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明鏡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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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 明鏡公案

Author : Unknown

Editor : Tianmin Ge

Peiquan Wu

Release date : June 8, 2016 [eBook #52280]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Wen-Hui Che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明鏡公案 ***

Produced by Wen-Hui Chen

Title: 明鏡公 (Ming jing gong an) Author: 葛天明 (Tianming Ge)

第一卷 人命類

朱太尊察非火死
嘉靖間,太原府文水縣人姓戚名孔揚者,有墳山與左之相聯界。堪輿家嘗稱此山有風水,其正穴落在左之相界內。孔揚父子四人,家富人強,將母柩葬於之相界內去。相知去阻,無奈戚家人眾,反被其辱罵趕打。自戚家葬墳後,將山開立界,至栽插松杉。之相托人去求山價,庶免告官。孔揚說:「我葬祖墳山,與他何干?」全不與價。之相蓄忿在心。
過了一個月,正是十一月二十日。其夜帶了利刀,倚長梯於孔揚屋外,默地扒上屋去,潛入戚家。衝開房戶,將一家男女盡行殺了,便放火燒屋。然後復從屋上走出,下梯而歸。那時殺了人,放了火,雖無人知識,之相亦自心寒,把長梯放在自己門外,未及收入,便悄悄回家,閉門去睡。及火烈聲響,鄰人知覺,群起喊叫。見火自孔揚家起,周圍是牆,其大門緊閉,人不能進。眾看火燄熏天,竟無人出,只說戚家自失火,人都燒死,並不知火從何起。次日,地方往府具呈:
具呈地方,呈為失火傷命事。回祿為災,民遭荼毒。鄉有戚孔揚一家七口,今月二十日時正二更,忽然火發,勢燄熏天。大門緊閉,人莫能救,憐一家盡遭焚地。火變異常,人命重大,理合具呈,委勘殯葬,免累無辜。上呈。
時夏黨為知府,疑曰:「火發雖驟,當有醒者知逃,豈有一家七人曾無一人能脫者?此必有弊,吾當親勘之。」及至其地勘踏,惟見瓦礫參差。令人扒開灰燼,見骸骨堆疊,莫可認識。拘問四鄰,皆說是戚家失火自燒,群然一詞,無可窮詰。夏知府一面令戚家親族收骸骨,自命轎巡視各家動靜。到左之相門首,門外有一長梯,豎起可高於屋。捉問左右鄰,曰:「此梯常在此的,抑前夜救火的?」鄰人曰:「亦非常在此的,亦非救火的。只昨日方在此,未知何用。」夏公拘之相,問曰:「你把長梯在此何用?」一時對不來,半晌乃曰:「欲修屋漏耳。」夏公發他去,審問具呈地方曰:「之相與孔揚有仇否?」地方曰:「只前月爭一墳山,亦無別隙。」又問曰:「此方誰佐鼠賊,可報一人來。」地方曰:「鼠賊多,惟陳五最著。」夏太守即命拿陳五到,私下溫慰之曰:「地方呈汝做賊,吾念汝貧,將汝從前之罪都赦不問。但今後宜作好人,勿再為非。」陳五叩頭謝罪。夏公又曰:「吾少頃在眾人前,問你戚家失火事,你可說『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我自有主意。」
吩咐已畢,夏公召集眾人齊到,將陳五上了夾棍,問曰:「你夜夜做賊,夜間事你盡知之。前夜戚家火起,人都道是你因盜他財物,被他知覺,故你放火以作脫身。可好好供來,不然活活打死你。」陳五前已承夏公吩咐,乃曰:「小人果每夜做賊,只戚家放火不干我事。那夜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進去少頃出來,即便發火。必問他方知。」眾人面面相視,疑陳勝果是看見,不知是夏公教他如此說也。須臾,拘之相到,夏公曰:「陳五見你登梯上戚家屋上去,出來即發火,此是你放火無疑矣。但七人都不能脫,必是你先殺死而後放火也。」之相手殺七命,今見審出,甘心承認曰:「老爺神見,果是我先入殺之,而後放火,今以一命償七命,萬死無憾矣。」
夏爺判曰:
審得左之相與戚孔揚隸麻村也。因挾爭山之小事,肆殺戮之大凶。一門非不共戴天之仇,何至有弄兵之慘。刃七命均遭一手。殄其類,火其居,慘甚芟革﹔斷其,燼其骨,痛並鞭屍。鬼火磷磷,盡是兒愁女怨﹔煙塵漠漠,都為父燼子灰。即受商之炮烙,虐不過是﹔如商君之赤,謂慘刻有加。況一命而填七命,彼固甘心於大辟﹔因謀地而無葬地,天亦昭戒於貪狼。嗟嗟!生不足惜,死亦可憐。強暴者當鑒茲諸。

周按院判僧殺婦
周新,廣東南海人。初以經學舉鄉試,授官御史。公直不阿,彈劾權貴,京師士民稱為「冷面寒鐵」。政聲籍籍播聞,吏部升浙江按察使。浙之屬官清廉固多,昏暗亦眾。郡縣淹繫囚犯不能一一得理冤,抑者十有二三。一聞新按察至,欣欣喜曰:「冷面寒鐵來,吾冤可白矣。」及新至,審閱諸郡案卷,所活者十之七八。異政日著,不特生負屈者求伸,雖死銜冤者亦求泄也。一日,僉押視事,忽見旋風一陣,吹一樹葉飄墮案前,鼓舞再回。新命左右取葉來看,問曰:「此葉城中城外遍有否?」左右對曰:「城中無此木葉,負郭四郊亦未有此木葉。獨鄉間一古寺有之,去城甚遠。此葉必從彼處飄來。」新悟曰:「此必本寺中僧人殺死人,埋於此樹下。冤魂久抱不能得伸,故風飄此葉來報我。又恐左右洩露其事,則僧人有所提防。」輾轉沉思,佯曰:「▉風飄葉,物理之常,何足深究。」問事間,適門下報:「老爺故鄉有一二鄉友相訪。」新延入後堂相待,隨呼差人曰:「送此親友往古寺安歇。」又呼本寺僧至,謂曰:「我親友寄寓寺中,今給銀若干,汝合領去,買辦物件。」僧人應允,領銀回寺。只道本官為備酒以待友,不虞本官將假此以發冤也。
次日晨後,新命吏胥邀簿佐至堂,謂曰:「昨不才有一二故人相訪,已著人送至寺中安歇。今日備有小酒,敢邀諸公同至寺中一樂何如?」左右佐使對曰:「堂尊有佳客,未獲拜望,反蒙宴召,赧顏何如?」新曰:「今日請諸公待友,雖私而亦公也。日昨,接有謀命詞一紙,今日寺中當同諸公三面鞫之。」僚屬莫解其意。本日多帶有力民壯,同至寺中如儀。款飲半日,新雖身為東道主,心則想在案前葉也。隨呼門子往佛殿西傍取木葉來勸酒。門子拾取數片,獻於案上。新看時,與前葉體態纖毫無異。傳遍僚屬、親友兢曰:「葉雖新舊,其實共一根株所出也。某聞勸酒用蓮葉作碧筒飲,未聞用木葉作酒也。」新曰:「葉雖不堪作▉,伐倒根本,其下盡有銀盤金盞。」僚屬曰:「然則寶樹耶?」新曰:「雖非寶樹,盡是奇貨。」僚屬又曰:「公何明於物理?」新曰:「察於人情,自明於物理。若以我言為妄,今共君試之。」隨呼寺中工人具鍬鋤、刀斧,將寺西樹木砍倒,驗取其中寶貨。
僧人聞說砍伐樹木,驚駭。謀命之僧,尤自措躬無地。俱叩首案前,曰:「神依奇木駐行祠,伐此木恐於寺不利。」新怒曰:「設有不利,非僧之罪,我身當之。」僚屬、親友亦以為言。新云:「我曾與公等說來,今日備酒待友,雖私亦公。同諸公三面鞫出謀命詞,正謂此耳。言猶在耳,諸公何頓忘耶?」僚屬聞新言,俱呼左右助力將寺木砍倒。左右鋤未及四五尺,果見一婦人屍,宛如生前,但項下傷了一刀。新謂僚屬曰:「詎非銀盤金盞耶,詎非奇貨耶,詎非物理耶?」僚屬嘖嘖歎服。隨將本寺僧人盡數綁縛。
酒罷,帶轉城中,嚴刑拷鞫。一僧供云,自遠年前近晚時分,寺處遇見一婦人,年方二十有餘,口稱:「丈夫被人扳誣,畏官司刑法權潛身逃躲於寺,待事情明白,教我自往寺中來尋之。今幸事勢別白,竟來求見丈夫一面,此寺莫即我夫所云之寺耶?」僧人見色生情,且日已近暮,四顧無人,寺中幾員僧又人請去作功果。即誑之曰:「此寺即其寺,汝丈夫藏吾寺中,寂無人知。昨聞得事勢寧靜,今日同師父往鄉下取苗,須黃昏時分方轉回寺。」婦人見夫心切,不虞真假,即同至寺中,藏於密室。且給之云:「此寺過往官員極多,更兼常有公差借歇,須肅靜在此少坐。我打聽汝丈夫回,即喚來相見。切莫高聲,恐公差得知,不惟汝丈夫拒捕逃走,且貽累我寺中藏匿犯人,取罪不便。」婦人被其籠絡,只在僧房默坐。
候至黃昏,不見丈夫消息。少頃,所遇僧人送得飯來,酒肴盛備。謂婦人曰:「適工人回云:『師父與你官人為事羈留,今日不回矣。小娘子且奈煩,今日權宿一宵,明日相見未遲。小僧粗備酒肴,開懷暢飲,少銀河一夕之歡,何如?」婦人聞僧言,怒曰:「良人守分,不意昔日為人所誣,逃出阱外﹔婦人守信,不意今日為僧所誑,驅入阱中。夫不為仇仇而罹刑,妾肯為奸僧而受辱哉?」涕泗滂沱,酒肴毫不沾口。僧人此時曲意奉承,希獲巫山一夢﹔多方勸慰,欲圖郵亭一歡。婦人貞心激烈,即將酒盞丟破僧人之面,又將臺上看肴亂掃亂罵,僧人怒髮,曰:「本圖一樂,不意惹災。我放此婦人出去,他對丈夫言,亦不是好消息。趁此無人,不如殺之以滅口。」即拔?頭利刃,將婦人刺死。又思曰:「既滅口須減跡。今晚黃昏月明,一二工人又在田中守禾,眾僧又不在家。將此婦人埋於佛殿西傍。」次日,又鋤山中一木栽於其上。眾人見時,只說是栽木,不知其下埋有人也。「經今十六七載,不獨外無人知,雖眾僧亦不知也。今日事發,自作自受,與眾僧無干。」新得其實,遂問死償命。眾僧懼罪,厚賂親友,始從寬釋復。喚其夫訊之,其夫對云:「某因出外買賣,積有些小資本,娶得婦人李氏,頗有烈性。千山萬水搬回故鄉,鄰賊王得見我客回,必有厚本。節次稱貸未允,懷忿扳誣。身出躲逃山寺,約妻事釋方得回家。後妻出覓我,久無蹤跡。只道途中被人拐去,或登山涉水為虎傷水浸,不意被此僧人所害。若非冤魂自控爺臺,吾實不知妻身死於非命如此。」新曰:「此雖伊妻冤魂不散,實亦此寺如來佛之赫其靈也。彼無慾清淨身,豈容色慾涅其教門。且據奸僧供詞,伊妻貞烈,伊語不誣,理合領回斂葬。撥寺田百畝以充旌獎。其寺中住持僧雖非主令,涉於故縱眾僧,即非知情,疏於覺察,輕重坐罪如律。」一郡人稱為活菩薩。
天網恢恢密不疏,奸僧害命受明誅。
只從一葉尋消息,冷面周新有鑑湖。

張主薄判謀孀婦
張彔以經術通顯,授葉陰縣主簿。懷才倨傲,每為守令所抑。彔歎曰:「大丈夫有蓋世凌雲之志,而拘於下位,若矮屋之下,使抬頭不起。」縣中事簡祿薄,己又清廉,禮文疏略,難以結歡縣主。思欲以偉抱動之,未有其便。適八月中秋賞月,數員官會飲後堂。縣主云:「今夕中秋月明,請諸公劇飲通宵,有懷盡吐。」彔思之欲以才動縣主,今日天假之會也。飲至半酣,作中秋詩以獻,云:
欲沽美酒來追景,又恐黃公即討錢。
歸與老妻斟酌定,閉門推出月還天。
蓋敘其廉而貧也。縣主閱詩大加歎賞,始悟三尹抱負不凡,不當以僚屬待之。自後縣中事務必求請教,相見時必稱為張先生。遇難決詞狀,悉批審理。張亦虛心剖判,人俱稱平。
一日,張奉縣主委托,往鄉下踏勘良民勢要混爭田土。地方迎接,送至寶元寺居住。眾僧俱迎謁伺侯,不在話下。時當伏內,暑氣逼人。張到寺覺倦,方丈內開榻就寢,忽夢己到明見軒。見一女子手執利刀,將一「恢」字劈為兩半。西邊頓心出血能跳,隨將東邊「灰」字掩於其上,倏然不見,醒來乃是一夢。正疑慮間,見里胥請入午膳,張云:「我已帶有館夫,自備飲食,不喜騷擾。汝輩如何又糜費?汝等一番使用,自後再無得浪費。」里胥云:「供給父母,職分當然,何云浪費?老爺為百姓分憂,惜民脂膏,頓飯且恐疲民,勞心者不獲享勞力者之養,則我輩又將誰享也?」張見里胥所言湊理,心甚歡喜。食完午飲,問寺僧曰:「我聞此寺中有一明見軒,極幽雅。便過往安歇如何?只送我在方丈安下。」答云:「明見軒現師兄慧明所居,舊額往來官員俱在方丈安歇,非小僧輩只利老爺在此,不利在彼也。」張思云:「我只將假言一賺,果有一明見軒。既有明見軒,則夢中所見之事可推尋矣。」遂謂曰:「我適在此安歇,精神恍榴,覺有鬼魂相侵,不如移至明見軒去住歇。」僧人聞言,只得奉承,忙打掃潔淨,接本官人明見軒去。
張至軒中看時,果如夢中所見景象,謂僧眾曰:「此軒果幽雅,身抵淨室,萬慮消融,此軒中真足明心見性,只恐慾火不滅,無人之境將為坑人之地。」眾僧叩頭曰:「山門恪守佛教,半毫不敢為非」。正問答間,忽見樑上一孤燕遍體蒙灰,墮下階前叫噪。張聽之,初若聒人之耳,終實愴人之心。眾父老侍立兩傍,面面相視。見梁間未有燕壘,張行出數步,默囑曰:「燕果有冤,可飛集案前叫噪。」其燕果飛集案前叫噪。眾父老只說本官好聞燕語,不知心有默囑,近前跪曰:「老爺德化鳥獸,咸若不直。百姓快睹丰儀,雖燕雀亦來賀如此。」張問寺僧曰:「閒常有此燕否?」僧曰:「燕雖巢梁,寺中未有。莫非老爺有超遷佳兆,故燕雀預報其喜?」張曰:「燕賀報喜俱非也,燕語聲中帶悲,似有不平之意,此處必有冤枉之事。夢既不虛,事必有實。」喚隨行皂隸:「跟孤燕,飛止何處回報。」皂隸看時,見孤燕飛入寺西一貯灰之室,身竄灰內不出,遂以其情回報本官。
張聞言,即帶里胥父老並跟隨人同至土屋勘驗。見土房卑小不光,內多灰糞。命左右將灰糞搬出,鋤開地穴,果有一婦人屍首,四肢都是刀口。張問眾僧曰:「汝謂山門恪守佛教,毫不敢非為。此灰室死骸從何處得來?」眾僧吃啞無言。張歎曰:「無人之境將為坑人之地,信不誣矣!」遂悟夢中見婦人將恢字劈開,頓心能跳,以灰掩之,白己身掩灰下,其心不死也。遂問此軒何人居住。眾僧答云:「慧明。」又問左右聯居何人。曰:「色空、慾空。」隨拘慧明、色空、慾空三僧來。問云:「何物妖僧敢此大膽,謀殺婦人,埋於灰糞之下。此必行奸不從,故逞凶殺之,以滅其口。從直供招,免屠戮眾僧。」慧明初時六拷三敲,不肯承認。次問二空云:「婦人係汝三人謀死是的,縱非下手,亦必知情。」二僧此時亦忍刑不肯供招。鎖紐三僧,發民壯帶出方丈伺候。隨將滿寺僧人一一報名點過,吩咐地方具呈保領,毋得逃走一個。「但問得下手之人明白,即不干連你眾僧之事。」
一僧見事敗露,只得從直報云:「久年前,有一孀婦繡一長幡,來寺酬願,祈保亡夫早昇天界。事因後遍寺遊玩,游至明見軒,慧明僧見其姿容豔冶,頓起淫心。引入僧房,鎖鑰門扉,欲行強姦。寡婦不從,引刀殺死。色空、慾空左右聯居,二人豈不知情?當時掘坑埋掩,二人多在傍助力。如何推托不認,連累眾僧?」慧明帶出在外,不意殺婦之事已被此僧說破。復喚入拷鞫,呼前直報之僧,三面執對。事已犯真,只得從實供招,見己不合見色起心,強姦不從,下手將寡婦殺死是的。二空亦供招云:「慧明強姦寡婦,當亦知情﹔殺死葬埋,當亦與力。只慧明多方賣囑,恐事敗貽累眾僧,是以寧忍一時之刑,救此眾僧之命也。」張云:「奸殺寡婦者罪不赦,知情不舉者罹重刑,餘僧各責三十,不令居寺。」
張爺判曰:
審得孀婦汪氏,繡幡酬願,誤入空門﹔奸僧慧明,推刃斃貞,埋於灰室。明軒托夢,孤燕號冤。皂服呢喃,總是訴無天之恨﹔鳥衣咭,悉皆鳴蔽日之冤。斬慧明用戒渠魁,誅二空以懲脅從。
女子深居簡出門,孀婺尤重禁行蹤。
薦夫不被浮屠誑,安得香魂逐穢風。

陳縣丞判錄大蛇
陳祖,福建長樂人,洪武中以明經舉薦,初授繁縣縣丞。極有才幹,且存心忠厚。聽理百姓詞狀,最稱明允。以故上司官、正堂官多有詞狀,標其審理。
一日,奉縣主委托,出郭外有所案驗。行不上十餘里,忽道間見一老嫗啼哭甚哀。祖為之感,遂令皂隸喚老嫗問其故。嫗對曰:「妾年七十,不幸夫與子相繼早亡,止遺下一孫,年僅數歲。昨戲山中為大蛇所傷,妾所恃以為命者惟此一孫,今無孫何以終餘年?是以悽愴於心,傷命之苦而悲號,莫之能已。」祖謂嫗曰:「死者不能復生,汝莫哭,合具狀來,吾當為汝除此毒物。」嫗遵祖吩咐,隨即具詞控告於祖。
祖得狀回衙。次日,沐浴齋戒,具衣冠,焚香再拜,移牒屬縣城隍。云:「汝為朝廷守土,我為朝廷守官。人害人惟予除之,物害人惟汝除之。人害弗除則為廢官,朝廷於我乎奚取﹔物害弗除則為廢祀,蒸庶於汝乎奚賴哉?物害莫過於蛇蠍,蛟龍違令,上帝且命魏徵斬之﹔白蟒衝衢,上帝且命沛公斬之。總之,不欲以物害為人害也。今汝司土一方,享民祀,不能禦災捍患,歹令恣虐之虺蛇毒害孀居之稚子,則罪將誰歸?今限次日可驅毒蛇,赴所審斷,則前過可贖。不然,吾具本申奉朝廷,則巍巍廟貌亦重罹法網矣。惟汝欽之。牒。」城隍閱牒畢,驚懼,即呼當方土地鬼兵,如期執蛇赴陳爺縣所審決。
至期,果有群蛇集於治事所下,若犯人俯伏待審狀。祖諭曰:「未傷命者退,左右毋得妄擊。傷人者伏首償命。」獨一大蛇伏罪不去。祖知童命必此蛇所傷。乃命左右取利劍樹地,令蛇自殞抵罪。其蛇即纏劍自殺。老嫗喚至所前,給俸米一石,白金數兩,以終養。一郡歎服。
毒口螫人蛇蠍惡,除妖剔蠹宰公賢。
米金給賜歸終養,孀婦從今荷二天。

梅同府判誣人命
芝城一丐子刁梗,與外江客丐子廝打。刁梗力強,又無人勸解,將客丐子痛打一頓,命幾乎絕。至高門外關王廟中歇,只說,我被他這打痛難過也。及次日,客丐子死於廟。刁梗自忖打那丐子極重,想必是死,密密尋到高門外來。人有言,關王廟中死一乞丐者。入看之,正昨所打之客丐也。即放聲哭曰:「此吾親弟也,聞昨日被人打,敬來看之。不意便死,我當為爾報仇也。」哭了便去,竟不來收埋。住廟人方去各家化錢,欲僱人為葬。有一長者張善,本府約正也。生平好善,肯施捨。因道人來化錢,自出銀五錢與買棺木,銅錢二百文與僱車夫,殯埋已訖。
刁梗復來問曰:「何人為我葬弟?」住廟人曰:「你亦不來,多得張長者捨錢若干,買棺代葬。」刁梗即到張宅曰:「我本江右客人,親弟刁柄。前日在人家抄化,觸怒於人,被人痛打身死。今聞正是你家,怎麼將白棺貯得去?我弟兄流落在此,孤客無倚。你不如付埋殯銀十兩三錢與我,免我去告。不然告出人命,你亦要償命矣。」張善好言溫慰之,曰:「你弟必在別處被打,可要詳細體訪。我家世守本分,決不打罵乞丐人。況昨日並無乞丐,何曾有打?你去問左右鄰便知。」刁梗曰:「人命姦情,露財是真,不是你打,何以出銀埋殯?」張善曰:「施捨出人自心,昨日道人來化錢,我以此捨之。你反以此致疑,是恩將仇報也。」刁梗不聽,堅要討銀。張善曰:「似此是教人後日不敢為善矣!看你無賴之徒,且將錢一百文當捨你去。」刁梗狼心不足,便去告曰:
狀告為打死人命事。梗籍江右,與弟刁柄流落乞食。弟性骯髒,前在勢豪張善家唐突,觸怒豪。喝家童打,傷多致命。匍匐入廟,一夜即死。豪賄惡黨,寅夜扛埋,故稱施捨。剌錢故與梗買滅。切思弟死非命,埋骨異鄉。梗雖貧乞,忍受賄錢?乞委檢驗傷,正惡償命。冤屈得伸,生死銜結。哀告。
張善去訴曰:
狀訴為飛禍全誣事。善忝約正,素守理法。因本境廟中死一乞丐,廟祝化錢資助埋殯。善發慈心,捨銀五錢買棺,銅錢二百文顧埋。廟祝募勸,保甲通知。突出刁梗,稱係伊弟,賴善打死。屈捨錢一百文求靜,彼騙未滿,復捏聳告。並無乞丐來家,安有打罵?人勸出錢助義,何謂財賄?乞臺細訪鄰甲,洞灼真偽。玉石得分,不遭架禍。上訴。
張老家,素良善,眾保甲憤其被誣。共舉呈保結,見張善並無打死乞丐之事,極出冤枉。如有打死人命之情,眾人都願受罪。府准三狀,批與清軍館問。
梅同府提來審之,刁梗苦執弟被張善打死,故出錢代埋。眾保甲共稱張家素善,殯埋出彼施捨善心,並無打死乞丐之事。梅爺一時難辨,令將刁梗監起。
過五日後,思丐子之人必無盤纏,拘禁五日必求知識濟應。可就此問其人來歷,乃召禁子問曰:「刁梗命你送信與何人?」禁子初焉不識,梅爺喝打五板。曰:「強盜恐怕連累,故不敢扳知識。今刁梗告他人,寄信與親眷,亦有何妨,你何故替他隱瞞?」禁子乃曰:「今日命我寄信與朝天門楊建。」梅爺即拘楊建到,問曰:「刁梗與你甚親?」建曰:「爪葛表兄也。」梅爺曰:「梗居止何處,其家更有何人?」建曰:「梗是本府東鄉人,今其家零落,止梗一人,並無別兄弟、伯叔。」梅爺曰:「梗有家資否?」建曰:「梗先時亦足度日,因好賭嫖,家筵蕩盡,今為乞丐頭。安得有家?」梅爺曰:「梗寄信與你,謂何?」建曰:「他因官事現禁在獄,問我借盤纏耳。」梅爺曰:「其信安在?」建即取出遞上。梅爺看之,果是借盤纏信,丟下還之。楊建去,梅爺取刁梗問曰:「你非江右,乃本府東鄉人,並無兄弟。原亦有家,因好賭嫖破蕩,今為乞丐頭。自打死客丐子,人未告你,你反而賴張善。我盡體訪出來,該償命何疑!好好供招,免受刑憲。」刁梗見來歷盡真,不敢隱瞞。又受饑餓,恐不禁受刑。乃一一吐實,招認打死客丐是真。不待再拘張善對執,而狀已悉明矣。
梅侯判曰:
審得刁梗飄蓬浪跡,寄食資身。始為賭嫖之行家,即為乞丐之魁首。尚不安貧守己,猶且恃力凌人。間兢祭餘,逞螳螂之怒臂﹔路上逢儕輩,啟蠻觸之雄心。客丐被撻而喪生,冤含黑夜﹔善士捐金而助葬,仁著青天。未告凶毆,罪幾漏網﹔反行圖賴,污且蔑人。視殺命如鴻毛,不畏鬼責﹔借傷屍為奇貨,冀斷殯銀。以己之罪而誣人,利人之財以益已。凶以奸濟,貪與忍兼。世未見此斗膽之人,我宜加爾斧頸之戮。
按:此狀誣張善,得眾人肯為力保,自不至被陷。然客丐果有致命之傷,若不捕出凶身,刁梗硬稱善打,將必花判殯銀與梗,便為落彼術中,且客丐之冤不雪矣。梅爺故囚之以徐察其求濟應之人,便可知刁梗之來歷。審其有無兄弟,則執一實可以賺百虛,而奸端從此可辨矣。故此判之奇,奇在故囚禁一著也。

崔按院搜僧積財
湖南有一惡少廖志遠,儇俠浮薄,不事家人生業。引誘良家子弟,宴飲遊蕩。利口捷給,談花論酒,放廢禮法。鄉里長者皆厭惡之。自知不為眾所容,乃買度牒,披剃為僧。改法名印空,住居靈秀寺。豁達能言,交結士夫。修繕寺宇,塑裝佛家。建置疏簿,募勸十方施捨財帛。巧能搖唇鼓舌,夤緣扳附,多得士夫推薦,各處富家巨室皆捐金贈粟。又化善信男女,焚香修醮,合會拜讖,多般設施,皆幻誘愚俗,利其財帛。不三四年,積財萬計。廣置衣服、器皿,娶妻育子。外為僧,內為俗。極有機智,又思久恐事露,終是危計。
及崔黯為按察,巡歷湖南。印空自去投牒,請脫鉗歸俗。具狀云:
僧印空狀告為批照歸俗事。印空原係良民,姓名廖志遠。昨信僧家勸化,買牒出家。求悟心性,欲了生死。今愚昧未徹,佛教難通。徒若修行,絕祖嗣續。願復歸俗,納差當家。恐來謗議,理合告明,繳還度牒,寺付後僧掌管,再不執占。乞准立案批照允歸,以杜後悔。上告。
崔公問曰:「爾教化幾年,所得幾何?」印空曰:「已出家三年,旋得旋用。」公曰:「費用造設幾何?」印空曰:「凡修造寺宇,繪塑佛家,共費三千餘貫。」公曰:「給者既知,納者豈不能記?決有隱欺。」乃差手下往搜其積蓄。見寺中器物充,衣服稠疊。有銀二箱,有一婦人抱一幼子,盡搜到衙。公問曰:「此婦人何來?」婦答:「以彼印空娶為妻,生子已週歲矣。」崔公曰:「為僧而娶妻育子,那有此佛教?且此銀自何來,皆是惑騙良民的。當令妻子與你同歸俗,衣服帶去。而財物當以之還施貧者,器物留寺,以付下手掌管之僧受用。」
崔公判曰:
審得僧印空,原即廖志遠也。游手好閒,浪跡無藉。衲衣披體,非欲見性明心﹔梵宇棲身,惟欲誣民惑世。叩雙鋒而竭五內,鳴法鼓而集方神。祿位由天,乃謂宿緣於彌勒﹔富壽有命,卻云借庇於釋迦。募化勸緣,多營粟帛﹔修齋設醮,廣集貨財。經營三載之間,蓄積千金之業。衣裳稠疊,器物充盈。夜擁百媚之妻,手抱一周之子,是何佛教?有此沙彌玷穢空門,殞越王法。取利既滿,於谿壑投牒,仍歸於里閭。雖逃釋歸民,當從所願。而騙眾致富,宜沒其貲,妻子付爾歸家,錢帛散之貧屢。庶不拂反正之念,且少懲罔世之奸。
按:僧告歸俗人,惟聽之而已。崔公必問所得若何,遂察出其誣騙之奸,可謂明無遺照也已。

顧察院判黜贓官
右都御史顧佐,廉公有威。曾任御史及按察司,皆有風采。亦當為京兆尹,憲度嚴明,清革宿弊,吏率聞風悚。一日,屬吏趙高犯法,佐笞撻之,且欲加罪,吏不能堪。乃具姓名,奔通政司訴佐私受皂隸折薪錢,不令供役,且放之回家耕種。濟私而妨公,非廉官所為也。通政司以其事轉聞於上,上問楊士奇曰:「汝薦顧佐廉,今屬吏所訴若此。僅一貪墨吏耳,何在其能?」士奇對曰:「朝臣自永樂以來,俸祿微薄。月惟給米一石,薪炭芻糧資於皂隸。薪炭既資於皂隸,則受皂隸折薪錢,例也,非賄也。皂隸既責令供納薪芻,不得不遣放歸耕,使口所用。不廢公,不妨農,官民兩便,亦例也,而非過也。以此為不廉臣,不知所舉矣。」上悟士奇言,怒曰:「朝廷用一好人,輒為小人所排。如此欲將訴吏下法司深罪。」士奇曰:「此末事不足上干聖怒,但付佐自治,則恩法並行矣。」上隨以訴狀授顧佐,使自治之。
佐退,召趙高示之以狀,吏恐甚,請死。佐曰:「聖上命我治汝,我姑容汝。但約今伊始,務要改過自新,不可仍前稔惡不悛。」竟不治之,人皆心服。上聞之喜曰:「顧佐得大體矣!」及為右都御史,位愈尊,權愈重。凡枉法有司,非對章糾之,則奏疏劾之,甚至,按其罪而罷黜之。
時左都御史劉觀與男劉福父子專權,贓貪狼藉,騁私滅公,脅制諸道,無所忌憚。顧佐耳目其事,怒曰:「風憲所以警肅百僚,憲長如此則不肖,御史效之不肖,御史差出四方,其行如此則不肖,有司效之。況大不除,則黨惡罔知自欽。今新奉明旨,令佐考黜不肖,洗滌積弊。試觀今日不肖無如劉觀,積弊亦無如劉觀,所當考滌洗滌者亦無如劉觀也。劉觀父子所為貪污如此,不以法繩之,何以肅官聯而清仕路,會科道?」有本劾觀,遂逮觀父子下獄,案驗其罪。
顧爺判曰:
審得劉觀父子貪類鼠蛇,暴同豹虎。訊鞫無詞,字字滔天大惡﹔供招墨跡,行行罔上遺奸。發擢罪愆,破盡南山之竹﹔叢過惡,決窮東海之波。律有死條,理無生議。
後蒙恩宥,父子謫戍遼東。詩曰:
蒞官清白玉無瑕,冰櫱紅顏雅操華。
顧佐廉明清仕路,劉觀謫戍警官邪。

第二卷 姦情類

陳大巡斷奸殺命
徽州府歙縣富民張時,家貲巨萬。生子學禮,性耽風月。最好馳騁,丰姿俊雅,才思過人。春初,父命學禮請師設館於莊,去家二十餘里,師徒辭就館。路經一地柳塘,有居民鄧魁,常借銀出外經商。偶遇學禮師徒過門,魁欣然延入其家。入門時,學禮見魁室門半掩,於門隙間見魁妻喻氏花容月貌,賽過當年西子,堪比往昔潘妃。手纖纖若蘭芽新發,眉彎似柳葉初垂。學禮見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猿意馬,莫能把持。魁恭敬款待,坐分賓主,席列高低。嘉肴美酒,師徒盡醉而別。學禮就館,經史無心,思一見無由,日夜惟魁妻是念。
日往月移,倏爾清明。魁與其母往醮父墳,獨喻氏一人在家。適有東源後生章八,久思喻氏,因其姑在家未便。偶途中遇魁母子往祭,意其家別無他人,乃逕往其家,欲奸其掃。喻氏貞潔不從,大罵:「無恥光棍,安敢如此!我夫回來,必不輕放過你!」奔出廚房,章八追至廚中。喻氏罵不絕口,章八自思:「此婦不從,夫回必告,是非難免。」見房中首飾、衣服頗多。「莫若殺之,以掩其口,因而利其所有。」向廚中取利刀一把,趕至堂前殺之。入房內,擄其衣服首飾,逃入後面,盤山而回。學禮是日因先生辭回醮祭,父命僕馬接學禮回。將至柳塘,先令僕安福挑衣箱前行。學禮挽韁直至魁門下馬,繫馬於門,意圖得見喻氏一面。自廳呼魁至堂,只見其婦鮮血淋漓,死於地下,嚇得學禮魂不著體,忙出騎馬即行。章八尚在山上,見得明白。魁母子回家,見妻死於地,母子驚暈於地,半晌方蘇。子謂母曰:「今日不知誰人來我家,大抵強姦不從,或行殺死。」入房但見釵股一空。魁遍問無有知者,乃往投西源地方韓福、保長李忠、東源章八等到家驗明。章八曰:「今日我在山砍柴,見張學禮到你門首下馬,擊門而入。半日方出,慌忙策馬而走,必是他無疑。」魁曰:「你見得仔細不?」章八曰:「這等大事,安敢胡言?委係的實。但時家富,止有一子。你可抬屍上門,彼決不肯令爾聞官。千金買獲,不亦美乎?」魁曰:「我只要為妻伸冤,意不在索銀也。」眾皆曰:「然。且張宅家丁眾多,若被他搶屍去了,又無話柄,只宜告官。」魁乃寫狀告縣曰:
告狀人鄧魁,係本縣民,年甲在冊。告為奸殺事。豪惡張學禮,漂蕩風流,姦淫無比。窺見身妻喻氏青年貌美,百計謀奸。瞰身母子出祭父墳,飛馬來家,摟抱強姦。妻貞不從,持刀殺死,擄去簪釵。鄰佑章八見證是實。當投地方韓福、保長李忠驗明。惡逆彌天,冤情沉海,乞天相驗,法斷償命,以正綱常。含血哀告。
縣主沈修為人躁酷,性至剛執。見狀,審過口詞一遍,大怒曰:「白晝敢行奸殺,世變異常。」即差付貴、王榮火速拿來重究。學禮是日忙回,神色大變,見父母默無一言,即入房悶坐。父母以子久在館中,呼婢設酒同飲,悶悶不樂。父母問其故,終不敢言。至次日傍晚,在門首閒行,見二捕快直抵其家,驚問曰:「我家無甚事,公差來舍何干?」公差出批與看,覽愕然。忙問其子,學禮以直告父。家中即備酒肴,款待公差。次曰,寫狀訴曰:
訴狀人張學禮,本縣民,訴為飄誣事。身業儒流,家傳清白。冤因鄧魁先年借父本銀未還,思騙無由。偶身今歲藏修於莊,道經惡境。本月初八日,騎馬過門,孰知伊妻誰殺,飄空捏是身謀,意圖嚇騙。情慘昏天。況騎馬非行奸之事,白晝豈行奸之時?懇天查審,詳鞫一干,不遭騙陷。上訴。
縣主准訴,亦詳問一遍。即拘原被干證一干人犯,擇日驗屍。只見項下一刀,肋下一刀,血跡猶在。沈公即喚韓福、李忠二人問曰:「爾二人附近,知學禮殺婦之詳,明白說來。」二人曰:「小人是日上午出耕,家隔一坳。午後回來,魁投驗屍是實。其間情由,章八知之。」沈公曰:「章八,你知學禮何以殺之?」章八曰:「小人在後山砍柴,見學禮騎馬至魁門首,下馬進入其家。半日才出,跨馬忙走,不是他人奸殺是實。」沈公謂學禮曰:「章八之言,是你無疑。從直招來,免受刑憲。」學禮曰:「小人頗曉詩書,頗知禮法,安肯為此昧心之事?小人其日到魁家,婦已被殺。小人既來行奸,安敢騎馬?既騎馬來,安敢殺人?」章八硬證。沈公怒,敲擊案子喝打學禮四十。暈死半晌。令湯灌醒,終不屈招。沈公令牢子取挾棍夾起。刑法難當,屈認行奸不從刺死。又問曰:「首飾、衣服何在?」學禮曰:「實無。」沈公令敲狼頭,學禮曰:「家中釵服頗多,安擄彼物?」沈公不聽,逼勒招承。沈公判曰:
審得張學禮恃富欺天,妄行滅法,淫縱匪彝,亂大倫而不顧﹔奸謀強殺,貪美色而枉為。瞰母子出祭墳間,馳快馬而入逼強姦。行奸不遂,殺美人於非命﹔貪心奮起,擄釵服以回家。鄰里咸稱的實。明是強樑上惡,得非搪突西施。本當的決,用作貪花炯戒。制決待時,尚俟秋後處斬。
陳主道為南京大巡,七月出巡徽州府,張時具狀,攔馬告曰:
告狀人張時,係徽州府歙縣民。告為燭冤劈陷事。身年六十,止生學禮。冤因先年鄧魁揭本經商,屢年未還。思騙無由,今年三月,伊妻被殺。男偶館回,騎馬過門。飄空捏男強姦刺死。買賄鄰佑章八等偏證。本縣沈爺非刑拷訊,屈挾招承,罪擬大辟。冤蔽覆盆,鐵壁銅城,冤無訴路。懇天大發雷霆,擊破冤門。冒死上告。
陳代巡青年進士,明如鏡鑒,清若冰壺。任事精勤,秋毫必察,刑罰嚴簡,纖微必燭。每問刑,焚香告天,獄無冤枉,屢出無辜。此老三告不准,見不勝哀泣,意必有冤。即准其狀,發本府候審。
大巡到任,三五日後,行牌拘審。調縣原案人犯俱齊,唱名過後,見學禮人物俊雅,似非惡人。乃厲聲呼學禮曰:「爾既讀書,安為不法?重責四十。」學禮曰:「容訴,小人委實冤枉。春間與師就館,魁邀入飲。清明回家,特踵門而謝。豈知魁不在家,小人揚聲呼魁,自廳至堂,只見婦死於地。不知所以,驚駭忙出馳馬而回。既欲行奸,必不騎馬繫馬於門,必不殺人。章八苦證小人進魁家半日才出,此乃買囑屈陷。望老爺高抬明鏡,照破苦冤。」章八曰:「此事是的,小人在後山砍柴見學禮進魁家,半日才出。並未有他人到彼家。」大巡見此人狀貌不善,乃怒問曰:「其婦被殺必會喊叫,爾在山逼近,豈不知之?」章八曰:「小人知叫。」大巡曰:「既知喊叫,胡不進看?何待鄧魁來投才說?此言難憑。」章八詞窮,無言可答。大巡正在狐疑,適有一烏鴉飛入臺前,三匝而鳴,向章八頭上一啄而去,眾皆驚異。大巡厲聲曰:「殺喻氏擄財貨是你,這賊安可證陷他人?重打四十,依直招承。」不認,令挾起,敲狼頭一百。又不招又令重挾,熬刑不過,乃招曰:「是小人強姦不從,恐言於夫,故殺之。」大巡曰:「既是你殺,怎陷學禮?」章八曰:「偶學禮過門入其家,小人尚在後山,沿山奔回,是不合強證屈陷學禮,此亦天理不肯。今遇爺爺青天,自分償命。」大巡追其釵服,不認,又令挾起。乃招曰:「釵盡用去,衣服尚存。」即差嚴完、呂範挾同鄧魁到其家,搜出原衣十餘件,魁認明。
陳大巡判曰:
喻氏被殺,情固可矜﹔學禮遭刑,苦猶可憐。非有司罪歟!其章八身行大惡,嫁禍東吳,雖寸斬不足以謝天下。然烏鴉飛啄可稽,在天理不容漏網﹔憲臺法眼難瞞,在王法安容橫暴。填命有條,斬首示眾。學禮無干,省發還家之例﹔鄧魁不合誣告,死罪之刑。喻氏貞節,雖死不從,合旌其門,以風天下。
予按:此斷非素行動神明,誠心格物類者能乎?陳公一見學禮丰姿,知非其罪。況烏鴉之報,一鞫便明,王法昭矣。旌貞節,誅強暴,民風可挽,時俗可回。足稱明於折獄者矣。百姓作《古風》一篇,以頌美云:
陳公明鏡天心燭,魑魅魎魎皆驅逐。
執法焚香叩上蒼,審的有罪方誅戳。
命徽州作大巡,當時照破沉冤獄。
烏鴉三匝繞官廳,嘴啄賊囚腦頂肉。
章八分屍償節貞,萬戶咸寧無私曲。
吏胥守法奉公差,士民安樂親眷屬。
皇王有道四海清,德星高照開天目。
指日丹書下九天,致君堯舜百姓足。
代代公候匪浪誇,五福全臻從心欲。

林侯求觀音祈雨
江安縣民婦柯氏,與夫管純角口致爭,自逃母家去。母因勸諭之,不數日復歸。至半路遇兩和尚在傍路,來問曰:「娘子何往?」答曰:「我回管宅夫家去。」和尚哄之曰:「管宅舊路本從此去,今前路崩陷,人行不得,都從我這傍路去更近。」柯氏不從,曰:「那聽你賊禿謊。」兩和尚曰:「我好心教你路,你反罵我。」遂兩傍挾其手挾去。都是山僻小路,行不三里,至一山庵,已有一老和尚及兩婦人在此。兩和尚名真悟、真醒,而老的名明融,則其師也。真悟曰:「可將舊老婦與師父,今日採來的與我。」從此拘留奸宿,那肯放回。
管純又經數日,往岳母家接妻。岳母曰:「五日前已發落回矣。」管純曰:「並未見回。」兩下鬧爭不決,因赴縣告曰:
狀告為懇究妻身事。純妻柯氏歷年無異,近因角口,奔回外家已經十日。純自往接妻,舅柯延指稱已還。何無下落,並不見蹤。非伊家未回,則在途被拐,懇天為民作主。跟究妻身,得復完聚。蔭德彌天。上告。
柯延是多疑人,恐姊或被管純打死,而故稱未回也。亦赴告曰:
狀告為殺命詐掩事。延妹柯氏早嫁管純,貌醜失意,屢遭打罵。減克衣食,千般刁蹬。前趕逐出,面體毆傷。母哭諭歸,反觸純怒,加毆屈死,計埋滅屍,詐稱在逃,希圖掩罪。乞嚴究死因,調屍檢驗,洞破奸計,伸雪冤抑。感激叩告。
縣尹林培仁,明官也。提來親鞫,兩下相執,不肯降服。柯家干證稱柯氏已歸夫家,管家鄰佑執柯氏並未見歸。林尹知必路上被拐是的,命手下四處為訪。
柯氏素性柔順,明融雙腳爛瘡,那兩婦人都厭惡之,不肯親近。惟柯氏為煎藥傾水,小心伏侍。屢在明融前哀訴曰:「我因與夫相打,逃往娘家,今在娘家被拐到此。夫後問娘家取人,必有爭訟。師父出家人,望發慈悲心,放我回去,勝造七級浮圖也。」明融憐其哀懇,迨近晚送出舊路,曰:「放你回,但勿對夫說在我庵也。」柯氏歸家,一一與夫言被二和尚強拐之事。管純曰:「我被你弟告,險些問償命。今須與你見官說明,勾完訟事而歸。」次日,去見林尹,訴出被拐之由。林尹曰:「其庵何名,有何記號?」柯氏曰:「我不曉何名,但庵中有一魚籃觀音。我每燒香祝願,保佑我得歸家。以手捻其足大指,其痕深入,此可為記號。」林尹記在心,時因大旱遂出告示取各庵寺觀音,不拘大小新舊,送到本縣大寺。侯率眾虔禱求雨,然後做功果送還。但須自寫本庵寺記號,以便認回,勿致混爭。
不數日,各庵寺觀音盡送到,林尹親率士眾行香禮拜,既而霖雨沾足。乃命僧道修謝雨,功德訖,仍出告示,令各僧道都認回自庵寺觀音。內有一魚籃觀音,其足大指有指甲捻痕。命一公差守住,曰:「我夜夢此觀音放一鯉魚於河,因騰雲下雨,真有靈驗。我要留衙中供養,有某寺來迎者,可令來領公價去,另塑一座。」及真悟、真醒來迎,公差與之云,引入衙中領銀再塑。林公問曰:「此魚籃觀音是你寺的乎?」對曰:「是也。」林公曰:「此觀音真靈,前夜夢他行雨,果是有雨。昨夜又夢來說彼庵中有三個婦人,一個逃來告狀。他庵中惡濁,不願歸去。今日果有一婦人來告你強拐,必是你二禿也。」真悟、真醒那肯承認,林公令柯氏來證。柯氏曰:「此二僧是也。」乃服罪。又令人往庵果搜出二個婦人,皆是路中拐去者,各命親人來領去。寺中更一老僧以銀賄公差,未拿到。林公問寺更有僧乎,公差答:「已無矣。」柯氏亦念老僧放己之恩,不為執出。但擬二僧絞罪。
林尹判曰:
審得僧真悟、僧真醒佛口蛇心性,人面獸肝腸。忒輕薄,不將佛戒遵﹔恁顛狂,敢把春情蕩。法界逢傾國,忽然不覺體酥麻﹔慧眼觀多嬌,幾乎頓使神魂喪。遂起拐來之念,慾心似海深﹔因行挾去之謀,果然色膽如天樣。空門戀色,三光不畏知﹔花散沾身,五戒何曾講。納衣今作合歡被,應難報道好姻緣﹔鮫綃舊是紫蒲團,可不羞殺騷和尚。笙簧洞府,卻非阮肇佳期﹔雲雨陽臺,難比襄王情況。不守禪宗居梵宇,難辭絞罪入刑場。
按:柯氏既歸,則拐帶明矣。然惟道觀音足指有痕,此亦難以遍寺查訪。惟托祈雨一節,以集之假公以究乎私,則不勞力而僧犯在掌握之中矣,亦因事設機之一奇也。

陸知縣判謀懦夫
濬儀縣人徐汝梁娶妻阮氏,合巹三載,不曉房事。及妻歸母家,母問曰:「汝夫婦皆長大三年,何無子乎?」阮氏初不應。數日,母又曰:「汝姐先去四年,生二子﹔汝妹後去二年,生一子﹔汝何獨無子?」阮氏乃答曰:「汝婿是懦人,我豈能自育子?」母心明白,及婿來回門,謂之曰:「我阮門女子最是多男,我長女適王家四年,生二子﹔少女適虞家二年,生一子﹔汝令正居中,今已三年,緣何未有子?」徐汝梁曰:「正不知何故,他人妻皆有子,怎我的獨無?」岳母曰:「人夫婦要行房,方有子。你忒老實,必未行房也。」汝梁曰:「我果未行房也,今後宜行房,令他有子。」及與妻歸,其夜阮氏先睡,汝梁在房中周圍而行。妻曰:「何故不睡只在此行?」汝梁曰:「你母道我不行房,故你無子,我今夜要行房也。」妻見其無知,乃教之曰:「不是那樣行房,你來睡,我自教你。」汝梁解衣就寢,妻扶之上身,按其陽物於陰戶,曰:「可動腰行房也。」汝梁年紀已長,血氣亦壯,大覺有意趣,乃曰:「行房這好耍,何不早教我?」妻曰:「此男子自曉之事,豈待婦人教乎?」從此方知稱合。
然他事終多矇昧,妻抑鬱不快意。鄰有少年婁鎮者,伶俐俊雅,素知徐汝梁癡懦,不愜妻意。乃調戲阮氏曰:「看你貌若嫦娥,又聰明俊俏,真女流第一。乃配此懦夫,恰似好花插糞土,辜負花容月貌也。依我見不如揀個少年與他相好,遣與陶情也。不錯過青春年少。」阮氏歎氣曰:「噯,無人似我命薄。」婁鎮見他不拒,即攜手曰:「倘蒙不棄,願終身永好也。」阮氏即允。二人情好日密,肝鬲相愛。
初惟夜間來往,後日間亦往偷情。忽汝梁遇見,亦知吃醋,怒曰:「你怎與別人行房?」婁鎮下?閃開便走。阮氏曰:「我在此睡著,只說你來,不料被他人脫。你快自來行罷。」汝梁依言自去與妻雲雨,又言他要出與人說。妻哄之曰:「你不可與人說,若說,他恐明日又來。」乃尋些果品與在房中食。私往後門見婁鎮,鎮曰:「今日若非懦子,險些脫身不得。」阮氏曰:「拿你他必不會,只是要出與人說,真個惱人,我故以果子與他在房中食,來與你商議。」婁鎮曰:「你肯與我殺,我就為你殺之。」阮氏曰:「不可如此殺心。」鎮曰:「這樣懦人,留他何用?」阮未及答,見夫從後來,即轉身與他回話。下午纏他在家,不與出外。晚飯後,汝梁要出外,妻亦不阻。婁鎮早懷刀在門外,候見汝梁離門幾步,從後殺之。阮氏見夫久不歸,留門不閉,先自去睡。
至次日,人言徐汝梁被殺於路。阮氏即問婁鎮曰:「是你殺乎?」鎮曰:「我昨夜並未出門,若我殺他,必來陪你矣。」阮曰:「必是你也,如何瞞我?」鎮即發咒曰:「若是我殺,我不得善終。」阮氏見他不認,心亦不甚惜夫之死。但啼哭出路,令人殯之。
有堂兄徐梁,赴縣告曰:
狀告為殺命事。堂弟汝梁生平癡懦,不辨菽麥。昨夜出外,不知何人暗行謀殺。係至親,不忍坐視,人命至重,殺死極慘。乞追鄰佑,究勘殺故。訪察凶身,正法償命。死者瞑目,生者感德。哀告。
陸太尹面審曰:「汝弟與人有仇乎?」曰:「癡懦之人,不知饑飽,不識寒暖,何人仇他?」陸尹曰:「汝弟更有何人?」曰:「只一幼妻耳。」陸尹知懦人無仇,而妻年少,必有姦夫殺之。乃曰:「他既有妻,必拘其親妻問之。」公差來拘,阮氏怨婁鎮曰:「今一伯告狀,官差拿我,必是告我也。」鎮曰:「你伯未指人告,只是官要問你親妻,或知何人所殺,豈疑你殺夫乎?可去無妨,明日我來看你。」及阮氏到官,陸尹曰:「你夫被殺知是何人?」阮氏曰:「丈夫夜出於外,我在家不知。若知早已告他矣。」陸尹曰:「或你伯要謀你家業,故殺之乎?」阮氏曰:「伯家自富,與我夫相愛,必非他殺。」陸尹曰:「若知何人所殺,可來補狀﹔若不知,可自葬埋罷。」
阮氏出,陸尹密令二公差隨之,曰:「倘有男子與共語便縛來。」既而阮氏路遇婁鎮,問曰:「官如何問?」阮曰:「官云不知何人,可自埋便是。」公差拿住二人,曰:「官要再問。」婁鎮甚懼。陸尹問阮氏曰:「此人是你何親?」阮氏曰:「是鄰居婁鎮。」陸尹眾命拶起,曰:「我訪得你與婁鎮有奸,是鎮殺你夫,你曾同謀否?」阮氏是婦人,膽小即認,曰:「奸果有,只殺事未知。他說要殺我夫,我叫他勿殺。後他發咒說不是他殺。」陸尹命開阮氏拶。將婁鎮挾起,受刑後亦自供認。
陸尹判曰:
審得婁鎮輕狂浪子,尋花問柳過東牆﹔阮氏淫蕩歪姑,惹蝶招蜂來後院。一則貪人事美,注意於傾國傾城﹔一則嫌己夫癡,偏情於子嗟子國。秦樓風月,時邀弄玉同吹﹔楚館雨雲,夜赴襄王好夢。歡娛未足,兇暴橫生。挾利刃於途中,徂伏候擊﹔刺懦夫於門外,黑夜中傷。淫慾無涯,既已奸人妻室﹔陸梁莫比,又復斃人夫君。造惡殊深,擬死允當。阮氏雖不知故,婁自行兇,然非汝有奸,夫何以死?釀寡皆由奸起,凶戈乃自人操。宜在不赦之條,方為不節之戒。
按:阮氏初到,即用刑拷勘,彼必供出婁鎮。但指奸不為奸,夜殺又無證,難以入罪,故寬縱以待。鎮之追隨阮氏,然後同縛則彼姦情既無辭,而謀殺亦可問入矣。此懸餌得魚之計也。

李府尹遣覘奸婦
河南府民婦洛氏夫故,孀守一子樊見,年甫七歲。以夫週年,請近庵一道士萬允正來家誦經,超度亡夫。允正見洛氏有貌,輒起淫心。故勤將諸經諷誦,令色媚言,千般承奉。及以錢帛謝彼誦經,甚作喜悅之色。為感謝難盡之意,過數日,買好時果送與樊見食。求洛氏捨香一爐,祈保樊見成人長大。洛氏允之。每月來接香錢,必有齋食果品相送。洛氏信允正為善人,亦自捨香一爐,祈保星辰口朗。其後接香錢,每月必來兩次,所送果品始終不改。
洛氏忽一日留允正午飯,因說他孤兒寡婦被人虧,各佃苗租多頑欠不納者。允正曰:「我只知為道士,山庵清苦。今依施主娘說,則守寡亦有煩惱也。」洛氏曰:「你道人何等清閒,我寡婦有千般憂慮。」允正曰:「清閒僅有,只一件大不好,無妻無子,終無結果。」洛氏曰:「你修行人亦思妻子乎?」允正曰:「鳥獸也有雌雄,何況於人?即子且慢說,但無妻一節,此苦惟天知地知。」洛氏見說無妻之苦,自想我無夫者情亦一般。因曰:「你說也是,似我無夫者,家無主亦甚苦也。」允正曰:「無妻者難計較,夫則由人招耳。」洛氏知允正心邪,己亦肯納。又曰:「無夫可招,妻亦可娶也。」允正見洛氏交談不拒,即曰:「我家施主娘捨錢極多,更肯捨我一妻,真生死感激也。」洛氏曰:「娶妻銀非小可,一人怎能獨舍?」允正起,執其手,曰:「正要一人方好舍,娘子無夫,我無妻,成就一對,更何待舍?」洛氏曰:「你真膽大好打。」允正曰:「殺亦由你,何惜一打?乞憐念孤道,舍我一次,勝救一命也。」洛氏淫心本動,見此勤懇,遂承納之。鰥夫寡婦狂興百倍,真如久旱逢甘雨,久渴得仙漿也。兩情美滿,不言可知。自此夜來日出,不異夫婦。
如此者十年,樊見年已十七,頗知世事。乃拒允正,不許登門。洛氏因托言往庵許願,樊見輒隨之去,寸步不離,不得偷私。洛氏因揮樊見遠站,欲入房小解。樊見又邀允正出外,方令母入道房。洛氏計無所出,心甚忿恨。乃當佛堂前輕與允正曰:「似此關防,何以落手?我真恨此豚犬人骨,不奈他何也?」允正曰:「母欲治子,如俯地拾芥。但告他不孝,令官府打死他。我便明來入贅,夫婦長遠矣。」洛氏依計,故在家中生事罵子。往府告曰:
狀告為梟子不孝事。痛氏不幸,早歲喪夫。梟子樊見年方七歲,歷今十載,撫養成人。辛苦萬狀,頭髮為白。詎見惡逆,罵母如婢。今月十一,逢氏生日,治酒請族。梟惡觸怒,行兇欲毆。切惡不思乳哺,亦念孀守。梟羽才長,輒便食母。勞苦半生,博此逆報。天合孝治,乞殄惡逆,無亂天常。叩告。
樊見去求訟師,作訴狀:「見得母與道士有奸,怒彼阻諫。故誣告不孝。」訟師曰:「若依此訴,便得不孝之實。母告不孝,你本罪重。若訴出奸來,而道士不認,你該萬死矣。只宜受打被禁。他回家必與道士往來,然後只稟於官。密差人訪,方可釋矣。」樊見曰:「打難忍。」訟師曰:「不奈何,亦須打到二十後,方可指出。」
不數日,太府李杰捉去親審,曰:「寡母守你何等辛苦,你何故不孝?」樊見曰:「慈母深恩,鳥羊知報。況寡母苦守,怎敢抗拒?今告不孝,自是得罪於母,雖死無恨。老爺乞念亡父止小的一人,若打死則亡父絕後,寡母十年苦節亦歸空矣。」李太府察樊見初冠,人性溫和,疑其有枉,問曰:「人唆汝母乎?」見曰:「母子天性,人何能唆?若可唆告,亦是為子不孝不能承奉母心也。」李太尹謂洛氏曰:「汝寡居十年,惟有一子。今告之罪至死,得無悔乎?」洛氏曰:「無賴惡子,不孝於母,寧復惜之耶?」李太府曰:「母告子死,無有不死。審如此,可買棺來取兒屍,為你打死之,?拘禁纏延也。」洛氏出買棺,李太尹使二人覘其後。洛氏出,謂一道土曰:「事了矣,太爺將打死他,命買棺來。」收貯二人,入報於太府。少頃,將棺至,李太府冀其悔悟,再三諭之曰:「不孝本當死,奈你半生只一子,打死豈能再生?不如打他二十,後若不改,再告便結果他。」洛氏堅執如初,定要置子於死。時道士立於門外,李太府令二人擒之入,問曰:「你與洛氏有奸,又唆他告子不孝,該得何罪?」道士曰:「並無此事。」洛氏曰:「樊見正是這等不孝,他嘗賴我與道士有奸。當面又不敢說,我才出外買棺,他便說此假話。」李太府曰:「若你兒說便是不孝了,自你告不孝時,已差人體訪。你才出外又對道士說:『事了矣。』不是有奸,何以對他講?」將道士挾起,乃供曰:「某與寡婦有私,嘗為兒所制,故欲除之。」李太府乃拶洛氏,發打道士四十,即死於杖下。問洛氏曰:「你願官賣乎,願從子乎?」洛氏未對。樊見曰:「道士既死,母無他心。願留與小的侍奉。」
李太尹判曰:
審得萬允正首戴黃冠,宜謝風月之樂事﹔洛氏志修清節,須忘雲雨之佳期。出入蕊珠宮,豈識標梅寄詠﹔砥礪冰霜守,惟知柏舟自。蓋出家異緇世之途,而空房絕紅塵之想。胡乃戒忘空色,依然春引芳心。欲斷絕乎身世姻緣,反沉慾海﹔未修整乎閨門閫範,卻扇淫風。怨女曠夫,雍容於偷香竊玉﹔真人嫠婦,蹁躚於度柳穿花。豈洞賓之攜牡丹,仙風習習﹔乃武之私懷義,穢德彰彰。情以慾迷,心為淫喪。道士唆告乎孝子,慈母忍割乎親兒。玄之不白,胡乃其寧﹔色之溺人,一至於此。斃此野客於杖,方快人情﹔免賣寡婦於官,少從子願。
按:母告不孝,本無可疑。特以十年寡母,止惟一子而必欲置之死地,此豈人情哉?蓋必有私交,故心為淫溺,而愛以忍割也。凡婦人愛子之心最真,然可以奪其愛者,惟情夫之慾也。李公一見察之,不使孝子被誣,其可謂明之遠也已。
詩曰:
世上牽人無過色,英雄到此亦為迷。
請觀歷歷姦情案,急猛回頭強自持。

第三卷 盜賊類

董巡城捉盜御寶
弘治五年七月十五日,夜有強盜四五十人,攻入甲子庫。殺死守庫官吏二十餘人,劫去金銀寶貝不計其數。次日方覺。兵部一面差人盤詰各門出城人民,一面奏知朝廷。十八日,聖旨頒下,差兵部將京城官民人等挨家挨戶搜檢,有能捕得真贓正犯者,官則超升,民則重賞。時各官莫不差人四下緝拿,並不見蹤影。
有巡城正兵馬董成者,自思曰:「京城大小人家各各互相搜捕,如此嚴急,那個巨賊敢藏許多金寶在家?其心懷疑俱決矣。既不敢藏在家,必思帶出城外方穩。只門禁又嚴,彼焉能得出?此惟有假裝棺柩藏去,方可免得搜檢。彼賊中豈無此見識者乎?」即命手下人吩咐曰:「你等去守各門,但有掛孝送靈柩去城者,各要去跟究其埋葬所在,一一來報,不得隱瞞。」至晚,各門來報都有喪出城。蓋京畿地廣人稠,故生死之多如此。董巡城又吩咐曰:「今日安葬,再過三日,必去祭奠,汝等再去潛窺密聽,看某處孝子悲哀,某處不悲哀,可再來報。」
至第三日,眾手下依命去訪,皆來報曰:「各處孝子去祭奠,都涕泣悲傷。」內有韓任稟曰:「小的往北門郊外去看那一伙孝子,四人皆不悲哀,其祝墓言辭多不明白。更僕從六人,皆有戲耍喜悅之意。」董巡城曰:「更過四日,是七朝矣。可選力士二十人,將此孝子並僕從一齊鎖來,不得走脫一個。拿來即重賞你。」
至第七日,手下依命將此四個孝子、六個僕從都拿到。董巡城先單取一孝子問曰:「你葬何人在郊外?」孝子曰:「老父。」董問其父生死年月,孝子答曰某年月生,某年月死。董令收在一旁。再取第二個問,所答又一樣。又取第三個問,所答又一樣。又取第四個問,所答各不同。乃親押往郊外,命左右掘開其墓,取上棺木,撞開視之,則盡是御庫中之金銀寶貝也。董不勝歡喜,左右莫不服其神明。賊亦叩頭受死。遂寫文書申於兵部,曰:「巡城兵馬司董為捕盜事,奉聖旨著兵部將京城官民人家,挨戶搜檢,捕拿強劫御庫真贓正犯。欽此欽遵,本職日夜緝訪,拿得強盜正犯張祜、李輔等賊首十人。搜出所劫御庫金寶,真贓取供明白。緣係強盜重情,未敢擅便發落。理合申詳題奉,請旨以候處決。」須至申者兵部,即題本奏上,奉聖旨:「張祜等劫庫重情,梟首示眾﹔董成捕賊有能,超升二級。該部知道。」當日各官惟知嚴捕盜賊,那能勾得。惟董成以心料賊之情,知其勢必假裝棺樞,方可藏金寶出城外。因命左右從此體訪,果不出其所料。能挈寶玉而歸之朝廷,其功不小,其明真過人矣。在大傳曰:「作易者其知盜乎,董公有焉。」

汪太守捕剪鐐賊
陝西平涼府有一個術士,在府前看風鑒極高。人群聚圍看時,賣緞客畢茂袖中裹銀十餘兩,亦雜在人叢中看,被光棍手托其銀,從袖口出,下墜於地。茂即知之,俯首下撿。其光棍來與爭,茂曰:「此銀我袖中墜下的,與你何干?」光棍曰:「此銀不知何人所墜,我先見要撿,你安得冒認?今不如與這眾人大家分一半,我與你共分一半,有何不可?」眾人見光棍說均分與他,都幫助之,曰:「此說有理,銀明是我撿得的,大家都有分。」畢茂那裡肯,相扭入汪澄知府堂上去。光棍曰:「小的名羅欽,在府前看術士相人。不知誰失銀一包在地,小的先撿得。他妄來與我爭。」畢茂曰:「小的亦在看,袖中銀包墜下,遂自撿取,彼要與我分。看羅欽言談似江湖光棍,或銀被他剪鐐,因致墜下,不然我兩手拱住,銀何以墜?」羅欽曰:「剪鐐必割破手袖,看他衣袖破否?況我同家人進貴在此賣錫,頗有錢本,現在前街李店住,怎是光棍?」
汪太守亦會相,見羅欽手骨不是財主。立命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並賬目來,進貴見曰:「小的同羅主人在此賣錫,其賬目在此。倘與人爭賬係主人事,非干我也。」汪太府取賬上看,果記有賣錫賬明白,乃不疑之。因問畢茂曰:「銀既是你的,你曾記得多少兩數?」畢茂曰:「此散銀身上用的,忘記數目了。」汪太府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二個看相人來,問之曰:「這二人爭銀,還是那個的?」二人同指羅欽身上去曰:「此人先見。」再指畢茂曰:「此人先撿得。」汪太府曰:「羅欽先見,還口說出否?」二人曰:「正是羅欽說那裡甚包,畢茂便先撿起來。見是銀,因此兩人相爭。」汪太守曰:「你既不知銀數多少,此必他人所失,理合與羅欽均分。」遂當堂分開,各得八兩零而去。汪太府命門子俞基曰:「你密跟此兩人去,看他如何說。」俞基回報曰:「畢茂回店裡怨老爺,又稱被那光棍騙﹔羅欽出去,那兩個干證索他分銀,跟在店去,不知後來何如。」汪太府又命一青年外郎任溫曰:「你與俞基各去換假銀伍兩,又兼好銀幾分,故露與羅欽見。然後往人鬧處站,必有人來剪鐐。可拿將來,我有賞你。」任溫與俞基並行至南街,卻遇羅欽來。任溫故將銀包解開,買櫻桃。俞基又解開銀,曰:「我還銀買請你。」二人相爭還,將櫻桃食訖,逕往東嶽廟去看戲。俞基終是小廝,袖中銀不知幾時剪去,全然不知。任溫眼雖看戲,心只顧在眼上,要拿剪鐐賊。少頃,身傍眾人來挨甚緊,背後一人以手托任溫手袖,其銀包從袖口中挨手而出。任溫知是剪鐐,伸手向後拿,曰:「有賊在此!」
其兩傍二人益挨近任溫,轉身不得,那背後人即走了。任溫扯住兩傍二人曰:「太府命我拿賊,今賊已走,托你二位同我去回復。」其二人曰:「你叫有賊,我正翻身要拿,奈人來往,拿不得。今賊已走,要我去見太府何干?」任溫曰:「非有他故,只要你做干證。見得非我不拿,只人群中拿不得也。」地方見是門子、外郎,遂來助他,將二人送到太府前。俞基稟曰:「小人袖又未破,其銀不知幾時盜去,全不知得。」任溫曰:「小吏在東嶽廟看戲,一心只照管袖中銀。果有賊從背後伸手來探,其銀包已托出袖口。我轉身拿賊,被這兩人從傍挨緊,致拿不得,此必是賊黨也。」太府問二人姓名,一曰:「我是張善。」一曰:「我是李良。」太府曰:「你何故賣放此賊?今要你二人代罪。」張善曰:「看戲相挨者多,誰知他被剪鐐?反歸罪於我。豈不以羊代牛,指鹿為馬乎?望仁天詳究,免我受無妄之災。」太府曰:「看你二人姓李姓張,名善名良,便是盜賊假姓名矣。外郎拿你,豈不的當?各打三十,擬徒二年。」命手下立押去擺站,私以帖與驛丞曰:「李良、張善二犯到,可多索他拜見。其所得之銀即差人送上此囑。」丘驛丞得此貼,及李良、張善解到,即大排刑具,驚嚇之曰:「驛中事體,你也聽得,上司來往費用煩多,你若知事,免我拷你。過了幾日,饒你討保回去。只等上司要來聽點,餘外不與計較。若無意思,今日各要打四十見風棒。」張、李二人曰:「小的被賊連累,代他受罪,這法度我已曉得。今日辛苦,乞饒命。」明日受罪出來,即托驛書手將銀四兩獻上,叫三日外要放他回。丘驛丞即將這銀四兩親送到府。汪太府命俞基來認之,曰:「此假銀即我前日在廟中被賊剪去的。」
汪太守發丘驛丞回,即以牌去提張、李二犯到,問之曰:「前日剪鐐任溫銀的賊可報名來,便免你罪。」張善曰:「小的若知早已說出,豈肯以皮肉代他受苦楚?」汪太府曰:「任溫銀未被剪去,此亦罷。更俞基銀五兩零被他剪去,衙門人銀豈肯罷休?你報這賊來也罷。」李良曰:「小的又非賊總甲,怎知那個偷得俞基銀?」汪太府曰:「銀我已搜得了,只要得個賊名。」李良曰:「既搜得銀即捕得賊,豈有賊是一人做,銀又另是一人得乎?」汪太守以前假銀擲下,曰:「此銀是你二人獻與丘驛丞者,今早獻來。俞基認是他的,則你二人是賊已的,更放走剪任溫那賊。可報名來。」張、李見是真贓露出,只從實供出,曰:「小的做前剪鐐賊者有二十餘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更前日羅欽亦是。這回禍端是他身上起,其餘諸人未犯法。小的賊有禁議,至死也不敢相扳。」再拘林泰、羅欽、進貴到,追羅欽銀八兩,與畢茂領去訖,將三賊各擬徒二年。仍排此五人為賊總甲,凡被剪鐐者都著此五人跟尋,由是一府肅清,剪鐐者無所容其奸矣。

蔣兵馬捉盜騾賊
蔣審為南京兵馬司,一日早晨乘轎出參官,路遇一後生,似承差裝束,乘一匹騾,振策而馳,勢若奉緊公差之意。及近蔣兵馬轎勒騾從傍而行,卻有遜避之狀。過步後,復長驅前進。蔣公思曰:「此人乘騾疾走,若奉公差,然詳彼舉動,又似避我。倘果係走差的人,何須如此挨青而過意者?其盜乎?」命手下滕霄曰:「去拿那乘騾後生來。」滕霄趕去拿到,蔣公問曰:「你乘騾何去?」其後生曰:「小的奉巡爺差,有緊急公事。老爺緣何阻我路程?恐有違限期,累及小的。」蔣公曰:「你奉巡爺差,公文何在?」其人曰:「正是機密事,親承口囑,故要遠去。老爺休要纏阻我。」蔣公曰:「你在何處盜騾來,怎得詐稱公差,這等膽大!」其後生高聲抗言,曰:「老爺這等說話,願同往巡爺處說個明白,為老爺獻功。」蔣公見其人言辭朗烈,全無懼色,似乎拿錯。然終疑其行路躲閃之情。
不覺辯駁,挨纏一飯之頃,後有一人走來,汗流氣急。遠遠望見其騾,即言曰:「那騾是我的,其盜騾賊在那裡去,前行路人可代我拿住,我有謝你。」蔣公聞得,心中暗喜,已有察奸之神,其後生始驚得倉惶無措。及追者近前,猶未知賊已被捉,只宜賊已逃了,遂向前去牽騾。蔣公曰:「你騾在何處失?休要冒認。其盜騾者即是此人,已拿在此,可都在衙去審問。」遂將二人並騾帶進衙。失騾者曰:」小的是方應舉,家住城中後街頭。今早牽騾在門首,整鞍訖,將出城去取賬,復還家尋銀。擬停待稍久,及再出門,騾已被偷。一路跟問,幸得老爺拿了此賊,真包閻羅之見,方能如此發奸摘伏。」盜騾者曰:「小的是萬正富,家近城中東門。怯才路上遇老爺更過去一望之地,即小的之家。今被所捉,賊情難隱,望看公子分上,超生積德。」蔣公命方應舉具領狀來,領出騾去。責萬正富曰:「你才說願解巡爺處獻功,今解去有功否?」正富只磕頭求赦,蔣公以其初犯擬杖八十發去。仍為詩勸之改過云。
詩曰:
人生活計幾多般,負販形勞心卻安。
穿壁▉牆皆禍藪,探囊偷篋有危端。
欲徼樑上稱君子,難免庭中對法官。
知命不如安分好,暗危倖免悔將難。

金府尊擬告強盜
貴溪縣包明等連僉狀告為急救民害事:「賊風四起,鄉境不寧。惡丁檜,罪浮盜,惡過桓,自號安東金貴平王。挾黨餘弁,諢名大張飛﹔金遼,小霸王﹔陳見,八大金剛﹔及牙爪武壯楊感等,群雄烏合,劫殺百姓,搶擄財物,淫穢婦女,燒燬房屋。被害數十家,哀徹心髓,男女聞風,驚碎心膽,鄉村未晚閉戶,小兒不敢夜啼。切恐猛虎不除,犬羊無睡﹔勁鷹弗滅,鳩雀堪憐。乞臺法剿安民。上告。」
金侯擬曰:
養雞者不畜狸,養犬者不畜豺。今丁檜等群盜烏合,流毒一方。是梗路之荊蓁,齧民之狼虎者,尚可謂鼠竊狗偷,而漫焉不足畏乎!仰縣速行緝捕,毋使履霜堅冰至而熒熒不遏,以成炎炎之勢。

鄧縣尊審決強盜
南陵縣安諤狀告為劫賊慘殺事:「家處僻隅,二月十八夜,強盜二十餘人,搽紅抹黑,明火燭天,手操鋒鍔,衝開四圍門壁,蜂擁入室。老幼男婦如鼠見貓,神魂離殼,男被殺傷性命幾死。金銀、釵?、衣服捲擄一空,止有舊衣、舊裳,又付祝融一燄。觀者流涕,聞者心酸。懇天法剿安民。上告。」
鄧侯審云:
丁檜惡為賊魁,三犯不悛。烏合賊黨,明火劫掠。既卷其財,又傷人命。擬此兇惡,殆猛獸中之窮奇,蟄蟲中之虺也。贓證俱真,合擬大辟,餘黨再獲究。

鄒御史德化群盜
萬曆貴州年饑,百姓逃亡者多,有等負血氣者,相聚為盜。劫掠鄉村,殺擄人民。打州搶縣,帑藏一空,官司莫敢誰何。所在有司公文告急,兵部急馳本奏知朝廷,聖旨著吏部知道。吏部奏曰:「貴州反蠻地方,未知聖化,若是加兵征剿,恐急迫投入蠻夷,為禍不小。須得一良臣,撫蒞慰彼。赤子無知,一時為饑荒所迫,相聚為非,倘能改正,即我良民。此以德服人,堯舜之道也。」皇帝准奏,即著吏部推擢智能之士。
時鄒元標為縣令,任滿回朝復命。吏部議曰:「貴州之亂非鄒公不可。」於是擢為貴州道御史。百姓聞知,無不歡悅,皆言:「鄒老爺若來,我等即見太平矣。」鄒公到任,巡撫各府縣,吏胥奉法,百姓安堵。
一日,於察院會同三司,商議弭盜安民之策。眾論紛紛不一,於是有欲鄒用相者察得其盜,用厚賂以解散之也。有以趙廣漢鉤鉅之術進者,廣漢用智,門外置一鉤鉅,使人投匿其中,有群盜聚空舍,謀欲劫人。商榷未畢,即為漢所捕獲。為此策者,欲鄒密知賊情出沒而用奇兵殲之也。一謀士曰:「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如二公所談均未得其本也。戴淵與樑上君子獨非劫客耶?一指揮江上而為陸學士所化,一隱伏梁間而為陳太丘所新。彼二公者,非用伺察,非用鉤距也。惡非本來,善乃真性,彼惟從其真者覺悟之,故盜自知愧也。又漢龔遂為渤海太守,宣帝召見問以息盜之術。遂答曰﹔『海瀕遐遠,不沾聖化。民困於饑寒而吏莫之恤,故使陛下赤子弄兵於潢池中耳。臣聞:「治亂民猶治亂繩,不可急也。」願丞相御史無拘,臣以文法,俾臣得一切便宜從事。,宣帝許之。遂乘傳之渤海界,移檄郡縣,罷捕盜之令。且對眾曰:『凡持田器者皆良民,持兵刃者皆亂民。』群盜聞之,悉皆棄兵弩而執鉤,盜俱平服。公請擇於斯二者。」鄒曰:「弭盜惟有兩端,非德化則威制也。」又曰:「心服為上,力屈次之。某雖不才,願從事先生教益。」
鄒後巡撫至彼,使者旁午於道。有以負固不服告者﹔有以遠交近攻告者﹔以訓練士卒,積聚芻糧,將兵欲戰告者﹔有以賊勢不振,烏屯蟻聚之眾,解散一半告者﹔幕下將官有欲整大軍直搗其巢穴者﹔有欲挑戰祥比,出奇兵以勝之者﹔有欲流言反間,欲使彼自相殺戮,乘亂以攻之者﹔有欲修書厚賂,買結某處,兩路約訂同日起兵,使彼三面受敵,首尾不能救應者。鄒不為惑,惟給榜文四方張掛,許彼改惡從善。既捕獲真賊,喚至案前。先偷以良心真性,次曉以順逆禍福,終給以衣服、酒食,令之自去。向化而為善,於是群盜聞風感激,漸次解散。
一日,細作來說賊巢尚有數寨,感公撫恤之仁,思欲效順納款。恐公不以為誠,故未敢即至。一謀士密白鄒曰:「暗檄令送薪芻,試其向化俟。至轅門,伏甲誅之,可獲首級,以充軍功。」鄒曰:「殺降不祥,且傷皇上好生之德。公策雖善,某不敢用也。」由是群盜聞之,悉皆泣涕投劍。鄒承命捕盜,不糜費糧食,不肝腦百姓,而貴州靜治。
盜惡原非性本來,逃亡空匱聚蚊雷。
一聞御史傷主語,泣血相看擲劍回。

陳風憲判謀布客
陳選,字士賢,天臺臨海人。髮髫齠時,即立志以古聖賢自期待。奉身甚約,操履甚端。登黃甲,每居一官,必欲盡職﹔每行一事,必欲盡心。視去就為其輕,惟屬意於生靈國脈,名重海內。士大夫無問識與不識,論一時正人,必僉曰:「陳選。」
司風憲時,方諏日戒道啟行,已至所轄屬地。尚未到任,道間忽有數百蠅蚋飛迎馬首,撲之不去。選曰:「我自履歷宦途,左右非濟濟縉紳,則前後師師甲冑。況風憲官奉皇帝出巡,山嶽震動。過州州接,過縣縣迎。今擁集馬首者非眾多百姓,非眾多父老官吏,乃逐墜蠅蚋如此。曾聞諺語云:『鵲為喜報,鴉為凶鳴。』此屬之來,即不占吉凶,定不徒也。間閱《包龍圖公案》,曾有蠅蚋迎馬首之事,今日或亦其故轍未可知也。昔龍圖發奸摘伏青史標明,今日果有此事,亦當媲美前修。」遂命左右跟尋蠅蚋所止去處。蠅蚋微物,若有知識,聞選吩咐左右跟尋之言,數百振羽一飛,有若風響,集於一深山墳上。此山村木茂密,藏有蛇蠍,人所罕入。左右跟尋得實回報。
陳即駐帷於地方古寺,隨命地方里老同公差往山掘之,見一客人屍首。人死未久,肉色尚新。搜驗身傍,得一木雕小印。選思曰:「此必布客被人所謀。」著令地方具棺埋葬,餘無半言吩咐。縣官耳聞是事,兼是己所治地,心下不安。拘問曰:「地方關係甚大,朝廷設立保長、保甲諸色員役,非直保固比閭族黨,亦將保固遠來行旅。今汝等縱賊謀人,瓜分銀貨,罪將安釋?今且容汝數日,須訊問客人何方人氏,探訪賊人名姓、真贓方贖得你等罪。不然,定是你地方謀劫。陳爺生殺衙門,見其事而不言,則怒可知已,此事卻是擔干係。」地方聞縣主言,驚得魂不附體,俱應允探訪回報。自後諸人互相覺察,東呈西首,鼠竊狗偷,捕捉殆盡,填滿縣監。縣主繫心此事,恐陳見罪,將地方所呈首人犯,嚴刑拷鞫。有富家子弟,因言氣被誣者,受刑不過,冒認供招是己謀劫,妄扳某人知情,某人主令,某人下手,某人埋葬,某人得貨,某人得銀,飄空牽連數十人。主令:「下手俱問死罪,知情、分贓俱擬重辟,其餘照律減等。」縣主只說是真,喜為己功﹔地方以為得實,喜豁己罪。只未具文申報。
且說陳公登任,屬官如蟻,恭遏諸務未遑,即吩咐云:「奉朝廷新例,欲市上好綿布千疋,三日內要取齊。即去鋪行討行揀選,但布上要記各人名字,以便領價。」屬官不知此是賺賊之計,只說是真要綿布解京,即討來布若干,以憑揀選。陳云:「布不論精粗,只要有印記者,即取來看印記,又要與小木印記同者方許入選,餘即發還。」查有同小木印記者,即照名喚入,究問來歷。布行云:「布從張成牙家轉販來賣。」又照名拘一布行來問,所對亦同。遂拘布牙來問,牙人云:「日前有吉水縣客人名柯盛,帶布若干,投店發賣。今布已盡賣,人已回去。本牙無復存有半匹此布。」陳云:「此非布客,乃劫布之賊,日前在某處謀了一布客。想汝知情,故把在此處發賣。今且不打你,與你公文一角,捕兵二名,星夜往吉安縣投發。有此劫賊還我,脫得你罪﹔若拿不得此人,定坐你填命。」牙人云:「做經紀往過來續,只說他是某方客人,不知他是劫布之賊。今老爺著小人領公文,同捕兵前去吉安縣捕捉,只恐賊人假報地方姓名,則彼地倘無此人,叫小人如何回報?」陳云:「汝第去此,客謀死未久,此賊去亦不遠。倘天理不容,冤魂不散,汝去必捉獲得來。我亦知汝不知情,我亦知賊人假報地方姓名。而必欲汝去者,正欲得其真耳。」
牙人只得領了公文,同捕兵逕往吉安縣投發,縣官開折看時,書數行大字,云:「仰吉安縣知縣,速將謀劫布客賊人柯盛捕緝,解審無違。」縣主云:「數日之前,地方呈一起事云,剪賊安民詞內云,土賊鄭島梗路荊蓁,前月初七日謀劫布客曾良,得銀回家。宿娼撒潑,禍亂地方。我已捕捉,監禁未問,想莫就是此人?」據來文姓名,又與此不同。問牙人云:「汝既代他做牙,必識認其人,汝可往禁中看此人是否。如不是,我即行牌差人去拿。」隨命皂隸領牙人入監探其的實。牙人行至監外一望,果見前日是此人。賣布其人亦認得是牙人,亦從監門邊相見,詢問經紀到此貴幹。牙人紿之云:「為親戚有些小事告在貴縣,聞監禁在此,故來相看。不意老丈為何事亦拘繫在此?」賊對曰:「為人所誣耳。」牙人曰:「容再來相看。」即回稟縣主云:「監中之人,即前日投我賣布之人,適到監門,我未開口,他即問我。賊人計較盡多,在我那裡懸空報個假姓名,老爺這裡又是一個姓名。若不是老爺有見,小人今番又落空了。但上司公文緊急,老爺這裡須將賊人肘鐐鎖扭,差人解往上司審問,亦見老爺捉賊有功。」縣主云:「這個是我的事。」即具文將賊人肘鐐鎖扭,差捕兵數名同原差、牙人一同解去。
適本縣亦將地方首舉問擬一干人犯解來,陳風憲正開門投文,即見吉安縣公差並捕兵、牙人解得有劫布真賊到,又有本縣公差解得有一干呈舉謀命賊犯到。怒上心來,即喚皂隸,且將牙人認出真賊重打四十迎風。單將吉安縣公文拆閱,見賊人先已監禁縣中。捕兵、牙人又將宿娼撒潑地方呈首事情說了一番。陳見其人真事真,只姓名假報不真,謂牙人云:「大凡良善百姓,再不假報姓名。惟賊人恐怕識破,故有許多姓名誑人。汝未行先有此慮,果如所料。」且問賊人:「布是何方客人的,汝同何人下手殺他,一一從直供來。據縣中申來地方呈詞,汝為梗路荊蓁,不知汝謀了許多客人,今日罪惡貫盈,故我得聞出其事。」賊人推托不認。陳命再打三十,打了又挾又榔,身無全膚。抵刑不過,只得招認:「前月初二日,布客一人,自挑綿布一擔,日中時分,打從地方東嶺深林經過。某不合見財起心,打聽前後無人,手執生柴,望客人腦頂一棍。客人氣絕,拖至茂林深處埋掩。挑布回家,哄瞞鄰里,只說是自己買來。越三日,挑至本縣牙人家發賣,鄰里、牙人並不知情事。恐漏機,故懸空報個姓名,欺瞞經紀,逃脫禍胎。不虞天理難欺,人難輕殺,臺輿有蠅蚋之迎,縣主有地主之首。地方所呈首者,歷歷非真﹔縣主所問擬者,人人非實。我殺人而官殺我,報應甚嚴﹔我劫布而官追布,去來甚速。自甘殞首以填,聽從法司而處決。」陳見供招得實,遂擬死辟。吉安知縣,旌其癉惡得宜﹔本縣知縣,罰其容奸太過,責罰地方,釋醒誣妄。
陳爺判云:
審得賊人鄭島,心同蛇蠍,惡甚虎狼。猛獸深藏,盡好乘機伺便﹔布商孤至,不虞驅阱投牢。生棍劈頭,七魄三魂何處去﹔假言欺眾,千辛萬苦買將來。蠅蚋報出屍骸,木印認出贓證。此布匹給還被害之家,彼囚犯知是妄招之枉。經紀本不知情,縣主失於不謹。梟其人首,罰一以警其餘﹔釋諸人罪,取新而革其舊。
自後賊風屏息,人人稱為陳皓月。
辛苦經商為甚由,區區胤冑立箕裘。
不虞布帛能亡命,剩得深林土一 。

天設爐錘待汝曹,惡人添淚酷焦熬。
深林不是天遺漏,馬首迎蠅報禍苗。

陳縣尹判盜官帑
陳襄,字述古,候官縣人,以經學登進士第。初授福建浦城縣尹,才智過人。縣中凡百隱伏事情,莫能逃其洞燭。官雖廉明,遺奸不能盡革。不意縣帑一日失金,襄曰:「楚庫失銀,楚人盜之﹔縣帑失金,又豈他人?必縣中慣為盜者。」乃悉捕平昔為盜者鞫之。盜至階下,各爭辯莫得其實。襄曰:「此輩難以威劫,可以術籠。」思之良久,有悟於心。次日,呼群盜至堂下,因紿之曰:「聞關王廟有一鐘,歷世多年,今已成神,最能辨盜。我今鞫汝諸人,汝諸人死爭,謂內帑之金非汝等所盜。與其憑意見決之於己,不若決之於神,使汝等莫能遁。昨已使人迎鐘至縣堂後閣,祀之。靜夜焚香,禱求再四,欲聰明正直之神考察精詳,勿令濫及無辜也。今喚汝等立於鐘前,不衰誠敬。再率同僚為汝禱之,祝曰:『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維汝鐘神享吾祭祀,顯其精英,決民皂白。縣帑失金何人所盜,靈驗不差,符予所望。』」禱畢,又謂群盜曰:「此鐘極是靈驗有準,汝第以手試之,不為盜者摸之,則無聲﹔為盜者摸之,則有聲。頃刻真偽攸分,再難爭辯。」又陰使人先以墨汁塗抹鐘內,隨引群盜人內閣,令各以手摸之,摸畢出驗其手。惟一囚手上無墨。諸囚不知本官此是籠絡之術,在墨跡上辨盜,不在鐘聲上辨盜。
遂單取無墨跡之囚,問曰:「縣帑之金分明是汝盜去,不為盜者心無所懼,信手去摸,不計聲之有無,則有墨。汝犯真心怯,惟恐摸響其鐘,故輕輕去摸,手無墨跡。汝從直招來,免汝笞責。若不供認,重刑不貸。」其囚情知是實,遂逐一招認:「數日前晚時刻,潛入帑內,盜出庫金是的。現今用去數兩,餘者俱在,與眾囚並無相干。」襄得其實,隨命民快等鎖押盜金之囚至家,追取存留銀兩。用去者責令賣產賠償,照贓擬罪。餘囚俱行釋放。一郡帖服,俱稱為活神仙,自後城中無盜。
劫賊如何劫庫金,法門侮法禍尤森。
摸鐘賺出為真盜,狐鼠聞風莫置身。

賈縣尹判吏竊庫
賈郁性峭直,不容人過,官拜仙游縣知縣。尊賢育士,獎善鋤強,百姓戴之。歌曰:「心地芝蘭茂,性天麟鳳生。花村無犬吠,綠野有人耕。」蓋美其善政之得民也。三年任滿,將給由過京。縣中諸吏胥各兢兢奉法,不以郁之去留為敬肆。惟一吏黃采不遵約束,酗酒撒潑。郁怒曰:「吾別調則已,若再典是邑,必懲此曹。」吏以其去,大聲應曰:「公欲再來,猶造鐵船渡海也。」人有為醉吏危,曰:「汝失言矣。人生行藏靡定,往返無常。萬一賈爺復來,汝罪奚逭?」吏曰:「吾所為是言者,是或一見也。本官政聲籍籍,此去銓曹課績,若考上上則京,擢考中上則遠補,考下上則他任,必無再典是邑之理。鐵船渡海,夫豈失言?」
後朝廷以郁有吏才,居仙游三年,政清訟簡,物阜民熙。欲其久任成功,乃加俸敕。郁復仙游時,醉吏以郁去莫奈己何,一發放縱。乃用錢夤緣署印官,轉為架閣庫吏。妄作妄為,視庫藏如私帑,輕錢穀若鴻毛。身役公門,心耽花酒。日支月費,挪移借辦,盜竊不貲矣。人有為之聯曰:「仙游士庶屬賢候,去一日則思慕一日﹔架閣金銀歸醉吏,進半時則盜竊半時。」又一聯曰:「羊質署印官﹔虎皮司庫吏。」蓋揚其過也。
一日,朝報賈郁奉敕復典仙游,期限本月,念一日馳驛之任。醉吏聞報驚駭,措躬無地。諺云:「懼法朝朝樂,欺公日日憂。」此時此勢,孽已作了,慾已縱了,事已過了,家筵消乏,用去庫藏莫能補足。親友以其亡賴,莫肯貸借。況先時已有鐵船渡海之言,忤觸本官,今又盜竊庫藏,難逃法網。逡巡遷延,心下錯愕無定。及郁復任,見醉吏心雖芥蒂,前言外貌,則待之如故,以其能改即止也。
一日,鄰府推官奉欽差巡按監察御史,委查盤該府各縣倉庫錢糧。府發,牌下,縣令庫書速造下馬查盤冊。庫書見牌到,催醉吏辦銀補庫,庫吏酣醉日多,何處得銀補數。庫書恐事發累己,只得照支票開出實收,具詞呈聞於郁。郁閱詞大駭,謂庫書曰:「庫藏乃生民膏脂,朝廷命脈。一人恣雎其間,乃王法所不貸者。想汝通同作弊,利則歸己,禍則歸人。」庫書曰:「有支票現在,小人畏法,分毫不敢妄覬,拘吏面鞫,便知虛實。」郁乃逮吏考鞫,醉吏犯真,乃一一招認,不敢扳扯庫書。自情願鬻妻賣產補償其庫。
賈尹批云:
竊銅錢以潤家,非因鑄器﹔造鐵船而渡海,不假爐錘。合杖一百,擬徒三年。
醉吏顛刑只犯刑,鐵船莫載罪餘盈。
廉官復典仙游事,此屬頑冥法必懲。

第四卷 雪冤類

陸尚書判釋大逆
陸瑜,浙江鄞縣人,久居法曹,為刑部屬官十餘年,有清廉聲。至是為刑部尚書,明於法令,練習國家典故,屢辦冤獄,人咸德之。時弘農衛卒汪祿,誣訴指揮李彬潛謀不軌,事有徵驗。主上見疏大怒,頒聖上旨,著落錦衣衛指揮門達鞫之。時達新家眷,汪博寵作威,飾虛成實。惡李彬素有言觸己,至是自罹於法,得以泄已私忿。不借一言開豁,更為羅織鍛鍊。云:「李彬反形已具,衛卒所訴不誣。」方欲具文申詳通政司監候請旨,坐李彬以族誅之慘。
適刑部尚書陸瑜奉旨會審其事,瑜公審鞫,知其事始為衛卒所誣,次為問官所枉,見上獨白其冤枉,欲行一條方便路也。門達惡瑜不附己,翻駁己,問成前案,不勝忿怒。在上前以語侵瑜,且劾瑜私受李彬賄賂,而出其反罪。瑜在上前從容辯曰:「法司所執者,祖宗三尺之法。倘其人罪真,吾不敢置之生議﹔倘其人罪枉,吾不敢附之死條。李彬反形無驗,況明律謀反者族,吾何敢枉人以滅族之罪?」上竟從瑜議,止罪李彬不及其妻子。人皆稱其為忠厚長者。
哆侈虛張剌小人,獄人族禍獨何心。
從容御座明冤枉,不畏奸諛以語侵。

王御史判奸成婚
龍溪縣高文元出宦於外,其女高愉妹年登十七,國色傾城,秉性超俗,既精女工,尤耽詩賦。時三月春殘,韶光明媚。閨坐無聊,有思春厭悶之意。與侍婢貢名香入游後門花園,見千紅萬紫,竟秀爭芳﹔浮水鴛鴦對對,噪林鳥鵲雙雙。益想起春光易老,人生少年難再,何時得遂夫婦之樂,少酬素願也。因見落花滿地,遂朗吟一絕,云:「洞府有人春寂寞,年年無語鎖天臺。桃花已遣隨流去,懊恨劉郎猶未來。」細語嬌聲,猶勝新鶯巧唱,藻詞秀韻,還過豔蕊初開。
吟詠之餘,適牆外有徐守恂者,年方十八,徐卿官之幼子也。人品超群,聰明蓋世。父母欲令其進學,方為議親。春心撩亂,因獨步閒遊。陡聞牆內吟詠詩句,字字清明,聲聲嘹亮,知是閨女傷春而遣興也。亦吟一絕挑之,云:「欲到天臺路已迷,徘徊花外聽鶯啼。劉郎有意尋芳久,借問仙娥許我期。」高小姐在牆內聞之,其音清、其詞麗,心已羨服。自思曰:「我思春心事,不意被此人瞧破。只此人亦是有才識者,便以詩自媒於我,凡百男女風月之情則一也。」乃探首外窺,見徐公子丰儀清雅,美貌動人,心中已十分可意。徐生在外看見高小姐如嫦娥出月宮,非人世所有也,即仰謂之曰:「聞名園好花好景,斗膽借一遊玩何如?」高氏已會得前詩中意,又愛徐生才貌,即許之曰:「公子暫停,吾取鎖鑰來,開後門請進。」回步哄名香曰:「怯才出來,未鎖房門,你可歸看之。吾少刻自歸,不必來候。」
名香去後,即復來開後門。徐生欣然進門,唱禮後,便問曰:「此門未有鎖,何故云取鑰來開?」高氏曰:「非取鑰匙也,適使女名香在此伴我,吾哄之先歸耳。」徐生知高氏有心私他,心中暗喜。略與玩花片時,羨曰:「貴園群芳聳翠,百卉爭妍。真天臺仙境,恐月宮只一樹仙桂,尚不及此也。」高氏曰:「小園幽僻不堪,公子勝游,何敢當此延譽。」徐生問曰:「前是何亭?必有景致可玩也,幸指引之。」高氏曰:「前即牡丹亭,好花都羅列於亭前,吾引公子玩之。」徐生隨行,見亭前果環植奇花,裝排勝景,大快人心目。
亭中淨几繡座,色色珍異。亭左另一燕居,小巧奇絕。中有牙?繡枕,乃倦游而憩息之所也。徐生心思此地甚好投機矣,便懇求曰:「蒙小姐垂愛,得入仙宮。若不插枝花以歸,亭外百花也笑人。願得陽臺一會,百歲銘心。」高氏曰:「與公子締好,亦芝蘭同味,但閨女犯此,恐玷物議。」徐生曰:「外人不知,何以招議?即有知者,昔張生於鶯鶯、辜輅於瑜娘,皆在室先通後為夫婦,至今傳作美談。吾與汝皆未婚娶,今日事若有人知,父母必當自為婉轉,遣媒成婚,豈不更妙乎?」高氏見說知奸則父母必為結親,此話可信,因不推辯。徐生遂為之解玉扣,脫繡襦。高氏半推半就,半喜半羞。只見溫玉生香,春意滿懷。羅幃中攜雲握雨,錦衾下倒鳳顛鸞。氏如嫩蕊海棠新著雨,生如嬌嘶渴馬奔清泉。煞多情,渾身通泰﹔忒有趣,兩意和諧。花謝春猶在,戰酣興正濃。及雲收雨散,雙雙相攜而起。高氏曰:「妾以千金之軀托於公子,不知何日得為夫婦也?」徐生曰:「人有善願,天必從之。」留戀已久,日已近午,名香復來催食午。此時徐生欲去而不忍去,高氏不留而意欲留,兩情難割。徐生曰:「我明日復來,幸勿見拒。」高氏曰:「一日有情,終身難捨,何忍再拒?」由是,徐生懶去向書館,日來園外。高氏懶去拈針線,日往園中。私下偷情,如膠如蜜。往來月餘,人並不知。
一日,高氏之叔高從正,剛直人也,偶來園中,見牡丹亭畔燕居中有男女笑語之聲,不知是誰,乃退立於荼架後。少頃,見女姪與徐生攜手而出,送別後門,而後歸。從正方知女姪與徐生私通也,出言於嫂嫂。曰:「豈有是乎?」從正曰:「明日可親捕之。」及次日,高氏又往後園開門,延徐生而人,逕至燕居中敘情。從正同嫂入捕時,已閉戶在?交媾,方敘興中之言。徐生曰:「你味何如?」高氏曰:「如含一粒仙丹,遍體爽快,妙不可言。然則公子興味何如?」徐生曰:「如入九天仙洞,吸瓊漿玉露,甘人肺腑,渾忘身世也。」從正聽之,咬牙睜目﹔嫂氏便闇然失色。二人轉步外候。
一霎時後,徐生、高氏方笑謔開門,高氏見母與叔變臉外立,即掩面跑歸。從正扭住徐生,劈面便打兩拳,問曰:「你在此何干!要偷我園中珍玩麼?今日你願生願死?」徐生曰:「只願送官。」從正曰:「你道不敢將你送官麼?」即扭出鎖住,解往漳州府,告於大巡,曰:
狀告為強姦室女事,淫徒徐守恂,倚父勢宦,縱淫無忌,窺從正女姪高氏獨立後園,惡即躍牆竄入,進前逼奸。女姪躲入牡丹亭,惡復趕入強抱,喊聲聞外。從正同嫂入見,當場捉獲,縛送天臺。乞依法正罪,掃清淫惡。救正風俗。
上告時,探花王剛中出為御史,巡按福建。以徐、高二家皆閥閱名家,親提問之,曰:「你亦宦家子弟,當知禮義。何為強姦人室女,辱玷祖宗?當問死罪矣。」徐守恂曰:「宦家後園牆高數仞,不是他女姪開門,延納小的,何以飛人?姦情不敢隱,但和姦非強也。可憐士夫女妻並未婚娶,若打死杖下,不如放生,望老爺垂仁超度。」王御史問高氏曰:「和姦是真,必非強也?」高氏曰:「一時之錯不可返,白圭之玷不可磨。望天恩曲庇,澤及閨幃,死不忘德。」王御史曰:「汝兩下都認和姦,可先供狀,然後擬罪。」徐生、高氏各援筆而成供狀,詞皆四六,贍博富麗。王御史見其供出成奸之由,起於詠詩句。而所供之狀,果有才學。乃曰:「汝能為詩乎?此簷前有蛛網懸蝶,試面賦之。」徐生吟曰:「只因賦性太顛狂,游遍花間覓遍香。今日誤投羅網裡,轉身便是探花郎。」王公悅,又指竹簾謂女曰:「汝試賦之。」高氏遂吟云:「綠筠劈破條條直,紅線經開眼眼奇。只為愛花成片瑕,致令直節有參差。」王公憐二人之才,見其供稱俱未議婚,乃謂之曰:「據律則通姦者該各杖八十,姑念汝天生一對,才貌兩全。古云『君子樂成人之美』,當權正好行方便。吾何惜一屈法,不以成人美乎?可令你結成姻緣,宜室宜家,是亦一大方便也。」王公援筆判曰:
佳人才子兩相宜,致福端由禍所基。
永作夫妻諧老願,不勞鑽穴隙相窺。
高從正執曰:「如此則律何以禁?且非禮成婚,何以為訓也?」王公曰:「豈不聞卓茂云:『律設大法,禮順人情。』又程子云:『王道之大本乎人情。』則苟順於情即合禮合道,何奸於律?」由是,從正不敢再執。各放之寧家,徐生高氏遂為夫婦。時人因號御史為「王方便」。
按:判奸成婚本不合律,但以文士才女各未婚娶,愛惜其才,判之成婚。一時人情不以為非,可見善持法者在變通從宜,不必膠柱鼓瑟也。故記之以為欽恤者訓。

詹縣令判合幼婚
南海縣富民蘇紹軾,生女蘇麗卿,年已及笄,容貌甚美,兼通文翰。同里人林秉謙托媒聘為長男婦,既而長男死,又央媒去議求出親,與次男達常。少女長三歲,紹軾亦許之。及次年十月于歸,蘇氏十六歲,身材壯大﹔而達常方十三歲,軀幹微小。尚未知咸琩ヾQ蘇氏早已知春意。以夫君幼弱,心甚不悅。當為春怨一絕,云:「天桃含蕊欲開華,恨殺春風未破他。何得陽和敷德澤,少滋些雨助嬌花。」又其年十二月,夫之堂兄亦完親,尚後蘇氏兩個月,及期年而生一男,請宗族諸婦飲喜酒。蘇氏自思:「我先人林門,以夫幼並未得沾雨露。彼後我成親,得丈夫長大,今遂生男。」因忿恨,不赴席。生子家強來請之,蘇氏寄詩辭之曰:「去年臘月迎新婦,今日方周已得兒。有客恥臨湯餅會,孤雌空自繞林飛。」諸婦見詩,內有識文墨者讀之,與眾笑曰:「彼道你舊年成親,今年得男。他的丈夫幼,故無雄對,而孤雌自飛也。」眾婦遂皆笑之曰:「何不借一雄來對乎?」蘇氏因在家中日求改嫁,公姑以其外家殷富,圖利其財,不肯嫁之。
蘇氏歸而逼母,必欲改適,不願安於林家。母言於父,令往縣告之,曰:
狀告為脫娶事。男女婚姻在於及時,年紀長幼,必貴相當。軾女蘇氏年已十八,土豪林秉謙拴媒聘娶為長男婦。伊男已死,再求出親幼男林達常,年方十三。長幼非偶,琴瑟不和。女鬱抱病,欲求改嫁。人懼豪刁,避不敢娶。乞明斷離異,批允改嫁。長另配長,幼另配幼,各安室家,永無反目。上告。
林秉謙去訴曰:
狀訴為懇賜完聚事。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一與之醮,終身不改。女無惡德不出,士重嫁妻不良。男達常身軀雖小,年已十五,媒娶蘇紹軾女為婦。歷今三年,相愛無異。軾聽讒唆,欲女改嫁。切婚姻居五倫之先,節義乃綱常所重。無故出婦,有虧名教。乞臺扶植倫常,理諭紹軾。勿聽離異,從前完娶,承祀宗祧,萬代感激。上訴。
時進土詹公揆為南海令。察其兩詞,便知林是而蘇非。及提對審,力諭蘇紹軾以女宜令之從一以終,不可無故求異。蘇紹軾被官以理折之,不能開辯。惟蘇氏嘵嘵辯說,以年紀不相當,必須再嫁。詹公判曰:
桃花面,柳葉眉,玉指尖。跪丹墀,聲聲說道嫌夫少,只恐挫過少年時。幾回傷感思春意,有此情,無此例﹔只判合,難判異。為爾批定案卷底。更待二八青春時,分明好個風流婿。奈心情,強自遣,有朝一日春風動,擺得花枝紅雨濺。
詹公不允其改嫁,蘇氏只得復歸林家。不二年,達常已長,而蘇氏遂生一男。時詹公尚未去任。蘇氏後同他婦為人往寺保胎,適詹公到寺,欲拜鄉親。諸婦見官來,皆趨入寺殿避之。蘇氏抱子行遲,衝其引導,手下拿住,跪於轎前。詹公曰:「我有告示於各庵寺,凡官民婦女不許入庵寺焚香拜佛,如有犯者罪及夫男。今你來寺何干?又衝我引導,可報出夫男,拿來治罪。」蘇氏曰:「妾係蘇氏,為堂嬸保胎而來寺,夫名林達常。」詹公記得其名,問曰:「汝即林達常之妻乎,先年曾告夫小者是你也?」蘇氏曰:「是。」詹公曰:「汝抱此子是誰的?」蘇氏曰:「是妾所生的。」詹公不覺發笑,曰:「夫小亦能有子乎?可見春風有時動,好花終有主也。吾忽有詩興。且吟一絕贈汝。詩云:『昔年曾怨春光少,今日花開春滿枝。不是春光著消息,如何花實子離離。』」蘇氏曰:「妾今春初得子之時,亦不敢忘老爺之恩。曾有拙句一絕云:『花欲移開別處栽,東皇不許我移開。今日開花曾結子,都是東皇恩賜來。」』詹公曰:「汝可謂不背本矣。你子曾取名否?」蘇氏曰:「未也。」詹公曰:「吾為你子取名為林知本,且赦你衝引導之罪。」蘇氏拜謝而去。
按:婚姻而判合本為常例,特蘇氏得子而不忘判合之恩,詹公往寺而因取知本之名,一時陡遇,亦不偶然,是亦一奇事也。然此惟詹公之善判,蘇氏之知恩,故著為美談。若論父母為男女擇親,必當求其年紀相當者,不可愛富慕財而扳緣附結,中間多有因而生事者,是宜慎之。

龐通府判氣生子
南寧府民汪仁澤娶妻卓氏。其弟汪仁濟年十八歲,娶妻蒙氏,年止十五。氏幼於夫,初合巹之時,被夫纏戀,嫩不慣經,含痛不樂。問其夫曰:「是誰教人幹此事?」仁濟曰:「是周公制禮,教人配成夫婦,行此事以生育男女,傳續後代也。」蒙氏恨之曰:「周公這老狗何不早死,要他教人則甚?」乃閱月後,經歷雨露,知滋味美好,甚喜悅之。又問夫曰:「周公還在否?」夫曰:「你問他則甚?」蒙氏曰:「他教人為夫婦,此事真妙。若在時,我將做一雙鞋送他,以謝其教。」夫曰:「他是古人,豈能著得你鞋?」自是夫婦好合,留戀無厭,任情縱慾,不知節制。
三年之後,仁濟因病中犯房﹔陽證歸陰而死。蒙氏不勝痛哭,晝夜思想其夫之恩愛。雖未有子,說他要守三年,滿服而後嫁。其伯母卓氏亦與嬸蒙氏甚睦,自叔仁濟死後,夜當陪之宿。但卓氏有夫,雖陪嬸睡,嘗在房中與夫媾合而後去。
一日,蒙氏先睡在?中,方思想春情。卓氏又與夫交合,戀久後方入嬸?宿。蒙氏曰:「你又與大伯好來,故如此久。」卓氏曰:「或者有之。」蒙氏歎曰:「你命何好,我命何薄也!」卓氏曰:「你思男子乎?吾為爾當之。」遂升其腹,摟抱而耍。蒙氏思想已久,血盛精壯,其陰戶開張。而卓氏方受夫精,陽氣充旺,抱合之際,其陽氣吸入陰戶,透入子宮,盛陰之血裹之。是夜,卓氏與夫交者受胎,而蒙氏受卓氏之餘陽者亦結胎。二人戲挽一番而睡。
自此夜後,卓氏懷孕日大,而蒙氏亦似有孕一般,疑不知其故。及十月滿足,卓氏早生一男,叫穩婆李氏來養之。方訖,而將登席飲酒。乃蒙氏在房中亦生一子,墮地之時,血兒只叫一聲而死。李穩婆入看之,只疑其私胎也。蒙氏囑之曰:「爾晚間為我埋之。」李氏許諾。及夜,裹之而出。
李氏與屠拯者最相好,密語之曰:「汪家蒙寡婦私生一子,托我裹出,你可去埋之。」屠拯前月與汪仁澤爭田有隙,因領其私胎,以石灰掩之。赴府告曰:
狀告為欺奸弟婦事,淫獸汪仁澤,伊弟仁濟夭死已久。愛弟婦蒙氏美貌,拘留淫奸,視如寵妾。十一月二十九日,私生一孩,現在可證。寡婦生子,姦情灼見。乞滴血證奸,依律正罪。綱常不亂,民不禽犢。上告。
府批糧館審問,及提到,龐通府曰:「凡孕婦產婦,雖犯奸及死罪,大明律中不許加刑,必產後百日外乃依罪加刑。今蒙氏犯奸是的,但產後未滿百日,可保候出外,待限滿而後問。」屠拯執曰:「蒙氏雖產,限內不可加刑,汪仁澤可先將滴血,若此孩是他真脈,則蒙氏便可成獄矣。若遇百日後,恐血孩朽爛,或難驗視。」汪仁澤曰:「我並與弟婦無私,不知他何處有子。我依屠拯所言,願先滴血驗之。」
龐通府命仵作刮開孩子之骨,與仁澤滴血。仵作將孩子手足割開,純是皮肉,並無寸骨。驚異稟曰:「此孩子渾身並無寸骨,不知何故?」龐通府心中明白,命屠拯曰:「汝可自驗之,勿為仵作賣法。」屠拯以布裹手,遍身摩捻,渾如肉毯。亦來稟曰:「果是無骨。」龐通府曰:「凡男精為骨,陰血為肉。此孩純肉無骨,是未與男精交媾,決無姦情矣。但何處感受陽氣,故陰血裹之而成胎也。墮地只叫一聲而氣絕,此之謂氣生子也。」乃問蒙氏曰:「你何處感得陽氣來?」蒙氏曰:「我並未與男子相接,何以感得陽氣?但我伯母與夫睡後,來我肚上抱住戲耍,我慾心發動。後伯母是此時懷孕,而我亦從此有胎。或者從伯母陰中受陽氣來乎?」龐通府曰:「即此是也,彼受夫精方壯,而汝陰血亦壯,故受之而結胎。」乃將屠拯發打二十,曰:「汝告蒙氏私胎,乃本等事。何為指定汪仁澤欺奸弟婦,豈非誣告乎?」
龐通府判曰:
審得蒙氏早歲寡居,玉無瑕玷,空房孤守,冰比潔清。永夜漫漫,獨宛鴛鴦之頸﹔芳春寂寂,懶妝粉黛之容。雖心甘槁木以自灰,顧氣逐積陰而轉盛。被伯母摟抱,引動芳心﹔而腰肢磨蕩,滋萌春意。借餘陽之鬱勃,流一氣以潛通。精與精孚,恍惚巫山入夢﹔氣隨氣徹,發滋玉戶生機。以此懷胎,豈為野合?屠拯挾抱宿恨,中仇人以讒鋒﹔懸捏姦情,陷節婦於塗炭。含沙射影,萬螫之毒難防﹔貝錦成文,萋菲之口可畏。彼欺奸之情既雪,爾誣告之罪何逃?宜荷荊條,乃發擺站。
按:氣生之事,隆古多有之。故感星貫月而生顓頊,踐跡虹繞而生伏羲,皆氣生也。其後微眇者亦不著於史,故世亦罕聞焉。自龐侯發之而雪寡婦之冤後,范侯師之而白室女之孕,世益知有氣生之說。然亦甚罕稀矣,故並著之以為決獄剖疑之鑒。

范侯判室女成男
思州府民文煥采,生男基秀,年十八歲,新娶室元氏,年十七歲。其女文英玉方十六歲,兄妹止隔一壁而寢。有一日,天方黎明時,基秀與妻元氏行雲雨事,搖動牙?,低聲笑語。英玉在隔壁聞之,引動芳心。適父在外,催基秀早起取帳。基秀房事方了,忙起出外。英玉開?後偏門,裸體爬上嫂?,曰:「嫂嫂,凡女人與丈夫幹事何如?」嫂曰:「汝不曉乎?你當妻,我當夫來教你。」便翻上英玉肚上去,兩手摟抱,搖動腰肢,曰:「只是這等幹也。」英玉芳心方發,陰戶開張。而元氏才受夫精充滿溢出,忽墜幾點陽精,滴入英玉陰中去。彼陰氣方盛,神情已到,得此陽精,即包裹成胎。兩姑嫂戲耍一番,興闌力倦而罷。
自此日起,嫂固與夫交而受胎,姑亦受嫂所滴下陽精而懷孕。經五六個月,腹漸覺大,胎孩微動,與嫂無異。母覺而嚴究其故,拷問私奸之人。英玉答以:「並無私情,止某日早晨與嫂抱耍之後,嫂有孕而我亦似有孕,真不知何故。或是病乎?身又康健。或是孕乎?只與嫂氏耍又無陰陽交媾,何以有孕?」嫂元氏亦如此證,母心不信,只家庭嚴密,無人往來,女又朝夕在傍,不離跬步,何從偷奸?或者是懷血塊乎,因此亦不理他。
及十月滿足,元氏卯時生一男,公姑喜悅。少頃,辰時英玉亦生一男,父母焦燥之甚。父令母以桶水人,將此私孩淹死。英玉不肯,曰:「嫂嫂生男,一家喜悅。我的偏要淹死,決是不肯。」母曰:「嫂是有夫之子,你幹出這醜事,如何可與嫂比?」英玉曰:「我若有醜事,天地不容,鬼神誅滅。真是我自然有子,或是大富大貴之人,天意所生也。」母是慈性婦人,亦不忍淹此子。正無奈何,元氏曰:「姑娘果無私事,此子必是個異人,或後日有大富貴福分亦未可知。不如養起,傳言是我養雙生,亦可掩外人耳目也。」公姑聞元氏所言極有理,即命洗養之。維時但張穩婆及僱工人廖印知是英玉所生,乃厚賂穩婆,令勿言。
其冬,女夫家和倫遣僕送禮來,為兒和璧納酒。廖印抱英玉所生之子,於門外戲而言其子曰:「今日你爹爹家來送禮,你美也。」和倫之僕聞之,歸言於主。和倫大異,曰:「吾只聞其大妗養雙胎也,豈其女生私胎而冒稱之乎?」遂密訪其當日之穩婆,知其為張氏也。及長男婦將分娩,故去請張穩婆。和倫哄之曰:「此是我女兒有私胎,故托言是媳婦。聞得今春文煥采女之私胎亦是你養,故敬請你來。此中備銀一錢謝你,幸勿傳揚。」張氏不知是哄他,便言曰:「常禮亦不止一錢,今你私胎宜厚謝我。前日文家乃是銀一兩,英玉小娘子又私下以簪一根與我。今日須照此數也。」和倫已賺出,心中怒氣沖天,驚曰:「我將告文家,將賺你作干證耳。我家豈有私胎耶!」便遣媒往文家求退親。文家許退財禮八十兩,擔禮二十兩。和倫要他多賠退還,因赴府告曰:
狀告為縱女犯奸事。倫忝世家,恪守禮義。次男和璧,憑煤笄聘文煥采女文氏為婦。禮銀八十兩,擔銀共費六十兩。殊煥采全無家教,女犯有孕,誕育一男,與采男基秀之長於並同年月日時。現在撫養,與基秀子容貌相似。張氏、廖印可證。有此悖倫,願求退親。乞追財禮擔銀,給領另娶。上告。
府批刑館問報,差牌來拘。煥采恐事情難辨,又托媒去講,願依狀中銀數,賠銀一百四十兩與他,托去具息。和倫依之,去刑館遞息詞。
范推官看狀中情,疑文氏與兄有奸,情理可惡,不准其息,必要調審。將文氏拶起,問曰:「你與何人有奸,此於是誰所生?」文氏曰:「此子是我自生,若問所奸之人,即拶死亦無。我今已有子矣,情願撞死臺下。」即以頭擊柱,流血滿地。范推府見女子性烈,急令人持住。再問曰:「汝道無姦夫,亦當說因何而有子?」文氏曰:「妾與嫂隔壁而睡,黎明嫂與兄行房,妾春心發動。父親催兄早起取帳。妾因過嫂?,嫂升我腹,抱住戲耍,妾時狂興越發,嫂精點滴墜入我陰,從此姑嫂皆有孕,又同日生子,只先後一個時辰。母欲將我兒溺死,我自恃無私因留撫養。若有姦夫,妾何膽敢養起此子,又何不當日淹死以減滅口乎?」
范推府曰:「此可信也。吾南寧府亦有伯母與夫交後,往抱寡嬸戲耍,寡嬸受伯母之陽氣,亦生一子而無骨。時龐通府判之以為氣生子也。今汝之嫂未動身,陽精滿溢,汝過?之時,嫂摟抱你,滴精入戶,此受得陽精,故子有骨而成人也。是雖有胎而無奸,亦未壞節辱身矣。」和倫聞之,心下大悟,便曰:「如此則亦未污辱矣,此女必宜於子者,吾不願退親,令與我兒完聚,後必是多男也。」乃復判合原被,各供明無罪,發放寧家。人皆傳為奇事,而服范侯判斷之明也。
范推府判曰:
天之生人也,惟氣之所聚而形隨之以立。人之有生也,雖以形相禪而實氣之所通,故華渚星臨,嫘祖感之而育少昊﹔而瑤光貫月,女樞之而誕高陽。意動虹繞,伏羲肇作﹔踐跡心悅,后稷挺生。至兔望月而受胎,若對視而卵實,皆以氣合,豈假形交?今文氏天癸已發,人合未諧。春夢方醒,忽聽鄰壁之好﹔芳心乍發,旋登嫂氏之?。姑起狂興而勃發生機,嫂惹餘陽而漏通春意。兩陰相合,雖無媾合之私﹔一氣潛通,實有滋潤之益。苗望澤而時雨降,自是舒華﹔花正發而瑞露滋,何不結實?即有在室之子,已無外通之夫。玉刻篆文,未傷完璞﹔蓮出濁水,不柒污泥。何嫌關睢之好逑,可作和璧之佳偶。必有螽斯之慶,永呈麟趾之祥。
按:此事判之甚難,幸范侯係南寧府人,親見龐侯判氣生子之事,故啟其察識,知氣通精聚,亦可結胎,不必形交體合也。不然,文氏難洗不白之疑,而嚴刑且不免矣。故知觀前人公案者,大有補於吏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