉦屋外聲。不惜雕梁驅乳燕,泥金帖子挂題名。」秦家上計動經年,閨夢何由向日邊今日離情暫拋卻,知君身到大羅天。」《春蠶詞》云:「蠶生戢戢滿庭隅,但願蠅無鼠也無。大婦裹鹽呼小婦,前村趁早聘狸奴。」典衣買葉不論錢,要趁晴明乍暖天。卻似靈和殿前柳,春來三起又三眠。」《令阿緗入學》云;「低鬟憐阿姊,與汝亦齊肩。且令拋針線,相隨共簡編。雙行知宛轉,坐詠愛清圓。試看俱成誦,今朝若個先」其他佳句,如;《都門即景》云;「搗杏新添調酪碗,賞瓜不惜買冰錢。」《首夏》云:「花因辭樹偏多態,鳥為催春已變聲。」《夏日臥病》云:「小倦何心燒白術,薄陰有信近黃梅。」《柳綿》云:「乍從野水官橋見,只傍鞭絲帽影飛。」繼娶李夫人含章,《刺繡詞》云:「朝繡長短橋,暮繡東西嶺。生不識西湖,道是西湖景。羅稀不受針,縑密不容線。繡好有人知,繡苦無人見。」《夏書》云:「午樓風暖試輕紗,語燕聲中日未斜。滿地綠陰簾不卷,游絲飛上蜀葵花。」《長沙節署感賦》云:「廿年詠絮鳴環地,今日隨君幕府開。時外攝中丞事。畫閣乍迎新使節,春風猶憶舊妝台。殊恩象服慚難稱,遺愛棠陰待補栽。聞道江城輿頌美,如冰樂令又重來。」夫人為吾同年李鶴峰之女。鶴峰曾撫湖北,故有感而作也。《萬固寺》云:「山寺不知路,忽聞流水聲。溪隨岩石轉,塔與白雲平。古木上無際,幽禽時一鳴。松根堪小憩,試汲碧泉清。」《題李白詩後》云:「千仞翔孤風,高歌一代中。在天猶補謫,入世豈能容膽落高驃騎,恩深郭令公。再回唐社稷,諸將莫言功。」《望桂兒不至》云;「濟南秋八月,接汝數行書。報說重陽日,能回上谷車。已驚楓落後,又到雪飛初。何事歸期誤臨風一倚閭。」二篇皆一氣呵成,真唐人高手也。其佳句,如:《詠始皇》云;「車載輥掠山有鬼,舟行縹渺海無仙。」《望岱》云:「海外天光明野馬,寰中人影動蜉蝣。」《並頭蕙蘭》云:「風靜謝庭群從集,月明湘浦二妃歸。」《重至都門》云:「每歷舊游疑隔世,暫休征旆當還家。」《常州道中》云:「路已近家翻覺遠,人因垂老漸知秋。」又,《兩兒下第》云:「得失由來露電如,老人為爾重踟躕。不辭羽鎩三年翮,可有光分十乘車。四海幾人云得路,諸生多半壑潛魚。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科名始讀書」見解高超,可與《三百篇》並傳矣。 其女公子令儀《春陰》云:「碧窗人起怯春寒,小立閒庭露未幹。牆外杏花階下草,引人長倚碧闌幹。」《舟夜》云:「小艇低昂睡不成,夜深猶自促歸程。滿窗涼月白於雪,船底忽聞魚籪聲。」《初夏偶成》云:「躑躅花開暮雨餘,送春天氣此幽居。棋枰半取殘箋補,詩草時尋退筆書。節序關心殊苦樂,韶華過眼有乘除。年來怕上蘇堤望,愁見垂楊綠映裾。」其佳句,如:《村景》云:「帆影多從窗隙過,溪光合向鏡中看。」《偶成》云:「多病階前時曬藥,畏寒窗外亦垂簾。」 其長媳長生,吾鄉陳句山先生之女孫也。《春曉》云:「翠幕沉沉不上鉤,曉來怕看落花稠。紙窗一線橫斜裂,又放春風入畫樓。」《太真春睡圖》云:「秘殿春寒倚繡茵,君前底事效橫陳馬嵬更有長眠處,也傍梨花一樹春。」《寄外》云:「弱歲成名志已違,看花人又阻春闈。兩上春官;以回避不得與試。縱教裘敝黃金盡,敢道君來不下機」「頻年心事托冰紈,絮語煩君仔細看。莫道閨中兒女小,燈前也解憶長安。」《春日信筆》云:「軟紅無數欲成泥,庭草催春綠漸齊。窗外忽聞鸚鵡說,風箏吹落畫簷西。」《春園偶賦》云:「賣餳聲裏日初長,春滿閒庭花事忙。樓外軟風鶯夢暖,籬邊疏雨蝶衣涼。碧桃重似垂頭睡,紅藥殘如半面妝。看盡韶光應不倦,題詩長倚小回廊。」其佳句,如:《硤石道中》云:「樹遠作人立,山深疑雨來。」《春夜》云:「濕雲壓樹暝煙重,淡月入簾花氣幽。」《聞家大人旋里》云:「去郡定多遮道吏,還山已是杖鄉人。」 餘舊詠《西施》,有云:「妾自承恩人報怨,捧心常覺不分明。」自道得題之間,載入集中。今讀陳夫人《題<捧心圖)》云:「眉鎖春山斂黛痕,君王猶是解溫存。捧心別有傷心處,只恐承恩卻負恩。」與餘意不謀而合。 方伯次媳周星薇,亦工吟詠,少年早夭,以故詩多失傳。僅錄其《悼鸚鵡》云:「羽毛才就慘奇霜,敲斷銀環恨渺茫。連日誦經知有意,昨宵說夢已非祥。綠衣原自藏金屋,丹詔何年下玉皇應伴飛瓊充鳥使,彩霞深處任回翔。」 陳夫人之妹淡宜,亦工詩。《都中寄姊》云:「鎢原分手隔天涯,風雨聯床願尚賒。兩地空煩詩代簡,三春只有夢還家。病多漸識君臣藥,別久愁看姊妹花。他日相思勞遠望,五雲深處是京華。」 二二 聞芷方伯精研《易》理,不屑為詞章之學;然偶爾揮毫,皆超雋不凡。有《雁字》二十首,為尹文端公所賞。錄三首,云:「綠章可待乞天公,箋奏遙傳碧落中。不斷數行如曳白,有何羈怨慣書空斜陽閃背金泥燦,霽雪梳翎玉箸工。最是關山飛欲倦,數行小草最匆匆。」「來憑月敕去風支,紀錄春秋特筆垂。鴛闕聯班曾視草,龍湫絕頂好臨池。揮成欲獻《凌雲賦》,過去難摹沒字碑。最後失群餘片影,西風吹散碎金詞。」點染天池付雁王,只今真種更飄揚。將斜複整回波秀,漸遠如無削牘忙。體變八分猶鳥跡,天開一畫本鴻荒。銀河秋老稀烏鵲,錦字重勞訊報章。」 二三 琴柯公子見贈四律,餘已梓入《續同人集》矣。茲又錄其《寒山即事》云:「山寺不知路,微聞清磐音。松崖春寂寂,石屋晝陰陰。幽坐見空色,寒流無古今。披襟成小住,只愧俗緣深。」又填《金縷曲》寫懷云:「挨過酴酸節,怪春來畫樓燈影,幾番輕別。孤館悄悄簾不卷,怕放楊花飛入,定添了安仁鬢雪。憔悴天涯人一個,料青衫不為琵琶濕。思往事,計何拙!尋春偶傍欄幹立,又侵階茸茸細草,染成愁碧。沾盡落紅三月雨,不見去年蝴蝶。定怪我游蹤未歇。幾度問春春不應,遣深更杜宇低低說。羈枕畔,正愁絕。」 二四 支公云:「北入學問,如顯處觀月。」言其博而寡要,今之考據家也。「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約而能明。」今之著作家也。《世說》稱;「王平北相對使人不厭,去後亦不見思。」我道是梅聖俞詩。「王夷甫太鮮明。」我道是東坡詩。「張茂先我所不解。」我道是魯直詩。 二五 宋太祖曰:「李煜好個翰林學士,可惜無才作人主耳!」秀才郭磨《南唐雜詠》云;「我思昧昧最神傷,予季歸來更斷腸。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二六 餘好詩如好色,得人佳句,心不能忘。近又得王孝廉芑《偶過行宮賦詩》云:「街子似嫌春不去,平明催掃繡球花。」方扶南《過周公瑾墓》云;「一事不如張子布,墓前飛過白頭翁。」汪易堂賦《野樹》云:「散才幸免搜林斧,留得清陰與路人。」劉悔庵《偶成》云:「小蝶過牆如使至,短筇在手當孫扶。」又曰:「通宵玩月寧知旦,排日聞歌直到秋。」吾鄉王星望先生有句云:「蕭綱斷酒二百日,王奐長齋十一年。」 二七 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此是晚年悟道之言。若早見及於此,則捐階焚廩,舜不告而娶之說,俱付之齊東野語而已矣。即如葛伯以七十里諸侯,而奪童子之黍肉,此是惡丐行徑,湯遣一小卒擒之足矣,安用起兵以征之哉余嘗謂:書中最可信者,莫如{尚書》、《論語》。然《尚書》開口便稱「粵若稽古帝堯」,則其相隔必有千百年。若相離不遠,史官必不稱「粵若稽古康熙、稽古順治」也。《論語》稱陳成子、魯哀公,都是孔子亡後二人之謚法,可見《論語》之傳述,亦去聖人亡後百十年後,追述其言。能無所見異詞、所聞異詞之慮哉一管仲也,而忽貶忽褒,若出兩口。子路往見丈人,至則行矣;子路不仕無義一節說話,是向何人饒舌亦猶趙盾假寐,鈕麂觸槐死矣,所嘆不忘恭敬等語,是何人聽得師曠瞽矣,何以見王子晉火色不壽。此種疑竇,不一而足。故嘗有句云:「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 二八 海虞女子吳靜定生氏,嫁項生肇基而寡。婦扃戶自經,姑救之曰;「我在,汝不得死。」婦泣而志之。越二年,姑亡,婦又自經,叔母救之曰:「姑與夫未葬,汝不得死。」婦乃複生。遂析家財為三,分其叔、季,葬舅姑與夫,而不食死,年二十六。婦生時,好觀《綱鑒》。吳竹橋太史為之立傳,錄其噬詠史》云:「不學何須詆霍光,托孤寄命報先王。匡、張、孔、馬多經術,青史於今若個芳」「更有名儒莽大夫,紫陽書法勝南、狐。當,年奇字人爭問:曾識『綱常』二字無」 二九 蔣心余太史自稱「詩仙」;而稱餘為「詩佛」,想亦廣大教主之義。弟子梅衝為作《詩佛歌》云:「心余太史不世情,獨以詩佛稱先生。先生平生不好佛,攢眉入社辭不得。佛之慈悲罔不包,先生見解同其超。佛之所到無不化,先生法力如其大。二聲忽作獅子吼,喝破炎摩下方走。天上地下我獨尊,雙管兔毫一隻手。人間游戲撒金蓮,急流勇退全其天。小倉山居大自在,一吟一詠生雲煙。有時披出紅袈裟,南天門邊縛夜叉。八萬四千寶塔造,天魔龍象爭紛挈。有時敷坐如善女,低眉微笑寂無語。天外心從何處歸鵲巢於頂相爾汝。眼前指點說因由,千山頑石皆點頭。三唐、兩宋攝其總,四大海水八毛孔。一心之外無他師,六合以內皆布施。先生即佛佛即詩,佛與先生兩不知。我是如來大弟子,夜半傳衣得微旨。放膽為作《詩佛歌》,願學佛者從隗始。」 三O 金陵小市,買得水精方印,從橫二寸七分,上鐫十六字云:「好學忘老,存心對天;行樂一世,傳名千年。」印質不甚瑩徹,而陽文篆書甚蒼勁,語句亦可愛。 洞庭山人徐堅,字友竹,工丹青篆刻,兼能詩,與餘交三十餘年矣。今春相遇姑蘇,以《紉園詩》見示。《紅橋暮泛》云:「春風一棹渚煙開,雨洗平皋淨碧苔。薄暝花光辭松竹,夕陽人影散樓台。鄰船歌吹移燈去,野店魚蝦入饌來。轉眼寒梅便零落,共拼酩酊莫催回。」《東行》云:「驅人名利路何窮,嘆息勞勞來往同。取次相逢不相識,鞭絲帽影各匆匆。」《抵家》云:「換得輕朋越滸關,此身真個到家山。家山畢竟風光好,久住人偏看等閒。」其他佳句,如:「秋風不顧征衣薄,夜雨還同別淚多。」「此際柴門深夜火,幾人團坐望歸人。」 三二 友竹與秋帆尚書至好。又嘗小住揚州汪令聞家。汪故餘戚也。爾時宴飲酣嬉,發無二色;而今則彼此皤然,年垂八十矣。班荊道故,不覺淒然。其族侄龍飲尤聰俊,賞鑒書畫,一時無兩,不幸中年化去。其詩亦散失,但記其《無子》警句云:「空費醫錢九千萬,阿嬌金屋總無兒。」 三三 白下秀才司馬章,字石圃,風神瀟灑,年少多情;與周麟官校書有三生之約,而格於家範,乃撰《雙星會》曲本,以舒結轄。餘錄其《辛亥記游·浪淘沙》云:「春到風城中,游運方通。閒來指點過橋東,記得當時心醉處,蛛網塵封。人去翠樓空,聚散匆匆。今年花似舊時容。可惜如花人已去,欲折誰同」又《南柯子》云:「渡口傳桃葉,溪頭說範云。笑他街市語紛紛,都把文郎情事作新聞。心結愁千縷,人歸瘦幾分。內人不解問殷勤:今日眉頭真個為誰顰」又們臨江仙》云:「午睡昏沉偏戀枕,夢魂尋到天涯。幾回夢得到卿家:知郎新病渴,親試六班茶。斂笑問儂何好事,將人譜入琵琶,噥噥低語怨郎差。覺來嫌夢短,紅日已西斜。」 三四 老友何獻葵刺史,喜談詩,而不輕作。常云:「詩無生趣,如木馬泥龍,徒增人厭。」嘗住隨園,得「梅子肥時落地輕」七字,卒亦懶於成章也。其長子春巢工填詞,餘已載入《詩話》矣。今年獻葵亡,春巢乞餘志墓,袖近作見示。《秦淮感舊》云:「十年不作白門游,忽把孤帆卸石頭。聞說舊人都不在,春風愁上十三樓。」「迢迢一水遠通江,郎去潮來妾倚窗。羨煞載郎船上槳,隨波來去總雙雙。」《千金亭》云:「空亭千古對平波,野渡斜陽猶客過。莫怪無人留一飯,報恩人少受恩多。」《贈釣叟》云:「萍開風起水生紋,一葉飄然泛夕曛。魚在綠波竿在手,船頭開坐看秋雲。」他如:「湖邊客到花先笑,樹裏僧歸路半陰。」閒雲未必忘舒卷,流水何曾管是非」雨足田車開架樹,日斜耕犢穩馱人。」皆佳句也。其次子蘭庭《懷兄》云:「遠漏聲聲滴,寒宵故故長。遙思千里客,不覺九回腸。月白鴉翻樹,燈昏鼠墜梁。布衾頻轉側,有夢到錢塘。」《重到》云:「門巷重來認未差,昏黃月色淡雲遮。生憎一幅湘簾影,不隔鶯聲只隔花。」《放舟》云:「茅屋疏籬綠水灣,泉聲入澗響潺諼。篙師莫怪蒲帆滿,有客推篷愛看山。」其佳句,如:「插新花似延佳客,讀舊書如遇故人。」「百歲開懷能幾日一生知己不多人。」煙平疑積水,燈遠若孤星。」俱妙。 春巢在金陵得端硯,背有劉慈絕句云:「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云:「吳門顧二娘為制斯硯,贈之以詩。顧家於專諸舊里。時康熙戊戌秋日。」後晤顧竹亭,云:「顧二娘制硯,能以鞋尖試石之好醜,人故以『顧小足』稱之。」春巢因調《一剪梅》云:「玉指金蓮為底忙昔贈劉郎,今遇何郎。墨花猶帶粉花香,制自蘭房,佐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蒼顧也茫茫,劉也茫茫。何時攜取過吳閶喚起情郎,吊爾秋娘。」 三五 如皋女子石氏學仙,戊辰進士石公為崧之女也。適彰德太守沙公次子又文,善書畫,工琴棋。皋邑剪彩貼絨花鳥,自學仙始。著有《冰蓮繡閣詩抄》。《過故居》云:「風回玉笛夕陽斜,誰傍山陽譜《落花》喜得春回梁上燕,不曾飛到別人家。」《答吳門女子感懷》云:「蘭思蕙怨惺惺語,柳絮春風字字新。自古傷心同此病,深愁多付有才人。」又有熊澹仙者,幼穎悟,妙解聲律,適陳氏;配非其偶,鬱鬱不樂之意,時形諸吟詠。《見蝶》云:「曉露零香粉,春風拂畫衣。輕紈原在手,未忍撲雙飛。」《村女》云:「柔桑枝上聽鳴鳩,曉起提筐過翠疇。借問誰家春夢好,半窗紅日未梳頭。」《紅樹》云:「老樹經霜色更鮮,半竿斜日影前川。漁郎指點煙波外,錯認桃源二月天。」《感舊》云:「刺繡餘閒就塾時,也從花里謁名師。貪看夜月憎眠早,倦挽春雲上學遲。琴案屢吟《秋柳》句,錦箋頻寫《落花》詩。而今回憶皆塵夢,悵望當年舊董帷。」調《蝶戀花·詠刺繡美人》云:「二八紅閨春似水,幾日金針,拋卻奩箱裏。貪睡朦朧慵不理,簾前鸚鵡頻催起。手展鮫綃重著意,鴛譜拈來,幾朵花爭麗。繡到雙飛私自喜,背人笑向紅窗倚。」 三六 句容駱氏,相傳為右丞之後,故大家也。有秋亭女子名綺蘭者,嫁於金陵龔氏,詩才清妙。餘《詩話》中錄閨秀詩甚多,竟未採及;可謂國中有顏子而不知。辛亥冬,從京口執訊來,自稱女弟子,以詩受業。{游西湖》云:「渺渺平湖漠漠煙,酒樓斜倚綠楊前。南屏五百西方佛,散盡天花總是蓮。」《春閨》云:「春寒料峭乍晴時,睡起紗窗日影移。何處風箏吹斷線飄來落在杏花枝。」《雲根山館題壁》云:「寂寂園林日未斜,一庭紅影上窗紗。主人難免花枝笑,如此開時不在家。」《對雪》云:「登樓對雪懶吟詩,閒倚闌幹有所思。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四首一氣卷舒,清機徐引,今館閣諸公能此者,問有幾人 三七 山左任城東關外有泉,相傳李白浣筆處也。上有祠堂,祀太白及賀監、少陵三賢。乾隆辛亥,沈清齊觀察啟震葺而新之,土中得詩碣,署「木蘭山人劉浦題」,不知何時人。其詞曰:「蘚蝕殘碑枕廢池,開元吟客剩荒祠。空庭古柏吹風處,秋草寒泉落日時。誰採澗毛修冷寺我沽村酒讀遺詩。唐宮漢寢無人記,獨有才名到處知。」未幾,巡漕使者和希齋琳閣學入都,河帥李香林尚書祖餞於祠中。希齋和云:「太白樓臨杜老池,此間合祀有專祠。林泉竟屬先生地,風雅剛逢我輩時。梁繞驪歌將進酒,壁留鴻爪共題詩。他年重過應相訪,直與三公作舊知。」香林云:「當年浣筆有清池,此日名泉葺舊祠。花竹新栽游賞地,歌筵初敞餞行時。標題不亞羲之序,重修浣筆泉,和希齋作記。賡韻如吟白也詩。文水堂前風月好,幾人惆悵為心知。」漕帥管公幹珍云:「謫仙人去剩空池,剔蘚疏泉認古祠。宦跡已沉靈武後,筆花猶及盛唐時。入門合進臨波酒,立石重摹出土詩。拊景漫增興廢感,好將觴詠記新知。」中丞惠公齡云:「女牆東處甕方池,上有雲煙罨古祠。誰向寒泉談舊跡空餘文藻憶當時。低徊不少飛觴飲,感慨爭留過客詩。拍檻欲狂呼太白,要從曠世結心知。」進士顧禮琥云:「仙在高樓月在池,池光千載抱遺祠。幸逢元老重開宴,轉惜先生不並時。綠水瀾洄沉彩筆,舊碑林立待新詩。吳都狂客今初到,未要尋常賀令知。」轉運阿公林保云:「謫仙遺跡剩荒池,合祀於今拜古祠。蓋世才名猶在耳,斯人重聚複何時難尋縹緲神仙路,誰補蒼茫客恨詩愧我毫端塵未浣,空憑流水寄心知。」陳公蘭森云:「泅水源流故有池,泉開浣筆闢叢祠。風雲餘墨人千古,仙聖同龕祀一時。勝地從今頻集宴,殘碑自昔紀題詩。漫言興寄形骸外,大雅欣逢盡舊知。」觀察沈公啟震云:「源分泅水闢方池,座列三賢葺舊祠。人地廢興原有數,主賓今古宛同時。新移竹影亭前畫,細辨苔痕壁上詩。樽酒落成兼送別,高情留與後來知。」諸詩俱各清妙,輯而存之,後世想見聖世升平,公卿風雅矣。 三八 桐城汪稼門先生云:「歐陽公《醉翁亭》連用『也』字,仿唐人杜牧《阿房宮賦》『開妝鏡也』、『棄脂水也』;杜牧又仿漢人邊孝先《博寨賦》『分陰陽也』、『象日月也』;不知詩亦有之,《牆有茨》三章,均用『也』字,《桑扈》三章,均用『矣』字,《櫻木》三章,均用『之』字,《細衣》三章,均用『兮』字。又如《螽斯》三章,首句不易一字,《桃夭》、《兔置》皆然。《漢廣》三章,末句不易一字,《麟趾》、《騶虞》皆然。」此論,古人所未有。先生守蘇州,廉聲為一時冠。然公餘不廢吟詠。游棲霞山成六韻云:「探幽臨勝地,慰我廿年思。高節明僧紹,鴻文江總持。寒雲封舊宅,古蘚覆殘碑。佛法青松護,泉源白鹿知。春催花信早,僧訝客來遲。欲採長生藥,靈崖有紫芝。」《詠敝帶》云:「人情交久情愈真,肯輕舍舊複圖新凡物關心亦類此,低徊臨別尤酸辛。憶我初年通仕籍,帶下雙雙垂影帛。左垂刀佩共堅貞,右拂玉環同潔白。學制慚無奪錦才,戔戔拘束准繩來。但期順下如流水,豈肯隨風著點埃。無那星霜歷悴悴,神採漸與當時異。綢繆莫擷繭騰花,暗淡徒存雞肋意。為憑染人施力覃,濃於河畔草拖藍。翻舊從新費裁剪,化兩為一懲奢貪。重加矜惜風塵外,相依仍作脛衣帶。裙履風流我自慚,腰肢瘦損君應怪。個中伸縮有誰知,蘇州猶似霍州時。慚愧香山恩意厚,搜腸難續《故衫》詩。香炮光銷伴岑寂,俯視帶垂增閱歷。物理從來有菀枯,人心底事勞欣戚溫涼異態春複春,惟我與汝臭味親。殷勤什襲藏諸笥,留作衰年老故人。」 三九 鮑步江之女茴香居士,名之蕙,適丹徒張翊和,合刻《清娛閣集》,丐餘為序。舸齋游廣陵,鮑寄云:「秣陵僧院廣陵船,幾日游蹤附彩箋。懷渴得梅濃較酒,詩狂乘興樂於仙。二分新月扶殘醉,四美佳辰媚少年。珍重宵深風露冷,征衫多半未裝綿。」張和云:「卅載休言歲月虛,縹緗差擬茂先車。鬢絲理為茶煙濕,眉嫵成從墨沈餘。到處勝游常背汝,得來佳句轉先餘。何年始踐誅茅願同向湖山賦遂初。」又,《即事》云;「夜雨催歸直到明,草痕新與漲痕平。朝曦十里空瀠路,雙櫓飛如小燕輕。」二人才調相匹,故知秦嘉、徐淑,不得擅美於前。 四O 滿洲伊小尹湯安,相國永公之從子,幼即工詩,來作江防司馬。《春郊即事》云:「春郊攬轡值新晴,騎馬悠悠自在行。雪滿溝塍占歲稔,煙浮村落覺寒輕。清風似剪能裁柳,黃犢初肥好勸耕。猶有村氓知禮數,春醪肯為使君傾。」謝余饋肉云:「捧來西子顰俱美,制自東坡肉亦尊。」 四一 西江曹星湖龍樹,大宗伯地山同年之侄也。出知如皋,與餘未識面,而時時以詩往來。《勸農》云:「九陌乾疇繡錯開,停輿蔭借綠雲槐。羨渠扶杖迎官者,白髮飄蕭領隊來。」農忙翻為看官閒,戴白垂髫喜動顏。莫道使君耕未曉,使君來也自田間。」「鴉鬟小女學當家,阿母教同坐績麻。觸目新紅春似海,抽身偷戴滿頭花。」《桃葉渡》云;「小艇盈盈隔,紅樓處處家。昔時花映水,今日水流花。」數首皆有芬芳悱惻之情。 四二 乾隆戊午科,餘與阿廣庭相公,同出四川鄧遜齋先生之門。榜下一別,於今五十四年矣。公出將入相,以忠勛爵至上公,而餘乞養還山,賣文為活。先生常向人云:「我門生不多,而一文一武,足勝人干百。」余聞之赧然。哭先生有句云:「共說師門原不忝,敢雲文武竟平分」詩載集中。後公在杭州,勾當公事,托今觀察方次耘馳檄見招;而餘適游武夷,無由進謁。今年冬,奇麗川撫軍陛見,公在宮門,垂問余甚殷。奇公於路上吟一絕見寄云:「中侍傳宣遞膳牌,平明待詔立金階。白頭宰相關心甚,問了黃河問簡齋。」 《補遺卷四》 一 餘不信孔子刪《詩》之說,而又不料茅鹿門之選八大家,至今奉為定例也。嘗有句云:「詩亡原只存三百,文古何曾止八家」 二 張古香太守之詩,餘已摘入《詩話》矣。其子玉階孝廉,詩筆清於乃翁。《花殘》云:「花殘一樹系愁思,斷送春光是雨絲。我是主人花是客,縱留他住不多時。」《過趙北口》云;「連天春水晚煙浮,一曲紅欄映碧流。絕似江南好風景,跨驢人去又回頭。」 三 金陵嚴翰鴻,雖行賈嶺南,而性篤風義。餘孤甥汪蘭圃將之肇慶,缺於路資,餘托嚴挈之以行,一路彼此倡和。《晚泊》云:「酒旗挑出屋簷斜,古木蕭疏挂落霞。吹笛牧童歸竟渡,滿頭多插野山花。」 四 姚姬傳太史言:國初有懷寧逸老汪梅湖先生,隱居不仕,詩格甚高;而本朝諸採詩者,竟未收錄,殊可惜也!其《田家雜詠》云:「戴勝鳴中園,社燕棲故巢。田田壟水白,秧針日以高。即事欣有賴,襟顏舒鬱陶。餘其理閒策,步過林塘坳。」蝶子小如葉,沿溪泛藻蕷。系纜甫植杖,柴門見主賓。主賓匪異人,左右一二鄰。科跣各真率,貌簡情乃親。須臾挈酒植,肴核亦具陳。共言禾苗好,瞥眼當食新。」「風日美襟度,釣溪理綸竿。芳餌投文漪,修鱗逝駛湍。眾山一色碧,獨鳥孤光寒。夕陽冥水村,新月上林端。暢好詠而歸,無魚何所嘆」「寒月挾秋氣,孤燈耿清影。寥寥天宇曠,迢迢夜漏水。魚罾響轆轤,雞窗啄苓笤。遙聞犬吠聲,行人楓葉冷。」《秋懷》云:「村靜日當午,雞鳴三兩聲。籬花催野菊,鄰釜熟香粳。讀史數行淚,看天萬種情。浮雲爾何意,只傍隴頭生」《晚步》云:「春雨晚來歇,殘陽湖上峰。人家煙漠漠,田壟水淙淙。小步林塘路,時聞山寺鐘。幽情屬何許古道牛羊蹤。」詩境清遠,是陶、韋家數。又有《寄周櫟園侍郎》三首,因櫟園往訪不值故也。想見當時亦名動公卿云。 五 人常言:某才高,可惜太狂。餘道:非也。從古高才,有過顏子與孔明者乎然而顏子則有若無,實若虛矣。孔明則勤求啟誨,孜孜不倦矣。曾贈德厚庵云:「不數袁羊與範汪,更從何處放真長驥雖力好終須德,人果才高斷不狂。」又有人言:某天分高,可惜不讀書;某精明,可惜太刻。餘又道:非也。天分果高,必知書中滋味,自然篤嗜。精明者,知其事之徹始徹終,當可而止,必不過於搜求;搜求太苦,必致自累其身。故嘗云:「不讀書,便是低天分;行刻薄,真乃大糊塗。」 六 唐待士大夫,失之太厚。選官有小選者,凡流外官,兵部、禮部舉人,得自主之。又念嶺南、黔中人離長安太遠,遣御史郎官就其近地,設為南選、東選,以選官。是移粟以就民也。見《選舉志》。凡使外國者,許其舉州縣十員,為遠行之費,以便其私,謂之「私覿官」。白居易作學士,自稱家貧,求兼領戶曹,上許之。守杭州時,餘俸太多,存貯庫中,後官亦不便領用,直至黃巢之亂,裁用為兵餉。家居後,郡僚太守,猶為之造橋栽樹:不已過乎餘嘗讀《長慶集》而嘲之曰:「滿口說歸歸不肯,想緣官樂是唐朝。」 七 士各有志:邴原與鄭康成同里,而不肯師康成。人尤之,原曰:「人有登山而採玉者,有入海而求珠者,各寶其寶,不必同也。」餘故有詩云:「丁少微,陳希夷,兩個神仙有是非。蘇子瞻,程伊川,兩賢胸中各不然。可惜不見尼山老,狂狷中行盡和好。」 八 偶理舊書,得尹似村斷句云:「有月燈常緩,多餐睡偶遲。愁添雙鬢雪,怕憶少年時。」蓋是似村在京師寄詩囑批;餘就其五律一首,摘而存之者也。又摘其《贖出典裘》斷句云:「老妻見故衣,開箱色先喜。姬人持熱升,殷勤熨袖底。無奈縐痕深,熨之不肯起。」獨寫性靈,清妙乃爾。嗚呼!似村為尹文端公第六子,祖、父宰相,兄、弟皆侍郎、尚書;而似村自號「殿試秀才」,不就官職,賦詩種竹,以林泉終:豈非漢之張長公一流人乎「殿試秀才」者,以丁卯科試,諸生鬧場,上惡之,親自監試,似村獨蒙欽取故也。熨斗名「熱升」,見《庶物異名疏》。 九 閩中楊鏡村太守,歷任三吳,判獄如神,人亦風流儒雅。中年得狂易之疾。餘常鬱鬱,閔天道之無知。今秋,其子學基以詩來,風格雋永:方信善人之有後也。《吳門雜詠》云;「岩桂香飄艷素秋,石湖風靜水悠悠。洞簫吹出山頭月,兩岸輕煙半未收。」「回塘夜火刺船行,銀燭高燒水榭明。兩岸採菱歌不絕,木蘭舟上又吹笙。」「行春橋畔水雲涼,萬頃琉璃映夕陽。霧觳衫輕紈扇薄,卷簾低喚賣花郎。」見贈云:「獨占詞壇五十秋,坡仙老去尚風流。滄桑幾見歸來鶴,花柳常停不系舟。到處逢迎多士女,半生疏懶薄公侯。天教享盡才人福,飽看溪山至白頭。」 一O 諸升之文思繁富,三赴北闈,不售。高翰起司馬贈以詩云:「中原非爾力,患或在才多。」諸旋中庚辰榜眼。辛亥十月,胡少司馬希呂督學金陵,為予誦之。諸名重光。 一一 杭州多閨秀,有張夫人者美而賢。郎主喜狎邪,張不能禁,而慮其染惡疾也,規以詩云;「此去湖山汗漫游,紅橋白社更青樓。攀花折柳尋常事,只管風流莫下流。」 一二 有某公課士,以《賦得「蜻蜓立釣絲」》限「蜻」字、七排四十韻。人以為難。余笑曰;「此之謂鼠穴尋羊,蜂窠唱戲;非以詩學教人之道也。若以多為貴,則豈不知徐樂傳名,一書已足;阮咸作掾,三語猶多乎」 一三 浦柳愚山長云:「詩生於心,而成於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吾,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吳西林處士云:「詩以意為主人,以詞為奴婢。若意少詞多,便是主弱奴強,呼喚不動矣。」二說皆妙。 一四 金陵莊秀才元燮,弱不勝衣,少年綺旎;作《無題》云:「鬢雲撩亂不曾梳,先向池邊飼碧魚。露滴翠荷擎不定,戲分小妹當珍珠。」可謂詩如其人。 一五 李香林尚書,愛才如命。督南河時,詩弟子陳熙,從州停薦用至銅沛同知。而公移督河東矣,猶書扇寄之,云:「握手河梁別緒縈,忍驚月璃已頻更。語憑尺素書難盡,意似層波去又生。風靜珠湖應有夢,雲橫岱嶽總關情。水窗此夕君何處重展鸞箋對短檠。」又,尚書在蘭陽行館,《題竹》云:「幹霄修竹自漪漪,十載相違每系思。笑我塵勞須鬢改,羨君青翠尚如斯。」亦複有纏綿之旨。昔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其公之謂歟1 一六 涇縣,古宣州所屬,故多詩人;梅宛陵之後,本朝愚山先生,其最著者也。近日涇邑孝廉趙元一帥與其弟琴士,俱工吟詠。丁未秋,在丹徒廣文署中,以詩集見示;餘為加墨而去。今五年矣。今冬寄《偉堂詩鈔》來,凡餘所甲乙者、商榷者,無不降心相從,虛懷若谷,宜其造詣之進而彌上也。錄其《宿焦山寺》云:「海國秋初到,山堂氣更清。林昏星有影,江定夜無聲。設席臨嘉樹,論詩對短檠。依然留臥榻,一枕百蟲鳴。」《焦山頂觀月出》云:「為看月上海門東,洞口盤紆石磴崇。行到雙峰多竹樹,不知身在大江中。」《青山晚泊》云:「倒卷長江白浪飛,幽岩鐘磐靜禪扉。秋風極甫雁初下,暮雨空山僧未歸。漢上估檣千樹密,洲前漁火一星微。明朝更約齊安過,載酒題詩赤壁磯。」他如:「夕陽低野樹,秋水斷河橋。」「秋深海國梧桐老,夜靜關山鼓角清。」俱不愧唐人音節。 一七 蔡侍郎觀瀾守江寧時,私宰之禁甚嚴。餘不以為然。一日,餘在府署,蔡公坐堂收呈,有回民之黠者,具呈請釋牛犯。其狀首云:「為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事。」蔡遣家人謂餘曰:「君原勸我貴人賤畜,今果惹回民之嗔。然其狀詞,文理甚佳,須君替我強詞奪理。」餘書五絕於紙尾云:「太守非牛愛,心原愛老農。耕牛耕滿野,百姓豈無功」黠回無詞而退。太守牛禁,亦因之稍寬。 一八 余宰江寧時,門下士談毓奇為刻《雙柳軒詩文集》二冊。罷官後,悔其少作,將板焚毀。後《小倉山房集》中,僅存十分之三。辛丑清明,游雨花台,謁方正學祠;夜夢有古衣冠者,揖餘而言曰:「子詩也,《懷古》有:『燕王北下金川日,行到《周官》第幾章』此詩刪之可也。又有句云:『江山忽見開燕闕,風雨原難對孝陵。』此二句甚佳,如何可刪」餘唯唯。其人言畢,有儀從呼唱而去。餘次日語人。或曰:「此莫非正學先生乎」 人有訾餘《詩話》收取太濫者。余告之曰:「余嘗受教於方正學先生矣。嘗見先生手書《贈俞子嚴溪喻》一篇云:『學者之病,最忌自高與自狹。自高者,如峭壁巍然,時雨過之,須臾溜散,不能分潤。自狹者,如甕盎受水,容擔容斗,過其量則溢矣。善學者,其如海乎旱九年而不枯,受八州水而不滿:無他,善為之下而已矣。,D書法《爭坐位》,筆力蒼堅。餘道:「先生精忠貫日,身騎箕尾,何妨高以自待,狹以拒人哉然而以此二字,諄諄示戒;則其平日之虛懷樂善可知。餘與先生,無能為役;然自少至老,恰惡此二字,竟與先生有暗合者。然則《詩話》之作,集思廣益,顯微闡幽,寧濫毋遺:不亦可乎」 一九 近學郊、島詩者最少;獨葑亭給諫,於無意中往往似之。《秋蟲》云:「直使孤燈死,常催白髮生。」又:「瘦篁腰刻字,古樹腹藏人。」風多螢貼樹,月出鷺巡堤。」皆孟、賈集中佳句。《在閘河水淺》云;「不勞畫地還成獄,且喜窺天尚有窗。」何其苦也!及渡江得順風》云;「大江東去月西走,獨客南歸風北來。」又何其樂也!詩人善體物情,往往如是。 二O 餘性通脫,遇繁禮飾貌之人,輒以為苦。嘗詠《桐花》云:「桐花恰也清香甚,瑣碎無人肯耐看。」』 二一 程蓴江晚甘園,屋甚少,而春間游女甚多。主人請餘作對聯,餘提筆云:「好按:原作「時」,據民國本改。花美女有來時;明月清風沒逃處。」主人喜其貼切。香亭以餘年衰,勸勿遠出游山。餘書六言絕句與之云:「看書多擷一部,游山多走幾步。倘非廣見博聞,總覺光陰虛度。」 新陽明府王春溪向餘云:「歲丁酉,課徒山中;夏日偶以陶詩『中夏貯清陰』命題。有族弟名如山者,結句云:『夜深微雨過,積翠滴成音。』餘賞其作意,而嫌有鬼氣。不逾月,病卒。因哭之曰:『難忘翠滴成音句,是我尋簷腹痛時。』益嘆詩讖之說,非漫然也。」餘因記壬申入都,·遇雪途中,有句云:「僕夫與主人,麻衣無短長。」後五月而丁先君憂。己酉秋,餘與金姬同患病,先一月得句云:「好夢醒難尋枕上,落花扶不上枝頭。」已而自嫌不祥。劉霞裳曰:「先生非花也,其應在金夫人乎」已而果然。 二四 金陵吳思忠,字孝侯,善畫工詩,受知於錢南浦觀察。《宿別峰庵》云:「別峰庵結焦山西,庵外諸峰無與齊。雙眼攝盡大江色,入門頓覺青天低。月光欲上水氣白,送鬮鬥酒傾玻璃。不辭酩酊歡清夜,好與楹前松鶴棲。」《檢黃鹿岩遺稿》云:「愴無兒祭荒涼墓,幸有人抄失散詩。」又,《偶興》云:「床頭剩有宣和紙,寫我當時看過山。」 二五 尹文端公公子大半徂謝,去年尹太夫人亡百日,而十二公子又亡。五郎晴村作青州都統,《哭弟》云:「吾家駿足望騰驤,底事青年竟夭亡百日從親歸地府,九原先我侍高堂。枯荊每見花枝折,倦鳥何堪羽翼傷!才隔一程成永別,餘出京之次日。阿兄能不淚乾行」可謂情文雙至。文端公在九泉,亦必嘆賞。 二六 何春巢向餘云:「沙竹嶼,如皋寒士,性孤傲不群;應試不售,遂棄書遠游,足跡遍天下。其所推重者,惟先生一人。」誦其《秋齋》云:「小庭人寂猗蘭開,獨對幽香一舉杯。薄暮閒雲不成雨,冷風吹月上簾來。」《山居》云;「飯罷鐘聲已斷煙,偶來閒倚寺門前。夕陽暝色行人絕,空見群峰亂插天。」又,《讀<隨園詩話>》云:「瓣香好下隨園拜,安得黃金鑄此人」 二七 餘老矣,最喜人說少年舊事。何蘭庭句云:「回思慈母悲今日,最愛山僧說幼時。」為之擊節。何又有《江樓看雨》云:「狂風驟雨逼蕭晨,萬里煙波失遠津。穩坐西窗憑幾望,幾多浪裏著忙人」詩外有詩,深得風人之旨。《游理安寺》云:「不信客從山外入,恰疑僧在樹頭歸。」亦真境也。蘭庭幼時,其父西舫許我為婿,後以路遙不果,惜哉! 二八 熊澹仙女子,不止能詩,詞賦俱佳;以所天非解事者,故詠《螢火》云:「水面光初亂,風前影更輕。背燈兼背月,原不向人明。」作《廣怨賦》云:「文採遭傷,久矣人皆欲殺,蛾眉致妒,何能我見猶憐」《聞笛賦》云:「三更不寐,遙知思婦情深;十指俱寒,想見高樓獨倚。」 二九 《周易》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毛詩》曰:「求其友聲。」杜少陵曰:「文章有神交有道。」皆不期其然而然者也。故餘嘗謂文字之交,比骨肉妻孥猶為真摯,非雲泥所能判,關山所能隔者。如惠制府瑤圃、法學士時帆諸公,都已載入《詩話》。近又得何水部道生、劉舍人錫五二賢焉,抱英絕之才,而獨倦倦於隨園,各贈長律數首,以篇幅稍長,故另刻{續同人集》中。而其所心醉之句,有不忍不標而出之者。如劉云:「閒來志怪都根理,語必驚人總近情。」餘道第二句,直指心源,包括小倉山六十四卷《全集》,較勝他人作序萬語乾言矣。何云;「願署隨園詩弟子,此生端不羨封侯。」矜寵一至於斯,使我顏汗!擬作《山右二賢歌》以美之;而年衰才盡,未敢落筆也。 三O 餘行路喜水而惡陸,聞明日站遠,則夜眠不安。·偶見楊次也先生有句云;「車平終日臥,路遠隔宵愁。」可謂先得我心。昔人《罵蚊》云;「滿腹經營飽膏血,可知通夜不眠人」又:「山在鄰家樹上青。」皆能道人意中事。 三一 吳江朱坤隱於市廛,有詩,號《琴思集》,中可採者,如《哭弟》詩一絕云:「尋飴索哺淚雙流,隨少隨多與即休。剩有半盤梨慄在,可憐攜去祭墳頭。」《旅中送春》云;「旅人從此賦歸兮,落絮飛花襯馬蹄。鶯到今朝聲不惜,垂楊陰里盡情啼。」五言絕云:「極憐春意好,隨月入花陰。上有雙棲蝶,行來亦小心。」又:「花霧著人微似濕,柳風吹面不生寒。」皆可誦也。 三二 仁和俞作梅,號天羹,有《潮州竹枝詞》云:「榕樹如郎妾女蘿,朝朝牽挂在枝柯。根須著處成連理,只是怪他頭腦多。,』又,《即事》一絕云;「芳竹園林朱槿笆,銀環穿耳小蠻娃。見人躲入牆陰去,觸墮簪頭金風花。」 三三 吳江女史汪玉軫,有詩才,《偶成》云:「夜靜更闌猶未眠,熏爐香燼不生煙。且推窗看中庭月,影過東牆第幾磚』,「風飄柳絮雨飄花,多少新愁上碧紗。借問過牆雙蛺蝶:春光今在阿誰家」 三四 王葑亭《夜行》云:「殘星雞口落,初日馬頭高。」鄭德基《夜行》云:「蝶夢來驢背,雞聲隔隴頭。」 三五 詩家紅袖多,青衣少。然鮑亨殷胄作楊素家奴,未嘗非名士。白下有鄭德基者,穆太守僕也。《梅雨》云:「窗前一夜聽梅雨,曉看堂前生碧苔。正惜滿城花落盡,偏教殘蕊燕銜來。」《馬嵬》云:「馬嵬坡下草萋萋,過客停車望欲迷。知是太真身死處,馬蹄何忍踏香泥」《朝天寺》云:「朝天山下川流急,短艇孤篷趁順風。絕頂不知還有寺,白雲深處一聲鐘。」《上元無月》云:「星橋火樹滿街紅,微雨疏風過碧空。想是嫦娥開夜宴,云簾深鎖廣寒宮。」《除夕》云:「今夜不眠非守歲,防他有夢到家鄉。」《棧道》云:「馬盤絕頂青霄近,人到中天壑低。」澗水勢催群石走,浮雲如擁亂山行。」《與友黃鶴樓分袂》云:「我如黃鶴去,君似白雲留。」《贈隱者》云:「讀書豈必皆觀國,學佛何須定出家」 三六 從來閨秀及方外詩之佳者,最易流傳。餘編《隨園詩話》,閨秀多而方外少,心頗缺然。方坳塘觀察過訪山中,談及禪僧智朗,號漁陸,上元人,性至孝,母歿出家,住持理安。《歸省母墓》云:「風木驚心二十年,偷生只為學金仙。誰知杖錫歸來日,荒草叢中化紙錢。」「蓬鬢荊釵苧布裙,夕陽影里淚紛紛。趨前欲訊重泉恨,吹過西風一片雲。」《改葬》云;「別後匆匆掩一棺,多年淺土忍重看故衣斷線痕猶在,靜樹搖風骨已寒。西崦可憐通夜夢,南陔空說潔晨餐。慈恩欲報終難報,徙向平原意少安。」又,泰州光寺僧西林有句云:「黃花野徑僧歸寺,紅樹村莊人倚樓。」亦有畫意。 三七 吾鄉金秀才霖,眼旁青色,自號青眼山人;幕游金陵,執贄隨園,拓漢印百方而去。詩古峭可喜。《西塞山》云:「志和揮手去,冷落少微星。蓑笠高風遠,魚龍夜氣腥。江雲走虛白,石壁斷空青。獨有金湖月,年年照翠屏。」《江浪餘生歌贈萬別駕》云:「海莊別駕量如海,生死關頭氣不改。飆風促浪高百尺,別駕氣穩如鼎鼐。風狂浪急船不支,舵工水師無所為。排風挾浪未頃刻,磅礡一聲桅下垂。從人狂叫齊涕泣,船尾向天如壁立。別駕遲徊步慢移,顧謂諸君莫惶急。以手指浪浪即摧,江上風回水倒開。斯須江水幾及膝,艇子恍從天上來。嗟哉海莊性篤厚,先喚從人上岸走。筍輿無恙亦相隨,有如嫂溺能援手。回眸獨剩檣梢動,片舫低昂浪輕送。歸來歌嘯月滿樓,蛟龍影滅秋江空。」他如{郊外》云:「宿雲平接地,新漲遠浮天。」《畫鷹》云:「風邊秋影靜,堂下鳥聲空。」《夜坐》云:「花影一庭蟲四壁,江聲千里月三更。」《春冷》云;「鳥聲著意試空谷,雲影有心低漢江。」皆妙。 三八 番人最重銅鼓,即剝蝕而聲空空者,可易牛千頭;相傳為諸葛亮征蠻所鑄,不知《後漢書·馬援傳》已載之矣。余丙辰至粵,金中丞得鼓二面,命餘作賦,大加稱賞,即命刻廣西志書中。甲辰歲,餘重游桂林,閱《省志·藝文》一門,國朝首載此賦;且驚且感,題一絕云:「五十年前《銅鼓賦》,自家披覽自家憐。不圖漓水《崇文目》,竟冠熙朝第一篇。」 三九 劉撥字文白,湖北沔陽州人;少穎悟,過目成誦。比長,剛正不阿。能驅鬼怪,有某氏女為怪所迷,自稱丁相公。劉訪知是野廟木偶,執而枷之,怪遂絕。詩亦清老。錄其《新堤》云;「鼓柑晨光裏,彎環一港通。林鳩猶喚雨,檣燕欲凌風。帆影江煙外,人家水氣中。誰憐秧李樹,如雪吐晴空」他如:《過白湖》云;「微波不動處,新月自然生。」《詠月》云:「宿樹鴉聲定,侵窗花影移。」俱妙。 四O 餘今歲約女弟子駱綺蘭,同游西湖。餘須看過梅花方出行,而綺蘭約女伴先往;及餘到湖樓,則已先一日歸矣。見壁上題詩,詠《秋燈》云:「獨坐影為伴,閒窗對短檠。照人雖冷淡,觀我自分明。焰小知風急,光寒避月盈。欲挑還住手,無語聽殘更。」《秋扇》云;「暑消新雨後,人困晚涼天。」餘愛其清妙,即手錄以歸。 四一 方藕堂維翰,與程魚門因詩文交好,遂結婚姻。後藕堂補官杭州,年四十無子。其夫人為置一妾,而藕堂於役吳興,竟未知也。歸後驚喜,賦詩謝內云:「中年華髮漸成絲,羞對紅妝入繡帷。冀我免為今伯道,知君曾讀古《螽斯》。剛逢燈月交輝夜,乍見衾稠與抱時。良願早符燕姑夢,春蘭花發正盈墀。」又,《芍藥》云:「豐台十里春如夢,風軟沙平感舊游。悔自南來消息斷,一年春盡一回頭。」 四二 武臣能文,皆太平盛事。,「公侯干城」,見於《周南》;「鬱穀悅禮樂而敦《詩》、《書》」,見於《左傳》。余游貴池齊山,見壁上鐫岳武穆詩云:「年來塵土滿征衣,偶得閒吟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盡,馬蹄催趁月明歸。」想見名臣落筆,自然超妙,不止曹景宗之能諧競病也。近餘又得二人焉:鎮江都統陽公儉齊春保,《登北固山用唐人孫魴韻》云:「古屋倚蒼冥,呂蟯聳地形。波連湘浦闊,山抱潤城青。遠樹迷江驛,寒煙淡晚汀。故人不可見,嵐翠滿空庭。」《詠敝裘》云:「自是一腔春意滿,故教兩袖盡開花。」可稱趣絕。松江提督陳公樹齋大用《閱兵皖江登大觀亭》云:「浩浩長江天際橫,地連吳楚一波平。蒼茫草樹迷遙浦,歷落帆檣趁晚征。斜日墮城千堞迥,漁燈點水亂星生。不知多少英雄事,都付潮聲徹夜鳴!」《寄懷程也園》云:「今宵夜氣劇清寒,底事逡巡欲睡難。明月滿庭花樹靜,料應詞客也憑欄。」兩公位登極品,而風貌秀整,謙若書生;皆蒙其先來見訪。《毛詩》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其斯之謂歟 四三 餘年十八,受知於浙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離家二十里,夜不能歸,輒借榻湖州沈謙之、永之寓所。後永之同舉戊午鄉榜,官至糧道,晚年結兒女姻親。而謙之以一孝廉,中年捐館,深可悲也!今春,其子東橋寄《竹翠溪堂詩集》來,讀之,想見當年謦咳。《即席贈嚴崧瞻進士》云:「萍浮梗泛得相親,酒賦琴歌不厭頻。君莫傷時悲不遇,世間多少布衣人!」《釣台》云:「王氣終應在茂陵,菟肩麥飯記飄零。故交貧賤如相忘,帝座何由犯客星」二詩皆有寄托,足以風世。又,《謝僧餉茶》云:「幽絕精藍莫記名,到門惟有老僧迎。烹茶不是在山水,那得一杯如許清」五言如:「雕隨遠山沒,帆帶夕陽飛。」「離情花落後,春病雨聲中。」水闊疑無岸,雲昏不辨山。」皆佳句也;東橋,名鼎生。 四四 東橋設帳永之家,教其幼女全寶,即許配阿遲者。年才十五,娟好閒靜,即已能詩。《寄侄女音保》云:「與君分手忽經年,長自關心望日邊。幾欲寄書魚雁少,今朝才得劈雲箋。」淨幾明窗喜不支,曾同硯席曰親師。而今遠隔三千里,憶否春風並坐時」《即事》云:「首夏天光照眼明,綠楊芳草雨初晴。清陰繞徑渾如畫,閒面窗前聽鳥聲。」嘻1三首一氣卷舒;阿遲與之同年,尚不能作一韻語;豈吾家詩事,將來不傳於兒,要傳兒婦耶 四五 壬子三月,餘與吳門陳鬥泉秀才,同游天台。鬥泉與餘步月雲;「作合在山水,南橋風景清。·灘聲亂人語,岩月隱江城。共有煙霞癖,誰憐羈旅情來朝理筇屐,華頂撥雲行。」又,《雜詠》云:「一行紆回渡翠崖,杳無人跡落蒼苔。白雲抹斷丹台路,知是前峰雨欲來。」鬥泉善畫,雅得二王神韻,故詩中亦含畫意。 四六 餘每下蘇、杭,必採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篤。近有聞風而來,且受業者。蔣莘,字於野,年才十九。《游古寺》云:「山外野僧家,孤龕半落霞。磬聲流樹杪,鈴語繞簷牙。波靜魚近鏡,香消佛散花。我來無別事,應許問楞枷。」《山行》云:「村古藤為瓦,溪幽樹作橋。」《佛手》云:「天下援非易,楊枝灑未忘。有心擎法界,彈指過秋光。」《表忠觀》云;「鐵券已分唐土地,璽書曾奉宋春秋。」皆妙。其弟名蔚,字起霞,年才十六。《落梅曲》云:「一樹幽花世外姿,依依水淺月斜時。無端玉骨飄零甚,不怨東風恰怨誰」神山昨夢夜逡巡,花底聞吹紫玉聲。三叩素扉人不見,滿庭殘雪落無聲。」《詠王半山》云;「竟使紅羊成小劫,幾同白馬害群賢。」《偶成》云:「細雨一簾飛燕子,春寒幾日又花朝。」兩昆季皆未易才也。起霞愛趙雲松詩,題七古一章,奇橫譎詭,惜篇長,不能備錄;為錄稿寄與雲松。 四七 吳門戈小蓮培,吾家侄婿也。詩筆清矯。《天平山》云:「不辨翠微色,蒼茫夕照濃。澗喧爭一水,寺近鎖千峰。煙隔雲間月,聲傳花外鐘。近人歸去後,只有白雲封。」《無題》云:「可奈相逢處,翻生落漠愁。人前渾不語,留意在雙眸。」《繡球》云:「團團微雨濕,片片春風冷。蝴蝶窗外來,飄搖亂花影。」 四八 少年之詩,往往有句無篇,能通體完密者最少。京口左墉,字蘭城,年才弱冠,而風格清穩。《舟過無錫》云:「梁溪山色好,向晚放舟行。名酒分泉味,吳歌雜櫓聲。人家多近水,楊柳半遮城。遙見斜陽里,長堤一線平。」《湖樓》云:「夜靜披衣坐,湖光浸滿身。遠山微有月,近岸寂無人。舟小漁成市,村孤樹作鄰。碧天涼似水,鐘鼓報清晨。」《秦淮》云:「客中無酒醉花朝,騎馬閒行過板橋。蝶影亂飛芳草路,歌聲爭送白門潮。重尋舊院人何在,空對斜陽恨未消。惟有春來堤上柳,年年煙雨換長條。」通首音節清蒼。 四九 徐心梅秀才備經,住洞庭西山。辛丑余游石公、飄渺二峰,宿其家凡七日。徐手錄隨園詩成帙。己雖不多作,而落筆甚超。《題一輪上人<禪定圖)》云:「我來看薔薇,高僧正清課。相對寂無言,相看惟對坐。不見天花飛,但見金輪墮。月出三生來,鐘殘一世過。即此是禪機,如來不說破。」 五O 虞山陳葉宮聲和,少年才思艷發,餘嘗謂可與楊蓉裳抗手。惜年未三十,兩耳不聰,想亦學力苦思之故耶。《賀沈芷生領解》云:「沈郎才調領群仙,手種秋香到月邊。未必重來無我分,已將此著讓君先。榜頭喜得真名士,吳下喧傳最少年。莫到旗亭誇畫壁,《霓裳》留奏大羅天。」沈善歌,故調之。《聞景秋浦訃》云:「知否相思不暫停,兩番詩句重叮嚀。苦無人寄封仍在,還想君歸讀與聽。」二詩,可謂不著一字,自得風流。佳句如:《長幹塔》云:「人影長空落,風聲絕頂驕。」《送弟就婚黃平》云:「遠游憐汝小,出贅苦家貧。」《韓侯釣台》云:「王楚王齊無寸土,微時翻有釣魚台。」 五一 餘過太倉,秋帆尚書之從子曉山孝廉裕曾苦留小住,至藏匿行李,不許上船。甚矣,主人之尊賢禮士,綽有家風也!示我《春詞》四首,云:「細雨空庭長綠苔,梅花零落杏花開。叮嚀侍女逢春社,高卷珠簾待燕來。」春光淡蕩愛新晴,高樹鶯啼曉夢驚。紅日滿窗人未起,隔牆風送賣花聲。」自把雙眉柳葉描,曉妝成後最無聊。春來女伴多相問:繡閣新添線幾條」「滿目山川似畫屏,綠楊芳草水邊亭。花時獨愛熏香坐,懶逐鄰姬去踏青。」 五二 近日閨秀能詩者,往往嫁無佳偶,有天壤王郎之嘆。惟吾鄉吳小穀明府之女柔之,適狄小同居士;紹興潘石舟刺史之女素心,適汪潤之解元:皆彼此唱和,如笙磬之調。小同幕游在外,吳寄云:「伊人蹤跡又天涯,小別無端感歲華。千里迢遙此寒夜,一般清瘦共梅花。孤桐入爨聲難辨,美玉求沽願久賒。不為封侯緣底事,紀游詩卷向誰誇」小同答之,有「幾行新句機中錦,一瓣幽香雪後花」之句。潘《寄外》云:「瘦影新痕楊柳枝,杏花十里送春時。須知吟詠無閒筆,那向妝台更畫眉。」《哭姊》云:「彩筆長辭詠絮人,硯池妝閣久生塵。瑤階明月空如水,更有何人立滿身」俱一時傳誦。 五三 吾鄉詩多浙派,專趨宋人生癖一路。惟小同以明七子風格救之。《溫州感舊》云:「十載曾游地,三秋悵別時。郗生仍入幕,謝客舊題詩。潮落沙痕在,舟輕塔影移。霜華今夜白,偏惹鬢邊絲。」 五四 餘過山陰,宿徐小汀秉鑒家七日。小汀,乃貴州方伯紫亭同年之子也。抄詩見示。錄其《陪劉石帆昆季西園雅集》云:「名園高會啟郇廚,詩興還隨酒興俱。人雅不關居有竹,鳥鳴疑喚客提壺。分爭旗鼓憑三雅,領袖詞壇有二蘇。惆悵柴桑陶處士,秋風匹馬獨馳驅。」其他佳句,如;「萬山迎暮靄,一雁下斜陽。」「杏花欲破春將半,竹影初圓月正中。」但使故人長聚首,不妨十日石尤風。」皆可愛也。其友人施漢一政亦耽吟詠,蔣心余弟子也。在僧院懷蔣云:「雲煙飄忽此生浮,去住無端我欲愁。鎮日蕭蕭僧院雨,輕風瑟瑟竹床秋。射師示的弓猶在,戰馬聞鉦旆未收。三十年來生老病,不堪同首識荊州。」五言佳句如;「月明孤棹遠,波動小橋移。驚電招雷至,殘更帶雨移。」七言如:「殘照有餘留水面,淡煙無際到山腰。」 五五 沈石田畫蠶一筐,題云:「題詩勸爾多餐葉,二月吳氓要賣絲。」徐文長畫葡萄,題云:「滿腹珠璣無處賣,閒拋閒擲亂藤中。」 五六 餘編《詩話》,為助刻資者,畢弁山尚書、孫穭田慰祖司馬也。畢公詩,採錄甚多;而孫君不幸早卒。餘向其家昆仲搜得遺稿二卷。《歲暮感懷》云:「雪積乾重鎖翠霞,寒宵戢影悵摶沙。雲中怕聽回峰雁,風裏驚聞過市車。慣趁慵身勤劃草,強扶凍足去尋花。卷簾小閣熏香坐,更向晴窗曬畫叉。」《杏花》云:「十里輕紅罨畫樓,柳絲牽雨作春愁。催花一片東風起,村裏人歸壓滿頭。」調寄《意難忘·贈人》云:「日暮雲遮,聽聲聲孤雁,點點棲鴉。添香燒秘辭,拈韻斗尖叉。風蕭索,月橫斜。臨別轉含嗟。憶舊游不如歸去,我亦久離家。湘江未許乘槎。漫挑燈夜坐,同話桑麻。輕盈低竹葉,屈曲小梅花。三盞酒,一杯茶。這清味堪誇。恨殺了片帆早挂,腸斷天涯。」 五七 華亭吳鈞詩云:「藤梢橘刺胃煙鬟,芍藥捎裙露未幹。昨夜剪刀尋不著,曉來橫在竹欄桿。」思致幽雋,於艷體中,獨闢一境。吳蓋吳松四布衣之一也。 五八 汪研香司馬攝上海縣篆,臨去,同官餞別江滸,村童以馬攔頭獻。某守備賦詩云:「欲識黎民攀戀意,村童爭獻馬攔頭。」馬攔頭」者,野菜名,京師所謂「十家香」也。用之贈行篇,便爾有情。 五九 餘蕭客詠《病馬》云:「旋毛腹下一千里,死骨人間五百金。」汪墨莊詠《老馬》云:「末路料難逢伯樂,壯心猶想出邯鄲。」 六O 詩寫雛姬情態易,寫雛伶情態難。吳玉松進士客河南學使幕,《席上贈顧伶》云:「舞隊《大垂手》,歌曹小比肩。問年羞不語,笑指十三弦。」吳苑折垂楊,驅車向大梁。恐傷孤客意,只道不思鄉。」讀之,覺是兒可愛。 六一 「白水遙連郭,青山直到門。」畏壘山人詩也。「野水白連郭;亂山青到門。」王子乘詩也。二詩各臻其妙。然觀楊誠齋「江欲浮天去,山疑渡水來」,則又瞠乎後矣! 六二 虞山蔣文恪公入相後,門生滿天下。而從前官至學士,尚未持文衡也。己未初次分房,得予與裘文達公。故嘗向公戲引南漢劉鐵語云:「若聚飲同門,枚當執挺,為門生之長。」公為莞然。公家子弟多貴顯,無以詩名者。今年過常熟,見公孫旭亭居士,詩才倜儻。錄其《閨怨》云:「花朝又屆好良時,病骨蕭疏強自支。鸚鵡不知人去後,窗前猶自背郎詩。」「獸火金盆仔細添,繽紛瑞雪壓斜簷。江梅又送春消息,只管沉沉下繡簾。」佳句如:「風透疏窗燈易盡,涼生薄被腳先知。」「銀漢遠涵秋水淡,小樓斜受夕陽多。」俱妙。 六三 蔣於野莘《初夏》云:「小山如畫仿眉青,已潤莓苔雨乍晴。滿戶風來潮未退,卷簾飛入兩蜻蜓。」詠《殘柳》云:「無物可為長壽客,多情難作後凋身。」陳春華暉見贈云:「花無可戀香難舍,書有何讎校不休」餘謂校讎二字,能如此分開用,可稱妙手。又,詠《春信》云:「天上若無雙鯉至,人間那有萬花知」亦善做信字。與蔣生皆少年;詩筆如此,他時何可限量 六四 心梅又有《秋山》一首,云:「秋山靜自古,空翠滿衣裳。矯首看雲岫,支筇過草堂。風清松子落,水動藕花香。中有岩阿樂,欲言意已忘。」《田家》云:「今年春雨足,歡聲動茅屋。新婦助插秧,小兒拾桑落。烏鬼船頭忙,團桑籬下綠。」老翁沽酒猶未來,門前野花笑自開。」俱有王、孟逸趣。 六五 宋軼才中丞,為丁巳翰林前輩。在京中,與予比鄰而居;兩家眷屬往返,如姻婭然。後內遷少司農而卒。其公於思仁、思敬,俱與予交好。今年在蘇,有持其女孫詩來者,讀之清妙。《焚香》云:「一剪清香午夜焚,都梁迷迭靜中分。為憐紫玉成煙去,約住簾鉤護篆云。」佳句如:「綠濃新雨後,紅墮晚風初。」風聲到樹葉初墮,月色窺窗漏正長。」皆可愛。女名靜娟,字守一,好觀史鑒,住蘇州平橋。 六六 陽儉齋先生詩,已採入{詩話》矣。近又見麗川中丞贈陽一律,奇偉可愛。非中丞不能作,非陽公不能當也。詩云:「玉關雙啟動風雷,儒將新從瀚海回。座上舉杯軍令肅,馬前得句陣雲開。劍留回紇人煙外,筆帶單于地影來。公駐回部,多紀其事。移節江南春正好,太平風景供詩才。」 六七 青陽兩詩弟子:一陳蔚,一沈正侯也。二人有五絕句,皆天籟而不自知其佳。餘為表而出之。陳《春閨》云:「春來花滿枝,春去花散飛。幾度花開落,栽花人未歸。」沈《村晚即事》云;「身安萬事閒,日落一村靜。攜兒向月明,壁上看人影。」皆絕妙天籟,非粗心者所知。 六八 方明府於禮從京師來,說高麗國史臣樸齊家以重價購《小倉山房集》及劉霞裳詩,竟不可得,怏怏而去。亡何,金畹香秀才來,又說此事,與前年方公維翰所云相同,但使者姓名不同耳。余按:史稱新羅國請馮定撰《黑水碑》,吐谷渾有《溫子升文集》。外夷慕化,往往有之,況高麗原有箕子之餘風乎霞裳聞之喜,賦詩曰:「劉頒何幸侍歐公姓氏居然海外通。蟬附高枝聲易遠,鶯初調舌語難工。毛萇詩自傳門下,闞澤名疑在月中。多謝蠻姬能識曲,弓衣繡勝碧紗籠。」 《補遺卷五》 一 如皋汪楚白之子為霖,字春田,家故富饒,而性愛風雅。作部郎時,曾隨駕射箭,得中二枝;上喜,賜以花翎。出守思恩府。平生喜讀餘詩,有「先生宗白我推袁,萬古心香共此源」之句。《登獨秀峰》云:「拔地超天起一峰,當空高插碧芙蓉。絕無依倚成孤立,細繹磨崖識舊封。躡級數登三百六,群山遙列幾千重。我來頂上憑欄望,萬戶炊煙暮靄濃。」《游棲霞》云:「乘興尋秋日日來,堤壺攜硯上高台。有官到底難捐俗,畢竟斜陽喝道回。」《厭雨》云:「竟同惡客驅還至,卻共閒愁滅複生。」 二 庚辰餘就醫薛生白家,遇趙君曾益,談論甚洽;忽忽三十餘年。今年,趙官湖北,忽寄詩來,且雲故是尹文端公弟子。尹三公子秉臬楚南時,曾寄詩云:「相國江南開府日,栽培桃李卅餘年。只今老去叨三釜,敢忘文成割半氈。廉使愛才垂下問,書生薄命負前緣。囊中一卷風簷草,手澤於今尚宛然。」其詩一氣呵成,允推老手。其他佳句,如:「小閣飛花春欲去,幼時熟境夢常來。」茅掀屋角添虛白,土缺牆頭見遠青。」皆妙。 三 何蘭庭、張香岩,同余游天台,何有句云:「燈前笑向妻孥別,遇著桃花便不歸、」張在斑竹贈妓云:「勸儂莫向天台去,恐被桃花留住君。」香岩之兄月樓寄弟云:「故園亦有桃千樹,莫戀天台久不回。」三人共用桃花事,而皆有風趣。狄小同亦有句云;「天台山下征人路,不為求仙也再來。」 四 錢林,字曇如,吾鄉瑪沙先生之幼女也,年未及笄。《偶成》云:「獨坐西窗下,蕭蕭雨不成。芭蕉三兩葉,多半作秋聲。」《落花》云:「覓路乍迷三里霧,含情如怨五更風。」皆佳句也。曇如生時,家中夢有嚴大將軍來,及墜地,娟好妍靜,兆乃大奇。其五兄名枚者,戊申孝廉,生於鎮江觀察署中。是日,適余到署,觀察即以我名賜之,長有父風。《題孟廟》云:「楊墨風交煽,儀秦辯複騰。斯文天未喪,夫子道相承。浩氣中能養,微言絕更興。齊、梁無地主,周、孔有雲仍。功業尊同禹,經綸小試滕。介應班柳下,醇目過蘭陵。七國知矜式,千秋肅豆登。秩宗昭祀典,廟貌仰觚棱。畫壁前朝古,豐碑歷代增。岩岩泰山色,相對各峻峭。」又,《無題》云:「蕩漾愁心已倦排,明明月又入空齋。寄將眼淚惟清簟,付與針箱有舊釵。腸到九回偏未斷,人難再得始為佳。無端十一年間事,次第隨風入酒懷。」 五 吳興幼女嚴靜,甫九齡,善書,兼工墨竹。莆田吳荔娘題云;「繡閣遙鄰墨妙亭,開簾煤麝動芳馨。晴窗書破洪兒紙,誰識金鑾未十齡。」琅殲裊裊影縱橫,千尺寒梢一筆成。我看丹青先比較,此君風韻卻輸卿。」賦茗才華總角年,揮毫風致自翩翩。他時理棹若溪上,好結香閨翰墨緣。」荔娘,年亦十有四。 六 餘中年以後,遇妓席無歡。人疑遁入理學,而不知看花當意之難也。偶讀祝芷塘一絕,為之莞然。詞云:「自笑眉愁遞酒波,厭厭長夜奈卿何摩登伽自無神咒,不是阿難定力多。」 七 柳依依者,乩仙也。自言維揚女子,歸方氏,年才十八;遇亂被虜,絕水漿七日,誓死全貞,竟得脫免。書《黃金縷》一闋云:「身裹絮棉難著枕,淡月補窗,亂寫飛花影。莫怪青春歸步緊,枝頭杜宇聲聲請。」又書一絕云:「歸去虛空踏月行,五銖衣重白雲輕。自從飲得銀河水,吐向毫端一色清。」 八 張若瀛詩,好游戲,詠《眼鏡》云:「終日耳邊拉短纖,何時鼻上卸長枷」聞者皆笑。《贈兄竹杖》云:「珍重提攜竹一枝,枯筇也有化龍時。須知手足關心切,不待顛危始助持。」恰有意義。《眼鏡》結句云:「天涯莫道無同調,磨面驢兒是一家。」 九 真州方又暉《春詞》云:「鬢含蟬翼影依微,酒暈紅潮落翠衣。妒殺梁間新燕子,向人只管學雙飛。」又暉少時絕美,今鬃鬟矣;《以所歡讓人》云:「老大啼春真強舌,甘將喬木讓新鶯。」 一O 湘潭張紫峴九鉞年十三,登採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後身」。中有數聯云:「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笑風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果有青蓮風味。《將發蓼城寄蔡芷衫》云;「寒雲隨落葉,渺渺上征衣。淮水正東下,離鴻猶北飛。逢人得消息,入夢見依稀。尺素聊憑寄,梁園亦倦歸。」《吊西征戰士》云:「裹來馬革心原壯,熏作檀香骨未枯。昨夜魂隨驃騎出,過河還殺五單于。」 一一 陳豹章有別業在廬江,曰小礫山莊。依山結屋,吟嘯其中,作一聯云:「王伯輿終當為情死;孟東野始以其詩鳴。」《山莊》云;「藩草誅茅風嶺東,幾灣流水小橋通。慈菇葉潤簷牙雨,粳稻花香屋角風。不斷情根連理木,暫羈行腳寄居蟲。比鄰晨夕時相過,桑柘陰間載酒筒。」 一二 將軍魁林,提兵塞外,別其兄傳公云:「君去松林莫回首,夕陽天外有孤鴻。」同年成城謫戍塞外,寄詩家人云;「令威縱有歸來日,只恐人民半已非。」讀者皆為愴然。 一三 山東道上妓女最多,佳者絕少,過客題詩壁上者亦多,佳者亦少。獨有無名氏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憐處,在山泉水本來清。」用心慈厚,深得風人意旨。 一四 前朝山陰祁忠憫公彪佳,少年美姿容,夫人亦有國色,一時稱為「金童玉女」。後殉國難,赴池而死。余游寓山,為公讀書之地,遺像猶存。園中竹上或題詩云:「孤忠願逐水波清,聞說降幡豎石城。龍種已潛寧惜死,豸冠端坐儼如生。一拳石聳含雲氣,四負堂開照月明。今日豐碑傍古岸,苔斑猶似舊縱橫。」末書「嶽峰」二字,不知何人所作。旁又有無名氏在竹上刻三字,云:「此人通。」 一五 壬子三月,餘游石梁上方廣寺,壁上有詩云:「萬山圍處泉聲急,竹樹森森碧漢齊。兩寺雲分峰上下,一橋水並澗東西。潭深白日雷霆起,秋老蒼松鸛鶴棲。欲向洞天尋舊跡,未離塵網路多迷。」又五古一首,太長不能備錄,摘其尤佳者,如:「人從澗底行,步步踏泉脈。岩同狻猊蹲,怒欲攫人食。幸憑腰腳健,渾忘衣履濕。雖非深冬時,仿佛飛殘雪。」末署「沃洲外史陸以誠題」。餘歸後訪之,方知新昌教官也。悔過新昌,竟未一訪。 一六 有醫者扇上畫李鐵拐,求劉霞裳題。劉調之曰:「星冠霞佩踏雲行,足跛猶嫌路不平。修到神仙無妙藥,世間何處覓醫生」 一七 同年徐芷亭方伯《荊州懷古》云:「英雄爭戰幾時休,巨鎮天開楚上游。月夜與誰游赤壁江山從古重荊州。帆檣影帶巫陽雨,草樹聲含鄂渚愁。憑吊興亡已陳跡,嚴城畫角動人愁。」此詩通首雄偉,而選《越風》者,改第四句為:「伯圖何處問孫劉」是點金成鐵矣。余嘗謂: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徐之原句是立,改句是臥:識者辨之。 —八 青陽吳文簡公名襄,字七云。《錫老堂詩集》,半多應制之作。其佳者,如:《雨花庵》云:「黃花應笑客,白髮未還家。」《送徐澄齋出使琉球》云:「嗣王冊命今三錫,使者才名第一流。」《金山》云:「海氣籠天橫北固,江濤卷雪走東洋。」 一九 陳明經捷,字露書,文簡公高弟也。《五溪》云:「幾家簾影人沽月,一路鈴聲馬踏冰。」頗能得其師承。 二O 子臣弟友,做得到便是聖人;行止坐臥,說得著便是好詩。余嘗過橋下,則船篷便有須臾之黑,上山轉幾個彎,則路便峻。徐詵若秀才有句云:「犬吠知逢市,篷陰識過橋。」又云:「但覺路幾曲,不知身漸高。」「只因新水綠,愈覺夕陽紅。」徐《阻風燕子磯》云:「隔澗歸來踏淺沙,森森古木亂啼鴉。野人問我居何處,笑指孤篷即是家。」劉曾詠《雪》云:「塔頂松尖消也未,呼童先為出門看。」皆眼前實事,而何以人不能道耶 二一 真州太常卿施朝斡,字鐵如,與餘有世誼。自幼吟詩,熟精《文選》,於漢、魏源流,最為淹貫。《聞曲》云:「琵琶弦急對秋清,彈出關山離別情。借問黃河東去水:幾時流盡斷腸聲」真唐人高調也。餘尤愛其《倚枕》詩,有「平世受凡才」五字,真乃包括「十七史」。試觀三國、南北朝人才,略差一籌,立形優拙。何也用人之際,那容濫竽不比太平時,尸位者多也。又有句云:「山水清音自幽獨,英雄末路即文章。」 二二 姜西溟老而未遇,揆敘《送行》云:「青衫難作還鄉客,白髮偏欺下第人。」姚啟聖尚書《述懷》云:「千里波濤孤枕上,萬家飢溺夢魂中。」一悲一壯。 二三 麗川方伯《和高青丘{梅花詩>》九首,《詩話》第二卷中,僅載數聯。今見全璧,為再錄二首,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應敲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裏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雲合處路難通。朦朧斜照月疑路,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謝蘊山觀察《種梅》詩風調,亦與奇公相埒。詞云:「修得多生到此花,不分山墅與官衙。惜春如命恆支俸,種樹成圍便是家。香色都空寒徹骨,栽培要厚玉生芽。他年留作甘棠愛,何用詩籠壁上紗」 二四 紅粉能詩者多,青衣能詩者最少。近江寧陳方伯有侍者陳鵬,投詩求見。《端午》云:「羈游當令節,隨俗採蘭芽。鑄盡平生錯,飄零何處家吟看松雨細,醉倚竹風斜。插艾兒時事,而今兩鬢華。」又:「殘蟬過雨急,疏磬度風遲。」亦五言佳句。詢其蹤跡,故是舊家子弟。字儀庭,號賓來,武昌人也。 二五 金載羹、聚升昆季,俱有清才。載羹《燕子》云:「呢喃似說綠楊晴,雙剪參差拂水輕。銜得海棠花入壘,畫梁紅雨落無聲。」聚升《水煙》云:「舟向小溪浮,橫空練不收。人喧知近岸,櫓響辨行舟。鳥去棲何處螢飛入遠流。須臾煙滅後,明鏡一輪秋。」《晚起》云:「菜市聲喧眠最穩,餅師叫過日將西。小童已報黃粱熟,倦倚藜床聽鳥啼。」一名忠鼎,一名忠萃。 二六 餘幼作《無題》詩云:「淚珠洗面將毫染,詩句焚灰和酒吞。」胡稚威見而賞之曰:「此少年頗有詩膽。」餘自笑二句皆鑿空:首句用李後主事,尚可拉扯:至次句,則全是杜撰矣。不料今年偶翻張泌《妝樓記》載:姚月華女子慕楊達之詩,讀數過,便燒灰和酒吞之,謂之「款中散」。又,牛應貞女夢裂書而食之,每食一部,則文體一變。楊巨源序其集曰《遺芳》。方知用典,竟有無心而暗合者。 二七 鐵冶亭侍郎選《長白山詩》,皆滿洲已故之人,命餘校勘。餘摘其句之佳者,如:國柱《伊犁》云:「舉頭惟有日,過此便無關。」觀補亭保《路行》云:「雲氣常隨馬,秋聲半在山。」冥心契道妙,謝客養苔痕。」福增格云:「陰崖春色減,廢寺夕陽多。」伊福訥云,「落葉聚空巷,飢烏投遠林。」寨音布云:「風定樹猶怒,日高霜尚飛。」鄂文端云:「山果隨風墜,秋花出葉開。」「一杖立斜日,滿園飛落花。」皆妙。 冶亭侍郎,典試江南,先有人抄其兩絕句來,云:「鎮日丹鉛笑未遑,書生習氣總荒唐。文魔字債輪番應,客到時閒客去忙。」「不信煙霞癖已成,閒游到處結鷗盟。同行盡道山中好,多少山人喜入城。」後冶亭入場,於開門放水菜時,即托監臨以詩幅見寄。佳句如:「水落魚龍依岸近,天高星斗上船紅。」秋懸野色明沙觜,天縱江聲到石頭。」愁裏逢春驚老至,中年得女當兒看。」俱妙。 二八 夢謝山侍郎詩亦奇偉,惜多累句。由中年殂謝,未盡其才故也。惟《廣武原》一首最佳。詞云;「秋高廣武原,日落斷雲奔。天地一龍鬥,風塵千里昏。平沙生朔氣,殘壘駐征魂。撥馬尋遺跡,荒郊戰骨存。」 二九 餘與鰲滄來交好,嘗許寄其曾祖於襄勤公詩來,而至今未到。餘於《白山詩選》中,得其《登萬壽閣》云:「古寺荒涼草木平,十年人到倍傷情。滿城黃葉飛秋色,虛閣寒濤夾雨聲。賦稅何勞頻仰屋,關山行看會休兵。依然故國音書絕,潦倒風塵白雁橫。」《聞笛》云:「繚繞飛空短笛聲,高天露下共淒清。愁來江漢人何處,望里關山月倍明。萬里孤雲隨絕漠,十年羸馬更長征。誰知一曲終宵怨,霜雪無端兩鬢生。」二首皆唐音。 三O 英夢堂相公,生有詩骨,吐屬不同。《除夕》云:「老趣隨時異,流光過眼非。善忘心轉暇,遲聽語因稀。臘酒催拈管,春燈照掩扉。不乾兒輩事:鞍馬六街飛。」《出郊》云:「隔宵意先樂,今日出郊行。風定有禽語,雪消添雨聲。當春山氣重,入夜客身輕。預擬重來日,垂楊聽早鶯。」 三一 德少司空齡在京師,每見餘詩,必加稱許。托張宏勛棟時時致意。因隔內外城,終不得一見。近見其詩,不在夢堂相公之下。《劍州道中》云:「武連坡下亂煙生,劍閣峰頭夕照明。一鳥不喧寒瀨寂,滿山黃葉馬蹄聲。」《琉璃河口占》云:「白髮蒼顏老侍臣,又隨豹尾踏芳塵。琉璃河畔毿毿柳,應識三朝扈蹕人。」 三二 餘與香岩游天台,小別湖樓,已一月矣;歸來幾上堆滿客中來信,花事都殘。香岩有句云:「案前堆滿新來札,牆角開殘去後花。」又,《別西湖》云:「看來直似難忘友,想去還多未了詩。」一片性靈,筆能曲達。 三三 詩有寄托便佳。管松年秀才落第,詠《梳妝》云:「聞說梳妝要入時,不嫌傅粉更塗脂。寄聲虢國夫人道,淡掃蛾眉恐不宜。」祝芷塘太史在長安,詠《燕》云:「野店江村少是非,芹泥春暖試烏衣。如何楚楚紅襟燕,但向雕梁高處飛」小門生汪口口詠《蚊》云:「乍停紈扇便成團,隱隱雷聲夜未闌。漫道紗櫥涼似水,明中易避暗中難。」 三四 有人抄吳江三女詩來:一王素芬夢蘭,《宮詞》云:「寂寞空庭鎖綠苔,長門何日為君開淚珠滴地成鹽汁,底事羊車引不來」宴罷臨春悵落暉,名花無主自芳菲。穿簾怕見尋香蝶,故向愁人作對飛。」袁湘佩蘭貞,《春閨》云:「數竿修竹傍溪栽,零落殘紅帶雨開。正是春愁無奈處,賣花聲過小橋來。」陸蘭奼素心,《即事》云:「曲折籬牆傍水開,落紅一雨點蒼苔。芹泥滿地日初暖,燕子一雙花外來。」更有姚棲霞者,幼即能詩,年十七而卒。其父岱摘其詩中「燕剪剪春愁不剪,翻含愁入小窗來」之句,抄存一冊,名曰《剪春集》。《晚涼》云:「影移深樹亂鴉啼,目送殘陽漸漸低。江有意流涼月去,雲無心托暮山棲。」{寄懷鄰姊》云:「秋老江關落木初,登樓凝望渺愁餘。遙山雨洗螺痕淡,只恐愁眉更不如。」《臨終》云;「永夜沉沉更漏遲,無眠起坐強支持。意中多少難言事,盡在低聲喚母時。」浮生修短總虛花,幻跡拼歸夢裏家。試問窗前今夜月;照人還得幾回斜」他如《黃梅》云:「晴還疑雨昏昏過,天亦如人黯黯愁。」皆系不祥之言。 三五 詩有天籟最妙。尹似村《偶成》云;「嬌兒呼阿爺,樹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黃葉。」陳竹士《山中口占》云:「酌酒松樹陰,醉臥雲深處。人閒雲不閒,松邊自來去。」 三六 松江李硯會刻其亡姊一銘心敬及子婦歸懋儀佩珊二人詩,號《二餘集》,曹劍亭給諫為之作序。一銘嫁常熟歸氏,早卒;懋儀乃一銘所生,仍歸李氏。集中《晚眺》云:「垂柳斜陽外,如眉媚態生。因憐雙黛薄,羞對遠山橫。」懋儀《贈玉亭四姑於歸》云:「聞道雲英下九天,翠蛾新掃倍生妍。定知茂苑無雙士,始配瑤華第一仙。玉鏡曉妝花並笑,金樽夜泛月同圓。徵蘭他日符佳夢,應見雲芝茁玉田。」「詠絮清才擬謝家,神爭秋水貌爭花。雞晨問寢常攜手,雨夜聯詩共品茶。君在瀟湘吟水月,我歸江海玩煙霞。萍蹤重聚知何日回首鄉關感歲華。」《夜泊》云:「曠野秋清夜寂寥,明星幾點望迢遙。雙輪歷碌才停響,又向江頭聽暮潮。」《送糧艘出海》云:「無事量沙成萬斛,但聞挾纊遍三軍。」雄偉絕不似閨閣語。劍亭有女洪珍,詠《月中桂》云;「萬古此秋色,一天生異香。」亦有奇氣,惜不永年。 三七 餘第五女,嫁六合汪氏,家信來云:松江廖織云女史,汪氏戚也,索餘{詩話》,願來受業。餘問其門楣,方知是合肥令廖古檀之女,素以詩畫擅長,嫁馬氏而寡。古檀有《盥香軒詩話》。故是風雅門風。以畫冊見貽。題《白桃花》云;「五更風雨惜穠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杏花》云:「社後春將鬧,風吹蕊欲肥。美人簾外立,初試水紅衣。」織云札來云:其表姊徐磬山莊燾,亦工詩畫,愛隨園詩,有私淑之心。何松江閨秀之多,而老人佛緣之廣耶 三八 自餘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雲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後有詩。以詩來者干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搜索枯腸,不太苦耶松江太守李寧圃先生寄三友人詩來,餘以此言複之。而過後擷看,見其佳者,又不能自已。錄張風揚翔《夜泊》云:「榜歌聲起欲黃昏,初月微茫漏白痕。小泊夜深燈火暗,一叢林影數家村。」{過商州》云;「重關已過數峰西,繞盡羊腸踏盡梯。滿耳水聲千澗曲,四圍山色一城低。」李振聲東皋《早發》云:「宵征雞未唱,夢醒客猶慵。殘月留高樹,深山隱曙鐘。煙團鴉背重,雪襯馬蹄松。漸覺晨光動,郵亭過幾重。」《舟中》云:「暮煙入城郭,燈火作依稀。遠水銜天盡,孤雲抱月飛。簟涼知露重,酒醒覺風微。坐待東方白,輕橈破浪歸。」 三九 同年許紅橋朝謂餘曰:「餘在粵東有句云:『天低冬日猶堪畏,梅早春風不待催。』頗覺真切。《過儀真》云:『蘆飛兩岸白,雁叫一天秋。』自謂佳矣。偶見僧玉峰有句云:『蘆花兩岸白,江水一天秋。』自愧不如僧之高渾。」又云:「有友呼僮烹茶,僮酣睡。厲聲喝之,僮驚撲地。因得句云:『跌碎夢滿地。』五字奇險,酷類長吉。」 四O 京口張石帆工詩,尤善歌詩;每詩成,必拍板高吟,聽者神移。嘗與鮑步江論生平得意詩。鮑以《宿焦山》對,云;「水光終夜曉,海氣不成秋。」張亦以《宿焦山》對,云:「煙鳥去無盡,風潮來不知。」 四一 荊溪任繡懷錦者,《看紅葉》云:「放棹西湖發浩歌,詩情畫意兩如何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紅更多。」結二句,為老年人吐氣。 四二 端陽水嬉,姑蘇最盛:乾船鱗列,歌吹喧闐;然嬉游者意不在龍舟也。汪比部秀峰詩云;「暖日烘雲景物新,衣香鬢影漾芳津。少年綺扇篷窗下,不看龍舟只看人。」又,《夜午》云:「半規明月印窗紗,酒醒鄉思更覺賒。堪笑西風無賴甚,吹人殘夢落誰家」秀峰,婺州人,生長杭州,家素饒裕,慕顧阿瑛、徐良夫之為人,愛交名士,少即與吾鄉杭、厲諸公交往。晚刻本朝《閨秀詩》一百卷。趙雲松贈詩云:「論交及見諸前輩,刻集能傳眾美人。」 四三 壬子春,餘在西湖,徐謹庵大耘以詩來謁。有佳句云:「燕語只因尋舊壘,鶯啼卻為別春風。」「自能免俗方知樂,總不關心便是仙。」「世間亦有閒於我,江上輕雲水上鷗。」俱可愛也。又有陳春噓昶明府,誦其《寶石湖樓與明太守夜飲》云:「畫樓窈窕鏡波清,良會無多趁晚晴。北海有容天下量,西湖端為我曹生。梅花香泛杯中酒,楊柳絲牽醉裏情。飲罷不須燒燭照,卷簾春月萬山明。」 四四 近得鄂筠亭敏守杭州《修楔西湖詩》,首唱云:「修楔三春好,風花二月天。黃堂無底事,白髮有諸賢。筆濯西湖水,花搖鷲嶺煙。風光徵往事,不減永和年。」一時作者如云。四十年來,風流歇絕。今年,餘在湖樓,招女弟子七人作詩會。太守明希哲先生保從清波門打槳見訪,與諸女士茶話良久;知是大家閨秀,與公皆有世誼,乃留所坐玻璃畫船、繡褥珠簾,為群女游山之用。而獨自騎馬還衙。少頃,遣人送華筵二席、玉如意七枝,及紙筆香珠等物,分贈香閨為潤筆。一時紳士艷傳韻事,以為昔日筠亭太守所未有也。汪解元潤之夫人潘素心賦排律三十韻,其曰:「欲話天台勝,西湖折簡忙。傳經來繡谷,設帳指山莊。雲母先生座,金釵弟子行。詞宗新染翰,郡伯遠貽筐。白璧光如許,紅裙禮未將。天當桐葉閏,閏四月。人豈竹林狂來者七人。畫舫玻璃嵌,輕簪翡翠妝。逍遙孤嶼外,容與斷橋旁。送別憑圓月,催歸帶夕陽。千秋傳韻事,佳話在錢塘。」孫臬使女云鳳,亦有「羲之虛左推前輩,坡老留船泛夕暉」之句。太守有十二金釵,能琴者名悟桐,能詩者名袖香,最小者名月心:會前一日,皆執贄餘門。 四五 潘石舟明府,素心女子之父也,作官有惠政,詩亦清逸。摘其《市居》云:「人聲春社散,月色夜航開。」《鎮遠》云:「頭纏白布苗人語,馬踏黃花使者來。」《貴陽》云:「十五洞蠻依阿畫,八千里路召奢香。」《吳山》云:「江上風帆湖上酒,總輸高頂坐觀人。」 四六 吳下女子葛秀英,字玉貞,秦澹園鏊之篷室,母夢吞梅花而生,幼時有老尼見而驚,曰:「此青玄宮道貞女也。」勸其出家,父母不許。及長,適秦秀才,二年而卒,年才十九。秦為刻其《澹雲樓詩》。《春夜》云:「碧羅衫子怯餘寒,花向閒階帶月看。我與嫦娥原約定,不教辜負好闌幹。」又有句曰:「人間盡是埋憂地,除卻蓬萊莫寄身。」味其詞,其超凡而去宜也。尤長於詞,《詠楊花·減字木蘭花》云:「柳棉如許,攪碎春魂飄泊去。風約萍開,一半相逢在水涯。漫天飛舞,簾外斜陽粘忽住。詠絮無才,孤負東風為送來。」《聽雨桂殿秋》云:「衣袂冷,上高樓,繁雲遮斷碧山頭。小窗獨坐聽秋雨,荷葉芭蕉各自愁。」 四七 顏鑒堂希源有《百美新詠圖》,邵無恙帆亦有《歷代宮闈雜詠圖》,皆乞餘為序。餘衰老才盡,作散駢兩體文以應之。錄卷中詩之有意趣者。總題,則《呂燕昭》云:「娉婷玉貌是耶非,絕代風姿見亦稀。我欲呼來談往事,春風盡化彩雲飛。」《孫方僅》云:「天生佳麗盡堪傳,遺臭流芳本較然。漫說貞淫編失次,《新台》猶列《柏舟》前。」分題,則鑒堂題《楚蓮香》云;「高卷湘簾出艷妝,不關花氣自聞香。蝶蜂也似纏頭客,亂逐游蹤上下狂。」《薛瑤英》云:「衣著龍綃穩稱身,風鸞吟作滿堂春。可知憔悴西秦道,曾有當時握手人」無恙題《啟母》云:「候野歡歌謝未遑,八年三過感台桑。宮閹欲換唐虞局,生得佳兒嗣夏王。」《妲己》云:「百尺璇台帝寵新,牝雞莫漫怨司晨。宮中也愛歌《櫻木》,曾許宜生進美人。」又,詠《朱希真》云:「袖中空有生花筆,嘉偶常稀怨偶多。」詠《魯仲子》云:「倘教掌上文都有,世上應無誤嫁人。」用意皆翻空出新。又,詠《齊姜》云:「伯業全開一醉中,美人殺妾遣英雄。如何盡迓嬴隗返,不見齊姜入晉宮」余嘗疑晉文不迎齊姜,猶漢高之不封紀信也。恐姜竟先亡,信或無子耶鑒堂官鹽大使,蓋隱於下位者也。《與王甥天津分舟》云:「甥舅欣同一葉舟,渭陽往事記悠悠。想因載得離情重,故使分開兩處愁。」《山塘驛》云:「竹屋夜燈青,山窗秋月白。驛夫多故人,笑認曾來客。」 四八 女弟子金纖纖《病起》詩云:「碧梧移影上林扉,西院無人曉日微。病起名香聞不得,花間小立當熏衣。」 四九 芷塘太史攜夫人及女公子,掃外舅李鶴峰中丞之墓。五律後四句曰:「女小隨娘拜,爺言要汝聞。生前多酌我,莫把酒澆墳。」《望雨》云;「曉傍霞窗度綺朝,夜搴月幌候清宵。無端聽得蕭蕭響,卻是桐花滿院飄。」此二詩,經許多詩流看過,忽而不取。餘獨手錄之,取其真而有味。 五O 洪稚存在史館,得一詩人,必通書相告。今春,盛稱蜀中翰林張船山問陶之才,仿青田《二鬼詩》,作《兩生行》送張還蜀,云:「一生居坊南,一生住坊北。車聲馬聲不得停,十里路中常若織。我馬見君馬,鳴聲一何高。君僮與我僮,望著手即招。我來時多子來少,馬系寺門僮醉倒。青天如磨旋不休,醉裏有時來壓頭。心癡直欲走天外,下瞰日月方開眸。朝沽三升暮盈斗,吸盡東西兩坊酒。朝衣典盡百不憂,尚有身上青羔裘。一生皇然開笑口,那著酒錢街上走一生無聊想更奇,酒盡伏舐壚邊泥。有時忽下床,有時忽出門。人來雪裏衣盡白,疑是送酒柴桑人。幕天席地原無礙,十萬人中兩人醉;醉中分手亦不辭,淚墮黃公酒壚內。君不見:長安莫複輕酒人,酒人腹裏饒經綸。容卿百輩等閒事,爛醉尚複噓《陽春》。一篇我作們臨行曲》,馬帶離聲僮欲哭。從此長安少一生,酒星只照南頭屋。」船山答云:「讀君《兩生行》,涕笑一時作。黑夜關門讀不休,打窗奇鬼爭來攫。懷詩急走心茫然,遠登雲棧如登天。人言彼上即吾上,藏詩可以經千年。莫驚鬼奪詩,我為公呵護。且複立斯須,和此好詩去。是時下界冬已殘,風狂雪虐天漫漫。一生牽衣愁欲絕,一生和詩嘔出血。城南萬柳禿無枝,天詔酒星綰離別。重讀《兩生行》,如見兩生情。句句若吾語,大痛難為賡。翩然一躍入杯底,繞地萬人呼不起。雙丁兩陸偏同時,萬古聲名今日始。酒星抱月來,擲入兩生杯。兩生驚起糟丘台,歡呼轟作隆冬雷。忽聞門外征馬語,兩僮泣下紛如雨。馬聲高朗童聲低,似訴兩生離別苦。一生聞之悲,一生聞之喜。兩生悲喜人不知,天外浮雲地中水。君不見:開天盤古氏,其情最可憐。九州莽莽無人煙,獨坐獨行一萬年。又不見:上帝生平亦孤寂,舉酒招人人不得。九天費盡百神謀,僅奪唐朝一長吉。兩生把盞同軒眉,居然日日相追隨。一生偶送一生去,臨歧何必吞聲悲我馬莫憐君馬獨,君僮莫向我僮哭。雲天萬里好聯吟,共把長空當詩屋。」 五一 閨秀金兌詩,已採入《詩話》矣。今又寄其母毛仲瑛谷詩來,風格清老,足見淵源有自。《新晴》云:「雨歇幹林後,晴開二月天。斷霞明極浦,新綠上平田。野水失溪岸,遠山橫暮煙。忽聞高閣外,幾樹已鳴蟬。」又,《春深》云:「山窗殘夢破,滿樹落花飄。」 五二 餘與吳門蔣元葵進士為己未同年。家業甚富,而中道零落。其子升吉,人尤瀟灑,長於填詞。餘到蘇州,必主其家。其第三女猶孩也。後三十年,族侄孫鴻魁寄其詩來,讀之,不愧謝家風味。《落花》云;「春夢無憑冷夕陽,萬花飄落最堪傷。馬嵬坡遠空垂淚,金谷樓高枉斷腸。吹去未能忘故態,飛來猶自帶餘香。東皇早去鉛華盡,蜂蝶徒勞過粉牆。」《寄蘭如姊》云:「水國重陽近,蒼涼院宇空。千林飄落葉,一雁下西風。念遠書難寄,登高目易窮。遙思故園菊,香滿小樓東。」《送妹》調《賣花聲》云:「剩得幾多春,十二時辰。滿庭飛絮糝花茵。添陣潺潺簾外雨,深院黃昏。獨坐掩重門,愁倒芳樽,便無離別也銷魂。明日那堪南浦去,又送行人。」 五三 戊戌仲春,西泠女子小卿同妹右卿將之楚,再遇皖江,泊大觀亭下。小卿登亭賦詩;右卿病,不克偕,倚枕而和,錄稿於亭壁。至今十餘年,不知何家閨秀。小卿云:「入楚才逢此壯觀,春雲樹杪見朱欄。空亭啼鳥山花早,古殿無人暮雨寒。正苦浮家吊湘水,那能分淚寄長安時兄官關中。小喬況複愁欹枕,每到登臨放眼難。』』右卿云:「晚泊蓬萊江上寒,高亭煙樹雨初殘。今朝萬壑雲中見,昨日孤舟天際看。小病支離空悵望,何時風月倚闌幹片帆西去重回首,寄語青山興未闌。」魯星村過而和云:「空亭游覽尋常事,不意香閨有二難。」 五四 胡小霞者,會稽女子,名雲英,嫁趙連城。夫婦能詩。《誡婢》云:「寶鴨篆煙消,呼奴理茶具。泥飲人未歸,陣陣紗窗雨。」二十字中,深情無限。歿後,趙郎仿元相《雜憶》詩云:「孤燈破壁照黃昏,白雨瀟瀟擾夢魂。憶得夜深同倚檻,花梢一拈尚留痕。」 五五 餘少時游吳山,見道士才八九歲,踞案上,與五六十翁下棋,輒勝。心怪而問之。或曰:「此天生次國手也。」姓錢,名選,字仲舉。此後,餘官京師,與道士別六十餘年矣。今年游吳山,道士亦白髮蒼蒼,出詩見示。《寄張處士》云;「聞說先生負郭居,小橋曲巷路何如稻花蟹大客常滿,竹葉酒香詩有餘。九月山中秋水落,三年海上雁聲疏。知君自是神仙裔,何日來看玉局書」有陳道士名真濂者,來訪之,贈句云:「花影不愁雙履破,江光都被一窗收。」《詠棋》云:「始交猶兩立,既接不俱生。」餘謂此二道人俱善弈,又工詩,亦奇。 五六 西泠詩會,有女弟子某,國色也。香岩必欲見之,著家奴衣,隨餘轎步往。值其病,廢然而返。後信來,招我談詩,香岩喜,仍易服跟轎,冒大雨走五里許,值其家座上有識香岩者,香岩望見大驚奔還,衣服盡濕,身陷坎宮。乃賦詩自嘲云:「聽說凌波有洛神,思量覿面喚真真。誰知兩次成虛往,始信三王少夙因。紅粉得知應笑我,青衣著盡不如人。襄王那有陽台夢,空惹巫山雨一身。」 五七 余丙辰入都,猶及見中州少司農呂公耀曾,長髯鶴立,望而知為正人。後五十餘年,公曾孫仲篤來宰上元;未幾,其叔樹村亦從介休來,與餘交好。已採其詩入《詩話》矣。近又得仲篤《登金山》云:「山自中央出,江從萬里來。秋生揚子渡,人上妙高台。鐵甕潮聲落,金陵霽色開。中泠泉莫辨,汲取試螺杯。」《泛舟城南》云;「野水蒹葭外,飄然一泛舟。波光凌日動,人影帶煙流。自得莊周意,能消宋玉愁。快談忘夜短,長嘯入高秋。」二首,皆不落宋、元以後。其他佳句,如:《和樹村》云:「三徑已荒虛北望,片帆無恙喜南來。」《寓齋即事》云:「汾水南來能到海,華山西去欲齊天。」仲篤,名燕昭。仲篤又有《夜坐》云:「秋入暮天碧,衣沾白露冷。不知山月高,先見梧桐影。」筆意高超,有「羚羊挂角」之意。 五八 「恩怨」二字,聖人不諱。故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是怨未嘗不報也。漢蓋勛怨蘇正和,後蘇受誣,勛救之,蘇因此來謝。勛拒不見,曰:「我為國家,非為君也。」怨之如故。使正和有當殺之罪,勛必殺之。不然,如蘇模棱劉仁軌,匿怨沾名,豈正人哉!偶讀奇麗川方伯題盧湘鹺《美人寶劍圖》一絕,不覺心花怒開。詩云:「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 五九 凡地必須親歷,方知書史之訛。相傳:禹王《岣嶁碑》在衡嶽者為真。餘甲辰十月,親至衡山之巔,見山有粗石一塊,長四尺許,篆刻此文,並非碑也;且有斧鑿新痕,轉不如山下李邕所書《岳麓寺碑》之古。李碑雖斷,背有邕跋語百餘字,如「庭前無訟,堂上有琴」之句,極古雅。被明人以醜劣行書,羼鐫其上,殊可惡也!相傳;江西南昌城隍廟,有吳王孫權銅鼎。餘親至鼎下觀之,乃後五代楊氏太和年民間所鑄,記姓名而已。字陽文歪斜,非孫權所鑄。《廣輿記》載:廣西桂林府開元寺,有褚遂良《金剛經碑》。餘到寺相尋,僅存焦土,中屹然一碑,乃後五代楚王馬殷之弟馬賓所書,非褚公也。字小楷,亦不甚工。又載:天台石梁長數十丈,人不能過。餘往觀,石梁長不滿三丈,闊二尺,厚二丈有餘,山頂瀑布三條,衝梁而下。初行者或未免目眩;山僧及輿夫過往如飛。橋尾有前明鄭妃小銅殿一座,高不滿七尺,平平無奇。石上鐫云:「冰雪三千丈,風雷十二時。」二語殊切。少陵詩稱;「若耶溪,雲門寺,布襪青鞋從此始。」似是一大名勝。壬子三月,餘慕而往游,山在平地,數峰高丈許,溪流不及鏡湖。深悔為少陵詩所誤。蓋少陵亦系耳聞,並未親到也。 六O 和韻詩,有因難而見巧者。張止原居士在蘇州作《白桃花》詩,第八句用「今」字韻。一時和者數十人,押「今」字無一佳者;餘亦知難而退。不料劉霞裳和雲;「劉郎去後情懷減,不肯紅妝直到今。」餘誇為獨絕。使作者不姓劉,亦妙,而況其姓劉乎使不押「今」字,恐反無此巧妙也。顧伴檠孝廉澍有句云:「化去蝶魂終帶粉,重來人面竟消紅。」亦妙。 六一 沈謙之在蔣樹存先生家文宴,坐客王虛舟、杜雪川、沈腧翁、徐葆光等共七人。沈有句云:「松老固應三徑在,竹深只合七賢來。」中笏山在都中,立春後三日,與胡稚威、周元木、姚念茲等共十人小集。申有句云:「春風簾外剛三日,舊雨樽前恰十人。」 六二 金陵有二詩人:一蔡芷衫元春,一燕山南以筠。蔡專主風格渾古,燕專尚心思雕刻:兩家不可偏廢也。余偶作《消夏十二題》,和者甚多,而讀山南詩,為之叫絕。《補竹》云:「小樓西畔曲欄東,新舊琅殲補幾叢天向牆頭加倍綠,日從窗上不教紅。有林便入真高士,乍到還欹是醉翁。畢竟心空能解事,進門先帶一身風。」《採蓮》云;「兒女也知香解暑,不爭蓮子只爭花。」《辭客》云:「就是嫦娥辭不去,囑他來也要黃昏。」能句句不脫「消夏」二字,如此構思,李長吉真欲嘔出心頭血矣! 一時同作者:曹言路《辭客》云;「非關隱者逃名久,惟恐郎官帶熱來。」《把釣》云:「胸無得失渾忘我,影有浮沉一任他。」《曝書》云:「恰羨便便人曬腹,郝隆比我善收藏。」金紹鵬《辭客》云;「竹盡許看休問主,座毋遽集致揮蠅。」陳文富《補竹》云:「忽看林外窗全隱,似覺籬邊徑轉深。」羅春霆《試香》云:「風怕不來煙怕出,湘簾卷處兩躊躕。」王光晟《待月》云:「莫怪嫦娥遲出海,從來怕見早眠入。」俱妙。 毛俟園詠《臨帖》云:「窗開濃綠裏,紙展硬黃時。」《把釣》云:「為貪臨水去,不羨得魚歸。」陶怡雲《待月》云;「疑有樹遮簾預卷,要迎風坐榻頻移。」《曝書》云:「開函忽見乾蝴蝶,藏自何年記得無」王孔翔《待月》云:「松徑日斜移榻早,水亭燈上放簾遲。」嶽樹仁尤長於結句,《待月》云:「徘徊不見姬娥面,樹密牆高最惱人。」《把釣》云:「忽見水中添一影,始知客到把頭回。」《避蚊》云:「營緣有隙爭先入,鑽刺無功更亂嘩。還是青蠅知去就,不來水竹野人家。」 凡學琴者,先和弦必彈「仙」、「翁」二音。山南有句云:「有缺未能成雅樂,不修那得到仙翁。」正喻夾寫,一巧至此。又有《消寒》九首,餘錄其《袖手》云:「嚴寒無事不蹉跎,有手難伸喚奈何。伏案書頻將口揭,吟詩墨亦倩人磨。雖然善舞情都減,未免旁觀事太多。欲折梅花還忍俊,空從樹下一婆娑。」《糊窗》云:「驚飄小雪沙沙響,醜替寒家事事遮。小女戲將針刺破,要從隙裏嗅梅花。」《曝背》云;「曬倦坐幾頭近膝,生寒愁把面朝天。衰年自笑難擔荷,梅影松痕壓一肩。」餘幼時畏冷,以口揭書破,先生呵責;剛糊一窗紙,小妹以針刺破之。山南詩真,所以可愛。芷衫有少陵之風。詠《古道》云:「九折原通蜀,千盤複向秦。可憐嘶老馬,長此怨離人。冰雪關河氣,風塵閱歷身。年年楊柳發,猶自傍前津。」又《古台》云;「項王空戲馬,劉表但呼鷹。」《古松》云:「鶴巢知幾換,龍氣欲盤空。」 六三 丙辰餘薦鴻詞入都,宣州同征士梅華豁兆頤,最為交好。時先生年六旬,而餘才弱冠。因先生授館於文穆公家,以詩獻公。蒙公獎許。至今五十七年矣,詩不省記。其時所教文穆公子數人,皆孩也,其第八子繆有兒名衝者,以詩文受業於餘。才氣橫溢,常嫌其鴻文無範。半年,從新安歸,以詩來,學力大進。《蕪湖遇順風》云:「江行已三日,不遲亦不快。知我將他行,乃示神通大。一聲天樂鳴波中,高浪挾我凌長空。不知兩岸孰鞭叱,一齊倒走如飛龍。洲渚玲瓏樹疏密,層層遮抱如相恤。好峰十里早揖迎,轉瞬已嗟交臂失。中流撫掌同笑歌,天公今日賜太多。我謝天公賜不領,誤我好景當如何」《題畫》云;「青峰如野人,常愛擁蓑笠。蒼然翠滿身,雲開影猶濕。」又,佳句如;「心逐野僧依寺定,夢如芳草入春多。」書聲出寺清於梵,松影來窗信似潮。」俱佳。 六四 癸巳年,餘與蔣心餘、金棕亭游揚州建隆寺,與老僧夢因分韻,賦《送春》詩,忽忽二十年矣。猶記其《探梅》云:「扶筇踏遍千峰秀,忽見溪梅橫數枝。卻怪天寒開未足,想逢月閏故還遲。深棲岩壑塵應遠,歷盡冰霜氣不衰。花落漫隨流水去,出山只恐世人知。」《登金山》云:「一葉乘風白浪堆,維舟獨上妙高台。亂雲時複生虛壁,疑有蒼龍聽法來。」今年,渡江與趙偉堂學博游焦山,見其徒孫巨超以詩見示,追憶疇昔,不覺淒愴。蓋儒釋三人都已化去。而巨超詩筆清超,想見宗風。見贈雲;「廿年前遇古邗溝,複見雙峰雪滿頭。天下騷壇名獨占,越中山水屐重游。詩成只恐蛟龍聽,事往空驚歲月流。相約黃梅時雨節,攜筇還上竹簡樓。」《山居》云:「簾卷西風雨乍晴,閒憑小閣聽流鶯。白雲無事長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其他斷句,則:「一條簾卷窗前月,幾點星搖樹裏天。」「露濃疑是雨,花墮不因風。」 六五 巨超之外,又有僧碧岩悟霈者,《柳枝詞》云:「春風游子唱離歌,楊柳其如送別何。畢竟不知攀折苦,長條更比去年多。」《海雲樓坐雨》云:「曉來細雨落潮初,閒客江城興豈孤隔院漏聽蓮葉轉,壓欄花倩竹枝扶。山亭銘碣殘餘晉,海國風濤怒入吳。不是陰霾阻歸棹,何能信宿此蓬壺!」 六六 焦山釋擔雲,海鹽人,能詩。初至焦山,謂人曰:「此我舊居之地。」人不之信,後游五州山,見壁間《宋故宮》詩云:「玉殿塵埋王氣終,鳳凰已去鳳林空。西湖歌舞浮雲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古寺有僧吟夜月,野花無主泣春風。劫灰五百餘年後,暮草荒煙思不窮。」曰:「我之舊作也。」山僧驚異。告曰:「此焦山僧郎月之詩,寂去已三十三年矣,其風度語言,與君相似。」後示寂焦山枯木堂。詩稿散失。 六七 圓津庵在河南內丘縣南官道旁。康熙間,呂光祿謙恆曾過其庵,題詩云:「花界濃陰日影微,倦途偶憩發清機。長松匝院僧初飯,曲磴環亭鳥自飛。廿載重來如有悟,百年強半漸知非。路旁車馬勞勞者,磅礡誰能一解衣」後其子耀曾奉命使黔,又題詩云;「昔侍嚴親此地過,重來風木恨如何隨行人憶當年少,相去時驚廿載多。戶外松陰仍冪房,籬邊菊影自婆娑。追思往事渾如夢,敢以《皇華》續《蓼莪》』』乾隆甲申,其孫燕昭赴河南,過其庵,見壁上墨跡猶新,和云:「驛柳參差曉翠勻,尋幽蕭寺不辭頻。非關此地林泉勝,猶見先人手澤新。風木興懷追往事,鶯花如舊正陽春。他年重過長安道,取次紗籠拂壁塵。」事隔百年,詩題三代,亦德門佳話也。 六八 香亭癸未,同年太常寺少卿戴璐,字菔塘,《送徐溉餘、夏渠莊赴伊犁》云:「朝衫乍脫理征軺,惜別無端折柳條。廊望方期偕出谷,壯游何意遠題橋路逾蔥嶺書憑雁,人到榆關學射雕。回首槐陰同調盛,晨星細數最魂消。」香亭稱其音節近唐人,為餘誦之。 六九 觀補亭總憲保,與弟德定圃尚書保,昆季皆丁巳翰林,前餘一科。觀督學皖江,適余宰江寧;每秋闈到省,必長夜深談。餘服其明達,有古大臣風,勖以尹文端公,而先生意猶未愜,其胸襟可想。德公少餘一歲,風採奕奕。都門別後十餘年,丁丑天子南巡,餘以迎駕故,握手宮門,遂成永訣。今抄得觀公{送人守杭州》云:「當年使節小勾留,惜別時時作夢游。何日移家鄰葛嶺,幾人出守得杭州文忠遺跡詩千卷,武穆精靈土一丘。惟有孤山林處士,梅花開落不曾休。」德公{春曉燕郊》云;「初日出嶺晨霞明,一鞭款段春郊行。煮茶野店試新汲,叱犢隔林聞曉耕。前溪浩淼新漲滿,遠塢斷續荒雞鳴。盤山尺咫望不到,浮嵐暖翠生遙情。」壬戌餘與曾南村尚增、黃笠潭樹綸,同以翰林外用。補亭戲品題云:「黃如鹿,只宜野放,不宜鞍轡,非百里才。曾如象,宜馱寶瓶,排班午門,官不離身。君有治才,肯受驅駕,遇孫陽、伯樂,頗堪千里,而其心終在深山大澤間。」後果如其言。 七O 白下布衣張士堂,字月樓,詠《七夕》云:「聞說今宵會女、牛,多情我代數更籌。不知自嫁天孫後,此是千秋第幾秋」銀漢迢迢月影橫,人間天上不分明。如何際此團圓樂,不聽雲中笑語聲」張道渥司馬亦有句云:「待無天地緣方盡,修到神仙會也難。」 七一 京口詩人,皆奉夢樓先生之教,詩多清雅,有世子申生小心清潔之意。高君青士風雅妍靜,耽於道教,而性愛吟詩,近亦出餘門下。《過蘭若看菊》云:「秋事在僧房,詩人覓晚香。沉沉三徑月,淡淡一庭霜。地僻宜花瘦,僧閒笑蝶忙。東籬莫漫採,留取作重陽。」《淨慈寺訪超塵上人》云:「湖灣凡幾曲,幽折到南屏。蘿暗欲無路,松陰落滿庭。自縫雲水衲,手寫《妙蓮經》。一笑相逢處,前山煙靄青。」又:「濤寒響逼歌喉細,茶暖香分酒色濃。」「竹影暗移僧舍午,水聲涼送客衣秋。」亦佳句也。 七二 壬子餘因相士之言不驗,重游天台,舟泊燕子磯,遇唐柘田明府仁植,談詩竟日。將坐船讓我,而己換小舟,尾予而行。別後見寄云:「神仙劫後百無憂,風雨橫江放膽游。公借儂船儂借福,大家安穩到瓜洲。」支筇重到女仙家,笑殺桃源洞口花。劉、阮有知應艷羨,輸公兩度吃胡麻。」 七三 「生面果能開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此餘贈趙雲松詩也。「作宦不曾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此雲松見贈詩也。近至揚州書院,見壁上有秀才吳楷集餘第一句,配趙之第二句,作對聯贈掌教雲松,天然雅切。聞吳君亦美少年,惜其病,未得一見。 七四 近日山西多詩人,餘已將何、劉兩公詩,載入《續同人集》矣。今又有胥明府諱繩武者,讀《小倉山房文集》見寄云:「不為韓、柳不歐、蘇,真氣行間闢萬夫。所說盡如人意有,此才豈但近時無掃除理障言皆物,游戲文心唾亦珠。喜是名山藏未得,傳抄今已遍寰區。」聲名在世任推排,自擅千秋著述才。天為斯文留此老,我思親炙待將來。風回海上波爭立,春到人間花怒開。比擬先生一枝筆,迂儒禿管枉成堆。。 七五 署江寧令汪君蒼霖,常為枚道某藩瑤華主人之賢,能詩工畫,愛士憐才;惜枚路遠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忽慶大司馬桂以《聽泉圖》屬題,展卷,見其畫筆高妙,直逼雲林,詩亦唐人高調。其詞曰:「主人愛幽僻,坐石聽鳴泉。入耳宛寂若,會心應泠然。屬餘為寫照,結想羲皇前。衣絛靜以古,骨相清且妍。胸襟澹秋水,氣宇和春煙。寫來奈筆拙,布置慚周全。拈花眼前理,指月空中禪。似聞空際音,朱琴彈古弦。臨流發深省,聽響通真詮。何必奏絲竹即景真雲仙。嘗聞謝幼輿,合置丘壑間。君兼知仁樂,而藉圖畫宣。我性本疏曠,山水思靜便。安得常賡歌,同樂堯時天」 《補遺卷六》 一 餘在山陰,徐小汀秀才交十五金買全集》三部,餘歸如數寄之。未幾,信來,說信面改「三」作「二」,有揠補痕,方知寄書人竊去一部矣。林遠峰云:「新建吳某夜被盜,七人明火執仗,捆縛事主,甚鬧,最後有美少年,盛服而至,翻擷架上,見宋板《文選》、《小倉山房詩集》各一部。笑曰:『此富兒能讀隨園先生文,頗不俗;可釋之。』手兩書而去。」余按唐人載李涉遇盜一事,仿佛似之。至於竊書者,則又古人所無。方藕船明府云:高麗進士李承熏、孝廉李喜明、秀才洪大榮等,俱在都中購《隨園集》,問餘起居、年齒甚殷。嘻,餘愧矣! 二 那鑒堂澄為常中丞鈞之第四子,牧通州時,入山見訪;長身玉立,書氣迎人。入都後,寄近作來,讀之,如接謦咳。《步耕堂韻》云:「縱步高岡望禁城,襟懷豁處念俱清。樹排盤磴野花滿,水瀉深溝新漲平。追想風塵為俗吏,何如耕鑿謝浮名。尋幽莫恨無同調,且喜心知共此行。」《悼亡》云:「謝家風味最難忘,不愛濃妝愛淡妝。惜福如何偏減算,生憎檢點舊衣箱。」「尋常小別尚依依,況複長眠竟不歸。杯酒墓門空一奠,白楊風冷紙錢飛。」 三 毛大瀛海客妻口氏,能詩。初婚時,毛贈云:「他日香閨傳盛事,鏡台先拜女門生。」妻笑曰:「要改一字。」毛問何字。曰:「門』字改先』字方妥。」毛大笑。後寄毛家信云:「出門七年,寄銀八兩。兒要衣穿,女要首飾。『巧婦不能為無米之炊』,此之謂也。至於年年被放,妾面增羞;此皆妾命不齊,累卿如此。夫複何言」 四 吾鄉陳叔毅先生名曾毅,阮亭高弟子也。與湯西崖、姜西溟同時,而至今無人知者。嚴司馬守田寄抄稿來。《東阿道上》云:「嵐光到眼忽清虛,不負吟情兀短驢。石井泉澆行客飯,水田衣挂老僧廬。兩頭雲幄張無數,四面煙鬟畫不如。盡日小車行百里,坐看山色臥看書。」先生尤長於言情。《好風》云;「輕軀細馬獨徘徊,自把絲鞭不敢催。足鐙巧將新月隱,面羅剛被好風開。花如欲折心還怯,路到分歧意屢猜。夫婿不教相伴去,阿誰扶下繡鞍來」《哭妾》云:「水晶簾下玉蘢蔥,十樣新蛾畫未工。留得青銅三尺鏡,更無人影在當中。」半枝樺燭夜熒熒,記得歸遲掩曲屏。比玉能溫比花活,最難忘是夢初醒。」避人洗手作羹湯,不遣郎知試教嘗。直到加餐方笑問,阿儂果否勝廚娘」 五 太常卿伊雲先生朝楝,素未識面,托王葑亭給諫寄稿商榷,詩多雋逸。《喜葑亭移居相近》云;「借得輕車載具遷,宣南坊地雁秋天。桑林我已淹三宿,花徑君初拓一廛。雲抹樓頭宵共月,煙銷井口曉分泉。素心晨夕經過數,佳事應圖主客傳。」《歸舟》云:「殘月銜帆影,長江一葦回。煙寒瓜步樹,潮走海門雷。六代銷波底,三山落酒杯。儒生仗忠信,涉險興悠哉。」其子秉綬進士,見寄云:「魯靈光殿蜀峨嵋,猶在寰中見未期。早歲誦詩同尚友,逢人問訊當親師。名園藏得三山勝,妙筆兼將五色持。聞道朱顏映梅萼,幾時來訪鄭當時」 六 彭太守齎酒饋葛筠亭,路上為僕人所覆,葛調以詩云:「食指而今笑不靈,黃堂佳釀剩空瓶。分甘特教貽『三雅』,束帶忙傳接『五經』。徐氏聖賢來有信,阮家兄弟去無形。路傍破甑公休問,對菊依然我獨醒。」餘為其友何南園刻詩,葛又謝云:「搜得遺編帶淚刊,憐才出自大賢難。鑒空遇物無逃影,花好逢春立改觀。恩到九原知己少,名留千載夜台安。從今不羨方三拜,賞識應同及第看。」餘尤愛其《吊馬湘蘭》云:「天教命薄為官妓,人實誰堪作丈夫」 七 對聯之佳者:或題禪堂云:「無法向人說,將心替汝安。」佛座云:「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物情。」題春冊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題戲台云:「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題書齋云;「無求便是安心法;不飽真為卻病方。」或見贈云:「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間樂得做神仙。」 八 李青蓮《嘲魯儒》,有「未行先起塵」之句。餘少時按:民國本後有「詠霧」二字。云:「張眸始識青盲苦,對面如同學究談。」有童子某嘲其師云:「褒衣大招方矩步,腐氣衝天天亦懼。」有太白《嘲魯儒》之意。 九 劉知幾云:「有才無學,如巧匠無木,不能運斤;有學無才,如愚賈操金,不能屯貨。」餘以為詩文之作意用筆,如美人之發膚巧笑,先天也,詩文之徵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飾,後天也。至於腔調塗澤,則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後矣! 一O 武林女士王樨影姐,嫁虹橋居士麟征,詩才清麗。詠《懶貓》云:「山齋空豢小狸奴,性懶應慚守敝廬。深夜持齋聲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花陰滿地閒追蝶,溪水當門食有魚。賴是鼠嫌貧不至,不然誰護五車書」{曉色》云:「殘星天上淡將落,冷露花間滴未唏。」{落花》云:「正值鶯啼春樹曉,那堪雨歇綠陰生」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裏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並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今潭已壅塞。張惺齋炯題云:「蟬翻一葉墜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尋。莫怪世人交誼淺,此潭非複舊時深。」惺齋乃詩人棲園汝霖司馬之子,落筆綽有家風。 一二 滿洲嵩孝廉,別字雨韭,聞其玉樹臨風,為長安才子之冠。陶怡雲歸,誦其《懷隨園》云;「名從五十年前盛,交在三千里外論。」餘從未通書,而蒙其推挹如此,以未見其人為恨,賦詩報謝云:「蒹葭倚玉知何日風雨懷人各一天。」 一三 餘冬月渡江過永濟寺,有人題壁云:「梵宇沉沉裊篆煙,人能到此即為仙。犬心尚且閒如許,鎮日如來殿外眠。」末署云:「倘隨園老人過此見之,不以為野狐禪否」末署「松嵐」二字,不知何許人。 一四 葑亭給諫之次子王風書,年十七,孔翔之弟也。噬無題》云:「倚舟春思正徘徊,恰值仙郎覿面來。待要郎看還似怯,半窗斜掩半窗開。」《北渡》云;「北過黃河不見山,誰知此地有峰巒抬頭絕似人離久,分外搴簾要細看。」又;「村僻犬驚車轍響,地高鳥近屋簷飛。」句亦佳。 一五 詠折花者,潘蘭如云:「風枝露蕊夜初開,金剪商量密處裁。為贈美人才折汝,也應笑入手中來。」揚州汪坤云:「手折花枝翠黛顰,殷勤欲寄遠征人。明知到日應憔悴,即此梅花見妾身。」 一六 畫家有讀畫之說。餘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偶過書鋪,懸楊椒山詩一幅,云;「飲酒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即青天。男兒欲畫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又見薄仲文竹筆筒上雕一詩云:「山外清江江外沙,白雲深處有人家。船頭不是仙源近,那得飛來數片花」又,笪江上題畫雲;「雲歸忽帶雨幾點,木落又添山一峰。」 一七 近今夫婦能詩者,《詩話》中已載數人。茲又得孫子瀟妻席佩蘭、字韻芬者,《南歸題上黨官署》云:「一回頭處一淒然,弱質曾經住兩年。呼婢留心檢妝合,莫教人拾舊花鈿。」雨後棠梨片片殘,飛來和淚濕闌幹。一花一草尋常見,到得離時卻耐看。」《春游》云:「放槳如飛落日遲,並船想見好花枝。春游學得新興髻,明日梳頭更入時。」《惜春》云:「十樹花開九樹空,一番疏雨一番風。蜘蛛也解留春住,宛轉抽絲網落紅。」噬陸行》云:「脫卻風波踏地平,穿將珠顆數郵程。明明馬鐸車前響,錯認閨中鐵馬聲。」《酸酒》云:「個中滋味誰嘗遍下第才人被放官。」《哭安兒》云:「一杯涼醞奠靈床,滴向泉台哭斷腸。誰是酒漿誰是淚教兒酸苦自家嘗。」安兒年五歲,能誦唐詩。爺出對云:「水如碧玉山如黛。」應聲曰:「雲想衣裳花想容。」亦奇兒也。 一八 吾杭高怡園景藩觀察之季女淡仙韞珍,詩才清妙,不愧家風。《詠小青》云:「朱門黃土恨年年,草掩孤山墓可憐。消盡紅香如逝水,生來薄命敢違天梨花春夢瀟瀟雨,柳色秋風漠漠煙。多謝檀郎能瘞玉,芳魂流落聖湖邊。」《除夕與淡人郎君同作》云:「殘年已過春三日,一歲猶餘話半宵。」淡人《湖上晚歸》云:「荒村犬吠路冥冥,移上天邊幾個星。山月未高湖面黑,漁燈一點浦煙青。歸來遠樹低飛鳥,遮住橫橋半截亭。隔水人家看不見,但聞笑語出寒汀。」 《客中》云:「病後吟詩多感舊,醉中無夢不還家。」與淡仙琴瑟甚調,而淡仙早卒,可悲也!高公甲辰進士,餘丁巳年主其家三月。後為銘墓,以報其德。 一九 士風卑諂,太史某惡而刺以詩,中有「吮癱舐痔」字樣。餘規之云:「下愚所為,賢者非特不為,亦不能知。譬如鳳凰翔於乾仞,下界有蛄蜣轉糞之蟲;鳳凰未必知也。王公貴人,辱詈其僕從,在僕從未必辱,而自己反損威重矣。原壤,狂士也,故孔子以杖叩之。蔡經,半仙也,故麻姑以鞭笞之。其他庸惡之徒,其能受聖人之杖、仙人之鞭也哉所謂『孔子家兒不知罵,曾子家兒不知愁』,即此意也。」 二O 凡古人用雙字者,如依依、潺潺、悠悠、匆匆之類,指不勝屈。唐、宋名家,從無單用一字者。近今詩人貪押韻,又貪疊韻,遂不得已而往往單用之,此大謬也!作者當以為戒。 二一 吳太史竹橋寄鮑銘山詩來。其人幕游客死,屬余採數語入《詩話》中。《秋夕》云;「颯颯長廊落葉聲,霞光黯淡照簾旌。芙蓉泣露秋塘晚,絡緯吟風小院清。好夢似雲回首散,新愁如水遂潮生。無端觸眼驚陳跡,洗馬茫茫此際情。」他如:「人間不夜皆因月,天上無情豈是仙」「網欹屋角漁人散,犬吠橋邊野棹還。」滿苑落花剛客到,小樓聽雨又春深。」俱佳。 二二 雍正間,孫文定公作總憲,李元直作御史,陳法作部郎:三人嶷嶷自立,以古賢相期,京師號曰「三怪」。餘出孫公門下,採其行略,為作神道碑。後與李公子憲喬交好,為撰墓志。惟陳公觀察淮揚時,餘宰沭陽,隸其屬下,親承風採,平易可親。及河帥白公被罪,公獨以一疏保之,致革職戍邊。信異人哉1僅寄其《臥病》詩云:「高臥新秋及暮秋,酒場文社廢交游。蕭疏鬢髮愁潘令,清瘦形骸笑隱侯。盡日閒書留枕畔,經時殘藥貯床頭。世情肯信吾真懶奈是維摩疾未瘳。」公字世垂,貴州人,癸巳進士。 二三 金孝廉有句云:「病身對妾莊如客。」黃野翁有句云:「老眼看燈大似輪。」此二句,正可作對。 二四 黃蛟門《寄張香岩》云:「接到手書偏不發,先從函外看平安。」又有句云:「浣衣池淺春無雨,糴米人歸屋有煙。」金陵有此詩人,而予不知。 二五 餘園中種芭蕉三十餘株,每早採花百朵,吸其露,甘鮮可愛。恐漢武所謂金莖仙掌,未必有此味也。以一盤飛送香亭。渠謝詩云:「初日瞳瞳燦曉霞,敲門驚起樹棲鴉。平頭奴子飛箋送,一盒芭蕉帶露花。」叮嚀開盒便須餐,略緩須臾露已幹。從古成仙在頃刻,莫教福薄走金丹。」莊周何必賦《逍遙》一飲醍醐萬念消。分與全家兒女吃,也呼雞犬上煙霄。」不是神仙已是仙,兄鋤明月弟耕煙。更期三萬六千日,再乞瓊漿共上天。」 二六 乾隆庚寅,餘在杭州,訪蔣苕生太史;聞寓湖州太守張公處,即具名紙往投。蔣未見,乃有一峨冠者,拱手出。心知是太守,素無交,而其意甚親,未免愕然。太守笑曰:「先生不識我耶我早識先生,並識先生之夫人,貌作何狀,令姊貌作何狀,歷歷如繪。」餘益驚,問故。太守曰:「當年公作翰林,住前門外橫街。我年九歲,與公陸氏二甥同在蒙館讀書。塾師放學後,嬉游公家。公姊及夫人梳頭,常在旁,手進梳篦。公過,猶呼餅餌啖我。公竟忘耶』餘謝曰;「事實未忘,不料昔日聖童,今為公祖也。惜二甥早亡矣!」相與唏噓者久之。從此遂別,更二十年,公子惠堂孝廉來,權知溧水,又是餘改官江南第一次捧檄之所,重重春夢,思之憮然!其前事跡,已作七古一篇贈蔣,梓入集中矣。今年衰,不能再贅,乃作一聯贈惠堂云:「後我冊年,同為南國親民宰,通家兩代,曾見而翁上學時。」蓋實敘平生佳話,非敢挾長也。 二七 張毅齋琰,香岩秀才之兄也,有絕句云:「板橋一望風初晴,映水紅欄分外明。底事簾前香不散晚風吹過賣花聲。」《聞鶯》云:「高士有情頻側耳,香閨無夢亦關心。」 二八 庚戌冬,餘有感於相士壽終七六之言,戲作生挽詩,招同人和之。不料壬子春,竟有傳餘已故者。信至蘇州,徐朗齋孝廉邀王西林、林遠峰諸人,為位以哭,見挽云:「名滿人間六十年,忽聞騎鶴上青天。騷壇痛失袁臨汝,仙界爭迎葛稚川。著作自垂青史後,彭殤早悟黑頭先。望風不敢吞聲哭,但祝遲郎繼後賢。」余讀之,笑曰:「昔範蜀公誤哭東坡,有淚無詩。今諸君誤哭隨園,有詩無淚。然而淚盡數行,詩留千古矣。」 二九 金紹鵬秀才病跛,而詩才清妙,居南門外,甚遠。餘作詩會,輒肩輿迎之。《炙硯》云;「凍合端溪冷倩烘,炙來欣趁暖爐紅。煙雲氣吐陽春外,鐵石心回方寸中。冰釋恰如蘇地脈,筆耕才得展田功。更誇文陣通兵法,即墨城堅仗火攻。」{糊窗》云:「素楮晶瑩賽越綾,書窗面面霽輝凝。不教故紙遮雙眼,自有清光透一層。弄影待看梅襯月,敲詩好映雪挑燈。白生虛室神先爽,篇展《南華》幾試憑。」噬呵筆》云:「中書也感吹噓力,崛強全消聽指揮。」 三O 林竹溪皖{柳絮》云:「一春從未見渠開,只見紛紛點翠苔。忙殺嬌癡小兒女,閒庭捧手待飛來。」懷寧勞崇煦云:「笑指半鉤飛破鏡,戲拋雙釧疊連環。」好夢易離歡喜地,春晴難到兩三天。」俱眼前語,而拈出便新。 壬予冬過淮,嚴司馬歷亭守田,席間誦孫相國士毅《領兵赴台灣》云:「自笑陳琳檄未工,也曾磨盾學從戎。夢驚猛拱濤頭白,渴飲官屯戰血紅。元請一丸封已足,頗遺三矢盼猶雄。感恩何處酬豪末願得浮江比阿童。」《南征》云:「欒城襟帶接重洋,上下思文景物荒。寅霧蛟涎工掩日,丁男鴉嘴慣耕霜。入雲阪洞盤千折,夾道翁茶網四張。土人呼「官」為「翁茶」,出入結網為轎。最是馬前煩慰勞,檳榔滿植當壺漿。」裘帶居然遍百蠻,洱河恩許唱刀環。文淵跡已埋銅柱,定遠心原戀玉關。二月花濃黃木渡,三年香染紫宸班。只因妖鳥巢猶在,夢繞羅平未肯還。」 汪汝弼夢岩《送春》云:「子規啼急客情牽,婪尾花中罷綺筵。飛到楊花春似夢,立殘斜日草如煙。消愁心緒憑杯酒,看好韶光待隔年。我亦欲歸歸未得,數聲長笛暮江天。」又:「夕陽在樹蟬聲遠,涼月墜簾花影生。」皆妙句。其見贈詩,已入{同人集》。 余游天台,離家半載,歸後見幾上有書一封,署名杜情海,不知何許人也。其略云:「惟才人能慕才人,而或關山間隔,貧無以聚糧;駒隙流光,命有如朝露。至於題碑揮涕,抱書嗚咽,詞客有靈,實增遺憾。竊每念及,耿耿終宵。海於海內才人,留意多矣。惟公則才大如天,惟僕則情深如海。自聞名以來,不知何以低徊思慕,朝夕不置。豈三生之說,原有可徵,而一代之才,自應作合耶僕常有句云:除狂幾欲死,不殺定相憐。』倘或相見有阻,而小杜清魂一縷,蕩天入地,有不與劫灰俱滅者。所憑青眼,鑒此丹誠。」餘因其詩有奇氣,姑錄之,待訪其人。 三四 餘作令六年,曾作{俗吏篇》數首,存集中。今讀錢竹初明府《吏不可為》六章,覺從前吏治,尚不至此,特錄之,以俟採風者。其詞曰;「雞初鳴,偵大府。鼓聲隆隆,銜尾疾進如群鼠。坐左箱,日亭午。飢不得餐輪轉肚,口燥唇乾噤無語。須臾手版如葉飛,曰公不遑詰旦來。如是者再四,乃得側身入謁升其階。『無恆暢雨乎民不疾苦乎』口之所咨非所圖,以色示退僂而趨。歸告其賓朋,今日上官遇我殊。」《參謁》「若者縣緊望,若者賦上中,肥瘠揣而知,窶數藏其胸。問吏何所有,一絲一粟民膏脂。交親組褒來,白著顏忸怩。所愛權錙銖,所畏揮沙泥。山中麇鹿川中魚,竟陵四盡古有徒。取彼以與此,海波之瀾乃自濡。令公喜,令公怒,朱提有神作人語。」《饋遺》「官如大魚吏小魚,完糧之民其沮洳。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二月絲,八月穀;婦出門,雞登屋。五刑之屬郵麗事,役情追呼罪其罪。心所不怒強威之,投簽鏗然厭且憊。坐堂皇,鞭其尻,役以皮肉更錢刀。彼縱不苦我則勞,署上上考何足高。」《催科》「強者盜,懦者賊,明者劫,暗者竊。盜不易捕賊易得,豺狼伏莽鼠跳壁。此輩民之蟊,五毒宜懲凶。及觀號呼慘,肢體與我同。所起由飢寒,刑之不可止。單辭鞫徒煩,得情無足喜。穿窬內荏而色厲,取非其有賢充類。乃知天下之賊難盡求,竊鉤者誅竊國侯。」《鞠賊》「晨起罷盥漱,僮來促官書。官書日幾何,堆案二尺餘。刊章匡以花,急遞插以羽。歲月加封檢,字句乏蜘蛀。披之兩眸吒,朱墨手倦舉。算事耶算丁耶甲乙丙者著令耶決事之比紛如麻。需頭辭卑累而上,得一大諾自天降。宜底駢,緘其狀。符火速,竿作櫝,尾加恫喝視已熟,大胥之叱守令如叱僕,」《判牘》「樂莫樂兮見故人,苦莫苦兮對惡賓。胸隔千里萬里貌強親,唯唯諾諾不敢嗔。銜杯引手;視蔭不走,使肴核下咽不得腐,嬈腦填腸洩且嘔。何如還鄉獨處扃門庭,所不願見者叩不應。」《酬賓》 三五 乾隆己丑,今亞相劉崇如先生出守江寧,風聲甚峻,人望而畏之。相傳有見逐之信,鄰里都來送行。餘故有世誼,聞此言,偏不走謁,相安逾年。公托廣文劉某要餘代撰《江南恩科謝表》,備申宛款。方知前說,都無風影也。旋遷湖南觀察。餘送行有一聯云:「月無芒角星先避,樹有包容鳥亦知。」不存稿,久已忘矣。今年公充會試總裁,猶向內監試王葑亭誦此二句。王寄信來云,故感而志之。 三六 新安王太守顧亭先生,看《隨園詩話》有得,頓改從前之作。《養生潭觀魚》詩云;「客亦知魚樂,相將坐小舟。水深清見底,沙淨白疑浮。得食依行棹,成群戲涉流。夕陽橫斷岸,紅蓼幾枝秋。」恰有唐人風味。 三七 人間:「詩要耐想。如何而耐人想」餘應之曰:「『八尺匡床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燭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恰有香。」夢裏不知涼是雨,醒來微濕在荷花。」僧館月明花一樹,酒樓人散雨千絲。』五言如:『夜涼知有雨,庵靜若無僧。」問寒僧接杖,辨語犬銜衣。』皆耐想也。」 三八 唐薛能笑杜少陵不敢作荔支詩,香山有之而不佳,自作一首,誇雲「不愧不負」,而不知庸淺已甚,可笑也1能詩最佳者,詠{蜀柳》云;「高出軍台遠映橋,賊兵曾斫火曾燒。風流性在終難改,依舊春來萬萬條。」 二九 餘九歲時,偕人游杭州吳山,學作五律,得句云:「眼前三兩級,足下萬千家。」至今重游此山,覺童語終是真語。又,《偶成》云:「月因司夜終嫌冷,山到成名畢竟高。」亦似有先知之意。 四O 詩如射也,一題到手,如射之有鵠,能者一箭中,不能者乾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與鵠相離不遠,其下焉者,則旁穿雜出,而無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離「天分學力」四字。孟子曰:「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至是學力,中是天分。 四一 康節先生有三不出之戒,謂風不出,雨不出,大寒暑不出也。餘七十後,惟暑不出。過中秋裁出,此定例也。今年八月八日,太守松云李公新修莫愁湖成,招餘往飲,且云:「能為莫愁破例否」余答云;「老僧入定,聞釵釧聲便要破戒,況莫愁乎」即往赴之。適王顧亭太守見訪,不值,追至湖上,口號以贈云:「似鏡湖光一葉橫,白頭遙認是先生。·盧家,尚具神通力,竟把閒雲引出城。」 四二 新安胡葆亭有句曰;「千里雄心空似驥,百年衰族可無鳩」餘愛其典雅。後其子雪蕉比部《聞鶯》云;「細雨乍移江上舫,好春又放故園花。」方知胡氏詩學傳家,淵源有自。雪蕉有弟岳見贈云:「隨口篇章皆絕調,及門弟子總傳人。」郭頻伽秀才見贈云:「生不佞人何況佛,事惟欠死恐成仙。」呂仲篤讀《隨園詩話》,贈云:「大海自能含萬派,名山真不負千秋。」範瘦生讀《隨園集》,贈云:「有筆有書有音節,一朝兼者一先生。」 四三 餘不信風水之說。人言:「黃巢、李闖,俱因毀墓而敗,非風水之驗否」餘道:「此等逆賊,雖不毀其墳,亦必敗也。」因口號一詩,以曉世人云:「寄語形家莫浪驕,《葬經》一部可全燒。汾陽祖墓朝恩掘,依舊榮華歷四朝。」 四四 余訪京中詩人於洪稚存。洪首薦四川張船山太史,為遂寧相國之後,寄《二生歌》見示,餘已愛而錄之矣。追憶乾隆丙辰,薦鴻博入都,在趙橫山閣學處,見美少年張君名顧鑒者,彼此訂杵臼之交,疑與船山有瓜葛,寄信問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訊,知故人官至太守,尚無恙,且有子不凡,為之狂喜。蒙以詩稿見寄,名曰《推袁集》,尤足感也。聞亦玉樹臨風,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孝繼、無錫馬雲題燦,俱願與來生作妾。船山調之曰;「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嫦娥愛少年。人盡願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癡情欲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名流爭現女郎身,一笑殘冬四產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免先生白髮新。宋玉年來傷積毀,登牆何事苦窺臣」余聞而神王,亦戲調之曰;「夫妻喻友從蘇、李,賢者憐才每過情。但學房星兼二體,心期何必待來生」 四五 王濯亭廷取別駕,顧亭太守之弟也,。有{瓶花》一首,云:「一枝濃艷膽瓶中,習習春生幾席風。莫怪無根易凋謝,人情只愛眼前紅。」餘道:此詩與翁承贊《詠僧寺牡丹》相同。其詞云:「爛漫香風引貴游,高僧閒步亦遲留。可憐殿角長松色,不得王孫一舉頭。」均有寄托可喜。別駕又有《文殊台》詩,云:「文殊台上日初曛,翠影嵐光看不分。片石尚堪容獨坐,坐寒三十六峰云。」《東溪山莊》有句云:「剩有好山供望眼,自來勝事屬閒身。」俱可愛也。 四六 法時帆學士造詩龕,題云:「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又曰:「見佛佛在心,說詩詩在口。何如兩相忘,不置可與否」余讀之,以為深得詩家上乘之旨。旋讀其《淨業湖待月云:「緩步出柴門,天光隔橋溺。溪雲沒酒樓,林露滴茶籠。秋水忽無煙,紅蓼一枝動。」又:「摳衣踏蘚花,滿頭壓星斗。溪行忽有阻,偃蹇來醉叟。攘臂欲扶持,枕湖一殭柳。」此真天籟也。又,《讀稚存詩奉柬》云:「盜賊掠人財,尚且有刑闢。何況為通儒,靦顏攘載籍。兩大景常新,四時境屢易。膠柱與刻舟,一生勤無益。」此笑人知人籟而不知天籟者。先生於詩教,功真大矣。《詠荷》云:「出水香自存,臨風影弗亂。」可以想其身份。又曰:「野雲荒店誰沽酒,疏雨小樓人賣花。」可以想其胸襟。 四七 餘與和希齋大司空,全無介紹,而蒙其矜寵特隆。在軍中與福敬齋、孫補山兩相國,惠瑤圃制府,各有寄懷之作,已刻{倉山集》中。茲又從黃小松司馬處,得其《西招春詠》云:「莫訝春來後,寒容轉似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花稀名不識,何處聽啼鵑藏中入春,風雪轉盛。」《中秋德慶道中》云:「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春夜》云:「銀釭閃閃漏迢迢,風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叫月夢偏遙。頻年客況當春好,一味鄉心易鬢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三詩,雖吉光片羽,而思超筆健,音節清蒼。方知皋、夔、周、召,本是詩人;非真有才者,不能憐才也。《寄隨園》詩自注云:「當在弟子之列。」與小松札中,又有「久思立雪」之語。虞仲翔得此知己,真可死而無憾。但未知八十衰年,今生尚能一見否,思之黯然! 四八 餘春間返故鄉掃墓,洞庭朱澗東成入山見訪,不值,題壁云:「五十年前父母官,於今八十享清閒。斯民不放袁公去,留得青天在此間。」「四壁琳琅少女辭,山陰應接頗如之。那堪更讀童君畫絕筆梅花絕筆詩。童二樹素未識面,畫梅贈先生,題詩未竟而卒。先生加跋,懸諸壁間。」追余至吳門,於山塘相見,又見贈云:「叨作蒹葭倚,名園紀勝游。笙歌今北海,圖畫古營丘。健合扶紅袖,閒宜伴白鷗。公應是萱草,相對日忘憂。」詠物詩難在不脫不粘,自然奇雅。澗東詠《玉簪花》云:「瑤池昨夜開芳宴,月姊天孫喜相見。醉裏遺簪直等閒,香風吹落墮人間。醒來笑向阿母索,起跨青天白羽鶴。移時搜到野人家,乃知狡獪幻作花。煙中便欲搔頭去,翠袖紛披寶髻斜。」 四九 湘潭張紫峴,老詩人也,於澗東為前輩,仿其體,題渠所畫墨蘭云:「公孫大娘舞劍器,顛旭得之為草書。澗東兼二妙,寫作幽蘭圖。縱橫豈有形與模,天工人巧相與俱。湘妃愁春隔煙水,古雲念雨一十里。《霓裳》玉氏慵斜倚,來降紙窗素瓷里。對之微笑忽通靈,澹無言說天純青。心苞意萼謝俗墨,九畹闢盡畦與町。我欲置之九嶷峰巔四千丈,不可採兮但遙望。」 五0 詠桃源詩,古來最多,意義俱被說過,作者往往有疊床架屋之病,最難出色。朱澗東來誦黃岱洲其仁《過桃源》一絕云:「桃源盤曲小山河,一洞深深鎖薛蘿。行過溪橋雲密處,但聞花外有漁歌。」淡而有味。《滄浪詩話》所謂作詩不貴用力,而貴有神韻(按:《滄浪詩話》並無此語。):即此是也。 《補遺卷七》 一 餘九日登紫蔭山,見人題句云:「巾子峰前木葉稀,登高望遠思依依。天寒海氣連雲白,風緊城烏作陣飛。紅豆裁書難寄遠,黃花插帽事多違。年來浪跡東西道,慚愧天涯老布衣。」末題「陳濂」二字。訪之,乃餘甥婿陳文水孝廉之三弟也。又,《游石門樓》云:「山風吹松云,岩石明齒齒。猿啼兩三聲,行人盡東視。娟娟山上月,照見山下寺。洞門猶未關,待我游屐至。」他若:「秋聲江甸雨,寒色海門煙。」月冷初浮水,星稀欲近人。」皆清絕也。 二 峽江飛來峰寺僧澄波,告何數峰云:「丙寅有閨秀戴蘊玉,偕郎君某詣潯州府署省父,坐飛來亭題詩,詩成泣下。有句云:『白猿自悟當年事,見說持環返上宮。』人多不解。比至潯州而亡。疑其前身,或猿女耶」 二 二童子放風箏,一童得風,大喜;一童調之曰:「勸君莫訝東風好,吹上還能吹下來。」我深喜之。蓋即孟子所謂「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之意。 四 餘至吳門,四方之士送詩求批者,每逢佳句,必向人稱說,非要譽於後進也。掌科許穆堂嫌太丘道廣,見贈一律云:「先生天下望,眉宇照人清。老至通姻婭,兒時識姓名。風流蘇玉局,書卷鄭康成。可惜憐才過,揄揚誤後生。」餘道:史稱龐士元稱許人才,往往有過其分。老人竟犯士元之病,行將改之。 五 游南明寺,見歸愚先生有對聯云:「瓶添澗水盛將月,衲挂松梢惹得云。」未知是成語,或先生所撰耶是夕,風雨暴作,樓柱盡搖。餘有句云:「樓搖松樹頂,人臥海潮中。」 六 京口尼能詩,王碧雲女子贈云:「仙子傳來噬古雪》篇,步虛聲裏絳雲仙。遙知靜對梅花月,鶴聽禪經立晚煙。」 七 直隸遷安縣定例,入學八名,而應試者不過六七人。知縣胡公作宰,忽有馬夫,著紅布履來告假。問何事。曰;「明日要赴縣考。」胡公大笑,口號以贈云:「紅鞋著腳煤磨硯,馬糞熏衣筆換鞭。」 八 金賢村太守潢,性倜儻,通音律;有四姬人,俱善歌,常偕至隨園度曲吹簫,太守親為按板:殆古所雲風流人豪者耶籍系宛平,臨入都時,年逾六十。噬留別》云:「何因執手涕淒然只為分攜各暮年。嘆我已辭歡喜地,多君還上孝廉船。關山滿目新行李,兒女隨身舊管弦。此後隨園花滿日,夢魂還到小倉巔。」 九 程魚門入翰林後,寄語云:「四十年才為後輩,交游若此古來稀。頭銜入手誠清絕,書局羈身未易歸。老景真如冬景淡,梅花又共雪花飛。輸他居士山窗鶴,鎮日從容立釣磯。」嗚呼!魚門家本富商,交結文人,家資蕩盡,直至晚年成進士,作部郎,四庫館議敘,才得翰林,分校春闈,可謂有志者事竟成。然而遽卒於秋帆中丞署中,可悲也! 一O 懷寧諸生勞竹如,詩人也。少年喪偶,里中有陳氏女,美亦能詩,遣媒說之。女窺見竹如,欣然願嫁。兩人已目成矣,為里中富人強聘去。女臨行,寄勞生云;「聞說乘鸞許上天,幾番臨鏡自疑仙。不知淪謫緣何事,便隔蓬山路幾千。」夢見文簫私語時,想花心事要花知。分明匣底雙珠在,不忍還君只淚垂。」 一一 餘幼時同赴童子試者,有申君南屏發祥,權奇倜儻,有溫庭筠之風。代人赴考,致遭斥革;而終成進士,外出為令。見寄云:「隨園居士今方朔,游戲人間作歲星。落筆便同天馬下,無人不踞灶觚聽。略施鴻爪覘為政,妙用詼嘲當說經。笞風鞭鸞三十載,又叨剪拂到頹齡。」寄此詩時,官已報罷,掌教清江。餘未及答,而君已卒。 一二 壬子春,與趙偉堂廣文游焦山,遇詩僧巨超,茶話良久,採其詩入《詩話》。今春,慶大司馬奉旨到江南,勾當公事,渡江之便,拉同游焦山。別後,巨超寄詩云;「曾向金鰲汗漫游,西風久已別荊州。忽陪天使臨香界,卻怪神仙也白頭。海內山川蒙一盼,人間聲價重千秋。須知未滿山靈願,不把琴尊作小留。」 一三 山陰胡稚威天游曠代奇才,丙辰同舉鴻博,終身紆鬱而亡。餘初抄其駢體文三十篇,為楊蓉裳篡取去。乃於別處搜得烈女李三行》一篇,初嫌太長,難入《詩話》;然一序一詩,俱古妙,不忍聽其煬沒,今刻續集,不妨載之。其序曰:「女李三者,河南鹿邑縣人。父某業田,嘗以隱事與邑大豪相恨疾。豪陰謀殺之:使客陽與親,召之酒而藥以飲,遂發病。心知豪所為,將死,女從母泣於前。某蚧齒切叱,曰:『何泣若非我子也!且吾為人殺,幸有兒,俟壯或行能複仇。若渺孑煢稚,無望也,恨終不吐矣!』女時年十餘,聞父言,晝夕憤傷,時時蓄報豪志。更數歲,益長,日誓鬼神,往祝某墓,願魂魄相助,挾利刃,候道上,期乘便刺豪。豪出入乘馬,從僮奴彪彪然,勢不得逞。去,丐人為詞,屢訴有司、大吏咸遍,列於官者三年矣,一人無肯白其事者。女甚恨,曰:『此曹雖官人,實盜隸耳!徒知探金錢,取醉飽;何能為直冤痛者乎』遂辭其母,當奔往京師。鹿邑到京師二千里,女孤弱無相攜挈,暮托逆旅,主人或怪其獨來,疑有他,固不內:往往伏草間。既至,將擊登聞鼓自訟,數為吏所闌。以陳於刑部、都察院,交格之,一如有司、大吏在河南者。久之,會有新任令於鹿邑者,頗強直任事。女聞,乃走還。令方升車出,遮前大呼,且涕且陳,伍伯簍驅不能動。令以某死久歲月,且無驗,意其未信。更詰將死時語,及奔京師狀,乃受牒,縛鞫客與豪,皆自窮服。令已論正豪罪,未即決,豪死牢戶中。豪家滋憎女甚,謗為嘗受污。有邑公子獨心知女賢,請聘之。其母與長老媒媼皆勸之行,矢不許。及母卒殮埋,悉召宗族、親戚、裏鄰,告之曰:『吾痛父見害,楚毒幾十年,幸得雪仇。而名為人垢,忍不早就死者,傷無兄弟終奉老母。今吾事大已,其將有所自明。』室而掩之,遂自絞也。於是豪子暮拍之笑,視其面,倜猶生然。將舉刀斷之,有血激諸口,類噴怒者。豪子駭僕不能動,左右亟扶負歸,亦竟得疾以死。女死康熙中,至今且五十載。歲戊午,予居長安,始聞。感當世無能文章揚洗昭暴之,使家說戶唱,相與勉勸。乃撰述其事,歌而系之,曰:『大海何漫漫,千年不能移。太山自言高,精衛銜石飛。朝見精衛飛,暮見精衛飛:吐血填作嶇,一旦成路蹊。豈惟成路蹊,崔嵬複崔嵬。女面潔如玉,女身濯如脂。十四頗有餘,十五、十六時。婀娜環春風,明月初徘徊。門中姊與姑,鄰舍雜姥婺。人笑女無聲,人歡女長啼。昔昔重昔昔,破痛不得治。有似食大鯁,禍喉連脅臍。阿母喚不應,步出中間閨。女身亦非狂,女心亦非癡。向母問阿爺:「阿爺誰所尸昨者門前望,裂眼寧忍窺爺仇意妍妍,走馬東西街。我無白揚刃,斷作雙虹霓。磨我削葵刀,三寸久在懷。一心願與仇,血肉相齏蘅。」仇人何陸梁,挾隊健如輩。前者為飢狼,後者為怒豺。小雀抵黃鷂,徒恐哺作糜。大聲呼縣官,縣官正聾蚩。宛轉太守府,再三中丞司。堂皇信威嚴,隸卒森柴崖。官知坐中間,一一梗與泥。何由腐地骨,鬼笑回牙款孤小不識事,聞人說京師;京師多貴官,列坐省輿台。頭上鐵柱冠,獬腐當胸棲。獬腐角岳岳,多望能矜哀。局我頭上發,縫我當射衣。手中何所將血帛班斕絲。帛上何所書繁霜慘漾埋。細軀誠艱難,要當自防支。女弱母所憐,請母毋攀持。今便辭母去,出門去如遺。是月仲冬節,殺氣爭驕排。層冰塞黃河,急霰穿矛錐。大風簸天翻,行人色成灰。夜黑不見掌,深林抱枯枝。三更叫軻鵝,四更嗥狐狸;五更道上行,躑躅增羸飢。舉頭望長安,盤盤鳳凰陴。下著十二門,通洞縱橫開。持我帛上書,鬻我囊中桂,跪伏御史府,廷尉三重墀。尚書更峨峨,峨峨唱騶歸;頭上鐵柱冠,獬腐當胸棲。獬腐即無角,豈與群羊齊李女倚柱嘯,白日凋精輝。結怨彌中宵,中宵盛辛悲。有地何博博,有天何垂垂;高城不為崩,高陵不為颮。為遣明府來,明府來何遲!長跪向明府,淚落江東馳:「女今千里還,女憂終身罹,女誠不敢紿,願官無見疑。父冤信沉沉,沉沉痛無期。一日但能爾,井底生朝曦。死父地下笑,生仇市中到。顧此弱賤軀,甘從釜羹炊。」語終難成聲,聲如系庖糜。明府大嗟嘆,嗟嘆仍噓唏。翻翻洞庭波,洞庭非淵洄;嶄嶄邛峽阪,九折無險峨。我今為汝尸,汝去行得知。爺仇得妍妍,舉家忽驚摧。勢似宿疹發,驟劇無由醫。同時惡少年,驅至如連雞。銀鐺押領頭,畢命填牢陛。有馬空馬鞍,永別街西馗。叩頭謝明府,搦骨難相貽。昔為羝乳兒,今為箭還鞭。遙遙望我里,我屋荒蔽萊。寡母倚門唏,唏於杞梁妻。女去母啖柏,啖柏今成飴。雖則今成飴,母悲轉難裁。女顏昔如玉,女發何祁祁,女口含朱丹,女手垂春荑。哭泣親塵沙,面目餘瘢劓;宛宛閨中存,黧瘠疑病羆。姑姊看女來,簪笄不及施;鄰姥看女來,左右相呼攜。各各自流涕,一尺紛漣湎。鄰姥少別去,媒媼從容來,三請得見女,殷勤致言辭;「公子縣南居,端正無匹儕。金銀列兩箱,纖紈不勝披。身當作官人,華榮灼房幃。頗欲得賢女,賢女勝姜姬。」回面答媒媼:「身實寒且微。無弟無長兄,老母心偎依。所願事力作,澀指縫裙鞋。安得隨他人,乖違母恩慈」母年風中燈,女命霜中葵。須臾母大病,死父相尋追。棺槨安當中,起墳遂成堆。一一營事托,姑姊可前來。為我喚長老,長老升堂階;為我召鄉鄰,鄉鄰麋如圍。十歲隨爺娘,幼小惟癡孩。十五銜沉冤,灌鼻承醇醯。二十行報仇,報仇苦且危。三年走大梁,趙北燕南陲。女行本無伴,女止亦有規。皎皎月光明,不墮濁水湄。斑斑錦翼兒,耿死安能翳自此旋入房,重闔雙雙扉。朱繩八九尺,挂向梁間頹。鮮鮮桂華樹,華好葉何奇:葳蕤揚芳馨,生在空山隈。烈火燒昆岡,三日夜未衰。大石屋言言,小石當連輩。蕭芝泣蕙草,萬族合一煤。燒出白玉姿。皎雪光皚皚。玉以為女墳,將桂墳上栽。夜有大星辰,其光何離離;錯落桂樹間,千年照容徽。」 一四 句曲女史,孔靜亭退庵太僕之幼女,王孔翔公子之室也。敷腴窈窕,有大家風。辛亥春,隨其姑潘夫人來園看花,家人交口譽之。性尤愛靜,工詩。記其《寄外》云:「一別看看數月期,孤燈獨坐淚如絲。多情最是天邊月,兩地離愁總得知。」欲寫相思寄錦箋,徘徊無語倚窗前。勸君莫失芙蓉約,辜負香衾獨自眠。」皆性靈獨出。今年六月,忽詠《殘荷》云:「豐姿昨夜尚堪誇,開落無端恨轉加。早識今番摧太急,不如前日不開花。」孔翔訝為不祥。七月間,竟以產難亡。古人所云詩讖,其信然耶孔翔哭以詩云;「怕見秋塵點鏡台,深閨依舊綺窗開。有時忘卻人長往,疑是歸寧尚未回。」 一五 婺源施蘭皋,少有清才,惜弱冠即棄儒就賈;然性頗愛詩,因王孔翔秀才以詩來見。記其《新涼》云,「才聽梧桐一葉聲,瀟瀟秋氣滿江城。羅衣著體初驚薄,羽扇搖時便覺輕。繞榻清風侵簟冷,當階皓月照窗明。詩吟長夜誰為伴啾唧寒蛩四壁鳴。」《冬夜晚步》句云;「柳疏宜月上,水淺覺橋高。」又,《秋懷》云;「高梧帶雨綠侵窗。」七字亦佳。 一六 蔣於野受業師邵晴岩曉,題《美人春睡圖》云:「幾分春色上花枝,雲鬢慵梳睡起遲。鸚鵡簾前空學語,夢中情事自家知。」閨情詩,古人最多,易於重複,餘愛其結句七字蘊藉,得古人所未有。又,《樓中》佳句云:「但得讀書原是福,也能藏酒不為貧。」亦妙。 一七 甲寅花朝前一日,餘赴友人三游天台之約,買棹渡江,在舟中接到福敬齋、孫補山兩公相,和希齋大司空,惠瑤圃中丞見懷詩札,情文雙至。竊念四貴人中,惟孫公同鄉,惠公曾通芳訊,若福、和二公,則雲泥迥隔矣,而何以略分憐才,一至於此。因將來札、來詩潢治一冊,題曰《四賢合璧》,以為光耀。裝成後,又接貝勒瑤華主人寄懷二律,俱為讀《小倉山房詩集》,愛而矜寵之也。因枚有答和之作,故將原唱俱載入《全集》中。茲但錄奇麗川中丞題冊后云:「飛騎急於風,詩筒逐驛筒。遙從三藏外,傳入萬花中。落筆成仙句,開函見上公。從知諸大將,同日憶山翁。」阿雨窗轉運題云;「白髮隨園老,詩名鮑、謝如。寸心千古事,萬里四函書。文採層霄上,交親舊雨餘。虹裝歸棹穩,珍重此瑤瑪。」太湖司馬德臥雲福題云:「天下龍門啟,摳衣入恐遲。上公爭仰鏡,萬里各裁詩。翰墨連環重,聲名絕域知。即看留合璧,文採盛於斯。」 —八 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雖司軍旅,無不能詩。福建將軍魁敘齋倫,以指畫墨菊,題云:「淡中滋味意偏長,每愛秋英引巨觴。興到指頭塗抹際,墨香還道是花香。」 一九 揚州張椿齡先生,字鏡莊,立堂孝廉之父也。噬詠桐》云:「春去花始開,秋來葉早落。何日作瑤琴,自訴妾命薄」此二十字,覺詠桐者古未有也。 二O 上海女士朱文毓於歸王氏,《撫孤甥》云:「母死誰憐汝相攜更痛心。呱呱啼不止,猶是姊聲音。」此即元遺山「阿姨懷袖阿娘香」之意。吳蘭雪《到家祝母壽》云:「母曰兒歸好,連朝鵲噪頻。還將生日酒,醉汝到家人。」周琬《到家見母》云:「要見慈親急步行,隔牆先已識兒聲。升堂姊妹一齊問:幾日扁舟出石城」吳夫人《調蘭雪》云:「滿身蝴蝶粉,知是看花回。」四詩,皆天籟也。 二一 江右多宗山谷,而揚州轉運曾賓谷先生獨喜唐音,素未識面,蒙以詩就正。《曉行》云:「白雲渤在地,遠望一川水。行入水雲中,霏霏收不起。」《秋夜宿萬壽寺》云:「幡動微風來,虛堂一鐘悄。階前瘦蛟影,斜月在松杪。」《長生殿》云:「夕殿螢飛星漢流,芙蓉香冷鴛鴦愁。嬌姿侍夜玉階立,月下相看淚痕濕。世緣安得如牛、女,萬古今宵會河渚。生生世世比肩人,牛、女在天聞此語。可憐私語人不知,臨邛道士為傳之。」結句尤蘊藉。 二二 謝蘊山觀察公子學墉,年才十二,《送灶》云;「忽聞爆竹亂書聲,香黍盛盤酒正盈。莫向玉皇言善惡,勸君多食膠牙餳。」 二三 《荀子》云:「善為《易》者不占,善為詩者不說。」唐賢相楊綰能詩,終身不以示人,即此意也。杭州太守李曉園先生,政聲卓越,而於文翰之事,謙讓不遑。偶見方藕堂明府處對聯,瘦挺可愛,而不署姓名。其友姚秋槎誦其{詠裙帶魚》云:「瀟湘六幅已成塵,尺練誰教棄水濱試較瘦肥量帶孔,蛟宮應有細腰人。」 二四 李滄云給諫檠,與餘為三十年前之交。今年信來,敘舊論詩,情文雙至。見贈七古一章,已採入《同人集》矣。茲錄其《曉發信陽》云;「朝暾隱隱逗晴霞,秋色微茫路正賒。渡口馬如鳧浴起,入山人共鳥行斜。療飢但欲新嘗面,子野前輩喜食面,故及之。解渴何須浪削瓜最喜郵程纖翳淨,風光佳處便停車。」《岳陽樓》云:「高樓峭起枕寒流,俯瞰長天萬頃秋。雲氣遠連山影動,浪花時蹴日光浮。毫芒不辨千峰樹,芥末難分一葉舟。領取晴和景正好,重陽風雨再勾留。」 二五 木元虛賦海後,詠海詩佳者甚少。近日奇麗川中丞云;「一片魚龍氣,茫茫匯萬川。誰能量尺寸天獨與周旋。包括如斯耳,虛空本自然。舉頭人共見,何必問張騫」杭州轉運阿雨窗林保云:「絕頂凌滄海,雙眸萬里馳。兩潮分晝夜,一氣混華夷。腳底虹梁直,樽前雨勢奇。恬波通貢道,巨艦集風旗。」二公各有兩首,而餘以為孟浩然、杜少陵詠洞庭,俱只一首,故割愛而刪之。 二六 餘過嘉興,邢魯堂藥太守遺詩箋一束。讀之,知其學杜最深。《灌花》云;「殘月睡鴉起,鳴蛩猶聒耳。披衣到欄前,幽花向人喜。經旬雨未沛,土脈乾無似。呼童轉轆轤,取此清冷水。繞根微微灌,侵表徐及里。急遽少成功,俟沃方容止。澆花使花知,培植非盡美。譬如飲酒人,中自具微理。初飲漸醺然,不使傷性始。鯨吸與牛飲,豈是天全子」《臨川道中》云:「十里平堤野色攢,柳條殘露尚團團。忽看白鳥雙飛起,知有漁舟下淺灘。」《醴泉客次》云:「短後衣衫劍佩橫,三千里外錦官城。多情今夜關山月,才照征人第一程。」《登庾樓》云;「岩疆曾飲當年馬,繡壤閒耕此日牛。」 二七 山陰邵壽民葆祺;即蘇州太守厚庵先生之孫也。厚庵名大業,與餘同官。而壽民從未謀面,年才二十四,已舉孝廉,讀餘《詩話》,見寄雲;「奇才不料人還在,妙論都如我欲言。賴有奚囊收拾盡;世間多少未招魂!」 二八 松江女史莊燾,廖織雲之戚也。《季春歸家》云:「孤帆乍卸夕陽西,青粉牆邊柳線低。正是內街新雨過,鬱金裙上浣春泥。」《詠牡丹》云;「幾番厄雨殿春開,艷影招搖洛浦回。昨夜月明人靜候,舞風疑有佩聲來。」 二九 文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文者。韻因詩押,未有無詩而先有韻者。余雅不喜人以一題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湊拍,滿紙浮詞,古名家斷無此種。至於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雲、桃花桂花之類,連綿數十首,是作類書《群芳譜》,非詠詩也。 三O 餘少時自負能古文,而苦無題目,娶篷室多不愜意。故集中有句云:「論文頗似升平將,娶妾常如下第人。」不料晚年,四方索文者如麻,不勝其苦。故又有句云:「征銘索序兼題跋,忙殺人間冷應酬。」 三一 三十年前,徐椒林參府在廬州,與餘及蔣心餘二人最交好,常以船載薰蘭干本,為隨園遍栽山中,花開如雪。為人權奇倜儻。餘敘其行事,作《相逢行》贈之。後升任貴州,竟成永訣。今春,餘過嘉興,其子雙桂秋山,宰秀水,述及交情,彼此悲喜。索乃翁詩稿,得其《自普洱寄兒》云;「萬里當關日,葭灰報小陽。三冬稱足用,一線莫虛長。瘴癘身偏健,橇槍氣已藏。上林好春色,努力看花香。」《題淮陰侯廟壁》云:「一飯尚思酬母德,三齊寧忍背君恩」秋山有父風,《題泗亭驛》云:「天子功成一劍中,故鄉雞犬識新豐。英雄未有無情者,老淚尊前唱《大風》。」 三二 近人薛西原詠{月》云:「何處焚香下階拜有人私語並肩行。」雖走西昆一路,而幽雋獨絕。是即「月出皎兮,姣人僚兮」之餘音。 三三 常熟縣試,詩題是《野舍時雨潤》。某童有一聯云;「青沾沽酒肆,紅滴賣花籃。」吳竹橋太史拔為第二。長洲縣試童於詩,題是《綠滿窗前草不除》。陳竹士基有一聯云:「秀色三分雨,春痕一抹煙。祝芷塘給諫見之,拔為第七。二人並非看卷之人,而皆與縣官交好,故能愛才如此。否則,此詩亦被輕輕點過矣。竹士,即金纖纖之夫也。結縭五年,互相唱和。餘到杭州一月,歸,纖纖竟死。先是,纖纖有書上我云:「此日碧雲秋雁,奉一函於明月樓中,他時絳帳春風,當雙拜於海棠花下。」餘到蘇,果受其一拜,遂成永訣。故吊以一聯云;「雙拜花前,已償負笈從游願,五年燈下,未了抽簪勸學心。」竹士在吳江,纖纖寄詩云:「紙樣羅衣秋樣瘦,那能禁得水天涼」其伉儷之篤可想。 三四 餘所到必有日記,因師丹之老而善忘也。其耳受佳句,亦隨記帶歸。翰林前輩沈蒿師先生榮仁詠《墨床》云:「誰雲貪墨無休日,到底磨人有倦時。」詠《鷺鷥》云:「豈有諸君推甲乙可憐公子最風標。」周去華云:「愁生肺腑登臨少,貧入衣冠慶吊疏。」慶似村云:「竹因風靜平安久,花為春寒富貴遲。」王云上云:「舊紗簾額寒先入,新粉牆頭月更明。」劉熙秀才聞高麗國人來索餘詩,並及霞裳詩,故贈劉詩云;「驥尾得名雖較易,人心所好本來公。」龔云洲秀才《領落卷》云:「囊底尚存無效藥,掌中慣畫不靈符。」張瑤英女子謝余索詩稿云:「露沾桃柳乾株樹,次第春風到女蘿。」畢慧珠女子{感事》云;「一樣春風分冷暖,桃花含笑柳含愁。」 三五 女伶虞四官拜姚秋槎居士為師,觀其演{跌霸》一出,贈云:「壯士至今休說項,美人千古最憐虞。」後度為女道士,號空翠庵主人。姚又贈一《探春令》云:「幾番花信暗相催,早自三春暮。杜鵑啼罷東風懶,看滿徑堆紅雨。年年此際歸何處驀地拋人去。裊斜陽煙外,一寸游絲,怎系得韶光住」 三六 劉霞裳夢中得一聯云:「星搖似醉愁他墮,手舉難扶笑我低。」醒後續二句云:「安得仙雲生袖底,御風飛到斗、牛西」我以為醒語終不如夢語。 三七 雲貴總督楊應琚,字秋水,有賢名。入相後,以緬甸僨事,致晚節不終。吾嘗以南朝吳明徹相比,殊不愧也。其孫女瓊華,嫁江寧方伯永公泰之子明新。明受業隨園,而女之父重英、號山齋者,與餘有舊。山齋參贊軍務,兼侍父疾,被緬匪虜去。其子鶴圃,監禁二十餘年。餘過泰州,瓊華以《寄弟詩見示,云:「否泰關天意,乘除運莫爭。弟兄愁失散,身世感零丁。往者家逢難,潢池盜弄兵。韜鈐煩上相,絕域播威名。寵錫從丹禁,旌旗事遠征。七擒功未就,五丈病先生。風詔吳江下,先大人秉臬吳門。金鞍洱海行。監軍隨虎帳,付藥聽雞聲。畫角悲風起,明星大野傾。雄師誰控馭,小醜敢縱橫。孤壘知難守,彎弓竟不鳴。迷途傷李廣,嚙雪感蘇卿。馬革餘生在,魚書萬里驚。天恩猶肆赦,疑獄幸從輕。季弟偏膺難,鶴圃坐獄多年。艱危志不更。珠憐沉漢水,劍恐落豐城。雁影縈離思,鴒原憶舊情。佇看邀雨露,頭角再崢嶸。」 三八 余聞人佳句,即錄入《詩話》,並不知是誰何之作。甲寅三月,餘游華亭,張夢喈先生飲餘古藤花下,其郎君興載耳語曰:「家姊願見先生。」餘為愕然。已而搴簾出拜,執弟子之禮,方知詩話補遺》第一卷中,曾載其所作《秋信》等詩故也。貌亦莊姝。其母夫人汪佛珍詩,久採入《詩話》第四卷中。始信風雅淵源,其來有自。其姑佛繡嫁姚氏,亦才女也。《不寐》云:「欹枕閒吟夢境空,殘燈閃閃影朦朧。梧桐不管人惆悵,翻盡銀塘一夜風。」他如:「一徑泥香飛燕子,滿甌茶熟亂松聲。」何須地僻心方靜,才覺身閒夢亦清。」俱妙。 三九 人仗氣運,運去則人鬼皆欺之。每見草樹亦然,其枝葉暢茂者,蛛不敢結網,衰弱者,則塵絲灰積。偶讀皮日休詩:「水痕侵病竹,蛛網上衰花。」方知古人作詩,無處不搜到也。 四O 顧寧人云:「古不用銀。」餘頗不以為然。近讀張籍《送南遷客》詩云;「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以「用銀」與「騎象」對說,可知中國騎馬不騎象,用錢不用銀矣。 四一 白太傅因李留守相公見過,池上泛舟,話及翰林舊事,因贈詩云:「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餘己未翰林,亦有兩相三尚書;為之憮然。 四二 吳蘭雪《瞻園坐月云:「林塘幽絕似山家,坐轉欄陰月未斜。仙鶴一雙都睡著,冷香吹遍綠梅花。」徐朗齋《宿泰山》云:「亂石長松路不分,數聲鐘磬隔林聞。山中夜半燒殘燭,自起開窗照白雲。」二詩真清絕矣! 四三 陳少陽與歐陽徹救李綱而死,廟在丹陽。乾隆庚申,廟為火所焚,獨神像不動,袍笏依然。餘過其地,見壁上題云:「兩宮消息正茫茫,廟算徒聞罷李綱。不信九門司虎豹,獨留三疏動風霜。衣冠白晝悲東市,松柏青磷照北邙。過客漫增桑梓感,里居從古說丹陽。」又云:「草野詎幹興複計公卿無奈諫書稀。」余讀而愛之。末書「於震字一川」五字。方知即二十年前負詩來謁,自稱不蒙許可,即要投江死者也。專工明七子一體,未免鳴鉦擂鼓,見賞者稀。然佳處不可泯沒。見贈云:「聲名若不逢元晏,詞賦何由重洛陽」《圃峰秋望》云:「岸走濤聲吞象嶺,樹浮天影出狼山。」《延慶寺》云:「地迥人煙浮水氣,樓高木葉下秋聲。」皆頗雄健。至若《九江》云:「商女至今歌白佇,征人幾度換朱顏。」則稍和緩,且降格而為之。其人亡已二十餘年,憐其一生苦志,為理而存之。 四四 郭頻伽秀才寄小照求詩,憐餘衰老,代作二首來。教餘書之。餘欣然從命,並札謝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渠又以此例求姚姬傳先生。姚怒其無禮,擲還其圖,移書嗔責。餘道:此事與岳武穆破楊麼歸,送禮與韓、張、二王,一喜一嗔。人心不同,亦正相似。劉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無姚公,人不知前輩之尊;無隨園,人不知前輩之大。」 四五 丙辰同召試者,宣州梅兆頤先生,館文穆公家,年六十許,和藹樸誠,與餘為忘年交。今甲子已周,訪其遺稿不可得,近才獲其《游敬亭山》云;「春色忽雲暮,蓊然萬木齊。命駕越市塵,扶杖尋岩棲。白雲停陰嶺,清流貫長溪。碑碣撫殘剩,台榭憑高低。好花磴旁出,時鳥林閒啼。古人不可作,勝地無荒蹊。恐如桃花源,再至漁舟迷。」 四六 尹似村公子,亡後無子。餘《詩話》中有意多存之。今又在破簏中檢得其《哭松兒》二首云:「呻吟不聽有兒音,說起生前感倍深。忍病怕投良藥苦,佯歡且慰阿爺心。悠悠短夢今朝醒,小小孤魂何處尋葬汝劉家丘墓側,添衣調食自能任。劉乃餘之乳母。」東西未辨合游嬉,天性偏生解孝思。繞膝常將梨棗奉,午眠低喚幔簾垂。看栽花竹攜鋤立,愛弄圖書學父為。老淚拋殘作達語,詩人多半見兒遲。末句諷隨園。」《和梅岑<憶舊〉》云:「一聲欸乃蕩歸般,別淚交流灑大江。乙酉北上,梅岑送至浦口。共喜人眠茅店榻,怕聽雞唱五更窗。攀楊難系征車遠,代面全憑尺鯉雙。記得分歧春二月,翠濃驛路正幢幢。」偶逢花市也閒行,老去風懷總不情。舊雨關心推大弟,青雲得路讓諸兄。女為兒子姬為友,竹作屏風書作城。自笑未能除結習,與人爭處是詩名。」 四七 四十年前,余讀鐘伯敬《慰人落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以為佳絕。不料甲寅七月,偶翻唐詩,姚合送江陵從事》云:「才子何須藉富貴男兒終竟要科名。」鐘先生如此偷詩,傷事主矣。 四八 青衣鄭德基詩云;「春風二月氣溫和,麥草初長綠滿坡。牧豎也知閒便好,橫眠牛背唱山歌。」又,《詠簾內美人》云:「到底春光遮不住,還如竹外看梅花。」此二首,皆天籟也。餘命阿通代為評點,竟忽略看過,終竟詩學不深。 四九 《學記》曰:「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博依」注作「譬喻」解。此詩之所以重比興也。韋正已曰:「歌不曼其聲則少情,舞不長其袖則少態。」此詩之所以貴情韻也。古人東坡、山谷,俱少情韻。今藏園,甌北兩才子詩,鬥險爭新,餘望而卻步,惟於「情韻」二字,尚少弦外之音。能之者,其錢竹初乎惜近日學仙,不肯費心矣。 五O 餘親家蔣梅廠三子,有「河東三鳳」之稱。其長子莘之詩,久入《詩話。今春再過蘇州,其弟蔚、夔又以詩來。蔚詠周孝侯射虎歌》云:「將軍射虎如射牛,白額橫死南山頭。將軍縛賊如縛虎,枉說使君兼文武。銜命往討齊萬年,忠孝之道難兩全。草中狐鼠何足盡英雄受制嗟可憐。援兵四絕鼓不止,按劍一呼創者起。猛虎入檻何能為五千健兒同日死。籲嗟乎!於菟之氣能食牛,烈士豈解為身謀不然縛虎莫縛賊,依舊射獵南山頭。」《苦雨》云:「別館深嚴作總持,焚香掃地坐裁詩。朝來嵐氣衝簾入,正是山樓雨過時。」夔《春陰》云:「綠波知共板橋平,香霧霏霏濕落英。寒暖難憑三月候,溟瀠未定片時晴。山齋客過苔仍合,水國潮多草亂生。差喜疏疏添逸響,幾回細雨和茶鐺。」他如:「田中乍熟狙公芋,溪上低開鹿女花。」亦工。 五一 丙辰冬月,餘年二十一歲,初識吳江李蓴溪光運於長安小市:《詩話》中曾載其見贈五律一首。今甲寅秋,六十年矣,其子會恩秋試來園,讀其詩,喜蓴溪之有子。《吊韓蘄王》云;「枉為君王賦式微,中原不複望旌旗。廉頗披甲心猶壯,魏絳和戎事已非。誰使渡江來白馬,竟忘行酒有青衣。千秋遺恨無人識,回首琴台一雁飛。」《詠雪》云:「鋪平萬戶白如海,只有炊煙一縷青。」《新竹》云:「秉節初終才挺幹,入林先後漸忘形。」 五二 君子不以人廢言。嚴嵩{鈐山堂集》頗有可觀,如;「卷幔忽驚山霧入,近村長聽水禽啼。」沙上柳松煙霽色,水邊樓閣雁歸聲。」皆可愛也。又,阮大鋮有句云:「露涼集蟲語,風善定螢情。」後五字頗耐想。 五三 海剛峰嚴厲孤介,而詩卻清和。嘗見鷲峰寺壁上有《贈竹園隱者》云:「寂寂江村路,何煩命駕過。羊求忘地遠,松竹到門多。野外常無酒,田間別有歌。洗杯深酌處,落日在滄波。」末書「海瑞」二字,筆力蒼秀。 五四 餘少時讀《會真記》,嫌元九薄幸,題云:「疑他神女愛行雲,故把鴛鴦抵死分。秋雨臨邛頭雪白,相如終不棄文君。」程魚門恪守程、朱之學,批云;「此詩斷不可存。」餘唯唯否否,而終不能割愛。後讀唐太常寺參軍秦貫所撰《鄭恆及夫人崔氏合拊墓志》,方知唐人小說,原在有無之間,不必深考。余詠詩用意深厚,故可勿刪。 五五 同年許紅橋朝,一字光庭,詩學放翁。歿後,其子小橋攜父詩來謁,無力付梓,摘其{柳州舟次》云:「山戰火龍看野燒,水喧銅鼓渡驚灘。」《虎丘》云:「渡口日斜人散影,柳梢風靜鳥啼煙。」《雁字》云:「殺青須仗摩天翮,飛札疑追逐日人。」《江上》云:「敗蘆藏艇炊煙出,古樹翻鴉落葉頻。」《雜詠》云:「牛後難防燒尾火,馬前還怕打頭風。」蹄輕驕馬嘶風立,聲澀荒雞撲雪啼。」{隨大府勸農》云:「風翻櫻椏皆垂頸,人仰旌旗盡舉頭。」又有《謝孝子詩》。孝子會稽人,名振宗,以申父冤故,袖鐵椎,打碎天安門內石獅子,投冤狀,發黑龍江充軍,而父冤卒白,亦異人也1詩長,不備錄。 五六 餘集中有《佳兒歌》,為同年李竹溪棠之子燧作也。三十餘年,問消息不得。今年在杭州遇李婿陳鴻舉,為仙居令,誦其近日句云:「體因慣病翻忘藥,人不工詩亦自窮。」嗚呼!才則猶是也,而近狀可想矣。 五七 餘在虞山,竹橋太史來,誦其代松云太守贈翩如小詞云:「野芳濱水明如鏡,忽然照見驚鴻影。來也抑何遲,今宵莫反而。芳名才兩字,摹盡真風致。醉眼倒還顛,疑同美少年。翩如男妝。」 五八 人但知詩之新秀者難,而不知詩之奇闢者尤難。鎮江張秉鈞平伯《游老人峰》云:「空洞足誤踏,崩一成眾響。歷險雖十里,炫奇已百賞。」蘇州楊一鴻儀吉《過積溪》云:「路轉孤村明,橋橫一溪渡。雷雨晴亦驚,蛟龍凍猶怒。」嘉興戴光曾《宿淨慈寺》云;「月色下平地,人影上茅屋。湖上諸螺峰,環拱如匍匐。」又,《常山》云:「纜從山脊牽雲去,舟向波中卷雪來。」皆奇峭可喜。五九秀州詩人吳文溥,別十五年,今秋忽來,詩已付梓,讀之,轉多窒礙,不如從前之明秀:信境遇之累人,而師友之功不可少也。錄其新句之可愛者,如:「竹裏不知屋,水邊聞有雞。」問徑花相引,開門鳥亂啼。」風靜溪逾響,雲來樹欲移。」皆佳。又一絕云:「酒後客來重酌酒,飛花留客送殘春。主人醉倒不相勸,客轉持杯勸主人。」 六O 錢瑪沙先生公子名枚者,其初生時,適余到,故仿蔡中郎以名與顧雍故事。後舉孝廉,詩才清妙。《策馬》云:「策馬關門外,蒼茫未識途。一鞭殘照下,回首白雲孤。路險愁冰滑,身欹待樹扶。自憐儂太瘦,髀肉本來無。」《過常州》云:「節過白露寒猶淺,岸近丹陽水漸低。」 六一 太湖有東、西洞庭七十二峰,奇秀可愛。官其地者,事簡民淳,最為樂土。司馬德臥雲先生福招餘往游,小住三日。適司李程前川思樂執贄門下。表侄張碧川琴在幕中,出《新月》、《梅花》兩詩稿見示。想見僚屬多才,主賓風雅,可謂不負此湖山矣。德公詠《新月》云:「一線晶光上畫欄,漫疑素魄本非團。微開玉女奩中鏡,半吐嫦娥臼里丸。曲曲黛眉如淡掃,明明青眼似相看。愛他坐到西山晚,忘卻深閨翠袖寒。」又:「漫收兔魄含全璧,深隱雲鬟只半妝。」《梅花》云:「瘦態每宜輕霧後,殘妝最愛晚香餘。」程前川{新月》云:「剛同翠黛新描後,好比秋波乍轉餘。」蚌珠乍吐仍銜口,寶鏡方開未出奩。」張碧川《新月》云;「似竟怕為天曉別,誰能留到夜深看」斗宿自明如昨夕,樓台先得尚依稀。」無多時別仍相見,若太分明豈乍逢」《梅花》云c「那防觸撥香盈袖,忍掃橫斜影上階。」俱佳。 六二 蔣於野莘從余游洞庭兩山,吟興頗豪,多紀游之作。其《登莫厘峰》云:「草深蒸霧濕,地曠受風多。叢樹陰猶轉,飛禽影不過。」《望太湖》云:「山都包水內,浪欲拍天浮。」《宿石公山禪院》云:「百尺丹梯削翠屏,下蟠曲磴透瓏玲。峰頭礙足前無路,洞腹穿雲上有亭。天闊湖光乾頃白,更深佛火一燈青。我來不敢吟高調,多恐蛟龍出水聽。」又,{和德司馬<新月)》,有「時剛落日半棱多」,七字亦未經人道。 六三 提督楊愷,儀征武進士也。通識懿文,康熙間受知聖祖,召入南書房,與何義門,蔣南沙諸前輩,同校書史。後提督兩湖。晚年歸老。具盛饌招餘文宴。壁挂一器,形如喇叭,長二丈許,糊以黑紗。指示餘曰:「此軍中所用順風耳也。將軍與軍師有密謀則用之。相離甚遠,其語只二人聞,他人不聞也。」壁上見許登瀛觀察贈一聯云:「天祿校書名進士,岳陽持節老將軍。」殊切。 六四 紅蘭主人有句云:「西嶺生云將作雨,東風無力不飛花。」其僕和福有句云:「一雙白鳥東飛急,知是西山暮雨來。」 六五 溧陽狄夢松夢中得句云:「眾鳥歸來托,繁林得所天。」初不解所謂。後會試場題與前詩意相合。韻限「天」字,即用夢中句。試官以其詩暗合聖意,遂入選,旋官翰林。 六六 顧仙根,興化人也,有《買僕》詩云:「我家得一僕,人家失一子。同是父母心,還當慎驅使。」可稱仁言。 六七 湖北蒲圻縣萬羊庵,有吳荊山尚書題壁五律,內有「翻」字、「恩」宇。和者如云。褚筠心學士視學其地,有「魚版空王法,鶯花造物恩」。又:「去路原來路,君恩是佛恩。」吳白華侍郎有「小鳥踏花翻」之句,押「翻」韻極新。盧元琰湘搓過其地,云:「斷雲幹樹暝,殘照一鴉翻。」 六八 奇中丞於蘇藩任內,考紫陽書院《鼠須為筆》題。諸生課卷三百餘本,絕少佳句。止有黃一機「揮毫驚紙嚙,起草憶燈窺」二句,為一時之冠。 六九 盧湘鹺拔貢,朝考被斥,捐州判,赴皖需次。《自嘲》云:「不為折腰吏,權作磕頭蟲。」 七O 吳門多閨秀,近又得袁麗卿椒芳《病起云:「月照欄桿影半斜,夜涼如水挾衣加。經旬臥病紗窗裏,孤負一欄指甲花。」猶自懨懨懶下樓,憑欄閒弄玉搔頭。今朝風自來西北,東面珠簾可上鉤」汪宜秋玉軫《中秋無月》云:「擬向嫦娥訴幽恨,昏昏月又不分明。」《雪》云:「窗外竹梢三兩個,壓低漸近碧欄桿。」金纖纖逸《和同人集耘勉齋》云:「綠綺攜來橫膝上,夜涼彈醒水仙花。」《病起》云;「鸚鵡不知人病久,朝朝樓上喚梳妝。」又,《贈某女士》云:「謝家飛絮蘇家錦,如此才真未見來。」餘以為此句是纖纖自道。 七一 錢塘項墉金門在吾鄉大開壇坫,一時風雅之士,歸之如云。餘到杭州,必主其家。讀其《謝胡葑塘招游湖上》云:「閒於翹足鷺,樂似聚頭魚。」《落葉》四句云;「客徑夜隨寒雨墮,僧窗晴帶白雲飄。繞坡屑宰過群鹿,隔水蕭疏抱一蜩。」不愧老手。 《補遺卷八》 一 鰲滄來刺史,從太倉寄近作見示。《菜花》云:「繞村種萊春環屋,鋪地黃金人住家。若論生材求濟世,萬花都合讓斯花。」《偶成》云;「薄宦頻年鬢欲斑,平生心在水雲間。天憐衰吏無他樂,許看東南一帶山。」想見襟懷,不愧名臣之後。 二 雍正癸丑,餘年十八,受知於吾鄉總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其時掌教者為楊文叔先生,諱繩武,癸巳翰林,豐才博學,蒙有國士之知。後掌教鐘山,而餘適宰江寧,時時過從。先生歸道山後,音問遂絕,今五十年矣。甲寅春,其孫儀吉孝廉以詩一冊見示。讀之,細膩工整,不愧家風,嘆德門之有後。《諸葛墓》云:「沔水東流繞定軍,秋風遙拜臥龍墳。大星磊落淪荒土,八陣縱橫隔暮雲。共說公才真十倍,可憐天意竟三分。憑高欲下沾襟淚,籌筆樓高日又曛。」《旅思》云:「十度月圓猶作客,一年秋到倍思家。」《吊劉司戶》云:「宦寺豈容操國柄文章原不重科名。」《落第出都》云:「葵藿但知傾曉日,芙蓉何敢怨秋風」孝廉名一鴻。 三 江寧李大紳,號榕莊。《護蘭》詩云:「似離故土非其性,才到人家便作難。」移置幾番遭僕恚,愛憐真當養兒看。」二聯殊有風趣。 四 廣西羅城縣,國初為煙瘴之地。於清端公自記《年譜》云:「同去僕從,死亡殆盡。餘族弟秋江濤署羅城尉,賦詩云:『簇簇奇峰列畫屏,萬山遙護一城青。地因太險田無稅,跡可留仙石有靈。北嶺曉鐘催曙色,西江秋月冷煙汀。參軍未處邊陲慣,蠻語還須仔細聽。』『屋後青山舞鳳凰,簷前奇石學鴛鴦。挈瓶沽酒同墟寺,吹角引牛歸牧場。抱社兩株榕樹古,沿城一帶棗花香。誅茅蓋起三層屋,珍重行人指法堂。」 五 吳江徐君星標善弈秋之技,予既為銘墓。其子山民達源、媳吳珊珊瓊仙俱工詩。山民《春曉》云:「廿四番花算不清,黃鶯杜宇總春聲。傷心只有芭蕉葉,愁雨愁風過一生。」珊珊詠螢火》云:「月黑誰攜星一點,風高吹上閣三層。蒲葵撲墮知何處笑問檀郎見未曾。」《夜坐聞笛》云:「妝樓風影夜蕭蕭,檢點牙簽倦欲拋。何處一聲長笛起隔簾吹月上花梢。」 六 真州鄭鴻,字秋影,張南坨之侍史也。能詩,偶以醉失歡,遠走京師,竟致客死,年僅二十。員帆山抄其遺詩,囑張石民追寫小像。詩云:「閉門卻到夕陽斜,自笑茅簷小小車。偏是西風最多事,書聲偷送到鄰家。」石民寫像畢,題云:「青年誰與頰添毫,惜爾生前未我遭。老去見花都懶畫,多情還寫鄭櫻桃。」 七 杭州沈清任觀察,餘門下門生也,中年殂謝。餘求其詩不得,僅錄其"b園春》一闋云:「天放憨僧,行腳打包,還歸故鄉。笑六十年來,電光倏忽,三生石上,夢影荒唐。小住為佳,長行不得,從此舟車不用忙。生花眼、借一編在手,字字行行。吾家老屋頹牆,只糊壁人兒費忖量。看鄂渚書來,歸舟待泊,錦官收散,花事終場。鶴發朝梳,金經夜課,隨分生涯自主張。閒中趣,寫梅花數點,也送清狂。」 八 甲子年,餘過宏濟寺,見西林相公題壁詩,已錄登{詩話》。甲寅阻風,又至寺中,默默七代孫某抄鄂公父子詩來,皆五六十年前事,餘為之愴然。再錄相公一絕云:「山扉石徑上人家,小住清涼引妙車。欲挽江聲回樹杪,可憐那岸是繁華。」其時公子容安隨行,年尚幼,後總督兩江,重游此寺,讀先人之作,題贈默默云:「少小經行處,江山感舊因。君能重會面,我是再來人。問法心無住,趨庭跡已陳。燃燈覽題句,忍淚對青春。」 九 金陵水月庵有僧鏡澄,頗能詩。閉戶焚修,名場竟不知有此人,殊可敬也。《惜桐》云:「獨樹作僧伴,摧枯傷我情。從今茅屋下,無處聽秋聲。」《落葉》云:「落葉寒生徑,冬蔬秀滿畦。要將茅舍補,試看稻堆齊。窗破宜糊紙,牆穿合補泥。,春風待來歲,也有燕雙棲。」 一O 蘇州胡眉峰量見贈云:「青山供養忘機客,紅粉消磨用世才。」泰州孫虎山廷颺云:「名到驚人何況早,生當並世不嫌遲。」松江劉春橋熙云;「看花興致憐才性,此是先生未了緣。」上海李林松仲熙云;「真才子必得其壽,謫仙人未免有情。」淮上程藹人元吉云:「風流何減白居士,天下不名元魯山。」又:「有福不離花世界,無愁常喜竹平安。」皆可誦也。 一一 女弟子席佩蘭,詩才清妙,餘嘗疑是郎君孫子瀟代作。今春到虞山訪之,佩蘭有君姑之戚,縞衣出見,容貌婀娜,克稱其才。以小照屬題,餘置袖中,即拉其郎君同往吳竹橋太史家小飲。日未暮,而見贈三律來。讀之,細膩風光。方知徐淑之果勝秦嘉也。其詩云:「慕公名字讀公詩,海內人人望見遲。青眼獨來幽閣裏,縞衣無奈浣妝時。蓬門昨夜文星照,嘉客先期喜鵲知。願買杭州絲五色,絲絲親自繡袁絲。」深閨柔翰學塗鴉,重荷先生借齒牙。漫擬劉公知道韞,直推徐淑勝秦嘉。解圍敢設青綾障執贄遙褰絳帳紗。聲價自經椽筆定,掃眉筆上也生花。」南極文昌應一身,幸瞻藜杖拜星辰。一編早定千秋業,片語能生四海春。詩格要煩裁偽體,畫圖敢自秘豐神問公參透拈花旨,可是空王座下人」佩蘭小照幽艷,餘老矣,不敢落筆,帶至杭州,屬王玉如夫人為之布景,孫雲風、雲鶴兩女士題詩詞,餘跋數言,以志一時三絕云。 一二 餘三月間,到狄小同家。柔之夫人挈女兒出見,年才十四,而詩筆清雅,字亦工秀。《贈樓氏姊》云:「巧髻梳成斂翠蛾,芳姿自惜性偏和。婀娜不效楊家舞,婉轉猶能薛氏歌。瓊樹朝朝臨日見,蓮花步步踏春過。誰家種玉人僥幸,得伴新鶯附蔦蘿」 一三 餘飲孫雲風家,飯米粗糲,而價甚昂,知為家奴所紿。歸寓,適有送白粲者,以一斛貽之。雲鳳不受,札云:「來意已悉。」蓋疑老人以米傲之也。餘殊覺掃興,即題其札尾云:「一囊脫粟遠相貽,此意分明粟也知。底事堅辭違長者閨中竟有女原思!」雲風悔之,寄《賀新涼》一詞以自訟云:「傍晚書來速,道原思抗違夫子,公然辭粟。已負先生周急意,敢又書中相瀆。況贄禮未修一束。我是門牆迂弟子,覺囊中所賜非常祿。不敢受,勞往複。寸箋自悔忽忽肅,或其間措辭下筆,思之未熟。本借湖山供笑傲,何翻多怒觸披讀處,難勝躇服。無賴是毫端,今以前愆,仍付毫端贖。容與否望批覆!」 一四 嘗讀劉長卿{重過曲江》詩云:「何事最傷心少年曾得意。」蓋唐時進士登科,多同游曲江之故。餘甲辰到廣西,蒙撫軍吳樹堂先生飲餘於八桂堂,是五十年前金震方中丞拜表薦餘處。追憶少時恩知,為之淒絕,一坐竟不忍起。口號一律云:「森森八桂翠參天,此處曾經謁大賢。知己平生人第一,白頭重到路三千。薦章海內猶存稿,往事風中已化煙。夢自難尋腸自轉,幾回欲起又留連。」當年留別中丞七排十二韻,僅記一聯云:「萬里闕前修薦表,百官座上嘆文章。」 一五 餘過馬嵬,前後題詩八首,自謂發揮盡矣。近見祝芷塘給諫題云:「元之政事廣平參,誰蠱君心逸欲耽若使開元初載入,也同鐘鼓樂《周南》。」不作河東妒女津,九原粉黛有餘春。美人自恨西方少,身死猶教美別人。」第一首猶是拙集「但使姚崇還作相,君王妃子共長生」之意。第二首專指土人取塚土敷面,可去瘢痕之說。可謂斬新日月。 一六 虞山邵松阿先生為其孫婦作傳云:「婦姓趙,名同曜,字洵嫻。幼時學諸姑禮佛,及讀{論語》『攻乎異端』,啃曰:『吾初以為西方聖人,今乃知鑄一大錯也!』其敏悟如此。愛作詩,案置王禮堂、趙雲松及隨園三人詩,謂松阿曰:『兒以為西莊學富,雲松識高,至隨園先生,則各體兼該,學識雙到矣。」余聞之,甚慚。因記芷塘給諫見贈云:「我讀君詩如讀史,能兼才、學、識三長。」與其言相合,然祝公是老作家,而洵嫻一弱女子,竟聆音識曲,尤難得哉!年二十餘,以娩難亡。詠《七夕》云:「拜罷雙星後,穿針上畫樓。一鉤今夜月,萬古此時秋。玉露閒階濕,金風小院幽。更深人未臥,何處笛聲愁」詠《鏡》云:「照人空見影,是我總非真。」《菊花》云:「經霜秋正老,帶月夜初長。」 一七 昆山徐懶雲雲路秀才,買書無錢,而書賈頻至,乃自嘲云:「生成書癖更成貧,賈客徒勞過我頻。聊借讀時佯問值,知非售處已回身。乞兒眼裡來鴉炙,病叟床前對美人。始嘆百城難坐擁,從今先要拜錢神。」餘幼時,有「家貧夢買書」之句,蓋實事也。今見徐生此詩,觸起貧時心事,為之慨然。徐又有句云:「風威兩岸荻,雪意一天雲。」 —八 祝芷塘{詠藥》云;「嘗遍苦甘千百味,活人常少殺人多。」趙雲松《憎蚊》云:「一蚊便攪人終夕,宵小由採不在多。」程荊南《席上》云:「名士庖廚宮氣少,山人冠履古風多。」吳蘭雪見贈云:「三朝白髮題襟遍,一代紅妝立雪多。」四用「多」字,俱妙。餘《春日園中》亦有句云;「晴日不愁游女少,美人終竟大家多。」 一九 虞山趙氏多才,有名同鈺、字子梁者,疑是洵嫻女士之兄。詩善言情,《題若冰妹小照》云:「憶得深閨未嫁年,阿兄把卷妹隨肩。小紅剛報酴醵放,草草梳妝到最先。」《山塘》云:「春風油壁過山塘,雙眼迷離詫艷妝。我亦多情祝飛絮,要他吹上繡衣裳。」《採菱》云:「草草盤頭便出湖,水雲深處笑相呼。儂家不是貪多得,風信明朝知有無。」《消夏》云:「掃眉深淺費工夫,雲髻高低索婢扶。插過珠蘭餘幾朵,不知還夠餉人無。」又,《對鏡》起句云:「憔悴竟如此,非君我莫知。」可稱超絕:惜下半首稍平,故不錄。其室人屈婉仙亦能詩,《七夕》云:「花自輕盈露自淒,碧闌幹外玉繩低。不知何處凡烏鵲,僥幸雲霄一夜棲。」 二O 纖纖亡後,竹士《過婦家有感》云:「愁聽花鈴語繡幃,封題如故笑言違。傷心小女無知識,繞膝詢姑何日歸。」新秋已報海棠開,可奈塵生舊鏡台。莫怪見花拼一慟,去年曾折一枝來。」旅窗蟲語警秋心,小病奄奄奈夜深。記汝當年珍惜意,露涼不敢立花陰。」{題纖纖小照》云;「繡蟆茶煙碧散絲,分明桐院比肩時。乾呼不下卿何忍,一一如生我尚疑。絮語曲欄邀月証,尋詩深夜怯花知。可憐病後伶俜甚,莫怪珊珊玉步遲。」又句云:「仙原暫謫留難住,事太傷心淚轉無。」 二一 吳江閨秀汪宜秋《春夜》詩云:「坐愁換過燭三條,才向妝台卸翠翹。只恐眠遲難早起,明朝記得是花朝。」《掃墓》云:「略慰九原思子意,今朝弱息挈孫來。病軀只恐難重到,家事從頭訴一回。」《夜坐云:「貪涼自啟綠窗紗,風細爐煙縷縷斜。急把殘燈遮護好,方才結得一雙花。」《病起》云;「手戰愈增書格弱,目昏翻厭紙窗明。不知春是何時去,綠滿簾櫳夏景成。」《題玉函女士小照》云:「空階策策墮梧桐,怨笛清砧斷續風。只恐嫦娥也愁絕,良宵深閉廣寒宮。」宜秋家赤貧,夫外出五年,撐拄家務,撫養五兒,俱以針黹供給,而有才如此。 二二 趙子梁《詠白牡丹》云:「斷無富貴能安素,莫笑花枝愛著緋。」陳秋史燮《白雁》云:「平沙夜月空留影,遠水蘆花何處灘」 二三 老友徐靈胎度曲嘲時文及題墓詩,餘已載詩話》中。甲寅八月,其子榆村蠛送其兒秋試,又度曲贈我云:「乾山萬水,裝點了吳越規模。天地又躊躇,須生個奇才異質,風雅超殊。放在中間,空前絕後,著出些三教同參萬古書。更不讓他才華埋沒,又把月中丹桂,天街紅杏,閬苑瓊株,一一都教攀住。略展經綸,便使那萬戶黎民,爭稱慈父。才許他脫卻朝衫,芒鞋竹杖,歷盡了層巒疊嶂,游遍了四海五湖。方曉得花月神仙,詩文宗主。贏得隨園才子,處處家家個個呼。端的是菩薩重來,現身說法,度盡凡夫。咱也乞灑楊枝一滴,洗淨塵心,跳出迷途。」 二四 余雅不喜元遺山論詩,引退之《山石》句,笑秦淮海「芍藥薔薇」一聯為女郎詩。是何異引周公之「穆穆文王」,而斥后妃之「採採卷耳」也。前於《詩話》中已深非之。近見毛西河與友札云:「曾游泰山,見奇峰怪愕,拔地倚天;然山澗中杜鵑紅艷,春蘭幽香,未嘗無倡條冶葉,動人春思。此泰山之所以為大也。大家之詩,何以異此」其言有與吾意相合者,故錄之。 二五 採詩如散賑也,寧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寧失之濫。已刻稿者,不妨於遺。 一六 上海明經王梅嶼坤培,淹雅能文,秋試屢薦不售,賦詩云:「蓬鬢依然絕世姿,敢將新樣畫蛾眉鴛鴦欲繡偏難繡,腸斷回針欲刺時。」較之唐人「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更覺深婉。 二七 乾隆乙卯春,予游吳下,海上書生王仲堅鈺寄洛花十六株為壽,系詩云:「不羨安期棗似瓜,不須丹鼎煉黃芽。稱觴何物堪同獻洛下飛來第一花。」數叢淺碧間深紅,艷重香多薄日烘。自笑傾心同小草,也隨桃李領春風。」署名稱「私淑弟子仲堅」。於餘素未謀面,而傾倒若此。旦華女史朱秀甫文毓,其室人也,亦工吟詠。前已採其《撫孤甥》詩,茲複錄其《春暮》云:「春去分明有淚痕,絲絲微雨灑黃昏。殘紅落地無人管,蝴蝶飛來也斷魂。」《瓶中海棠》云:「酒後輕紅暈玉肌,百花誰及海棠姿綠窗晝靜嫌無伴,拗取名花當侍兒。」 二八 平江卜蕙階日亨《閒居》詩云:「倚倚松竹絕塵喧,小築青山郭外村。無數落花浮水面,盡隨鷗鳥到柴門。」《偶成》云:「一窩青箬買茶回,忙煮清泉試幾杯。推戶恐驚啼鳥去,卷簾喜見落花來。鄰翁只護穿籬筍,稚子爭偷拂檻梅。詩債為愁多負卻,海棠開到牡丹開。」二詩不減放翁。 二九 《如皋志》;「淳熙中,東孝裏莊園有紫牡丹一本,無種而生。有觀察見,欲移分一株,掘土尺許,見一石,題曰:『此花瓊島飛來種,只許人間老眼看。』遂不敢移。自後鄉老誕日,值花開時,必宴於其下。有李嵩者,三月八日生,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歲。」 三O 鄭魚門志鑰先生督學江南,清廉愛士,所識拔皆一時名流,沈文愨公亦出門下。偶到金陵,游莫愁湖,有句云:「我來湖上愁難了,不信當年有莫愁。」已而落職。行至西湖,《別諸門生》云;「此後相逢明月夜,定知相憶在西湖。」亡何,競歸道山,停柩湖上。人皆以為詩讖。 三一 王元章《西湖》詩云:「湖邊欲買三間屋,問遍人家不要詩。」近有以詩干人而索值者,餘戲書此以示之。 三二 有漢西門袁某賣面筋為業,《詠雪和東坡》云;「怪底六花難繡出,美人何處著針尖。」又,杭州縫人鄭某有句云:「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不暖舊綿花。」二人皆賤工也,而詩頗有生趣。禮親王世子檀樽主人,年少多才;客春,托桐城吳種芝太史索和《紅豆》詩,餘尚未答。今春,又托尤水村以詩索序,讀之,美不勝收。姑錄其《火盆》十二韻云:「熔鑄因良冶,圍圓制作嚴。候移暄冷易,匠巧實華兼。熾炭熔拳石,飛灰散曰鹽。獸環分四角,銅耳露雙尖。箸撥金莖小,鉗挑玉腕纖。非鐺茶可沸,象鼎器無嫌。刺繡依秋閣,裁衣傍錦帽。暮霜凝北戶,疏雪灑南簷。密室春先到,沉檀燕更添。冰壺初解凍,書案漸生炎。微覺披裘燠,無煩裹手拈。蕭條人靜後,試卷卻寒簾。」以仄韻而能整練若此,是何許才力耶1 三四 閨秀王貞儀字德卿,宣化太守王者輔之女也。隨其父謫戍塞外,《過潼關》云:「重門嚴柝鑰,盤嶺踞咽喉。白日乾岩俯,黃河一線流。」《登岱》云:「穀雲蒸萬岫,海日浴三宮。」女嫁宣城詹枚,《辰沅道中》云:「霧氣昏崖底,猿聲咽樹間。」俱有奇傑之氣,不類女流。同里餘秋農秀才贈詩云;「修到詹何定幾生,吟紅閨裏有雙聲。六朝山色分眉翠,九折黃流沁骨清。海徼宏篇饒健氣,鶯花小制亦多情。自慚同住烏衣巷,不識西鄰道韞名。」 三五 餘壬戌外用,走辭首相鄂文端公,蒙公留飯,論當代名臣,公少所許可。雖以楊江陰、尹望山之賢,公意未滿也。餘再三問。公曰:「汝此去惟有河督顧用方琮一人耳。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稱為鐵牛,我許為鐵漢。汝往見之,但告以是我門生,渠必異目相視。」餘到清江,走謁,覺豐採溫肅,果饒道氣。諄諄以勿好名為戒。未幾,公移節濟寧,遂永訣矣。今五十餘年,長安趙碌亭先生寄手卷來,乃公在夢中懷餘座主留松裔少宰詩也。原唱云:「歲晚偏多興,寒山畫不成,松披雲半嶺,人立月三更。飄渺金台遠,潺諼濟水清。扁舟風雪夜,似聽叩門聲。」吾師和雲;「有夢憑誰寄新詩畫裏成。信隨秋雁遠,魂想御風輕。飲水心常淡,觀河笑比清。《陽春》雖強和,終讓鳳凰聲。」詩成,會稽王祺為作畫,餘加跋後,仍送還。碌亭,松裔先生之戚也。 三六 詩有通首平正,無可指摘,而絕不招人愛。晉人稱王安北相對不厭,去後人亦不思是也。唐霍王元軌有賢名。或問人,「霍王何長」其人曰;「無長。」問者愕然。乃答曰:「人必有所短也,而後見所長。霍王無所短,又何所見其長」二事皆可參悟。 三七 新安王太守廷言偶過隨園,見園丁斫竹補籬,因得句云:「惜花須記把籬編。」苦難於對。一日,獨酌無聊,忽得「嗜酒不妨和影醉」七字,急書以示餘。余覽之,擊節不已。因記範味醇《旅思》云:「夢醒挑燈抱影眠。」亦佳。皆本於六朝「閒行影自隨」五字也。 三八 伊公子繼昌字述之,小尹太守公子也。年少,而詩筆甚佳。今春餘過邗江,出詩見示。《霜信》云:「莫道堅冰意尚遲,新寒料峭已霜期。橋頭可驗惟人跡,鏡裏難期是鬢絲。涼夜豐山鐘暗遞,悲風絕塞草先知。楓林染遍如花樣,消息傳來又幾時」 二九 大興方介亭維祺,藕船主人之弟也。過隨園見訪,適余已赴蘇州,蒙其題壁云:「白門系纜月初生,欲訪隨園坐待明。若使當年戀斗米,安能此地駐長庚著書久讀知風格,好句遙傳見性情。人到蓬山還隔面,追公直下潤州城。」 四O 杭州李堂字允升,不事舉業,為人權參店事。餘到杭州,以詩求見,年才弱冠,貌亦溫雅。記其{早秋即事》云;「鎮日柴扉掩綠陰,久拋雙屐罷登臨。入秋病鶴惟耽睡,經雨涼蟬欲廢吟。揀墨試磨親得研,焚香閒撫舊修琴。謙師煮茗通三昧,興好頻攜短策尋。」佳句如:「雨聲初到樹,寒氣欲侵衣。」蕷牽花片聚,水嚙樹根虛。」凍解空池梅有影,雪鋪幽砌月無痕。」皆清雅可誦。 四一 華公子岑松,秋槎明府之子也。《西湖雜詩》云:「人穿柳絮如衝雪,船傍梨花半入雲。花壓玉樓春至早,月留金管夜歸遲。」 四二 松江陳花南韶官居理問,而卜居西湖梅莊,置身吏隱之間。有{君山尋浮遠亭》詩云;「不識君山路,偏尋浮遠亭。江濤回岸白,樹色接城青。樵響來何處禪扉靜不扃。娟娟修竹裏,何日讀《黃庭》」 四三 吳門樊紹堂善隸書,能畫,工篆刻,年三十而亡。詩稿散失,僅記其《別隨園》一絕云;「西向倉山謁我師,離魂渺渺有誰知真空悟徹三幹界,待索靈根再學詩。」 四四 康熙己卯,史胄斯宮詹公典試浙江,子文靖公年十八,讀書京邸。宮詹令遲歲觀場,不必亟亟。文靖公必欲觀光,私求其母彭太夫人。彭述宮詹之意,且笑曰;「無力措辦考具。」文靖公偷拔太夫人金簪去,曰;「辦卷燭足矣。」太夫人佳其志,許之。遂領鄉薦。次年,入翰林。宮詹公督學浙西,聞捷音,因事出意外,口占七律寄云:「垂髫何意著先鞭且喜書香得再延。事業千秋今日始,聲名一夕滿城傳。登科豈足榮鄉里稽古還須及少年。律己貴嚴人欲恕,昔人明訓有遺編。」從此食祿六十四年,官至相國。家有牙牌云「六部尚書,八省總督」,載餘撰神道碑中。 四五 學然後知不足。張月樓《自懺》云:「自家謾詡便便腹,開卷方知未讀書。最羨兩堤楊柳樹,看他越老越心虛。」 四六 胡進士森字香海,掌教真州,西江人也,而不染西江派,以詩見示。《真州城東水邊》云:「人事難謝絕,我心清且閒。開門送客去,傍水看花還。溪岸春三月,漁家屋半間。橋邊有釣石,分坐聽潺諼。」《舟中》云:「新月看欲上,水程行未休。雁聲沙際起,山色暝中收。心遠偶思畫,身閒時在舟。忘情羨漁者,垂釣坐溪頭。」俱有王、盂遺音。 四七 壬寅,餘游天台,{留別送者琴典史齊公子》云:「七十年華千里路,勸儂還要再來游。」自分無再來之事,而不料庚戌春,又到天台矣。乙酉,餘年五十,題嵇二公子詩云;「者番一別儂衰矣,此後難禁三十年。」亦自料必無八十之壽也。及至乙卯,而又見公子於錫山。屈指計之,剛三十年。 四八 湖南龍陽女史趙玉畦《湖上泛舟》云:「魚鱗江上碧煙開,月影蕭蕭度樹來。一片漁歌何處起蘆花深處小船回。」 四九 丹徒張舸齋之父名堂,字季升,號南原,生有清才,三十歲卒。舸齋以遺稿見示。錄其{晚宿丁角村舍》云:「夕暉將斂照,歸鳥亦依林。平野煙光合,孤村樹色深。倦投茅舍宿,醉拊瓦盆吟。一夕安眠好,來朝向碧岑。」《青山莊》云:「平泉草木徒誇麗,金谷樓台已作塵。剩有斜陽七層塔,天風時複送鈴聲。」《春日雨霽》云:「新月未生影,餘春猶作寒。」《夜過雲陽》云:「秋聲夾岸荻葦動,夜氣入舟衾簟涼。」俱妙。 五O 長洲秀才蔣硯畬耕堂,少有才名,惜不永年而卒。臨終,以詩稿三冊,付其門人陳竹士,中多佳句,如:《欲雪》云:「昨夜風高振林薄,蕭蕭颯颯濤聲作。曉來飢雀啄空簷,寒雲一片松梢落。」{郭外晚眺》云;「初晴攜杖去,郭外望斜暉。野曠寒山出,天清遠樹微。晚煙依水聚,歸鳥背雲飛。寂寞江村暮,人家早掩扉。」佳句如《得陳紅橋楚中書》云:「江衙吏散鼉鳴鼓,山閣燈寒虎叩門。」亦雋。 五一 前輩宋軼才司農,在京師同作翰林,比鄰而居,今已仙去廿餘年矣。春間,小住姑蘇,其郎君藹若觀察執子侄禮來見,並以司農《紅杏齋詩集》屬余作序。因錄其《灣址道中》云:「別路離懷慘不舒,四郊風物自蕭疏。遠山到眼青無數,一片晴光落筍輿。」炊煙如線路如弓,水面吹來楊柳風。舞盡榆錢飛盡絮,菜花黃殺野田中。」 五二 近體詩有前用「花」字,後用「葩」字者,皆名手所無也。初學人不可不知。凡他用韻字義之犯重者,皆可類推。 五三 有人好自贊其詩者,人以為嫌。袁陶村云:「勿怪也。彼自己不贊,尚有何人肯贊耶」又有人常露官氣者,人以為嫌。陶村云:「勿怪也。彼除官外,一身尚有何物耶」其言頗雋,故錄之。 五四 田涵齋文龍宰長洲,政聲廉明。其父香泉先生名玉,以武職告老,就養署中;終日跨驢虎丘、石湖間,賞花玩月,而民間無絲毫瓜李之嫌。其清風高節,可以想見。有《附蓬小草》,涵齋屬余序而梓之。如《虎丘宴集》云:「喧喧歌吹趁時游,雲斂天香正及秋。清客舫依沿岸樹,美人簾卷傍山樓。但看七里花成市,肯信三生石點頭自是江南佳麗地,吳儂知樂不知愁。」《渡江即事》云:「不知帆席轉,只訝市橋移。」《金山夜月》云:「風定鈴無語,江流月有聲。」《海昌塔廟思歸》云:「長魚跋浪飛寒雨,宿鳥驚林墮折枝。」{暮投寒莊旅店》云:「遙從寒水孤村外,一角青旃認酒家。」{樂安莊宴集》云:「林塘得雨鰷魚戲,麥隴連雲布穀飛。」《春興》云,「紅杏埭長回蛺蝶,綠楊牆短出秋千。」寬杯酌酒愁心醉,大字抄詩笑眼花。」俱有夷猶自得之趣。其《晉秩自喜》有云:「少有大言身許國,老無恆產宦為家。」更足以想見其胸次矣。 五五 吳江周秉中尚書元理,餘戊午同年,宰清遠時,餘過其邑,小住三日,極為款洽。後官直隸總督,內遷大司空,而芳訊從茲杳然矣。近訪得其孫名霽、字朗宇者,年才弱冠,詩筆清嘉。得其《新妝》詩云:「新妝時樣髻盤鴉,六幅裙拖越女紗。戲罷秋千身怯怯,倩郎插好鬢邊花。」「深院重簾日影斜,當春桃李鬥芳華。小姑笑拍肩頭問;開否新栽豆蔻花」又《以美人畫障贈屠荻莊賀其納妾》云:「綽約仙姿並藐姑,丹青好手苦為摹。他時打槳迎桃葉,如此人堪作樣無」又,《即事》云:「好詩喜自無心得,小別愁從隔夜生。」 五六 錫山吳省曾,傳神名手也,為尹文端公所推重。三十年前,為餘寫《隨園雅集圖》,五人神採如生。時挈其兒松崖名寶書者來見,年才舞象。別二十餘年,相遇上元署中,知已入泮。詩才清雅,而尤長於詞。《山行》云:「匹練橫空起,光從樹杪分。飛來干尺水,散作萬重雲。鶴唳當風遠,琴聲隔浦聞。此間堪寄傲,載酒一尋君。謂邵無恙明府。」《梅花落》云:「月痕初挂鏡眉新,又見冰梅落砌勻。愁煞江南春雨後,梨花庭院倚欄人。」嵇曼叔誦其《詠蕉》云:「香階小步碧苔侵,葉葉芭蕉展綠陰。看取風前舒複卷,不知心裡又藏心。」詞如《更漏子》云:「嫩寒添,香霧軟,分付畫簾休卷。花漠漠,柳陰陰,夜長閒繡衾。憐瘦影,慵開鏡,又是去年春病。睡未足,酒初醒,黃鸝一兩聲。」《菩薩蠻》云:「無情流水催人去,多情花瓣留人住。今夜酒初闌,教人去住難。明知成遠別,心事無憑說。欲道不相思,淚痕衣上滋。」皆有柳屯田風味。 五七 餘老矣,年來多不識面之交。今秋,山右茹綸常容齋、陝西崔仰舜悟梅是也。複有京江杜童子克俊者,以詩見寄,云:「大雅於今孰典型德星兼是老人星。編成文字五千卷,名著乾坤一草亭。北固江聲流月去,南徐山色向人青。荷衣此日來趨謁,敢望高人啟性靈」《登月華山》云;「孤磬驚飛鳥,微風送落花。」《過擊竹山房》云:「渡口梅花曾有信,門前松柏不知冬。」《偕聞抱蓀抑庵訪蔡芷衫師不遇》云:「忽憶停雲來二妙,未邀明月作三人,」童子年甫十三,而詩已清妙如此。 五八 近時閨秀之多,十倍於古,而吳門為尤盛。茲又得松陵嚴祿華蕊珠女士《春日雜詠》云;「簾鎖爐香盡日垂,曲欄低亞坐題詩。慈親指點桃花笑,憶否當年釀面時」如煙小雨潤苔衣,花塢風酣蛺蝶飛。最是無情堤畔柳,綰將春至放春歸。」《新秋》云:「涼披薤簟卷簾遲,鸚鵡催成《白雪》詩。怪底憑欄魚忽聚,鬢花倒影入清池。」震澤王秋卿蕙芳《病中和麗卿小姑詩》云:「長日懨懨坐小樓,未開奩鏡懶梳頭。負他簾外初三月,眉樣教人畫一鉤。」《送兄公之淮上》云:「才唱鄰雞月尚明,夫君曉起送兄行。逍遙堂後風和雨,千萬今宵莫作聲。」八公山下柳毿毿,漂母祠邊駐客驂。屈指行程容易到,一千里路尚江南。」{病夜》云;「更殘又轉漏漫漫,瘦骨支離未得安。夢醒時聞兒學語,香微便覺夜生寒。垂頭一穗燈花吐,隔帳頻搓倦眼看。落月半鉤清似水,今宵孤負好闌幹。」吳江李風梧《病起探春》云:「輕寒惻側雨如麻,病裏生涯事事賒。起傍闌幹探消息,春紅又到牡丹花。」其他佳句,如:「青知春樹發,紅漏夕陽深。」點硯飛花初著雨,當窗高竹預迎秋。」皆楚楚可誦。風梧為玉洲太史孫女,足徵淵源有自也。 五九 南齊有才女韓蘭英,獻《中興頌》者。吾家侄婦戴蘭英,名與之同,而才貌雙絕,嫁從子口,口赴京兆試,卒於京師。蘭英年才二十餘,慄然婺也,教其孤阿恩,冀他日有陶、歐兩母之望。餘為題其《秋燈課子圖》。蘭英賦長句謝云:「翁昔才名噪天下,惜墨南金重無價;春三聞泛武林舟,急命工師繪圖畫。杖朝今旦客繽紛,欲乞題詞日不暇。辱索收錄付侍史,頓釋從前心膽怕。一回瞻拜一回幸,五月頻煩三枉駕。白門歸棹甫經旬,兔毫躍起珊瑚架。寄來展誦琳琅句,細楷高年真奇詫。九天雲影忽下垂,千里河源驚直瀉。卷中差比無鹽齊,林下慚非詠絮謝。九齡稚子課未成,一盞秋燈貴難卸。蒙公椽筆撰長歌,儼似蓮峰聳太華。濫廁弟子十三行,我較名姝有憑藉。夫婿君家舊竹林,一脈師門非外借。倉山山色晚逾青,道遠楓江阻親炙。讀盡丹鉛萬卷書,弱草也沾時雨化。深閨寂處提唱稀,擬托閒吟輒興罷。從今暗裏度金針,絡繹抽思晝複夜。蛩音豈作許田易鴻藻翻同鄭璧假。敢附齊代韓蘭英,終愧君家袁大舍。」 六O 今人受業於師者,不過學干祿之文,為科第起見。故科第既得,而得魚忘筌者,往往有之。其他勢利之交,更無論矣。獨吾門下有兩君子焉:一韓廷秀,字紹真,金陵人;一吳貽詠,字種芝,桐城人。二人者,與餘相識已久,無師弟稱。韓中庚戌進士,吳入癸丑翰林後,都來執贄稱師。其胸襟迥不凡矣。余按西漢惟於曼倩宮廷尉後,才北面迎師,學{春秋》。二賢可謂有古人風。韓{題劉霞裳兩粵游草云;「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讀到君詩忽驚絕,每逢佳處見先生。經年共領江山趣,一點真傳法乳清。努力更成三百首,《小倉集》定不單行。」餘道此詩,亦隨園派。所云「三百首」者,因餘許其合{毛詩》之數,為代刻也。韓為人溫恭博學,宰廣西馬平縣,七日而亡。惜哉!吳現館禮親王家。平日詩稿,尚未寄來。 六一 溧陽彭賁園先生,因餘有《詩話》之選,寄其友京江許乃揚介山詩來。因錄其《見燕》云:「是向南飛向北飛,津亭楊柳已斜暉。此行倘過秦橋岸,只恐春歸我未歸。」《冬日閒步》云:「一路看山出里門,殘冬天氣比春溫。隔籬犬吠生疏客,始悟吟詩過別村。」又,九十三歲沈培齡文螻《燕山寺》句云:「夕陽人散郵亭冷,夜月僧歸石徑孤。」《石屋山》云:「紫電已飛爐焰熄,青山常在霸圖休。」俱清妙可存也。 六二 門下士孫蓮水秀才,自山左歸,為餘言學使阮蕓台閣學:風雅絕俗,愛士憐才。渠深感栽培之恩。並誦其《小滄浪雅集詩》云:「北渚離塵鞅,明湖浸翠微。濠梁宜客性,山水願人歸。樂趣莊兼惠,吟情孟與韋。孤亭複虛榭,徙倚意無違。」《萊陽試院曉寒》云:「渤獬陽和猶未回,曉聞昕鼓發輕雷。山風入院旆初動,潮氣滿城關未開。昨夜清樽思北海,何人博議似東萊此時頗讓江南客,官閣春深落古梅。」餘為欽遲不已,惜乎未窺全豹。近複持衡兩浙,吾鄉多士,得一宗工,當何如擰慶耶 六三 秋帆尚書家,一門能詩,自太夫人以下,閨閣俱工吟詠。餘已摘所著,梓入《詩話》中。茲又得張恭人絢霄、號霞城者{踏青詞》云:「平原芳草乍芊眠,巷陌人家例禁煙。一陣風來聞笑語,綠楊樓外有秋千。」又,《剪秋羅》詩云:「半晌無言倚竹扉,繞叢蛺蝶故飛飛。秋來也有風如剪,裁出香雲作舞衣。」尚書長女智珠、號蓮汀者{踏青詞》云:「綠窗今日下簾鉤,女伴相邀結勝游。一樣春光分冷暖,桃花含笑柳含愁。」又,《送春詩》云:「韶光九十太匆匆,芳徑香殘蝶影空。一縷游絲無著處,也隨飛絮過牆東。」藻思芊綿,皆不愧大家風範。其他佳句甚多,因《詩話》不能多載,別刻入諸女弟子集中。但老人未接風裁,而遽蹈好為人師之戒,或未免為掃眉才子所笑耶霞城以子鄂珠貴,誥封恭人,曲阜衍聖公口口,其婿也。智珠善寫生,花卉新艷。閒居,與張恭人撰《三唐詩鈔》數十卷,嫁松江陳孝泳通政家。 六四 王孔翔秀才自都中歸,有添香女史馬翠燕者,托其帶寄手札一函,詩詞三種。不料三千里外,閨閣中猶燕隨園一瓣香,尤足感也。來札云,「添香家本維揚,寄居京國。性耽文史,獲事才人。雖三五年華,未工染翰,而四千鄉路,時切依雲。蓋以女子盡識韓康,黃金宜鑄賈島,每恨不獲撰杖捧履,列弟子班也。郎主小山,寧海查聲山之裔。掃眉窗下,許捧盤匝,問字燈前,得窺點畫。猶恨小倉山遠,大雅堂高,執業有心,望塵無分。謹藉雙魚之便,用申積歲之忱。附以塗鴉,敢求點鐵先生樂育為懷,當不揮諸門牆之外。謹呈舊作《鵲橋仙·七夕》詞云;『銀灣斜挂,金波徐展,天上人間今夕。黃姑渚畔路迢迢,何處問支機消息錦屏紅燭,玉窗羅襪,剩喜鵲橋不隔。青鸞休促紫雲車,且良夜倍相憐惜。」 六五 夫婦能詩,古今佳話。近今如張舸齋之與鮑茵香,尤其傑出者也。久載《詩話》中矣。今冬到京口,茵香出其母陳夫人逸仙詩,方知為海門居士皋之妻,詩才英妙。奩具旁一日無筆硯,便索然不樂。《南歸》云:「一載團囤客帝京,兒孫薦酒笑相傾。春風紫陌芳塵軟,秋日金門步輦輕。綬帶薄沾新雨露,自注:京中綬帶花極茂。郵簽重疊舊歸程。朝朝盼斷南來雁,白髮何堪遠別情」《北河舟中》云:「故國京華兩路賒,人從雲水泊天涯。閒尋歸夢篷窗底,小艇撐來叫賣花。」「乍晴乍雨杏花天,帆帶斜陽柳帶煙。正是客心惆悵處,晚風檣尾燕翩翩。」《中秋憶姑》云:「丹鳳城邊轉畫輪,炷香遙祝北堂春。故鄉一樣今宵月,應對清光憶遠人。」夫人抱此才,宜其子女俱以詩鳴。現任部郎雅堂居士,其長子也。夫人長女之蘭、季女之芬,俱耽吟詠。今錄之蘭《落葉》云:「金飆何意太無情,處處園林似落英。疏柳飄殘溝水急,按:下缺。」 六六 鎮江都統成警齋先生策見訪隨園,適余在揚州,未得一見。及餘到京口,小住女弟子駱佩香家:先生晨夕過從,束惰之使無日不往還。將其見贈諸詩,已刻入{同人集》矣。猶記其佳句詠《風箏》云:「遇雨不妨收掌握,乘風仍可至雲端。」《即景》云:「深院飛花隨碧水,畫簾微雨近黃昏。」《遠望》云:「紅杏花嬌堪駐馬,綠楊絲細不遮樓。」《偶成》云;「醇醪飲久翻羨淡,荼蓼嘗多轉覺甘。」俱新妙可喜。 《補遺卷九》 一 班史稱河間獻王云:「夫惟大雅,卓爾不群。」蓋盛稱賢王之難得也。本朝文運昌明,天潢之裔,皆說《禮》敦《詩》。前已載瑤華主人、檀樽世子詩矣。今又接到豫親王世子思元主人詩文四冊,殷殷請益。其好學虛懷之意,尤可敬也。錄其從軍行》云:「拔劍請長纓,從軍古北平。黃雲迷野戍,白雪淡荒城。旗卷龍蛇影,弓爭霹靂聲。燕然勒銘者,投筆本書生。」《詠桂》云:「月里亭亭花發時,天香不散任風吹。繁條細蕊無心折,欲折還須第一枝。」其他佳句,如《觀瀑》云;「氣噴青嶂雨,涼瀉碧天秋。」《秋思》云:「啼蟄欲和相思韻,兒女偏憐薄命花。」草能蠲忿人宜佩,花到將殘蝶競扶。」錄見贈一章,入《同人集》中,以志光寵。記《答謝瑤華主人》七律,有二句云:「宗子久欽龍風質,仙才多出帝王家。」可以移贈。 二 又記瑤華主人《賦得「寒梅著花未」》一律云:「把手問鄉關,來時臘雪間。凍枝猶倔強,老鐵可彎環。數點先胎玉,千重對面山。只應顏色好,無那鬢毛斑。此興誰堪寄,何時夢得閒南樓明月共,東閣綺筵攀。霜菊根難萎,煙蒲綠早刪。憑君勤懇意,消息慰孤鷳。」末自跋云:「此那東甫祭酒課士題也。友人盧藥林請賦之,因見諸人賦此題者,不過一首梅花詩而已。如{隨園詩話》中所謂『相題行事』者,竟無一人。因書此以質之倉山居士。」大道無形,惟在心心相印耳,詩豈易言哉 三 檀樽主人又有《游香界寺》詩云:「暮天微雨歇,松子落深岩。石磴千峰逼,危橋夕照銜。秋聲驚客夢,涼意上吟衫。空際妙香發,天花自不凡。」《黑蝶》云:「譜翻別派寫滕王,蟬翼輕翱墮馬妝。栩栩漆園才入夢,果然身到黑甜鄉。」佳句如《秋柳》云;「夕照村墟殘萬縷,東風樓閣憶三眠。」《寄人》云:「燕台十月清霜冷,江上三春細雨多。」俱能獨寫性靈,迥非凡響。 四 近日金陵多少年英俊之士,年逾弱冠,而落筆清妙者,有五人焉:一嚴小秋文俊,《偶成》云:「無緣飄泊少人知,寓目園林任所之。有節竹能經雪壓,無根萍總受風欺。好花易惹游人夢,衰柳難留宿鳥枝。獨步蒼苔添逸興,月明樓上聽吟詩。」又;「好山當戶青於畫,修竹盈窗綠上書。」青山含月隱深樹,紅葉隨風飛半天。」一金桐軒德榮,《春煙》云:「細草如茵卷翠簾,林陰深處裊輕煙。遠山一角人難畫,新柳千行晝欲眠。花氣小窗風定後,鶯聲兩岸雨餘天。劇憐薄暮長江外,罨靄全迷渡口船。」古寺迷離望不真,晴煙漠漠罩江村。漫山樹色濃無影,隔浦嵐光淡有痕。嫩綠池塘風蕩漾,晚花庭院月黃昏。碧紗剩有熏爐伴,繚繞餘香尚滿軒。」又;「秋生桐葉怯,涼到葛衣知。」一莊穆堂元燮,《閨情》云;「錦幕低隨小院門,闌幹深處月黃昏。醉褰翠袖拈花影,笑把銀燈照酒痕。好夢醒時雲鬢亂,濃香熏罷繡衾溫。更闌玉臂還同看,可有蛇醫舊印存」又:「月階坐久驚花夢,病頰秋深褪粉光。」裹山雲似絮,遠牧馬如羊。」一司馬頤菁高,《閨情》云:「雲情璦譴畫樓西,呼婢熏香翠袖低。不識檀郎千里外,可曾聽見子規啼」《訪白秋水不值》云:「秋風吹我到君家,秋色猶存野菊花。料得高人行未遠,案頭杯有帶煙茶。」又:「酒醉一枕上,船過幾渡頭。」一王西林汝翰,《再宿隨園》云:「昔年身宿蕊珠宮,此日重披立雪風。山鳥多情如識我,騷壇有主合依公。花栽潘令開應早,琴對師襄鼓易工。一幾烏皮書萬卷,分明此景舊時同。」《舟行有見》云:「霧鬢煙鬟水上頭,蘭橈斜倚蓼花洲。眼波欲逐川流去,眉翠如含風色愁。細雨擬教檣燕寄,閒情敢望氏珠投分飛八字帆何駛,還想前途一並舟。」又,《春寒》云:「人間富貴來多晚,天上陽和轉亦難。」山翠濕沾帽,水風涼上衣。」獨笑對花語,卷簾迎明月。」此五人者,離隨園不過二三里。老人不負住秀才村,故錄之,亦以勖其再進也。 五 黃蛟門《重到張香岩家》云:「不到華堂廿載餘,重來還認舊樓居。牆間半漬兒時墨,架上猶存校過書。滿院枇杷陰不改,侵階萱草茂於初。木公金母多情甚,音問頻頻說久疏。」此詩情文雙至,家亦近隨園。 六 和餘《八十自壽》詩者多矣,餘最愛程望川宗落押「愁」字韻云:「百事早為他日計,一生常看別人愁。」和「朝」字韻云:「八千里外常扶杖,五十年來不上朝。」將「杖朝」二字拆開一用,便成妙諦。 七 吾鄉方伯張松園朝縉先生,受知於福敬齋公相、畢秋帆制府,而氣局恢宏,架架大才,亦與兩賢相似。口不談詩,而興到偶作,迥不猶人。《清明後一日和旭亭韻遲隨園不至》云:「天亦多情惜好春,故將春仲閏三旬。花當極盛難評色,水到長流不染塵。偶泛煙波搖畫舫,每因詩酒盼才人。嫦娥忽掩今宵月,鬢影釵光看未真。」方伯九姬,最愛者春芳葉氏,年將四旬,而風貌嫣然,似服仙家苟草者。以扇索詩,餘即席贈云:「一朵仙雲出畫堂,劉楨平視訝神光。牡丹開到三春暮,終是群花隊里王。」八人者皆不悅,而夫人讀而喜之。適余向方伯借車,夫人以肩輿相借,因再續云:「偶向公孫借後車,竟逢王母賜花輿。坐來似欲乘風去,想見天衣重六銖。」 八 溧陽王雲谷,與餘同寓蘇州銅局,代主人楊仁山款待甚殷,誦其《詠秋月》云:「八月西風夜氣寒,桂花香冷露初灣。中庭地白三更後,獨鶴與人相對看。」可謂清絕,不食人間煙火。 九 蘇州陳竹士秀才與餘同游四明,一路吟詠甚多。見贈云:「神仙從古戀煙霞,一首詩成萬口誇。到處探奇逢地主,避人祝壽走天涯。生來不飲偏知酒,先生不飲,而嚴於評酒。老去忘情尚愛花。路走二千年八十,山游不遍不歸家。」《詠蠶》云:「蠶娘辛苦說天晴,聽唱羅敷《陌上行》。蓬底綠雲吹不斷,採桑風送剪刀聲。」《湖莊》云:「曉寒臨水重,春夢近花多。」《錢塘江阻風》云;「水能驅岸走,風不放潮歸。」皆妙。 一O 己未座主留松裔諱保先生,於諸門生中待餘最厚。乾隆七年,今上有保薦陽城馬周之旨,公欲薦餘,疏已定矣。餘以親老家貧,苦辭而出。今公去世已久,幸從趙碌亭先生處得公事略,為之立傳。又採錄其{游天台國清寺》云:「風定幡空月滿廊,悄然鈴鐸梵音長。依依歸鳥尋巢語,淡淡閒花帶露香。籟靜境隨雲共化,心空聲與色俱忘。周圍緩步饒幽趣,微妙還須叩法王。」《西湖斷橋殘雪》云:「湖旁積雪景堪描,點綴春寒屬斷橋。絕似錢塘蘇小小,殘妝剩粉不曾消。」 一一 今年二月,餘小住真州,京江女弟子駱佩香遲餘不至,寄詩云:「柳外江波綠潑醅,高樓延倚首頻回。心憐春雨花朝過,目盼先生桂楫來。新作羹湯儲夕膳,舊眠吟榻掃塵埃。真州底事勾留久不到寒閨舉酒杯。」 一二 香亭弟家居八年,有終老林泉之意。今歲因家事浩繁,治生無策,複作出山之云。恐余尼其行也,不以相告,引見後,方知之。離別之際,黯然神傷:蓋餘年八十,弟亦六十有六矣。別後,寄詩{留別》云:「不忍留行不送行,去留無計共傷情。明知衰朽深憐弟,怕以窮愁更累兄。未歷風波先破膽,欲言離別強吞聲。癡心五載乃尋約,還想重來事耦耕。」嶺嶠分襟昔已傷,此行雙鬢更蒼涼。人當垂老何堪別花到殘枝那得香。誓及來生情可想,會期他日夢偏長。殷勤苦囑雙眶淚,不許臨歧灑一行。」 一三 乙卯二月,在揚州見巡漕謝香泉先生,乃程魚門所拔士也,倜儻不凡。《游泰山》五古數章,直追韓、杜,以篇長不能備載,僅錄其《飛瀑崖》云;「石罅中峰劈,飛濠曳練來。自天張水樂,平地起風雷。題詠此間遍,幽複眾妙該。封巒經七二,御帳望中開。」又,{跨虹橋南,見唐陶山勒石絕句,欣然如見故人,時唐宰荊溪詩以寄之》云:「失喜陶山入望來,丹崖赤字獨徘徊。吟情正憶鳴琴暇,罨畫溪頭日幾回。」陶山名仲冕。余讀之,方知楚南有此詩人,方以不得一見為恨。不料十月間,陶山宰吳江,忽以書至,雲愛而不見,今秋以重價購餘《全集》。方知天涯又得此知己也。以詩賜觀。《掃墓》云:「夢裏瞢騰色笑微,九原長恨隔春暉。羊腸細路通樵徑,馬鬣新阡隱石圍。霧滿藤蘿侵屐濕,草枯蚱蜢傍衣飛。可憐身上拈殘線,游子而今尚未歸。」餘尤愛其五言十字云:「雲開如讓月,風定為留花。」 一四 陶山有二友:一何君煥,一胡君大觀,皆有詩來。何《春望》云:「池館依稀小謝家,每憑朱檻玩春華。巢分院語東西燕,雨過枝添向背花。田樹短籬皆種芋,人歸村塢半收茶。漁童小結甲零網,溪畔衝風一笠斜。」《偶興》云:「風愛約萍行別澗,花如扶檻睡春陰。」胡《客中》云:「鄉心秋雨集,旅況夜燈知。」《登城樓》云;「江浮鴨綠晴方好,山帶螺青雨後來。」二人詩皆可入畫。 一五 曹星湖龍樹,江西孝廉,宰如皋,政尚寬和,邑多瑞應。乾隆癸丑春,有白烏集署,星湖詩云:「曙色遙分小院東,才棲畫戟又簾櫳。哺成巢子頭先白,銜盡桃花口未紅。可到瑤池曾浴羽還疑雛鶴學迎風。生成一種幽閒性,莫怪豐標太不同。」未幾,邑中麥有一莖二穗至八穗及連理者,又賦詩云:「四野農歌作美談,薦隨春韭賽隨蠶。攣生也與人同孕,並種渾如玉出藍。鐮趁日中陰瑣碎,糊喧樹外畝東南。何當寫入丹青裏,共慶民間帝澤覃」一時紳士和者乾餘首。 星湖又有《崇川夜舟》云:「西風吹送一帆斜,樹杪危蹲幾個鴉。兩岸沙灘明似晝,又添霜月與蘆花。」《游棲霞》云:「晴日樹中疑雨至,隔江風裏有雲來。」真乃天機清妙。 六 揚州方立堂孝廉之父繩樓居士,有《盲詩》一首云:「情至不能已,氤氳化作詩。屈原初放日,蔡女未歸時。得句鬼神泣,苦吟天地知。此中難索解,解者即吾師。」數言恰有神悟。又,《與王晴江進士集平山堂》云:「每逢登眺感遺蹤,頓覺塵心似酒濃。不信但聽亭子上,迷人樓打醒人鐘。」末首云:「江左風流聚一壇,無名終恐是方幹。」先生困於巾褐,二句殊可傷也。又,《贈朱草衣》云:「才高雙眼白,吟苦一肩高。」第二句,酷肖詩人窮相。 一七 餘在觀音門阻風,偕小秋訪林鐵簫,晚與諸詩人小集六松山莊。棲碧僧有句云;「樹密聚啼鳥,庵荒住懶僧。」天上若無難走路,世間那個不成仙「有情山鳥啼深樹,無事閒僧掃落花。」董容庵有句云:「鏖尾盡聽前輩語,春風先上酒人顏。」劉壽軒有句云:「蓬門久盼高軒過,蠟屐偏偕好雨來。」棲碧僧夢人出對句云:「月出波微動。」僧答曰:「風生樹漸鳴。」 —八 京江左蘭城嘗云:「凡作詩文者,寧可如野馬,不可如疲驢。凡為士大夫者,寧可在官場有山林氣,不可在山林有官場氣。」有味哉其言! 一九 昆圃外孫訪戚於吳江之梨里鎮,有聞其自隨園來者,一時欣欣相告,爭投以詩,屬其帶歸,採入《詩話》。佳句如邱筆峰《野泛》云:「棹驚歸浦鴨,犬吠過橋僧。」沈雲巢《楊花》云:「夜月不知來去影,征衫偏點別離人。」屠荻莊《醒庵分韻》云:「老衲一龕依古佛,斜陽半壁戀詩人。」汝階玉《即事》云:「寒憶衣裘春日典,貧愁薪米閏年添。」 二0 處州山水清佳,而樸野已甚。餘壬寅春游雁宕山,過縉雲縣,見縣官訟堂養豬,為之一笑。伊小尹太守到任後,寄詩來云;「彈丸十邑宰官分,四野誰歌挾纊溫山地畸零休論頃,人家三五便成村。清秋露冷猿啼樹,黑夜風號虎到門。利用厚生當務急,就中俗吏恐難論。」又:「四面青山秋意早,一城紅葉市聲稀。」皆酷是處州光景。 二一 族弟舒亭知守大同,寄詩冊屬餘為序。餘家有阿連,而竟不知,殊自愧也!錄其《施竹田丈招同泛湖訪恆上人》云;「破曉重湖一望收,段家橋畔系扁舟。山寒無處不宜酒,木落有時還帶秋。煙景落誰佳句裏好風吹我上方游。慈云佛火殊清絕,始信花宮勝十洲。」《閒吟》云:「倦枕餘閒午夢長,蕭蕭梧葉下虛廊。六時且喜得常靜,一雨便成如許涼。花鳥心情閒甲子,湖山風月好家鄉。征程千里懷人處,回首旗亭又夕陽。」又,《游圓通寺》云;「路回依樹曲,屋小抱山幽。」又,《同嚴歷亭、江硯香送李寧圃從江寧移守松江,宴隨園聽孫嘯壑彈琴》云:「六朝風景記當時,伯氏樽開酒敢辭珂馬聲嘶芳草渡,江雲影入綠波池。喜無俗客開三徑,別有清風向七絲。即此仙源欣共到,芳亭倚遍夕陽遲。」其清妙不減樊榭。 二二 青衣鄭德基,久選其詩入《詩話》矣。今秋從邳州歸,又送詩來。再錄其《濠梁題壁》云:「粉壁題詩半有無,好花看遍又非初。十年再到重游路,似理兒時舊日書。」《呈袁椒園先生》云:「奔走天涯歲又闌,孤飛聊借一枝安。琴除自賞知音少,衣代人裁合體難。」吳江唐陶山明府席上,出青衣吳振邦、錢聖達兩人九月同游石湖登上方山詩,吳云:「短棹雙飛漾白蕷,平湖秋淡勝於春。嶺懸一線雲邊路,客倚殘霞畫裏身。石洞黃花留夕照,佛樓清磬送游人。重尋舊日題詩處,蘚壁模糊認不真。」錢云:「策杖登山最上頭,一湖帆影去來舟。蘆花點白明如雪,楓葉烘丹畫出秋。落帽西風傳塔語,如鉤新月挂鐘樓。招邀共舉茱萸會,攜得雙螯酒一甌。」又有「紅蓼灘邊一釣人」,七字可繪作小照。餘謂詩有因貴而傳者,有因賤而傳者,如此等詩,出於士大夫之手,而不出於奴星;則餘反不採錄矣。 昔曹子桓以金幣購孔融文章,韓昌黎以光芒誇李、杜:皆追慕古人,非生同時者也。四川李太史雨村先生,名調元,與餘路隔七千里,素無一面,而蒙其抄得隨園詩,愛入骨髓。時方督學廣東,遂代刻五卷,以教多士。生前知己,古未有也。二十年來,餘雖風聞其說,終不敢信。今秋,先生寄信來,與所刻《隨園詩》、《童山集》。其最擅場者,以七古為第一。噬觀錢塘潮》云:「八月十五錢塘潮,吳儂拍手相呼招。士女雜坐列城下,人聲反比潮聲高。江頭日上潮未起,漁子孥舟泊沙觜。笳鼓乍鳴人競看,一齊東向滄溟指。忽聞江上聲如雷,迢迢一線海門開。萬馬奔騰自天下,群龍踣跳隨波來。潮頭十丈飛霜霰,水氣橫空撲人面。天為破碎城為搖,百萬貔貅初罷戰。迨遇不聞市聲死,群兒誇強弄潮水。小舸顛簸似浮萍,一時出沒煙波里。我是人海中一粟,睹此目眩身局促。明朝風靜渡錢塘,猶恐再遇靈胥纛。」即此一首,可想見先生之才豪力猛矣。又《登峨嵋》有句云:「但見雲堆平地上,始知身在半天中。」方知非有才者不能憐才。 二四 和希齋大司空,為致齋公相之弟,征苗功大,皇上加封伯爵。而公位愈尊,心愈下,寄書黃小松司馬云:「袁簡齋聖世奇才,久思立雪。客中攜《小倉山集》一部,朝夕捧誦,虔等梵經,如親儀範」,云云。又寄隨園札云:「我輩當如生龍活虎,變化不測。宋儒之為道拘,猶士大夫之為位拘也。讀先生之文,知先生之為人。以故願為弟子之心,拳拳不釋。」嗚呼!此丙辰五月間公親筆也。不料至八月,而公竟薨於軍中。餘感知己恩深,傷心一慟。除賦詩哭公外,訪求公詩,僅得《西招雜詠》十餘首,錄其{中秋德慶道中云:「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答瑤圃中丞問客況》云:「遙想歸旌繞亂山,山容新沐簇煙鬟。行人雲際須眉露,恍駕鸞驂拾翠還。」山雲初起電光斜,山雨吹來風力加。一霎小樓雲雨過,最高峰上落梅花。』《西招四時吟》云:「莫訝春來後,寒容似轉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略存桃李意,塞上也爭妍。」「山陽四五月,嫩綠傍溪生。草長剛盈寸,花稀不識名。開窗紈扇廢,挾纊佇羅輕。樹有濃陰處,都翻弦索聲。藏中婦女,無論貴賤,多於樹陰連臂踏歌。」《春夜》云;「銀釭閃閃漏迢迢,風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驚夢酒初消。頻年客況春尤甚,一片鄉心鬢易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 二五 趙子昂云:「詩用虛字便不佳。」余按曹盂德亦有此論。不知歌必曼其聲裁韻多,舞不長其袖則態少:此《三百篇》中所以多「兮」字也。然唐人恰有詩曰:「險覓天難問,狂搜海亦枯。不同文易賦,為著也之乎。」則又虛字不可多用之明証矣。 二六 余曾詠《夏姬》云:「國色當年出楚宮,自餐苟草泣東風。誰知殺過三夫後,竟與巫臣共始終。」後見宋孫爽《孟子》「伯夷目不視惡色」《疏》引「史記》云:「晉殺巫臣而娶夏姬。」遂刪此詩。後考{史記》,並無此語。再按晁公武《讀書志》言:孫爽《疏》兼取陸善經之說,如云:「於莫執中,教人不可執中也。」此解尤奇,而今本無之。蓋此《疏》乃邵武士人偽作,見《朱子語錄》。 二七 漢平、勃安劉之功,起兵誅諸呂,不誅審食其。唐五王起兵複唐室,不誅諸武,而徒誅豎於無能為之二張,宜其留後患也。餘幼時嘗作詩曰:「我為五王謀,興唐欲滅周。全家誅產、祿,遠謫闢陽侯。」同學徐鑒元笑曰:「君愛其貌似蓮花耶」 二八 陳季常作龜軒。東坡詩云;「人言君畏事,欲作龜頭縮。」非譏其懼內也。坡《別季常》云:「家有紅頰兒,能唱綠頭鴨。」是季常有妾矣。又曰:「開門弄添丁,啼笑雜呱泣。」是季常有子矣。 二九 餘出門歸,必錄人佳句,以壯行色。嘉慶初元,小住揚州,得許祥齡《過筱園》云:「樓當曲處疑無地,竹到疏時始見天。」孫光甲《紅葉》云:「偷來花樣山全改,費盡秋心樹不知。」汪蘭圃《夜坐》云:「半夜月明烏鵲噪,一天風急斗星搖。」程贊寧《金山》云:「不知風浪連天湧,只覺樓台盡日浮。」《江塔》云:「曉風斷渡鈴先語,落日中流影漸斜。」鄭奇樹《遣興》云:「花落有人常閉閣,風來無客自開門。」林遠峰《登大觀台》云:「遙看萬戶炊煙起,一個人家一朵雲。」嚴翰鴻《舟行》云:「船頭水響知風順,林際鐘來識寺深。」顧雲亭《大江遇風》云:「不信山頭還有岸,但看人面總無魂。」亦有七字甚佳者,如汪硯香之「開到桃花雨便多」、張紫珍之「雲壓炊煙勢不高」,皆佳。 三O 石門孝女聞璞以無兄弟,故不嫁,訓蒙養母,有齊嬰兒之風。《春暮》云:「桃花落盡柳花飛,啼鴆聲中綠又肥。愁絕新來雙燕子,簾前相對說春歸。」錢塘徐紫珊詩未刻而人死矣。有人記其{過亡姬墓》詩云:「傷心人出武林城,隴上松間鳥雀聲。地下想來無日月,人間愁殺是清明。一杯冷酒梨花謝,二月春寒細草生按:原作「共」,據民國本改。。老淚無多收拾起,赤山橋畔聽彈箏。」《贈謀吉地卜葬者》云:「踏遍千山與萬山,尋龍不見又空還。算來此去無多路,只在靈台方寸間。」 三二 餘在揚州,年家子方維璋、楊兆品兩郎舅,各以詩來,皆翩翩少年。方《踏春詞》云;「一層層燦赤城霞,亞字闌幹曲曲遮。行過長堤忽回首,碧桃深處阿誰家」《虹橋修楔》云:「名園此日小勾留,蕩漾春風意未休。風雨不來波不起,採蘭人上木蘭舟。」楊《詠美人梳頭》云;「低頭才理發鬈鬈,待月臨風獨倚欄。偶墮鬢邊花點點,隔宵抹麗不曾幹。」絲絲委地怕沾塵,忙握牙梳半欠身。如鑒發光如玉指,未成雲鬢也憐人。」蘭膏潤後綠油油,蜿若游龍繞指柔。分付小鬟合雙鏡,要從三面看梳頭。」伶人天然官,色藝俱佳,而天性跳蕩,如野馬在御,躁躞不能自止。餘贈云:「何必當筵舞鬢斜,但呼小字便妍華。萬般物是天然好,野卉終勝剪彩花。」我欲憐卿先自憐,春蠶老去枉纏綿。摩挲便了三生願,與汝同超色界天。」 三四 古無別號,所稱「五柳先生」、「江湖散人」者,高人逸士,偶然有之,非若今之市儈村童,皆有別號也。作俑自史衛王家紈挎子弟,閒居無俚,創為「雲麓十洲」之號,此後,好事者從風而靡。前朝黃東發、本朝姜西溟兩先生辨之詳矣。近日士大夫凡遇歌場舞席,有所題贈,必諱姓名而書別號,尤可嗤也!伶人陳蘭芳求題小照,餘書名以贈云:「可是當年陳子高風姿絕勝董嬌嬈。自將玉貌丹青寫,鏡裏芙蓉色不凋。」叔子何如銅雀妓古人諧語最分明。老夫自有千秋在,不向花前諱姓名。」 三五 以詩受業隨園者,方外緇流,青衣紅粉,無所不備。人嫌太濫。余笑曰:「於不讀《尚書大傳》乎東郭於思問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醫門多疾,大匠之門多曲木,有教無類,其斯之謂歟」近又有伶人邱四、計五亦來受業。王夢樓見贈云:「佛法門牆真廣大,傳經直到鄭櫻桃。」布衣黃允修客死秦中,臨危,囑其家人云:「必葬我於隨園之側。」自題一聯云:「生執一經為弟子,死營孤塚傍先生。」 三六 青浦邵明經西樵圮,餘甲子分房之薦卷也。後三十年,《過隨園》云:「白首再投前薦主,絳帷寧拒老門生」余讀而感焉,問其年登八十,家有園林,在朱家角。餘甲寅到松江,順道訪之,擬師生再作盤桓,而西樵歿矣I所鐫出游山居詩甚多,僅記其《病足》一聯云:「跬步疑分域,同居悵各天。」《梧巢》云:「高樹送聲疑雨至,虛窗弄影怯燈孤。」 三七 山陰王梅卿女子,能詩,精音律。自伊父被議歿後,煢煢無依。餘慮名門之女,竟至流落,故認為繼女,而教陳竹士秀才聘為繼室。合巹後,子固、叔姬雙雙歸寧。梅卿獻詩,情詞悱側。並云:「俟干阿奶百年之後,願持三年之服。」餘感其天良,為之淚下。詩曰:「等閒扶上碧雲端,得遂依依膝下歡。風力盡催花絮墮,日光能破雪冰寒。回生法試慈悲大,入骨恩深報答難。願化銜環雙喜鵲,為爺百歲報平安。」梅卿有詩稿百餘首,餘選其尤佳者,交梓人刊入《閨秀集》中。竹士兩娶才女,先纖纖,後梅卿,亦奇1梅卿初名雅三。 三八 雅三父名謀文,字達溪,為交河令,《獄中寄女》詩云:「尋常小別已牽愁,況我年衰作楚囚。勸飲花前何日再課詩燈下此生休。舟傾宦海真如夢,柝攪離魂又到秋。料得閨中垂發女,也應北望淚雙流。」此詩梅卿記之,而誦與余聽者也。 三九 兩雄相悅,如變風變雅,史書罕見。餘在粵東,有少艾袁師晉,見劉霞裳而悅之,誓同衾枕;忽為事阻,兩人涕泗漣如。餘賦詩詠之。不料事隔十載,偕嚴小秋秀才游廣陵,遇計五官者,風貌儒雅,亦慕嚴不已;竟得交歡盡意焉。為嚴郎貧故,轉有所贈。餘書扇贈云:「計然越國有精苗,生小能吹子晉簫。哺啜可觀花欲笑,芳蘭竟體筆難描。洛神正挾陳思至,嚴助剛為宛若招。自是人天歡喜事,老夫無分也魂消。」臨別,彼此灑淚。小秋作{離別難》詞云;「花落鳥啼日暮,悲流水西東。悔從前意摯情濃。問東君仙境許依通,為底事玉洞桃花,才開三夕,偏遇東風最堪憐,任有游絲十丈,留不住飛紅。春去也,五更鐘。隔雲煙、十二巫峰。恨春波一色搖綠,曲江頭明日挂孤篷。偏逢著杜宇啼時,將離花放,人去帷空。斷腸處,灑盡相思紅淚,明月二分中。」 四O按:本卷以下十餘條原缺,據乾隆本補。 前人《吊張江陵相公》云:「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張船山太史題其曾祖遂寧相國祠堂云:「功名立後田園盡,恩怨消時俎豆公。」餘哭西林相公云:「邊疆功過青天在,將相榮華碧水沉。」三詩意境,不謀而合。 四一 揚州巨商汪令聞,餘姻戚也。己卯、庚辰間,餘及見其盛時,招致四方名士徐友竹、方南塘、曹學賓諸公,有琴歌酒賦之歡,然其徽言佳句,竟不傳也。今三十餘年矣,餘過揚州,其孫號源波者,以詩來見。有句云,「高峰匿景晝如晦,野草作花秋似春。」又云:「特地篷窗高卷起,不辭風露為看山。」皆清峭可愛。問其近況,久不名一錢矣。籲!家產盡而後詩人生,異哉! 四二 李松云太守修莫愁湖,游者題詠甚多。有姑蘇名士朱滋年題三首云:「亭台好占水雲涯,水上雕窗透碧紗。愛煞梁間雙燕子,棲來猶恐是盧家。」傳神妙筆等分香,霧鬢雲鬟淺淡妝。道是洛神生劫後,題詩合寫十三行。」玉勒金鞍幾輩過,看詩人比看潮多。爭呼十五雙鬟女,教唱隨園《水調歌》。」蓋牆上見餘詩而作也。 四三 乾隆乙卯,秋闈榜發。主試劉雲房、錢雲岩兩先生入山見訪。余告之曰:「今科第二名孫原湘,餘之詩弟子也。渠癸卯落第時,室人席佩蘭以詩慰之,有『人間試官不敢收,讓與李、杜為弟子』之句。今孫郎出二公門下,唐錢、劉與李、杜並稱,伊婦之詩,竟成讖耶」二公大喜。餘將此語札致佩蘭。渠覆書云:「讀先生札,夫婦笑吃吃不休,因蘭《賀外》詩,與老人心心相印也。」其詩載《女弟子集》中。 四四 餘憎人自稱別號,前已論之詳矣。偶翻《楊升庵集》,有《譏別號》詩,云:「曾子名參字未傳,如今別號轉紛然。子規本是能言鳥,恰又教人喚杜鵑。」 四五 聖祖南巡,偶覓《樂府解題》一書,出乾金,竟不可得。後見郭茂倩解樂府云:」槁砧』者,砍也。『山上山』者,出也。『大刀頭』,擐也。『破鏡飛上天』,半月也。言夫在何處,『山上複有山』,已出門也。『何當大刀頭』,還期不過半月。蓋隱語也。」余按:漢景帝時,夏侯寬為樂府令。武帝乃立樂府採詩。鄭樵云:「樂府有因聲而造歌者,有因歌而造聲者,亦有聲有歌者,無聲無歌者。崔豹以義說名,吳兢以事解目,其失傳一也。」 四六 丁酉二月,陳竹士秀才寓吳城碧風坊某氏。一夕,夢有女子傍窗外立,泣且歌曰:「昨夜春風帶雨來,綠紗窗下長莓苔。傷心生怕堂前燕,日日雙飛傍硯台,」東風幾度語流鶯,落盡庭花鳥亦驚。最是夜闌人靜後,隔窗悄聽讀書聲。」及曉,告知主人。主人泫然曰:「此亡女所作。」 四七 餘過觀音門,有《題燕子磯》詩,不知何人之作,雖刻畫「燕子」二字,有傷大方,然其苦心難沒。詩云:「滿岸蒹葭伴侶稀,金陵化石影依依。潮回似欲銜泥去,浪急還疑貼水飛。絕似謝安高第在,還猜杜甫片帆歸。磯邊莫怪春風冷,歲歲蒼苔換羽衣。」又:「山峻喜添龍虎勢,台空懶傍鳳凰飛。」 四八 香亭在南安舟中書《所見》云:「沿灘魚網列西東,十網扳來九網空,能狎風波無耐性,也難江上作漁翁。」又:「每到急流爭捷處,大船讓與小船先。」俱詩外有詩。 四九 乙卯春,餘偕陳竹士游四明,渠《路上》詩云:「風外潺潺識壩來,百夫纜曳客船回。波心一擲如飛弩,怒把春江水劃開。」 五0 梅卿與竹士別後寄餘詩云:「一春邗上侍清游,賞盡名花掃盡愁。明月招人騎白鶴,輕風先我別紅樓。」無端小病孤清興,寄父原約送至蘇州,以病不果。獨唱驪歌上釣舟。擬遣夢魂隨膝下,奈他潮水不西流。金陵在江之東。」 五一 王符《潛夫論》曰:「脂蠟所以明燈,太多則晦,書史所以供筆,用滯則煩。」近今崇尚考據,吟詩犯此病者尤多。趙雲松觀察嘲之云:「莫道工師善聚材,也須結構費心裁。如何絕艷芙蓉粉,亂抹無鹽臉上來」 五二 詩空談格調,不主性情,楊誠齋道是「鈍根人所為」。近又有每動筆專摹古樣者。不知鑄錢有範,而人之求之者,買錢不買範也。遺腹子祭墓,備極三牲五鼎,而終不知乃翁之聲音笑貌在何所,豈不可笑! 五三 六朝人稱詩之多而能工者沈約也;少而能工者謝眺也。余讀二人之詩,愛謝而不愛沈。佛書性理,俱疊床架屋,至數十萬言,不若《論語》、《大學》數章之有味。記某有句云:「聞香知夢醒,見性覺經煩。」 五四 初,相士胡文炳決我六十三而生子,七十六而考終。六十三果生阿遲,心以為神,故臨期自作生挽詩索和。不料過期不驗,乃又作《告存》詩以解嘲。奇麗川中丞撫蘇州,鐫白玉印見贈,一曰「倉山叟」,一曰「乾隆壬子第一歲老人」。其見愛甚篤,而落想尤奇。 五五 餘四妹嫁揚州汪氏,以娩難亡。妹夫楷亭為梓《繡餘吟稿》。丙辰春,見女士程友鶴雲著《綠窗遺稿》,有磽岩老人序云;「其詩不在家楷亭室人之下。」余讀之憮然。《詠蝴蝶》云:「東風為剪五銖衣,覓葉尋香伴亦稀。未必鄰家春獨好,如何偏欲過牆飛」《冬夜》云;「簾垂小閣夜生寒,睡鴨香消漏已殘。獨有梅花心耐冷,一枝和月上闌幹。」斷句如:「柳飛三徑雪,花落一庭煙。」一灣流水下孤鶩,幾點遠峰橫落霞。」俱佳。 五六 乾隆丙辰,餘覓館京師,蒙徵士蘧云墀先生,薦與河南張太守諱學林者司書記事,聘定矣,以路遠不果行。乃書扇贈云:「十年獨坐早知名,又見星軺奉使旌。入謁過蒙追夙好,先生任粵西,與家叔有舊。攀車無那動離情。寒花偶有難開色,德水長流不斷聲。此日漁陽禾正好,期公一笑比河清。」今又嘉慶丙辰矣,在揚州遇其孫口口,出前扇見示。詩雖不佳,而音塵若夢,乃錄而存之。 五七 鄭夾潦詆昌黎《琴操》數篇為《兔園冊子》,語似太妄,然《羨裏操》一篇,文王稱紂為「天王聖明」。餘心亦不以為然,與《大雅》諸篇不合,不如古樂府之《琴操》曰:「殷道涸涸,浸濁煩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其詞質而文。要知大聖人必不反其詞以取媚而沽名。餘《文集》中辨之也詳。 五八 劉賓客詩云:「集中惟覺祭文多。」余按:劉公本傳,七十七而薨,宜其祭文之多也。今餘年又過之,而平生樂道人之善;凡王侯、公卿及交厚者,不忍其湮沒,《文集》中碑志、墓銘、哀詞之類,不止二三百首。在當日諸公必不料餘為後死之人,而餘亦不料天為諸公身後事,而使我後死也。嗚呼! 五九 余雅不喜詩壇、吟社之說,大概起於前明末年鴟張門戶之惡習。李、杜、韓,蘇,壇築何處社結何方惟劉文房有句云:「遙聞詩將會河南。」以詩稱「將」,似為壇坫先聲。 六O 布衣劉南廬死四十年矣,墓在通州。林鐵簫來,誦其佳句云;「溪冷鹿馱紅葉雨,門閒犬有白雲心。」又曰;「茶烹雨裏煙俱濕,笑向風前齒亦涼。」鐵簫誦畢別去,不十日而病死於觀音門僧寺中。餘為葬於瑤坊門外,題石碣云「清故詩人林鐵簫之墓」。猶記其《龍江關》云:「一帶寒山入暮煙,風帆沙鳥尚依然。回思歲月如流水,再過江頭十五年。」 六一 「貌將花自許,人與影相憐。」又:「欲語先為笑,將歸又轉身。」此種綺語,非六朝人不能。唐人李建勛《毆妓》詩云c「當時心已悔,徹夜手猶香。」只此十字,勝羅虯之《比紅》百首遠矣! 六二 趙雲松觀察渡江見訪,曰:「一幅蒲帆兩草鞋,借名送考到秦淮。老夫別有西來意,半為棲霞半簡齋。」余請其小飲,以詩辭云:「靈山五百阿羅漢,一個觀音請客難。」 六三 《瀟湘錄》:「高宗患頭風,宮人穿地置藥爐,有金色蝦蟆跳出,頭戴『武』字。」此杜詩所云「王母顧之笑」是也,以為刺楊妃者,誤。 六四 余詠宋子京有句云:「人不風流空富貴,兩行紅燭狀元家。」家香亭襲之,贈張船山雲;「天因著作生才子,人不風流枉少年。」似青出於藍。余詠桂林山云:「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某太史襲之,作《高黎貢山歌》云:「巨靈開荒劃世界,奇峰驅出中原外。走入窮邊絕徼中,掀天負地逞雄怪。」似青出於藍而不如藍。 六五 潤筆之說,始於陳皇后以黃金丐相如作{長門賦》。而《北史》所載:高穎笑鄭譯草上柱國制詞曰「筆幹」是也。宋湯思退草劉婉仙制詞,高宗賜金數萬。君之於臣,尚且如此,則劉叉所攫者,何足算哉王安石制誥,以所得潤筆錢制中書省,欲表廉也。後祖無擇代其職,盡取為公費。安石大怒,乃文致其罪而竄之。第古人以有韻者謂之文,無韻者謂之筆,見《文心雕龍》。故謝元善為詩,任隨工於筆,稱「任筆沈詩」。又,劉孝綽「三筆六詩」。皆見《南史》。 六六 嘗讀《古詩紀》,而嘆六朝之末,詩教大衰:凡吟詠者,皆用古樂府舊題,而語意又全不相合。甚至二陸之仿{三百篇》,傅長虞之《孝經詩》、《論語詩》、《周易、周官詩》,編抄經句,毫無意味。其他《飲馬長城窟》,而並無一字及「馬」,《秋胡行》,而反稱堯、舜:尤可笑也!至於「妃呼希」、「伴阿那」,則本來有音無樂矣。初唐陳子昂起而掃空之。杜少陵、白香山創為新樂府,以自寫性情。此三唐之詩之所以盛也。 六七 駱佩香孀居後,詠《月》云:「不是嫦娥甘獨處,有誰領袖廣寒宮」餘喜其自命不凡,大為少婦守寡者生色。 《補遺卷一O》 一 六朝詩有足法者。寫景則《詠雨》云:「細落疑含霧,斜飛為帶風。」《詠月》云:「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雨住便生熱,雲晴時作峰。」言情則:「莫嫌春繭薄,猶有萬重絲。」若不信儂來,請看霜上跡。摘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又:「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複君所知。」人壽百年能幾何後來新婦變為婆。」 二 左思之才,高於潘岳,謝眺之才,爽於靈運。何也以其超雋能新故也。齊高祖云:「三日不讀謝眺詩,便覺口臭。」宜李青蓮之一生低首也。 三 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於心而不釋。孔子所云「興、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若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因取閒時所錄古人言情佳句,如吳按:民國本作「哭」。某云:「平生不得意,泉路複何如」《贈友》云:「乍見還疑夢,相悲各問年。」《寄遠》云:「路長難計日,書遠每題年。無複生還想,還思未別前。」七盲如;「相見或因中夜夢,寄來都是隔年書。」重來未定知何日,欲別殷勤更上樓。」「涼月不知人散盡,殷勤還下畫簾來。」餞雖難忍臨期淚,詩尚能傳別後情。」三尺焦桐七條線,子期、師曠兩沉沉。」最怕酒闌天欲曉,知君前路宿何村」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垂老相逢漸難別,大家期限各無多。」若比九原泉路隔,只多含淚一封書。」 四 或《瘞旅客》云:「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無情之情,轉覺深遠。 五 近時孫廷揚送客之楚》云:「落日蒼苔正晚鐘,送君聊複坐從容。亦知少駐終成別,畢竟權留勝再逢。黃葉亭空聽絡緯,白蕷江冷夢芙蓉。倘經回雁峰頭過,珍重平安信一封。」此詩亦複情深。 六 詩不能作甘盲,便作辣語、荒唐語,亦複可愛。國初閻某有句云:「殺我安知非賞鑒,因人決不是英雄。」《詠漢高》云:「能通關內風雲氣,不諱山東酒色名。」英雄本不羞貧賤,歌舞何曾損帝王」可以謂之辣矣!或《贈道士》云:「煉成雲母堪炊飯,收得雷公當吏兵。」或《自述》云:「我向大羅看世界,世界不過手掌大。當時只為上升忙,不及提向瀛洲賣。」可以謂之荒唐矣! 七 宋人絕句有補採者,如:「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中扶過平康里,十里珠簾半上鉤。」「一百二十四門生,春風初長羽毛成。衰翁漸老兒孫小,他日知誰略有情。」「暮鼓晨鐘自擊撞,關門欹枕有殘缸。白灰撥盡通紅火,臥聽蕭蕭雪打窗。」沙軟波清山路微,手持筇杖著深衣。白鷗不信忘機久,見我猶穿岸柳飛。」塚上為亭鬼莫嗔,塚頭人是塚中人。憑欄莫問興亡事,除卻虛空總是塵。」天一峰前是我家,滿床書籍舊生涯。春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閒把羅衣泣鳳凰,先朝曾教舞衣裳。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出苑牆。」 八 每見今人知集中詩缺某體,故晚年必補作此體,以補其數:往往吃力而不討好。不知唐人:五言工,不必再工七言也;古體工,不必再工近體也;是以得情性之真,而成一家之盛。試觀李、杜、韓、蘇全集,便見大概。 九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只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志云:「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複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八句是禪家上乘。陳後山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 一O 胡書巢太守官罷,兩次捐複,家資搜括已盡,第三次再捐。余寄宋人《詠被虜女子》詩云;「到底不知顏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胡卒不聽以行,未及補官而卒。餘為刻其《碧腴齋詩集》,而葬之於金陵瑤坊門外。有童子作《討蚊檄》云:「成群結隊,渾家流賊之形,鼓翅高吟,滿眼時文之鬼。」蓋憎其師之督責時文故也。語雖惡,恰有風趣。 一二 余曾兩題漂母祠,後有所感,又作一首,云:「莫說英雄解報恩,也須早貴似王孫。倘教漂母身先死,誰輦千金到九原」 一三 吾鄉厲太鴻與沈歸愚,同在浙江志館,而詩派不合。餘道:厲公七古氣弱,非其所長,然近體清妙,至今為浙派者,誰能及之如:「身披絮帽寒猶薄,才上籃輿趣便生。」壓枝梅子多難數,過雨楊花貼地飛。」白日如年娛我老,綠陰似水送春歸。」《入都會試途中除夕》云:「荒村已是裁春帖,茅店還聞索酒錢。」「燭為留人遲見跋,雞防失旦故爭先。」皆絕調也。 一四 唐人最重五律,所以劉長卿有「長城」之號。近日吳門何豈匏錦專工此體。《聽鐵師彈琴》云:「抱琴來幾年,孤寺夕陽天。往往輟殘課,泠冷調古弦。未秋先落葉,無壑忽鳴泉。自覺疏慵甚,來聽輸鶴先。」通首一氣呵成,殊難得也。其他佳句如:「衣著舊棉重,窗糊新紙明。」呈詩多越座,避酒或憑欄。」皆是作詩,不是描詩。 一五 田實發進士詠《曉鐘》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亦妙。 一六 揚州陳又群實孫{秋閨月》云:「欲眠初卷幔,月已到床前。因怯衾稠冷,依然不敢眠。」又,《遣興》云;「遠山明向斜陽後,春睡濃於細雨時。」甘肅吳承禧有句云:「收心強學人端坐,改字頻忘墨倒磨。」又曰:「卻笑山居人懶甚,落花不掃待風來。」 一七 乙卯春,餘在揚州。巡漕謝香泉侍御移尊寓所,有夢樓侍講、香岩秀才、歌者計賦琴。門下士劉熙即席云:「謝公清興軼雲霄,賓館移尊慰寂寥。地足騁懷寧厭小,客仍是王不須招。無邊煙景剛三月,蓋世才人聚一宵。定有德星占太史,千秋高會續紅橋。」「一枝玉樹冠群芳,入座題襟興倍長。從古佳人是男子,見《東漢書,。於今問字有歌郎。計郎學詩於隨園。酒傾長夜真如海,燈照名花別有光。細數平生游宴處,幾回似此最難忘」 一八 離隨園數武,地名小桃源,有東岳道院羽士徐景仙直青,頗愛吟詠。《溪上》云:「野塘深柳夕陽斜,斷岸無人噪晚鴉。風滿綠荷香不定,蜻蜓飛上水藻花。」《漫興》云:「藥爐丹鼎伴閒身,山似屏遮樹作鄰。自得桃源為地主,不成仙也勝凡人。」他如:「鶴聲帶月啼蕭寺,樹裏開山對蔣山。」皆佳。 一九 枚少時雖受知於傅文忠公,而與福敬齋公相從未侔面。前年,蒙其在西藏軍中通書問訊,見懷四詩,情文雙美。今年五月,在楚征苗薨逝。枚不禁泣下,賦二詩哭之。後見外孫陸昆圃代作四章,更覺莊重,遂加潤色,遠寄京師,而自己所撰,又不忍割舍,故留於《詩話》中。云:「銅柱勛名萬口傳,騎鯨人去未華顛。馬援力疾猶臨陣,祖逖英年早著鞭。底事三軍剛洗甲,忽教一柱不擎天聖恩加到難加處,王爵追封到九泉。」塞外高吟詩四章,遠教驛使寄袁羊。未曾識面成知己,才得通書便斷腸。萬里魂歸憑馬革,九重親到奠椒漿。誰知朝野銜哀外,別有閒鷗泣數行」 二O 王荊公行新法,自知民怨沸騰,乃詠《雪》云:「勢大直疑埋地盡,功成才見放春回。村農不識仁民意,只望青天萬里開。」祖無擇笑曰:「待到開時,民成溝中瘠矣!」荊公初召用度支判官,不就,修起居注,不就。齎冊吏拜而求之,乃逃於廁。授知制誥,方起。故有人見其《雪》詩而刺之,云:「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又,詠《泉》云:「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餘少時讀《荊公傳》云:「寡識不知《周禮》偽,好諛忘卻仲尼尊。」 二— 弟香亭詩才清婉,而近日從澳門寄詩來,殊雄健,信乎江山之助,不可少也!《渡海》云:「萬頃碧琉璃,雙瞳忽淨洗。內洋水色碧如翡翠,至大洋則黑。數點山浮空,四面天垂水。騰身登巨航,漸入重洋里。雨細風不生,水搖浪自起。變態出須臾,奇光閃黃紫。濺沫潑頭上,埋舟入井底。尾低頭倏昂,左仄右複欹。人若釜內魚,身作箕中米。惴惴忍顛危,頻頻問遐邇。出險試凝眸,得岸已在彼。拂拭濕衣裾,檢點舊行李。回首一長籲,已渡海來矣。」《越嶺至深澳》云:「海風大於天,海山橫截浪。山裹風輪中,人行山頂上。風欲拔山飛,山怒與風抗。業已路斷絕,強就天依傍。頭仰方懼壓,踵旋頓迷向。細徑曲沿邊,側身與石讓。心共懸旌搖,輿作紙鳶放。崎嶇萬千盤,變幻頃刻狀。恥為楊朱泣,強學王尊壯。五體及百骸,安放難穩當。官途竟至此,嗒然神氣喪。」又,《憶隨園》云:「十年杖履暢追尋,花裏彈棋月下吟。過去何曾嫌日永,別來倏已及春深。畫非共賞難娛目,詩未經看不放心。萬里漫言歸路遠,夢魂常到舊山林。」 二二 余嘗有句云:「水常易涸終緣淺,山到成名畢竟高。」偶閱《詞科掌錄》載:沈歸愚詠《北固山》云:「鐵甕日沉殘角起,海門月暗夜潮收。」《渡江》云:「帆轉猶龍衝岸出,水聲疑雨挾舟飛。」嚴遂成《曲谷》云;「雕盤大漠寒無影,冰裂長河夜有聲。」《太行山》云:「孕生碧獸形何怪,壓住黃河氣不驕。」二人四詩,皆氣體沉雄,畢竟名下無虛。 二三 燕以均年雖老,而詩極風趣。近詠《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 二四 人但知滿口公卿者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者為尤俗,必也。素其位而行,不忮不求,無適無莫,其斯謂之君子乎{唐闕史》載;中書舍人路群之高淡,給事中盧宏正之富貴,雪中相過,所服不同,所言不同,而兩意相忘,相好特甚。時人兩美之。余嘗與亞相莊滋圃赴尹文端公小飲,賦七古,有句云:「赤也端章點也狂,夫子難禁莞爾笑。」 二五 宋人詩云;「梧桐直不甘凋謝,數葉迎風尚有聲。」又云;「曾經玉貌君王寵,還擬人看似昔時。」此四句,皆為失時者言,恰有餘味。 二六 餘少年時,最怕早起。國初人有句云:「從來甘寢處,最是欲明天。」凡種松者,初往上長,到五六十年後,便不銳上,而枝葉平鋪。六朝人有句云:「泉高下溜急,松古上枝平。」每見雀鬥,必一齊下地。李鐵君有句云;「斗禽雙墜地,交蔓各升籬。」游天台,夜聞雨,自覺敗興,不料早起,而路已乾,可游。查他山有句云:「夢裏似曾聽雨過,曉來仍不礙山行。」方知物理人情,無有不被古人說過者。 二七 代人悼亡,最難落筆。然古人有亡於禮者之禮,則自有亡於情者之情。吳蘭雪《過竹士瘦吟樓哭纖纖夫人》云:「片紙吹來已斷腸,青青潘鬢乍成霜。今生文字因緣重,此去人天離別長。三島舊游雲慘綠,一樓殘夢月昏黃。羅衣單薄仙風冷,鶴背先愁怯晚涼。」書奩藥裹亂成堆,日日題箋傍鏡台。一代紅妝歸間氣,九閨彩筆杖仙才。生前手草教親定,病裏心花更怒開。聞說前宵猶強坐,挑燈為和一詩來。」文採誰傳絳幔經,寄生小鳳乍梳翎。夫人繼沈散花女史女風珍為女。床前詩卷拋猶滿,畫裏眉峰慘不青。蝴蝶飄來秋影瘦,水仙夢到夜涼醒。旁人只賞流傳句,不管酸心不要聽。」 二八 金陵燕子磯有永濟寺,往來士大夫,往往阻風小泊,輒有題句。國朝相國張文端英、鄂文端爾泰,墨跡淋漓,尚存僧舍。老僧默默,曾刻一集,竟被火焚。餘二十七歲游此寺,今八十一矣。今春又為風阻,遣家人抄存。尹少宰會一云:「芙蓉幾朵領花宮,鐘磐聲高遞遠風。一嶺白雲歸老納,半潭秋水住漁翁。香林鳥語天機活,古塔龍吟地勢雄。為問攢眉陶處士,可能大醉與禪通」收纜停舟燕子磯,穿雲拾級叩僧扉。遠公卓錫閒隨鶴,惠海蓬頭自補衣。欲向三乘窺妙相,卻因一語悟真機。此間早識黃梅熟,何必風幡問是非」張宗伯廷璐云:「一徑秋陰蹋蘚苔,翠蘿深處寺門開。懸岩石色窗中出,繞閣江聲樹杪來。露有禪房容徙倚,尚留先澤重徘徊。流光五十餘年事,又到蒲公舊講台。康熙壬戌,先公有《贈蒲公和尚,詩。」李炯云:「偶因江水阻,散步過林巔。霧隱三台洞,雲生一線天。倚松驚戲鼠,坐石盥流泉。惟愛鐘山色,朝朝作紫煙。」又:「山開榆力健,橋仄柳身支。」亦佳。 二九 金纖纖女子詩才既佳,而神解尤超。或問曰;「當今詩人,推兩大家,袁、蔣並稱,何以袁詩遠至海外,近至閨門,俱喜讀之,而能讀蔣詩者寥寥」纖纖曰:「樂有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皆正聲也。然人多愛聽金,石、絲、竹,而不甚喜聽匏,土、革,木。於試操此意,以讀兩家之詩,則任、沈之是非,即邢、魏之優劣矣。」人以為知言。纖纖又語其郎君竹士云:「聖人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余讀袁公詩,取《左傳》三字以蔽之曰:『必以情。』古人云:情長壽亦長。其信然耶」 三O 禮親王世子汲修主人能詩念舊,近致書王夢樓太史,以故人賈虞龍孝廉詩,屬其轉寄隨園,刻入《詩話》,因夢樓與賈君本系舊交故也。其詩尤工七古,篇長不能備錄,錄其《夢樓齋中夜話》云;「黃葉愁風雨,青衫感歲華。年來貧到骨,久住即成家。奇數真三黜,吟情尚八叉。多君車笠意,深夜笑言嘩。」《別內》云;「莫訝頻斟金叵羅,匆匆馬首欲如何已遲婚嫁歡情少,為歷飢寒絮語多。聊向左家供杖屨,休疑王粲滯關河。他時譜就《房中》曲,留得金徽好和歌。」又句云:「夜月故人千里夢,他鄉詩思一天秋。」 方大章秀才詩,初學明七子,後受業門下,幡然改轍,專主性靈,可謂一變至道。近命其門人王鼎來謁,詩頗清新。《過陳山人崖居》云:「為有殭佟癖,誅茅古洞根。山泉飛過屋,崖石巧為門。灶冷青苔長,雲屯白晝昏。我來相揖罷,唏發淡忘言。」《過野寺》云:「片片閒雲傍水限,方知香界少塵埃。路於紅樹叢中出,門向青山缺處開。老衲偶然行藥去,游人都為聽泉來。偶留鴻爪題新句,一掃空廊壁上苔。」又句云:「詩思因春長,歸心在臘先。」行盡深山方見寺,參完古佛未逢僧。」俱佳。 三二 餘過同里與從子湘湄、笛生談詩,其二子皆髫也,倚膝而聽,若領解者。餘問,「能詩否」其長者陶姓,呈其《詠秋海棠》云:「初過涼雨拓窗紗,綠葉淒淒映晚霞。秋夜月明如水好,上階先照海棠花。」其弟陶容《舟行》云;「遠望青山似白雲,忽聞岸上有人聲。夜深那有人來到卻見扳罾一盞燈。」 三三 阮蕓台學士提學浙中,嘗制團扇一柄,自寫折枝於上,命多士詠之。錢塘諸生陳文傑賦《團扇詞》一篇,末句云:「歌得《合歡詞一曲,想教留贈合歡人。」學士大加稱賞,批其旁云:「不知誰是合歡人。」即以團扇贈之。 三四 餘過吳江梨里,愛其風俗醇美;家無司閽,以路無乞丐也,夜戶不閉,以鄰無盜賊也,行者不乘車,不著屐,以左右皆長廊也。士大夫互結婚姻,絲蘿不斷。家制小舟,蕩搖自便,有古桃源風。詩人徐山民邀餘住其家三日,率其妻吳珊珊女士,雙拜為師。二人詩,天機清妙,已分刻《同人集》及《女弟子集》中矣。又見山民《寄內書》云:「心隨書至,何嫌十里之遙,船載人歸,當在一更以後。」想見其唱隨風致,有劉綱夫婦之思。隨放棹吳江,訪唐陶山明府。同行者陳秋史、徐懶雲、陳竹士、侄笛生。行至八坼,大風阻舟,四人聯句云:「荒荒月色逼人寒,頭壓低篷擁被看。一夜北風吹作雪,天教於此臥袁安。」如吼風聲浪欲奔,篷窗人語聽昏昏。東船西舫相依住,一夜真成水上村。」笛生《調山民》云:「妝樓上有女門生,應怨先生太不情。已過一更程十里,奪人夫婿一齊行。」懶云《調竹士》云;「留人今夕且團囤,明日分飛雁影單。君欲尋梅問消息,我能替竹報平安。」時懶云先欲辭歸,竹士托寄內子梅卿書,故有此詩。時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 三五 吳江多閨秀。徐秀芳,彩霞,山民堂姊也,俱歸李氏,以姊妹為妯娌,唱酬無虛日,惜皆早卒。山民僅記秀芳《重九》云;「滿簾秋色正重陽,懶去登高倚繡床。舊日愁懷盡拋卻,近時詩思已全荒。庭梧葉落寒初動,籬菊花開晚更香。一卷殘書聊自遣,消閒此外別無方。」彩霞《讀秀芳姊遺稿》云:「一卷叢殘稿,蹉跎錄未成。開緘雙落淚,看殺不分明。」又,陳素芳《春雨次韻》云;「到地初融絮點殘,灑空兼潤鵲聲幹。暗添芳草迷香徑,盡洗新花出藥闌。簾閣夜吟窮百箭,池塘幽夢失三竿。遙山斷浦皆生色,未怕春衫有薄寒。」{新綠》云:「煙景乍驚梅實七,風情多學柳眠三。」素芳,即吳江茂才李會恩之聘室,未嫁而卒。又,潘掌珍字湘蘋,《寒食對雪》云;「今年寒食雪連綿,偏遇佳辰三月天。應是司霜憐好景,故將美玉種春田。難分飛絮盈階白,只覺殘花點地鮮。卻笑城南游玩客,春衫空典買舟錢。」《哭豐兒》云:「苦雨淒風暑氣微,忍寒扶病啟窗扉。偶然想到亡兒話,掩淚回身換袷衣。兒病中常囑母當保重。」 三六 又有朱文虎字荔生者,慣作無題詩。《閨情》云:「融字闌幹白石街,自挑花虱拔金釵。新晴微覺莓苔滑,獨自閨房換繡鞋。」好風連夜小桃開,雌蝶雄蜂次第來。採得盆中紅豆子,嬌憨捉臂要人猜。」又有句云:「蘆隨小港綠三里,雲漏斜陽紅半天。」 三七 又有朱爾澄字春池者,《冬夜客舍》云:「客舍燈殘淡月斜,夜深岑寂感年華。故園手植梅千樹,每到花開不在家。」《過孫明府潢寓齋》云:「攜屐盤盤松徑回,疏鐘遠渡寺門開。茶煙透處棋聲落,傲吏閒時冷客來。山擁翠鬟羅卷軸,湖浮明鏡倒樓台。眼前便覺紅塵隔,竹下談詩坐石苔。」 三八 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如成容若青衣某有詩云:「一杯一杯又一杯,主人醉倒玉山頹。主人大醉卷簾起,招入青山把客陪。」又,蘆墟縫人吳鯤有詩云:「小雨陰陰點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 三九 無錫楊某妻薛氏,有色,嘗以詩答夫之從弟,夫疑之,訟於府。太守巴公焚其詩,不以奸科,而許其離異。婦有予尚幼,乃托為子之詞,呈府求複合,太守許之。楊有族某利其財,勿許婦歸,轉訟於金匱縣尹邵無恙。邵置筆札於庭,命婦賦詩見志。成絕句云:「人間無路事茫茫,欲訴哀衷已斷腸。一曲琵琶千古恨,願郎留妾妾歸郎。」尹大喜,追償器用,許其複合,而令族弟他徙,以絕後侮。判云:「因母子而夫婦重諧,不過體太守全倫之意,遠兄弟而男女有別,亦以絕小人漁色之心。」有周生者,詠其事云:「忍使文君怨白頭蘼蕪許為故夫留。使君身是圓通佛,消盡人間棄婦愁。」葛洪何處返仙鳧,曾為憐才護薛姝。從此雙魚仍比目,銜珠應傍賀家湖。」 四O 滿洲王公耐溪敬作江寧固山府,好賢禮士。金陵詩人蔡芷衫、曹淡泉、餘秋農諸人,俱從之游。詩才清妙,雅有唐音。今春,袖其稿來。《秦淮泛舟》云:「青鬟雅小發垂髫,戲倚雕欄學語嬌。最是系人幽興處,絳紗窗裏篆煙飄。」《贈詩會諸友》云:「錦繡篇成妙入神,西園清夜絕微塵。歸遲莫慮無燈月,自有文光照見人。」 四一 吳江嚴蕊珠女子,年才十八,而聰明絕世,典環簪為束惰,受業門下。餘問:「曾讀倉山詩否」曰:「不讀不來受業也。他人詩,或有句無篇,或有篇無句。惟先生能兼之。尤愛先生駢體文字。」因朗背《於忠肅廟碑》乾餘言。餘問:「此中典故頗多,汝能知所出處乎」曰:「能知十之四五。」隨即引據某書某史,歷歷如指掌。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因又歷指數聯為証。餘為駭然。因思虞仲翔云:「得一知己,死可無恨。」餘女弟子雖二十餘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蕊珠扶其母夫人出見,年六十二歲矣。白髮飄蕭,呼餘為伯父。餘愕然。夫人曰:「伯父抱我懷中,賜果,而忘記乎」詢之,乃李玉洲先生之女孫,餘嘗住其家故也。記抱時夫人才四歲耳。方知人果壽長,便有呼彭祖為小兒之意。滿座為之囅然。 四二 餘二十七歲,權知溧水。離任時,吏民泣送,有以萬民衣披我身者,金字輝煌,皆合郡人姓名也。車中感成一律云;「任延才學種甘棠,不料民情如許長。一路壺漿擎父老,萬家兒女繡衣裳。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更喜雙親同出境,白頭含笑說兒強。」此詩,《全集》忘載,故載之《補遺》及《詩話》中, 四三 聖祖不飲酒,最惡吃煙。南巡,駐蹕德州,傳旨戒煙。蔣陳錫《往水恭記》云;「碧碗水漿瀲灩開,肆筵先已戒深杯。瑤池宴罷雲屏敞,不許人間煙火來。」 四四 嘲嗜煙者,董竹枝云;「不惜千金買姣童,口含煙奉主人翁。看他呼吸關情甚,步步相隨雲霧中。」又,《嘲女子吃煙者》云:「寶奩數得買花錢,象管雕鍍估十千。近日高唐增妾夢,為雲為雨複為煙。」 四五 德清蔡石公先生會試,有妓愛而狎之,蔡賦{羅江怨》詞以謝云:「功名念,風月情,兩般事,日營營,幾番攪擾心難定。待要倚翠偎紅,舍不得黃卷青燈,玉堂金馬人欽敬。欲待要附風攀龍,舍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帳裏恩情重。怎能兩事兼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後竟中康熙九年狀元。其詞正而不腐,故錄之。 四六 古無自刻文集者,惟五代和凝以其文鏤板行世,人多譏之。至今庸夫淺士,多有集行世,殊為可嗤。然素無一面,而為之代刻其詩文以行世者,古未有也。近日滿洲趙碌亭氟德侍御,絕無交往,而為我鐫《自壽詩》十四首,自以隸、楷二體書之,備極精工,與李調元太史同有嗜痂之癖。二人者,吾沒齒不能忘也。至於書之改卷為頁,則始於唐,見《萬物原始》。不可不知。 四七 周青原侍郎未第時,夢為九天玄女召去,命題公主小像。周有警句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玄女愛其奇麗,為周治心疾而醒。 四八 秦松齡太史詠《鶴》云:「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世祖賞其有身份,即遷學士。 四九 餘摘近人五言可愛之句,如費榆村之「水清魚可數,樹禿鳥來稀」,「苔新初過雨,石古欲生云。」岑振祖《過丹陽》云:「鄉心隨落雁,帆影過奔牛。」可稱巧對。 五O 榆村又有句云:「讀書不知味,不如束高閣。蠹魚爾何如終日會糟粕。」此四句,可為今之崇尚考據者,下一神針。 五一 餘年逾八十,偶病河魚之疾。醫者連用大黃,人人搖手,餘斗膽服之,公然無恙。又病中無事,好吟自家《詩集》。嚴歷亭司馬寄詩相嘲云:「醫學都憑放膽為,將軍專斷敵方摧。休論功業文章事,病也無人學得來。」自家詩稿自長吟,元氣淋漓病敢侵從此雞林論價值,少須十倍紫團參。」追算當年求挽日,重生今始七齡人。不禁惹我疑心起,逃學兒童病不真。」 五二 豫親王扈蹕灤河,佳句已梓入前卷中矣。其時蒲快亭孝廉從行,得詩十章。茲錄其《過青石梁》云:「梁亙長虹起,危峰駕六鰲。不知牛、斗近,但覺馬蹄高。嵐翠沾衣袂,岩花拂佩刀。白雲渾似海,南望首頻搔。」《廣仁嶺》云:「飛磴盤雲上,青天豹尾懸。五丁開不到,雙峽斷何年亭倚高霞出,山圍大漠圓。灤陽看咫尺,瑞靄落吟邊。」 五三 嚴小秋丁巳二月十九夜,夢訪隨園。過小桃源,天暗路滑,滿地葛藤,非平日所行之路。不數武,見二碑,苔蘚斑然,字不可識。時半鉤殘月,樹叢中隱約有茅屋數間,一燈如豆。急趨就之,隔窗聞一女郎吟曰:「默坐不知寒,但覺春衫薄。偶起放簾鉤,梅梢纖月落。」又一女郎吟曰:「瘦骨禁寒恨漏長,勾人腸斷月茫茫。傷心怕聽旁人說,依舊春風到海棠。」方欲就窗窺之,忽聞犬吠驚覺。此殆女鬼而能詩者耶 五四 小秋妹婿張卓堂士淮,弱冠,以瘵疾亡。彌留時,執小秋手曰:「子能代理吾詩稿,擇數句刻入隨園先生{詩話》中,吾雖死猶生也。」餘憐其志而哀其命,選其《春雨》云:「雨聲淋瀝響空庭,釀就輕寒洗盡春。一夜聽來眠不得,那禁愁煞惜花人。」《病中》云:「病真空蓄三年艾,夢醒忙溫一卷書。」夜深還累妻煎藥,僕懶翻勞客請醫。」小秋哭之云:「心高徒隕命,身死不忘名。」小秋妹佩秋潤蘭亦能詩,贈小秋雲;「梅能傲雪香能永,楓不經霜色不紅。」哭夫云:「身在眾中嫌贅物,心期地下伴亡人。」果不一年,亦以疾亡。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隨園詩話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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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www.gutenberg.org/donate.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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