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海公案
Author : Anonymous
Editor : active 17th century Chunfang Li
Release date : April 6, 2017 [eBook #54494]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Renyi Huang
Produced by Renyi Huang
海公案 [清] 李春芳 编次
海公案 版本: 清代小说。前六十回为《海公大红袍全传》;六十一回至末一百零二回为《海公小红袍全传》,今存道光十二(1832)壬辰年厦门文德堂刋本。 作者: 不题撰人。 内容: 叙述一位无私无畏的清官海瑞一生的故事。海瑞其人其事《明史》有载,是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号称“南包公”。本书文笔粗疏,情节离史实颇远。
第1 回 海夫人和丸画荻 第2 回 张寡妇招婿酬恩 第3 回 喜中雀屏反悲失路 第4 回 图谐鸳枕忽感居丧 第5 回 严嵩相术媚君 第6 回 海瑞正言服盗 第7 回 奸人际会风云 第8 回 正士遭逢坎坷 第9 回 张老儿借财被骗 第10 回 严家人见色生奸 第11 回 张仇氏却媒致讼 第12 回 徐指挥守法严刑 第13 回 三部堂同心会审 第14 回 大总裁私意污文 第15 回 张贵妃卖履访恩 第16 回 海刚峰穷途受敕 第17 回 索贿枉诛县令 第18 回 抗权辱打旗牌 第19 回 赃国公畏贤起敬 第20 回 圣天子闻奏擢迁 第21 回 海瑞竭宦囊辱相 第22 回 严嵩献甥女惑君 第23 回 张志伯举荐庸才 第24 回 海主事奏陈劣迹 第25 回 青史笔而戮首 第26 回 红袍讽以复储 第27 回 贤皇后重庆承恩 第28 回 奸相国青宫中计 第29 回 怒杖奸臣获罪 第30 回 恩逢太子超生 第31 回 冯太监笞杖讨情 第32 回 邓郎中囹圄救饿 第33 回 赦宥脱囚简授县令 第34 回 访查赴任票捕土豪 第35 回 酬礼付谋窥恶径 第36 回 窃书失检受奸殃 第37 回 机露陷牢冤尸求雪 第38 回 案成斩暴奉旨和番 第39 回 诈投递入寨探情形 第40 回 计烧粮逼营赐敕玺 第41 回 设毒谋私恩市刺客 第42 回 施辣手药犯灭口供 第43 回 畏露奸邪奏离正直 第44 回 卖凶杀害被获依投 第45 回 催贡献折服安南 第46 回 捏本章调巡湖广 第47 回 巡抚台独探虎穴 第48 回 黄堂守结连贼魁 第49 回 逃性命会司审案 第50 回 登武当诚意烧头香 第51 回 小严贼行计盗娈童 第52 回 老国奸诬奏害皇叔 第53 回 礼聘西宾小严设计 第54 回 鸡奸庠士太守逃官 第55 回 王太监私党欺君 第56 回 海尚书奏阉面圣 第57 回 刚峰搜宦调任去钉 第58 回 继盛劾奸矫诏设祸 第59 回 仆义妾贞千秋共美 第60 回 臣忠士鲠万古同芳 第61 回 海刚峰请旨归田 张居正负幼登殿 第62 回 杀亲王巧传御笔 戏宫女假寐龙床 第63 回 造假宝大廷充贡 赐宫室乳母荣归 第64 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 陆探花抚几哭师 第65 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 周进士赋诗脱罪 第66 回 张太师朝房受辱 孙司礼内廷阻君 第67 回 金銮殿披鳞叠谏 安乐宫赐宴酬恩 第68 回 孙给事舍命评本 徐国公抬像叩阍 第69 回 赐红袍耳目官邀宠 接刑篆旧令尹指奸 第70 回 乳娘府献袍斥监 盐运道惧罪鸠金 第71 回 张明修赴宴遇仇 陈三枚奉旨搜宝 第72 回 驰家信败露机关 扮相士夤缘妙计 第73 回 张嗣修龙形惑相 周元表搜宝探奇 第74 回 两钦差解宝遇劫 婴山盗拯溺反仇 第75 回 孙娘子婴山解难 沈大王江畔捐躯 第76 回 孙理刑再会钦差 陈给事重围相府 第77 回 邱佐卿重谐凤侣 陈国舅朋比为奸 第78 回 孙太监私行玉玺 徐千岁遣将迎差 第79 回 劫奇宝空捞水月 升豸宪梦入南柯 第80 回 害忠良重传假旨 祝眉寿载赐红袍 第81 回 陈三枚解宝回京 海刚峰法场夺旨 第82 回 孙刑厅死里逢生 陈国舅同条共贯 第83 回 叩丹墀三奸伏罪 临海表一纸征兵 第84 回 岣屺山对景称奇 梅花海引人入胜 第85 回 天波楼杨令婆兴师 北潼关高德礼失守 第86 回 林天佐请兵销差 佘太君上表除暴 第87 回 献奇宝张太师结舌 嘉智义孙娘子荣封 第88 回 乳娘府下马牌推倒 皇都城无敌将团围 第89 回 海恩官谏主献奸相 岳金定走马捉周连 第90 回 孟银銮飞铙取盔 焦将军掣鞭擒敌 第91 回 杨家府回兵释将 张状元代父抵奸 第92 回 张太师盖棺诈死 海操江复任微行 第93 回 袁阿牛嘱盗诬扳 周文玉凭鸦问卜 第94 回 梁司李酷讯成招 赵廷章周全友谊 第95 回 遇假虎土豪聚会 盗美人公子遭凶 第96 回 登莱道文桂陷狱 荒山寨张氏守贞 第97 回 太平狱周观德探父 登州府杨龙贵访朋 第98 回 王小三供像报德 海操江南直升堂 第99 回 毛察院买罪酬金杨尚书请旨提案 第100 回 活菩萨现身救苦难兄弟背地陈冤 第101 回 众奸徒到案伏诛两善士当堂超脱 第102 回 显色相正直为神庆团圆椿萱偕老
第一回 海夫人和丸画荻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贵显无凭据,费尽心机,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几句鄙词,不过说人生世上,承父母之精血,秉天地之灵气,生而为人。人为万物之灵,自当做一场刮目惊人的事业。
虽不能流芳百世,中正纲常,使人志而不忘,以为君子;即不能与世争光,亦当遗臭万年,此亦君子小人之两途也。然君子之流馨,事愈远而人心愈近;小人之遗臭,事虽近而人心欲远之,惟恐其稍近也。君子观之,能不惊然而惧乎?我于是有说。
却说前明正德间,粤省琼南有海璇者,字玉衡,世居琼之睦贤乡,离琼山县治不过数里。玉衡娶缪氏,乃同县缪廪生之妹也。缪氏生于诗书之家,四德三从,是所稔悉。自适海门以来,夫妻和顺,相敬如宾,真不愧梁鸿之配孟光也。玉衡屡试不中,遂无意功名,终日在家诗书自娱,行善乐施而已。
又过数年,玉衡已是四十三岁,膝下无儿。夫人缪氏,每以为忧,常劝丈夫立妾,以广子嗣。玉衡正色道:“我与你素行善事,况海氏祖宗皆读儒书,历行阴德,今我谅不至绝嗣,姑待之。”缪氏道:“相公之言,可谓不碍于理者。然妾今年四十,天癸将止,诞育之念已灰,不复望弄璋、弄瓦矣。故劝相公立妾者,乃是为海氏祖宗起见,相公何故不以为然?”玉衡笑道:“夫人所知者,情与理也。但今之世,人心浇薄,循理者少,悖理者多。但见人家妻妾满室,妒急纷然。何者?为丈夫者不无偏爱,本欲取乐而反增懊恼,我不忍见之。使璇命果有子,夫人年尚壮健,岂不能育子耶?璇如合绝嗣,即使姬妾罗列,亦不过徒事酒色而已,何益之有?”夫人看见丈夫如此坚执,也不再说。此后夫妇更加相爱。玉衡历行善事,家虽不丰,而慷慨勇任。凡有亲友邻里稍可资助者,无不竭力为之。
于是又过三年,缪氏夫人年已四十三岁。一日,天忽大雨,雷电交加,阴云四起,暴雨奔腾。玉衡正在书房闲坐,忽见一物从上而下,恶貌狰狞,浑身毛片,金光夺目,奔向玉衡书案之下,倏忽不见。玉衡知是怪异避劫,乃任其躲藏,反以身障翼书案。少顷,雷电之光直射入书房,向着玉衡身上射来。这也古怪,那雷火一到玉衡身旁便灭。如是者约有半个时辰,那雷声渐渐退去,火光亦熄。玉衡不胜惊惶,随走开书案。此时天气复亮,雨止雷收。只见那怪兽从案下出来,向着玉衡作叩首之状。玉衡明知其故,乃叱之去。那物出了书房、不向外边,却往里面去了。玉衡诚恐夫人受惊,随即跟进,方至内堂,就不见了。心中好生疑惑,只是事属怪诞,隐而不言。
未及半月,夫人竟然癸水不至。初时尤以为年老当止,三五月间,不觉腹中隆然矣,此际方知缪氏怀孕。玉衡大喜,对缪氏道:“天庇善人,今日信否?”缪氏亦笑道:“此乃相公福德所至,妾藉有赖矣。”玉衡道:“凡人好善,天必佑之。况夫人贞淑贤德,幽闲婉静,不才亦拳拳好善,感格上天,怜于海氏,待赐麟儿矣!”从此心中欢喜,更勇于为善。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将近十月,胎期满足,早晚就要分娩。海公预早雇了乳母、稳婆,在家伺候。
一夜,海公方才合眼睡熟,忽见三人身穿青衣,手持金节,向前揖曰:“奉玉帝敕,赐你一子,你其善视之!”旋有人拥一怪兽人。海公见其与前次避雷之兽无异,便问道:“既蒙玉帝赐子,怎么将这兽物带来?”持金节者笑道:“你那里知道,此乃五指山之豸兽也,性直而喜啖猛虎,卫弱鸟,在山修炼七百余年,数当遭劫,故彼曾避于君家书案之下。君乃善人,神鬼所钦,故雷火不敢近君,即回复玉旨,此兽因君得免其劫。
然上天有制,凡羽毛苦修,性未驯善,不遭雷劫,即当过胎出世,先成人形,后归正果。今上帝怜你行善有功,故特赐与你为之。日后光大海氏门户者,诚此子也。”说毕,将那兽推到内堂去了。忽听得霹雷一声,玉衡吃了一惊,不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忽见丫鬟来报:“夫人产下一位小相公!”玉衡闻言大喜,正应梦中之事。急急来到房中,见婴儿已经断脐,包裹停当。玉衡持烛一看,果然生得眉清目秀,心中大喜,口中不言。一面安慰妻子好生调养,吩咐丫鬟们小心服侍。三朝洗儿,弥月请酒,自不必说。乃取名海瑞,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玉衡因有了儿子,万事俱足,遂飘然有世外之想,把“功名”二字真是置之度外。正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
海公无事,以儿为乐,或到名山胜境去游玩,也觉优游。
时光易过,又是几年。海瑞已经七岁,虽在孩提之中,性至孝友,更兼资质聪明,耿直无私。每与邻儿共游,饮食之物,必要公同分食。若有多取者,瑞必詈之。玉衡教他读书,过目辄能成诵。又过了三年,海瑞年已十岁。无书不读,诗词歌赋,靡有不通。是年玉衡一病身亡,海瑞哀痛欲绝,夫人亦痛哭不已。瑞痛父身亡,未能尽子道,意欲结庐于墓侧,少展孝思。
夫人劝阻曰:“你虽性至孝顺,但你年纪幼稚,郊外无靖,倘有不测,我何赖焉?此欲尽孝而反增不孝也。”瑞闻母谕遂止,在家守制。夫人便昼夜令他诵读,虽夏暑不辍。
未几服满,瑞年已十三。或有劝瑞应童子试者,瑞对曰:“我年尚幼,经史未通,若出应试,必被人笑,徒费笔墨。不如闭门苦读,待我淹贯了,然后去也未为迟。”夫人闻瑞在外答友之言,私喜曰:“此儿不务矜浮,日后必有实学。”于是更加约束,母子二人,切磋严如师弟一般。
瑞性做好菊,不喜趋承。尝有《品菊》诗曰:绕篱一二费平章,五色迷离满径香。
晚节岂容分上下,蓬门毕竟育低昂。
范村谱订名多误,郦水空传种最良。
欲向澹中寻更澹,鬓丝愁落满头霜。
《伴菊》诗云:柴门重闻日悠悠,愿向闲花稳卧游。
俗骨不堪同入梦,芳心曾许独探幽。
性情淡处常相对,靖冷香中过此秋。
莫遣风仙借婢职,夜深墙角已低头。
夫人见其诗雅淡,知瑞他日晚节独坚,必为一代忠臣者,尝谓之曰:“你终日读书,不求闻达,究有何益哉?”瑞曰:“儿苦读书,非不欲进取。但念母亲年届喜惧,儿恐一旦成名,就要远离膝下,故此忍隐,不欲为母亲忧也。”夫人怒曰:“为人子者,不欲扬名显亲,岂欲我死后你方进取耶?马鬣虽封,铭旌七尺,我亦不得亲见也!”瑞闻母怒,跪而慰之,谢罪不迭,夫人怒始稍息。瑞从此益励诗书,以图进取。
次年学院按临,瑞便出应试,果掇芹香。夫人喜曰:“你得一衿,我死瞑目矣。”簪笑同庠诸友劝同赴省,以夺秋魁。
瑞每以母在家无人侍奉终日,不欲行。及至其母听了瑞答友之言,遂勉之曰:“你每以我在家,无人侍奉为辞,不欲相离左右。但功名大事,我尚强健,你可前去,不必挂念。”瑞见母如此吩咐,不敢有违,遂打点行李,会齐诸友,望着海康而去。
到了雷州,舍舟登岸赶路。一夜,月明风轻,瑞在旅店里睡不着,偶步园中。时已三更向后,店中诸客俱已熟睡。仰望星斗满天,万籁俱寂。忽闻有人说道:“昨夜前村张家祭鬼,我们正好前去寻些饮食,偏偏又碰着这位海少保在此。土地爷好没来由,却要派我们在此伺候,他老人家便安然坐着,好不教人忿气呢!”一人道:“你莫怨他,他乃是一方之主,你我都是受他管的,怎么不听使令?这是应该的,不必多说。恐怕这老儿听见了,又要责罚呢。”一人道:“怕什么?此老太不公道,但是有得奉承他的,便由人去横行滋扰;若是我等穷鬼,他便专以此劳苦的事来派着呢!”一人道:“你且说他怎的不公平呢?”那人道:“即此张家一事,就可见其不公矣。张家的女儿,昨因上墓拜扫,遇了这个王小三,在路上撞见了。欺她孤儿寡妇,随就跟了回去,作起祟来。她家好不惊慌,不知被他弄了饮食。那日,张寡妇到此老儿处祷告,求他驱除。这老儿初时甚怒,立刻拘了王小三到庙,说什么要打、要罚他。后来王小三慌了,即忙应许了些金帛。这老儿便喜欢到极处,不但不责罚他,反助纣为虐,任他肆扰呢!”一人道:“怪不得张家今夜大设饮食,他便安安稳稳的前去受领,却遣我们在此伺候这海少保呢。”一人道:“怪不得你说他。”海瑞听得明白,才知是鬼在此议论,暗喜自己有了少保的身份,不觉咳嗽一声,倏而寂然,海瑞亦回房中安息,自思土地亦受鬼贿,心中大怒。
至天明起来,梳洗了,诸友便要起程。海瑞道:“且慢着。
今日有一奇事,待我弄来你们看看。”诸友不解其故,快问道:“荒郊野店,有什么奇事?不如莫管闲事,赶路要紧呢!”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这里有一张家,她是个寡妇,有一女儿,被野鬼王小三作祟,大索祭祀。本坊土地反与鬼通同扰搅,你道奇么?”诸友问道:“你怎的知道?”海瑞便将夜闻鬼言备细告知,但不说鬼称自己是少保。诸友听了,各各惊异。况且都是少年,未免好事,各人都怂恿海瑞,要看他怎么处置那土地。海瑞便向店主人问明,哪里是土地庙并张家的住址。用了早饭,便望着那土地庙而来。正是:正气能驱魅,无私可服神。
毕竟海公到了那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回 张寡妇招婿酬恩
三生石上旧姻缘,萍生朱陈百载坚。
信是嫦娥先有意,广寒已赠一枝先。
却说海瑞在旅店,因前夜闻得众鬼说那土地不公,纵容野鬼王小三在张家搅扰,图其祭祀饮食的话,遂忙用早膳,携着诸友,取路先来至那土地庙。
只见那庙是靠着路旁的,高不满三尺,阔才二尺,上塑神像。惟是香烟冷落,庙内的蛛丝张满。有一张尺余高的桌案,尘积寸许。众人见了,不觉大笑曰:“如此荒凉冷落,怪不得他要收受贿赂。不然,十载都没有一炷香呢!”
海瑞听了,不胜大怒,便指着那神像骂道:“何物邪神,胆敢凭陵作祟,肆虐村民!今日我海瑞却要与你分剖个是非。
为神者,正直聪明,为民捍卫殃难,赏善罚恶,庶不愧享受万民香烟。何乃不循天理,只顾贪婪!既不能为民造福,倒也罢了,怎么却与野鬼串通,魅人闺秀,走石扬砂,百般怪祟,唬吓妇女,索诈楮帛祭食?此上天所不容,人神所共愤。我海瑞生平忠正侠直,午夜扪心,对天无愧,羞见这等野鬼邪神!”
遂以手指着,喝声:“还不服罪!”说尚未毕,那泥塑的神像,一声响亮,竟自跌将下来,打得个粉碎。众人见了,哈哈大笑。
内中一人道:“虽然土地不合,到底是个神像,今海兄如此冒渎,故神怒示警,竟将本身显圣。海兄总当赔个不是才好呢!”
海瑞听了怒道:“你们亦是这般胡涂!怎么还不替我将这鸟庙拆了,反来左袒?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看见海瑞作色,乃道:“海兄正直无私,即此鬼神,亦当钦服。如今既已示辱于神,这就算了事。我们还是到张家去走遭,看是怎的。”海瑞道:“如此才是正理呢。”一行人远离了土地庙,赶路望着张家村而来。话分两头,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张家村离大路不远,村中二百余家都是姓张的。那被魔的女子,就是张寡妇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名唤宫花,生得如花似玉,知书识礼,又兼孝顺。其父名张芝,曾举孝廉,出仕做过一任通判,后来因为倭寇作乱,死于军前。夫人温氏,携着这位小姐,从十岁守节至今。事因三月清明,母女上山扫墓。岂料中途遇上这野鬼王小三,欺她孤寡,跟随到家,欲求祭祀。是夜宫花睡在床中,忽见一人,披发吐舌,向她索食。
宫花吓得魂不附体,大喊起来。那野鬼即便作祟,弄得宫花浑身发热,头目晕花,口中乱骂乱笑,唬得温夫人不知所措。请医诊治,俱言无病,系为祟所侵。夫人慌了,想道,此病定是因上坟而起。细细访之,始知路旁有一土地庙宇。想道:“山野坟墓之鬼,必为土地所辖。”便具疏到土地庙中祷告,求神驱逐。祭毕回家,谁知宫花愈加狂暴,口中乱骂道:“何物温氏,胆敢混向土地庙处告我么!我是奉了玉旨救命来的。只因你们旧日在任时,曾向天许过心愿,至今未酬。玉帝最怒的是欺诳鬼神,故此特差我来索取。你若好好地设祭就罢,否则立取你等之命去见玉帝呢!”
温夫人听了,自思往时自己却不曾许过什么心愿。女儿年幼,是不必说的,就是老爷在日,忠直居心,爱民若子,又没有什么不好之处。且平日不喜求神许愿的,怎么说有这个旧愿?
自古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小事,就祭祀与他,亦不费得什么大钱财,只要女儿病愈就是了。乃向宫花道:“既是我家曾经许愿,年深日久,一旦忘了,故劳尊神降临。
今知罪咎,即择吉日,虔具祭仪酬还。伏乞尊神释放小女元神复体,则氏合家顶祝于无既矣。”只见宫花点头应道:“你们既知罪戾也罢。后日黄道良辰,至晚可具楮镪品物,还愿罢了。”
温氏唯唯答应。
至期,即吩咐家人,买备祭品香烛之类。到了点烛的时候,虔诚拜祭一番。只见那宫花便作喜悦色,说道:“虽道具祭,只是太薄歉了,可再具丰盛的来。明日三更,我即复旨去也。”
温氏又只得应承。这一夜,宫花却也略见安静些。
次日,夫人正要吩咐家人再去备办祭品,只见宫花双眉紧皱,十分惊慌的模样,在床上蹲伏不安,口中喃喃,不知何语。
夫人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家人来说道:“外面有一位秀才,自称海瑞,能驱邪逐魅。路过于此,知我家小姐中了邪魔,如今要来收妖呢!”夫人听了,半信半疑,只得令家人请进。
少顷,海瑞领着那几个朋友,一齐来到大厅,两旁坐下。
温夫人出来见了众人。见过了礼,便问道:“哪一位是海秀才呢?”众人便指着海瑞道:“这位便是。”温夫人便将海瑞一看,只见他年纪最轻,心中有几分不信,便问道:“海相公有甚么妙术,能驱妖魅?何以知道小女着祟?请道其详。”海瑞道:“因昨夜旅店听得有几个鬼私自在那里讲本坊土地放纵野鬼作祟索祭的话,故此前来驱逐妖魅。”
温夫人听了好生惊异,心中却也欢喜,说道:“小女倘得海相公驱魔,病得痊愈,不敢有忘大德。”便吩咐家人备酒。
海瑞急止之曰:“不必费心破钞,我们原是为一点好意而来,非图饮食者也。”再三推让。温夫人道:“列位休嫌简慢,老身不过薄具三杯家酿,少壮列位威气而已。”海瑞见她如此真诚,便说道:“既蒙夫人赐饮,自古道,‘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愧领了。但是不必过费,我们才得安心。”温夫人便令家人摆了酒菜,就在大厅上坐下。邻居的堂叔张元,前来相陪。
海瑞等在厅上欢饮,温夫人便进女儿房中来。只见宫花比前夜大不相同,却似好时一般。见了夫人进来,便以手指着榻下的一个大瓦罐,复以两手作鬼入罐内的形状。夫人已解其意,即时出到厅上,对众人说知。海瑞便道:“是了,这是个邪鬼,知道我们前来,无处躲避,故此藏入罐内。可将罐口封了,还怕他走到哪里去?”众人齐声道:“有理。”
于是夫人引导到来绣房,小姐回避入帐。海瑞便问:“罐在何处?”夫人令侍婢去拿。只见侍婢再三掇不起来,说道:“好奇怪!这是个空罐,怎么这样沉重!”海瑞道:“你且走开,待我去拿。”便走近榻前,俯着身子,一手拿了起来,并不见沉重,笑道:“莫非走了么?”众人说道:“不是不是,他既走得去,早就走了,又何必入罐?自古道‘鬼计多端’,故此轻飘飘的,想哄我们是真呢!”海瑞道:“且不管他,只是封了就是。”遂令人取过笔墨,先用湿泥封了罐口,后用一副纸皮,贴在泥头之上。海瑞亲自用笔写着几个字:“永远封禁,不得复出。海瑞笔亲封。”写毕,令人将罐拿了出去,在山脚下埋了。温夫人一如所教,千恩万谢;张元便让众人复出厅前饮酒。
夫人便私问宫花道:“适间你见甚么来?”小姐道:“适间只见那披发的恶鬼慌慌张张的自言自语道:‘怎怎么海少保来了?’左顾右盼,似无处藏躲之状。忽然欢喜,望榻下的罐子,将身子摇了几摇,竟缩小了,钻在罐内。孩儿就精神爽快了。故此母亲进来,不敢大声说出,恐怕他走了,又来作祟。
适间哪位是海少保?他有何法术,鬼竟怕他呢?”
夫人听了,心中大喜:“他乃是一个秀才,鬼竟称他为少保,想必此人日后大贵。”忖思女儿的命是他救活的,无可为报,不如就将宫花许配了他为妻。我膝下有了这样的半子,尽可毕此余生了。于是便将海瑞听见群鬼之言方知你的病源,故此特来相救的话,说了一遍。宫花听了叹道:“如此好人,世上难得,况又兼有少保禄命。不知他父母几多年纪,才得这个儿子呢?”夫人道:“我儿性命,都亏相公救活,无可为报,我意欲将你许配这海恩人为妻。我家得了这样女婿,亦足依靠,光耀门闾。二则你身有所靠,不枉你的才貌。你心下如何,可否应允?”
宫花听了,不觉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夫人知她心允,便着人请了张元进来,细将己意告知,并乞张元说合。张元道:“此事虽好,惟是别府人氏,侄女嫁了他家去,未免要远渡重洋,甚是不便,如何是好?”夫人道:“女儿已心允了,便是我亦主意定了。烦叔叔一说,就感激不尽了。”
张元听说,便欣然应诺,走到前边,对着海瑞谢了收鬼之恩,然后对着众人说知夫人要将宫花许配海瑞之意。海瑞起立谢道:“岂有此理,小姐乃是千金之体,小生何敢仰攀!况小生是为好意,仗义而来,今一旦坦腹东床,怎免外人物议?这决使不得的。烦老先生善为我辞可也!”说罢,便欲起身告辞。
张元道:“海兄且少屈一刻,老朽复有话说。”海瑞只得复坐下,便又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张元道:“相公年纪,恰与舍侄女差不上下,况又未曾订亲。今舍侄女既蒙救命之恩,天高地厚,家嫂无可酬报的,要将侄女许配,亦稍尽酬谢之心。
二者乃是终身大事,又不费海兄一丝半线的聘礼,何故见拒如此?想必相公嫌我们寒微,故低昂不合,是以却拒是真呢!”
海瑞听说,忙答道:“岂敢。区区之事,莫足言恩?瑞乃一介贫儒,家居遥远,敢累千金之体耶?故不敢妄攀,实非见弃,惟祈老先生谅之。”张元复又再三央恳。
众人见了,也替张元代说道:“海兄何必拘执至此?夫人既有此意,理当顺从才是呢!”海瑞道:“非弟不肯,但是婚姻大事,自有高堂主张,非我可主之也,故不敢自专。倘蒙夫人不弃,又叨张老先生谆谆教谕,敢不敬从。但是未曾禀命高堂,不敢自主,以增不孝之罪。尚容归禀,徐徐商议可也。”
张元听了这话,知他坚执不从,只得进内对夫人说知。夫人笑道:“叔叔可问他们现寓何处,店名什么,我自有妙计,包管叫他应允就是。”张元乃出来陪着众人,问道:“列位今客寓何处?”众人道:“现在张小乙店中暂宿—夜,明早即欲起程。因有尊府之事,故而迟延。明日定必起程。”说完,海瑞决意告辞。张元只得相送出门,屡称感谢。海瑞称谢,与众人回店中去了。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五百年前结下来。
毕竟海瑞后来能否与张氏宫花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回 喜中雀屏反悲失路
却说海瑞与众人回到旅店,诸友皆言这头亲事应该允诺才是,如此美缘,怎能失之交臂?海瑞笑而不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温夫人见海瑞坚执不肯,遂用一计:着堂叔张元问明海瑞住址,便令人请了族中一位绅衿到来,求他作伐。这绅衿名姓张国璧,乃是进士,曾任过太平府知府,以疾告休还乡。
他与张元是个九服叔侄,为人正直多才,素为乡间仰望,远近皆坐下用茶。夫人道:“今日特请贤侄到来,非为别事,要与你妹子说桩亲事,非贤侄不可,望勿推却。”国璧道:“妹子的病现在尚未痊愈,如何便说亲事?”夫人笑道:“却因你妹子的病一旦好了,所以立要说亲呢。”国璧听了愕然道:“怎么说妹子的病一旦好了?却要请教。”夫人遂将海瑞封禁野鬼王小三之事,并将野鬼称海瑞为少保之言,以及要将女儿许配与他怎奈不肯之故,详细说知。国璧道:“怎么竟有这些奇事?我倒要会一会这位相公。”夫人道:“只因这海秀才未曾禀过父母,故不敢应允。我想他是个识理的人,必重名望,故唤贤侄代说,彼必允矣。”国璧道:“甚好,但不知住哪里了?”夫人道:“就是前面张小乙店中。”国璧便即告辞,回到家中,冠带而来到张小乙店中。时已将暮,急令小乙进去通报。
小乙领命,走到客房,正见海瑞与那几个同帮的在那里用饭。小乙便上前叫道:“海相公,外面有人拜候你呢?”海瑞道:“什么人?姓甚名谁?与我相识的么?”小乙道:“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大绅衿,张国璧大老爷,他说是特意前来拜访尊驾。”海瑞满腹疑虑,自忖素无一面之交,何以突然而来?且去见了便知。遂同小乙出来,就在大柜旁见了,彼此施礼坐下。
国璧道:“素仰山斗,今日得识荆颜,殊慰鄙怀,幸甚,幸甚!”海瑞道:“学生不才,僻居海隅,尚未识荆,敢请阀阅?”
国璧道:“不敢。在下姓张名国璧便是,驾上昨日相救的女子,正是舍妹。”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便道:“原来是张老先生光降,有何见谕?”国璧道:“特为舍妹而来。适蒙先生收妖,俾舍妹之病一旦痊愈。家婶沾恩既深,无以为报,故愿将舍妹侍奉巾栉,少报厚恩。何期先生拒弃如此,使家婶有愧于中,故令不才趋寓面恳。倘不以弟为鄙,望赐俞允,则弟不胜仰藉矣!”
海瑞道:“后学偶尔经过贵境,忽闻鬼语,故知令妹着魔原委,无非因鬼逐鬼,有何德处,敢望报耶?适蒙夫人曾挽张元先生代说过了。后学只因未禀母命,不敢自专,非敢见却也。惟老先生谅之。”国璧道:“先生之言,足见孝道。但事有从权,君子达变。今家婶所殷殷仰望着足下也。足下既有拯溺之心,又何必峻拒若此?倘得一言之定,则胜千金之约矣!”海瑞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却,只好勉强应道:“既蒙老先生谆谆见教,后学从命就是。但要待赴场后归禀家慈,方可行聘。”国璧说:“这个自然,总须足下一言为定。”遂告辞归家,告知夫人。
温夫人大喜,以为女儿终身得人,宫花闻之亦喜。母女二人,私下默祝,望其早日成名,以遂心愿。暂且按下。再说海瑞送了国璧出门,询问店主人,方知国璧是个进士,曾任黄堂。
即回房对诸友说知,众人莫不为他欢喜。次日,海瑞便与众人上路,回头留下一柬,交与张小乙:“若国璧来此,就说是我为着场期迫近,故尔匆匆就道,不获辞谢,总伺场后相会就是。”叮咛而去。便与众人起身,望高州一路而来。饥餐渴饮,一十余日,才到省城。
海瑞初次观场,况兼又未曾到过省城的,落下了客寓,便到街上去游玩。所有海幢、广孝坡、山西禅、白云浦涧,诸般胜景,无不遍览。一连走了七八天,正遇天气大热。此时七月时候,三伏将收,秋风乍起。海瑞走了回来,身子是滚热的,洗了一个冷水澡,不觉冒了些暑。到了晚上,竟病将起来,浑身火热。请医诊视,皆言伤暑,不觉日加沉重起来。心念功名,又恐误了场期,心中愈加烦闷。卧病在床,日复一日,直至八月初旬,犹自恹恹伏枕,不能步履。海瑞此际,自知急难痊愈,进取之意已灰。诸友纷纷打点入场,海瑞眼巴巴地看着,心中好生难过。
又过了十余日,场期已过,他们俱已回寓,听候发榜。有一位自以为必售的,谁知发榜只中得一名副榜。乃是文昌县人,姓刘名夤宾。
海瑞时此病渐愈,遂偕诸友勉强下船回家。一路无聊,时复嗟叹,自怨命运不济,功名无份。乃作《落第》诗一首,聊以自遣。诸友见了,慰道:“海兄大才,故大器晚成,何必戚戚?”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非弟念切干禄。弟在家奉慈母之命,谆谆勉励。今一旦名落孙山,将何以报老人?故尔戚戚也。”诸友闻之,无不叹其纯孝。
一日到了雷州,海瑞想起张国璧之约,昔曾言定,今虽功名不就,岂可失信于人?遂与诸友分路,望张家村而来,复到小乙店中住下。张小乙便向着海瑞作贺道:“海相公必是高中了,衣锦而归,可喜可贺!”
海瑞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小乙道:“怎么相公如此高才反落第了?这是何故?”海瑞便将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的事,备细说知。小乙笑道:“这是相公之气运未到耳!且自欢心成了亲事,再回去罢。”海瑞道:“做亲这却不能,只是我曾与张老爷有约,故此特来拜访。烦贵主人代为相传一声,说我在店等候一会,即便起程。”
小乙应诺出来,便到张府报道:“海相公回来了。只因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空走一遭。如今回来了,特命我来相请大老爷至店中一会,即便起程的。”国璧听了笑道:“何令人之不偶也!”遂即与小乙来到店中。见了海瑞,劝慰道:“大器晚成,文星未显,足下不必介意,只是徒劳跋涉耳!”海瑞自觉十分汗颜,乃道:“不才无学,即试不售,只以家慈有命,不得不随众观场也。昔蒙老先生之约,故后学不敢有负,迂道特来践约,伏望善言拜上令婶,容瑞归与家慈商议,迟日报命。”
国璧道:“蒙君一言,胜如金诺,不必多赘。但君新愈,须当保重。倘蒙不弃,少留时日,稍尽宾主之情若何?”海瑞道:“后学本拟明日即行,今蒙老先生厚意,少驻一天,明日到府请安。”二人又谈了些羊城的新闻,然后相别。国璧再三叮咛而去。
再说那温夫人,正在盼望着海瑞成名的捷报,忽见国璧来说:“海瑞回来了,因病不曾进场,已到这里,特来见我,便要明日起程回家。亲事一项,要禀过母命,然后回复。小侄再三挽留住了,故此特来说知。”温夫人听了,心中闷闷不乐,说道:“功名’二字,倒也平常。只是你妹子终身大事要紧,只恐回去后便抛撇了,这便如何是好?贤侄要想个妙策出来,务要成了亲事,方免浮议呢。”
国璧听了,想了一想道:“如今我却有一计:明日先将妹子抬到我家去,预备下洞房。小侄再请他到家饮酒,将酒灌醉了,送他入洞房。过了一宵,这就乾坤定矣。不知婶娘意下如何?”温夫人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依计而行就是。即烦贤侄回家备办。明日清晨,送你妹子过来便了。”国璧依允,即时回家收拾房子,备办筵席不提。温夫人便对女儿说知,宫花允诺。夫人大喜,便即时预备,不多赘。
再说海瑞本欲见了国璧即便登程,谁知见国璧情甚殷勤,故此无奈住了。次日清晨,国璧就着家人来至店中,见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说道:“家爷请相公午间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对来人说道:“承你家老爷宠召,下午即去尊府。原帖缴回,烦为善言,说不敢领当。”家人应诺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带。
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随着张府来人而去。
到了张府门首,只见一座高大门楼,上有金字匾额,横“中宪第”三字。随有家人开门,只见国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厅上坐。海瑞道:“后学承老先生见召,老夫人处,理应请安,伏望指引,待后学叩见。”国璧道:“岂敢。拙荆年老多病,常卧床褥,不敢劳先生贵步。”随有家丁献上香茗。茶罢,复让到书房里来。海瑞进内,果见明窗净几。四壁琴书,是一个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轩昂!观此幽居,足见风采矣!”国璧又谦了一回。家人摆上酒肴,就是国蟹、海瑞对酌,殷勤奉劝。
海瑞本量浅,三杯之后,便觉酩酊。国璧是个有意的,再三相劝,渐以大斗奉敬。此际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饮,怎奈国璧再三央恳敬劝。一则是主人美意,二来是个长者,却不过了,只得强饮一斗,已有十二分醉意。须臾之间,竟觉头目晕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阵酒涌上来,就按捺不住,当着筵上呕吐狼藉,人事不晓,伏在椅上。国璧知他醉了,便进内对温夫人说知此事。温夫人已将女儿宫花小姐送在新房内,国璧大喜。即唤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着房门而出。这才是:一枕邯郸甘醉梦,三生石上强栽莲。
毕竟他二人能否成其亲事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回 图谐鸳枕忽感居丧
却说众丫环将海瑞送进房中,反扣双扉而去。那宫花小姐躲入床后,只闻鼻息呼呼,心中不胜忐忑。直至三更,海瑞方才醒来。开目只见灯烛辉煌,身卧于纱帐之内,锦衾角枕,粉腻脂香,便坐在床上冥想道:“适间是与张太守共饮,何以得至此地?看此情形,乃是幽闺深阁,幸喜是我一人在此偃息,倘有女眷在此,则我何以自明?”正在冥想之际,忽闻床后轻轻咳嗽。海瑞听得,不胜毛骨悚然,只道有鬼,乃正色道:“何物鬼魅,敢在我跟前舞弄!曾不知收禁妖魅之事耶?”只听得娇声婉转答道:“君试猜之,人耶鬼耶?”海瑞道:“我以正直居心,不论是人是鬼,阴阳总属一理。但我今日为张太守召饮,偶尔在此,并非有意入人闺内者。既非鬼物,可即出见。”
宫花小姐自思终身大事要紧,我以奉母命赘伊为婿,即是名正言顺的夫妇,怎不可见他?遂走出床后,冉冉而来。到了灯下,手执屏障而说道:“相公不必惊疑,妾实非鬼物,乃是张姓之女,温夫人即我母也。昔妾身被邪魔,多蒙相公驱逐,俾妾病退身安。家慈以相公深恩难报,故欲使妾侍君箕帚,挽家叔元、家兄国璧说合。蒙君见诺,不弃细流,约以槐黄期候定情。今场期已过,相公因病未得观场,此所谓得失有数,功名不以迟早为数,君何怨怼如是,岂达士所为耶?今夕妄奉母命,侍奉君子。祈望原谅,毋以怪物见斥,则幸甚矣。”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方知适间国璧再三强饮,皆因为此。
遂正色道:“小姐请坐,尚容剖达。不才一介儒生,毫无知识,谬蒙令堂大人不以寒微见弃,愿将小姐姻配村愚,实难当对。
故小生屡屡坚辞,诚以一介贫儒不敢累小姐也。迨国璧先生旋强执柯,小生势不容辞,故勉应台命。今者名落孙山,见人每为汗颜,诚不欲见夫人者。然午夜扪心,岂容失约?故不避嫌疑,特为迂道拜谒张太守,是欲明订后约,即当归禀命于母亲,以遂此三生之愿。不虞张公设阱,陷瑞于此。小姐且请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幸毋自弃。”
小姐听他如此推却,似有不纳之意,因说道:“妻非文君、红拂等辈。缘今夕奉慈命与君花烛的,君何出此言,使妾无所倚靠耶?”海瑞笑道:“小姐之言差矣!我与花容素未亲炙。
昔者偶尔之事,何须频荐齿颊?虽令堂与有成言,然终身大事,若非宗庙告祭,洞房花烛,莫能成合?惟小姐思之,毋蹈非礼也。”宫花听了,知他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人,乃道:“君固君子,但今夕与君同室,就如同床一般。明日如何持论,此实妻所无以自解也,惟君思之。”
海瑞听了这一句话,自思彼必欲我与她成亲,以全此事。
我若不肯成亲,是负彼之心与夫人之德也。况张氏戚属,明日无不知者。今夜果然冰玉自信,明日诸眷属岂肯信耶?况张氏既奉母命于归,今使彼空守洞房,独对花烛,于理于情似甚不合。遂将身佩的一只椰子雕花的墨盒除了下来,放在桌上,指谓宫花道:“小姐之心,不才早已稔悉矣。但小生素性梗直。
最恼淫逸。今夕之事,非小姐之故,亦非海瑞之错,乃令堂之心意也,于你我何与?但不才善体人情,洞悉世态,今有些微之物,敬奉妆台,倘蒙不弃。即赐收下。”宫花道:“蒙君不弃,惠赠记物,妾当什袭宝藏,以为定聘可也。”于是大声叫门。
时已五更,丫鬟们听得,急急到房,将门开了。小姐随到温夫人房中,说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温夫人笑道:“真君子也!”
未几天明,夫人便吩咐家人,先备下酒筵,即请国璧进内说道:“海瑞真乃诚实君子,即坐怀不乱之柳下惠、程明道再生,亦不过如此,殊令人敬仰。今请你来,可与他订定行聘日期可也。”国璧应诺,便来到房中。只见海瑞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见国璧进来,便即起身迎接道:“先生险些陷我于不义也!”国璧道:“洞房花烛,人生最乐之事,何说陷君?”于是二人携手出了房门,来至中堂。
温夫人早已坐候。海瑞见了,便走上前见礼,遂口称“夫人”。夫人正色道:“君何背义若此!昨夜小女方侍君子,今早便忘却耶?‘岳母’二字,岂亦吝之乎?”海瑞听了,只得赔着笑脸,改口道:“岳母大人请端坐,容小婿拜见。”便拜将下去。夫人急忙亲手挽住道:“不用大礼,只此就是。”此时海瑞既称了婿,就要行起子婿之礼来。国璧亦与对拜了几拜,妹夫、大舅相称。夫人上坐,海瑞居于客位,国璧主席相陪。须臾,丫鬟、家仆等俱上来叩见新姑爷,并与夫人贺喜。夫人大喜,各各有赏。
海瑞道:“小婿因患病未得观场,致负岳母之望,殊增惭愧。今又蒙岳母未以不才见弃,曲意周全,使小婿感激不尽,殊不自安。”夫人道:“功名得失,自有定数,何须介意?小女既蒙救活,今既事君子,贤婿归家,即当禀明令堂,早来娶去。
我非以聘物为望也。”海瑞拜谢道:“小婿一介贫儒,仰叨岳母大人格外垂青。今即归里,禀明家慈。随传羔雁就是。”温夫人便吩咐家人摆酒,家人们领命。须臾之间,席已摆齐。海瑞便要把盏,夫人不肯,就令家人摆下,如行家人礼一般。三人劝酬之间,备极欢洽。席中又说了些亲切的话。海瑞乘机告曰:“小婿离家,直至于兹,屈指三月,家慈不免倚闾望切,小婿明日便要拜辞。”温夫人道:“令堂切念,贤婿念亲,两般都是美事。明日即当送贤婿回府。”海瑞即席拜谢,尽欢而散。夫人仍留海瑞宿于洞房,宫花小姐却只闷闷而坐,海瑞秉烛待旦而已。
到了天明,海瑞即便出房,见了夫人,一番言语申谢。随即令人到小乙店中,取出行李,望着夫人拜了四拜。夫人再三叮咛,自不必说,并请了国璧前来代送一程。海瑞那肯当此,出了张府的大门,便要分袂。国璧是必要送,海瑞无奈,只得与国璧携手同行了几里。海瑞说道:“小弟就此拜别,不劳远送了!”国璧道:“我固知送君千里,终当一别,但情不能已,殊属恋恋。弟有鄙句奉赠,虽然不成章句,无奈略展微忱耳。”
因口占一律,依依不舍。海瑞亦有留恋之意,谢道:“叨承尊舅厚意,并惠佳章,足证亲爱。不才敢不以狗尾续貂耶?”亦口占一律,以为酬答之意。国璧道:“句语清新,用意深醇,不失诗人之旨。妹丈诚明敏之资也!”海瑞称谢不已,相与珍重道别,向琼南一路进发。
不几日,已抵家门。海瑞见了缪夫人,倒身下拜,自称:“孩儿不肖,为着蜗角虚名,遂致远离膝下,有缺甘旨。又因初到省垣,水土不服,于七月初旬,忽然染起病来,睡卧床上四十余日,不能步履。眼看诸友进场,好不暗羡!及放榜后,始觉健康,当觉十分不得意。无奈,即欲买舟而回。却怪二竖歪缠,直至此际方回,殊缺晨昏之礼。幸望母亲鉴原,恕孩儿不孝之罪于万一。”夫人道:“功名迟早,自有一定之数,此却不必介意。起凤腾蛟,自有时候,不得强争。你且宽心,奋志经史就是。”海瑞唯唯而退。
回自书房之内,自思张家之事,固不敢说,然亦不敢隐讳,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只得对那书僮说知原委,令其向夫人说知。夫人听了儿子不费半文,又得美妇,遂唤海瑞细究其详。
海瑞不敢隐讳,即以在旅店步月,如何得知张家女被鬼魅的事,备细说知。夫人道:“彼女若何?儿曾见过否?”海瑞又将那夜以酒灌醉送入洞房的事尽情实说。夫人私喜儿子诚朴,便许允了。吩咐家人,到街坊上择日吉期,备些各项礼物,前往行聘。只因路途遥远,迎亲吉期,约在本年腊月十五迎娶。
温夫人念着女婿清贫,况且路远,便如所请,重赏来人回去。家人们归到海家,备言新亲家之德,好不欢喜。便是夫人,亦喜欢过望。未免将就些收拾一间新妇房屋,造几套新郎的衣服。
不觉又是十二月初旬,吉期逼近。夫人预早央挽了近房的族老,前往迎亲。这里温夫人预先备了妆奁,极其丰盛,至期将女儿打发出阁。并令妥当的媳妇、丫鬟,陪送过海。恰好十五日辰时,彩舆到门。海瑞此时,方与宫花小姐成亲。夫妇相敬如宾,邻里啧啧叹羡。况且张氏为人性最孝顺,事姑过于孝母。缪夫人见她如此孝顺,心中欢喜,视张氏胜如亲女,姑媳和洽,真足称也。
未几,缪夫人一病不起,百计千方,调治不愈。张氏与海瑞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备极艰辛。何期天年有限,大数难逃,至次年正月底,缪夫人竟呜呼哀哉了。海瑞此际,痛不欲生,尽哀尽礼,七七修斋,建醮超度,把那有限的家资,十去八九。
过了百日,把缪夫人的灵柩送上山去,与父亲合茔。葬毕,居家守礼。幸赖张氏勤俭,凡事经理得宜,所以海瑞得以稍暇,闭门读书,终日埋头,足不履外,专候服阕进取。正是:养成羽翼冲天汉,飞入秋霄到月宫毕竟二人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回 严嵩相术媚君
却说海瑞丧母,幸赖张氏维持家事,海瑞守制在家,奋志经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正德皇帝自接位以来,天下承平。帝性好色,耽于安逸,选民间女子万人,以充宫掖。只是无子,不以为忧。其时帝正在昏迷之际,虽有三五大臣亟谏,劝其早建储嗣,帝只不听。未几,帝有疾,皇后大恐,每对帝言及国储之事。帝曰:“方今诸王正盛,虎视眈眈于宝位。朕若拣近派之子建储,恐启诸王之衅,故未有定议。今朕病矣,储嗣故宜早建。微卿言,朕竟忘之矣!”于是,宣文华殿大学士朱琛进宫密议。
这朱琛亦是宗室亲臣,原是太祖嫡派,为人忠直耿介,故帝甚信之。今宣进龙榻之前,屏退内侍,问道:“寡人心有隐忧,卿能知否?”朱琛俯伏奏道:“陛下之隐忧,臣窃料之。”
帝曰:“卿事朕最久,必知朕意,卿试言之。”朱琛道:“臣窃料陛下以皇嗣为虑,不知有当圣意否?”帝道:“真知朕心者也!”敕令平身,近榻问话。朱琛谢了圣恩,立于龙榻之侧。
帝曰:“朕登九五以来,曾未见后宫诞育。今年老病沉重,诚念皇业之艰难,欲建储嗣以承大统,不知宗室中谁最贤德,可堪入嗣朕躬,试举为朕言之。”朱琛道:“陛下欲立近派,则在诸王之中立其最长者。若欲立贤能仁睿者,则访察外藩,若有此等贤能,宣入朝来,陛下面训,以承大统,则天下幸甚矣。”
帝曰:“朕见诸王之中子弟辈,各皆安逸惯习,不知治道。若以之主,则天下生灵不胜其苦矣。且诸王之中,每怀虎视之心,若立一人,余者则各相谋为不轨,立起争端,不特不能安天下,承社稷,适足以滋外患而倾宗庙矣。故欲访察外藩而入继。卿历事年久,访探必悉,倘有贤能堪绍大统,为朕言之。”朱琛道:“臣昔奉命豫章时,曾见信阳王之裔孙朱某某,贤能廉介,礼贤下士。今现为吉州别驾,所在大著仁声,百姓倚之如父母。
陛下诚能召入,以绍大统,则天下幸甚矣。”帝便问别驾朱某某为谁。朱琛奏道:“文皇帝朝见有五服亲王,俱蒙分封藩镇,维屏国家。信阳王乃文皇帝之从弟,分封于广信。今朱某某乃信阳王之七世孙也。信阳王传失爵,故朱某某以荫生授吉州别驾。昔臣在豫章,常与朱某某计及大事,无一不知,所言事多奇中。性且廉俭,不事奢侈,好交结名流,是以知其能统天下者。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帝曰:“如卿所言,足当入嗣大统,即可召之入朝。”便欲发诏往宣。朱琛奏曰:“陛下要召朱某某,若以诏召之,是速其祸。”帝问:“何故?”琛曰:“今诸王日恒眈眈于宝位,恨不得陛下立时宾天,好争大宝。今恩诏一出,满朝无不知之。倘有妒忌者,或遣亡命邀杀于路,此际如何是好?是欲贵之,反陷之也!有失陛下大事。此决不宜发诏迎入明矣。”帝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卿言不错,然则如何万全?为朕言之。”琛曰:“以臣愚见,不若以反问之计行之,可保无虞。”帝问:“何计?”琛曰:“陛下令发缇骑,将他锁拿回京。众人不解何故,皆恐波及。再着一人与他随行,如此则可保其来京矣。伏望陛下睿裁。”帝点头称善,计议已定,朱琛谢恩。
次日,帝传旨,着廷尉发缇骑三十名,兵部差官持火票一纸,立即到江西锁拿吉州别驾朱某某到京问话。亲封紫金锁链九条,然后一并前往。原来皇家分藩的,向有规矩:凡是皇上宗室亲派,不问所犯何事,理应拿问者,皆从大内发出紫金锁链,然后缇骑方敢拿人。此际兵部差官奉了金锁,领着缇骑,一路望着江南大路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那吉州别驾朱某某,初生时红光满室,异香经数日不散。及长,又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龙眉凤目,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真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自幼便有大志,为人至孝,以父荫得今职。朱某某自为吏治民,民爱之如父母,在这吉州一十六载,虽三尺之童,无不喜他。当下正在公堂议事,忽报朝廷缇骑差至。朱某某听得,不知何故,不觉失色,只得出迎。
那差官到了堂上,口宣皇帝圣谕,朱某某急忙俯伏在地。
差官高声道:“钦奉圣旨,锁拿罪官朱某某进京问话,不得稽延!”说毕,就有缇骑将朱某某衣冠剥下,取出紫金链,将朱某某锁了,不容分说,竟自蜂拥出了署门而去,望着大路进发。
将印信交于该抚,令人委署。此际朱某某魂不附体,又不知所犯何事,只是暗中自忖,满腹惊疑。然既锁拿,只得由他们所为,遂一路上望着江南进发。那些差官缇骑知道他本是宗室,是以格外徇情。自在公衙上了锁之后,一路都是拥护而行,并不把那囚车与他坐,这个是官官相护留情之处。所过地方,守土之员亦来迎送,皆因各人知他为人好处,是以有此。朱某某幸赖他们留情,在路上倒不觉十分凄楚,暂且按下。
却说江西广信府分宜县,有一人姓严名嵩,家住城内,年纪三十余岁,父母双亡,家资有限。这严嵩又喜交游,挥金如土,不几载就弄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流落江湖,无可资生,乃以测宇相面为生,夕日在江西一带地方混过日子。此人胸中略有才学,且口才舌辩大有过人者,所以在江湖上,很可以混得过去。
这日,恰好严嵩正出门做生计,将布篷撑起,摆在路上打尖闹热之处,好去趁钱。谁知这日就是兵部的差官,领着缇骑押解朱某某起身。时已将午,一行人到了打尖之处,各皆下马落店,用点心饮酒止饥解渴。严嵩正坐在篷子内,一眼看见了朱某某,不觉悚然起敬,自思:“此是一个大贵人的相格,何以如此?”遂随入店内来。只见朱某某红光满面,紫气冲霄,暗思此人不是等闲富贵,乃是九五贵格。观此气色,早晚就是一个帝王的,如何反在缧绁之中?甚属不解。心中此时自恨无由可入,况是个犯官,不敢上前说话。乃在桌子对面坐下,唤人取酒过来,饮下三杯,乃佯作醉状,朗声笑道:“人人说我是个神仙,怎么并无一人知我,前来问问休咎?”
朱某某听了,忽然触动隐情,便对桌问道:“先生会阴阳么?”严嵩道:“相面第一,命理卦理,了如指掌。”朱某某道:“在下正有一件心事,待问休咎,先生肯见教否?”严篙笑道:“不用尊驾开口,便知心事。”朱某某道:“你试说来,如果灵应,厚谢先生。”严嵩道:“亦不用说出,只我写在纸上,务要合着你的心事才算呢!”众人听了,都要试他的灵验,齐声合口道:“好,好,好!如果灵验,我们大家都要问问休咎。”嵩道:“没有纸笔,如何写得?”其时店小二在旁说道:“有,有。”遂三脚两步,把纸笔取了来。严嵩取纸在手,蘸饱了笔,写了几句:君忽忧中我更乐,缧绁虽加非罪过。十年民牧欢太平,一日冲霄归凤阁。忧忧忧,乐乐乐,一判今人我不觉,此会祥云龙见角。
写毕,又在旁写了几行小字,其略云:“若问休咎,今日却见紫气冲天,面有红光,逢凶化吉。虽有惊恐,日后大安。”
递与朱某某手上。朱某某接了来看,不禁大笑道:“是了,是了。”
于是众人也要争看,朱某某将纸递了出来。众人看了,帮道:“灵验。”内中差官,看他灵验,也向严嵩求问前程。嵩向他面上看了几下,说道:“好好好,得官早!”乃执笔写了几句道:羡君高耳有浮轮,即日当朝一品臣。刻下身曾与日并,今宵也要伴龙孙!
写毕,递与差官看了,不觉惊得呆了。自思此人如此灵验,莫非是个神仙前来点化我们不成?遂与朱某某来到楼上,携了严嵩,细细问他休咎。嵩道:“相貌乃是一定之格,不能强说得的。若要知其人如何心事,则以理机窥之,无不吻合。”朱某某道:“先生,你可知我是个什么人?”嵩道:“只要尊驾写上一个字来,我便知道。”朱某某便随口说了一个“问”字。
嵩想了一想,说道:“再请尊驾亲手写一个字来,合测便知。”
时朱某某手拿鞭竿,即向地上一画。嵩连忙跪下说:“小相士有目无珠,伏望万岁恕罪!”朱某某急止之曰:“我乃犯官,如今被拿进京的,怎么说我是万岁?这就是不验了。”嵩道:“你说不验,待我解与你听:顷言‘问’字者,以手按着左边,是这个君,又以手按着右边,仍是个君字。左看是君,右看还是君。土上加一,就是一个王字。岂不是君王么?是以知之。”
朱某某大笑道:“先生错解矣!”遂问道:“今我被拘至此,此去京城可能生还否?”嵩将一纸写了篇言语,递与那朱某某观看。朱某某接来展开细读一遍,不觉满面喜色。那差官不知其故,便接过手来仔细看去,见了不觉吐舌。正是:因此几句话,欢喜上眉尖。
毕竟这严嵩写的是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六回 海瑞正言服盗
却说严嵩取纸笔写了一篇言语,递与朱某某看了。那差官便上前接来细看,只见上写道:详观贵相,双眉八彩,两耳垂肩。书云:“耳主家业,眉权运气。耳轮厚珠,主承大业。”更喜廓高弦朗,必膺社稷。书又云:“尧眉八彩。”此古帝王之贵相,主运气旺,而统八方之贵。观此二者,足观大贵之有在。其余龙行虎步,双手过膝,亦主天日之兆。今际天庭略暗,故稍有缧绁之惊。更喜紫气辉于天堂,早晚即登九五。据实详观,祈为自爱!
那差官看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先生之言,无乃太过耶?”严嵩道:“一非在下荒唐,实乃依书而说。在下博观群书,所有奇门遁甲,风鉴诸书,无不遍览。惟风鉴之书,独得其奥。故敢自信,实非大言欺人。”
朱某某听了,半信半疑地笑道:“此去若能保得生命足矣,焉敢过望?倘如君言,他日敢不厚酬!”严嵩曰:“在下阅人多矣!从未有如君者。此去若不膺大宝,在下当去此双目!”那差官道:“诚如君言,则某亦藉光荣矣。”严嵩道:“大丈夫遇真明主而不倾心待之,交臂失去,诚为可哂,今将军眉间喜气正旺,早晚必为总阃。如不灵验,愿以首级相赌如何?”那差官道:“诚如君言,他日敢忘衔结?敢请问阀阅。”嵩道:“在下分宜县人氏,姓严名嵩,曾读诗书。只因屡试不售,遂无意功名。后因家中多事,家业飘零,无奈流落江湖,于此行当,言之殊为汗颜。”
朱某某听了道:“阁下即具此大才,何不再理旧业?倘他日得志,正可与国家作用,岂可自弃耶?”严嵩道:“在下亦非不欲读书进取,只为家贫,营火告乏,不得已辍业的。”朱某某叹道:“贫乏困人,真是大难为计!”遂唤从人,在行李中取了五十两银子相送与他,并叮咛道:“先生持此,即可改业。倘一朝得志,自有用处。”严嵩叩谢。
时已日暮,不能前进,朱某某就吩咐在这店中暂住下,明日再行。那差官应诺,吩咐将牲口喂了,行李搬到店内。是夜,朱某某特留严嵩作伴,与其畅论大计,言语中窍。朱某某大喜道:“倘不才果如君言,当屈先生总理政务。”严嵩听了,即便叩头谢恩。
再说那差官姓张名志伯,现为兵部武库司之职,原是个武进士出身。今奉差来提朱某某,见严嵩之言,十分信而无疑。
又见他说是早晚当为总阃,心中大喜,便加意奉承。故此朱某某说声如何,他就凛遵,反加趋奉。当下张志伯对朱某某面前说道:“严嵩之言,谅不荒唐。但愿别驾早应其言,则某亦叨荣矣!”朱某某道:“诚如其言,将军他日功亦不小。”张志伯连忙叩谢。
一宵已过,次日起行,严嵩相送十里余方回。自此后旧业复理,昼夜苦读,自不必说。
再说张志伯一行望着大路而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觉已抵都城。因是内戚,不敢停留,即时到部销差。该部立即入奏。帝见朱某某已到,即时宣进宫来。朱某某俯伏榻前叩安伏罪。帝赐平身,敕令开锁,召至面前谓曰:“朕年老病重,势将不起。念先皇创业艰难,不敢稍托非人,故特召卿来京,托以后事。卿体念朕意,务以爱民省敛为首务,则社稷自安,朕亦无憾矣。”朱某某叩首奏道:“臣乃外职,无才无德,焉敢妄居大位?况陛下现有诸王在藩者,不下十余人,岂无一二贤能堪以继绍大统者?臣不敢奉诏,惟陛下谅之。臣实不胜幸望之至!”帝曰:“凡为君者,总天下之权,群黎共戴,须当择有德者继之,不论亲疏。朕意已决,卿勿再辞。不必多奏,朕甚厌闻。”朱某某不敢再奏,只得奉诏。帝令内侍领朱某某到昭阳恭调国母,随令左丞相草禅位吉诏,以朱某某为太子,继绍大统。这诏书一出,朝中文武谁敢异议?择于本年八月初三日庚午,帝亲以玉玺授朱某某。朱某某拜受恩命讫,然后升殿受诸臣朝贺,山呼万岁。却不敢改建年号,以正德尚在故也。帝闻知,遂亲书“嘉靖元年”四字,令人授朱某某。
朱某某接着,当天祷告,先谢了恩命,然后将“嘉靖元年”
四字,颁发天下,遂尊朱某某为嘉靖皇帝,尊正德为太上皇帝,尊皇后为国母皇太后。册妻为皇后,掌昭阳正院。升唐元直为文华殿大学士,董芳源为华盖殿大学士。其余文武官员,皆加一级。所有正德爷行事的律例,一一遵依,概不改易厘毫,所以臣民悦服。开张志伯为步军总督都指挥。随即发诏,颁报各省藩王。
未几,正德病情加重,召嘉靖至榻前遗嘱后事。是夜三更,崩于宫中。嘉靖大哭,几次晕去复苏,如丧考妣,即传左右丞相入宫,共议丧事,发哀诏颁行天下。帝哀毁过度,几已染病。
皇太后转以为忧,时以温旨慰之。百日小祥,帝奉正德灵柩葬于敬陵,小心侍奉太后。太后大喜,特赐恩旨,令帝追尊父母为皇帝后,帝再三辞谢。太后曰:“父母养子者,原以子贵而身荣,而人子亦藉以报父母也。今你尊为天子,岂可令先父母漠漠无荣耶?你其凛遵,即举大典,无负至意可也。”帝遂命六部九卿拟议。六部议得太后现在,不宜加尊太字,宜以皇帝皇后尊之。帝允议,遂尊父为孝昭皇帝,尊母为孝昭皇后,大祥后举行大典。直省乡榜,加中七名,中省加五名,小省三名。
这恩旨一下,天下各省遵行。
时海瑞亦已服阕,闻得有这个恩典,即对妻子说知,打点赴省入场。张氏道:“妾愿君掇功名回归告墓,少报公婆劬劳之恩,则妾幸甚矣!”海瑞道:“深荷娘子维持家计,使我无内顾之忧。此去倘得侥幸,即当早回,以报娘子也。”遂约了几个朋友,同伙前往。海瑞此际已收拾一切,遂择吉起程。那乡中亲友相助的程仪资斧,共有一百余两。海瑞就留下五十两在家,余者尽藏于书箱之内。次日告祭了祖宗,又到爹娘墓祭毕,方与诸友起程。张氏叮咛相送出城,方才分别。
是夜海瑞与诸友宿于店中。其时有偷儿王安、张雄二人,惯在店中偷劫客人财物。因知海瑞有盘费银两,遂随到店中,亦宿在这店内。是夜三更以后,二人便来动手。海瑞此际却不曾合眼。只听房门响处,知是有贼来到,遂起身坐在床上,以观其事。少顷,房门开了,二人潜步而入,若听床上。海瑞故意作呼呼鼻息之声,见一人以手指着帐内作喜状,旋以手指皮箱。那人在身上取了一把钥匙,便来开锁。须臾,将箱内的衣服并银子拿了一空。正待要走,被那海瑞跳下床来,以身蔽着房门。二人惊慌无措,便欲夺门而走。
原来海瑞虽是一个儒生,不知身上倒甚有力量。以手撑着两扇房门,二人再不能扳扯得动。二贼惊惶无地,谅难得脱,只得将衣服银两放下,跪在地上叩头哀恳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致有冒犯,实缘贫困所逼。今望相公宽宥,下次再不敢如此。”海瑞大笑道:“天下事尽可谋生,何以作贼?触犯王章,身名俱丧。二君今晚幸是遇我,倘若遇着别人,只怕君等被拴矣!我看你二人年力尚壮,何事不可作为,即食力佣工,亦可资生。一旦甘心做贼,我诚为君等耻之!也罢,你等既已知悔,我亦不苛求,且放你去罢。”遂走到床前,让二人出去。
二贼自思:“哪里有这等好人?我们要问他一个名姓,日后亦好报答与他。”遂复走回海瑞床前,叩了几个头谢道:“小人不合偷窃相公银两衣服,被相公拿住,以为万死不赎。今蒙相公如此大义,释放我等,正所谓恩同再造,德被二天。小人等虽系窃贼,亦晓得知恩报恩的,敢恳相公明示尊姓大名,俾得小人等日后衔结。”
海瑞道:“我姓海名瑞,乃琼山县人氏,现在睦贤乡内居住。亦不望你等报答,但愿你们改邪归正,便似报答我一般。
请问壮士高姓尊名?”那王安道:“小人姓王名安,他名张雄,二人都是绿林中朋友。只因家贫,无可谋生,不得已而为此事。
如今蒙海相公这番恩典教训,我们自愿改邪归正,再不做贼了。”海瑞喜道:“你等既愿改邪归正,但是无资可做营生。我当稍有相助。”随将银包解开,每人赏他一锭五两重纹银,道:“你们且拿去做个小营生,觅个糊口之计罢。”
二人看见他如此慷慨,那里肯受,谢了说道:“蒙海相公释放,已自感激了,还敢受赐么?银子是决不敢受的。如今小人们既不做贼,无处安身,情愿随海相公做个家人,执鞭随镫,也是好的。不知相公肯赐收录否?”海瑞连说:“不敢,君等皆有为之士,岂可屈于我下。还是拿了银子去找些生计糊口的是。”王安道:“小人们见了相公如此大义慷慨,那里舍得,必要求相公收录。”说罢,跪在地下,不住的叩头,哀哀求恳。
海瑞见他们如此恳切,乃扶起道:“你等既欲相随我,但我乃是一个穷秀才,如今要到省城赴科,只恐你们受不得这些苦楚呢?”二人齐道:“但得相公肯赐收录,小人等现有米饭,还可自行预备,不须相公忧虑。”海瑞道:“这个却不能用你的。既然如此,就要听我的话,方才可以相随,不然不敢为伴了。”二人道:“相公有甚的吩咐,小人们无有不依的。求相公教诲就是。”
海瑞道:“一不许你等盗劫他人银钱衣物,二不许贪婪,三不许饮酒滋事,四不许管人闲事,五不许赌博。兼之,朝夕俱要在我身旁,凡事俱要公道,不得一毫徇私。此数者,稍有一件不从,我亦不敢奉屈了。”二人齐声应诺道:“相公吩咐,怎敢妄为?无不凛遵的!”海瑞即改张雄为海雄,改王安为海安。二人此后就改邪归正,甘心服役。次日海瑞便将二人之事,对众友说知,无不服其大义正气,能化偷儿之顽梗。正是:只因正气人钦服,真顽到此亦生灵。
毕竟海瑞这回赴考,可能得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七回 奸人际会风云
却说海瑞收了海安、海雄二人,会同诸友,渡过重洋,望着雷州进发,并去探望岳母张夫人并张国璧。数载重逢,诉不尽契阔的话。张夫人备了一席丰盛酒筵,一则与女婿接风,二则与女婿润笔,席中备极亲情。夫人道:“姑爷,我看你这回面上光彩,今科必定高中的。”海瑞道:“叨藉岳母福庇,倘若侥幸博得一榜归来,亦稍酬令嫒一番酸楚矣。”夫人道:“小女三从不谙,四德未闻,幸配君子,正如蒹葭得倚玉树,何幸如之!”海瑞道:“不是这等说。小婿家徒四壁,令嫒自到寒门,躬操井臼,备尝艰苦,小婿甚属过意不去。倘叨福庇,此去若得榜上有名,方不负她呢!”二人席上叙说衷肠,是夜尽欢而散,就在张家下榻。
次日,国璧又来相请过去。酒至半酣,国璧笑道:“我老矣,恐不复见妹丈飞腾云霄也。”海瑞慰之曰:“尊舅不必过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岂人所能逆料?”相与痛饮。次日张夫人送了十两程仪,复招往作饯。国璧亦有盘费相赠。海瑞告别,即与诸友起身,望着高州进发而去。
舟车并用,不止一日,已抵羊城,觅寓住下。考遗才,却幸高列,在寓所静候主考到来。是年乃是江南胡瑛为正主考,江西彭竹眉是副主考,二人都是两榜出身,大有名望的。这胡瑛现任太常寺卿,帝甚重其为人,故特放此考差。彭竹眉原是部属,亦为帝所素知。二人衔了恩命,即日就道。八月初二日,已抵省垣,有司迎入公署。至初六日,一同监临提调各官入闱。
初八日,海瑞与诸友点名进院。三篇文艺,珠玉琳琅,二场经论,三场对策,无不切中时弊,大为房师叹赏,故得首荐。至揭晓日,海瑞名字列于榜上第二十五名。此时报录的纷纷来报,喜煞了海安、海雄二人。那些同来的朋友,没一个中的。是年庚午科,琼属就是中了海瑞一人,诸友皆来称贺。到了会宴之日,海瑞随同诸年友诣巡抚衙门,簪花谢圣,好不闹热。
过了几日,海瑞就要回家。或止之曰:“兄不日就要领咨入京会试。今又远返,岂不是耽延时日?不若莫归,打发家人回府报喜就是。”海瑞道:“不然,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今我虽不是甚的身荣,然既侥幸得中。必要亲自谒墓,少展孝意。况拙荆在家切望,岂可因往返之劳,致父母之墓不谒?拙荆倚门,不能睹丈夫新贵之荣颜耶?我决不忍为此。”闻者无不敬服。海瑞拜谢过了房师,并会过诸同年,即与诸友同伴回琼,一路上好不欢喜,所喜得有以报命于岳母并张国璧也。
非止一日,来到雷州。海瑞便要到岳家去拜谒,恐诸友因此耽搁,便令海安持书随诸友回家报知。自与海雄来到张府拜谒岳母。夫人看见女婿得中,喜得手舞足蹈,自不必说。即命家人备酒称贺。海瑞道:“还有舅兄处,亦要走走。”夫人听了,叹口气道:“国璧前月死了,至今停丧在家,犹未出殡。”
海瑞听了,不觉放声大哭道:“惜哉舅兄!痛哉舅兄!”连酒都不吃,直望着张府而来,直至灵前,哭倒在地。
原来张公无子,只有嫡侄张遂承嗣。此际海瑞哭了又哭,直至张遂来劝,再三慰止。海瑞道:“始以赴场之日,与公叙话,斯时尊大人即惧会死;我犹以正理慰之,不虞今日果死矣!
回忆昔日之言,真乃今日之谶也。不料转瞬之间即成隔世之悲,不见故人,徒增双泪。”说罢又哭,乃取笔墨亲题一律以唁之。
张遂看了,不禁泣下。少顷,张夫人着人来请回去饮酒,就请张元来相陪。海瑞心切国璧,是日酒席之间,不能尽欢。
次日,海瑞即欲回琼。张夫人道:“贤婿路上劳顿,昨又过舍侄那边,哀毁太过,暂且息两天,然后回去不迟,老身还有话说。”海瑞道:“小婿住便住下,只是夫人有话,即请见教。”夫人道:“今喜贤婿高中乡魁,即当赴试春闱。但此去经年累月,小女无人照拂。老身意欲接了小女回来住着,待等贤婿高中,再做道理。一则贤婿心无内顾之忧,二者小女亦有老身照管,你道好么?”海瑞自思:“果是自己去了,家中无管理之人。夫人此话,诚为爱我者也。”遂拜谢道:“小婿屡承岳母提挈,今幸侥幸,怎奈又以妻子带累府上,小婿于心何安?”
夫人道:“自家儿女,说什么带累二字?”海瑞再三称谢,住了两天,便拜辞而去。
不一日,已到家门。张氏听得丈夫回来,喜不可言,即时相迎。入到中堂,先与丈夫相贺,然后对拜了四拜。海瑞又对着张氏拜了两拜,道:“仆若不得夫人内助,何能用心读书,致有今日?”张氏道:“操持井臼,乃是妾身本分,老爷何必如此说话,折煞妾身也。”海雄也上来参见了,海瑞便将他二人之事,对张氏说知。张氏道:“改邪归正,便是好人,可嘉可尚。”安、雄二人谢了。随有各戚友牵羊担酒,临门称贺。
海瑞足足忙了三四日,方才清净了些。随将岳母之意,对妻子说知。张氏自无不允的。夫妻二人,把家中各项托与亲邻看守,一同来到张家。母女相逢,喜不必说。更可喜者,张氏昔日之同伴姊妹,相别数载,今一旦归来,人人都称她做奶奶,其乐可知。
过了两日,夫人便将银子一百两相助海瑞上京使用,即便催促起程。海瑞收拾了行李,带领海安、海雄,一路望着省城而来,一路念着夫人恩惠不置。
到了省城,已是十一月时候。海瑞急便即时具呈到藩司处,领那进京水脚。谁知藩司衙门自有陋规,凡是新旧科举子领取进京会试路费,必要在库科内用些银子,方才得快。若是没有陋规,他们便故意延搁。海瑞那得有银子与他们使用?所以一直候了十余日,还不见有牌悬出,不禁焦躁。若是银子,倒也罢了。惟是咨文十分紧要,若是没有了,便不能前去会试的。
时已十二月初旬,海瑞心中好生着急,又不肯使陋规,无奈候着那藩司出府,拦舆喊禀。那藩司得知书吏舞弊,方将银子发给出来,咨文申送到巡抚处,即将舞弊书吏责革不提。海瑞急急到巡抚处,领了咨文路票,立即雇船。此时所有会试的都已去了,欲要自雇一只,又因盘费有限,无奈只得搭了江西的茶叶船前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严嵩,自从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即时改业,昼夜苦攻诗书,以图进取。未几,闻得朱某某果然登了大宝,改元嘉靖,不觉惊喜欲狂,自负道:“嵩自此只忧富贵不忧贫矣!”是年,学院按临,即便进了学。他本来有点小聪明,这一回连捷就中了举。此时一举成名,就有许多朋友资助,竟公然请咨上京。他原籍江西,进京又是捷径,不一月,已到皇都。到了三月初九日头场,严嵩在场内分外精神,三艺俱完。二三场经策,越发得意。
谁知嘉靖自登极以来,心念严嵩不置,但是无由可召至。
忽阅各省乡榜,看见严嵩名字在上,乃喜曰:“此人今已入彀。
我在豫章时,稔悉此人才学,今已得荐,倘此人若进士点状元,朕有赖矣!”时张斌在侧,亲自听闻记之。次日钦点大总裁,帝以目视张斌,即放张斌为大总裁。斌乃吏部侍郎,亦是江西人,以会帝意,故自一到点名之时,默嘱点名官,暗记字号,并知会房师帘官,要首荐严嵩的卷子。及揭晓时,嵩高高中在第九名进士。殿试传胪,亦列高等。到临轩对策,帝大喜悦,钦赐状元及第,即用为翰林修撰,兼掌国子监,一时宠幸无比,暂且按下不表。
又说海瑞一则误了日期,二则搭的却是货船,从长江而走,比及到得京城,已是四月。眼看不得进场,住在那张老儿的豆腐店中,即欲回家。海安、海雄齐道:“老爷千里万里,经了多少跋涉,方才来到京都。虽则未得入场,今日空回,岂不费了一腔心血么?不如且在这里老儿店中住下,再宿一科,亦不致抱恨呢!”海瑞道:“虽然住在这里宿科是极好的事,但家中盼望,却怎好?”海安道:“不妨。奶奶如今在老夫人府中,如今有老夫人料理,即使十载不回,亦不用挂心的。况且同年李纯阳老爷新点了翰林,也要在京候了散馆,方才回去。在省时,与老爷最称相知的,即有什么薪水不敷,亦可望他资助,决然不吝的。”海瑞听了,自思二人之言也自有理,便道:“如此且宿一科,修书回家报知,使他们免得挂念才好。”遂立时修了书信,就挽了传驿递回粤东,转寄琼南。从此海瑞便在京宿科,就在张老儿豆腐店中住下。
再说那张老儿本是南京人,只因少年时到了京都来,娶了一房妻子仇氏。这仇氏自嫁到张老儿手上,并未生男,数载之间,产下一女。却也古怪,不知怎的,当那仇氏生产女儿之夕,只闻天上音乐嘹亮。比及分娩之时,只见异香满室。生下地来,却是带着一个紫色包。加以剖开时,却是一女。因见此异,张老儿知此女日后必贵,即也欢喜,全不以生女为恨。及至七八岁,便生得如花似玉。仇氏略知诗书,恰好这女儿又喜的是文字,不去游嬉,却要母亲教她识字。自己取了个名儿,唤做元春。正是:只因生相多奇异,致有椒房宠信恩。
毕竟那元春后来如何大贵之处,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八回 正士遭逢坎坷
却说元春自幼好随着母亲学习认字。却也古怪,她的母亲不过略识数行而已,惟这元春,不上二年间,竟比她母亲多识几倍字。却这般聪慧颖悟非常,所以俨然一个女才子。每日只管央父亲去买各项书籍以及各家书钞回来细看。不数月,竟会作起诗来。这张老儿看她如此聪明,心花都开了,爱如掌珠,诸事多不敢拗她,虽属小小生意,家道贫穷,然元春说要那一本书看,她便十分委曲,都买了来与她。再不道这豆腐店的女儿,竟堆了一案的书籍。
其妻仇氏见老儿过爱得狠,常谏道:“我们如此清贫,有了个女儿,只望她做些针线,添补家计。怎么还顺着她混乱花费钱钞?东一部西一本的,买着许多书纸做什么?我当日亦是父母把我贵气,教我读书识字,只望我后来不知怎的带挈她。
后来嫁到个胡经历,不五年我便做了寡妇。此时父母又死了,哥嫂不情,无奈才嫁了你。如今只落得做一个当炉赁舂的卓文君。看来女子识字,十个中再没一个好命的。今后再休骄纵惯她,还是叫她做些针线,帮帮家用才是呢!”张老儿道:“这是她小儿女的情性,管她则甚?然做些针线亦是正事。你的女儿,你难道说不得她么?”说过之后,其母便屡屡止这元春不要读书做诗,做活帮家才是。这元春听了母亲的言语,不敢不遵,便日里帮着母亲做活,夜里稍暇,仍背地执著书卷,不忍释手的看。
其时,元春已是十五岁了,海瑞在她店中住的时节,常常见她。然海瑞是正气的人,虽见了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女,却也不大留心她。所以元春见了他也不十分躲避。张老儿看了海瑞这样至诚,常道:“我儿,这位海老爷自从到我们店中以来,不曾偷眼看人,不曾说过一句无礼的话,况且又待我们这般情义,只如家人父子一般,你也不必故意躲避了。况且他常在这里住的,要躲避时,奈房子又小,怎么躲避得许多呢?”因有了这句话,元春也就不用故意躲避了。暂且不表。
再说那严嵩自从得幸,常在帝前供奉。帝惟其言是从,惟其计是听,一时显赫无比,此际已为通政司了。他在京建府第,买僮畜婢,娶了两房夫人,又终日与张志伯在外面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他的家人严二,自称为严二先生,在严府门下很得主子重用,而严嵩亦倚之为爪牙,算得心腹家人。这严二便倚着主子的权势,在外边重利放债,抽剥小民。
这京都地方,最兴的是放官债并印子钱。何谓印子钱呢?
譬如民间有赤贫的小户,要做买卖,苦无资本,就向他们放债的借贷。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摊匀若干文,逐日还他,总收以利加二为率。每日收钱之时,就盖上一个私刻的小铃记,以为凭据,就叫做印子钱,其利最重。贫民因为困乏,无处借贷,无奈为此,原是个不得已的事。这严二就干了这门生意,终日里便去放印子债。人家晓得他是严府得用的家人,哪个敢赖他的?所以愈放愈多,得利不少。
是年京城大旱,粮米昂贵,张老儿生意又淡,兼欠下地税,奉官追呼,迫如星火,正在设法借贷。一日,张老儿送豆浆到严府里来。此刻严二正在门房上坐着,看见张老儿双眉不展,没情没绪的。因问道:“老头子,我见你这几天眉头紧皱,却到底为甚事来?”张老儿见问,叹了口气道:“不瞒二先生说,这几日竟开不得交了,所以愁闷呢。”严二道:“你家口有限,靠着这老店,很够滋藉,怎么说开不得交?难道官债私债,被人催逼么?”张老儿道:“正是为此。近来米粮昂贵,店里生意又甚淡薄,所赚的都不敷用。在往时,还有十余伙客在我们店里住,如今竟没有,只得一位海老爷,又不在店中吃饭,主仆三人自开火的,不过每月与我一两的房税。如今地税又过限,府里公差日日登门追呼,又没处去借贷,所以烦闷呢。”严二笑道:“这些地税,有甚大事,要这样烦闷?”张老儿摇首道:“不是这般说。我们生意人,若欠了钱粮,那府里提将去,三日一比,五日一卯,只怕这老屁股经不得几下大毛板呢!”严二道:“如此厉害么?何不向住房的先讨过些房租抵纳,也免得受苦呢。”张老儿道:“说来好笑,我在这都城,开了二十年的客店,不知见过了多少客人,从没有见过这位海老爷如此悭吝的呢!”严二道:“他既是个老爷,想必是个有前程的,要体面的人,怎么这般悭吝?”张老儿道:“他不是有职缺的人员,乃是广东的一个穷举子,又没运气。是前次进京会试的,走得迟了,来到京中,已是四月,过了场期。又不肯空走一道,便在我们店中住下宿科。不独银子有限,可怜他主仆三人,衣服也不多得两件。这位海老爷外面一件蓝布道袍,自到店来就不曾离了身上一日,至今还是穿着呢!他与翰林李老爷是个同年乡亲,每到院里去,都是这一件衣服,即此就可以见得。只是他为人诚实,再不多一句话的。却也介廉,自到店来,水也不曾白吃过我们一日,如何便向他开口呢?”
严二听了,便不觉大笑起来,道:“这样的穷举子还想望中么?罢了,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值这样急迫之时,我这里借与你几两银子,开了这个交如何?”张老儿听得严二有银子肯借与他,恰如坐监逢赦的一般,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二先生,你老人家是个最肯行善的,若肯相信,挪借几两银子,免我吃苦呢!这是再造之恩,利钱多少,子母一并送还就是。”
严二道:“我的银子是领了人家来的,亦要纳回利息与那主儿的。只是每两扣下二钱,加三行息,一月清楚。若是一月不能清,偿利就是。”
张老儿听了,自思八扣加三的银子,如此重利,是用不得的了。只是事属燃眉,舍此更无别法可以打算。自忖不过吃些亏,一个月还了他就是,好过明日吃棒,终然拖欠不得的。且顾了这眼前,宽了一限,再作道理。打定了主意,便向严二道:“这是本应的,但得二先生肯借,我们就顶当不起了。不知二先生肯借我多少呢?”严二道:”你要借么?十两罢。”
张老儿听得肯借十两,除了几两交纳,还剩得几两充充本钱,一发好得很。便道:“这就是二先生相信得很呢,小老不知将何以报大德?”严二道:“周急之事常有,亦不用你报答,只要你依期交还就是。若要银子时,可即写个借券来,我就有银子给你的。”张老儿道:“小老不晓得怎么写法,求二先生起个稿儿,待我照着写罢。”严二道:“这个使得。”便引了张老儿到房内,自己磨墨饱笔,写了一纸借券稿儿,自己读了一遍,随与张老儿观看。张老儿连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立借券人某,现在某处。今业某生理某店,只因急需,无法挪借,蒙严某慷慨,代挪纹丝银锭十两,每两每月加息三钱。以一月为限,依限子母交还。如有迟误过限,另起利息,并本计算。今欲有凭,立券为照。
嘉靖某年月日立借券某的笔。
张老儿看了,却不解得后面这两句。只道是一月不还又与一月利息的意思。随执笔照着写了,一字不曾增减,画了花押,复递与严二观看。
这严二接了借券笑道:“果然一字不差的。”遂收了券,随在床上枕畔,取了一锭来,交与张老儿手上道:“这是八两头,除了扣头,共算十两。这是上足成色的元丝锭儿,你亲自看过。”此际天然将昏,张老儿略看了一看,便纳于怀中,说道:“好的,你老人家是个至诚的,那里还有伪假的银子呢?”千声“多谢”、万句“蒙情”,出门而去,满心欢喜,一直望店中而来。
时已将晚,只见妻子怨道:“怎么去了这半天?可怜那府里两个公差又来呼唤,不见你,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好言语还不肯走,说是堂上十分严催得紧,明日扫数了。若是不纳了这项银子,恐怕带累他们,他们是难做情的。这般说,竟坐着等你同去见官呢。亏了海老爷并两位管家小哥,费了多少唇舌,方才劝了他去。已经约了明日一早清款。你却不知在外边做些甚么,到这个时候才回,却不知家里了。”张老儿道:“你不必操心,我有主意在此。包管明日有银子上纳就是。”不住的微笑,只管叫取晚饭来吃。其妻埋怨道:“偌大年纪,全一些不知忧虑。四处无门可贷,还在那里说梦呢!”张老儿道:“这不是梦,是实话。你不信,我把件东西你看看。”遂在怀里拿出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这都是梦话么?”妻见大喜,也不问银所自来。夫妻大喜,用过夜饭,一宵无话。
次日张老起来,要将银子到银号里交纳,找回些来充本。
及至到了银号内,那银号的人看了,说声:“不好的!”把张老儿吓呆了。正是:只因以己忠诚处,今日方知中奸谋毕竟张老儿怎么了,且看下回便知。
海公案 第九回 张老儿借财被骗
却说张老儿听得那银号的掌柜说银子不好,心中大惊,呆了半晌说道:“怎么见得是不好的?”那掌柜的道:“这明明是夹铅的,外面用银子包皮,这就是不好的,休要强辩。难道我们当了这一辈子库号,还不认得么?”张老儿此际无以自凭,只叫得苦,便三脚两步走出了银号,望着严府而来,要寻严二的晦气。 比及到得严府,问时,那严二跟随严嵩入朝去了,又不知几时才回。没奈何,只得在对面一家门首蹲着等候。自怨不小心,有了这项银子都不看过,却上了人家的当。倘若不认,这怎么好?又想着严二是个大有作为的人,料然是被人家骗了的,却不是故意与我的。且看他昨日这般好心看承我,他决不肯不认的。只管在那里胡猜乱想,足足等到午时,方才回来。 这严二随着主子马后,早已一眼看见了他,更佯作不曾见到,随着主子进去了,故意不出来。张老儿是送惯豆浆的,所以府中的人也些许相认得,但逢出来的,便问严二先生在里面做什么?或曰:“他如今现在上面伺候爷的饭,饭毕还要帮爷签押发稿。几多事情,哪里得空闲出来?你要见他,只可明日来罢。”张老儿道:“小老要将一件东西交还与他呢。既是差事不得空,敢烦尊驾代为交与如何?”这人道:“使不得。他的性情是最古怪的,我们同辈差不多都不与他交谈。你有什么东
西,且待明日当面交与他罢。”说毕,各有事去了。这老儿只得又在门首等了许久,天色差不多要晚将下来,肚中又饿,方才走回店中。
甫入店门,只听得里面几个公差的声音,在那里大惊小怪的说道:“躲得去的不成么?”张老儿此际无奈,走到里面,对那一众公差道:“不躲的,我来了。”公差见他回来,骂道:“真是个顽户,怎么走了去躲着,这时悄悄回来?料道我们去了,所以走回来吃饭。睡到天明,一个黑早就走了。这个方法,是你拖欠钱粮的伎俩。如今我们却不管你有没有,我只带你到堂上去面回官去!”便一手揪着张老儿的胸膛,扯住便走。张老儿慌了,大叫:“且慢且慢,有话慢慢商量。”他的妻女都来相劝,公差哪里肯依,只顾乱拖。
彼此相嚷,却惊了海瑞也来劝。公差道:“海老爷,你不要管这闲事罢。”海瑞道:“列位且息雷霆,容我分说。不合再任你们发落就是。”内中一人道:“如此且略松一松手,谅他也走不上天去。且听海老爷有什么说。”公差听了,才放了张老儿。海瑞道:“张东家,这是钱粮,不是私债,该早日打算,亦免得有今日。你如今且说有什么打算呢?”张老儿叹道:“列位又哪里知道我这样委曲?银粮的欠项,哪有不上紧的道理。
如昨日我去了这一天,也是为着此项。不知用了多少唇舌,才向一家财东借了八两银子。回家只望今日去号里交纳,谁知是夹铅的,即找原主回换,又怎晓得银主就偏偏有事,不得空闲,连面也不曾得见,直等到这时候才回。大抵要明日方能够回换呢。烦列位再为宽限一日如何?”公差叹道:“亏你几十岁的人,说出这样孩子的话来!你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怎么银子都不看一看好歹,就竟收了去号里上纳,这话哄谁。”张老儿道:“不是我说谎,列位不信,待我拿出来与你们观看便知。”
遂向腰间取了那锭假银出来,放在桌上。
众人看了,只冷笑不肯相信,反说是故意借此假的推却。
便问道:“这银是哪里借来的?我们却还要问你一个用假银的罪名呢!”张老儿道:“那不干我事,现在原主在呢。”公差道:“你说银主是谁?”张老儿道:“不是别人,就是新通政严府的家人严二先生借与我的。”公差听了叹道:“这就怪不得你说了!你好端端的,却向这人借贷?这严二本是扬州人氏,做了半世的光棍,在这北京城里,做过了多少次数的犯案,也不知几回的了。后来打听得严府权势,他便投在严府充做家奴。他并不姓严,本唤李三尖。‘严二’这两个字,是主人改的呢!
如今你上了当,也不用到那里去换了。若是换时,他决不肯认的。还说是主人赏他的银子,你白赖他,立时回了主人,将个帖儿,送你到兵马司去,还要吃他二十大板,一面大枷呢!我们目见过数次的,你这晦气的,休想去换,只得快些打算完纳罢。”
张老儿听了这一番言说,不觉紧皱双眉,舌头伸出唇外,半晌缩不进去,叹道:“我真要死也!”说罢,哭将起来。妻女闻知,亦不禁泣下。海瑞在旁叹道:“哪有这样的人,这便如何是好?”张老儿到了此际,夫妻两口面面相觑,呆呆的立着,形如木偶一般,公差们又要作威。
海瑞看见如此,心中也觉可怜,便相劝道:“列位不必如此,钱粮一项是不能拖延的。如今他又着了骗,又无门可贷,在下情愿暂为代纳,不知要多少银子才够呢?”众人道:“既是海老爷有这番好心,连我们的茶东,共是四两五钱银子就够了。”海瑞道:“如此,容易得很的。”遂急急回房,取了四两五钱银子来,替张老儿代纳。公差接了银子,反复细看了一回,收了,说:“多承海老爷了,俺们改日再会。”一齐拱手出门而去。
张老儿看见公差去了,便率妻女到海瑞面前叩谢。海瑞连忙扶起道:“东家不必如此,些须小事,何必介怀!”张老儿随:“若非老爷见怜,今日被他们拿了进去,免不得吃那老棒呢!但不知将什么报答你老人家哩!”夫妻两口千恩万谢的,自不必说。
到底张老儿心中不服,到了次日清晨,就到严府来等那严二。到了早饭后,方才得见。严二问张老儿道:“你送豆浆来的,这时候来此何干!”张老儿便将昨日事情告知,便把银子交还。那严二故意作色道:“你今却又来了。我的银子是上人赏下来的,怎么说是假的?休再说了,被人听见了笑个大口呢!”张老儿道:“明明是二先生的银子,我们做买卖的人怎敢相欺?现有某银号银匠及公差人等可以作证。”
严二大怒道:“胡说,好丧良心的人!你被人催迫得紧,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怎么样的哀恳我,方才借这银子与你,把官钱还了,剩下做了资本。怎么还要赖捏我是假银,这还了得!别个可以入你圈套,却不想想我是什么人?快快回去打算还了我罢,否则回了我家老爷,只怕你受不得这些苦呢!”一顿骂得张老儿哑口无言,含着一眶眼泪,只得仍旧拿着假银锭出了严府。
一路上好不气怒,走到店内,妻女连忙来问是怎么样了。
张老儿顿足捶胸,指天划地的骂道:“丧心的千家奴,竟不肯认,还拿话来吓我呢!”元春道:“父亲过于忠厚,一时被他骗了。他这般居心的,哪里还肯认账?只算是自家倒运就是。”
张老儿道:“虽是这般说,不久就是一月限期。倘若他来讨时,却又作何究竟?总要设法方好呢。”元春道:“倘彼来讨时,还请那位海老爷对他说说。或者以理谕之,庶获免偿,亦未可定。
父亲年老,有限精神,不必过于忧虑,且由他去。”
张老儿虽则口中应允,心内实是忧焦,日夕烦闷,竟然染起病来。元春对父亲百般宽慰,延医服药,只是不应。元春衣不解带,日夕侍奉。张老儿道:“我本来没有什么病症的,只因忧虑所致,如今也不用服药了。只是恐这奸奴来催账呢!”
元春道:“纵然他来讨账,看见父亲这般卧病在床,料亦不至十分催逼。”张老儿听了不言,心中自思:“到底是我女儿看得透彻,即我欠他的债,看我这个光景,谅亦见谅。”于是心中稍稍宽慰。
过了十余日,已是一月期满。严二看张老儿久不送豆浆来,方知是染疾,也不介意。及至到期满,亦不见张老儿来偿债。
等了两天,就忍耐不住,遂到店里来。张老儿听得严二亲到,便急忙扶病而出。严二道:“今已满限两日,怎么不来还银?
反要劳动我来亲讨么?”张老儿道:“岂敢相劳二先生玉趾。
只是我近日染了病症,不能步履,连生意也做不得,故此豆浆许久不曾送到府上,二先生谅亦知道。前蒙相借的银子,只因有事不得打算。还望二先生宽限,待下月并利息子母一齐奉还就是。”
严二听了怒道:“怎么,偌大年纪的人,作事这般胡混?
当初原说过一月清还的,怎么又说下月?有这样推延!我实对你说,我严某领了主人的银子出来放债,官府借的,不是一万,就是八千,至少三五千,都是八扣三分,三月为期。若是零星的小意思,就一月一清,哪个不是这般的!偏你这老儿,就有这多古怪。拿了银子,过了两三夜,又说是假的,什么夹铅夹铜,想来骗我。幸我不上你的当。如今却又说患病,不能做生意,要推下月,利息又不与一毫半丝。难道借了人家的银子,推说有病,可以不用还的么?”
张老儿忙忙谢道:“不是这样说。只因小老是个做经纪的人,若是闲住了手,便歇住了口,连三餐也不敷给,哪里还有银子来还?二先生你这人原是个最善心的,不念别的,只可怜我老病缠绵,高抬贵手,宽限一月,那时就怎么样,我亦要送还的,再不敢说推延的话。”严二道:“你当初说什么话来?”
张老儿道:“果然,初时说是一月清楚的,实不料染病,还望二先生原谅,则小老感激不尽了。”
严二哪里肯依,即时乱嚷起来。元春母女在后面听得,知事情不好,无奈走了出来,代张老儿哀恳。这严二一眼看见了元春,不觉失了三魂,散去七魄,一双邪目,盯在元春身上。
正是:利心还未息,邪念又兴来。
毕竟严二看见了元春如此出神,怎么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回 家人见色生奸
却说严二忽然一眼看见元春,如此美貌,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觉神魂飞越,呆了半晌,遂把怒气全消,反怒为喜,便道:“贤母女请起,这不干你们的事,我自与这老狗算账!”仇氏道:“二先生,且息雷霆之怒,容我母女一言。拙夫为着钱粮催迫,不得已向二先生告贷,得蒙救援,已感激不浅。
起初本想如限归还,孰料天不从人,偏偏这老者又患起病来,连豆腐也磨不得,半月来坐在家,睡在床的。百凡需费,典尽衣衫,这两天连吃的也没了。心中实在为着这项银子,只是有心无力,惊悚不安。故欲哀求恩宽一线,乞二先生再宽限一月,必当加利奉还的。”说罢又要跪将下去。(原夹注:奴才恃主权势,重利放债,逼勒凶恶。阅此,令人殊堪发指。)
严二用手挥令起来,说道:“你的言语还带着三分道理。
也罢,看在你母女面上,暂且宽缓,展限一月。只是此际他又病着,没银医治,做不得生意,哪里赚钱还我呢?自古道:‘为人须到底。’也罢,我这里尚有几两散碎银子,只索兴与了你罢。可将来医治,早日做回生意,免得临时又要累你母女呢。”说毕,频以目看元春。
元春被他看得慌了,低着头走进里面去了。仇氏却不敢受这项银子,呼之不应,又赶不上,只得权将银子收贮,告戒老儿切勿浪费了,又要费一番张罗。老儿看见如此光景,因念严二初时这般狠恶,如今却这般好意,真是令人猜摸不着。只是身子困乏得很,也管不得许多,走到床上睡下不表。
再说仇氏对元春道:“这位严爷,甚屑古怪的气性,起先就如狼似虎一般,令人不敢犯颜。不知怎的,后来这样好说话,又把银子相助我们,真是令人不解。”元春道:“母亲,我看这严二蛇头鼠眼,大非善良之辈。且看他适间言语行为,可以知其大概矣。故意卖弄他的好处,特将些银子在你我面前卖好,却又把个天大的情分卖在我们身上,这却是歹意。其居心实不在十两银子呢!”仇氏道:“这也不要管他。只是欠他的还他就是,理他做什么!”
不说仇氏母女猜疑,再说那严二见了元春,就满腔私欲,恨不得登时把元春抱在怀中,与她作乐。只碍着她的母亲、父亲在旁,不敢启言,故将计就计,竟把一个绝大的情分,卖在他们母女身上,故意将银买好。一路上思慕不已。
及至回来,呆呆的在门房里坐,连饭也不要吃了,便走上床去。合眼便见这美人在前,把他的心猿意马,拴系不住。自思:“我于今有了个啖饭之处,幸而弄得如此大财,也算得人生一大快事,只是不曾娶过妻子。我若得这老儿的女儿为妻,也不枉了我严二这番经营了。只是我的年纪老了,他的女儿,我看她不上十六岁,怎肯嫁我?我看这也是虚想的了。”一回又想道:“我将重金为聘,谅张老头子这个穷鬼决不会不肯的。
一百两不肯,我便加几倍,不怕他不肯。”再复又回思:“我混了大半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楚,才有今日。怎么为着一个女子,便把雪花白的银子轻易花去?到底是银子好。”那悭吝之心生了,就把爱美的念头抛下。谁知不一刻,那邪念复起,又想道:“有了银子,没有悦人的妻,也是枉然的,我好歹都要弄她到手,才得我心愿了。”却不舍得银子,便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思量妙策。忽然想起一条计策,说道:“是了,是了!”连忙爬起身来,将张老儿的借券取来,详细审视,看到那一十两这个“一”字,不觉拍掌笑道:“谁想我这个妻子,却在这‘一’字上头呢!”拿起笔来,改了一个“五”字,便是五十两。笑道:“五十两加上十两利息,一个月便是六十两,若隔得三个月不去催他,这就可以难着他了。”
主意已定,把借券收好,便上床去睡。从此竟将这一项事情暂时按下,以至美人的心事也权时收拾,专待他日用计。正是:放下一星火,能烧万仞山!
暂将严二之事按下,又表那张老儿之病,心事略宽,渐渐的便觉愈了,惟是恐怕严二前来逼债。不想过了一月,亦不见他来,自己放心不下,故意前往严府中来。见严二此际却大不相同,不特不提及银子,而且加倍相敬,又请他吃饭饮酒。这老儿却尚未解其意,只道他行好发财的人物,不计较这些零星小债,千恩万谢的去了。
回来对妻女说知,仇氏喜欢不过,说道:“这该是我们尚有几分采气,不致被逼,看来他也不上心这些银子的。如今且将铺子开张,做回生意,倘得有些利息,大家省俭了些,还他就是。”元春叹道:“母亲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父亲一时之错误,借了他的银子,故彼得以此挟制于我。先日汹汹到门,动辄白眼相加,父亲虽有千言,而怒终莫解;及儿与母亲一出,向彼哀恳,而严二则双目注儿,不曾转睛,复又以眼角调情。儿非不知者,惟是既在矮檐之下,非低头莫过。故不得已立母之后,以冀能为父宽解。岂料奴才心胆早早现于形色,目视儿而言。临行又特以金帛弃掷娘侧,恣意卖弄,实怀不善之心也。故儿特早归房,诚亦杜渐防微之意。今彼不来索债,反而厚待于父,其意何为,母亲知否?”仇氏道:“你却有这一番议论。但我未审其实,你可为我详言之。”元春道:“母亲诚长者。父亲欠他的银子,两月未与他半丝之息,况当日也曾责备严词。今何前倨后恭,其意可想。儿实不欲言,今不得已为母亲言之。这严氏之反怨为德者,实为儿也。”(原夹注:小儿女一副聪明,早已窥破奸奴心胆。故元春独能不为严二所挟,此其预有明断。令读者如见一青年垂髫女郎活跃纸上,至令听者如闻其声。的是妙笔至文。)仇氏道:“你何由知之?”
元春道:“娘勿多言,时至即见。”仇氏也不细究,只知终日帮着丈夫做活而已。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过了两月。张老儿此际也积得有些银子,只虑不敷十两之数,自思倘若二先生到来,我尽将所有付之,谅亦原情。不期再过两月,亦不闻严二讨债消息。
张老儿只当他忘怀了,满心欢喜,只顾竭力营生。直过了七个月头,每见严二不来,心中安稳,此际已无一些萦念,安心乐意,只顾生意。
忽一日,有媒婆李三妈来到。仇氏接入,问其来意。李三妈先自作了一番寒温之语,次言及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之事。
仇氏道:“我家命中无儿,只有一女,今年已是一十五岁了,尚未婚配人家。倘奶奶不弃,俯为执柯,俾小女得个吃饭之处,终身安乐,亦感大德无既矣。”李三妈道:“你我也不是富贵人家,养下女儿,巴不得她立时长大,好打发她一条好路,顾盼爹娘。只‘配婚’两字却说不得的。”仇氏道:“男女相匹,理之当然,怎说这话?”
李三妈道:“大嫂,你有所不知,待我细说你听。但凡你我贫家,养了女儿,便晦气够的。无论做女儿在家的时节,一切疴痒皆关隐痛。及至稍长,则恐其食少身寒,又复百般调养。
迨及笄之岁,一则愁无对头之亲,二则恐有失和之事,此为父母者,养了这一件赔钱货,吊胆提心,刻无宁息。迫至出嫁后,始得安然。可知养女之难,而出嫁之非易也。今见侄女年已及笄,却又生得一表才貌,谅不至他日为人下贱。故老身特为侄女终身而来的。”
仇氏道:“很好,我正要央挽你,你却自来,岂不是天赐其便么?小女今年已长成一十五岁了,正要挽人说合亲事,今得妈妈至此,大合鄙意。倘不以小女为可厌,就烦略一吹嘘,俾他日有所归就,皆为妈妈所赐矣。”
李三妈乘势说道:“目下就有一门最美的亲事。但只怕令爱福薄,不能消受耳!”(原夹注:说来真是媒婆声口,见于人情,今日信然。)仇氏道:“小女荆钗布裙,但得一饭足矣,又何敢过望?”李三妈道:“非也。女生外向,又道贫女望高嫁,亦料不定的。今有内城通政司严府掌权的原夹注:“掌权”二字甚新。严二先生,他要娶一房妻子,不拘聘金。我想严府如今正盛,这位二先生家资巨万,相与尽是官员,哪一个不与他来往?原夹注:正所谓相与尽富贵,信然哉!若是令爱归他家,就是神仙般快活呢!今早二先生特唤我去吩咐,立找一头亲事,年纪只要十五六岁的,才得合式。我想令爱人品既称双美,年纪又复合式,正合他意,故此特命老身来说。倘若大嫂合意,写纸年庚交与老身带去,是必撮得来的。”仇氏问道:“你说二先生,莫非就是通政司署中严爷的家人么?”李三妈道:“正是。怎么你也晓得!”仇氏道:“他曾与我老儿有些交手,故此认得。”李三妈道:“既是有相与的,最容易的了。到底大嫂之意若何?”
仇氏道:“女儿虽则是我生的,然到底是她终身大事,不得不向她说知。妈妈请回,待老身今夜试过小女如何声口,明日回话就是。”李三妈道:“这个自然,只是那二先生性气迫得紧呢,大嫂今夜问了,明日我来听信就是。”仇氏应诺,李三妈便作别出门而去。
不说李三妈去了,再说仇氏三脚两步,走到元春房中,便将李三妈的言语,对她备细说知。元春听了,不觉呆了,大叫一声:“罢了!”遂昏迷过去。正是:预知今日,悔不当初。
毕竟元春气昏了过去,不知还能活否?且看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十一回 张仇氏却媒致讼
却说元春听了仇氏这一番言语,不觉气倒在地,唬得仇氏魂不附体,慌忙来救,急取姜汤灌了几口。良久,方才醒转来,叹道:“儿果知有今日也!”仇氏道:“终身大事,愿否皆在我儿心意,何必自苦如此!”元春叹道:“母亲真是泥而不化者也。今严二先使媒来说亲,从则免议,却则逼讨前债以窘我也。
如此将何以解之?”
仇氏听得,方才省悟,急来对张老儿说知。老儿道:“怪不得他几个月头都不到我家来问债,却预先立下这个主意。我虽是个贫户人家,今年偌大年纪,都要靠着女儿生养死葬的。
这贼奴如今现在严府,若是我女儿嫁到他家,就如生离死别一般。正所谓‘侯门深似海’者,欲见一面是再不能够的了,怪不得他呢。”仇氏道:“女儿亦是为着如此,故心中不愿呢。”
原夹注:张老儿与仇氏只知一入权门深似海,欲见无由,不知嫁与家奴,辱莫大焉。元春见识高其父母千万矣。张老儿道:“且自由他。他若到时,只索回绝了他就是了。”仇氏道:“不是这般说,只因你欠下他的银子,你若回绝了他,只怕他反面无情,却来逼你还债呢!”
张老儿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不必说的。他若逼我们还债,我就拚了这条老命,只索偿了他罢。”仇氏道:“你休要拚着老命去撞人家,还是打算还他好。”张老儿道:“你休烦聒,我有主意。”原夹注:不知他有甚主意,无过只拚得一条老命而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李三妈次日又到张家店内来讨回信。仇氏道:“小女尚小,今年与她推算,先生说是不宜见喜,说要过了三载之后,方可议婚。故此有妨台命,罪甚之至。”李三妈听了,不觉两颊通红,心中好生焦躁。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李三妈冷笑道:“昨日大嫂说的话,怎么都改变了,是甚么缘故?
我昨日已将你的言语回明严二先生了,他叫我今日来讨实信,并问要多少聘礼。昨日定议这般说,你到了此际又说这些话头,却不是弄送我么?这却使不得!”
仇氏道:“昨日妈妈到此,我原说要求吹嘘为小女议配的。
迨后听得妈妈说有了这门好亲事,斯时不禁狂喜,故即向小女说知。奈小女于前月请了一个极有名的先生,唤做冯见,十分应验的,把她八字一算,说是今年命犯红鸾,更带羊刃,不宜见喜。否则必有血光之灾,更兼不利夫家。昨夜始知,故此不敢应允,非是故却,祈望原谅。”李三妈冷笑道:“昨日这般说得好,今日忽然变卦,还有许多言语支吾。我也不管得许多,只是回复二先生去,看他怎生发落就是。”悻悻出门而去。
一竟来到严府门房里面,寻着了严二,便将仇氏推却之言,备细告知。严二满望成就这件亲事的,今忽闻此言,恰如冷水浇头一般。正所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此际严二不禁大恕道:“这老儿好不知好歹,倘不收拾他,何以消得我这一口气!”乃对李三妈道:“相烦你再走一遭,说我如今不想娶他女儿,立即要他把券上银子还了我就罢。
如若不然,只怕他到兵马司处吃不起棒呢!”
李三妈见他发怒,不敢怠慢,即时应允,急急的来到店中,对仇氏说道:“我说是你要害我挨骂,如今你却吃苦了。”仇氏道:“怎么累你着了骂语?我却怎么吃苦呢?婚姻大事,岂是强为得的?且说来我听。”李三妈便将严二要他立即还银子的话,备细说了一遍。
仇氏道:“我家不过是穷了,借他十两银子,他便欲以此挟制于我。这也不妨,自古道:‘讨得有,讨不得没有。’如今我们现在这里开店,又不曾拖他的,任他怎么厉害,也要凭个理性,为什么以此制人?我只不服!就烦你去回复他,说我家欠了他的银子,自然还他。若说是婚姻之事,却不烦饶舌了。”
李三妈见仇氏说得如此决裂,也不再劝她,带怒而去。见了严二,又加了些说话。
严二听了不胜之怒,叱退李三妈,自思:“仇氏如此可恶,我必显个手段叫她看看。”便即时走到兵马司衙前,请人写了一纸状词,并那张老儿亲笔借券粘了在内。到署内寻着了兵马司的家人,说了原委。他们当常差的,都是一党之人,便满口应承,说道:“二哥的事,就是弟的事一般。待等敝上人回来的时节,送了上去,批发过了,立即拘来追缴。”严二听了,不胜称谢而别。
再说这兵马司指挥姓徐名煜邦,原是广东人,由进士出身,现受今职。管门的名唤徐满,当下受了呈状,专待徐煜邦回署呈送上去。少顷,喝道之声来近,果是徐公回衙。徐满即忙相帮下了轿子,入到内堂。只见徐满走到面前,打了一个千,说道:“奴才有下情,要求爷恩准。”徐公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来。”徐满道:“是严府的家人严二,因被张老儿赖了他些许银子,故此有个禀呈来到,要求爷代他追理。”说罢,遂将那状词呈上。徐公一看,只见状词上写的是:具禀人严二,现充通政司署严家人。为赖欠不还,乞恩追给事:原小的随主到家,数年以来,叠蒙恩赏,积有银子五十两。有素识之开豆腐店张老儿借去,言定一月还清,每月三分起息,过期利息加倍。此是张老儿自愿,并非小的故意苛求。兹已越五月而不见还。小的家有老母,年届八旬,皆藉此养赡。今被张老儿吞骗,反行骂辱,情难哑息。只得沥情匍叩台阶,恳乞赐差拘追给领,则感激洪慈靡既矣。沾恩切赴大爷台前,作主施行。
计粘张老儿亲笔借券一纸呈审。
嘉靖年月日禀徐公看了问道:“这是你的相好朋友么!”徐满道:“小的在京,随着爷日夕巡查,哪里衙门的人不认得的?况且他在严通政衙门走动。闻得这严二乃是嵩爷心腹的家人,求爷赏他主人一个情面,恩准了状子,批准追理。将来不独严二爷感恩典,即严通政亦感爷的盛情,乞爷详察。”徐公听了道:“我却不管得情面不情面的,但我今当此职,理宜主管此事。批准公差唤来,谁是谁非,当堂一讯,清浊分判矣。”遂提起朱笔来在状尾批道:具禀是非,一讯即明,着即拘赴案质讯。如张老儿昧良赖欠,亟应追还,并治之罪。如虚坐诬。
粘券附词,批发出去。那经承凛遵批语,立即缮稿送上。
徐公看了票稿,打了行字,仍旧发出。该房即便缮正送进。徐公立时签押讫,发了出去。
差役领了朱票,即时来到张老儿店内提人。恰好张老儿正在店中打那豆腐皮,突见两个差人手持朱票走进店来,不分清白,只说得一声“有人告你”,便一把扯了张老儿出门而去。
张老儿不知为了何事,急忙问道:“二位,到底我犯了甚事,你们前来拿我?要说个明白,我方才去呢!”差人道:“你休要装聋作哑!你欠了严二的银子,你却不还,如今他到兵马司衙门告你赖欠。我们大老爷准了他的状子,现有朱票在此,你还推不知么?”
张老儿听了,方才醒悟,说道:“既有朱票,烦你取来观看如何?”差人道:“你偌大年纪,想必晓得衙门中规矩。快些拿利市来,好开票你看。”张老儿道:“这个是本应的,但这次不意而来,手头未便。烦你与我看了,改日相谢如何?”差人道:“也罢。说过多少才好上账,谅你是欠不得我的。”张老儿道:“区区微意,二钱罢?”二人不肯。又加上一钱,差人还不应允。张老儿道:“官头,你老人家总要见谅。只索送你五钱银子就是。”方才应允,把票子打开,递与张老儿观看。
只见上面写道:五城兵马司指挥徐,为差追拘讯事:现据严二禀称“小的跟随家主通政司严在京数载,屡蒙家主赏赐,致积有银子五十两。有素识之张老儿,现开豆腐店生理,称因缺本,向小的贷银五十两充本。约以一月为期。兹越五月,屡讨弗偿。张某欺小的异乡旅家,以为易噬。只得匍伏台阶,叩乞拘追给领”等情。据此,除批具禀,是非一讯自明,候差拘赴案质讯。如果张老儿昧良赖吞,亟应追给,并治之以罪。如虚坐诬。粘券附词在案外,合行拘讯。为此票差本役,即速前去豆腐店,拘出该张老儿带赴本司,以凭当堂迅追。去役毋得缓延,藉票滋事。如违责革不贷。
速速须至票者,原差任德、张成。
嘉靖年月日承发房呈司行限一日销张老儿看了说道:“是了,这是你们不错的。我与你们去就是了。”于是三人同来到衙门。任德即时具了带到的票呈,里面批了出来,随堂带讯。任德、张成二人便小心伺候,自不必说。
再说那仇氏,正在里面与女儿闲话,急急出来,只不见丈夫。只有几个邻人在店中说道:“张老儿到底为什么事情,致被拘摄?”仇氏听了,方才知道。便急急赶来打探。正是:无端风浪起,惹起一天愁毕竟仇氏赶到衙门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十二回 徐指挥守法严刑
却说仇氏听得丈夫被官差拘去,便没命的走到各处探听丈夫消息。却原来未知影响,逢人就问,恰如疯了的一般。幸遇着了对门的刘老四,问起情由,方知张老儿现在兵马司署内。 仇氏即便来到署前,却又不敢直进,只得在外面东张西望。恰好张成出来,看见喝道:“你这妇人,在此东张西望的,到底为甚么?”仇氏道:“我是豆腐店里张老儿的妻子,闻知丈夫被拘在此,故来看看丈夫的。”张成道:“原来你就是张老儿的妻子。你丈夫现在班房内候讯,不便放你进去。你若要看他,明日再来。他不过欠衙门些钱债细故,不必大惊小怪。”说罢竟自进去了。 仇氏听了,方才明白,只得转回家中,对女儿说知。元春听得父亲被系,放声大哭道:“我想父亲今日之苦,皆因为我所致。如今捉去,不过是要还银子而已。也罢,孩儿受双亲深恩,怎忍见父吃苦?母亲何不将儿卖了,得银还了此项,免得父亲受苦。不然,那严二暗中行贿,致嘱官吏,那年老多病的人怎生受得这般苦楚?诚恐一旦毙命囹圄,则儿万死不能赎其罪也!”仇氏道:“儿不必如此。我想钱债细故,官府也不能把他老者怎么样委曲呢。待等明日,做娘的前去探听如何,再作道理。”多方劝慰,元春方才收住眼泪。这一夜,母女的忧愁,笔墨难以尽述。
再说是日午后,徐公升堂,吩咐张成把张老儿带上堂来,问道:“你这老儿,偌大年纪,怎么昧良吞赖人家的血本,是何道理?”张老儿叩头道:“小的果是欠了严某银十两,并无五十之多。今严二因说亲不遂,挟恨浮理,以此挟制小的是真。”徐公道:“欠银就是欠银,怎么又说起婚姻事来?难道严二要与你做个亲家,亦不辱没于你,其中显有别故,你可将始末从实招来!”
张老儿叩头道:“事因本年五月,小的欠了官租,无处措置。严府是小的惯送豆浆的,严二所以认得。小的因提及追呼之事,严二一时慷慨,许借小的银子十两。实则八扣,每月加三利息,一月为期,期满子母缴还。此际小的迫于还税,只得允肯,即时立券,严二收券发银。时已天黑,小的携银归家,不及细看。比及次日到银号里还税,将银一看,乃是夹铅的。
此际小的即赶到严府回换,奈严二不见。直候至第三日,始得一面。此际严二立心撒赖,哪肯认错。还说他的银子是上人赏与他的官宝,哪有官用夹铅银子的道理?把小的詈骂一番,还说要将小的送来老爷处打腿枷号等语。小的此际无以自明,只得回家。比及到门,公差喧嚷。幸得店中住寓的那位海老爷看见,一时慷慨,借了几两银子,才得把房税清楚。至期严二就来讨债,此时小的就为这项银子忧思成疾,卧于床上,连豆腐也磨不得。哪有银子还得?严二在店中大声嚷骂,立要讨偿。
此际小的妻女都来求恳。岂料严二心怀私念,就时假卖人情,不但不来讨银,反将一小锭银子放在小的家中,说相助小的衣食药费,如今银子现在家中。从此严二一连五个月头,都不来讨偿。于三日前忽遣李三妈来小的家中说亲,要娶小的女儿为妻。想女儿今年才得一十五岁,那里配得严二?所以小的不允。
孰料触怒了严二,复令李三妈来说:若是不允亲事,便要立即还银。故此到老爷台前冒告是实。”
徐公道:“你说来虽则如此,但是你现有借券在此,怎么说是浮理?”张老儿道:“小的亲手书卷的时节,是十两数目,如今卷上不知多少写的?”徐公道:“现在是五十两呢!”张老儿道:“天冤地枉,这是哪里说起!必然是严二故意改写,以此挟制小的了。求老爷详察。”徐公道:“真假皆当质讯明白。
唤了严二到来,浊清立分矣。”吩咐将张老儿带候差馆候质,遂将一通名帖,差了张成到严府提取严二到案相质,即便退堂。
再说张成拿了徐公的名帖来到严府,恰好严二正在门房上坐着。张成便走上前去,唱了一个大喏道:“严二先生,我们是兵马司那里来的,有话儿要面见大老爷,就拜烦相传一声。”
严二不知就里,接了名帖,便即来到内宅。时严嵩正退朝回来,在书房内看稿。只见严二手持一个名帖,走近身边说道:“兵马司徐爷,有名帖到后,并差人有话面说。”
严嵩接过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年家眷晚生徐煜邦顿首拜。”严嵩看过道:“他与我素无来往,今日差人至此何事?
只管传了进来,看他有甚话说?”严二领命,立时传了张成进内。张成连忙叩头,嵩唤起来说话。张成道:“小的奉了家老爷命,有帖子请安。二者因为尊管严二爷,昨日有状子到本衙门,控追豆腐店张老儿银两,本衙业已将张老儿拘到,即时审讯。奈张老儿不服,称说只欠十两,并无五十两之多,非对质不足以服其心。故本官特差小的到爷府上说明,要请二爷过去对质。”
严嵩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应该。”便吩咐严二道:“你既告了人,如今要去对质,即随该差前去就是。原贴带回,代我请安。”严二不敢不遵,便与张成叩谢了,随即出府而来。
暂且不表。
再说仇氏探听丈夫审过,押在差馆,听候质讯。自思严二势大,倘若徐公徇情,如何是好?便与元春女儿商酌。元春道:“母亲所虑极是。如今两造打官司,一则要有钱,二来要情面。
他那边是财势俱全的,我们只怕吃亏呢。想那海老爷,十分卫护我们,如今何不向他求个计策?倘幸而超脱,也未可知。”
仇氏道:“微你言,我几忘之矣。”于是母产一齐来到客房,见了海瑞,备细将丈夫的情由,对他说知,并要求他拔救。说罢,母女跪在地上,叩头不起。海瑞连忙把仇氏扶起说道:“尊嫂不必过礼,此事尚容酌议。如今尊夫不过是候质而已,总之缴足十两银子,还了他就是。”仇氏道:“欠债还钱,固是本该的。只是目下没有银子,如何是好?况且严府上的人,财势俱有。倘若徐公受了人情,却不把拙夫难为么?”海瑞道:“不妨,这位徐爷本是我的乡亲,我常与他来往的。也罢,待我到他署中,把你丈夫的真情对他说知,求他格外施恩于他罢。只是银子是要缴的,你家却又没有,我尚有二十余两银子在此,只索借十两罢。当日这锭假银子并严二放下的银子,都要一并拿去缴了,如此情证俱有,自然严二无能为的。”仇氏听了说道:“前日官税又累了海老爷代垫,尚未偿还,如今又怎好再取老爷的客囊呢?”海瑞道:“这个不妨。你可拿了那日前的南项东西来,立即与你前往就是。”仇氏母女再三称谢,便将一锭假银,几两碎银,一并交与海瑞。海瑞就在箱内取了十两银子,一同包好,别了仇氏母女,命海安拿了名帖,一径望着兵马司署而来。
时徐公上衙门方回,门上的传进海瑞的帖子来,说是亲拜。
徐公即令开门延入,彼此相见,略叙寒温。海瑞道:“小弟今日之来,特有一事相求乡台作情者。”徐公笑道:“海兄,你我乡亲,怎么说了客套的话出来?岂不令人笑煞呢!”海瑞道:
“不是小弟之事,乃为他人之事,理应如此。”徐公道:“到底为何人之事?只管说来,弟无不代为尽力。”海瑞遂将张老儿告贷严二之银始末对徐公说知。
徐公道:“我昨日堂讯张老儿之时,也亦疑到严二改写券数,故此特令人到通政司要了那厮前来对质。帖子已去,谅不久便到。想奸奴如此肆害,这还了得!小弟是个不避权势的,须要办他。”海瑞道:“现在假银碎锭在此。如今小弟代张老儿还缴十两,一并带来了。”即唤海安拿上来与徐公观看。徐公叹道:“再不料奸奴如此,言之令人发指!”遂吩咐家人,将三项银子立时交与张老儿,叫他到对质时拿来呈缴。海瑞道:“仰蒙乡台照拂,如弟身受也。”徐公道:“不是这般说,小弟生性最好锄奸去暴的。”海瑞谢别而去。
少顷张成来报,严二业已唤到,请爷示期带讯。徐公听得严二唤到,即吩咐各役在大堂伺候。少刻升堂,徐公坐在公座上,吩咐先带严二上堂。严二来到大堂,见徐公打千请安。徐公大怒道:“怎么见了本司不跪?那里来的偌大的家奴?”吩咐左右揸下去,先打五下脚拐。两旁答应一声,把严二揸下,重重的打了五下。严二叫痛连声,只得跪下。徐公道:“你控告张老儿欠你五十两银子,可是真的么?”严二道:“怎么不是真的?现有张老儿亲手书券为据,求爷详察。”徐公笑道:“张老儿欠你十两银子是真的,这是原券上的银子数。那实在的银子,却是夹铅的,难道本司不知么?”严二道:“银子真假,张老儿难道不认得?况且事隔三日,方才来换,便可概见矣。”徐公道:“可又来,既说是五十两,怎么又只赖你一锭?
这还有什么辩处?”严二不服,徐公即唤左右带张老儿上来。
须臾张老儿到堂,徐公问道:“你的话有无捏骗?今日对着本司质证。”张老儿便将严二如何起意借银,如何逼债,如何遣媒来说亲事,备细说知,并将三项银子呈上堂去。徐公道:“严二,你的假银子现在此处,至于放下买好的银子亦在此处。
你还有何说?”严二道:“假银不在今日言之。这几两银子,是我一时可怜,故此帮他的,难道有什么不是么?”徐公大怒道:“你在本司面前,如此矫强,其横暴可知。本司要先办你一个假银骗陷,恃势挟制的罪名。”吩咐取大枷过来,先将这厮枷示通衢,然后再行申办。严二听得要枷他示众,急忙叩头说道:“求爷恩典,容小的剖诉。”正是: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铁铸熔。
毕章严二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三回 三部堂同心会审
却说严二听得堂上吆喝,要取大枷来,将他枷号。那时严二慌了手脚,无奈叩头哀乞道:“小的借银与老儿,本非歹意。
今蒙老爷枷号,则主人之面目何存?恐于理不顺。”徐公喝道:“该死的奴才,自知有罪,却不自悔,动辄以主人权势吓人。
别个可以被你吓得,我徐某既奉圣旨来守职,惟知执法如山,再不肯半分徇私的。你恃着主势重利放债,律例峻严,自应按议。何况又以假银坑陷贫民,加写券约,种种不法,言之令人发指。本司只知照公办事,分毫不苟。”吩咐左右:“快将大枷来!”各差役答应一声,急急将顶大极重一面大枷,抬到堂阶,看时约有一百斤重。徐公喝道:“来给我快些上了!”须臾之间,把严二上枷。徐公亲执朱笔,标判枷由。写着:五城兵马司指挥枷号恃势骗陷犯人一名严二示众。枷号三月,限满号办。
发仰正南门示众。
枷子上颈脖,严二此时无可奈何。徐公吩咐将严二发出去。
这张老儿只许缴银八两,另有假碎各银,均交库吏收贮,判毕退堂。
书吏领了赃银进内禀道:“老爷,适间枷号严二,固属情理均有。但伊主严嵩现任通政,威权正盛。今老爷将他家人按律严办,不无忌恨之念。老爷既已秉公办理,即当申奏朝廷方是正理,庶有质证,望老爷详察。”
徐公听了点头道:“非你言,我几忘之矣。须要通详方可冀邀代奏,如此你可即速缮详文送阅,以定行止。”书吏应诺,即到外厢连夜书缮详文,立即送入。
徐公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五城兵马司指挥徐煌邦为奸奴恃势欺压赤贫,业已审实,特详以期俯察事:窃照南城张老儿开张豆腐小店,一向守分。夫妻无子,只有一女,年将及笄。父母三口,相依为命。
迨因本年张老儿店中生意淡泊,拖欠地税,屡奉严催。
张老儿无以为计,忧焦莫解。适送豆浆前往严府,而严二素日认得张老儿,见其面带愁容,偶尔询及。张老儿备将始末罄诉。严二即佯为慷慨,许借银子十两,约以八扣加三,一月清还。张老儿迫于交税,明受重利,希图应手,即日书写借券,交严二收执。时已日暮,严二故以假银相授,张老儿不暇细验,即将银袖回家。次日即至银号兑纳。
孰料该银夹铅,系严二有心坑陷。此际张老儿既不能上纳国帑,复又受骗,随即赴府寻觅严二回换。而严二预知隐匿,使张老儿欲见无由。直至第三日,始得见面。严二即责以不早来之词。张老儿并述不得见面之由。严二正在行计之秋,哪里便甘易换,说银是通政赏赐,焉有假夹之理。
原以张老儿贫老无依,噬肥混赖为词,将要面禀严通政送司究办。
张老儿本乃市佣,忽闻此言,如稚子乍闻轰雷,心胆俱裂,只得抱憾而归。甫及店门,而公役追迫之声喧阗一室。正在无可如何之处,恰值住居客人见其情景难堪,不忍见彼狼狈,特捐囊代纳税项。
迨至期满,严二即到逼讨。时张老儿亦因欠债无偿,忧思成病,卧床闭铺,自治不暇,妻女枵腹,莫能及偿?
故严二得肆詈骂,百般索诈。张老儿妻仇氏、女元春,见严二迫逼,遂面恳稍宽期限。严二遇见元春美貌,便欲共赋桃夭。先自包藏祸心,立宽期限,复以碎银相助,佯为慷慨而去,实盖欲藉此以买好于仇氏母女也。迨去后五月不来,实有预算。旋遣李三妈为媒说亲,而张老儿夫妻以为其女与严二年纪不当,坚执不允。严二怒,复遣李三妈致词,称说如不允婚,即要还银。窃将借券加改一十两为五十两,欲藉多久以为挟制之术,前来控追。
经职唤张老儿到案,再三研讯,所供不讳,明无遁词。
随即唤严二赴质,经张老儿面证其非,所有假银并碎银等项,当堂呈缴。而严二恃势不服,违抗堂判,实属目无法纪。忖思京都会至大,岂容此等奸奴作恶,将来必至效尤。
又查律载“家主作官,失约家奴,致作奸犯科,罪止军徒者,主照失检律革职”。今通政严嵩,身为通政大员,不能觉察一家奴,遂致坑陷良民,抗藐地方官员,实属不能防范,有亏职守,理合查照国律按议。其家奴严二合问议恃势剥民重例,杖一百,发口外宁古塔充军。其家主照滥职失约律,照例革责。理合先行具禀宪台察夺。除已将严二枷号候办,合行详候宪台察夺施行。特此申详。
右申五城都察监察御史王嘉靖年月日兵马司徐煜邦书吏把缮稿呈进,徐煜邦看了,立时书了行字。书吏即刻缮正送进用印,立时申详到监察道处。
这监察道御史姓王名怨,原是山东临城人,由进士出身,历任部属,特授今职,最是一个忠直之臣。见了详文,即时收了进内,批道:如果严二不法,重利剥民,并用假银陷害贫户,大干功令,仰即严究历来所犯次数,录供详报,候具奏请旨定夺。先将张老儿保释,如质讯,再行传唤,毋得滥行羁押。
粘抄并发。
这详文一批,发了兵马司,敢不领遵。即命张老儿取保回家候讯,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王恕即日具本奏知。嘉靖帝看了本章,私忖道:“严卿为何失察家人,致被有司参奏?”这是国家定例,碍难辗转,遂朱批道:通政司严嵩,有无纵容家人滋事,着三部大臣,秉公确讯具奏。如虚坐诬。先将该指挥承审缘由录报,候旨定夺。
旨意一下,三部大臣领旨,即来请严嵩赴质。
看官,你道三部大臣是谁?小子说来。兵部尚书唐瑛,刑部尚书韩杲,太常寺卿余光祖,这就是三部大臣。明朝定例,凡有在京大小官员作奸犯科者,皆传三部会讯。当下严嵩听得有旨,发到法司衙门候勘,不禁惊恐,埋怨道:“这奴才好没来由!有限银子,怎么闹出这般大事来,连累于我。既今奉旨,不得不去。”遂换了青衣便服,来到三法司衙门。恰好三位大臣升堂,严嵩只得低声下气的报门而进。正所谓: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严嵩既进了大堂,只见三位大人端然坐于座上,严嵩只得上前行参。韩杲道:“通政司少礼,请厢房少坐,有话再来相请。”嵩揖退。
少顷韩杲吩咐左右,将人犯带上堂来。须臾,张老儿、严二俱已带到,跪于堂下。韩杲吩咐把枷松了,然后问话。左右立即把枷脱松,仍带严二上堂跪下。韩杲道:“你就是严二么!”严二叩头道:“奴才便是严二。”韩杲道:“你身充通政司家人,自有吃着。何故重利放债,假银骗陷,改写借券,藉制贫户?复敢勒娶人家闺女,这就罪不容诛了。你可知死么?”
严二叩头:“奴才并不敢索赖良民。借银图利,这是有的,求大人参详就是。”韩杲道:“既是奴才,哪有许多银子借与人家?敢是在外勒诈人家的么?”严二叩道:“这个奴才怎敢?
此项银子,乃是家主平日赏赐的。”韩杲道:“哪有赏赐得许多?我也明白了,必是你家主交与放债的是真,你却于中侵易,故意骗人,可是的么?”严二道:“家主身为大臣,焉敢放债图利?还望大人详察。”
韩杲看见严二口供太坚,不肯成招,便令带了下去,遂唤张老儿上堂,细问一遍。张老儿就照着前供直禀。唐瑛听了,想一想,便向韩杲耳边称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韩杲点头,便令把张老儿缴的假银并碎银二项呈了上堂唤左右,请严嵩说话。
须臾嵩至,唐瑛道:“通政不合与银子这奴才放债,故有今日。如今这锭假银,严二坚供是通政原兑银子,说这般如此,只恐有累足下矣。”严嵩只道真是严二所供,乃作揖道:“在下原有些须银子,交与严二生息,俾其藉此养赡,并非图利肥囊,哪有假银之理?只是奴才自行换易是真。列位大人,休听此人谎供。”韩杲道:“银子现在这里,足下可看一看是原物否?”
遂将假银递与严嵩观看。严嵩接着看了笑道:“哪里是在下的?
即在下的银子交与此奴手上,俱有字印。列位大人不信,可即令此奴来面证可也。”韩杲便令取过严二上堂。
严嵩一见大怒,骂道:“该死的奴才,私用假银,还敢赖我?我平日交与你的银子,皆有字印的。为什么在各位大人面前诬主?”严二听了不知所以,含糊应道:“爷平日交与小的银子,果有字印的。此锭无印,乃是张老儿换转了的。”唐瑛听道:“是了,是了,你主是个高官,哪有这项假银来?都是你换了的。”遂请严嵩方便,随即令左右将严二仍复上了长枷,把张老儿释放回家,吩咐退堂。 三位大人商酌,要将严嵩容纵家人出本放债字样,具本申奏。唐瑛点头道:“如此甚善。”三人遂联衔上本入奏。嘉靖看了,心中偏袒着严嵩,乃亲批本尾云:严二借主放债是实,干连家主,殊属有因。此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者也。朕已洞悉其情。兹着将严二枷号三个月,期满杖释,以警将来。严嵩着革职留任,以示失察之咎。张老儿免议。钦此。 旨意下了,三部大臣只得遵旨发落。正是:世上无财不为悦,朝内有人好做官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四回 大总裁私意污文
却说圣旨一下,三部大臣只得遵旨办理。严嵩奉调革职留任,严二枷号不提。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三个月余。 其时严二业已松枷,复回严府,严嵩亦开复原职。惟严二挟恨张老儿,时刻要寻事陷害,所恨无隙可寻,暂且隐忍。 又说元春见海瑞屡次有恩于父,心中十分感激。时对父母说道:“海老爷在我们店中,将近住了两年。父亲屡屡受他大恩,自愧我们毫无一些好处报效,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如何是好?”张老儿道:“海老爷是一个慷慨的人,谅亦不在于此。 只是我们须记在心上,好歹报一报他的大恩就是。” 一日元春偶见海瑞足上的鞋子破了,便对父亲说道:“你看海恩人的鞋子也穿破了,我意欲亲做一双送他,聊表我们的心,以为报恩之意。不知可否?”张老儿道:“如此甚好,亦使他知我父女的心。”便即时到街上去,买了鞋面上等南缎、丝绒布里等项。买齐回家,交与元春。元春道:“父亲可到海老爷房中,寻他一只旧鞋来,做个样子,大小不致失度呢。” 张老听了,急急走到海瑞房中,见了海瑞道:“海老爷,我意欲与你老人家借件东西,不知肯否?”海瑞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去用,只管说来。”张老儿道:“小老看见老爷云履十分好样,意欲借一只去,依样造双穿穿,不知肯否?”海瑞道:“这有什么要紧?”便亲自取了一只旧鞋,交与张老儿。张老儿接过鞋来,就揖道:“改日送还。”遂相别,直拿到里面交与元春,元春便收下。 次日照着式样,把缎子裁了四页鞋面,亲自用心描绣。不数日已经绣起,果然绣得如生的一般。又将丝线滚锁好了,随又拿白布裁砌成底,不数日业已告竣了,是日将新并旧一齐递与父亲送去。张老儿接鞋一看道:“我儿果然做得华丽。”即便欣然手舞足蹈,急急的到街上买了一盘馒头,回家将一个盒子盛了,送进客房,见了海瑞,纳头便拜。海瑞不知其故,忙挽起说道:“老人家,此礼何来?”张老儿道:“小老屡屡蒙老爷恩庇,无可为报。昨小女亲绣朱履一双,送与老爷穿着,聊表寸心而已!”海瑞道:“不过略为方便,何足为念?又劳姑娘费心,断不敢领惠。”张老儿道:“小女区区薄意,岂足为敬。老爷如不肯赏脸,使小老合家不安。”海瑞道:“既蒙你父女一番心意,在下只领一只足矣,余者决不敢领。”张老儿笑道:“鞋是一对的,哪有受一只之理!”海瑞道:“我本不敢收的,只是你老人家一番厚意,故此不得已收下一只,以为他日纪念。” 张老儿道:“收下一只,也就罢了。只是这几个点心,还要望老爷再一赏脸如何?”海瑞道:“受了鞋,这就够了,点心是决不敢领的。”张老儿再三央求,海瑞决不肯领,张老儿无奈收回。海瑞受了这一只鞋子,看见果然刺绣得好,玩视良久,收置箱中。暂且按下不提。 又说严二一心挟恨着张老儿,恨不得一时寻事陷害于他。 适值嘉靖有旨,要选宫妃,凡有人间美女,俱着有司送京候选。 这旨意一下,各省钦遵,纷纷挑选,陆续进京,自不必说。严二听了这个消息,满心欢喜,自思此恨可消矣。遂将元春名字面貌令画工绘了,就假传严嵩之意,送到大兴县来。那大兴县姓钟名法三,见了画图,吃了一惊,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美女子,真天姿国色也!”遂即时来到张老儿店中,把张老儿唤了出来,倒把张老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出来跪着。知县道:“闻得你的女儿生得美艳,当今皇上,亦已知道。现有画图发下,着本省前来相验。可即唤出来,待本县验过,好去复旨。”张老儿道:“小女乃是村愚下贱,蒲柳之姿,怎能配得天子?”知县道:“这是皇上旨意,好好叫她出来一看就是。”张老儿不敢有违,只得进里面把元春唤了出来。 元春大惊失色,只得随父亲出来,见了知县,深深下拜。 知县定睛一看,果然勾人魂魄,说道:“果与画图上不差。今可随了本县回署,令人教习礼仪,待等香车宝马送进宫去,管教你享不尽富贵。”就即吩咐左右,立唤一乘小轿上来,将张氏先送进署去。张老儿哪肯容去,急急唤了仇氏出来,一齐跪在地下哀恳。知县哪里肯,吩咐速速上轿,如违以抗违圣旨定罪。张老儿不敢再抗,眼巴巴望着女儿上轿而去,知县押后而行。仇氏哭倒在地,反是张老儿再三劝慰。时海瑞亦来相慰道:“二位不必悲泣,令爱具此才貌,此去必伴君王的。二位就是贵戚,富贵不绝的。况他是奉旨来召,纵是哭留,也是无用。” 张老儿听了,方才渐渐止了哭泣,只得安心静听消息。正所谓: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再说元春被知县喝令左右强扶上轿,来到内署,幸有知县夫人为她宽慰。元春自思薄命红颜,今已至此,亦不悲泣了。 知县大喜,立时令人制造香车宝马以及锦绣衣服。忙了半月,诸事停当,此时元春亦习熟了见君的大礼。钟知县便来见内监王恺,将元春来历备细告知,恳托王恺代奏。王恺应允,乘便奏知。 嘉靖大喜,即命王恺以宫车载入内庭。果见元春生得如花赛玉,虽西子、太真无以过之,龙心大悦。令备宴在西华院,与元春欢宴。是夜,帝与元春共寝,十分欢喜,次日即册为贵妃。令内监持千金赐与知县,将张老儿钦赐一品,仇氏为承恩一品夫人,另有彩缎、黄金、玉璧等项,赐赍甚厚。 此际张老儿乍膺显爵,又得钦赐许多东西,竟不知所措,惟有望阙几叩而已。又来叩谢知县。钟法三看他是个国戚,急急开门迎接,备极谦厚。张老儿道:“小女若非大老爷,焉有今日!此恩此德,何时可报?”知县道:“岂敢,此是娘娘洪福,与仆何干?但是国戚,向有定制。公今既为贵戚,自当珍重,旧业合行弃却矣。”张老儿道:“大老爷吩咐,本当从命。 但是小店尚有一位海老爷在店中,住了二载有余。今一旦改业,岂不撇下了他?”知县道:“这是客人,哪里住不得?何必介意。”张老儿道:“不是这般说。这位海老爷虽是个客人,然有大恩于我家者也。今得富贵,岂忍弃之。”知县道:“既是恩人,不忍相弃,就留下这店与他居住就是。大人与夫人可到敝衙来住。待等造了府第,然后迁去便了。” 张老儿应诺,告别回店,将此事对海瑞说知。瑞曰:“这是本该如此。但宝店物件太多,只恐在下一时不能照拂,若有遗失,心中过意不去。况且场期在即,会试后即便言旋。久欲迁住别店,恰好相值,就此交还老大人便了。”张老儿道:“如此岂非是老拙故意推出恩人么?这却反为不美。如今恩人且再屈些时,待会试后再去不迟。若今日迁去,人皆说我负心人也。”再三强留,海瑞只得住下。未几便是场期,海瑞打点会试,自不必说。 再说是岁会试大典,嘉靖帝钦点几贤大臣为大总裁。你道哪几位? 大总裁通政司严嵩,大总裁礼部尚书郭明,副总裁兵部侍郎唐国茂,副总裁詹事府左春坊胡若恭,提调官兵部侍郎王琅,监试官太仆寺卿沈蔚霞,巡风官光禄寺卿应元,监试官内阁学士刘彬。 内帘同考官:翰林院侍读学士朱卓云,翰林院检讨伍相,刑部主事刘瑾,工部郎中李一敬,户部郎中果常,给事员外郎白亮祖,太子洗马邹升,翰林院侍读学士吕知机,侍读学士胡湍,太常寺少卿陆和节。 外总巡察官:步军统领一等承恩齐国公张志伯,左卫都指挥开国诚意伯刘椿。 其余在事人员,不必多赘。到了三月初六日,各官入闱时,严嵩是个大总裁,自然另具一番模样。各官俱不心服。严嵩与众人大不相能,所以各怀异向之心,暂且不表。 到初八日,各省举子纷纷人闱,海瑞亦到贡院,点名已毕,各归号舍。初九日五更就出题目:首题:“大学之道”一章。次题:“君子务本”一节。 三题:“足食足兵”一章。诗题:“赋得春雨如膏”得速字五言八韵。 题目一下,各举子潜思默想。海瑞更不思索,一挥而就。 头一个交卷,就是姓海的。到了二场,五经文论,海瑞作得十分流利。三场策问,亦中时弊。海瑞自忖今科幸或获售,亦未可定,遂在店中静候放榜。 再说海瑞的卷子,是朱卓云首荐上去,三位总裁俱称叹不已,以为会元非此卷却再没有第二卷可得的,佥谓宜置第一。 惟严嵩怀恨妒忌,自忖他们看我不上眼,我是个正总裁,主政在我,我却偏偏不中他,遂在卷上面故意弄了油脂在上面。 到揭晓日,四位总裁都在至公堂上,共议五魁,三位都说此卷可以中元。惟严嵩摇首道:“不得,不得。”众问何故。严嵩道:“列位还不曾看见么?你看上面沾有油脂,这却不得越例的了。”郭明道:“这是我们里面沾了的,却不与举子相干。 若是自行打污的,收卷官就有证明,房师也不荐上来了,岂可因此屈了此人之才!”严嵩道:“但看其文理尤甚平常。”竟不中之。故意将卷子撒开,另取别卷抵换。正是:功名皆命定,偏遇丧良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五回 张贵妃卖履访恩
却说严嵩心怀妒忌,要显自己厉害,故意把共荐的会元卷子撤了开去,另换一卷上去抵补,把榜放了。故此海瑞名落孙山,无情无绪的,不禁长叹。海安道:“老爷不必如此。今科不得高中,明科再来就是。”海瑞道:“功名得失,固不必怨。
但此刻盘费都没有,如何归家?”海安道:“昔日张老儿贫困时,老爷屡捐客囊相济。如今他已富贵了,何不向他略借百余两,以作路费?下科赴考带来还他就是。”海瑞道:“你们哪里知道,张老儿到底不是读书的人。今者偶因女儿乍富乍贵,我却向他借贷,则平日护卫他的心事,也尽付之流水。况我曾有言说过,会试后便迁居的。如今名落孙山,复有何颜再去伊人相见?迁居之后,再图归计。你二人可到外边寻觅旅店,迁了出去,再作道理。”海安不敢多言,便去寻觅旅店不提。
再说张老儿因女儿乍得富贵,此际就有许多官员与他来往。
这一日是哪一位大人相请,那一日是哪一位尚书部堂邀饮,所以无一时空闲时节。这仇氏亦不时到宫里伴侍女儿,那店中并无一人往来。海安寻着了旅店,便来说知。海瑞看见张老儿不来店中,遂做一书札,以为留别之意。其书云:萍水相逢,竟成莫逆。三载交契,自谓情殷。诸承关注,感荷良深。更喜天宠乍加,椒房亚后,贵勋之庆,欣慰故人。瑞命途多蹇,仕路蹭蹬。两科不售,徒有名落孙山之叹。今议图归计,故以暂别东道主人。近因老丈贵务纷纭,不获面辞。所有店中什物,俱已照点,如数封志完固,并请邻人眼同点齐,封锁店门,以候翁归检点。所有厚恩,统候将来衔结可也。定期归日,另当躬亲拜辞。专此布达,并候升祺不一。
晚生海瑞顿首海瑞把书信写了封固,另将房内什物,逐件开注明白命海雄请了左右邻人来到,告知备细,并请他们眼同检点一次。什物各件,交付清楚,随与邻人告别,一竟搬到东四牌楼旅店住下,徐图归计。
比及张老儿回时,海瑞已经搬去两日。邻人备将言语告知,张老儿不胜赞叹其忠厚。及进里面,看见了遗札,自悔不该前日到某人家去饮酒,以致不能与海瑞恩人一饯,深以为恨。暂且不表。
再说元春既蒙恩宠,贵掌椒房,然时刻念着海瑞之恩,未尝须臾忘报。这一日看了新科进士录,却不见海瑞的名字,叹道:“何斯人之不偶也!他的才学以及心术,慢说一名进士,即使状元亦不为过,怎么偏偏名落孙山,这是何故?想起当日我父母被严二强迫之时,若非海恩人相救,焉有今日之荣,受恩岂可不报?但恐他看见榜上无名,即议归计,我纵在皇上面前提挈他也是枉然的。”
左思右想,忽见仇氏进宫而来。元春便问道:“母亲,近日海恩人在店中作何景况?”仇氏道:“他见榜上无名,竟迁去了。临别之际,你父亲不在店中,他便邀了左右邻人到店内,将他房内所有的物件,逐一公同查点明白交付了,然后迁去,又不说是迁到哪里。及你父亲回店,始知备细。又得见留别书札,只言不日就要起程,再来面辞等语。我想此人真是个诚实君子,来去分明,真是令人起敬也。”元春道:“不独诚实,而且义侠。我家若不得他卫护,只恐此时你我不知怎生样子了。
只可惜他中不得一名进士。我如今却有心要弄顶纱帽与他,只是不知他还在京城否?”仇氏道:“以我料之,此人必不曾去。”元春道:“母亲何以知之?”仇氏道:“海恩人说话,是一句只说一句的。他书中曾言有了定期,亲到辞行。若是回去,必来我家辞别的。今不见他来,是以知其必不曾去。但是京城地方如此宽阔,东西南北,不知他住在哪间店儿里面。况且他是个最沉潜的,在我们店中住的时节,你也见的,无事不肯出门少立一回。就是他两个家人,亦不许出外走走,如此实难寻觅的了。此是你有此心,而彼无此机会也。”元春道:“只要用心访寻,哪有个寻访不着之理?我想起当日在店中,曾做了一双绣鞋相送与他。他只受了一只,以为日后纪念。此时我亦将这一只收拾好了,如今现在什袭之中。明日我只唤一个内监,拿了这一只绣鞋,在各门内呼卖鞋子。只是一只,再没有别人肯买的。若是有人呼买,就是海恩人了。此却最妙的。见了海恩人之时,我另有话说,叫他在此候着。我却在皇上面前代他弄顶纱帽,亦稍尽你我报恩心事。”仇氏道:“岂不闻古人云:‘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非丈夫。’这两句说话,你我正当去做呢。”元春点头称赞。
到了次日,元春唤了个内监名唤冯保,吩咐道:“我昔年在闺中,绣有一双鞋子。及后失了一只,再没心神再做了,如今这一只尚在这里。我意欲命你袖了此鞋,悄悄的出了宫门,到街坊上去,只将这鞋叫卖。若有人叫买,你便卖了他,但只要问那人姓甚名谁,即来回我,不得张扬,自有重赏。”遂将一只鞋子交与冯保手中。
冯保接鞋叩谢,悄悄的出宫而来,一路上逢人便叫:“卖鞋!”人人看见是一只鞋,只管叫卖,个个掩口而笑,都说他是呆的。冯保一连走了两日,却不曾遇着一人叫买。直至第三日,在宫中吃了早饭,却从东四牌楼这边走出来,亦是一般样叫唤,暂且按下。
又说海瑞自搬出了张老儿店来。终日思想归计。只是没有银子,如何回得粤东?意欲向同乡亲朋告贷,自念交游极少,只有潮州李纯阳在翰林院内。就是徐煜邦在兵马司任内,其缺亦是清苦。余者都没甚来往,怎生开口求人?又念妻子在家必要悬望,谅此时亦已得见新科录了。知我落榜,不知怎生愁闷呢!自思自想,好生难过。无奈只得往李纯阳处走走。
刚出门来,恰好遇着冯保,手拿一只绣鞋叫道:“卖鞋!”
连声不断。海瑞看见,就愣了眼,猛省道:“这一只鞋,我好像见过的一般。是了,是了,不错的!就是张老儿的令爱相送与我的。此际只收了一只,现在箱子内,如今这一只,怎么落在这人手上?谅必有个什么缘故。待我唤转他来,再作道理。”
便急赶上前去,叫道:“买鞋,买鞋!”唤了几声。
那冯保方才听见,回转头来,问道:“相公你要买鞋么?”
海瑞道:“正是。请到小店议价如何?”冯保暗中欢喜不迭,遂随了海瑞,来到店房坐下。冯保问道:“相公,果是要买么?”海瑞道:“果然要买。不知此鞋一只,还是一对的?”
冯保见问,心中疑惑,因绐之曰:“一对,哪有一只卖得钱的道理?”海瑞道:“如此不合式了。”冯保急问:“何故不合式?”海瑞道:“在下也有一只,与尊驾这只相同,故此要买。
若说是一对,只恐剩了你的一只,岂不屈了你的么?”冯保问道:“原来相公也有一只么?乞借一观,可相像否?相公意下如何?”海瑞道:“这又何妨?”便令海安开箱,取了出来。
冯保接过手来,将自己的一并,就是一对儿所出的,丝毫不错,因暗暗称奇,喜意浓浓的说道:“相公,这一只果然与在下的合式,想又都是一手所出的了。怎么只有一只?倒要请教呢!”海瑞道:“这一只鞋儿,却有个大大的缘故呢!待我说来你听!”便将始末备细说了一遍。
冯保听了,始知原委,因问道:“相公高姓尊名?”海瑞说了姓名。冯保听了道:“原来就是海老爷,失敬了。如今在此久居的呢,还是暂寓的呢?”海瑞道:“本拟即归,只因缺乏路费,难以走动,故而迟延至今。左思右想,郁郁无聊,只得散步,往李翰林处走走。刚出门来,偶见此鞋,因而触起旧日之情。请问驾上,这鞋儿却从哪里得来的?乞道其详。”
冯保道:“说来话长了,我有几句话儿,你试猜一猜看。”
海瑞道:“烦说来,待在下试猜中否?”冯保朗吟道:家住京城第一家,有人看你赏宫花。
三千粉黛归我约,六院娥眉任我查。
日午椒兰香偶梦,夜深金鼓迫窗纱。
东君喜得娇花早,故伏甘霖夜长芽。
吟毕。海瑞道:“猜着了,莫非驾上是宫内来的么?”冯保道:“怪不得你们读书的这般厉害,一猜便猜中了。我直对你说,咱家不是别人,乃是内宫西院的司礼监。昨奉张贵妃娘娘之命,着咱家拿这鞋子出来叫卖,说是有人要买,就要问了姓名,立时复旨。却原来皇家娘娘受过老爷大恩的,故此着咱家前来密访,想是要报老爷的恩了。老爷可住在这里,听候咱家的信,自然不错的。”遂即告别起身,回宫而来。
见了张妃,跪下说道:“娘娘,奴才为主子访着了。”张妃便问:“访着什么?”冯保道:“容奴才细奏。”便将如何遇海瑞,叫唤买鞋,逐一说知。张妃听了道:“是了,是了,不错的。你可认定了他的住址么?”冯保道:“奴才已经认得了,故此回来复旨。”张贵妃道:“你明日可将他那只鞋儿拿来我看,我自有话说。”冯保应诺。
次日天明急急起来,连早膳也不用,一径来到东四牌楼,到海瑞房内,彼此相见了。冯保备将张贵妃要看绣鞋一节,对海瑞说知。海瑞道:“谨尊台命。”乃起身取出来,交与冯保手带回宫去。冯保大喜,作别而去。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冯保将鞋拿进宫去,张贵妃怎么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六回 海刚峰穷途受敕
却说冯保取了鞋儿,急忙来到宫中,见了张贵妃,将鞋儿呈上。张贵妃看过,果是原物。乃吩咐冯保道:“你可去传我的话,称他作‘海恩人’,请他暂且安心住下。旬日之间,必有好音报他就是。”冯保领命,复到海瑞店中,口称:“海恩人老爷,娘娘见了鞋儿,认得是自己原物。叫我来对恩人说暂且安居。旬日之间,自有佳音相报等语。”海瑞谢道:“下士乡愚,有何德能,敢望娘娘费心?相烦公公代奏,说我海瑞多承娘娘锦念,已是顶当不起,焉敢再廑清怀!善为我辞,则感激不尽矣。”冯保道:“咱家娘娘是个知恩报恩的人,老爷只管宽心住着,咱家告辞了。”海瑞送出店门,冯保又叮咛了一番,方才回宫复命不表。
元春此时既知海瑞下落,便欲对嘉靖皇帝说知,求赐一官半职,以报厚恩。只是海瑞与己无亲,如何敢奏?左思右想,忽然叫道:“有了,有了!就是这个主意。”
少顷,驾临西院,元春接驾。山呼毕,帝赐平身,令旁坐下。内侍把三峡水泡上龙团香茗。帝饮毕,对元春说道:“今天天气炎热,挥汗不止。与卿到荷花香亭避暑,看宫女采莲罢。”元春道:“臣妾领旨,谨随龙驾。”内侍们一对对的摆队,一派鼓乐之音,在前引导。帝与元春携手,来到荷花香亭上坐着。
那亭子是白石雕砌成的高厂,四面尽是玲珑窗格,对着荷池。那池里的荷花,红白相间,下面有数十对鸳鸯,往来游戏。
又有画舫数对,是预备宫娥采莲的。此时帝与张妃坐于亭上,只见清风徐来,遍体皆爽。即令宫女取瓜果雪藕之类及美酒摆在亭中,与妃共饮,帝在居中坐。张妃再拜把盏,帝饮数杯,令官娥弹唱一曲。只见张妃眉头不展,帝笑问道:“卿往日见朕,欢容笑语,为甚今日愁眉不展,却是为何?莫非有甚不足之意么?”元春连忙俯伏,口称:“妾该万死。臣妾市井下贱,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列以嫔妃之职,则恩施二天,妾实出望外。受恩既深,常恐不足以报高厚。臣妾实有下情,敢冒奏天颜,伏乞恕罪。”帝笑令官娥挽起,道:“卿且坐下,有事告朕,朕当为卿任之。”
元春再拜奏道:“臣妾本乃下贱之辈,昔在父母豆腐店中,饥寒莫甚。上年一家俱病,父母将危。幸有广东琼山举人海瑞,在妾店中作寓,见妾一家无依,亏他慷慨,屡捐客囊,为妾一家医药,遂得生全。今妾得侍至尊,父母俱贵,惟海瑞落魄京城,不得归家。妾闻此情,心中实不忍。自恨弱质,不能少报其德,故此闷闷不乐。不虞为陛下察觉,妾万死不容辞矣。”
帝听罢大笑道:“朕只道卿为着什么,却原来为此。这乃小事,何须介意?他既是举子,怎不赴试,甘于落魄呢?”元春复奏道:“彼曾入闱,怎奈名落孙山。”备将海瑞初次入京误过场期,逐细奏知。帝道:“此人功名不偶,命运坎坷。朕当与卿代为报德就是。”元春连忙谢恩,欢呼万岁。帝即令取了纸笔,亲书道:海瑞怀才不售,功名不偶,此你命数使然。朕特起之,着赐进士及第。吏部知照,即以儒学提举铨用。钦此。
写毕,递与元春看道:“卿意云何?”元春复山呼拜谢。
帝令内侍即将上谕发与吏部知道。随与元春共饮数杯,方才散席回宫。
再说海瑞在店中,思想冯保取鞋去了,不知作何景况?正在沉思之际,忽闻外面一片声喧,瑞急令海安出看。海安走出店来,只见几个报录的,内中一个手捧报条一张道:“哪位是新进士海老爷?快请出来,待我们叩贺。”满店人都道他是疯颠的,这个时节连殿试都过了,武闱又没有恁早,报什么进士?
大家都笑起来。海安道:“我家老爷姓海,既是中了进士,可拿报条来看。”那人便将手中的报条展开,只见写道:“捷报贵寓大老爷海印瑞,蒙旨特赐额外进士及第。”海安看了,心中暗暗称奇。便把报条拿进里面,对海瑞说知。海瑞大喜,即望阙谢恩。打发报子去了,正欲回身,又见有人来报说:是吏部差来的。海瑞接了展看,原来是签授浙江淳安县儒学。海瑞心中不胜大喜,即打发了报人。次日冠带伏阙谢恩,随到吏部拜谢。
那吏部看见海瑞是格外恩赐的人,料为天子所知的,便加意相待,自不必说。次日即令人送其文凭到寓。
海瑞此际既得了文凭,只是苦无盘费,不得赴任。想起李纯阳与他最厚,便连夜来见纯阳,欲借银子赴任。李纯阳笑道:“似此小弟实属不情了!弟自到京以来,今已六载,家中付过两次银来京。现在拮据之状,莫可名言。但弟与兄相交最厚,义不容辞,十两之资,可以勉为应命。幸故人勿以不情见怪也。”海瑞道:“弟亦知兄拮据,但事在燃眉,不得已而犯夜行之戒。”纯阳道:“兄莫言此,令人惭愧。”遂令人取十两银子出来,亲手递与海瑞道:“微敬勿哂。”海瑞再拜称谢道:“蒙兄分用,此德当铭五中。”闲话一回,方才别去。
回至寓中,只见冯保手捧一个黄锦包袱坐在店里。一见了海瑞,喜笑相迎,说道:“恭喜老爷荣任,娘娘特着咱来道喜,并有程赆相赐呢!”说罢,把包袱双手送与海瑞。海瑞接来,觉得沉重,说道:“海瑞何德何能,屡费娘娘厚意?”便望阙谢恩,然后收下。冯保道:“娘娘说,恩人老爷路上须要保重。
莅任放心做官,有甚事情,自有娘娘担当。”说罢,起身告辞。
海瑞嘱道:“烦公公代奏,说海瑞不能面谢娘娘恩典,惟有朝夕焚香顶祝,愿娘娘早生太子。”冯保应诺而归。少顷,人报张大人到。海瑞急急出迎,却原来是张老儿前来道喜,并送程仪。彼此闲谈了一番,方才别去。海瑞将张妃锦袱打开看时,却是三百余两纹银。又将张老儿的拆看,是一百两元丝。此时海瑞有了四百两银子,计及到浙盘费之外,尚剩三百余两。满心欢喜,急将适间所借李翰林十两银子,原封包好。另将一百两银子,包在一处。作书一札,其意略云:异乡拮据,形倍凄然。弟以冷曹累兄,实不得已而为之也。幸而天假我便,承西院张贵妃惠我三百金。又叨张贵妃父张公惠我百两。值此涸辙之际,忽西江之水直苏救涸鱼。除应用费用外,尚余三百两奇。故人亦在涸竭之候,我敢不施一西江水而苏涸鲋乎?除将原银归赵外,另具百数,少表故人之情,幸勿见却。专候升祺不备。
海瑞恭拜写毕,将原银并百两一包的,连书着海安送去。随又修下家信,亦是一百两银子,令海雄交与千里马,附回粤东省城,转寄琼州。打点明白,立即收拾行李起程,主仆三人出京去了。
再说严嵩自从开复以来,百计夤缘,每在帝前献媚,今日暗奏这一部大臣贪赃,明日冒奏那一班武将怠玩。帝无不准,不知黜革了多少官员。帝十分宠他,不数月就升了刑部侍郎。
严嵩威权愈大,势焰愈炽,心恨张老儿不死,反得大官,身为内戚,每每思欲中伤之。岂知天不从人,海瑞去后,张老儿一病不起,数日便死了。帝念其国戚之贵,赐银开丧,赠太师,谥贞侯,严嵩愈加恼恨。
此时严嵩威权日盛,文武多有依附其势者。步军统领张志伯,因嵩得封国公。嵩生子名世蕃,未周岁,张志伯即以幼女攀亲,其女长世蕃一岁。二人即订了亲,彼此勾结作奸,鬻爵卖官,种种不法。帝颇有所闻,而不一问。嵩又建造府第,阔十顷,其中花园亭榭,与宫中相等。正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嵩又以美女十名,教以歌舞,各穿五彩云衣,每当筵前舞蹈,望之如五色云锦,灿烂夺目,名为“霓裳舞”。唱演既精,送嘉靖帝作乐。帝愈宠贵,即加太保衔,升吏部尚书,兼协办大学士。
张志伯在京既久,意欲讨个外差,出去快活快活,就来央求严嵩。嵩道:“外差不过指挥、巡按,公乃一品武职,两缺俱不合例。除非钦差方好。”张志伯道:“近闻各省多有侵销帑项,库中多有亏空者。大人何不奏请圣旨,差某前往清查,藉此可以少伸心志。倘有所入,敢不与大人南北么?”严嵩点头称善,即日具疏入奏,以各省亏空太多,非专差大臣清查不可。
倘用文臣,未免官官相卫。武职出巡,则有公无私。查步军统领为人忠厚廉明,可充此职,帝即允奏。正是:一封朝奏入,百害日滋生。
毕竟张志伯可得外差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七回 索贿枉诛县令
不提严嵩专权,再说那张志伯奉了圣旨,即日收拾起程,由直隶、山东巡察而来。一路上好不威严,头旗写的是“奉天巡察”四字,带领兵部骁骑百余人,请了尚方宝剑,所过州县地方,有司无不悚然。额外的供应,俨如办理皇差—般。张志伯满望席卷天下财物,故以先声夺人。方出京来,便擅作威权,首先挂出一张告示:钦差总巡天下纠察御国公张,为晓谕事:照得本爵恭膺简命,总巡天下各省钱粮以及贪官污吏。受恩既重,图报犹艰。本爵惟有一秉至公,饮水茹藻,以期仰副圣意。
所有各省仓库钱粮,均应彻底清查。如有亏空,即行具奏。
并各省命盗奸拐重情,如有贪官污吏希图贿赂,故意出入者,一经察觉,或被告发者,亦照实具题,决不稍为宽贷。
各宜自爱,毋致噬脐!预告。
这告示一出,沿途州县无不心惊胆战。传递前途,以作准备。谁知这张志伯立法虽严,而行法实宽,只管打发家人预通关节,所过州县,勒要补折夫价银一万,照办则免盘诘,否则故意寻隙陷害。所以地方有司,莫不送财,以图苟免了事。
一日,巡至山东历城县地方。这历城县知县姓薛名礼勤,乃是山西绛州人氏,由进士出身,即用知县。为人耿直廉介,自从到任以来,只有两袖清风,并未受过人间丝毫财贿。阖县百姓,无不知其贤能,素有廉吏之声。这日接得前途递到公文,报称张国公奉旨巡察各省钱粮、官吏。并有私书,单道其中陋规之意。这薛知县乃是一个穷官,哪有许多财宝奉承与他?况且自思到任以来,并无一毫过犯,案牍清理,谅亦无妨,只备下公馆饭食夫马等项而已。
先一日,就有张府家人来打头站,带领二十余人来到县中,高声大叫知县姓名。这薛知县已在堂听得明白,心中大怒,只得走将出来相见。那家人端坐堂上不动,问道:“你系知县么?”薛公应道:“只某便是。”那家人笑道:“好大的县尹!
既知国公爷奉旨到此纠察,你为什么一些都不预备?直至我来,仍是这般大模大样的。你可知我家公爷尚方宝剑的厉害么?”
薛公听了道:“敝县荒凉,没有什么应酬的。只是夫马饭食,早已备下了,专等公爷经过就是。”那家人便道:“怎么这般的胡混,难道前途的有司,都没有一毫知会与你么?”薛公故意道:“前途虽有公文先到,亦不过知会预备快马迎送而已。”那家人大怒,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故意装聋作哑。少顷国公到来,好好叫你知道!”说罢竟自去了。知县颇知不妙,只是不肯奉承,任他的主意便了。
少顷,张志伯领着一行从人来到,薛公只得出郭迎接。张志伯吩咐进城歇马,知县便在前引导。迎到公廨,张志伯坐定,薛公入见,请了安,侍立于侧。张志伯问道:“贵县仓库,可充足否?”知县打拱回道:“仓库充足,并无亏空。”志伯又问道:“县中案牍可有冤抑久滞不伸者否?”知县道:“卑职自莅任以来,案无大小,悉皆随控随问,并无久悬不结之案。”
志伯所问言语,不过是故意恐唬的,好待知县打点。谁知这薛公毫不奉承,对答如流。志伯心中有些不悦,便作色道:“既是贵县案牍无滞,钱粮充足,本爵钦奉圣旨,是专为稽查纠察来的。贵县虽则可以自信,然本爵亦须过目,方可复旨。就烦贵县立备清单,好待本爵查闻。”知县不敢有违,打拱道:“谨遵台命,待卑职回署,立着书吏开列呈上就是。”志伯道:“不须回去商酌,就在这里开注。”便令人取过纸笔,放在面前,勒令书写,不容迟缓。
薛公无奈,只得当堂写明。先把仓库钱粮开列,后把各房案件开注呈上。志伯观看,只见写着是:历城县知县薛礼勤,谨将县属管下仓米谷石开列。计开:天字第一廒,贮米一千五百六十九石零三升六合七勺。
地字第二廒,贮米一千二百三十二石二升七合八勺。玄字第三廒,贮米一千七百二十五石六斗一合一勺。黄字第四廒,贮米一千零七十三石零二合。宇字第五廒,贮米九百二十五石一升七合三勺。宙字第六廒,贮米一千零十二石零三合。洪字第七廒,贮米八百石零七升二合三勺。荒字第八廒,贮米九百一十二石三升三合七勺。
常丰仓谷石列后:东字廒,贮谷二千八百二十五石三升八合三勺。南字廒,贮谷一千石无零。西字廒,贮谷一千零五石二升九合一勺。北字廒,贮谷九百一十五石七升一合。上下中末四廒,每廒贮陈谷三百一十三石无零。库存钱粮:地丁银,除报销外,实存银三万八千七百五十三两六钱三分七厘。
各房案件开列:刑房命案未结共一十三件,已结共一十八件。兵房盗案未获共二十八件,已获共一十三件。礼房拐奸两案未结案共五件,已结案共一十一件。又户房婚案未结共一十六件,已结共一十六件。户房田土案已结共一十七件,未结案共二十一件。粮屯两房未结案共一十七件,已结案共八件。吏工两房并无未结案件。
志伯看毕,把清单收了,对薛公道:“贵县今夜且在公廨歇宿一宵,待本爵明日一起跟同查验可也。”薛公应诺,晚上令人取了酒饭上席,志伯一概不食,仍旧发还出来。那些家人们要这样要那样。稍有不到,百般辱骂。薛公明知他们有意寻衅。只是诈作不闻,任由他们絮絮叨叨,只是不理。
到了二更时候,忽有一自称张志伯的心腹家人进来,与知县攀谈。自言姓汤名星槎,因与知县言及钱粮仓库之事。知县道:“本县原亦有亏空,乃是前任相沿下来的。在下接篆之时,业已禀明列位上宪,方才出结的,现在收准移定之后,并无一毫亏空。”汤星槎笑道:“太爷固是不曾亏空一毫,其如上手中清,何以混接?只恐国公不准。向来钦差出巡,皆有定例,所过州县,均有备补依价银两,以免苛求毛疵。今太爷何不仍循旧例,可免明日多事,不知尊意如何?倘若有意,某情愿先为绍介。”
知县笑道:“管家有所不知,想在下一介贫儒,十载寒窗,青毡坐破,铁砚磨穿。一朝侥幸,两榜成名,筮仕远方,两袖清风,一琴一鹤之外,别无长物。家有老妻幼子,尚且不能接来共享此五斗折腰之粟,其中苦况,木待絮言,而管家谅能洞悉也。哪有银子来作夫价?倘若国公不肯作情,明日吹毛求疵,亦惟付之命数而已。”汤星槎见他坚执不从,遂长叹而出。回见志伯,备将言语说知。志伯笑道:“你且退,我自有以处之。”
次日黎明,志伯吩咐从人,摆了队伍,一对对的来到县衙,知县随后亦至。志伯升堂坐下,先点过了书吏差役名册,随唤户仓粮三房书吏上堂,吩咐导引到仓廒,点视仓贮米谷。书吏领着米役看廒报数,斗役当面量报,果然与清单所开相符。一连查阅八廒,并无差错。又来查视谷石,亦皆照数,并无少欠。
志伯道:“米谷照依开列现在数目,固无少欠,但不知从前还有亏空的否?”知县忙打躬道:“历有亏空,共计一万八干石有奇。只是上手之事,卑职接任之际,业已禀上宪报明在案的。”志伯颔之。复到库房查点银数,亦合现在清单。志伯道:“一县的库,只有这些须之数?当时前任,亦有亏空否?”知县道:“自正德三年王县令手上起,至前令止,共亏空三万八千余两,亦有通报卷宗可据。卑职接准移交的时节,只有这些数目,并未侵蚀半丝。”志伯不答,复行升座,令各书吏将所有未结案卷抱上堂来查阅。须臾,各书吏抱着案卷上堂,逐件报了案由。
志伯点过了数目,总奈不多一件,无可如何,心中转怒,指着知县道:“你说自到任以来无亏空,怎么仓库两项均有亏空?且多过贮的?不是你侵吞,更赖那里去?却如此贪墨,要你何用?蠹国肥家,法难宽纵,若不正法,何以肃官方而警将来也?”吩咐:“左右与我绑了!”左右缇骑答应一声,不由分说,抢上前来,把薛公的乌纱除下,五花大绑起来。志伯请出尚方宝剑,令中军官斩讫报来。左右已将知县簇下。此际虽有同城文武在侧,只得自顾自己,谁敢上前说个“保”字?只听得薛公大骂奸贼,挟私假公,枉杀民社,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下泪而暗恨志伯,几欲生啖其肉。
此时志伯既杀了薛知县,即令县丞陆亨泰暂署县事。又令人榜知县之罪于通衢,以为打草惊蛇之计。次日志伯起马望着江南进发。前途地方官闻知此信,各各心怀畏惧,惟恐贿赂不足,竭尽民脂以填贪壑。正是:奸权擅作祸,百姓尽遭殃。
毕竟后来张志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八回 抗权辱打旗牌
却说张志伯擅作威福,枉杀了薛知县,暂且按下不表。再说那海瑞领了文凭,带着海安、海雄一路上水陆继进,不一日来到省垣。先到藩司处禀见,验看过了,然后到任,望着淳安县内来。那学里的生员、同寅,都来迎接。海瑞一一相见过了,上任视事。在学里也没甚的事情,只好邀了那些生员到来训遵经义。所以生员们都喜爱他,说他认真司铎。 一日,海瑞偶然想起:我今已得一职在此为官,却把妻子抛弃在岳母处,心中有所不忍。乃修书一札,取了五十两银子,交与海雄回粤,迎接家眷。海雄领了银札,拜辞海瑞,搭了海船,望粤东南而来。 又说那张氏夫人,自从丈夫入京之后,就在娘家过活。谁知身中已怀六甲,到了十个月足,生下一女。张太夫人好不欢喜,诸事亲为料理。满月之后,取名金姑。此际张氏一面抚育女儿,专盼丈夫的捷报。到了次年五月以后,还不见一些声息。 及阅南宫试录,方知海瑞名落孙山。未几有书寄回,称说留京宿科。张氏又只得安心守待。至本年的七月内接得京中家信,始知丈夫不曾得中正榜,不知为何叨蒙朝廷特赐进士,改授淳安儒学,又有百两银子付来安家。此时张氏母女喜得眉开眼笑。 张氏夫人说道:“女婿是终不在人下者,今日果然。但他如今到任上去了,谅不日会来接你。”
过了数月,忽然海瑞差了海雄持书而回,称说奉命来接家属,并有书信与太夫人请安。张氏大喜,即拆书札来看。其略云:别卿数载,裘葛四更。幸借福荫,博得一官。现在分发浙江淳安县儒学,虽属冷曹,亦感朝廷格外之典。兹已抵任,身子幸获粗安。古人云:富贵不忘贫贱友,身荣敢弃糟糠妻?特遣海雄来家迎接,幸即随同到任,俾得一酬杵臼之劳,亦少慰夫妻之意。书到之日,即便束装。
岳母大人处,另有禀帖请安,毋庸多及。此字。
张氏贤夫人妆次。
刚峰手书太夫人亦将书信看了。海雄道:“小的来时,老爷有五十两银子交付小的,以作太夫人路费,此项却不用过虑了。但不知太夫人何日起身?待小的好去雇备船只。”张夫人道:“择吉起程就是。”海雄应诺,便先行雇备了船只,专待吉日解缆不提。
再说海瑞自到学任以来,用心训迪,又禀知上司,除了学中几处陋规。上宪嘉其廉能,大加叹赏说:“海提学才干卓异,可司民牧。”为他具题,请改授州县以资委用。本下,帝批准了,发回本省。该抚即便拆开来看。只见朱批是:奉旨:该抚所题淳安儒学海瑞,才干卓异,堪为民牧,乞改授州县,以资委用。所奏如果属实,着即出具考语具题,遇有州县缺出,即行委署。如堪治理,另题实授,钦此。
该抚看了朱批,即时发下藩司,着将海瑞改注候委县册内,听候委用。
未几,淳安县知县以贪墨被百姓上控免职,该抚就以海瑞委署淳安县知县事。海瑞此际身膺民社,益励精忱。凡有兴利除害之事,无有不为。不避怨嫌,只顾为民为国,一清如水,那些百姓爱之有如父母。上任不一月,盗贼顿息,民歌乐业,竟然有路不拾遗之风。海瑞不惮劳苦,每夜带领二仆改装访察,不知拿了多少匪人,审判如神。书差畏其明察,不敢欺隐。百姓号之为海爹,如婴儿之呼父也,其依之如此。未几,海雄接家眷至任所,夫妻相会,又见了四岁的女儿,海瑞之欢喜,自不必说。
过了两月,人传朝廷差张国公稽查各省钱粮案牍,纠察官吏廉墨,头旗大书“奉天纠察”四字。现在朝廷赐他尚方宝剑,十分威肃,一路盘查将来。闻得山东历城县知县薛礼勤,一言不合,为他所杀。所过地方供应快马,十分烦剧。倘有怠慢,立时有事。海瑞听了叹道:“天子为何差这样的人来此,适足以扰民矣!且自由他,我这里是没有许多供应的。”
过了几日,邻县就有文书移知,并有私说,说是国公之意,如此如此,否则必遭参革。海瑞笑道:“岂有此理!我一毫也不备办,看他奈何。”遂命人于前途哨探。
果然不三日,张府的家人头船来到,只见淳安县城中,十分冷落,并没有半个人儿在外招呼。怎怪那张府的家人气恼,盛怒而来,走到县里,仍是这般冷悄悄的,那家人就是汤星槎。
当下汤星槎怒气不却,来到二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大声道:“怎么国公的差事都不备办?知县到底往哪里去了?”海安、海雄忍耐不住,便齐声问道:“驾上是哪里来的?请道其详。”
星槎冷笑道:“你们在此做什么的?”海安道:“是跟随海太爷办事的。”星槎笑道:“却原来你们既是充当县里的长,就该晓得官场中礼套的。我们国公是奉旨来稽查纠察的钦差,邻县谅有文移知。你等怎么这般冷落,莫非欺藐我们么?”海安道:
“我们这里乃是一个极贫极苦的县份,现在衙中米薪都不敷用,哪里还有余项来供应差务?只请驾上方便些须就是。”汤星槎听了大怒,忿然而去。临行恨恨的说道:“你们且看仔细,少顷便是了。”遂悻悻而去。
再说海瑞在内厅,听得外面喧嚷,心中大怒,遂悄悄的走在屏风后窃听。正听得海安与星槎问答,不觉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亲听得星槎含恨而去,随即唤了海安、海雄入内,吩咐道:“适间来的就是张巡按的家丁,方才你们与他口角,彼必然迎上前途,搬弄是非,要来我县糟蹋了。你等且到外边私行打探,国公船只车辆共有多少,急来回复,不得有误。”
海安、海雄二人领命飞奔而去,小心打探。
去了二十余里,正好迎着张志伯的坐船蔽天而来。海安等故意坐在一只渔船之内,只顾跟着官船而走。原来张志伯的船只,除官船之外,大小共三十余号,每一船都是沉重满载的。
海安、海雄二人看在眼里,急急走来回报。海瑞听了,自忖他是从京中出来的钦差,又没家眷,随来不过一两只船就够了,为什么有许多船只?想必是装载赃物的了。且自由他,看他来意如何,再作区处。
正说之间,人报张国公差旗牌官胡英来到,称:“奉令箭到此,请爷出去迎接。”海瑞道:“国公奉旨而来稽查地方,本县理应迎接,亦不过护送出境而已。怎么差来的贱役,也要本县去迎,这款是何人设的?”衙役禀道:“历经州县,都是这般迎候,老爷不可抗违,国公是不好惹的呢!如今旗牌现在衙前,专等老爷迎候。”海瑞不觉勃然大怒,就吩咐三班衙役,排班升堂。这话一传出去,那三班的差役,各房书吏,俱各纷纷上堂站立,分列两边。
三梆已罢,海瑞升堂于暖阁之内,书差们陆续参叩毕,海瑞道:“今日本县特为本衙门与万民争一口气的,你等休要畏缩,须要照依本县眼色行事,如违,责革不贷。”两旁书差唯唯听命。
海瑞吩咐开门,传旗牌入见。左右答应一声,把头、仪两度大门开了,大声唤叫:“本县太爷,着来差报名进见。”那差官是惯受人家奉承的,所过州县,无不谄谀之,满以为知县出来迎接,得意洋洋的站在署门。初听此言,犹以为唤别处的差官。未半刻,只见两个衙役走上前来说道:“差官,你怎么耳聋了么?如此呼唤,你却不听见?如今老爷现在堂上,立唤你进去说话呢!”那旗牌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勃然大怒,道:“狗奴才,你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叫哪一个?”衙役道:“是特唤你进去,俺家太爷坐了堂,等你呢!”
那旗牌冷笑道:“好大的知县!待我进去看他怎的!”遂大踏步盛怒而入。
海瑞见他手持令箭,乃起身离座,对着令箭拜了两拜,请过一边供着。然后复行升座。旗牌看见知县复行从容的升座,心中大怒,道:“请问贵县高姓大名?”海瑞笑道:“你既为差役,不向本县报名叩见,倒也罢了,怎么反来问起本县的姓名?本县的姓名,已有在那万岁爷前传胪册上,谅不用说你亦知道。你今至此何事,可对本县说知。”那旗牌笑道:“俺奉了国公令旨,特来着你等预备夫马、供应船只、纤夫、水手等项。
毋得刻延,如违听参。”海瑞道:“这话是国公说的,还是你说的?”旗牌笑道:“令在手上,就是我说的。”海瑞道:“原来如此。我们县中大荒之后,百姓死亡者半。现在力田之际,那有闲丁当役?且请国公自便罢。”旗牌道:“怎么说‘自便’两字?你这厮想必做厌了这知县么?只顾弥天的大胆,胡言乱语冒渎。我亦管不得许多,只要立刻取齐一百名纤夫,又要五十号大船,前去缴令就是。”
海瑞道:“国公的坐船不过一只,那用得百名纤夫,又要五十号大船何用?”旗牌道:“你只管预备就是,哪里管得许多闲事!”海瑞笑道:“本县自蒙圣恩授此县以来,所用一文皆动支库项。今你勒要如许船只,将来的开销却在哪一项上?这却不能从命。若是国公的坐船需人牵缆,本县就立刻督率众役当差便了。”旗牌哪里肯依,骂道:“放屁!哪里来的偌大瘟官,谁敢抗违国公令旨?你敢下座来,与我去见国公,算你是个好汉儿的!”说罢哈哈大笑。海瑞听了大怒,说道:“哪有如此大胆藐法的差役,胆敢在本县公堂之上大模大样?左右,与我拿将下去,重打四十!”两旁差役答应一声,齐来扯旗牌下去。正是:福由人自作,一旦失威严。
毕竟海瑞可能打得那旗牌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十九回 赃国公畏贤起敬
却说旗牌出言不逊,恼了海公,吩咐衙役,拖翻在地,重责四十大毛板,然后说话。左右答应一声,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将旗牌摔到阶下,按着头脚,一声吆喝,大叫行杖,打了十板。旗牌咬着牙根,只是不肯求饶。海瑞看了如此,大骂衙役畏惧,不敢用力,便亲离座位,夺过板子,尽力打去,竟不计数,约有五十余板,打得旗牌叫喊连天,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叫道:“好打,好打!”海瑞怒气未消,令人取过链子来,自己与旗牌对锁着,吩咐退堂,一同来见志伯。
却说志伯的船只业已傍岸,所有县属城守捕衙,俱来迎接。
志伯既登了岸,却不见知县,便问各官道:“知县何处去了?
却叫本爵到哪里去住?”捕衙跪禀道:”本县因要办公事来迟,谅即来也。”话尚未毕,只见旗牌与那知县对锁着,一路迎上前来。志伯见了,不知什么意思,便吩咐县官,快上前问话。
知县即便上前禀见,志伯道:“贵县为甚与本爵的旗牌共锁?
请道其详。”海瑞道:“只因贵差来县,勒要备办供应,并要纤夫、船只,将卑职的公堂闹了。所以卑职将贵差打了,对锁着来见国公请罪。”志伯听了,心中大怒,道:“原来如此,且到县里说话。”吩咐先将两人的锁开了,随即来到县衙,升堂坐下,传知县问话。
海瑞昂然而入,打躬毕,侍立于侧。张志伯道:“本爵并非私行,乃是钦奉圣旨,稽察天下仓库案牍。所到地方,理应供些夫马。所以本爵欲到之处,预将令箭传知前途,以便你等备办。贵县何故竟将该差痛责,岂非辱藐本爵么?”海瑞道:“上司往来,地方官迎送出境,此是自然之理。但贵差到署,勒要纤夫百名,大船五十号。想此际正在农夫力田之时,本县百姓,皆是耕作食力的。顷刻之间,哪有百名人来?况且小县地方,一时焉有许多船只?故此卑职略为推延,以为赶办。而贵差则擅作威势,公堂谩骂,欺藐官长。故此卑职将他责打,以警将来,万乞恕罪!”
志伯道:“本爵乘船而来,每县只当送出本境,便要换船,难道不该觅船的么?那船只又大,近因冬旱水浅,必须用人牵缆,始得过去,难道纤夫也用不着的么?至于船只五十号,自有本爵的东西装载,故此开明数目,以免滋事。今贵县一些不曾预备,又将我的差官责打,明明是欺藐本爵,本爵难道没有斩知县的利刃么?”海瑞从容进曰:“国公钢刀虽利,不诛无罪之人!卑职自莅任以来,一向奉公守法,并不曾虐民媚上。
今国公既钦奉圣旨纠察奸邪,盘查仓库,皇上之意,本是为民,今国公至此,适足以扰民也。卑职不自揣度,有言奉告,伏乞容诉一言,即死亦瞑目。”志伯道:“你有什么言语,只管说来。”
海瑞说:“且说朝廷差公抚恤天下,问民疾苦,纠察官吏,意盖至良也。公身为大臣,仰荷重爵,自当仰体圣意才是。怎么动以游骑先行,百般滥勒?所过州县,勒令补折夫价银若干两,饭食钱若干两,又仍复勒要酒食、船只、夫马,否则以天子之命而挟制之。州县既竭营资财,民亦备极劳苦。然从无不取民之官,一旦营办不齐,必致多方搜括。万民之膏,饱其贪壑,此岂身为大臣者之事也?窃为公不取矣!”
志伯听了,满面羞惭,不觉怒发冲冠的大声作色道:“何物知县,敢揭我短处?”吩咐左右推出。海瑞急止之道:“死固不可辞,然亦有说。”志伯问道:“还有何说?”海瑞道:“卑职开罪明公,罪固应死。而明公受贿百万,又当如何?”
志伯道:“你却哪里见来?”海瑞道:“三十余号沉重满载之船,内是何物?”志伯道:“三十余船,乃是奉皇上特谕,沿途采买下的瓷器、花盆等物,怎么说是赃物?”海瑞道:“皇上大内所需各项器皿,例有各省进奉,何劳圣虑,特以巡边大臣采买,而启天下之疑心耶?”志伯被海瑞这一句说话倒住了口,却无言可答,怒道:“这是本爵之事,不要你管。”海瑞道:“明公说是不要卑职来管,卑职亦要与皇上算一算账。明公自出京以来,所过州县,多者二三万,至少者一万余两,统计所过州县一千有奇,计赃百万不止。此事只恐明公他日归朝,未免招人物议。今海瑞既已问罪,谅亦难逃一死。但死亦要具奏天子,俾知海瑞曾亦与国家出力,死且不朽矣!”即从袖里取出一个算盘来,对众人算计道:“明公一路而来,大约共有赃私三百余万。”志伯满腔惭怒,只恐海瑞认真,纵然杀了他,也不得干净,遂笑道:“你这厮,我看来乃是疯颠的。”吩咐从人赶了出去。海瑞大笑道:“这是卑职的公堂,明公要赶卑职到哪里去呢?且请息怒,海瑞不过与明公戏言也。”志伯就乘机道:“须属戏言,下次却不可如此,免人看见,只当是真的一般。本爵且住你的衙署罢。”海瑞道:“当得如命,但敝署隘窄,恐不足以息从者,奈何?”志伯道:“不妨,只本爵与三五亲随在内,其余悉在外边,不搅扰贵县。”海瑞应诺,便请志伯入内,至花厅住下。海瑞并不相陪,一面提犯审讯。
少顷,家人搬了四味荤菜,两盆素菜,一碗清汤,一壶水酒,说道:“家爷现在公堂审案,不得奉陪,望乞公爷勿罪。”
志伯看了,不觉哑然而笑道:“你家太爷,既有公事,只管自便罢。”遂将饭略用半碗,连酒也不吃。那亲随的人亦是这些饭菜,各人肚里好生不悦,然见主人都不言语,也只得忍耐。
志伯被这海瑞当着众人抢白一场,心中大怒,便唤亲随来吩咐道:“你且到外面看这海瑞做甚勾当,即速回来报我。”亲随领命,悄悄的来到外边,只见海瑞正坐在大堂,提了一干人犯,在那里审问。亲随见了,急急回来报之,志伯便私到堂后窃看。只见海瑞口问手批,顷刻之间,把几案的事一一了结,无不欣服。
志伯回到花厅,自思此人果有卓然之才,只是可惜了,不得展其骥足。又转念他今日如此行径,倘若认真与我作对,这便如何是好?看来他在此地决得民心,如此能廉耿介,必定一些破绽都没有的。我却拿什么来参革他?一味的胡思乱想,自不必说。
再说海瑞把公事办完,退了私衙,唤了海安吩咐道:“你明日可领着三班衙役,共二十名,在码头听候。明日他起程之时,本县却与你等牵缆就是。”海安道:“小的们当差牵缆,固然本该的。但老爷身为民牧,怎么反去作此下贱之事?即此衙役,亦当无当差之理。老爷何不唤那各处的地保前来,吩咐叫他立传数十名民夫就是。”海瑞道:“这是什么话!现今秋收之期,禾稻将次登场,若是抽取他,如何防守相望?倘有失窃,岂不枉了他们数月劳苦?这却使不得。你只管依我去做,不必多言!”
海安应诺,即到外厢唤起差役,将海瑞的言语,对他们说知。众役听了笑道:“我们在本县,也当了十数年的差,并未曾见代民当过夫役的。不特不会,抑且失了衙门威风。烦大叔代回一声,只说并无例,求太爷另唤民夫就是。”海安道:“便是我亦这般说,怎奈老爷不依,说是恐失农务。你等只管伺候,明日老爷也来相帮我们呢!”众役听说是太爷都帮着牵缆,不敢则声,只得应允。
次日,志伯天尚未明即便起身,海瑞便来参谒,禀请盘查仓库。志伯道:“贵县的仓库,定然是够足的,不必查验了。
本爵就要起马了。”海瑞道:“粗粝之饭,亦望明公一饱。”志伯道:“昨夜打搅不安。”即时吩咐起马。海瑞也不强留,相送出了县衙,来到码头。志伯下了坐船,张府家人正在那里乱嚷,说是没有纤夫。海瑞即与海安并差役等一同下了水,把绳头牵着。
那些百姓看见,齐声道:“岂有此理!本县太爷是我们的父母,怎么都来当人夫,要我们何用?”大家都跳在水里,说道:“父母大人请上岸去,待小人们来牵缆就是。”海瑞道:“你们且去,休妨了大众的农务。”百姓齐道:“父母大老爷说哪里的话来,我们当夫,是应该的,怎么要连累太爷受苦?”
遂一齐将缆头牵住。志伯看见,急令人传海瑞上船,谢道:“贵县如此爱民,真乃社稷之福。本爵回京,自当奏圣上,升官加级。”说罢,吩咐开船而去,连百姓也不用牵缆了。满城之人,无不赞叹。
不说海瑞回衙,再说张志伯一路巡察过了,即日回京复命,先将赃物陆续缴到严府。是时严嵩已为丞相加大师,权倾人主。
当下严嵩唤了来人讯问志伯行径。志伯家人道:“家爷一路都已照中堂的言语行事,有清单豆上。”严嵩即令取来观看,只见:河南省:共得白银五十三万,土物玩器共一百一十二箱。
山东省:共得白银四十二万,土物玩器共三十九箱。
浙江省:共得白银三十六万,土物玩器共七箱。
江西省:共得金条五十八条巡抚送,白银四十万,土物玩器共七十六箱。
江苏省:共得白银六十万梁太昌送,土物绸缎共一百箱。
广东省:共得黄金一百二十条关差邹炳春送,洋钟表共一百八十架,翡翠犀石念珠两副、洋货匹头五百箱,白银共七十万。
其余各省俱是六十万,土物不等。
严嵩看了大喜。立即吩咐严二,照数收贮,待等志伯复旨后,再为瓜分。
正是:下虐民和吏,饱填贪壑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回 圣天子闻奏擢迁
却说严嵩看了清单,满心欢喜,吩咐家人严二照单查收,且暂贮库,待等张志伯见过了皇上,再作道理。按下不表。
再说张志伯次日早朝,山呼陛下舞蹈毕,帝赐平身,慰劳备至,问曰:“卿到各省,目所击者,风土如何?”志伯道:“各省粮稻均属平平,人民亦甚安妥。”帝又问道:“天下官吏最关紧要者,即是州县。州县有司民之责,县令贤否,即百姓忧乐所系。卿历各省,曾见有一二最称廉介者最称滥墨者否?
可为朕言之。”
志伯自忖道:“海瑞如此刁强,我却引他人京,徐徐图之,以绝后患,有何不可?”乃乘间奏道:“臣奉陛下圣命巡察各省,所过州县,无不悉心访察。山东历城县薛礼勤,贪墨民怨,臣甫入山东之境,即风闻其事。及抵历城,细加详讯,该县供认不讳。臣于审得实据后,即恭请尚方宝剑斩之,民皆称快。
及至浙江,有署淳安县知县海瑞,广东琼州人,由儒学改任知县,在任廉介,且爱民若子。臣到淳安时,正值旱浅之际,来往船只,皆需牵缆。臣到县时,又值农忙之候。海瑞则免民之役,躬率差役家丁并自己代民牵缆。臣亲自慰谢之。臣见如此天下之大,若能廉介直者,推海瑞一人而已。若以之居侧近禁,必有可观。”帝闻奏大喜,即起吏部缺册观阅,只有刑部云南司主事员缺,帝即将海瑞名字注之册上,敕吏部知照。
张志伯即谢恩而出,来到严府,与严嵩相见,彼此慰劳。
三巡茶罢,严嵩笑道:“亲家出此一差,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得如此,可谓能事矣!”志伯道:“在下自从出京以后,一路上巡查而去,莫不心胆皆畏。惟至浙江淳安,那县令十分矫强,与在下抗拒了一番。不知他怎生的厉害,所有沿途收受的礼物,彼亦得知,要与在下算账,险些儿被他弄个不好看。后来只得勉强吞下气去,将多少言语才得开交呢。”严嵩道:“这样可恶的知县,亲家就该立请尚方宝剑诛之!”志伯道:“在下亦是这样想,只因海瑞在县爱民如子,该地百姓敬之有如父母,若遽杀之,惟恐激变。故不得已隐忍之,另寻妙策除之。适才朝见皇上之际,曾以海瑞具奏。天子爱其才廉,即时提了云南司主事。业已敕吏部知照了,不日海瑞来京。那时却伺其短,因而杀之,方为全计。”严嵩听了大喜,即吩咐家人备酒。一则与志伯接风,二则庆功慰劳。二人在席又说了许多各省陋弊,彼此一问一答,直饮至午后才散。
严嵩邀了志伯,到后花园来坐定,把所得的赃物分为两份。
志伯道:“此物就暂寄在大库,待在下陆续来取,不然只恐招人窃议。”严嵩点头,志伯珍重而别。
再说海瑞自从送了张志伯之后回衙,从此更加恩惠于民,民乐为之死。不两月,朝廷有恩旨到,升擢部曹。海瑞望阙谢讫,即便打点入京赴任。此时百姓闻之,皆来挽留。海瑞道:“非是本县舍得你等,只是朝廷之命,不敢推延。自古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此之谓也。但愿你等守法奉公,父训其子,兄勉其弟,悉为良善,共乐此升平之福,则本县大有厚望者也。”
说罢,不觉掉下泪来,百姓亦随着哭泣。
海瑞将印信送与新任,随即起程,带着妻子,一路望北京而来,水宿风餐,晓行夜住,非止一日。到了皇都,暂且侨寓。
次日即到吏部禀到。吏部收了手本,即令赴任。此际海瑞领着妻女,竟无处可住。那部里向有主事公廨,只因年远久倾,满地荆棘,却要修整收拾,才能住人。海瑞宦囊涩滞,哪有银子?
此时张老儿已死亦久。那李翰林散馆后,升了编修,海瑞只得又到他那里告贷。李编修正在拮据之时,勉强代为打算了几两银子,海瑞才得略盖茅房三椽,安顿妻女。
既上了任,便要上衙门谒见。第一紧要就是丞相,海瑞去了一连五朝,只不得见。你道为何?却因严二把持宅门,凡有官员初次禀见者,必要三百两门包,否则任你十天半月,也不能见的。丞相怪将下来,又不是当耍的,所以内外的官员,每每都要受这严二挟制。
海瑞次日又来伺候,严二危坐门房之内,只得忍气吞声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本递上,赔笑脸说道:“二先生,相烦通传一声,说擢刑部主事海瑞求见丞相已经数日,万望方便。”
严二将那手本掷在地上,说道:“好大的主事!二先生是你家养出来的么?怎么要与你奔走?好没分晓,一些事也不懂得,还不快走!”一顿言语,说得海瑞红了脸,觉得没趣,走了出来,坐在大门外板凳上,一肚子的气。
海安看见主人这般光景,问道:“老爷因甚如此气恼?莫非见了严相,有甚的糟蹋么?”海瑞叹道:“见了严相,受些气也罢了,只是白白受了那严二的鸟气,实属不值得呢。他说我不知分晓,你道有这等可恶的么?”海安道:“老爷有所不知。适间小的打听得一件事来,正要对老爷说知。那严二是丞相的心腹家人,把持宅门,凡有内外的官员初次禀见丞相者,三百两见面门包,另需送与丞相的参谒礼,那就说不定一万八千,至少都要上千,没有就不能得见丞相。怪将下来,说是欺藐了他,即时对吏部说知,除名挂劾,这等厉害!老爷不知其中陋弊,故此连来几朝,都不得见。且勿气恼,回去再作道理。”海瑞听了叹道:“辇毂之下,目无法纪如此,帝之任用小人,殊不觉察!”遂与海安同回。
张氏夫人问道:“老爷见了丞相有什么话说?”海瑞只是摇头不答,不禁叹息。张夫人看见丈夫如此,心中疑惑,只道他为了甚么不是之处,便私问海安。海安备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逐一告诉,张氏方才晓得。少顷用饭之际,海瑞只食了几口,就放下了。张氏道:“老爷且莫烦恼,此是上压下的势了,烦恼亦无益的。还须打算到里面禀见了才好,不然这个官就有些不妥呢。”海瑞愕然道:“你却从何而知?”夫人道:“问海安故得其情。”海瑞道:“想我一介穷官,那得这些银子与他?前日收拾这三间茅房的银子,还是在李编修处借的。世情如此艰难,京中又没甚相好可以挪借得的。我意欲拚这顶纱帽不戴,索性与他做个见识。”
夫人道:“老爷,你休将卵撞石,自取破亡。想你十载寒窗,磨穿铁砚,才得这官。今日为甚么事,就拚了这个前程?
若是知者,便道老爷不阿权贵;有等不知者,还私相议论,说是老爷在任滥墨,致此免官而归。还是忍气待时的为是。”海瑞道:“夫人之言固属爱我,但目下如何措办呢?”夫人道:“妾自闺中积有数年,现有白银二百,业已随带在身,以备老爷不时之需。今愿奉君前去作贽,不知可能够如数否?”海瑞道:“还差一百,另有参谒礼不在其数。”夫人说:“若得进见就是了,那严相干富万有,那里争你这一份薄礼?况他看见你这样狼狈,谅亦原宥的。今缺一百,妾有金首饰,料可抵数。
老爷一总拿了去,暂应此急如何?”海瑞道:“去了这些首饰,夫人却那里得来饰鬓呢?”夫人道:“我向来不戴的,你只管拿去。”随唤金姑去取来。
金姑此时年已八岁,颇识人事,说道:“母亲好好的东西,怎么拿去与人?”夫人道:“你那里晓得?没了这些东西,你的爹爹就保得住这顶纱帽,不然没了官,只怕连饭都没得吃呢? 快去拿来。”金姑道:“做官才有饭吃,难道爹爹当日未做官时,就不吃饭的么?”夫人怒道:“小孩子嘴巴巴的,就要讨打呢!”海瑞叹道:“可知此物如此可爱,这难怪他。”因对金姑道:“我儿你且去拿来,为父的自有一个主意,包管就带回来与你就是。”金姑道:“爹爹说过的,休要失信!”海瑞道:“说过就是。” 金姑随即进去,少顷捧着一个小盒出来道:“在这里,拿去罢。”海瑞接来,觉得沉重,揭开盖一看,只见盒内放着一对珠花,一对金钏,一对金耳圈,一支扁簪,另有一对东珠,结成蝴蝶样的边花。海瑞道:“这些东西谅可抵得,夫人可将那二百两拿了出来,即时就去。”夫人进内,把两袋银子拿了出来,交于海瑞。海瑞唤了海安上来捧着,别了夫人,望着丞相府而来。 时严二正在门首坐着;海瑞看见,便上前笑脸相问道:“二先生用饭否?”严二只是不理。海瑞又道:“二先生,丞相可曾退朝回府否?”严二道:“退了朝,又怎么?”海瑞道:“在下有个小茶东,敬送上二先生买杯茶吃,相烦通传一声。”随在海安手上拿了两袋银子,上前笑嘻嘻的送与严二。严二接在手内问道:“多少?”海瑞道:“足二百两。”严二听了,忙把银子掷在地下,笑道:“你真是顽皮,哪一个不晓得这里的规矩——三百两,少一毫也休想见呢。”说罢便欲转身。 海瑞急上前说道:“二先生不必动怒,另有商量。”严二道:“你商量了再来!”海瑞道:“即此就与二先生商量。”随向海安手中拿那个小盒子,递与严二道:“在下一时能措办,尚缺一数,今有些须之物,谅可抵数,望乞二先生一观看量如何?”严二遂揭开来看,见是些金器首饰,他本来不稀罕的。 只见内有一对珠花,那珠子却也圆莹得好,严二心中大喜,便道:“既然如此,我只和将就罢。”遂收了。随道:“太师的参谒礼呢?”海瑞道:“见了太师,自然面送。”严二道:“只是太师少憩在万花楼上,你且在此候着,待太师起来,我觑个便,替你通传就是。但太师的礼,是少不是的。”海瑞道:“这个自然,不须费心。”正是:任他奸巧计,自有主持人。 毕竟海瑞见了严嵩,有甚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一回 海瑞竭宦囊辱相
却说严嵩退朝回府,用了早膳,自觉身子困倦,到万花楼上睡息半时,谁知一觉直到未刻方才起来。严二侍立于侧,严嵩洗了脸,家人随将八宝仙汤进上。严嵩一面吃着,问道:“今日有甚事情?”严二乘机进道:“新任刑部云南司主事海瑞禀见。”随将手本呈上。严嵩忽然触起张志伯之言,遂勃然怒道:“他是几时上任的?怎么这时候才来禀见?”严二道:“是本月初五日到京,初六日上任的,计到今日已是半月。但该员在外一连候了十余日,只因太师有公务,小的不敢通传。”严嵩道:“这海瑞前在淳安时,颇有循吏之声,你们休受他的门礼。”严二道:“领命。”严嵩吩咐传进。
严二即来门房,见了海瑞说道:“海老爷,你今日好造化,恰好太师起来了,今传你进见。若见了时,只说三日后即来禀安,只因他有公事,门上的不敢通传就是。”海瑞应诺,随着严二来到后堂,转弯抹角,不知过了多少座园亭,方才得见。
严嵩在那三影亭上凭椅危坐,旁边立着十余美貌的娈童。
海瑞即便趋前参谒,行了庭参之礼。严嵩问道:“久闻贵司廉介,颇有仁声。故天子特迁部曹,以资佐治,汝其勉之。”
海瑞打参道:“卑职一介贫儒,屡试不第。谬蒙皇上格外殊恩,特赐额外进士,即授淳安儒学。受命之日,踢蹬未安,惟恐无才,有忝厥职。复蒙当道以瑞才堪治县,即以淳安县改授。卑职到任,惟有饮水茹蘖,矢勤矢慎,以期仰副圣意而已。何期殊遇频加,深荷太师格外提挈,得授斯职,实出意外之幸,深感云天之恩。自愧浅薄末才,辜负堪虞,伏乞太师复加训诲,则卑职实感再造之恩矣!”严嵩道:“此是天子之意,与我何干?你且退去罢。”
海瑞复打一躬道:“卑职有个委曲下情,不揣冒昧,敢禀太师丞相,不知可容诉否?”严嵩道:“有甚事情,只管说来。”海瑞先谢过了罪,随说道:“太师大魁天下,四海闻名。
今复佐君,总理庶务,燮理阴阳,调和鼎鼎,天下无不仰望,以为久病乍得良医,苍生皆有起色。卑职昨到京来,赴任后,即到太师府禀见。谁知太师家人严二,自称严二先生者,每遇内外官员初次禀见,必要勒令三百两银子以作门礼,否则不肯通传,还称太师设有规习,每逢参谒者,必要千金为寿,否则必捏以他事,名挂劾章。以此挟制,莫不竭囊供贽。似此,则声名扫地矣。大抵太师丞相皆未察觉所至,如此小人弄弊,太师岂可姑容?还望丞相详察。”
严嵩听了海瑞面揭其短,心中大怒,本欲发作,只恐认真,遂故作欢容道:“微先生言,几被这小人舞弄。但不知先生来时,严某可有勒索?”海瑞道:“若是没有见证,卑职焉敢混说?”严嵩道:“他却取你的多少?”海瑞道:“须要不多,不过卑职倾家相送,尚欠一百两。尊管还不满意,不肯代传,又以危言恐诈。卑职自念一顶乌纱虽然不是十分紧要,但是十载寒窗,妻女万里从苦,故亦有所不忍。卑职妻子苦夫失官,不得已尽将闺中金饰交与卑职,持送尊管作抵,尚费多少屈服之气始得相通。今日得亲颜色,亦非小可。然卑职从此衣食俱尽,丞相却将何以训诲?”
严嵩听了,不觉满脸红一块青一块的说道:“岂有此理,这奴真欲倾陷我也!先生且暂少坐,容某讯之。如果属实,则当正法,决不稍事姑容也。”海瑞道:“习性成惯,太师当以好言劝之。”严嵩越发大怒,即便唤了严二进来,骂道:“你充当本衙家丁,有得你食,有得你穿,这就是了。怎么在外瞒着我,如此滋事?你知罪否?”
严二见海瑞在旁,又见严嵩发怒,谅是为着此事发作,只得跪下说道:“小的自蒙爷收录以来,无不遵法守分,并无过失。乞爷明示,一死亦甘心。”海瑞在旁,却忍不住插嘴道:“你休要瞒太师,你适间受的是什么东西?”严二厉声道:“你看见什么东西?无端在我主人面前谗谮?”严嵩喝道:“休得多言,我且问你,海主事现在告你私收门包,可有么?”严二道:“没有。”海瑞作色道:“明明二百两,另外一盒金器,经我亲交与你手上的,难道白送了么?”
严二被海瑞质对着,谅不能抵赖,乃道:“我们当家人的,上则靠着主人赏赐;下则仗着你们老爷们赏封。适才蒙老爷赏的,如今现放在门房里,还未曾取起,怎么就在主人面前谗害?
既然老爷舍不得,就请拿了回去就是,又何必捏造这言语?”
海瑞道:“可是有的!如今当太师面前还我便罢,不然恐太师执法如山,不能稍宽你矣。”严嵩在上,听得真赃正贼,只得叱骂道:“不肖的奴才,怎么大胆私受人家赏赐?还不拿来,当面缴还主事老爷么!”
严二不敢再说,只得急急走到门房,将那二百两银子,并小匣儿一齐捧将出来,跪着道:“这就是海老爷赏与小的之物,今当面还海老爷,算是小的多谢海老爷赏了。”严嵩笑道:“你是一个家奴,怎么消受得起?这却是海老爷故意与你作耍,你怎么却认真了?快些送还海老爷罢!”严二急忙将银子钗饰,交还与海瑞。海瑞接转,便向严嵩拜谢道:“多蒙丞相破例相赠,使卑职衔结无既矣。”严嵩明知其言刺己,故作欢容道:“先生勿怪,旋当整治此奴矣!”立即吩咐家人备酒,与海瑞叙话。海瑞告辞道:“卑职乃是部属微员,明公乃朝廷极品,焉能忘本?只此告辞。”严嵩道:“偶尔便饭,吃一碗去。”海瑞只是告辞,坚持不从。严嵩道:“诸事不合,祈先生包涵,敢忘厚报?”海瑞唯唯,辞谢而归。暂且不表。
再说严嵩打发海瑞去了,即唤严二责骂道:“你怎么这般胡涂?我原说过的,叫你不要收他的礼物,怎么竟收了?如今却被他当场出丑,好生没趣。想我自莅任以来,只有势压于人,并不曾稍出逊言。今为你却受了一肚子的鸟气,真是岂有此理的!”严二道:“老爷且息雷霆之怒,暂宽斧钺之威。想小的自从跟随老爷以来,于兹八稔。所行之事,无不与老爷商酌。自爷登仕以来,向设例规,无不凛遵,惟未见这个海瑞,如此混帐。他适间胆敢毁谤老爷,何不立即参奏了他,以警将来?”
严嵩道:“海瑞为人刚直忠正,且不畏死。倘彼奋然扣阍,陈理你我是非,则数载之劳苦心力,一旦为之尽付东流矣!你不见前者张国公之事耶?此即可为前车之鉴矣。”严二道:“张国公奉旨纠察天下州县官吏贤否,仓库虚实,又何闻海瑞之事?
小的实所不知,乞爷明训。”严嵩笑道:“亏你还是一个宰相的家人。前者张国公奉旨巡察天下州县,是奉旨躬代皇上巡幸,还有谁人敢稍抗逆?所以每过州县,派令府县供应银两,一路俱皆遵办。惟到浙江时,海瑞初署淳安知县,不特不为供应,且骄傲,国公到县,亦不为礼。及张国公发怒,责其不恭之愆,彼则昂然不肯少屈,竟与国公抗衡,并面叱国公之非,还要与张公爷算账。后来张公爷看见事势不好,恐怕当场出丑,只得忍气吞声。后来还说了多少好话,才得开交。张公爷尚且如此,何况我府近在禁垣,他虽职分卑微,然乃是一个部曹,若是央求一个尚书、侍郎,亦可以上奏的,所以适间我也让他。今后你等再休惹他,我自有主意,徐徐图之。”严二应诺而出。从此严嵩心中挟恨海瑞,千筹百计寻事陷害,此是后话。
再说海瑞回衙中,妻子忙上前问道:“事体如何?”海瑞道:“幸喜不致失信。”遂唤海安,仍将小盒子交还小姐。金姑接着,喜不自胜。张夫人道:“且喜见了严相,这顶纱帽方保得稳呢!”暂且按下不表。
又说那张娘娘,自蒙皇上宠爱,在宫三载,产下太子,皇上十分欢喜,遂有立她为后之意。尚未发言,而皇后已死。此际天下臣民挂孝,自不必说。到了小祥,皇上升殿,聚众文武商议,欲立张氏为后。时严嵩在旁奏道:“陛下立后,乃天下之大事,何无一女可当圣意者?贵妃张氏,乃出身微贱,伊父市侩之流。既蒙陛下立为贵妃,则张氏之幸有过于望外者。今陛下若欲册为正宫,不特该妃微贱,不足以配至尊,且恐臣民窃议。伏惟陛下思之。如陛下再续鸾胶,当于各臣宰之家,遴选其四字俱全者册之,名正言顺,谁曰不然?”
帝听奏不悦,道:“朕自别驾微员入居九五,亦由微而显。
今日之事,虽乃市侩之女,然工容言德,靡所不谐。事朕以来,端庄严谨,况已生太子,朕册改为正宫,卿何谏阻?”遂即日册张氏为皇后,立其子朱某某为太子,即迁于昭阳正院居住,封妃母仇氏为荣国夫人,颁诏布告天下。严嵩心中不悦。
看官要知道他为甚么不悦之意?原来嵩有甥女,姓郝名卿怜,年方一十七岁,生得倾城之色,羞花之貌,诗词歌赋,无所不晓。居止闲雅,洵是神仙中人。其父郝秀,娶嵩之姊。郝秀曾为部办,携妻在京。及严嵩得官之际,亲戚来往。未几郝秀病死,其姊亦相继而殁。郝卿怜时年十四,无所依靠,嵩遂接归府第,养为己女。三年间,其女长大,更自超凡的美媚。
嵩日夕抚育,爱如掌珠。时延大内乐部女,教以歌舞,满望进于皇上,以固己之宠。怎奈皇后尚在,张妃之宠未衰,无隙可乘。今皇后己薨,正欲进献,忽帝要册张贵妃为后,故此严嵩从中谏阻。岂知天子不听,决意册立。嵩心中不悦,恨恨回府。 自思有此机会,又被他人占去。如何不恨?正是:不如意事机偏巧,有心之人恨便多。 要知将来严嵩果能把甥女进入宫否,请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二回 严嵩献甥女惑君
却说严嵩久欲将甥女卿怜进于天子,今见其志不遂,便恨恨而归。回至府中,不胜忧闷,自思:“我着意许久,用了多少心血,才得卿怜习谙歌舞。今一旦大失所望,如何是好?”
千思万虑的,再不能算得一个好办法出来。忽然想起兵部给事赵文华素有学问,为人多谋足智,新与我相契,何不请他到来商议,或有计策,亦未可知。遂吩咐家人拿了一个年家眷弟的名帖,到兵部中来请赵文华过府闲话。家人领了名帖,便一径来到兵部公廨,见了赵文华,将帖子递上,致主人之意。赵文华看了帖子,即忙衣冠,随着来人急趋相府。
时严嵩早已令人预备下酒筵在那万花楼上,嵩却在花亭相候。文华来到花亭,见了严嵩,急急上前打躬请安。嵩一手挽起,相携到万花楼上,分宾主坐下,家僮献上龙团香茗。赵文华躬身道:“旬日事忙,不曾到府上问安,罪甚,罪甚!不知老太师相召,有何训谕?”严嵩道:“闲暇无聊,特邀先生与我一谈。”文华道:“屡扰尊厨,醉酒饱德,不知何日衔结?”
嵩道:“先生何必客套?自古相识者,天下知心无几人。今我与先生同朝,甚惬素怀,故无事之际,敬邀先生闲谈。”文华就要把盏。嵩道:“先生真是长作客套也。”遂对酌于楼上,彼此劝酬,备极欢畅。
嵩道:“昨日皇上欲再册后,仆欲以小女奉敬,不意今日已立张贵妃矣。此却先后只差一刻耳,诚为恨事。”文华道:“昨闻太师曾谏来,怎么皇上如此固执?”嵩道:“皇上以张贵妃有子,故立之。”文华道:“张贵妃出身微贱,帝实不察,将来何以母仪天下?诚不可解也。”嵩道:“我欲送小女进宫,但此刻张贵妃已正昭阳,且帝爱其子,固重其母,倘不肯纳,如之奈何?”文华道:“今观帝亦耽于酒色者,当以计饵之,自无不纳之理。”嵩因问其计。文华道:“今皇上与太师乃是忘形之君臣,来日早朝,乘间奏请帝过相府赏花,帝必不推。若是驾临,太师则盛饰女乐,靓妆小姐而出,使之把盏进馔,则帝必乐。酒至半酣奏之,必然允纳的。”嵩大喜,忙谢道:“先生真妙计也!”即与痛饮而别。
次日早朝,帝问严嵩道:“近日市中米价如何?”嵩奏道:“今春雨水充足,气候适合,正是‘风调雨顺’。各处禾稻丰足,真所谓‘一禾九穗’,实足为丰年之庆也。”帝喜道:“若此,则朕无忧矣。”嵩呼万岁,道:“陛下忧民若此,故上天特降丰年,此苍生有幸,臣等不胜欣喜之至。际此升平之时,臣敢恭迓六龙过臣第赏花,小显君臣之乐,不知有当圣意否?”
帝大喜道:“久闻相国园内佳雅,朕每欲一玩。今相国有心相邀,明日必至,惟恐有累卿耳。”嵩忙谢道:“陛下圣驾一临,草木生辉。臣不过水酒一杯相敬耳。”帝应允。
嵩辞谢而去,回到了府中,即请文华到府,请他布置。文华应命,便即唤了严嵩的家人要那一件这一项,顷刻之间,摆设得如花团锦簇一般,水陆并陈。预将甥女卿怜修饰,又令各女乐预先打点。
至次早,嵩具朝服伺候。至午刻,只见黄门官飞奔而来,称说圣驾起行,已离正阳门,将次到了。嵩即令人于路焚香恭迎。少顷,只见黄伞飘隐,远远望见銮驾。嵩即手捧玉圭,跪于地下。那侍卫仪从,一对对的不知过了多少,随即有女乐十六人,一派笙歌嘹亮,一对香炉过去,就是銮舆。嵩即山呼万岁,帝赐平身,嵩扶帝而行,一直来到内堂,方才下舆。帝坐于当中,嵩复山呼舞蹈。帝赐坐问道:“卿居此第几年?”嵩道:“蒙皇上天恩,臣秉钧衡于兹三载,居此不觉三年矣。”帝笑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卿与朕相处,屈指不觉将近十载矣。”嵩谢道:“臣以一介庸愚,谬蒙陛下知遇殊恩,不次超擢,惟有赤心一枚,以报陛下也。”
须臾,筵宴齐备。嵩以小碧金车坐帝,令两个美人牵拽以行,来到万花楼,果见幽雅不凡,迥殊人世,俨然瑶岛琼台,即大内亦无如此布置。帝心甚喜,赞道:“此是神仙之府,朕焉得长处此也?”嵩谢不迭。
赏玩了一番,随即登楼。那楼高数仞,更且四面窗扇,皆以玻璃为之。其中朱栋雕梁,自不必说。嵩请帝坐于当中玉龙墩上。帝仰望无际,青山远叠,绿水潆洄。正是:欲穷千里景,更上一层楼。当下帝观眺良久,不觉心旷神怡。嵩即亲自把盏。
随有女乐一十余人,皆衣绣绮,油头粉面,真如锦簇花团一般。
为首一女子,更觉美艳非常,立于诸女之中,如鸡群之鹤,以春葱捧玉厄,跪献席前。
帝注视良久,不觉神为之荡,笑道:“卿真乃神仙中人也!”频以目视之。嵩乘间进曰:“此女有福,得见天颜,亦一时之大幸也。”帝笑道:“此女不减太真,朕欲为三郎,未审丞相肯见惠否?”嵩曰:“此臣女卿怜也,今年十七岁矣,尚未有问名者。然蒲柳之姿,恐不足近亵圣躬。”帝笑曰:“司空见惯,故以如此,使苏州刺史断肠几回矣!丞相勿吝。”嵩即与卿怜齐呼万岁,当席谢恩。帝大喜,即赐卿怜平身,命人以小车先载入宫。与嵩畅饮一番,然后回宫。嵩直护驾至宫门方回,好不欢喜。复与赵文华饮至月上东墙,方才各散。
至次日,闻帝即于是夕在翠花苑留幸严女。嵩得了这个喜信,以千金谢文华之妙计。从此与文华更加相厚,格外另眼相看。不一月,将文华改擢刑部郎中,暂且不表。
又说严氏卿怜,自从一日得帝宠幸,便做尽百般艳媚迷惑人主,帝宠之日深,遂被严氏所惑,常在严氏苑内。未几月册严氏为上阳院贵妃,宫中称为严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严妃便欲谋为皇后。适张后失宠,帝听信严妃朝夕谗谮,遂决意废张后而立严氏。群臣闻之,多有上本阻谏者,帝只留中不发。
八年五月,帝御温德殿,以皇后本市曹女,不得母仪天下,废为庶人,立严妃为皇后。群臣不敢复谏,张后遂被废矣。
严氏即立,因见张后有子,恐他日自不能立,乃复进曰:“皇后怨陛下深矣,不如仍复立之,庶无后患。”帝问:“何出此言?”严氏道:“张后怨陛下之废彼为庶人,心深慊怨,口出不恭之言,待其子稍长,即当复仇,故宜避之。”帝怒甚,即时囚张氏母子于冷宫,永不许朝见。可怜张后并无失德,一旦为奸妃所害,囚于冷宫,不见天日。时太子年已三岁,日夜啼哭,后甚忧之。宫中之人,无不窃叹。
海瑞闻之,即上本申奏,劝帝复立张后,其内有云:“太子久已储位青宫,天下所共知也。今一旦被废,窃恐无以取信于天下。惟陛下思之”等语。帝闻奏不悦,只念海瑞向日廉介,况又是正言,乃批其本尾云:览奏备悉。卿忠心为朕,然事已更,岂可复乎?姑隐图之,不负卿意也。汝其隐之。
海瑞见了批语,叹道:“谗言惑主,虽有忠言,皆逆耳矣!”
海瑞不觉已在部三年,应该报升迁擢的,只因严嵩记其曾上过奏本一事,心中很恨之,故特不迁瑞之官。瑞不以为意,惟愿天子早日省悟而已。
帝既惑于严氏,自然重信严嵩。此时嵩位极人臣,帝宠信无比,乃尊嵩为国丈。嵩便肆行无忌,朝廷大小事务,悉归嵩手。凡有升迁降调一切,皆禀自于嵩,然后入奏。嵩又另植群党,以赵文华为通政司。
时张志伯已为陕甘提督,嵩欲以志伯为护卫,遂奏请撤回志伯为京城兵马都督。这缺是京城总管,掌理九门军马。志伯既得了恩命,即日起程赴京都。先到严府请安,随将礼单呈上。
内开的是:锦州大毡毯一张;黄州柑子一百篓;宝石如意一枝;珍珠如意一枝;碧玉宝带一围;金供器五件;西洋时钟一对;锦缎千端;水晶帘一挂;玻璃照身镜二面高九尺厚五寸许,紫檩镶;浣火布一丈;玉马一匹高五尺,有轮自能行走,转动如生。
严嵩看了礼单,惟喜的是那张大毡毯。笑道:“仆因万花楼高大,冬月欲得一方毡毯铺于地上,以便暖坐,只苦无此大材料,常以为憾。今见此毯,谅与蜂之宽窄不差甚么。”志伯道:“丞相试铺在楼上,看是如何?”嵩即令人展,开铺在楼上,果然一些不宽,一些不窄,俨如定制的一般,遂大喜道:“莫非亲家量过了的,然后命人织的么?”志伯道:“然也。”
嵩笑而谢之道:“亲家真知我心也!”遂令人备宴,相与畅饮,尽欢而散。正是:只因心爱处,即便遂怀来。
后来张志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三回 张志伯举荐庸才
却说张志伯次早入朝,朝见已毕,帝令平身,宣上殿来,慰劳毕问曰:“陕甘一带近日如何?”志伯奏道:“陕西一省幸赖宁安,惟凉州一度陷于鄯善之夷,彼时有窥视之心。甘北界邻胡地,胡亦图入脚。臣到任后,即时加巡警,严饬戍士,所以守御严而衅无从起耳。此乃陛下洪福,国家之幸也。” 帝喜曰:“卿可谓能理而善治者也。今卿来京,不知守者可如卿万一否?”志伯奏道:“臣奉恩命之日,即在各营镇哨内悉心遴选。查有中营中镇胡芳,年力精壮,善得抚守之法。 且待军士有恩,人乐为之死,臣将军务令其暂署,候陛下简放才干兼优者赴任,以资弹压。”帝道:“此任甚重,非素谙抚治之员,不克胜任。卿意以何人可当此职?”志伯道:“臣观才干兼优者固不乏人,然非在外重镇,即夹辅都城,恐不能移易。 臣伏见相国族弟严源,年富力强,谙晓治道,具有王佐之才,孙吴之略。现为驾部郎,这人可当此任。陛下试召之,面询其治理之道,必有可观。否则臣甘受欺君之罪。” 帝曰:“卿为社稷之计,举贤才,荐忠良,乃大臣之礼,朕甚嘉尚,何罪之有?”遂令黄门官,持节到相府宣召严源,明日早朝见驾。黄门官领旨去讫,帝即对张志伯道:“明日吉辰,即当接印任事可也。”随赐玉如意一枝,飞鱼袋一个。 志伯山呼谢恩出朝,急忙来到相府,恰好严嵩正在书房用膳。张志伯进见,嵩即请同吃。志伯道:“饭且自吃,特为君报喜而来。”嵩问:“有何喜事?”志伯便将帝问彼答,现在简放令弟源老兄,已差黄门官持节来宣,明日早朝陛见,即为大将军的话说明。嵩闻言反觉不悦,道:“蒙亲翁美意,特为舍弟吹嘘。但舍弟自江西来,诸事未谙,仆无奈以一职而羁其身。 今忽然膺此大任,只恐弗胜,诚不免画蛇添足,似此如之奈何?” 志伯尚未及答,人报黄门官奉节至,请爷快出接旨。嵩即穿朝服出至中堂,跪接圣旨。黄门官口诵圣旨道:现据张志伯奏保丞相族弟严源,有王佐之才孙吴之略,朕甚嘉悦。特着黄门官持简到宣,卿宜携弟明日早朝陛见,朕另有委请,毋延。钦此。 严嵩谢恩已毕,向黄门官谢过了劳。黄门官道:“恭喜相国,令弟今承特召,必有大缺简放,可喜可贺!”嵩谢道:“乃尊使福庇所致。”黄门官作别回朝复帝不提。 再说严嵩打发天使回宫,即来与志伯商议道:“明日舍弟入朝,只恐皇上面询其戍守方略,舍弟如何能答对得来?怎么是好?”志伯道:“太师不须忧虑,可令人请令弟来此,仆自有以教之,必不致误事的。”随又着人到府中,取地舆图来,二人领命,分头去讫。 少顷,严源来到。二人相见毕,志伯便向他道喜。源道:“何事可喜?乞即示知。”志伯道:“二爷旋作大将军矣,岂犹未知耶?”遂将如何始末,备细说知。严源听了,惊呆半晌,始道:“谬承亲翁大人吹嘘,恐仆有负所荐,如之奈何?”志伯道:“不妨,且坐片时,自有分晓。” 言未毕,家人取图来到。志伯展开悬壁上,乃是一幅地理图,上载着陕甘两省的山川关隘形势以及路径险要,一一均有注脚。哪里为最重要之地,何处是冲繁之区,指摘清楚,历历如见。志伯道:“二爷明日到了那里,必要先整饰哪里,又次及哪里。”细细为之解说,再三指示,严源默记于心。志伯又将如何答应戍守之道,复为开说。严源亦细心记之。嵩喜道:“非亲翁之大教,真弄巧反拙也。”顾谓严源曰:“你默记之,毋致临时遗忘可也。”源当面称谢。嵩即命人取酒共酌。志伯辞道:“现奉圣旨,仆明日上任。仆尚有事,只恐明日不能相从二君入朝,幸勿见怪。”遂辞去。严嵩恐源不能记忆,是夕竟不放严源归,将图形屡屡指点,复令其诵读注脚之语,直至四更,始息片刻。 刚转五更,兄弟双双抖擞朝衣,令家人提了绛笼,一径入朝。金鸡三唱,天色渐曙,忽闻景阳钟三响,各内侍鸣鞭静殿,各文武分班立着。嵩与源二人跪于阶下。少顷,御香氤氲,一派音乐,两行宫女及许多太监拥簇着帝升殿,坐于九龙绣墩之上。文武山呼已毕,帝令卷帘,宣严嵩、严源。二人山呼万岁,趋上御前,脑伏金阶。帝赐平身,二人谢恩起立于龙书案侧。 帝顾严嵩曰:“此即你族弟耶?”嵩奏:“乃臣弟严源也。” 帝随问源道:“卿现居何职?”严源伏奏道:“臣现充驾部郎之职。”帝笑道:“志伯荐卿之才高,朕今日当展你骥足。朕欲以卿为陕甘提督诸军,卿料能守此否?可为朕言之。”源顿首道:“臣乃一介庸愚,毫无知识,谬蒙张都督过誉。臣不才,惟有竭尽忠诚,以报陛下高厚于万一耳。至于守抚事宜,非可以预定者,见机而行,遇时而进,抚则不失为讨,讨则仍复为抚。 抚讨两道,即治理之道,诚非臣所能逆料者也。” 帝闻源语,大喜道:“真将才也!大将在谋,今卿得之矣。 朕欲以全凉委卿,卿其勿负朕意。严源顿首道:“臣无才无识,诚恐弗克胜任,有负陛下委托之重。”帝道:“卿之才,朕已知之。”即以严源为甘凉总督诸军事,赐尚方剑,即日起行。源九顿谢恩出朝。二人好生欢喜。少顷就有许多官员前来道喜。 此际严源恰如山阴道上,竟然应接不暇。 次日,赵文华即以千金为寿,另有名马玉带之类相送原夹注:文华可谓善于趋炎附势者。嗜痂逐臭,何不知耻若此! 我甚为之惜矣。或曰:不然,公太迂腐,故有此说。今日之做官而享富贵,非昔日之赵文华耶?只知为彼惜,我亦以公不及文华矣!可发一笑。严源既受恩命,即日打点赴任。吏部那边,即着差人送了文札,并上谕训旨过府。严源择吉起程,一路上的供应迎送,所过州县官吏,无不攒眉吞气,俨然先日之清算张国公也。暂且不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海瑞在部,不觉四年有余,备极劬劳。二次报功,皆被严嵩驳回,不许填报卓异,且每欲寻隙陷之。只因海瑞办事小心,又并无一些破绽,嵩故无从下手。时张志伯在京城,恐怕海瑞见帝,即败露其故恶,故每劝严嵩隐忍,总不迁其官爵,使彼不得见帝。因为如此,瑞又在部年余。 一日,人传严嵩与弟甘凉总督严源常有私书来往。嵩子世蕃,年方十五岁,终日在外嫖荡,恃势凌人。昨日在于翠勾栏院饮酒,一语不合,酒后使性,竟将院娘击死。知县前去相验,拘问邻人,方知是世蕃所为。知县竟不敢根究凶首,反把尸母扣押,令其遵依领埋。如此肆横,种种不法。 海瑞听了叹道:“似此则小民受害者,恐无宁日矣!”但自己官职卑微,咫尺天颜,无由得见,心中烦闷。值部务稍暇,乃过李纯阳编修处闲话。李翰林延至内堂,彼此谈论。说起朝中之事,海瑞慨然曰:“皇上信任严嵩,则社稷将见倾危矣。” 相语未毕,忽人传李侍读到拜。李纯阳道:“海兄且少坐片刻,待小弟陪了客来,再来叙谈。”海瑞笑道:“既有贵客至,请自便罢。”李纯阳拱一拱手,往外陪客去了。 且说海瑞独坐无聊,遂将纯阳的书籍翻阅。看了几本,不觉一本书内,有一小折儿夹在其中。海瑞展开来看,却不是别的,乃是严嵩的劣迹十二款。只见上写道:第一款:二年春三月,嵩在通政任内,窥见顺城门张一敬之女美媚,以势娶之。其父母不允,嵩讽县令以横事陷一敬于狱。嵩因娶其女为侧室,阻隔其父母往来。一敬幽死于狱,敬妻旋亦屈恨而死。嵩恐女为父母复仇,夜缢死其女以灭口。 第二款:嵩改擢刑部尚书,凡有天下抚院所咨命盗各案,必取押咨银若干两,否则驳饬。 第三款:嵩在刑部尚书任内,讯江南一家三命之案,凶首有财,令人贿赂严嵩,以白银三千为寿。嵩受之而反其案,使死者抱憾九泉。五年九月事也第四款:嵩迁丞相,加太师,日益肆横,目无君父,把持擅专,所放之官,布满天下。六年五月,嵩以太保刘然不为己用,遂矫旨收之,杀于狱中。 第五款:福建闽王某,因无贡物于帝,亦无嵩贿,嵩即谮于帝前,称闽王不贡,便有不臣之意。闽省地接番夷,恐王为患,劝帝早除之,免滋后患。帝乃赐闽王死。嵩复使该地方官抄籍王家解京,以肥己囊。 第六款:嵩善窥上意,每遇帝喜,必暗奏之,彼党羽某人好,他人歹。帝惟嵩言是信,升降不明,朝廷解体。 第七款:嵩有心固宠,欲为椒房之戚,以甥女育为己女,特请帝至府中献弄,蛊毒君上,陷害张后以及青宫,皆废为庶人,现今幽于长门宫。 第八款:嵩与步军统领张志伯,结为党羽,又为儿女之亲,屡屡保荐,直至封爵,出镇大州。今复奏帝调回,总掌九门之钥,其居心更有不可问者。 第九款:嵩与主事赵文华友善,朝夕绸缪,欲为己用,超擢文华通政之职。迁擢由心,目无君上。 第十款:私加官关课税,以饱贪壑。 第十一款:放纵家人严二,刻薄重利放债。 第十二款:府第款式,仿照大内,而更极其新巧,僭越有罪。 海瑞看了,随大喜道:“有对证了!”即急急的收于袖中。 正是:看明十二款,拚得一身亡。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四回 海主事奏陈劣迹
却说海瑞见了严嵩劣迹十二款,便急急笼入袖中,竟不辞而去。回到馆寓,展开再看,愈加恼怒,拍案叹道:“如此国贼,若不参奏,殊非为君为臣,忠君爱国之心矣!”遂即作稿具奏,将这十二款劣迹,书载于内。其奏稿云:刑部云南司主事臣海瑞,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国贼专权,官民被害,亟请严旨,立除横暴,以安臣民,以靖天下事:窃见丞相严嵩,身膺重禄,深负国恩。自蒙陛下殊渥以来,不次迁擢,以郎官荐升通政,旋擢尚书,复蒙格外殊典,钦加太师职衔,义秉钧衡。计嵩自及第筮仕以来,屈指未及十载。以献媚工谗,遂致位极人臣,从古未有之幸。理当竭忠报国,以答高厚。然嵩自得宠以来,日肆暴虐贪戾,性成残忍。甚至门庭如市,大开卖官鬻爵之权。公用贿赂,罔顾王章,植党树威,其心莫测。小人任为心腹,君子视若寇仇。擅杀大臣,私放官职。如其族弟严源,从豫来京,白丁得职。复令其儿女亲家,现在九门总督之张志伯,谬加混荐,乍膺重镇,因托以代志伯回京,以便结成一体。文武之权,悉归嵩之掌握。诚欲危国家而为不孰谋矣。臣受国恩深重,虽胆脑涂地,亦难仰答高厚于万一。睹此国贼专擅肆横,情难哑忍。不揣冒昧,谨列嵩历行劣迹,条列于左,以冀陛下电察。乞将严嵩革职拿问,交三法司拟议。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矣。谨据确实以闻,臣不胜待命之至。
计列国贼严嵩劣迹共十二款。恭呈御览。
次日五更,海瑞穿了朝服,竟趋朝觐帝。内有同僚见之,问曰:“先生从来不曾趋朝,今日何故趋朝?有何大事?”海瑞道:“朝廷乃臣子陈说利害之地,但有事即得趋奏。公何必多问,自便罢了。”那同僚见他如此抢白,自觉没趣,遂不再问。
少顷,金钟响亮,帝已升殿,文武随班朝贺,山呼舞蹈毕。
海瑞越班而出俯伏金阶,奏道:“臣刑部主事海瑞,有本冒奏陛下,伏乞赐览,臣不胜幸甚之至。”帝突见海瑞在阶前,手捧奏章而跪,乃令内侍取来观看。帝览阅良久,自作沉吟之色,乃传旨道:“卿且退,朕自有处。”竟将奏稿纳于龙袖之内回宫。文武看了如此光景,皆不知何故,退出朝房。有来问讯的,海瑞笑道:“此乃机密,少顷便见。”众皆疑惑不定,只得各别回去。
海瑞亦别众而回,于路大喜道:“倘蒙天子准了此本,则与臣民除害,纵瑞一死,也是值得。”回到私衙,又复欢笑。
张夫人便问其何以甚喜,想必要迁升官秩么?海瑞道:“迁秩倒是小事,所可喜者,业已参奏了严嵩矣。”张夫人听了,不觉大惊失色:“老爷为什么疯了?”海瑞道:“好端端的办着正事,为什么说我疯了?”张夫人道:“若不是疯了,难道死活都不晓得么?今严嵩势倾人主,炎权灼手。你竟敢参奏他,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取其死耶?”海瑞道:“严嵩虽然势大,但彼自犯法,理当惩创,怕他则甚?”夫人道:“虽则犯科作奸,律有明条,然彼女现为皇后,我料老爷不能与彼抗衡也,姑待之罢了。”海瑞道:“夫人且自宽心。我以一介贫儒,受恩深重。今见国贼不奏,何以仰答圣主洪慈?纵为奏嵩而死,亦所瞑目。夫人勿言。”
不说海瑞夫妻之话,再说嘉靖帝袖了海瑞奏稿,回至宫中,与皇后严氏观看道:“你父为官不轨,致被廷臣参奏,卿意如何?”严后便俯伏在地哭奏道:“臣妾之父,待下过严,是以不得众心,固而有此一端。伏乞陛下察之,妾与父不胜幸甚!”
帝曰:“虽云不得于众,而本内十二款,款款有据,朕若故为庇卫,未免过于偏袒。今当批行廷臣,秉公确讯,却示意于承审之员,彼此开解了事就是。”遂提御笔,批其本尾云:海瑞所奏,如果属实,亟应严究。着三法司会同秉公确讯。如有稍虚,即加倍反坐,以警将来。严嵩、海瑞,即并押发收审,三日具复。承审官毋得稍存袒护。钦此。
这个旨意一出,随差了两名内侍,分头到两处押交,严后再拜谢恩不表。
再说那三法司是太常寺卿、刑部尚书、光禄寺卿兼兵部侍郎。你道那三位是谁?太常寺卿刘本茂,刑部尚书郭秀枝,兵部侍郎陈廷玉。当下三法司接了旨意,即命廷尉提人。谁知朱票未出,内侍早已将两人送到。郭秀枝即命权禁刑部司狱看守,悬牌明日听审。二人交到刑部司狱处,依此分开看守,自不必说。
再讲严后打听三法司乃是某人某人,即暗令小内侍将三份礼物悄悄的送与三人,致嘱方便。三人却不敢收下,惟对使者道“谨遵懿旨”而已。郭秀枝平日是与严嵩相好的,心中自然要袒庇,又有娘娘之旨致嘱,越要回护,即来见陈廷玉道:“仆观此案,乃海瑞怨恨严太师不迁其官,故而有此一端。今奉懿旨,还当仰体圣意为是。”陈廷玉道:“只是海瑞所奏十二款,似有确据,如何偏袒得来?只是皇后既有懿旨,等待临时
见机而行就是。”秀枝称善。二人一同来见本茂,备以此意告知。本茂含糊应允,然心究不平,姑应之而已。
少顷升堂。三人坐下,吩咐左右,先请严嵩问话,时嵩已青衣小帽,来到堂上。三人略略起身拱让,便令人取大垫,铺于地上,让嵩坐下。秀枝问道:“闻得太师与海瑞有隙,不知是否?”严嵩道:“海瑞与某向不通问,有何仇隙?此事是海瑞怨某不迁其秩,故而冒奏,希图泄忿。惟三位大人察之!”
秀枝道:“太师之言,如见其心,且请自便。”嵩谢而退。
秀枝即唤海瑞到堂。海瑞亦是青衣小帽,朝上打躬。秀枝却不让坐,便问道:“你告严太师十二款,可有确据否?”海瑞道:“严嵩专权罔上,肆暴恣横,鬻爵卖官,植威树党,公行贿赂,天下之人,无不深知,何为不确?”秀枝道:“你却不揣冒昧!但凡大臣有罪,诸廷臣会衔朕奏。你乃是一介微员,辄敢妄奏国戚,你知罪否?”海瑞笑道:“夫贼子乱臣,人人得而诛之,又何怪一部之微员也?海瑞受国厚恩,誓以死报。
今奸臣蠹国,正瑞报主之时也,虽断首捐躯,亦复何憾!”秀枝道:“你既有确据,能指其人否?”海瑞道:“不能一一指出。但不论皇城内外,无人不知此一十二款。”秀枝怒道:“既未能指实据,岂不是冒奏么?观此必有他人主使,不然,这十二款从哪里得来的?”海瑞道:“人人皆知,却是哪里没有?”
秀枝道:“听此口词,不打哪肯招认?”吩咐皂隶扯下去掌嘴。
本茂急止道:“且慢!海瑞主事,你此事却从何处得来,亦不妨直说出来。否则徒受敲掠,终亦要说的,此非达士所为也。”
海瑞听了本茂之言,忖思道:“有理,想我一时粗糙,竟不审辨真伪,遂闻于上。今被郭贼问得无言可答,何不供出李翰林,亦得他来作个确证。”便道:“此十二款却从史馆得来的,难道还不确凿么?”秀枝道:“史馆所载的事实,皆入于金滕柜中,你焉能取得?此又是胡说的!”海瑞道:“现从编修李纯阳书籍中得来的。如有不信,可即传李纯阳来问,便可以见其确凿矣。”郭秀枝笑道:“原来是你与李纯阳捏造的,且带下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海瑞簇下。本茂对二人道:“海瑞之言,必有来因,可唤李纯阳来问便知端的。”即令廷尉官往唤纯阳。
且说纯阳哪里知道此事,正与客对弈,忽家人报道:“不好了,不知海主事怎样把老爷的密事宣泄于帝之前。今日奉旨,令三法司会讯严、海二人,谁知这位海主事却把老爷攀扯在内。
如今三法司已差了廷尉官来请老爷,现在堂上,请爷去相见。”
李翰林听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便丢下了棋子,急急出来迎接。那廷尉官见了纯阳,将来意说知。李纯阳道:“不知海公为着甚事,攀扯在下,公可悉其情否?”廷尉官道:“原来尊驾还不知道么?那海主事前日将严相参奏一本,具奏十二款,帝即批发三法司会审,在堂上供出太史来的。我们且到那里再作计议可也。”李纯阳道:“暂容入见妻子一诀。”廷尉官应允。
纯阳入内见了妻子,备将上项事情说知。其妻莫氏大惊,且泣道:“君家今日此去,可保生回否?”原夹注:莫氏之言是料夫无生还之理,故以此问之,是激烈之语。纯阳道:“夫人莫要悲忧,此去即不能生还,亦无所憾。但我在生一世,只有一子,年尚未冠,一生只有这点骨血,你当善视之,毋负我意可也。”莫夫人道:“夫妻之义,父子之情,自不必说。老爷且自放心。吉人天相,谅亦无妨的。”此时李公子在旁,见了这般光景,道:“父亲不必如此恋恋作儿女态,生死有命,又何迟疑之有?”纯阳听了大喜道:“好!好!有你如此,我死亦暝目矣!”遂出外与廷尉官同到三法司堂上去了。正是:
忠臣能有忠臣子,强将麾下无弱兵。
未知李纯阳此去可得生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五回 青史笔而戮首
却说李纯阳听了儿子李受荫一番激烈言语,遂奋然就行,同着廷尉官一路望着三法司衙门而来。廷尉官进内禀知唤到。
郭秀枝便吩咐,且候明日随堂带质,当下廷尉官将李纯阳带回看守。
至次日午堂,一干人证俱到,三法司升堂危坐,先带李纯阳上堂。李纯阳看见秀枝在座,叹曰:“我必死矣!”原来郭秀枝与李纯阳同在翰林院时,两不相睦。纯阳最鄙其为人,故相左。当下秀枝见了,分外眼明,俨然问官一般,威福擅作,乃把朱笔来点李纯阳之名,书吏在旁高声喝点。李纯阳心中不忿,也不答应于他。郭秀枝连点三次,只见李纯阳不应,乃怒道:“何物书呆,如此大胆!法堂之上,尚敢如此矫强耶?”纯阳笑道:“实不敢自负,但贱名自殿试传胪之日,经圣天子御笔点过,至今无人呼唤。不虞为你等所呼,大奇,大奇!”秀枝愈怒道:“你自恃为太史,不服王法么?”纯阳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功受赏,有过领罪,何敢不服王法?但我之名讳,非你得而呼之者也。”
本茂看见如此,皆难过意,遂从容道:“李太史之言,怕不有理?惟公既已奉勘,不得不如此。”纯阳道:“此是奉旨否?”本茂道:“亦非奉旨,然事有因,故致勾摄太史,何太于过执?且说现在事罢。”因问道:“刑部主事海瑞,冒奏严太师一十二款,奉旨发在法堂听勘,昨已严讯一切。惟海主事不能历指事迹,致使再三研讯,称说一十二款乃从太史家内书籍中检出,不知果有此否?”
纯阳听了,如梦初觉,方知海瑞私自取了他的密缄具奏,乃道:“一十二款果是严嵩实在劣迹,但不知为海瑞所盗耳。”
本茂道:“太史身为史官,凡有文武内外臣工以及大内一切贤否之事,均应密缄金柜,何乃疏忽至此,为海主事所盗!忽略之咎,只恐难辞。”
纯阳道:“严嵩所犯十二款,乃是确据无疑的,故此直书于史册。惟恨一时未曾放入金柜,不虑为海瑞所盗。忽略之咎,固无可辞矣!但严嵩身为贵戚大臣,犯科作奸,不知可有罪否?”本茂道:“太师犯法,自然皆与民同罪,无实据何以为案?太史亦太造次矣。”纯阳尚未及答,只见秀枝大怒,拍案叱道:“你为史官,不稽实迹,动辄秉笔诬捏,罪有应得,你亦知否?”纯阳道:“有无反复,尽属公言,则朝廷可以不必设史馆矣。”秀枝叱曰:“朝廷设立史馆,原以直朴之臣,原以书载那廷臣贤否,岂容你一人在内舞文弄墨,以伤正气也。若不直供,只恐毛板无情,悔之不及矣。”纯阳道:“事属确切,须死不移!”秀枝大怒,便欲行刑。本茂道:“玉堂金马之臣,未曾有受辱者。如果属实,应具奏天子,当明正法。公切不可因一时之怒,辱及仕途,为将来者怨。”
秀枝怒气未息,叱令发在廷尉看守,吩咐退堂。退入私衙,与二人商议道:“幸喜纯阳不能实指的确,此案似可规避,不知二公之意若何?”陈廷玉尚在无可无不可之间,惟刘本茂不允,说道:“若反史馆之案,则十部纲鉴,皆不足信矣。”独不与联衔会稿。郭秀枝看见刘本茂不允,乃私以陈廷玉名字,联衔具复。其复稿云:
臣郭秀枝、陈廷玉等谨奏,为遵旨议复事:窃臣等奉敕着三法司勘问刑部主事海瑞参奏太师严嵩一案,臣等遵即会合,秉公确讯。现据主事海瑞供称,与太师向无交往,亦无仇怨。惟太师自秉钧衡之后,海瑞日望其提挚迁秩。 如是者引望数载,不得迁擢,遂以为怨。故与翰林编修李纯阳谋陷,捏造浮言,计共一十二款,希图中伤之。经臣等再三研讯,矢口不移。旋传李纯阳到质,据称伊与海瑞同乡,更兼同年,梓里之情,故多来往。纯阳自散馆后,改授编修,心意未足,乃向严太师求卓异擢迁侍读之缺。 而严太师以正言责之。纯阳诚恐有罪,遂思先中伤之,以灭宰相之口。故特挽刑部主事海瑞来家,故以一十二款作为偶尔搜检,冒昧上陈,被此希图瞒听,共泄私愤等情。 再三研讯,坚供不讳,似无遁饰。臣等伏查例载,下僚以私怨上司,捏造浮言,冀欲中伤者,首犯议斩主决;从则免官,仍治以枷杖之罪。臣等未敢擅便,谨将今讯过缘由,据实具复,伏乞皇上睿鉴,训示遵行。臣等不胜待命之至。 这复本一上,天子看了,惟不见有刘本茂名字,心中疑惑,乃命内侍悄地宣召刘本茂进宫,细问原委。内侍领了密旨,来到刘本茂私第宣召。恰好刘本茂正因昨日郭、陈二人联复之事,忖思海、李二人,本是为国之诚,今一旦为郭贼所诬陷,眼见得身首异处,我岂可袖手旁观?况我亦是奉旨的,既不联奏,亦当另复才是。于是在窗下作稿,书缮正了,要待明早面呈御览。忽家人报称有天使至。本茂匆匆衣冠出迎,延入书院,让正面坐下。茶罢,本茂道:“天使光降,有何圣谕?望乞示知。”内侍道:“适因天子看了刑部尚书郭秀枝等复奏本章,圣心疑惑。又见奏章上并无大人名字,故此特差咱家前来,宣召老先生进宫问话呢。即请速行。”
本茂即与内侍同到宫中,见帝于卿云轩中。帝正将陈、郭二人复奏看阅。本茂上前俯伏,口称万岁。帝敕平身,随赐绣墩。本茂叩谢毕,帝问道:“会讯海、严之案,卿亦在列。今是非均无定着,卿又不签名联奏,却是为何?莫非其中另有别情否?卿当为朕言之,毋使枉纵,以昭平允可也。”本茂奏道:“臣奉旨会勘海瑞参奏严嵩一案,已得其情矣。只因郭秀枝、陈廷玉二人任情偏断,故此臣不敢签名,以坏陛下之法。今臣另有察勘严、海二人实情,具复小折呈览。”遂在袖中取出一折,呈于帝前。帝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太常寺臣刘本茂谨奏,为据实具复,以期圣鉴事:臣窃查海瑞,向与严相并无仇隙,而瑞性固耿直,每恶其为人,常有参奏严嵩之心。但以微员,不获睹天颜为恨。故虽有奏嵩之心,而无可乘之隙。五中隐忍,非一日矣。瑞偶过翰林编修李纯阳家闲话,适有客来访,纯阳便出款友。
海瑞独留书斋,久坐无聊,偶检阅纯阳案头书籍,不意见纯阳记嵩劣迹共一十二款。瑞见之益怒,遂有参奏之机。
即时不别而行,连夜修成奏章,申奏陛下。其忠君爱国之心如此。而李纯阳送客后,亦不曾觉。及瑞在堂供出纯阳所记之事,臣等即传伊到问,一字不差。此乃海、李二人之实情。但纯阳身为史宫,自应慎事,何得以国家密事,存放家中案头,殊属忽略,难辞其咎,合依泄漏机密律治罪。其主事海瑞无有罪,毋庸置议。不知有合圣意否,伏乞皇上裁处。臣不胜幸甚之至。谨表以闻。
帝看毕,迟疑未决,复问道:“卿何备得其情,若此真确?”本茂道:“臣于讯审之后,私到廷尉处,叩其真情,是以知之为确。”帝听了沉吟不语,良久乃道:“卿且退,朕自有以处之。”本茂辞谢而出,不表。
又说那嘉靖帝看了两处覆奏,只见各执一词,较之本茂所呈似近情理。然嵩有此一十二款,难怪海瑞参奏。诸臣不签一字者,乃畏嵩之势,而缄口结舌。幸有主事一人为朕敷陈,不然则听嵩蒙蔽不已。方欲批发,将嵩革职治罪。适严氏来到,俯伏阶下,口呼万岁。帝赐平身,便问道:“卿何至此?”严氏泣道:“妾父不得众心,被海瑞诬陷,昨闻廷臣多有附会之者,惟陛下察之!”帝道:“卿父向与朕厚友,今复为国戚,虽然作奸犯科,朕当宥之。但海瑞所奏一十二款,得之史馆,事难反覆,如之奈何?”严氏道:“史馆有事,则不该宣泄于外,即此可见矣。譬如陛下立法之事,史臣亦可任意泄耶?李纯阳忽略机密,罪无可遁,愿陛下先诛纯阳以警将来,则是非从兹定矣。”说罢,不胜哀泣。帝惑之,即时批了一道旨意云:据三法司申复前来,海瑞本与相国并无怨嫌,惟编修李纯阳,不合私造浮言,夹于书籍之中,故使海瑞得见。
瑞即认真,动此忠君之念,旋以一十二款具陈朕以尽忠。
其中委曲,你毋庸再问。严嵩仍复原职;海瑞不合造次冒奏大臣,但念其因公,并非私意,尚可原情,仍着主事用。
罚俸半年,以警不应。其编修李纯阳不合忽略,故捏大臣,着即处斩完案。钦此。
这旨意一下可怜这李纯阳一旦身首危然。后人读到此处,谁不为之痛心哉!
及李纯阳被斩之后,海瑞方才得释,听得这个消息,即如飞的奔到法场而来,抚尸大哭。且吩咐家人,勿要收殓,急奔朝堂而来。时已将晚,海瑞却不能少候,直趋殿上鸣鼓。正是:只因全友谊,那惜此身躯?
毕竟海瑞这一上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六回 红袍讽以复储
却说海瑞在廷尉衙门得释,闻知李纯阳被害,遂急急来到法场,抚尸痛哭一番。遂令人看守,自己却急急的走向朝房而来。此际天色已暗,海瑞也等不到明朝,悄悄的走到龙凤鼓边,拿起槌儿,把鼓乱击。“咚、咚”连响,惊动了守御的官军,立将起来把海瑞拿住,问他所以。海瑞道:“我有隐情,除非见了万岁爷,方可说的。”那些侍卫见他说话含糊,便把他带住。
少顷,有司礼监出来,问道:“谁人大胆击鼓?”侍卫道:“刑部主事海瑞击鼓,业已带下,候旨定夺。”内监听了,吩咐:“把这蛮子海瑞带着,待咱家好去复旨。”侍卫应诺。内监即到内宫,奏知皇上。帝即出殿,时已曛黑,满殿点着了灯烛,便传海瑞进见。
那些内侍如狼似虎的一般,走到外边,把海瑞抓进殿来。
海瑞连忙叩头,口里只呼万岁。帝问道:“你乃一个微员,何故诬捏宰辅?罪有应得。朕念你出于无心,故特加恩宽恕。如今复敢击鼓,难道还有甚么委曲于你么?”海瑞顿首奏道:“微臣参奏严嵩,原为忠君起见。然臣蒙恩宽宥外,李翰林忽被斩首,此臣所以不敢偷生也。特诣宝殿,伏乞陛下立赐臣死,以全朋友之义,以明微臣之志。”帝道:“李编修泄漏机密,罪应正法,你何独为他殉耶?”海瑞道:“陛下垂拱万方,而凡百姓莫不群承德泽。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乃五伦备者。夫妇有恩,朋友有义。今李纯阳身为编修,秉笔史馆,书记严嵩一十二款,乃其份内之事,实不虞瑞之偶见而盗之。今蒙陛下赐以一刀之罪,纯阳罪固当戮,死而无憾。然臣实是害纯阳之人,敢独偷生耶?伏乞陛下亦赐臣以一刀之戮,则微臣无憾矣!”
帝听了海瑞这一番言语,不觉长叹道:“卿可谓不负人者也!然李纯阳已死,不能复生。卿乃朕之直臣,朕忍轻弃耶?”
乃传旨:赐李纯阳冠带,用五品之礼安葬,追赠为翰林学士。
因海瑞之忠义,转赐以玉如意一支,以旌其义。海瑞谢了恩,领旨下殿。早有礼部以五品冠带一袭,交与海瑞。
海瑞接了,急急来到法场。时李夫人正与公子抚尸大恸。
海瑞大呼:“尊嫂、贤侄止哀,有恩旨来。”李夫人听得有人叫唤,便止了泣,只见海瑞到来。海瑞作揖道:“尊嫂且接恩旨。”李夫人便与公子跪着。海瑞捧住冠带道:“奉圣旨以李翰林加五品职衔,赐冠带殓葬,家属谢恩。”夫人公子口呼万岁,把冠带接收讫。旋各官僚皆来吊唁。海瑞此时穿了一身孝服,跪在一旁,如丧父母一般,逢人便道自己之过。
少顷,棺木已备齐了,随即入殓,将柩寄于城外之资报寺。
海瑞竟随着灵柩相守,夫人与公子倒觉过意不去,劝道:“海老爷,不必忧焦了,如今且请回衙理事。亡夫之灵柩,自有愚母子服伺。”海瑞坚持不肯,直到小祥后,方才回衙。即对夫人说道:“李年兄因我而死,今其家眷流于京邸,又无依靠,我甚过意不去,意欲将女儿许配了他的公子,一则以报李年兄之恩,二则女儿终身有着,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张夫人道:“老爷之言甚善,如今他们母子无依,先接过了居住,且供应公子读书。其婚姻之事,慢慢再说。若是预早说明,只恐公子畏人谈论,不肯过来同住呢。”
海瑞大喜,次日即到公馆来,见了李夫人,便将相往同住之意说了一遍。李夫人道:“多承叔叔厚意,但是愚母子在京亦是无用,不日当整归鞭。惟是目下并五分文,难以行动耳。”
海瑞道:“贤嫂且到舍下暂住,待愚叔打算盘费,再送尊嫂、贤侄回家未迟,幸勿推却。”李夫人不得已,乃与公子搬到海瑞私衙。张夫人加意殷勤,情同姊妹一般相待,自不必说。海瑞偶暇之时,更用心教那受荫的经史,谆谆讲解义理。李受荫却也聪明,一听了书便悟。因此海公更喜其聪慧,比自己生的还倍加爱惜。
如此住了一年,过了礼仪的大祥。海瑞便请了冰人,对李夫人说合他儿子的亲事。李夫人道:“愚母子流落天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母子飘泊,犹如萍寄。多承海老爷提携,使愚母子不致饿毙他乡,则感恩靡既矣,焉敢仰攀千金小姐作媳?烦善为我辞可也。”媒以李夫人之言回复,海瑞便自来见李夫人道:“以小女配令郎,实瑞所应报先人者也。尊嫂休得推却。”李夫人看见海瑞如此情形,只得依允。只是并无聘礼,只得将玉簪一支,权为聘礼。海瑞接了,从此改口相称,此时又更加亲厚矣。夫人虽然屡欲回家,怎奈海瑞坚留不放。一则要女婿近身攻书,二则又因盘费未备,不觉又过了一年。
时值皇上四旬万寿,京都臣民各处张灯结彩,与帝恭视称庆。大小臣工,皆有恭祝贡物。海瑞是个穷官,更兼近日又多了几口养活,可怜他自上任,只有一领红袍,直至于兹,冬夏也无更替的。如此劳苦,那里还有甚银子备办贡物?不过空手随班祝贺而已。
是日,帝大喜,遍赐诸臣之宴,海瑞亦在列内。只见严嵩手捧玉卮,跪于帝前,顿首祝道:“臣愿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皇图永固,帝道遐昌。臣有恭祝圣寿之诗一律,恭颂万寿。”遂将诗呈上。帝看诗毕,笑曰:“丞相过誉,朕恐不当。
今日可谓太平筵宴,君臣之乐,无过于此,岂可无诗以纪其盛?凡你诸臣等,各和一首何如?”诸臣皆呼万岁。随有刑部侍郎唐瑛,左春坊右庶子刘保邦,各吟一首,无非都是些赞扬之句。帝览毕,乃向海瑞道:“诸人皆有诗章,主事何独缄口?”海瑞俯伏奏道:“臣才迟钝,今尚思索矣。”帝令速和,海瑞即便到自己的位上,浓磨香墨饱笔,题成一律呈上。帝览诗,再四吟哦,复又沉吟半晌,不觉慨然长叹,低头不语。众臣莫知其故,海瑞面上却有欢容。
帝即宣瑞到御座之前,谕道:“观卿数语,使朕有愧于心。
然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海瑞顿首奏道:“陛下恩遍万方,何惜一开金口,使彼母子亦得称庆。”帝大喜道:“依卿所奏。”
海瑞顿首谢恩,欢呼万岁,退回原位。
帝对文武百官道:“朕行年三十入继大统,屈指不觉十载。
回忆少年所行之事,大半乖错,今甚悔之。现与卿等共聚一堂,诗酒相娱,亦可谓千古一时之盛,但缺一乐矣。”诸臣齐道:“陛下垂拱万方,四海一家,乃极乐之天下,独有缺者何也?
伏乞陛下示知。”帝叹道:“古人有云:‘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可今朕富有四海,你诸臣工无不竭诚尽职,翼辅王室,可谓乐矣。但缺一乐者,惟朕无子。若有太子,今日席前称庆,岂不称全美乎?”诸臣未答,海瑞急急趋至御前,俯伏奏道:“陛下有子,何以云无?”帝故意道:“寡人何处有子?卿何以言之?”海瑞道:“张皇后产太子,曾经颁行天下,于今七载,陛下岂忘之耶?”帝作惊喜之状道:“朕却忘怀了。非卿言,朕几不省。今日不可不使皇子一睹盛事。”海瑞复奏道:“太子称庆,礼固宜然。今陛下何不召来,与诸臣相见?一则太子得亲祝遐龄,亦稍尽人子之道,亦不负陛下以仁者治天下也!”帝正欲降旨,只见班中闪出一人,手执象笏,俯伏金殿,口称:“万岁,微臣严嵩有一言冒奏,伏乞陛下恩准,则臣等亦不胜幸甚。”帝笑道:“卿试言之。”正是:奸臣恐怕君恩降,故以谗言阻止君未知嵩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七回 贤皇后重庆承恩
却说严嵩在殿上,听得海瑞与帝之语,诚恐特降恩旨,把太子赦了出来,仍居储位,则己女之宠就衰矣,随即俯伏金阶,奏道:“前者皇子与张氏有罪,被废已经数载,天下臣民皆知。 陛下不宜听海瑞之言,致有出尔反尔之讥。此必海瑞勾通长门,因此乘机巧说,以图蛊惑,望陛下速诛之,则天下幸甚矣!” 帝笑对嵩说道:“卿有子否?”嵩道:“臣只一子。”帝曰:“朕欲卿子代朕子幽禁数载,卿愿否?”嵩道:“臣儿无罪,不得入此幽宫。”帝笑说:“可知道又来了!你子无罪,故不得入此长门。岂朕子有罪,合当长禁耶?丞相勿再言,且退。”嵩惭愧而出。帝即令内侍持节赦皇后、太子出冷宫,另备宴于绮春轩,父子相庆。诸臣随驾回宫,各各散出。严嵩急急回府,再作计议,自不必说。 再谈张皇后与太子自从贬入幽宫,不觉四载。母子二人,日夕惟有对泣而已。幸赖有冯保时时开解,不然则恐不能双全矣。这日,张后在冷宫,想起今日乃是皇上万寿,又值四旬,遂对太子说道:“今日正是你父四旬万寿,天下臣民,皆来称庆。若是我与你不曾被废,今日不知怎生高兴呢!” 太子听了,含着一眶眼泪说道:“可恨奸妃狠毒,致使我父子不能见面。他日重睹青天,我怎肯与她干休!”说罢痛哭起来。冯保在旁劝慰道:“娘娘、太子爷,都莫要哭,朝廷岂无公论?且自宽怀忍耐而待之的好。” 说犹未了,忽听叩门之声。冯保出问何人,只见司礼监胡斌手捧节钺说道:“皇爷有旨,特赦皇后、殿下二人,立即到绮春轩朝见,幸速前往。”张后与太子连望阙谢恩。旋有小内侍捧着冠服进来,张后与太子换了吉服,随着胡斌来到。 时帝已在绮春轩等候,忽见张氏携着太子而来。其时太子年已七岁,生得志气轩昂。帝一见,不觉喜动颜色。皇后与太子俱伏于地下待罪。帝即下座,亲手挽起后与太子,重新祝寿。 帝动了父子之情,不觉流下几点泪来。张后道:“罪妾幽闭深宫,以为今生不能再见天日矣。何幸陛下突施格外天恩耶?” 帝惭愧笑道:“昔日之事,毋烦絮说,且言今日之欢。”此时筵席已备,太子亲自把盏。帝大喜,与张后叙些旧话,直至月上柳梢,方撤之。是夕帝与张后宿于绮春轩内,令冯保侍护太子于青宫。 次日,帝令侍读学士颜培源为傅,教习太子诗书,改绮春轩为重庆宫。却只不题起改易之事情。张后亦不敢多言,百凡缄口而已。冯保打听明白,才知是海瑞之力,即奏知张后。张后感激海瑞之恩,召太子入宫谓曰:“我与儿得复见天日者,皆海主事之力也。你当铭之五内,他日毋忘其功。”太子道:“儿当镂心刻骨,将来图报恩人就是。”暂且不表。 又说那严氏卿怜,得知皇上复召张后,特赦太子,仍复青宫,心中大怒。又见帝久不临幸,未免惊忧,终日嗟怨,泪不曾干。(原夹注:可知如此苦况,独不思他人否?谚曰:“烧红的火棒,拿不得两头。”就是此等人可笑。)乃修书一封,令人送与严嵩,令其为计。 严嵩正因女儿之事,心中忧闷,连日不曾上朝。忽然接到宫中书札,乃展视之,见写道:
女卿怜百拜,敬禀者:女蒙大人豢养,并荷提撕,得侍椒房,亦云幸矣。不意坐位未暖,忽有此变。今张氏与太子皆蒙恩赦,女料不日皇上必复其位。太子今已复居青宫,张后现居绮春轩,帝即改为重庆宫,观此则可想矣。
虽不明言更复,其改名重庆者,盖有自也。倘一旦复位,置我何地?当先思所以自卫之计,庶免不测之虑,惟大人图之可也。书不尽赘,惟早决。谨禀。
严嵩看了,沉吟半晌,无计可施。自思皇上之意,却要改复。未言者,是所不忍也。若不及早自卫,必有不测之祸矣。
及复书一札,令人持回。致复卿怜,叫她依书行事。
来人持回,卿怜将书即时拆开,细看其书云:览阅来书,备知一切。但此事之祸机已伏,发在迟早,则未可料。其改重庆二字,乃重相欢庆之意。你宜早退旧地,乃让正院于彼。则帝喜你之贤淑,而祸患尽息矣。你宜悉想,毋致噬脐。我你与有荣施焉。此复,不尽所言,统惟早定大机可也。
严氏看了父亲回书,自思让位之说亦得。但我已在正院四载,今日复居人下,岂不被人耻笑?若不让回正院与她,皇上必然有以怪我,此际更不可开交。左思右想,别无妙计,只得自作小奏一笺,令人持献与帝。
帝览其奏云:臣妾卿怜,诚惶诚悚,九顿谨奏:窃妾乃蒲姿柳质,谬蒙圣恩,持置正宫,受恩之日,心身未安。时以圣意过深,不敢固辞,忍隐五中,直至于兹。今恭逢皇上四旬万寿,八方庆洽,所有囚徒,皆被恩泽。皇后张氏,太子某,皆蒙恩赦,俾得重沐恩膏。妾心数载之默祈者,一旦已酬。
今谨具寸笺,伏乞皇上鉴原,仍以皇后张氏复正昭阳。妾仍侍侧,不胜幸甚矣。谨奏以闻。伏乞陛下圣鉴。妾卿怜临池,不胜惶恐之至:帝览奏即批其笺末云:览阅来奏,不胜欣忭。具见卿贤恭德淑,洵堪嘉尚。
准如所请,着即日移居临春院。其昭阳正院,着司礼太监王贞,即行洒扫。差礼部郎中侯植桐,备法驾恭迎张皇后复居故宫。其文武诸臣,仍往朝贺三日。钦此。
批毕,即令来人持回。严氏看了,即日移迁临春宫去了。
王贞把昭阳正院洒扫一番,张灯结彩伺候。郎中即齐了銮驾仪从,引领着到绮春轩来。早有太监们进了后冠服,张后穿了,望阙谢恩毕,随即登舆,就有许多宫娥、侍女随从。太子身穿吉服,腰悬宝剑,护驾而行。来到正院,一派音乐,迎入宫中。
礼部率领文武诸臣朝贺毕。张后传懿旨,卷起珠帘,宣谕诸臣曰:“哀家前者因咎被废。今蒙皇上重加殊恩,复正昭阳。你等皆宜忠君爱民为首,毋负至意。”众臣领命。其时,海瑞亦列于内。张后看见,特宣上阶谕道:“哀家今复昭阳者,赖卿之功也,特赐锦缎十匹,如意一枝。”海瑞叩头谢恩。诸臣皆散,帝亦进宫,与张后称庆,从此夫妻相爱如初,按下不表。
且说李夫人思念家乡,坚意要回潮阳。海瑞亦不便强留,便向张夫人致意:“我女年已及笄,必须婚配。今既回粤,彼此相隔数千里之远。况我在京不知何日满任,恐耽误了亲事。
不若择个吉日,就在衙中成亲,甚为两便。”李夫人应允。海瑞便择了吉日,把女儿金姑招赘李受荫为婿。不觉过了满月,惟是没有盘费打发他母子起程。
海瑞焦闷了数日,并无一策,忽然想起太子待我恩深,今值此忧蹙之际,何不修书,向他借贷少许?主意已定,遂即拂拭花笺,浓磨香墨,一挥而就。封缄完固,袖到青宫门首,候
了半日,方见冯保出来。冯保见了,忙上前作揖道:“海恩公在此何干?”海瑞回礼道:“殿下安否?”冯保道:“太子幸托清安,现在太傅处念书呢。”海瑞道:“在下有寸缄,敢烦公公转致如何?”冯保道:“这个使得。”海瑞便在袖中取了书札,交与冯保道:“相烦即送,明日在下来听回信。”冯保答应,各相揖别。海瑞回到本衙,对张夫人说知。夫人道:“此书一到,太子必然见允的。”
不说海瑞盼望佳音,再谈那冯保接了书信,急急来到青宫,恰好太子放学,冯保即把海瑞的书札呈上道:“海恩公今日在宫门外遇了奴婢,先请问爷的安,次将书札交与奴婢,说是要面呈殿下开拆。”太子接了札展开,只见上面是:臣海瑞谨百拜,致书于青宫殿下。敬禀者:瑞因敝亲家李纯阳之家属,即日回粤,苦无资斧,百贷莫应。敢冒昧敬干,乞贷千金,俾得借资敝亲回粤,不致流落京城,并故翰林之柩,得归故土,以正首丘,皆赖洪慈所赐矣。
专布,并请金安太子看毕说道:“海恩人固已如此。但我一时没有,怎生是好?”便向冯保问计。正是:惟有感恩与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毕竟冯保说出什么计策来,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八回 奸相国青宫中计
却说太子看了海瑞的书札,自思年来幽禁冷宫,今始得出,纵有每月的月俸,亦是有限,如何便得千金来与他?况且他是我一个大大的恩人,今日初次启齿,却怎好不应他的命,情上难过?遂对冯保道:“目下海恩人急需,修札与我告贷千金。 只是两手空空,如何是好?”冯保道:“海恩人是必迫于不得已,方向千岁开口。今日却要应承他的才是。”太子道:“固然如此,但此际却到那里去弄银子来?你可替我想个主意。”冯保道:“爷何不到户部去借一千两银子与他呢?”太子道:“我亦知向户部库里可以借得。但是动支库项,该部必要奏请。倘被动之,皇上知道,问我要此银子何用,势要说出来的。你岂不知青宫的规矩么?凡有与外臣往来,以及私自相授受者,均干例禁。况且我奏赦未久,今与海恩人来往,倘严嵩借此为词,复施谗言,则我与你恐又要入冷宫去矣。故此是使不得的。” 冯保听了,眉头皱了皱,不觉计上心来,便道:“有了,有了!”太子道:“有了甚么?”冯保道:“奴婢想起来了,那严嵩他家现放着许多银子,爷明日何不向他借几万两来用用呢?” 太子道:“他与我不睦的,怎么反向他去借银子?亏你说得出来!”冯保又再三沉吟说道:“又有好计在此,说来听如何?行则行之,否则另议罢。”太子道:“你且说来,看是中用否?” 冯保道:“太子爷明日可请了严嵩进宫来,只说请他讲解五经。
来了的时候,理合让座献茶。待奴婢先把一张椅子,砍去一只腿儿,再将锦披围住,自然是看不见的。复把一盏放在滚水之内煮至百滚,那盏儿自然是滚热的。烹上了茶,却不用茶船,就放在茶盘之上。待他来拿的时候,必然烫着了手。一时着热,必然身手齐动,那三腿的椅子一动,岂不连人翻倒?那奸贼一倒,那盏茶却难顾了,必定连茶也丢在一边。打碎了茶盏,爷即变起脸来,将他抓着去见皇上,说他欺负爷不在眼上,好意请他入宫讲经,优礼相待,他竟敢当面打碎了茶盏,就如亲打爷一般。那时另有说话,怕奸贼不赔爷的茶盏么?此际就大大的开口,要多少,随爷说就是了。若得了银子,将来送与海恩人。应剩下的,爷买果子吃也是好呢!”太子听了大喜,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说道:“妙计,妙计!即依计而行可也。”遂先令冯保去相府相请。 那严二看见是内宫的人,不敢怠慢,急急进内通报。是时严嵩正在书院坐着看书,只见严二来说:“青宫内侍冯公公要见。”严嵩便亲出来相迎,延入书院让座。冯保谦让道:“咱们是个下役,怎敢与太师相国对坐?这却不敢。”严嵩道:“公公乃是青宫近臣,理应坐下说话。”冯保还再让谢,方才就座。 严嵩便先向冯保面前请问了太子的安好,然后问道:“公公光降,有何见谕?”冯保道:“只因太子爷今岁就傅,所有五经俱未曾听过讲解。故特令咱家前来,敬请太师明日清晨进宫,太子爷亲诣叫太师讲解,故望太师明日光降。”严嵩道:“太子现有师傅,常在青宫侍读,怎么反唤老夫前往呢?”冯保道:“只因太傅不十分用心讲解经史,爷大不爱他,所以特请太师爷前往呢。”严嵩道:“既蒙太子宣召,明日恭赴就是。”冯保便作别回宫而来,对太子说知。太子道:“这事尽在你一人。 你可预备,切勿临时误事。”冯保道:“奴婢自当理会得来。”
次日清晨,严嵩竟不上朝,来到青宫。时冯保早已把那椅子并茶盏弄妥了,走在宫门候着。严嵩即便上前叫声:“冯公公,恁早起来了么?”冯保连忙说道:“太子候久了,请进里面相见。”严嵩便随着冯保而进。到了内面,只见太子坐在龙榻之上,见了嵩至,即忙起身迎谓道:“先生光降不易。”嵩便向上朝躬。太子急忙扶起道:“先生少礼。”吩咐冯保拿座位来。
嵩谦辞。太子道:“焉有不坐之理?请坐下说话。”嵩便谢恩坐下,冯保立在椅后,暗以自己的腿来顶住缺处,所以那椅子不动。
严嵩道:“蒙太子宣召,今早趋朝,不知太子有何指示?”
太子道:“孤昔者获咎,奉禁四载,于前日蒙皇上特恩赦宥,使孤就傅。惟太傅不善讲解五经,孤心厌之。故特召先生进宫求教,幸勿吝也。”严嵩道:“臣学浅才疏,不克司铎之任,还乞太子另宣有学之辈。”太子道:“久闻老先生博学宏才,淹贯诸经,故来求教,幸勿推却。”遂唤内侍送茶。那内侍即便捧了两盏茶来,先递与太子,随以眼色示意。太子会意,便拿了那一盏在手。余下那一盏,便是滚热的,送在严嵩面前。严嵩便将手来接,初时还只道是那茶水烫热的,不以为意,及拿在手内,如抓着一团红炭一般,哪里拿得住来?便将手一缩,早将那茶盏丢在一边去了。冯保在后面把脚放开,严嵩身子一动,那椅子就倒了,把他翻个筋斗,那茶竟溅着了太子的龙袍。太子此际强作怒容,骂道:“是何道理,在孤跟前撒泼么?冯保与我抓着,扯他去见皇上分剖道理。”只吓得严嵩魂不附体,即跪在地下,不住的磕头谢过,说道:“臣不觉失手,冒犯殿下,实不敢欺藐千岁,伏乞殿下原情。”太子怒道:“孤亦明白,你看孤年幼,所以当面欺藐是真。孤岂肯受你这一着的?
去到皇上面前再说!”叱令冯保:“把严嵩带住,孤与彼一同面圣去。”冯保此际心中暗笑,哪里还肯放宽一线?把严嵩紧紧的抓着胸前的袍服,一竟扯到大殿而来。太子随后押着,一同来到金銮。
此时早朝尚未曾散,文武看了不知何故,皆各惊疑。皇上一眼看见了,叱令冯保放手。冯保将严嵩松了,嵩即俯伏于地,头也不敢抬起。太子走到龙案之前,俯身下拜,与皇上请了圣安。皇上赐令平身,上殿侧坐。问道:“我儿不在青宫诵读,却与冯保把太师抓到殿庭,是何缘故?”太子奏道:“臣儿蒙父王特恩,令臣就傅。只因儿五经未谙为愧,故令冯保过相府,敬请严嵩进宫,讲解《诗经》。可奈这严嵩欺臣年幼,进得宫来,臣以师傅之礼相待,而严嵩竟敢把臣的茶盏当面打掷得粉碎,欺藐殊甚。所以特扯他来见陛下,伏乞陛下与臣作主。想相国欺臣,就是目无君上,乞陛下公断。”
帝闻奏,向严嵩道:“太子好意相延,进宫讲书,你何故擅把御用的茶盏掷打,是何道理?这就有罪不小了,你可知否?”
嵩叩首不迭,奏道:“臣奉青宫令旨相宜,即时趋赴,蒙殿下赐茶。此际臣实不知茶盏故意弄得滚热的,伸手来接,被烫失手,误将茶盏打碎是真。臣焉敢欺藐!伏乞皇上详察!”
帝闻言自思,此必冯保所为。但今日之事,惟有解开就是,便对太子道:“相国之失手本出于无心者。今已碎了,可令他赔还就是。”太子道:“明明是他有意将茶盏打碎的,今还说是茶盏故意弄得滚热,只这一语,便可以见矣!今蒙父皇训示,臣敢不遵。但嵩有惊驾之罪,不可因此以启将来诸臣不敬之端。
伏乞皇上着令相国立即赔臣的盏价,并治以不敬之罪。”帝道:“我儿,你却要他赔还多少?”太子道:“臣只要他赔一千两就是。”帝便宣谕道:“相国,你不合误打碎了御盏。今着你赔还银子一千两,明日清晨缴到青宫去,并与太子负荆请罪。你
本有不敬之罪,朕决不枉法,该着发往云南充军三年。但是朕今需人办事,特加恩典,着发在云南司过堂三日,以赎其罪。”
严嵩不敢再辩,只得叩谢天恩,各皆下殿。严嵩受了一肚子的屈气,抱恨回府而去不表。
再说太子与冯保大喜,回到青宫说道:“今日有以报海恩人矣。”冯保道:“爷太公道,皇上问爷要赔多少,爷就说该要数万,怎么只说一千两?如今有一千两,送于海恩人,却没有余剩的了。”太子笑道:“你我有衣有食,要他则甚?这就够了,不必妄求了。”
冯保口虽则应允,然心中实有不甘,自思:“亏我随着爷与娘娘,受了四载之苦,哪里去得一文半文来?今日有了这个机会,哪肯就此轻放了他?明日严嵩这老贼要来缴那一千两银子,待我故意将他受难,谅想他必要我相传的,待咱诈他一些银子用用,也是好的。想他们不知诈了人家的几万亿数,我却弄他三五百,可就似羊腿上拔去一根毛,有甚么相干?”主意已定,专待行事。自语之间,不觉天将傍晚,冯保伺候晚膳已毕,时已二鼓,各归安寝。然冯保把诈财之念思慕一夜,何曾合眼?
到了次早,天尚未明,即抽身起来,候严嵩缴银进来,好诈他一番。眼巴巴的望了半日,方才见那严二引着两人抬着一箱银子来到。冯保一见,故作起模样来,假意作睡熟的光景。
那严二走上前来,叫了几声“公公”,冯保只是不应。严二将他肩上拍了一下,冯保只作梦中惊觉的光景,骂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打我?”严二走上前去赔了个笑脸说道:“冯公公,是我。”冯保把眼揉了几揉道:“原来就是严二先生,休怪休怪。
到来作甚么?”严二道:“奉了太师之命,送一千两赔价银子到来。相烦通传一声,请殿下阅收。”冯保笑道:“很好,我们的规矩可带来了么?”严二听了,心中明白,便向袖中取了一锭银子,约有五两多重递上,道:“这是区区之意,幸勿嫌轻。”
冯保拿在手中一掷,掷到阶上去了,说道:“岂有此理!你们是充家人的,难道不知规矩么?你们丞相府中闹热得很,所以每遇内外官员禀见,就勒要三百两。我这里青宫冷淡,凡有要求见爷的,门包也是三百两。若是少了半毫,再休想见得着呢!”
严二听了不觉好笑。正是:彼来我往皆以理,今日冤家遇对头。
毕竟后来严二却与冯保多少银子,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二十九回 怒杖奸臣获罪
却说严二听得冯保要他三百两银子的门包,不觉哑然而笑道:“公公休要取笑,若是嫌少,又加些就是。”冯保道:“谁与你作儿戏事?这是一定之例,少则不能见。只怕迟了日子,爷在主子跟前说声,你家丞相恐怕肩不起呢!”说罢,竟转身将要入内之意。
严二急急唤住,道:“公公,且请少留贵步,有事慢慢的商酌。”冯保怒道:“有什么商酌之处?只管在那里絮絮叨叨的,令人好不耐烦呢!”严二道:“如今身上却没有许多银子,故此要与公公商酌。”冯保道:“你只管说来看。”严二道:“我们实不晓青宫向有这个例,如今方才得知。若说三百两,就要回去与主人商酌送来如何?”冯保道:“不是要你主人的银子,是要你平日讹诈的。想你自从投在严府,十有余年,诈的银子盈千累万。今日里付我三百,只如毡上去下一根毛,有什么相干?
怎么说出这话来?想必要将你的主人来压咱家。好好的与我滚出去,这银子休想缴进去!”
严二见他如此说话,正是大拳打中了他的心坎,不得已道:“既蒙公公过爱,在下就送一百两过来就是。”冯保摇首道:“不中用,不中用,少了一厘,也不济事的!你自去商酌就是。”
严二道:“只是目下哪得银子如此方便,倘若误了期限,如何是好?”冯保道:“只要你肯出三百,我便肯挂个赊账的。你
如情愿,这里有纸笔,你可写张借券来。”严二道:“如此可借一用。”冯保引他进到门房,给与纸笔,严二即便写了一纸借券,递与冯保观看。冯保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借券人严二,今因急需,借到冯保公公纹银三百两,约以本月内清还。恐后无凭,立券约以为存照。
嘉靖年月日严二亲笔冯保接了借约,问道:“几时交足?”严二道:“就依着这个月内便了。”冯保方才应允,把借券收了,然后才进内说知。
太子道:“你在外收了进来就是。”冯保领命,便出对严二说:“咱爷吩咐,就此收了便是。”严二即令人把一箱银子抬到大殿之上,对着冯保点验明白,方才作别。冯保道:“你的东道,是万延不得的。若失了信,咱却要与你算账呢!”严二唯唯应诺,恨恨而归不表。
再说冯保收了银子,进内禀知。太子道:“即令你将原银送到海恩人那里去,道我多多拜上。”冯保应诺。即时唤了两个内侍,把这一箱银子抬起,自己引路,望着海瑞衙中而来。
时海安正在闲立,冯保便将上项事情说知。海安急到里面说知,海瑞即忙出迎。
冯保令小侍把箱子抬到里面,与海瑞相见毕,说道:“幸不辱命,咱爷多多拜上。若是恩公有什么急需之处,不妨又来。
现在一千两,你可收下。”海瑞谢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便望空拜谢,复向冯保致谢一番,说道:“今瑞在穷厄之际,叨蒙公公与殿下恩施,得济此急,海瑞惟有焚香顶祝,以报高厚耳,容日登堂叩谢。”冯保道:“区区意思,甚么相干,何必介意?若说到宫面谢,这却不用。主人曾有言,恐怕为严贼晓得,说是交结外臣,反为不美呢!”海瑞道:“如此,就烦公公转致就是。”冯保作别回宫而去,自不必说。
海瑞既得若干银子,便送到李夫人处,说是盘费。李夫人道:“哪用许多?不过二三百金足矣。”海瑞道:“剩下的以为读书膏火之资。”坚要全收,李夫人只得收下,择吉起程。海瑞吩咐家人即去雇备夫马。夫马停妥,话不多赘。 忽人来报:严嵩因为打碎青宫的御用茶盏,被青宫抓去面奏皇上,罚他赔了一千两银子。又说他惊驾,要发往云南充军三年,只因朝中无人办事,如今特加恩典,着发在老爷处过堂三日,权作三年。明日严相便来过堂,故此特着家人来禀说。 海瑞听了不觉大喜,手舞足蹈起来,笑道:“天呀,你真真报应不爽了!”又以手指着严府那边说道:“奸贼,你平日专权肆横,今日却有这个日子!”遂传了差役皂隶到来,吩咐道:“明日奸相严嵩过堂,你们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若是叫你们拿下,你们便拿下。若是叫你们动手打,你们即便动手重重的打就是。如违,重责不贷。”差役们应诺。海瑞恨不得就是次日好去报仇,一宵无话。 次日清晨,海瑞起来,即便吩咐海安在门外伺候。海安领诺,即来门首候了半个时辰,见前面摆着几对马及随从的家人,前遮后护,拥簇着严嵩到来,海安即便上前叩见。严嵩道:“请起。”遂下了马,坐在一张马鞍上,令海安进去通报。海安应诺,随即禀知海瑞。 海瑞听了,即时吩咐三班衙役,开门伺候。然后出来,立在大堂之上,吩咐海安便请。海安便来禀道:“家爷在堂上,恭接太师。”严嵩此际,随即换转了青衣小帽,把众家人约在外边,自己随着海安而进。只见海瑞立在堂上,笑容可掬,严嵩即便趋前。海瑞作揖道:“恭请太师金安!”严嵩道:“刚峰安好!”海瑞道:“荒衙何幸,得太师光降?请坐,海瑞参见。” 严嵩道:“惭愧,老夫有罪,今日奉旨过堂。正是刚峰端坐,
待老夫听点。”海瑞道:“岂敢。想太师位极人臣,又是当今国戚,佐辅国家,多立奇勋,天下苍生,仰如父母。今因小小瑕疵,圣天子不过略顺青宫小意不得已令太师光降。然太师贵步一临,草木皆春。还请太师少坐,少尽一参之敬!”严嵩见海瑞这般殷勤谦恭,只道真是敬意,便笑道:“如此有占了。”竟走到上座坐了。海瑞道:“太师少坐,待海瑞取茶来。”便进去了。
严嵩坐在堂上,只见两旁衙役立着,察其动静,各皆似有怒容,自思海瑞平日是与我不合式的,今我既奉旨到此过堂。
他不特不作一些气,且还如此谦恭。既是如此,怎么又令差役升堂?莫非有甚别故不成?正欲下座,海瑞忽然突出,向外役问道:“上面坐的是甚么人?”衙役答:“是严太师。”严嵩听了,也站起来道:“就是本部堂在此,刚峰莫非眼花了么?”
海瑞道:“来此何干?”严嵩道:“奉旨到此过堂,你岂不知耶?”带着三分怒气,复坐上,便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瑞怒道:“你既奉旨前来过堂,就该遵着王法,报名听点。怎么反把我的座位公案占了,是什么道理?”严嵩亦怒道:“没甚么道理,就是偏宫私殿,老夫亦不辞坐,何况这一座小小主事公堂耶?海瑞,你这般怒气不息的,到底为着甚么?你与谁来?”海瑞道:“就与你来!”吩咐左右:“与我抓了严嵩!”那些差役,平日知道严嵩的厉害,不是好惹的,个个面面相觑,恰如泥雕木塑的一般,只见答应,却不敢动手。
海瑞看了大怒,即叱海安、海雄二人上前。安、雄二人一声答应,如狼似虎的一般凶恶,走上公座,一把将那严嵩抓了下来。严嵩大怒,骂道:“畜生,反了,反了!”海瑞即便升堂问道:“你这厮胆敢不遵圣旨,不报名,不应点,亦不过堂,反把公案占了,皇上又不曾差你来此作问官,你知罪否?”严
嵩笑道:“任你怎样说,谅亦奈何我不得,你却把我怎样的?”
海瑞听了此话,勃然大怒,正是: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
当下海瑞大怒道:“你恃着权势,谅我不能奈何于你。不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你既已获罪,奉旨前来,尚敢如此矫强,我便打你一个藐法欺旨!”吩咐:“左右,扯将下去,重责四十大板!”各差役仍不敢动,惟安、雄二人把他扯翻阶下。海瑞怒将八枝签儿撒将落地。那衙役无奈,拾起大叫行杖。
皂隶不得已,拿了一条三号板子,走到面前,还说了一声:“告罪”,才将板子轻轻的打将下去。
海瑞看了大怒,叱退皂隶,亲自离座,接过了板子在手,重重的打了三十五板,以凑足四十之数。可怜打得那严嵩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在地下乱滚乱骂。海瑞大声道:“此是初次,明日早些到来过堂。如再敢猖獗,又是四十大板!”叱令差役将严嵩扶了出去,吩咐退堂。
外面严府的家人,在外候久了,突然的看见了主人这般狼狈而出,各人吃了大惊,急急上前致问。此际严嵩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不答。家人们急急赶回府中,把一乘坐轿打来,才将他坐了回府。严嵩痛极,躺在床上,竟不知人事一般。家人们不敢动问,只是守着伺候。
直至过了一个时辰,严嵩痛定苏醒,方才说出话来。即唤儿子世蕃到床前谓曰:“可恨海瑞擅作威福,故意让我坐在公案上,即又翻过脸来,将我责打四十,并将‘欺藐圣旨’四字的大题目压我,受了这一场亏,怎么忍得?故此唤你前来,就在此写成草本,明日早朝,与这厮见个高低,定个生死,方可出我口气。你可用心写来。”世蕃听了,连忙取过了文房四宝,把奏稿立时修起,对着父亲念了一遍。严嵩点头示可,安息一宵。
次日早朝,严嵩令人抬到午门,众文武看了,各各惊问何故。严嵩便将海瑞挟仇,假公泄忿,毒打四十,险些一命呜呼,逐一说知。各人听了私相叹息,怎么这海瑞恁般大胆,当朝一品,又是国戚,皇上素日心爱的近臣,怎么却下此毒手,岂不是自欲讨死耶?各人为他捏住这一把汗。有几个心恶严嵩的,心中好生欢喜,恨打少了他。
须臾,金钟响起,鸣鞭净殿,文武各各随班而进,分站两旁。内侍一对对的出来,一派音乐之声,一对雉尾宫扇,拥簇着天子出宫而来,升了宝座。两班文武,上前山呼舞蹈毕。只见嵩故意一步步挨到龙书案前,口称万岁。天子见了,吃了一惊,便问道:“卿因甚事,如此狼狈?”严嵩即便叩头启奏。
正是:金殿几句话,法场失三魂。
毕竟严嵩怎么样启奏,下文便知。
海公案
第三十回 恩逢太子超生
却说嘉靖看见严嵩这般狼狈,便开金口道:“卿家为甚这光景?”嵩泣奏道:“臣因获咎,蒙陛下殊恩,格外姑宽,令臣到云南司衙过堂。不料主事海瑞,意图陷害,无端将臣毒打四十板,狼狈可怜。臣体受伤过重,只恐性命不保,伏乞陛下作主。”遂向袖中取了折章,递与内侍呈览。
帝赐平身,随将奏本一看。只见写道:臣严嵩稽首顿首,谨泣奏,为擅殴大臣,目无国宪,乞恩正法,以警将来事:窃臣原以不检,误倾青宫御茗,打碎御用茗盏,例应即死。仰蒙陛下殊恩,格外宽容,罚臣赔价银一千两,并发臣到云南充军三载。缘以庶务纷繁,需臣协办,复蒙特典,发臣就近到云南司衙门过堂应点。
此陛下格外殊恩,亦不得已从权之事也。臣感激之外,遵即前往该司衙门听点。孰料该主事海瑞,欲图杀臣。无端发怒,喝令狼仆虎差,将臣扯下重打。复又自提大板,尽力行杖。致臣双腿几无完肤,旋即晕去。该主事复令狼仆,将臣拖出。幸有家奴抬回灌救,逾时始得苏醒。忖思臣虽获咎,叨蒙陛下格外施恩。今海瑞则不容于臣,是抗陛下也。况臣承恩,位备台辅,而海瑞竟敢以一介部属微员,擅杖宰相,不独无法,仰且轻藐圣旨。有此悖逆,势难稍宽,以致将来效尤。伏乞陛下,饬着廷尉立即将该主事锁
拿严究,早正国法,则警将来效尤者。臣等不胜幸甚之至。
谨据实以闻。
帝览毕,不觉龙颜大怒道:“何物海瑞,擅敢动打大臣,这还了得!”立即传旨,令御林军五名,前往锁拿海瑞当殿问话。
御林官军领了圣旨,飞奔前去,不一刻已将海瑞拿到,俯伏金阶。天子大怒,骂道:“严相国偶因小有过失,朕着发在你的衙门过堂三朝。因甚你却这样目无法纪,无端毒打大臣!
你知罪否?”海端叩头道:“臣该万死,乞陛下容臣一言,死亦瞑目。”帝道:“你尚有何说?”
海瑞奏道:“严嵩藐视青宫,致奉旨发臣司过堂应卯,此乃陛下旷古未有之恩施也。乃嵩不遵圣旨,仍恃禄位。到臣衙门,犹摆列仪从。及至公堂,勒要臣接,此际只得公堂迎接。
而嵩即占臣公案,危肆威权,如比问官。此法堂,乃陛下特以肃规矩的。臣虽微员,亦为陛下之所特设以执法也。嵩则自恃威权,不遵圣旨。臣乃食陛下之禄,为陛下执法,是以臣不忍枉法,宁甘擅杖大臣之罪,于是执杖亲殴,果然有的。但嵩位极人臣,犹敢肆其威福,则与欺君罔上几希?臣实如此,惟陛下察之。”严嵩在旁急奏道:“陛下犹有格外之恩,你则不能遵耶?”帝听罢,不觉颜色皆变,喝令御林军把海瑞绑缚,推到西郊地,午时处决。左右一声答应,把海瑞五花大绑起来,帝叱推出。海瑞亦不再言,面笑出之。
刚到午门,恰好遇了冯保。冯保一见,吓的魂不附体,上前细问原由。海瑞具以直告。冯保道:“恩公且自宽心,待我进宫启知娘娘与殿下,必然有救的。”海瑞道:“多有不能够了。
烦公公善为我辞,说海瑞叨沐殊恩,今生不能相报,统俟来世罢。”说罢,急趋而去。
冯保如飞的跑到昭阳正院,来见了张后,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张后忙问何故?冯保便将前事说明。张后大惊道:“如此怎处?可速请殿下来商议。”冯保点头,飞也似的跑到青宫,且不细说原故,称说:“奉娘娘懿旨,请爷立即到宫中,现有紧要密事相商。”太子听得这话,也急来到宫中。只见张后两泪纷纷,不知如何,未免吃了一惊,急问所以之由。娘娘便把海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太子道:“似此如之奈何?难道看着恩人被杀么?冯保,你可有什么计策?快说来好去搭救恩人呢!”冯保道:“没有甚计策。况且时间促迫,纵然保奏也迟了。莫若太子亲到法场,对那监斩官说了,且将恩人带回候旨。待等皇爷怒气少息,然后再去说,或者可以赦免,不然竟无别策矣。”太子称善,随即拜别了母后,乘着快马,与冯保望着法场而来。
再说海瑞被绑到法场中,自料再无生活之理,因举首向天祝告道:“苍天呀,苍天!想我海瑞,平日务以除暴安良是念。
昨见奸贼严嵩,不合将他责打,触怒皇上,致奉圣旨斩决,刻不容缓。但愿瑞死之后,上苍默佑,早除奸佞,俾得国家安乐,廊庙清宁。瑞在九泉,亦复何憾!”祝罢坐于石墩之上,专待行刑。
少顷,就有三五位同僚部员,前来祭奠。海瑞一一称谢,并无一句怨言,众皆称赞。未几,只见四名摆手拥着一位官员来到,不是别人,就是严嵩门生姓张名聪,现充兵部郎中,乃是奉旨监斩而来。当下到了法场下马,就在亭子内坐着,问左右是什么时候?左右答以巳初。张聪道:“天色尚早,你们可小心看守了,待等时候到了,立请催斩官来处决就是。”转身进公厅后边去了。
再说太子与冯保二骑赶到法场,一直闯到里面方才下马。
那些押解的官兵,那里认得是青宫太子?又见他二人来得这般凶猛,忙喝道:“是甚的人,敢闯法场重地?还不去!在这里想是要死么?”冯保叱道:“何物官军,大胆!敢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认不得青宫,亦该认得咱老冯呢!”官军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各人急急跪在地下叩头不迭,说道:“有眼如瞎,死罪,死罪!”太子叱令起来,问道:“何人监斩?”官军以张聪对。冯保道:“大胆的官员,殿下到此,却不来接驾,这还了得!”
那张聪在里面听得喧嚷,急急出来观看。那些官军见了,指着说道:“这就是监斩官了。”张聪犹不知备细,还在那里作威作势的道:“甚么人在此絮叨,与我拿下去见太师!”那些官军带笑说道:“老爷,你道这二位是甚么人?”张聪道:“莫非是那死囚的亲人吗?与我一并拿下去打!”官军们说道:“只怕老爷不敢,这就是青宫殿下呢!”张聪听了,吓得浑身发抖,忙俯伏于地下,不住的叩头请罪。冯保叱道:“起来,慢慢的再与你等人算账。我且问你,海老爷现在哪里?”张聪道:“海瑞在那边石墩上,听候行刑。”太子道:“快些放了,来见孤。”张聪不敢怠慢,急急走到石墩上,亲把海瑞的索子松了,说道:“海老先生,你的救星到了,快些前往相见。”海瑞道:“怎么说?”张聪道:“你休细问,前去便知。”领着海瑞到厅上。
太子一见,不觉竟流下泪来,叫了一声:“海恩人!”海瑞见了太子,跪将下去,不禁流泪说道:“臣有何好处,敢蒙殿下龙驾到此?臣死不安矣。”太子亲自扶起,命张聪取座位过来。海瑞道:“不可,此是法地,臣乃待刑之人。太子到此,已为越礼矣,可与臣对坐的么?今臣得见太子一面,死亦瞑目于九泉。情愿殿下善事圣上,惟仁慈孝友是务,则天下幸甚矣。
余无所请,请驾回宫。臣即当受戮矣。”说罢痛哭起来。太子亦流涕道:“恩人且当放心,孤当面见父皇,保公不死。”
说话犹未毕,人报催斩官到了,太子便问是谁?左右答道:“是严太师之子严给事。”原来严世蕃此时已为兵部给事兼刑部郎中了,所以着他为催斩官。当时太子道:“宣来见孤!”左右领旨迎将出来,恰好严世蕃已下了马,将要进厅的光景。官军道:“殿下千岁有旨,着催斩官进见。”
严世蕃听得“殿下”两字,心中暗忖道:“又遇着了他在此,包管这厮是杀不成的,深为恨事。”只得上厅来见,说道:“臣严世蕃见驾,愿殿下千岁!”太子道:“平身。”世蕃起来,侍立于侧。太子故意问道:“尊官高姓?”世蕃道:“郎中姓严,名世蕃,乃严嵩之子。”太子道:“原来就是相国公子,到此何干?”世蕃道:“臣奉圣旨,前来催斩海瑞。”太子道:“海卿乃是忠良之士,不幸为你父所害。孤家今亲来保他。你且回朝,待孤见了父皇,与你缴旨就是。”世蕃哪肯依从,便道:“殿下令旨,臣敢不遵?但海瑞一犯,乃是奉旨处决,立等缴旨的,臣不敢枉法。”太子怒道:“怎么说是枉法?冯保,与孤赶了出去。”冯保便走来喝道:“不知死活的奸贼,在太子爷面前混言乱语得么?还不快滚出!”骂得世蕃唯唯应命,不敢出声,无奈且与张聪退出厅外,无计可施,又不敢行刑,只得听候而已。
太子对海瑞道:“恩人且在此少候,待孤进宫见了皇上,好歹讨个情来,只要不死就是。”即吩咐冯保在此陪伴着海瑞,自己领张聪与严世蕃三人,来到朝门下马。太子吩咐二人在此候旨,遂亲自进宫而来。
恰好帝午睡未醒,张后此际亦在宫中,见了太子回来,急问道:“我儿,海恩人不知如何了?”太子道:“海恩人今在法场,儿已令冯保在彼作伴,特领着监斩官张聪、催斩官严世蕃前来候旨。母后有何妙计,可以救得恩人性命?”张后道:“我亦思之再三。只是皇上未醒,若是醒时,你我母子二人切实哀恳,或者帝怒稍解,则海恩人有救矣。”太子道:“倘若父皇不准,又如之何哉?”张后道:“我有言语,可以料得着的,亦谅皇上可以恩准。”
母子说话之间,宫娥来禀皇爷醒了,张后便与太子急忙趋近龙榻问安。帝见了太子,便问道:“我儿不在青宫习读,来此何干?”太子跪在榻前奏道:“臣儿有不揣之言,故来冒奏陛下的。”这一奏,有分教:受恩深时还恩倍,方是人间大丈夫。
毕竟太子所奏何言,皇上准否,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一回 冯太监笞杖讨情
却说当下太子见了皇上请问安毕,帝问道:“朕儿不在青宫诵读,到此何故?”太子俯伏榻前奏道:“臣有下情,叩乞陛下恩准,容臣启奏。”帝道:“你小小年纪,有甚事情,只管道来。”太子道:“刑部主事海瑞,不知身犯何罪,致奉旨西郊处斩?臣敢保之。”帝道:“海瑞目无法纪,擅杖宰相,故此正法。几何为他保奏?”太子道:“海瑞有恩于臣母子,故愿保之,以报其德。”帝笑道:“海瑞乃部属一介司员,与儿固风马牛不相及,有何恩德?”太子道:“臣奉旨幽禁,非海瑞苦谏陛下,何得今日父子完聚?实有大恩于臣,臣岂敢作负心人耶?
陛下治天下,以仁义为本。海瑞之杖宰相,自有解说。”帝问:“有何解说之处?”太子奏道:“夫宰相与部曹,则职位隔如天壤,下属固不得问罪于上官者,例也。今者犯罪充军,奉旨过堂,则不得以宰相目之也。嵩自仍复一宰相,而瑞则知奉旨之军配犯人也。彼复自恃威权,不遵法度,公然占坐公案,此海瑞故以杖之也。海瑞不敢执法,一任奸臣妄作妄为,于瑞则为谄谀之臣,陛下何所取之?今瑞只知奉旨,不避权贵,执法不徇,此陛下之直臣。陛下有此直臣,正自贺不暇,何反杀之?
诚恐后来忠直之臣,望而为谄佞之辈矣!惟陛下察之。”帝被太子这番言语说得心花都开了,自忖:“彼虽年少,而条陈确确正理。若杀海瑞,只恐后来之臣,相将畏缩,若竟释之,则严嵩心必不甘。”沉吟半晌,乃道:“儿且退,朕为瑞宽恩就是。”
太子谢了恩出宫,复到西郊而来。海瑞跪接,太子一手挽起道:“恩人,救星至矣!”遂将进宫如何哀恳皇上,皇上如何传旨,细细说知。海瑞复谢道:“太子之于瑞,可谓生死而肉骨也。”语毕,人报圣旨到。海瑞与监斩、催斩两官,一齐跪接。只见内侍手捧圣旨而来,立在当中开读曰:海瑞擅杖宰相,罪当斩首。但严嵩以获罪,奉朕敕旨,发往其衙门点名应卯者,非亲任宰辅之比,瑞固不合擅行刑杖。除嵩业已受刑,毋庸置议外,其海瑞照不应律,发廷尉衙门,重杖八十,监禁刑部狱三个月,以警将来。满期,该有司具奏,请旨定夺。嵩着开复,以佐朕躬,协理庶务。钦此。
读毕,海瑞山呼谢恩。太子即令人松了一应刑具。旋有差官来提海瑞。太子对那差官道:“海主事是孤恩人,今虽奉旨受杖,你等休得故意狠毒。如敢抗违,孤是不依的!”差官唯唯应命。太子即命冯保亲送海瑞前往,并致嘱冯保:“须要看着行杖,如有故意肆狠,即来回我。”瑞复向太子泣谢道:“殿下爱臣之恩,犹如再造。瑞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殿下之万一也。”太子遂挽起慰之曰:“恩公请自放心。此去自有孤为恩公作主,即宝眷亦有孤照应。”瑞再拜谢恩,随与差官并冯保而去。太子与两官回去不表。
又说严嵩遣人探听海瑞得青宫保奏不死,今奉旨倍杖监禁。
严嵩听了,跌足道:“太子何故偏偏要如此与我不偶也?”遂即时修书一札,令人致于廷尉,却为就在廷尉杖下结果了海瑞性命。当下廷尉官接得严嵩书札,忙启视之。只见上写着是:嵩拜书于廷尉大人座下:海瑞以一介微员,擅杖宰相。
嵩以奏请圣旨,押送西郊正法。不料青宫为之护卫,致皇上特开格外之典,赦宥海瑞得以不死。今奉圣旨发在贵衙门发落。但瑞与嵩有不共日月之仇。若瑞不死,嵩亦不得独生也。专此致恳,祈为鉴谅。倘海瑞到日,狼头重棒八十之内,结果伊命。此恩此德,嵩当铭之五内,敢不仰报大德。美显之缺,惟公欲之,决不食言。此致。
廷尉官看了书札,自思:“严嵩之命,若是不遵,必然受怪;若从其议,则那海瑞与我无仇无怨,怎忍得他委曲?况又有太子为他作主,此事属在两难之际。”左思右想,却无可如何。
少顷,人报海瑞已到衙了,青宫特差冯保公公护卫而来,称说是来监杖的,请爷立即升堂发落。廷尉官听见有青宫太监在此,即忙请冯保入内相见献茶。冯保道:“海老爷是奉旨来贵衙门发落的,咱爷放心不下,特着咱家来监杖呢。”廷尉官道:“海老爷既是奉旨发落的,在下照应就是。”冯保道:“照应不照应,出在驾上,咱家哪里管得许多。好歹都在眼里看见的,自然有个道理。请升堂罢。”廷尉官唯唯应命,吩咐升堂,多摆一张椅子,请冯保同坐。冯保让道:“这却不敢,咱是个内官,怎敢坐这公堂?这是朝廷办公的所在,使不得的。请便罢。”遂立在公案之侧。廷尉官告了几声不当,方才坐下。差官随将海瑞带上堂来。
廷尉官看见冯保在此,便站起身来拱一拱手。海瑞跪在地下。廷尉官道:“海公今日是奉旨发落的,休怪晚生得罪了。”
海瑞道:“这是理当。乞大人早施刑罢。”廷尉官即便吩咐左右:“好生些扶海老爷下去。”海瑞听了,自己却走到阶下。左右皂役上堂请杖。廷尉道:“二号。”冯保道:“哪里受得起二号的,取七八号的来。”廷尉道:“没有许多号数,只是三号的罢
了。”冯保点头,皂役取了三号的上堂看验过。冯保道:“轻轻的,若是重了,只恐要你们狗腿割下来赔呢!”皂役唯唯领命,书吏高叫行杖,左右吆喝一声,皂役动手。
未五杖,海瑞叫痛起来。冯保道:“罢了,罢了。这就算了罢。”廷尉官道:“哪里使得。这是奉旨的事,在下不敢枉纵。”冯保道:“既然如此,待咱替了他罢!”廷尉官道:“取笑了!”只是吩咐皂役,须要最轻的就是。皂役听了言语,真是用尽了功夫,轻轻的打将下去。海瑞亦不觉得十分疼痛,又听见了冯保的话,若是呼痛,诚恐连累皂役陪杖,故此忍着,杖完了方发喊。冯保即忙挽他起来,说道:“海恩公,今日杖已受过了,尚有三个月狱中的烦闷。你老人家只管进去,安心坐着,自有咱爷不时来看你呢。”海瑞道:“多蒙殿下、公公的厚情大惠!烦为多多拜上,说海瑞今生不能衔结,来生必为犬马相酬报恩。”冯保道:“知道了,请自珍重!”各自泣别,冯保回宫。
再说廷尉着人将海瑞送到刑部狱中而来,那刑部司狱将海瑞收下。谁知严嵩见廷尉不曾毒打海瑞,务要斩草除根。又着人来对刑部侍郎桂岳说知,就中取事。桂岳原是严嵩门生,又新拜在严嵩膝下的,此际领了嵩命,立即传了司狱来到,吩咐道:“今日发有本部主事海瑞到此,你可想个计策,取张病状结果了他。”司狱官胡坤道:“海瑞本与我等无仇,大人何故要将他断送?况且又是本部的同僚,还该用些情面为是。”桂岳笑道:“胡太爷,你只知其一,却未知其二也。”遂将严嵩本与海瑞有隙,现差人来说,要你我二人结果了他性命,好去回覆,备说一遍。胡坤道:“这等说,既然太师爷有命,哪敢不从?
卑职即行就是。”桂岳道:“你的意思何如?”胡坤道:“除非断了水米,不过旬日就结果了。”桂岳点头称善。
胡坤回狱中,唤了牢头禁子入内吩咐,告了严嵩之意。禁子们领了言语,就将海瑞禁在“狱底”之中。那“狱底”是狱牢尽头之处,黑漆一般,凡有将死及已死的犯人,便抬到那里去,专候验看过收殓,就叫“狱底”。若是好端端的人,到此坐着,只见阴风透体,毛骨悚然,任你怎么壮健的人,也逃不出性命来的。当下海瑞被禁子们手铐足镣的,又加上脑箍,举动掣肘。蹲在地下,只觉得冷气侵骨,时复一阵昏迷,睡坐不宁,竟然病将起来。
那海安等二人送饭到狱,又不得入内,都被他们挡住。海安无计可施,便欲求见太子。谁知冯保这几日有事在昭阳院中,不得出来。海安在宫门外,一连候了两三日,并不曾见那冯保的影儿,只得归来与张夫人商议。张夫人道:“要见老爷的形迹,除非是他们刑部里面的人,方可进得去,你们再休想见得着的了。”海安忽然想起一人来,说:“有了。刑部郎中邓来仪老爷,乃是老爷的同年。他是广州东莞县人,大家都是乡亲,况且老爷与他相好,又是同部的。他每五日一到狱中,查看犯人。何不哀恳求他,带小的进去见老爷一面,看有甚话说,也是好的。”张夫人道:“如此甚好。你可即速前去,道我本当前来亲求的,只是严嵩耳目甚多,恐累老爷不便,多多拜上就是。”
海安领命,如飞似的跑的,来到邓郎中的私第。他的管门家人都是东莞人,彼此都是乡亲。海安说了来意,那邓管家代他回明了,来代吩咐着他进见。海安见了邓郎中,即忙下跪叩头,泣告道:“家主母特命小的前来代恳,说家老爷与奸相作对,在廷尉衙门被杖了八十,如今禁在狱中。而小的们几次送膳进去,皆被守狱的挡住,不得进去,又不知家老爷在内怎样的了。所以家主母放心不下,特令小的来代他恳求,乞老爷念在乡情,谊属同僚。倘老爷明日查监,带小的随着进去,见家老爷一面就感激不尽了。”邓郎中道:“闻得严嵩意欲令禁子们断绝你老爷的水米,就要在狱中结果了性命。又令严二把守狱门,不许送饭进去。想必此时你主已饿了二日。至查监,要后日才轮着我的班期。你后日清晨来此等侯。”海安叩谢而回。
正是:风闻遭难处,动了故乡情。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二回 邓郎中囹圄救饿
却说海安再三向邓郎中哀恳,邓郎中动起乡情,便对海安说:“你且回去,上复夫人,说我后日方是值巡之期,自然进狱见你家老爷,好歹作个计策,你若要去,后日清早来此,充作我跟随的人进去就是。”海安叩头谢过了,随即回去,对张夫人说知不表。
再说那邓来仪应诺了海安所托,自忖思:“海瑞今为严嵩所禁,必然断绝水米。若至后日进去,多管饿得慌了。此际又不能送饭与他吃,岂不是白白空走一遭!似此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得一计,说道:“有了,有了!”即到里面,向夫人取了米仁人参,随唤家人到外边买了二升糯米进来,吩咐丫环将米煮熟,用棒槌春烂,又把人参槌烂,和于糯米之内,打成奶饼一般,将一张纸包裹好了。
后日清晨起来,殊不知海安早已来到,见了邓郎中,又称主母再三申意。邓郎中道:“此时天色尚早,你且在我这里用了早饭,然后相随我去就是。”海安应允,随着府内的家人们,吃了早饭。邓郎中唤了海安吩咐道:“少时我到狱中,你便跟着一同进去。只要见机行事,切不可造次。”海安应诺。邓郎中穿了衣服,只唤三个家人,唤那海安,共是四个相随,来到刑部狱中。
谁知严二早已坐在狱之门首,见了邓郎中,尤自不甚理会的光景。邓郎中亦不言语,唤了禁卒,把监门打开了。海安并在从人之内,一齐混了进去。邓郎中来到亭子上,就有司狱前来参见。邓郎中道:“这几日可有新收犯人否?”司狱道:“新收犯人十八名,其中女犯一名,官犯六名,俱已入册,请大人亲点就是。”邓郎中道:“取册过来。”司狱忙将新收犯册呈上。
邓郎中接册在手,随着书吏相随,先到南一仓点名。书吏把着册子叫道:黄观福,直隶大兴县人,犯因奸致命事。
卢一志,直隶香河县人,犯劫财毙命事。
伍亚初,江南长洲人,犯拒捕杀人事。
刘华,江西南昌人,犯殴毙叔父事。
蔡鸣驺,湖广荆州人,犯聚殴毙命事。
胡大犹,平县人,犯积匪猾贼事。
柳三,陕西长安人,犯妖邪惑众事。
共是七名,邓郎中逐名点过,亲行验看过镣铐。
随又到西三仓来。书吏把一起五名犯人唤了出来跪着,逐一叫名!
侯三保,直隶东光县人,犯殴毙发妻事。
阿洪,天津卫人,犯醉杀家主事。
廖松,江苏吴县人,犯鸡奸幼童事。
郭容秀,江西南昌人,犯斗殴杀人事。
高镜,江苏无锡人,犯包揽词讼事。
点名既毕,邓郎中逐一以好言慰之。
复到北二仓来。书吏唤了一起,共是六名犯人,逐个点过了名。随到女仓,只见女犯一名。邓郎中问她姓名,乃是江南常州人,姓龚名赛花,原犯谋杀亲夫事。因为孕未离胎,故以留禁。邓郎中问过了。
复来到官犯仓坐,令书吏点名。书吏持簿喝名道:刘学元,粤东人,原任江西抚州府录事,奉拿进京候审。
柯柏仁,江西南安府人,原任浙江衡州通判,被百名控告吞蚀社谷。
吕知机,徽州人,原任广西远平县知县,亏空饷。
柳春发,广东大埔人,原任山西太原府知府,以醉殴上司,奉拿来京候审。
徐微,江苏太仓人,原任广东龙川县知县,滥刑误命事。
海瑞,广东琼州人,原任刑部云南司主事,以擅殴上官,奉旨监禁。
邓来仪点了五名,叫到海瑞名字,便不见有人答应。来仪道:“这人却往哪里去了?”书吏只称不知。邓来仪怒道:“监狱重地,怎说不知?”旋有狱卒上前跪禀道:“海主事现奉严相国之命,着监于狱底。”来仪道:“他们都是一般官犯,怎么独将他禁于狱底,是何意思?”狱卒道:“这是太师主意,小的们何得知道!不过奉命而已。”邓来仪道:“且去那里查点!”
狱卒不敢违抗,只得引导邓郎中来到狱底。只见一派阴气,黑漆一般,却不见人,只闻咿唔之声。来仪道:“这是何人之声?”狱卒道:“这就是海老爷之声。”来仪道:“为甚的这般黑暗?快拿灯来!”狱卒随即应诺,即到外边取火。来仪四顾无人,便走近唔声之旁唤道:“你是海兄么?”海瑞在黑暗之中,听得有人叫他,便应道:“是我。你是哪一个?”来仪道:“我便是东莞邓某,你知否?是今日特为救你而来。”旋在纱帽内取出那人参糯米饼儿,摸到海瑞身边,交与道:“你且拿着,饿时便吃少许,即可暂延残喘。弟自有为兄之计。”海安即便走进前去,正欲说话,忽见那狱卒点灯进来,海安急急走开。那狱卒将灯放在一边,方才得见海瑞那副狼狈形容。邓来仪故意点名验看毕,旋到亭中坐定。
时已未刻,那邓郎中的家人,送了点心来到。那严二在门首看见,恐怕他与海瑞相好,送进去就会分食于海瑞,抵死不肯放他进去。那家丁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断绝巡监老爷的点心!”硬要进去。严二大怒,把那点心倾在地下,彼此二人在狱门大吵起来,惊动了司狱官,并那邓郎中都出来查看。
只见自己的家人却被严二扭住撕打。邓郎中喝住:“你们为什么喧闹?这里是什么地方,敢如此大胆么!”管家便将严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备说一番。严二犹自只在那里不干不净的叫骂,恼了邓郎中,喝道:“何处狂徒,敢在这里撒泼!”严二道:“你又系哪里来的呢?难道不晓俺严二先生的声名么?”
来仪道:“原来你就是严太师的家奴,怎么胆敢打我的家人,并把点心打碎,是何道理?”严二道:“俺奉了太师钧旨,来此把守狱门。你的家人混将东西要送进狱,是以将它打碎,难道不应么?”来仪听了,越发怒道:“你家太师又不曾代理刑部,你怎么却来这里把守?难道六部里的事,你家把住不成!
这点心是我用的,你敢将来打碎,这还了得!可恶之至,不打你这奴才,何以见同僚于本部!”吩咐:“左右,与我拿下!”
那些狱卒俱不敢动手。来仪大怒,喝令家人上前。
那四个家人,得了言语,急忙上前,把那严二抓着。来仪道:“快取大毛板来,与我重打!”海安是恨入骨髓的,急急向狱卒寻了一条头号大毛板,尽力打去,不计其数。可怜打得那严二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在地下乱滚乱骂。来仪怒气未息,复令海安除下皮鞋,紧紧的掌了十下嘴巴。打得那严二的嘴恰似雷神一般,疼痛难当,这回就不敢骂了。来仪恨恨而去。海安满心欢喜,亦自归家,回复夫人去了。
再说那严二被打,动弹不得,令人取了一乘轿子到来抬了回去。时严嵩正在堂上观书,只见严二狼狈而回,急问其故。
严二便将邓来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逐一说知。严嵩叹道:“你却不知好歹,他是一个该管的官员,进去巡查犯人,乃是奉旨的。送点心进去,亦是应该的。你怎么不分皂白,竟把他的东西打碎,怎怪得他动怒?若是遇了我,还不止如此呢,你还算好造化哩!”一顿话,说得如此,严二哑口无言,只得忍痛不语,回到府中,好生衔怨,暂且不表。
再说海安回见张夫人,备言海瑞之苦。张夫人道:“似此如之奈何?非死即毙矣!”海安道:“若要解脱此厄,除非寻着了冯保公公,方能有济呢。”张夫人道:“如此,你可再往等侯,须要耐心等侯,休再空回。”(原夹注:前者因冯保有事服役,整整数日不出,故海安不得一见,今张夫人故重嘱之,令其耐守,切勿空回。看此数语,不惟夫人之留心致嘱,亦作书之照应前文矣。)海安应诺,即便出了衙署,径望着青宫而来。等了一日,却只不见,闷闷回去。至次日天尚未明,便来宫门等候。直候至未时光景,方才看见冯保从那边而来。海安见了,此际恰如获至宝一般,慌忙上前叩头。冯保不知所以,急急挽起,说道:“尊管何故如此?”海安道:“可怜我家主人将要饿毙于狱中,故此家主母特着我来央求公公方便。自前五日已在此相候了。直至于今,幸得相见公公,家老爷有救了!”冯保听了,问道:“你家主人前者受杖,业已发往刑部狱中。迨三月之后,即便超脱,你今何忽言此?”海安便把嵩恨海瑞,暗嘱监卒如此如此,又令严二守狱门,恐怕有人照应,这般这般,备说一番。冯保不胜大怒道:“何物奸相,擅敢陷害!你且随我到宫中去见爷爷。”海安谢了,随着冯保进宫而来。
时太子正在书斋观史,忽见冯保领着海安来到,便问道:“海管家,来此何干?”海安见问,跪在地下,只叫得一声千岁,便痛哭起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太子看了不知何故,问道:“到底为着何事,这般光景?”海安只是痛哭,冯保没奈何,代他备细说了。 太子听了,不觉勃然大怒,说道:“严嵩,严嵩,你亦太逞刁了!一个人既服了罪,这就罢了,怎么苦苦的偏要寻害? 这却岂有此理!海主事乃孤恩人,孤岂肯任你肆毒耶!”便对海安道:“你且勿必哭,孤自有主意,包管你家主人安然无事就是。”海安听了,叩谢不迭。太子即时穿了衣服,就命冯保、海安二人相随,一直望那刑部狱中而来。正是:泪落千条原为主,怒生一刻要酬恩。 毕竟太子此去,可能救得海瑞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三回 赦宥脱囚简授县令
却说太子听了海安之言,不觉勃然大怒,即时令海安、冯保二人相随,竟往刑部衙门而来。到了大堂,只见并无一人出来接驾。冯保亦怒,高声叫道:“有人么?”叫了许久,方才见一老者从内而出。冯保道:“你是什么人在此?”老者道:“小老乃是看守衙署的。”冯保道:“他们宫府都没一个在此么?”那老者道:“各位大人都有私衙;各各回去的。若有公事,均来聚会。清晨自然都到,过午时候,他们都各回私衙去了。所以把一两银子,雇小老在此看守东西的。”冯保道:“原来如此。你可到各处通知,只说有人要见几位大人说话。”那老者听了笑道:“你这人好没分晓。这是怎么所在?这是甚么的官府?你是甚么人?动辄说这般大话?还不快走,想是要挨打么!”冯保说:“你们各位大人到哪里去了?”老者道:“今日是严太师那边演戏,所以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你到底是甚么人,只管在此絮絮叨叨的甚么?快些走开去罢。”冯保道:“你要问我是哪里来的么?我就是你家各位大人的小主子,司礼太监冯太爷在此。”老者听了,将冯保看了几眼,说道:“老眼胡涂,一时不认得贵人,休要见怪!”冯保道:“我亦不来怪你,你可即去各位大人处通知,只说青宫爷在此立等问话就是。”
老者听了,吓得心胆俱惊,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到刑部尚书何阶的府中报知。
何阶听得太子来到,不知为着何事,即便急急来到署内。
只见太子坐于厅上,旁立二人。何阶急趋上前道:“臣何阶接驾来迟,乞望恕罪。”太子道:“主事海瑞身犯何条,怎么你们竟要断了他的水米,是何道理呢?”何阶见问,自知太子此来,却要寻觅对头出气的,因道:“海主事奉旨到狱,微臣一些不知。这几天都是左侍郎桂岳轮值,殿下须着他来见,一问便知。”
太子笑道:“虽然是桂岳轮值管事,难道你身为尚书,竟不一问耶?如此废弛,实属不成政体!”何阶唯唯服罪。太子道:“快与孤立传桂岳来见!”何阶叩谢讫,即刻令人请桂岳至。
桂岳当下见了太子,太子大怒道:“海主事是奉旨发来监禁的,你怎么却把他如此难为?想是要断送了他的性命么!他与你有什么仇?”桂岳只推不知。太子道:“主政在你,怎说不知?可速请海主事出来。”桂岳领命,急急来到狱中。
其时海瑞得了那人参糯米饼充饥,渐觉有些起色,卧在地上。桂岳急令狱卒扶了出来。桂岳将他一看,只见形容枯槁,那棒疮不知怎的发将起来,行走不便,举动维艰。桂岳见了,急急上前安慰道:“主事安否?”海瑞道:“这几天很安静,只是地下太湿了些。”桂岳道:“都是他们之过,待在下把他们警责就是。如今青宫太子前来望你,请到外边相会去。”海瑞听得太子到来,便故意倒在地下,作呻吟之声道:“我遍体疼痛,举动不得,不去了。”桂岳道:“如此怎好?”
说未毕,只见冯保走了进来,一见了大骂道:“你们这等坏良心!一个好端端的人,放在这里不过几天,就弄成这般光景。且到外边,再与你等算账!”海瑞道:“冯公公,可怜我自到狱以来,被他们旦夕狠打,于今变成了一个残病之人,走又走不得,烦你取板来,将我抬出去,见殿下一面,死亦瞑目。”
冯保叱桂岳道:“好,好,好!你却将他打得浑身痛楚,行走不得。如今太子爷立即要他问话,这却怎的?也罢,你且与我背了他出去。”桂岳道:“这却容易的。”便令家人上前,背负海瑞。冯保叱道:“谁要你们这班小人来背?要你背呢!”桂岳被冯保骂得慌了,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把海瑞背负。那海瑞是心中恨极他的了,故意在他脖子上吐了许多津涎鼻涕。桂岳一路吞声忍耐而走,来到刑部大堂放下。
太子与海安见了,急急走来问候。瑞便翻身来,俯伏地下泣谢道:“臣何幸蒙殿下龙驾辱降,使瑞身心不安,虽犬马不足以报万一也。”太子道:“海恩人,为甚的这般狼狈?请道始末,我自与恩人作主就是。”海瑞便说:“始初进狱,即遭桂岳等舞弄。严二把住狱门,禁家中送饭,要生生的将我饿死。放在‘狱底’黑暗之中,蹲在地下,过了几昼夜,只因地气潮湿,把身子弄得残废了,今成了半身不遂,乞殿下作主。”
太子听了,勃然大怒,唤了桂岳上前骂道:“海主事与你无仇无隙,亏你下得这等狠毒心肠。若不是孤今日来看,多管死于‘狱底’!他是奉旨而来的。今后孤将他交与你服侍,每日三餐,如有缺少,我是不依的。”桂岳唯唯应命。
冯保在旁言道:“就是我们走了,背后他又是这般的苛刻奈何?为今之计,却将海恩公把大秤来秤过,看有多少斤数,上了册子,交与这厮供养。若是养轻了,要这厮将肉割了下来赔补就是。”太子点头称善,便唤转桂岳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有差失,孤只要你的肉割下来赔补就是。”桂岳不敢不遵,说道:“遵旨。”太子吩咐:“海安,你有甚话,上前去说。”海安即便走到海瑞身边问道:“老爷有甚言语吩咐小的回去。”海瑞道:“我亦没甚吩咐。你回见夫人,只说我身安,不用挂念。不过期满便释的,余无别嘱了。”海安应诺。太子复命冯保,将一套新衣服与海瑞换了,然后叮咛而别。临行又吩咐桂岳道:“只管好生服侍海主事,孤五日亲来秤验一次,须要打点,勿谓孤言之不预也。”方才与冯保乘马回宫去了。
桂岳受了满肚子屈气,又不敢向海瑞发作,只得令人将海瑞送在官仓里住下,每日好酒好菜供奉,竟不敢有一些怠慢。
海瑞自出仕以来,却不曾受过这般安享,每日在那醉乡之中,私叹道:“此间乐不思蜀矣!想我海瑞,在家不过就是一行作吏,终日里萦萦扰扰,惟恐政事不清,哪得这般享受?今日却口厌梁肉,身厌绮罗了,恨不得在此多住几年。”果然五日一次,冯保亲来问候。不上半月,把个海瑞养成一个胖子一般,暂且不表。
再说严嵩满望托嘱桂岳,把海瑞饿死狱里,以报了私仇。
这一日,忽见桂岳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太师之谋又不成矣,如之奈何?”严嵩愕然,急问何故。桂岳便将太子与冯保到狱,怎生叱骂,却又怎的勒要供养。上了秤,五日一验,若是轻了,就要将孩儿身上的肉割下赔补,逐一说知。
严嵩听了跌足道:“有了这人在朝,我这私仇何日得报?
必要想个计策除了此人,你我方才立得脚稳,徐徐图之。你且回衙理事,这遭就算便宜了他罢。”桂岳谢别而去。严嵩从此更深恨海瑞,时刻未曾去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张后在宫,日夕忧念海瑞在狱,无由得出。忽一日,帝在宫中饮宴,后乘机进曰:“海瑞乃陛下直臣,诸文武中不可多得,陛下宜加恩赦之。”帝道:“朕已加恩,赦其死罪,着令刑部监禁三月,待等期满,将给以外任,两相了事。不然彼与严嵩势不两立的。”后曰:“既蒙陛下殊恩,三月亦是一般。
如今天气炎热,囹圄倍苦,陛下常有宽囚之典,今何不一视同仁,赦宥海瑞,彼也感恩靡既矣。”帝听后言,点头称善,笑道:“朕当释之,卿勿挂心。”张后谢过,是夜帝宿于宫中。
次日早朝,帝即传旨一道,着吏部侍郎封樾赍往刑部狱中,特赦瑞出狱。封樾领旨,赍旨来到狱中,传了海瑞来到亭中,宣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有律,有犯必惩;亦惟有恩,可原则赦。兹尔海瑞,为国竭忠,敢言奏宰相,朕前已赦之。今复狠杖国戚,罪有应诛。朕念忠诚,故加格外之施,免其死罪,借杖偿辜,复令监禁百日,以儆将来不敬者。
今值三伏之际,溽暑炎热。每念坐囚者手足被系,举动维艰,自觉倍刑热苦。故国家定有宽刑之律,每逢盛暑之时,则宽于缧绁,俾得舒畅。此我国家之殊恩者也,行之历久。
今海瑞亦厕其列。彼是忠荩之臣,更宜特加旷典。兹着加恩赦宥出狱,你其钦遵,随使来朝,朕另有旨,速赴毋延。
钦此。
宣诏已毕,海瑞欢呼万岁,随同钦使出狱,直趋金殿见帝。
海瑞二十四拜,谢帝赦宥之恩。帝宣谕曰:“非朕枉法,每念竭忠之臣,倍加爱惜,以励将来者。今赦你出狱,着往山东济南府,以历城县知县用。如有循声,再行内召重用。你其勖之,即便起程赴任可也。”海瑞叩谢龙恩出朝,竟不回家,直进青宫叩谢。太子道:“恩人此去,自当珍重,不过三年后,复得相见也。”瑞叩谢而别回来,张夫人此际夫妻复聚,其乐可知。
次日,太子特命冯保赐白银三百,俾为赴任之需。海瑞道:“屡蒙殿下殊恩,深愧万无一报。今复愧领,殊属不安。”冯保道:“不必介意,咱爷爱你,故有此赐。恩人到任,请自为官,自有咱爷在内照应。”叮咛而别。少顷,吏部令人送了文凭到来,海瑞便到青宫谢赐,又到吏部里谢照讫,择日起行。
只携着海安、海雄,并张夫人一共四人,萧条行李而已。出了京城,便望着大路而去。夜住晓行,饥餐渴饮,四人在路上竟无人知是出京赴任的知县。
到了山东道上,海瑞就将家眷住在旅店,且不上任。海瑞带了海安,改扮测字先生的模样,一路访查而来,只留海雄在店服侍夫人。海瑞每日里就在各处热闹的所在,去摆摊测字,海安不离左右。如此半月有余,访了几宗大案。正是:要悉民情处,全在费工夫。
毕竟海瑞查访得甚的案件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四回 访查赴任票捕土豪
却说山东地方,多聚富豪之家。一府之中,必有数千余家,都是巨万之富者。他因地之气厚,每发科甲,较胜于他省。
其时济南府历城县,有一富户姓刘名东雄,富甲一郡。只因这东雄为富不仁,恃财凌贫;族又蕃衍,又复恃强贬小。各村坊的小户,受其欺凌迫逼,一则畏他财可通神,二者惧他丁强人众。这东雄武断乡曲,视人有如无物。广有田地,骡马成群。自己却建了一所庄院,离着县城五里。其中仓廒库房俱备,盛栽花木。娶有十数个美妾,以实其中,朝夕欢乐。又有一十余个恶仆,分管各处租业亭园,计每年征银六十五两外,其余放债,各项批货,诸筹笔难尽矣。
东雄既已富甲一乡,便无恶不作,闹出事来,拚把一二万银子去了便已,好不冠冕!所以远近之人,实不敢犯他私令。
若是近着历城的村庄,某人有女美貌,这东雄便要娶归作妾。
其父母不肯,东雄就有千方百计,务必得到手里,方肯甘心。
竟有率领家人,白日抢回庄上,旋以百金置其家中,以为聘礼,其家父母无如之何。又重利放债,譬如小户人家间有急需,向彼借贷,必倍其利。而贫户急需之时,则不遑计其利害。而东雄故意不索,直至数月,计其本利相对,则令家人日夕严讨,势必不能偿还,或押以田地,亦或勒取其子女,如不遂意,即行送官究办。那知县因与东雄结好,所言无不依从。于是负欠之家,并遭其害。知县受了嘱托,自然顺着人情,故作威福。
那些贫户敢不忍气吞声,鬻妻卖子,勉强偿还。所以刘东雄财雄一方,势霸一郡,历年已久,邻郡皆知。一则富于财帛,故东省官员,无不乐与交接者。东雄既做这桩昧良的事,自然要结交官府。本府本县固知加意奉承,其余阖省官员,东雄无不趋奉。东雄恃着这脚,便肆意妄为,无所不作。其被害者,不知凡几。
当下海瑞改装,私行访察二十余日,已经访得亲切,心中大怒,便即上任视事。点卯过了,即时检阅案卷,查看得刘东雄犯卷叠。即时出了一张朱票,差人立拿刘东雄到案审办。那差役拿了朱票来看,只见上写着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正堂,为访查拿究事:照得本县下车以来,访闻得乐逸庄刘东雄,武断乡曲,重利剥民,目无法纪,妄作威福,遗害闾阎,为害殊甚。本县念切民休,亟应立拿重究,毋使良莠不齐。为此票差本役,速即册去,按址协同地保,立即锁拿刘东雄带赴本县,以凭严究拟处。
去役毋得故纵干咎。速速须票。
嘉靖年月日兵房承限一日销。县行。
差役把朱票看了,笑道:“再不料这位太爷一些世务不谙,如今却来作此威福。这票子慢道一张,就是千张万张,也只好拿来覆瓮糊窗而已。”遂不以为意,只管放在一边。
过了几日,海瑞只不见到,立即传了承票差役进内问道:“前差之票,怎么这时候还不把犯人带到,这是什么缘故?”
差役禀道:“蒙太爷恩赏朱票,小的们即速前去。奈这刘东雄府第深沉,小的们不敢进去,所以不能拿来。大老爷如欲拿这刘东雄,除非躬亲前往他的家中,方才可以获得。”
海瑞道:“我亦知道他是本县一个土豪,你们常常与他来往,贪受私赂,与他结成一块,衙门有事,即往通报。如此情形,本县早已稔悉。今再勒限,五日内务要拿获刘东雄到案,如若不获,即提正身严比。”众差役唯唯领命。
及至下来的时节,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这位太爷,想必访得刘大爷的富豪,意欲吃他一口。但是刘大爷的银子,是要甜顺的才得咽下,若是他这般擅作威福,不特刘大爷不肯与他,还只怕在上司那里弄送他呢!”内中一人道:“你我休要管他,就把这朱票拿去刘大爷看,他见了必然大怒,那时你我却将些话说来耸动他,他必然不肯甘休的,到上司那里去弄送,管教他不好下场呢!”众人齐道:“有理,有理。”遂各各拿出朱票,一程来到刘府,对庄丁说知。
时刘东雄正在庄下闷坐,忽见家丁来禀,县差某某求见。
东雄道:“且传他进来见我!”庄丁领命,复出庄前,对差役说道:“你们好造化,恰好我家员外在那里闲坐,如今唤你们进去,可随着我来。”
众差役说声相烦,便随着庄丁进内,转弯抹角,不知过了几处园亭,才得到那亭子上。只见员外在亭子内坐,差役急忙上前叩首请安。刘东雄道:“请起,有甚话说?”众差役道:“乞大爷恕罪,小的方敢直说。”刘东雄道:“说过就是,只管说来。”
众役齐道:“大爷莫怪,只因新任太爷姓海名瑞,原是部曹降调来的。这太爷却不晓得世务,到任未及十天,就出了一张票子,把大爷的尊讳写上了,立要小的们来请。小的哪有闲心理他,把票子搁了几天,只道罢了。谁知今早唤了小的们进去,问请到大爷否?小的们只说大爷是个有体面的乡绅,实不敢票唤。他便大怒,说我们故纵,勒了五天的限,如有不能唤到,即要倍比。所以小的们不得已,敬诣府上来,禀知大爷。
还求大爷作主,免得小的们受苦,这就感恩不浅了。”
刘东雄听了,问道:“票子在哪里?”差役们道:“现在小的身上,却不敢与大爷观看,恐怕得罪呢。”东雄道:“你且拿了出来我看。”差役道:“看过,大爷请休怪。”遂怀中取了出来,递到东雄手上。
东雄接过仔细一看,笑道:“且自由他。我却明白了,正是他初出京来,囊中乏钞,意欲与我打个抽丰是真。但是他不晓得奉承的意思。若要用我银子,这也不难,除非恭恭敬敬的写个帖子来拜,我却送他个下马礼,有甚么要紧?如此行为,我只好与他一个没趣,叫他好知道我刘东雄手段。不干你们之事,请回去致嘱他,说我的言语,叫他好好的做这知县,倘若不懂得好歹,我这一封书,管教他名挂劾章呢!”吩咐家丁,取了十两银子,赏与众人,众差役们连忙叩谢而去。
到了五日限满,海瑞还不见他们回话,乃令兵房送签带比,该房即时将签稿缮正,一齐送进署内。海瑞立时签押讫,差了皂役前去,即刻带赴听比。皂役领了朱签,急急来到快壮两班,寻着了他们,把签与看。那几名差役便将签接转同看,只见上写着:特授历城县正堂海签:差本役急速前去快壮两班,唤齐承办刘东雄一案,日久并不弋获之玩役张青、刘能、胡斌、何贵、槐立等,带赴本县当堂严比。去役毋得刻延,致干并此,速速。
差皂役张源。
众差役看了道:“这位太爷真是不晓事的,今日只得对着说明。张老爷你且回馆,到了午堂,我们就去便了,决不干累的。”张源应诺。
到了午后,海瑞升堂,立传皂役回话。张源即便领着张青等五人跪到案前,当堂销差。瑞视五人笑道:“好差役,你却会刁逆,办公就一毫都不在意。五日之限已满,你怎么巧说亦难免这二十大板。”张青道:“小的罪固应得,但有个下情禀明,立毙杖下,亦所不憾。” 海瑞道:“且自说来!”张青道:“小的们奉了大爷指令,即到刘东雄庄内,闯了进去。恰好东雄在内,小的们便欲下手上锁。只奈他的家丁共有百十余人,见了朱票,个个如狼似虎的,眈目相视,不肯甘休之势。小的们只有十数人,自料寡众不敌,故以善说知。雄即冷笑道:‘济南一带官吏,亦知我的所为,并没一差一吏敢上我门。若是你家县令要打抽丰,除非好好奉承,还有想头,似这般不敬,只恐自讨一场没趣。倘若大老爷不知好歹,我只一封书札到京,管教大老爷卸任。’是这等说。” 海瑞便问:“他是什么人,为何一封书札到京,便叫我做不得这个县尹?”张青道:“大老爷还不知么?这东雄富甲一郡,守土官吏以及巡按指挥,皆与他来往交厚,即当今位极人臣的严太师,乃是他干爹。故此他有此脚力,一概不惧。这话就在严太师身上,老爷休要惹他罢。”海瑞听了,不觉勃然大怒。正是:只因一句话,激怒百般寻。 毕竟海瑞可能拿获得刘东雄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五回 酬礼付谋窥恶径
却说海瑞听了众役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是刘东雄亲口说的么?”张青道:“正是。”海瑞道:“你既见他,怎么不将他拿来?想是得了银子!”张青道:“那庄上强壮佃丁,何止百计。小的们若是下手,只好白白送了性命。”海瑞道:“然则你们是再不敢拿他的了?”张青道:“小的们实实不敢。”海瑞大怒道:“可见你们惯于卖放匪徒,所以如此!”吩咐皂役把众人拖下,每人重责三十大板。皂役们一声答应,将五人扭下。
海瑞吩咐,用头号板子重打,如有徇情三板不见血,执板人陪打。
皂役听了,不敢徇情,果然三板就见血,打得五人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在地下乱滚,险些儿起不来。海瑞道:“今日比了,还要勒限,如再违限,将来枷比。将家眷先行监禁,伺获犯之日释放。”张青等唯唯,又勒了五日的限。海瑞又差了十名散役,随同张青等前往帮办。旋命皂役先将张青等五人家眷拿到监禁,然后退堂。
入到私衙,自思:“我如今在此作县,不能除得这一个土豪,却还与白姓除甚么害?今日张青等之言,这刘东雄是恃着强势的大恶棍,所以府县都不敢奈何他。想必历任的府县,都与他来往,受他的贿赂,所以弄得根深本固,不得摇动得倒。
即使张青等此去,亦是无用,徒将他们委屈矣,但是立法不得不如此。”想了半晌,忽唤海安到来,对着他耳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海安应诺,旋即来到班馆。
张青等正在那里敷棒疮药,见了海安,众人齐立起来。海安道:“请自方便。你们今日受了委曲了。”张青叹道:“今日真是委曲。在堂上挨了三十重重的板子,又勒了限,妻子又提去监禁了。这条贱命,料亦走不去的。”海安道:“你们做了许多年的差役,难道官的意思都不晓得么?”张青道:“大老爷的意思我们怎么晓得?乞大叔说知,这就感恩不浅了。”海安道:“我见你们可怜,待我实说与你们听罢。我家老爷是在京降调来的,幸得严丞相提携,才得了这个知县。一路出京而来,就闻得这位刘东雄是本县大大一个富豪,故此到任就出票拿他,却欲弄他三五千两。谁知你们拿不到手,他便生气。在公堂之上下不得场,所以将你们重打,遮掩众人耳目处。你们说他是严太师的干儿子,恰好我们这太爷又是拜在严太师膝下的,如今甚悔。你们不用忧心,只管将养就是,这事是罢手的了。你们家眷,不上三日,包管出来。”
张青等听了,如梦初觉,方才悟道:“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这位刘大爷是好挥霍的。每常哪一位新太爷到,他不来交结?待我们棒疮好了,走到他的庄上说知此意,包管是有礼送来的。连大叔你老人家也得沾点风气呢!”海安又说子许多话,方才别去。青等私相笑道:“这位太爷怎么这样,弄银子都没方法!若是早有声息,这时候银子到手了。”胡斌道:“我们明日去对刘大爷说,看他如何。好歹叫他送个礼来就是,免得我们受苦了。”众人齐声道:“有理。”
过了三五日,各人的棒疮都痊愈了,遂一同来刘东雄庄上见了,以此意说知。东雄笑道:“这叫做过后寻舟——不得渡矣。他先前若是恭恭敬敬的,我即与他个脸面。如今知我是相爷的人,他便转过话来,我却不吃这一注的。”众役齐道:“大爷好歹赏些薄面与他,救一救小的们性命则个。”东雄道:“你们且回,我自有处。”差役谢了回衙不表。
再说海瑞自命海安与众差役说话之后,时令海安打探他们口气。海安这一日来说,差役业已前往刘东雄处说了,他说自有主意等语。海瑞听了点点头,却不言语。
又说刘家雄正在床土,忽然庄丁传进一札,说是北京千里马付来。东雄拆书观看。其书云:屡接厚惠,感佩良深,只以途遥,未遑面谢为歉。兹有义儿海瑞,原在部曹,缘事左迁,出为贵县令尹,前月已抵贵境。但此人赤贫,自行作吏,悉仆提携。今远隔一天,自难照拂。惟先生推此屋乌之爱,时济惠之,并赐教言,使彼知避凶趋吉,则有造于仆者也。专此布达,并候近福不一。
东雄先生文几分宜严嵩顿首东雄看毕,便问投书人何在。庄丁道:“其人手拿许多书信,说还有几处投递,忙迫去了。”(原夹注:读者试掩卷思之,其札因何至此耶?东雄自思:“差役来说的话不差。今既太师有书到此叫我照应他。也罢,看在太师面情,与他一个分上罢。”
次日具了十色礼物,一个名帖,着庄丁送到县署而来。海安接着礼单并帖子,拿与海瑞,海瑞暗喜道:“中我计矣。”只见礼单上是:金爵杯十对,玉箸子一双,锦缎十端,西毡毯一席,白银一千两,黄金四锭,绍酒十坛,金华茶腿十只,燕窝一盒,钩翅四桶。
海瑞吩咐收了,又将名帖来看,只见上写着:“年家眷同门弟刘东雄顿首拜。”海瑞不觉笑了起来,照旧回了一个帖子,赏了一两银子与那庄丁,着海安出来致谢。海瑞吩咐送来的东西,一概封志,不许动了一些。 次日对安、雄二人道:“昨日刘东雄送了一分厚礼前来,我已故意收下,以稳其心。今却要回送过去,方才像样。怎能够得些礼物来呢?你二人可为我到哪里借一借礼物去,挡一挡架子何如?”海雄道:“别的可以借得,若是这些东西,纵然借了来,送到那边去,倘若他竟收了,将来拿甚么去还人?” 海瑞道:“你们且到店内,与掌柜的商量,他肯借时,却问明白了价。若是他那边收了,照价送还。待等冬季领了俸薪银两,照依原价发给就是。”海安道:“如此,恐怕他店内的不肯。” 海瑞道:“大抵你们不愿去,自觉难于启齿是真。也罢,你可将名帖分头去请那京果店、绍酒店、绸缎店、玉器店四处的掌柜到来,我当面向他求借就是。”海安、海雄二人只得分头去请。 到了下午,请了四处掌柜来到。海瑞衣冠出迎,请到花厅内坐。那些掌柜的哪里肯坐,说道:“大老爷是小的们父母,小的们焉敢冒坐?”海瑞道:“这原是私见,就是与宾主。公堂之上,方拘正礼。”瑞再三推让,方才坐下。那绸缎店里的姓鲁名祺,当下鲁祺说道:“不知父台老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海瑞道:“说来惭愧。只因本县在此一贫如洗,前日有个乡绅送了我几色礼物,虽然不曾受他的,只是礼相往还,本县亦要回敬过去。只奈没有一些东西,又没银子去买,故特请列位到来商议,要向宝店内各借几色,装一装脸。若是那边收了,该多少价钱,照依送还就是。”各人道:“大老爷吩咐,小的们凛遵就是。要取多少,只管着人到店取来。”海瑞道:“不是这等说,本县不过权宜之事,你等不必疑心。每店只要动借四色就很够了。”各人唯唯应命,叩谢而出。 海瑞复唤转来,吩咐道:“只要四色,若是我的家人多借一些,你等须来见我。”店人齐叫道:“真难得这位太爷这样清廉,真是我们行户有福。若是往时新任的官来,便是那一位官亲挂账,这一位师爷赊取,其余家人们各各到来侵沾小利。怎似得这位太爷,这般清静,向我们借几样东西,还是这样恭恭敬敬,真是不愧上苍的知县了。”各人回到店中,将货物上好的拣了四色,即刻送到署内。 须臾之间,绸缎、火腿、绍酒、京果、玉器,十六色俱已齐备。海瑞写个名帖,夹着礼单,令海安、海雄抬了送去,并嘱其留心窥察庄上来往路径。海安二人领命,抬着礼物来到庄上。庄丁问了来历,即来报知。刘东雄看了礼单名帖,笑道:“这才是个道理呢。他是个贫知县,怎好受他的礼物?”一些不收,赏了来人十两银子,礼物仍复发回出来。 海安有心要窥探他的地方,便对庄丁道:“家老爷略备些须之敬,今大爷不肯受,是不肯赏脸与家老爷,乞大叔引在下到大爷面前面恳赏收,不然就连这赏钱都不敢领了。”庄丁遂引着二人进内,转弯抹角,过了一带粉墙,进三重朱门就是水阁;过了水阁,又是一座小桥,桥下一个大池,池中许多莲花,红白相间;三间暖阁,方才是刘东雄坐的地方。 海安进到里面,只见刘东雄身穿单衿,坐在一张湘妃竹椅上。海安二人慌忙叩头请安问好,道了海瑞想慕的意思。东雄也不说“请起”,大端端的坐着了不动,说道:“就烦二位尊管归报贵主人,说我心收就是。”海安道:“小的家主素慕大爷慷慨,又属同门,忽承大爷赐惠,不以客套,故将厚礼全收,以显相好。今主人稍备一芹之敬,而大爷挥之门外,岂不屑与家主相交耶?”刘东雄道:“不过一刺到了便是,何必定要收下? 令尊管既然如此,就收一二色礼就是。”乃吩咐庄丁,将两坛绍酒收下,其余的璧回。海安复又再三相恳。刘东雄道:“主意已定,无须尊管强劝矣。”复令每人赏银五两。海安、海雄叩谢而出,抬了礼物循着旧路而回。正是:有心窥捷径,奸恶岂能知? 毕竟海安回署,见了海瑞如何说话,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六回 窃书失检受奸殃
却说海安、海雄二人,把礼物抬回,来见海瑞,备言其事,并说其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封。海瑞道:“除了两坛绍酒的价银,余者你二人拿去,买些衣物。”想海安、海雄二人自随海公作吏不下十载,今日却得了二十两,这是他二人大造化之处。 安、雄二人叩谢。海瑞道:“你可曾探得路径否?”海安便将庄内的路径,口说指画,备说一番。海瑞听了,心中记着。 过了两天,就是七月十五日中元盛会。探得那刘东雄延僧仗众,在荒地搭起一座高台,做功德,超幽施食。如此歹恶心肠,即做大干亿万功德亦难补缺得。想必因陷害人口过多,故特设此盂兰盆会,以冀万一之忏悔矣。庄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远近的人,都到那里去看。 当下海瑞得知这个消息,即便改了装,扮作算命先生的模样,由署后而出,随着行人,来到庄上。只见灯烛辉煌,梵音咒韵。其中又设茶缸十余个施茶,往往来来的不知多少人数。 正面就是八个僧人,在台上念经开解。台左一所小厅样,摆设着八张学士椅,俱系顾绣大红缎椅帔。中间一张香几,一张紫榆八仙桌子。那桌上东边是插屏,西边是天青色大花瓶,上供着几枝玉簪花,当中一个宝鹤仙炉,内焚沉檀,香气扑鼻,却没有人在此。海瑞暗想,必是刘东雄坐的。便故意走到椅子上坐着。
少顷,只见三两个高长大汉子来到。海瑞料是助纣为虐的庄丁,竟不出声,只管坐着。那庄丁上前喝道:“你这人好没分晓。既来看高兴,若是渴了,东廊下有茶,又有板凳,那里歇脚吃茶,岂不是甚便么?竟在这里则甚!看你的打扮,莫非是个算命的么?”海瑞便立起身来,道:“我正是个算命的。”
内中一人道:“我几年的运气怎么这般颠倒,先生,你且与我算一算命,看是如何。”海瑞道:“今年贵庚?”那人道:“丙申三月十一巳时。”海瑞故意推算良久,说道:“大叔莫怪在下直讲。你这八字,虽然不少穿,不少吃,谁是宾强主弱,都要靠着他人的,却不能自振家声。行至已巳、庚午这两个字,还却有些意思,亦是有限的财帛。寿享八旬,一子一女成家。”
那人听了带笑谢道:“先生真是再生鬼谷,是眼见的一般。”
众人听说,都要求他占算。海瑞一一赠之,左撞右盘,自然有几分合着。直算到点灯时候,恰遇刘东雄出来,那庄丁们见了,急急走开。
东雄见了海瑞却不认得,便问众庄丁道:“这是什么人?
你们在此做什么?”庄丁道:“他是算命的,偶来此观看高兴。
遇了小的们叫他占算,果然灵验非常,再没一句话假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推算,直至这个时候,不料撞了大爷。”海瑞听他叫大爷,知是东雄,便急急上前作揖道:“小可不知,多有得罪大爷。”东雄笑道:“他们说你占算十分灵验,你可与我推算一纸如何?”海瑞乘机道:“大爷提挈是最好的,只是天色黑了,小可还要进城,明日一早来罢。”东雄笑道:“这时候城门已闭了,你且先与我推算。这里很有便铺,你不必过虑。”海瑞谢道:“怎好打扰?”东雄道:“这时候谅亦饿矣,且请用晚膳再算罢。”因对庄丁道:“外面喧哗,你们可引到红渠阁去,那里又清净,就在那里摆饭,不论你们哪一个相陪,用了饭我却来呢。”海瑞又谢了。
那庄丁便引着海瑞来到阁中,只见那沼里满栽红莲,一片清香。进得阁来,明窗净几,放着文房四宝,瑶琴宝剑。原来是东雄常坐的所在。那庄丁搬了一桌酒菜到来,坐以相陪。海瑞恐怕醉了误事,却推不饮酒的,只是用饭。饭毕,庄丁收拾去了。
少顷,只见两个绛纱灯笼照东雄而来,海瑞急忙起身迎接。
东雄带着醉意坐下道:“先生不要拘礼,请坐。”海瑞坐下。东雄道:“在下生于戊申年正月初五子时,烦先生直言一算。”海瑞即将八字排开,推算一回说道:“此乃系双蝴蝶之格,大富大贵之命也。”东雄笑道:“先生休奖,须要直言。”海瑞道:“台造于戊申年所生,戊乃中央之土,土能生金,故主大富;申庚皆金,金旺生水,水旺生财,故断得大富。若论‘贵’字,得怪勿怪,一生得贵人提挈,至四十一岁必得异路功名,正途则无分也,得官不在三秩之下。若论子息,三枝送老,但妻室略要少些为妙。尊驾一生疏财仗义,虽然挥霍,每遇谋望,皆事事如愿。贸易则利倍于本。此时正交子运,目下虽未用定,却现有贵人扶持,禄马暗动,官秩不日就有消息。寿可至九十。
此是在下直言,幸勿见怪。”
东雄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先生真是灵验,所言皆合。
不才仰承祖父所遗,颇称饶富。若说‘贵’字,在下虽不善读书,然幸得大贵人与我交好,若论二三品的官秩,他不过吹嘘之力,便可为得的。今岁正月间,曾有信息来知会我,约在明年,可以得官。今先生之言,恰如亲见一般。尚有小儿及拙荆、小妾的八字,亦求先生一算。今夜辛苦了,且宿一宵,明起来再推罢。”海瑞道:“不妨的,夜静人稀,心清气静,更得精神。
请大爷写下八字,明早来取。待小可逐一批评如何?”
东雄便将儿子、妻妾八字写下了,交与海瑞,又说了许多好话,方才作别道:“先生就在此相屈一宵。只因今夜功德圆满,焰口超幽之时,在下要去参佛,不能相陪,先生休怪。”
海瑞道:“大爷请便。”东雄别去。
海瑞看见天气尚早,才交二更,乃挑起灯来,把八字排毕。
少顷,只见一个丫环,十五六岁,捧着一壶香茗、一盘点心进来,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大娘送来与先生下茶的。先生为我们推算辛劳,大娘说烦先生留意直言,明日重谢呢!”说罢自去。海瑞想道:“如此妇人,却这般有礼,可惜错配匪人。”且把门来闭上,自思:“我今日之来,原为着要打探刘东雄的犯罪实迹,好去禀知上宪,如今却坐在里面,济得甚事?”独坐无聊,只见桌几上堆着好些书札在内,海瑞即随手捡一札来看。
事有凑巧,却是严嵩从京来的,其书云:字付东雄老谊台先生阁下。启者:前蒙惠我东珠百颗,光洁圆净,实为罕希之珍。拜登之下,深铭五内。贵省巡按熊岳,乃仆门下生也,今将次到任,若是抵省之后,自当来拜候矣。但彼人地生疏,诸事之中还祈指示。前者所言关伦氏一案,该抚业已具题,以威逼毙命为定谳,仆驳饬之矣。至于捐衔一节,朝廷定例,捐二品封典以赠父母则有。如若捐自身职衔则不许,惟四品可矣。以仆忖之:莫若来年到京,援例加捐郎中,此际复加捐即用,仆自当以刑、兵两部掌印握篆为君谋之。旋以绩最,随奏擢侍郎,则不三年可出外任矣。如此筹度,不知有当尊意否?如可行之,则赐回示。俾是日报捐,预为根本,届期庶毋庸又费周章也。专此布达,并候近祺不备。
海瑞看毕,自思道:“这厮真是财可通神。他竟有本事勾通奸相。若不早除,他日养成气候,得了官爵,则天下百姓无遗类矣!但关伦氏到底何人?又见上有‘威逼毙命’字样,此必这厮所犯之案。上司具题,却彼贿赂严嵩,将案驳回,遂使冤无可伸了。怎的本县却不见有这案卷移交?这就奇了。将此书且收起,明日却将为证,奏嵩杀府尊在此书矣。”
复又翻阅别札,都是各省官员与他来往致候之札,内中有兼叙案件者,有特托夤缘者。阅至尾后一札,却是本府的,内云:启者:前云关伦氏一案,闻上宪业已具题。然先生能致意于严相,则必奏驳。但见证之张三姥,矢口不移,将来似难移转。今该县已将该氏押候,必欲令其改供。而张三姥再四不肯,似此殊碍结案。前日该令曾有密函来禀,欲在旬日内将该氏鸩却,以免疑碍。但该氏一死,则案易于转动矣。专此布覆,并候日安不备。
海瑞看了,才明白是停质出详的,但不知关伦氏属在哪一县的百姓,料亦在济南府属,这是还可以查访得的,亦将这书取了。不觉已是四更将尽,其时实觉困乏,乃就几上睡了。
天明,庄丁持水进来,只见门尚未开,又见纱窗未闭,便从窗口而入。见海瑞隐几而卧,鼻息吁吁。近视案上书札,翻得乱了,庄丁便想道:“书札怎么这般乱了?莫非这先生翻阅了么?”遂走近案前,将书叠齐,只不见两封信书。庄丁自思道:“这两封书札,未知是闲书札或事关紧要?却不见了。必是他偷藏过了。”遂急急摇醒海瑞问道:“先生,你可曾翻阅这书札否?”海瑞道:“我在案上推算八字,直至五更方才睡了,却有甚空时去翻阅你的书札?”庄丁道:“你休要瞒隐,那些书札都乱了!”便一把抓住往外就跑。正是:一札私书能致祸,总因失检遭奸殃。
毕竟那庄丁抓住了海瑞往外就走,欲到何处,海瑞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七回 机露陷牢冤尸求雪
却说那庄丁搜书不见,心疑海瑞偷盗,上前把海瑞叫醒,便问书信。海瑞道:“我在此推算八字,哪里见你家什么书信?”
庄丁怎肯依他?一手抓着海瑞,一手开门,竟扯到刘东雄面前来。
那刘东雄正在书院打坐,忽见庄丁扯着算命的过来,便问:“你们为什么?怎的把先生抓着,成何规矩?”庄丁说道:“他是个歹人!”东雄道:“怎么知他是个歹人?”庄丁道:“昨夜大爷好意,叫他在阁中安歇。谁知他竟把大爷的书札偷了。想来是个歹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大爷审他便知来历。”海瑞叫道:“勿要屈我。我从二更推算八字,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的,不信且看桌上批评了几纸八字,就可以知道了。”东雄道:“不用多辩。但在你身上搜得书札出来,便是真的。”遂叱命庄丁把他身上搜遍,果然搜出两封书信。
东雄看了,不觉大怒道:“可巧天地哀怜窥破,不然我的性命送在你手。”乃唤:“庄丁,抓到后花园去,待我来审问来历!”众庄丁答应一声,早把海瑞簇下,拥到后花园,来到亭子上,只见俨然摆着公案刑具。海瑞自悔失于检点,今一旦却遭在这厮手上。
东雄坐在正面,吩咐将这歹人带上来。众庄丁把海瑞拥到面前,叱令海瑞跪下,海瑞勃然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本县却来跪你?”东雄听得“本县”二字,心中猛笑道:“你莫非历城知县海瑞么?”瑞笑道:“本县便是,你敢无礼么!”东雄大怒,叱道:“畜生,你自视得一个知县恁大,却想来胡弄我么?今日被我拿住,又有何说?”海瑞道:“我乃堂堂县令,是你父母,你敢把本县做甚么?”东雄道:“慢说你是这一个畜生,不知多少巡按、府县,葬于水牢者,不知凡几。”吩咐庄丁:“把他推到水牢去,叫他知道厉害。”庄丁应诺,将刚峰蜂拥而去。
过了一带高墙,又是一重小门,开了小门,推在里面。只见黑暗暗的不辨东西,听到水声潺潺。却原来这所在乃是跨濠搭篷的,上是大板,下是濠堑。将人推到里面,断了水米,七日间必然饿死。随将尸首推在水里,下面团团竖了木桩,那尸首在内却流不出去的,所以无人知觉。
此时刚峰被推到里面,听得庄丁将门锁了,自思:“这个所在,必死无生的。我刚峰亦是为民起见,今日却要遭于此地。
海安哪里知道?就是夫人亦难明白我之去向。过了几日,衙内没了官,他们必然去报上司知道,另换新官来署。我那家眷却不知作何光景?况且宦囊如洗,安、雄二人哪里弄得盘费送夫人回家?上司还说我不肖,逃官而去。这刘东雄还怕不肯干休,又要斩草除根,连家属都要陷害,这是可知的。”想到此处,不觉掉下泪来,长叹道:“我刚峰一生未尝有欺暗之事,怎的如此折磨?”然亦无可如何,只得坐在板上,不禁长叹。不知红日西沉,又不知晓暮,远远听得更鼓之声,方知入夜。
刚峰此际又饿又倦,把身子躺在板上。朦胧之间,似有一人衣冠楚楚,立在面前,说道:“刚峰,你不用忧愁,自然有个出头的日子。但我等含冤于此十有余载,尸骸水浸,还望刚峰超雪。”刚峰道:“你是甚人?在此为甚的被害?可说来我听。若有出头日子,自然与你伸冤雪恨。”其人道:“我乃江南华亭县人,姓简,名纟襄,字佩兰。于正德庚辰科乡荐,旋叨鼎甲第二名,即蒙亲点巡按此省。一出京城,沿途密访,已知刘东雄稔恶。到了本省,未及上任,先改扮混入此地,以冀密访东雄实迹。谁知被他窥破,饱打一顿,备极非刑,推在这里,饥寒而死,将我尸体推在水内,屈指十有一年,现有巡按印信为证,尚在怀中。明日刚峰上去,可即禀知提督,乞其领兵前来,将此庄围住。先拿了东雄,随来此地搜检。下面有五个尸体,一是太守李珠斗,一是本县尹刘东升,其余三个乃是本县百姓:一因妻子被抢,寻妻受害;一因欠了东雄米谷,被陷于此;一因妹子被抢,寻妹遭祸,竟无发觉者。刚峰前途远大,正未有艾,不日自当出去。”言罢,一阵阴风,倏忽不见,却把刚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刚峰自思:“我难道还有出头之日么?梦中之言,大抵不差。但不知怎的得出去才好。”乃立起身来,再拜道:“倘君有灵,立即指示我路途,再见天日,何惧冤仇不报!”说毕,忽闻风声吼吼,少顷雷雨大作,电光射入牢来。刚峰叫道:“天呀!可怜刚峰今日为国为民,反陷身于此。瑞死何足惜,但有六人之冤,无由得雪。倘蒙眷佑,俾瑞得出牢笼,收除凶恶,共白沉冤,则瑞死无所憾矣!”言未已,忽然一阵红光射入,一声霹雷,打将下来,把那水牢打一个大洞。一阵光亮,狂风大作,此际刚峰心摇胆战,不知所以。谁知这阵大风,竟把海瑞掳出牢外。少顷,雷声少息,电光尚未息时,有光亮射来。
海瑞醒了转来,却不是牢里,凭着电光细看,乃是一座危桥,自身坐于桥上。刚峰暗想:“适间雷雨,就是救我的。”遂望空叩谢,乘着雨而走,亦不辨东西。但听得前面更鼓之声,侧耳听时,已交五更。刚峰便向着更鼓之处而奔,此际顾不得衣衫淋湿。远远透出灯光,却原来就是提督行署。
明朝所设提督,每三年一次巡边,所以各府俱有行署,以备巡察驻脚的。当下刚峰到灯光近处,方才知道是一所衙门,便闯进里面,却被更夫拿住,叱道:“什么人,敢是奸细么?”
刚峰说道:“我乃是历城县知县。”更夫笑道:“你是知县,怎么这般狼狈?快些直说!”刚峰便问:“这是什么人员的衙署?”
那更夫道:“这是提督行署。你既是知县,为什么不见你来叩接我们大人?”
刚峰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我正要求见大人,相烦通传一声,说历城县知县海瑞要见,有机密事面禀。”更夫道:“你休要走了。”海瑞道:“我是特来求见的,怎肯走?你若不信,可与我一同携着了手,去门上大叔处说话。”更夫应诺,便与刚峰来到大门,叫醒了那守门的家人,说了上项事情。
那家人把刚峰看了一看,说道:“你且在门房坐着,待我上去禀明了大人。”
且说那提督姓钱名国柱,乃是浙江严州人,由武状元出身,历任到提督,平生耿直,不避权贵。家人走到面前,当下便报有历城知县海瑞冒雨而至,声称有机密事要面见大人等语。钱国柱自忖:“这知县是在城里的,如今冒雨而至,想必有甚关系本县的事,故此冒雨而来。”便吩咐即传进见。家人领命,急急来到门房说道:“大人起来了,传你进见呢!”刚峰随着家人来到穿堂,灯光之下,见提督行了庭参之礼。国柱道:“贵县何以冒雨一人至此?请道其详。”刚峰便将如何访察,被刘东雄关在水牢,幸得某人梦中示知,及雷雨相救,逐一告知。
国柱听了道:“哪里有这等土豪势恶!可见当时府县废弛政务,致此养虎为患。依贵县尊意若何?”冈峰道:“求大人立刻传令兵丁前往,把刘东雄庄上围住,一齐打进里面,不分好歹,见人就拿。若是迟延,东雄知风必然远扬了。”提督依允,即时传令点兵三百,命中军官领着,随海瑞前往庄上,捉拿刘东雄全家。
这令一下,中军官立即点齐兵丁,同着海瑞如飞而来。及至到了庄前,天尚未明。刚峰道:“先分一百五十名,将这庄子团团围住;一百五十名,随我进去。”中军官应允,即令兵依计而行。一声呐喊,刚峰在前领导,打进庄来。
那些庄丁一个个梦中惊起,不知何故。有的穿衣不及已被拿了的。一百五十名兵丁,奋勇拿人。那些庄丁虽然有勇,然值此仓猝之际,又见是官兵来拿,各各手软脚酸的,被他拿了。
当时东雄正在惊慌,急急披衣走出来看,却被刚峰看见,叱令兵丁上前拿下。
至此时,天色大明,刚峰对中军官道:“大老爷,且先押解犯人前往行辕请功,待卑职在此拆毁水牢,打捞尸首。”中军官应诺,传令留下五十名官兵,听候刚峰使用,余者押犯回辕而去。刚峰即时把那红渠阁中的私书,尽行放在身上,随令十名官兵把守庄门,余者带着来至水牢。令四十人一齐动手,即时把水牢拆去,地板揭起,只见下面尽是浊水。刚峰令人把水略略车干,然后命十人下去,跃入水里,果然负了六个尸首上来。只因其被水浸着的,所以不烂,但一身黑肿,不辨面目矣,衣服仍在。及至负到水上,其尸就烂了,只剩白骨。刚峰亲自细查一番。内中有一尸,中有钢印一颗。刚峰细视,印上有文曰“山东巡按关防”六字。刚峰道:“此必简巡按之尸也。”
即忙拜谢其阴相之恩,令人别以锦被裹之。但不知哪个是前任县令尸首,再加详检,只见一尸的衣服,尚有角带在内,刚峰道:“此必是前县令也。”亦向着再拜。拜了,亦令人别以布裹之,亲书记认。余者四尸,悉用布帛包好,取了六张竹笪,把六个尸首盛着,令人先行抬到庄外之大安寺前放着。
其时,海安、海雄二人寻到庄上来。只见主人浑身湿透,仍自在那里指手划脚的,竟不知自己身上湿了。安、雄二人上前见了,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去与刚峰换了。海瑞令他二人先回,随将东雄庄上各物,当众点过,上了清单,一一封志。
其诸妇女关在一室,不许他人扰乱。留兵丁三十人把守,自己来行辕缴令。正是:不惜身劳苦,为民除害先。
要知刘东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八回 案成斩暴奉旨和番
却说海瑞吩咐已毕,便与众兵丁一齐来到行辕。海安业已将冠带拿来伺候。海瑞整冠束带,来见国柱。国柱起身迎接道:“贵县辛苦了,请坐。”瑞告坐毕,呈上搜得刘东雄私书一束,共三十六札,都是严嵩及各部并本省的官员往来关系利弊的书信。国柱看了,对海瑞说道:“此项书札,若复留之,只恐他们不安,莫如焚之,以安众官之心,如何?”海瑞躬身道:“大人所见甚是。”随令人取火至,当面焚之。海瑞又将点封东雄之财物各项清单呈上。国柱道:“这清单仍归贵县案卷就是。”海瑞把清单收了,随将六个尸首现放在大安寺上,听候相验过,以便收殓的话禀明,又呈缴巡按印信一颗。国柱道:“此案事关重大,军门亦不在主政,贵县将人犯带回审确,详办就是。”海瑞应诺,就请提督着兵护解过县。海瑞揖谢,方才押着人犯进城。
到了衙门,进内用过膳,随令升堂。留官兵在署防护,随即出堂升座,三班衙役,两旁伺候。海瑞吩咐把东雄带上堂来。
左右带到,东雄立而不跪。海瑞喝道:“你乃土豪恶势,今日被我拴来,罪该万死。怎么见了本县还不下跪?”东雄笑道:“若论百姓见了你,或竟要跪。只是你老爷见了你这一个鸟官,不怪你不来送接就罢了,怎么反说是要你老爷下跪呢?这般不知好歹。且问你,我好端端的在家中,把我簇拥到这里,为甚么?”海瑞骂道:“你乃土豪恶势,目无法纪,交结内官,逼毙人命,擅囚大臣,私立水牢,罪恶滔天,万死难偿。那关伦氏一案可即招来。”东雄道:“你老爷犯法,何止一宗?你问时,我亦记不得许多,莫费了你的气罢。”海瑞道:“水牢内三个百姓是哪个哪个?从实招来!”东雄道:“莫说你是一个知县,就是府里,还不敢问我!”海瑞大怒喝道:“你平日恃着权势,却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今日要你晓得我海某厉害。”叱令左右拖下,取头号大板子,先重打四十,然后再来问话。
此际差役们看见本官盛怒之下,亦不敢用情,即来扯着衣服,拖翻在地,把东雄重重的打了四十板,打得两股皮开,鲜血迸流。
海瑞喝令上堂再问,东雄只是不招,还自怒目圆睁,骂不绝口,说道:“让你怎么的委曲于我,只恐一封书信到京,你这顶小纱帽还戴得牢否?”海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今你恃着严嵩,便辄欲横行天下?本县是不能稍贷你的!”吩咐带去监禁,其余家人、庄丁人等,一共四十五名,发在外羁押候听审。
海瑞退入私衙,自思:“刘东雄这厮不肯招供,其意盖欲迟延,待他好弄手脚。我偏与他个不然,坐供出详便了。”遂连夜查检刘东雄历犯款迹,录案详报上台。其时巡按员缺,系布政司王绮兼护。文书详到,王绮见了,便再三研勘,一则与刘东雄向有往来,二则知他是严嵩门下,却有心回护,遂将详文批驳:据详称刘东雄恃财倚势,凌虐乡愚,侵田占地,强夺良人妻女,并敢私设水牢,卒陷多人,并将巡按、知县擅自囚害,如果属实,亟应严办。但查正德年间,有简巡按来山东,未及到任,即无踪迹。其家人报乃疯颠迷失,屡觅不获。今据该县指称,前简巡按尸首,现在刘东雄庄内水牢捞起,现有印信可据。查简巡按自迷迹之日,屈指计算十有一年,岂有其尸尚未腐,仍捧印信耶?此固不足深信。候委员确验详复到日再为核夺。其余各尸,均着一体殓埋,候查案再夺。
这批文一下,海瑞料是上司有故纵刘东雄之意,若不严鞫招成,将来必至反案。遂即刻升堂,复提出刘东雄再审。这一回极备严刑,五般重刑,均已用过。刘东雄却打熬不过,只得招认。海瑞令人给与纸笔,唤令尽招。刘东雄只得亲笔招供,一共认了大小不法事情,总共计三十六款。水牢共淹毙六命,简巡按为首。其余威逼自尽者,连关伦氏案共逼死七人,一一尽招,已成铁案。海瑞即又详上司,令人批解上去。此际上司见了亲供,也不能为他护卫,却叹其自招之速而已。
次日,那护巡按不忍自审,乃委按察代讯过口供。海瑞便上院面请上方剑杀刘东雄。上司无奈,只得从其所请,遂将刘东雄寸磔于市,人人称快。其余助虐之家人、庄丁,分别军、流、徙、杖,发落完案。刘东雄之家属,分别问罪。海瑞既除这刘东雄,所有平日匪类,闻风知警,各皆勉而为善。海瑞复行出示,暴东雄之罪于市。
一日宣传到京,严嵩得知东雄为海瑞所杀,心中大怒,触起前仇,又要计陷于他。终日伺隙寻衅,只奈一时无从入手,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那南交地方,即今之交趾国是也,地近粤西、贵州等省。那国素来强悍,不遵王化,时有入寇之心。国王姓朱名臣,乃是汉人。只因其祖在南交贸易日久,宗族蕃大,遂广施金帛以买众心,首先倡乱,遂得南交一带,自称交王。太祖皇帝因其地远难征,只得赐玺以服其心而已。及至正德年间,其国王乃名朱光裕,便妄自尊大,自称南交大帝,便欲侵占本朝土地。
乃暗令番将瑚元领兵五万,来至南关。
这南关属粤西南宁府界,那府里只有一员都司,领兵八百把守。此时瑚元领番兵一路奔杀前来,好不声势,分队而进:头一队番将乌尔坤领兵五千为先锋;二队番将一珠领兵五千为副先锋;三队番将广心领兵五千为应护使;四队番将五十七领兵五千为合后;五队番将陆海领兵五千为解粮官;六队番将乜先大领兵五千为探听使。六队番将,一路奔杀前来。到了南关,一声炮响,安下营寨。那都司与知府听了番兵入寇,自见兵马稀少,慌做一团,不敢出迎,惟令兵马紧守关隘,飞报指挥使马湘江。听知如此厉害,亦不敢擅动,急急申本奏闻朝廷,请旨定夺。
严嵩接着告急本章,喜道:“海瑞今番难逃我手也!”连夜修起本章,次早入朝具奏。帝接奏章,展于龙案,只见写道:太师丞相臣严嵩谨奏为边烽乍起,请旨定夺事:现据粤西指挥使臣马湘江表称,于本年二月内,有交趾国王某顿萌异志,特遣番将瑚元领卒五万,前来侵界,兹已兵抵南关。其都司、郡守,以兵微将寡,不敢出迎,即指挥使亦不敢擅调大兵,飞章告急前来。臣窃思太祖皇帝朝,当时天威远播,犹以地远难征,赐予敕玺,以慰其心。今升平日久,政事废弛,若与之决胜负,诚恐一旦稍败,有辱国家锐气。臣愚意以为宜抚。陛下若遗一介素受番人仰望之臣,前往宣示圣谕,说以利害,则番将自当慰服。但查得现有历城知县海瑞,本乃琼南人。粤东琼州,邻近南交,可悉番将情形。陛下若以之前往,必有可观。不知有当圣意否?伏乞皇上睿鉴施行,天下幸甚!
帝览奏,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差兵部差官星夜赍往山东。
差官领了圣旨,飞驰前往,不日来到山东。当下文武官员,一齐恭迎圣旨,到那万寿宫开读,差官高声朗诵道:奉上谕:兹据粤西指挥使马湘江奏称,交趾国王不遵王化,遣兵入寇,已抵南关。该指挥以兵微将寡,未敢擅动,飞奏前来。复据丞相奏称,非用名望素著之官,前往说以利害不可。今查历城县知县海瑞为人忠耿,乃琼州本土,善诸番人言语。故特奏请,表海瑞为天使行人之职。
朕如所请,今差官赍旨前来,加升海瑞为兵部郎中,并赐方物若干。你于拜受恩命之日,即刻起程,前去讲和。有功之日,再加升赏,钦此!
钦赐海瑞各物,计开:玉如意一枝,蟒袍一袭,角带一围,皂靴一对,飞鱼袋一对,锦缎百端,黄金十锭。
钦赐南交国王方物,计开:敕书一度,银玺一枚,蟒服一袭,平天冠一顶,皂靴一对,玉拱壁一双,玉如意一枝,金爵杯十对,玉箸十对。
宣读毕,海瑞谢恩,送天使于驿馆安歇。
次日,具表申谢,顺付天使回朝讫,海瑞即时收拾起程,文武各官相送出城。海瑞把家眷留下,着海雄服侍夫人,自己带领海安望着粤西地面而来。所过地方,文武护送。其时,严嵩暗中欢喜,以为瑞必被番人所杀。正是:一心指望将人害,事到头来陷自身。
毕竟海瑞此去可得平安否,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三十九回 诈投递入寨探情形
却说海瑞拜受恩命,即日赍捧着御赐敕玺,离了历城,一路望着山东大路而行。出了本境,就由粤东肇庆水路进发。所过地方官供应船只夫马,自不必说。海瑞每到一处,先发告示一道,以杜滋扰。其示云:钦差兵部郎中行人大使海,为严禁滋索,以肃功令事:照得本府膺钦命,持节南交,并赍捧恩纶,宠赐番徼。所过地方州县,不兔供应。但本府自出境以来,除扛抬龙亭之外,只用一仆,日用两餐,所费无几,不必珍膳,即园蔬苦菜,亦堪下饭。你等州县,不必特为设置。如有匪类乘供借称本府亲随,诈索船只夫马折价以及饭食等弊,许你等立即捉拿,解赴行辕,本府以凭严究,决不徇纵。你等一体遵照毋违。特示。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海瑞在路次,亦不与州县官员交接。
到了粤东,就由肇庆水路进发,过了多少险滩恶峡,来至南宁。
该府尹即时督率属员,出郭迎接。海瑞此时因有王命在身,大小官员都来朝请圣安。
当下海瑞进了馆驿,将圣旨敕玺放下,随赴有司衙门询问军情。太守道:“前月番王朱臣,命将瑚元领兵到此,在属不过数百护城兵弁,自难迎敌。故此飞禀指挥使,指望发兵来援。
谁知指挥心怯贼众,不敢擅动,只令附近营哨之兵卒,同乡民守护土城而已。今被困一月有余,而贼仍未少退。城中绝了樵薪,四民嗟怨。观此情形,亡在旦夕。幸得大人远来,必有以赐教。”海瑞道:“番兵乃乌合之众,乘兴而来,若是日久,不许与战,彼必粮尽而逸,此时乘势击之,必获全胜。彼若败北,我遂以恩旨抚之,则彼无不乘机感激矣。”郡守应诺。海瑞乃在南宁住下。
那指挥使闻得天使已到,即赶到南宁来与海瑞相见,便问皇上之意若何?海瑞道:“圣上以蛮夷地远难征,故今特命仆赍捧御赐敕玺前来安慰。但不知大人之意若何?”指挥道:“番兵虽已逼近关隘,计有月余。然我军不出,南关坚固,彼亦不敢正视,如此相持而已。”海瑞道:“然则并不曾交锋耶?”
指挥道:“并不曾出战,彼亦按兵扎寨而已。”海瑞道:“彼远涉内地,粮草不断,必当自退,虚而乘之,此胜算也。以愚意忖之,今军中乏绝樵薪,此是第一桩紧要的事。今可驰檄邻郡,饬令每郡供应柴薪十万担,即日取齐。若百姓得薪,则不致惶恐,可无内顾之忧。然后相时而动,乘彼遁逸之际,一鼓而下,则获全胜矣。”指挥使道:“大人高见不差,但是天子有命,今故延搁,倘将来朝廷知之,岂不致干未便耶?”海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盖以机不可失,而事不固执者也。今若以敕玺前往,必致自讨没趣。夫彼主朱臣,积怀不轨,非止一日矣。今贸贸而来,其锋正不可当。若以弱示之,彼必自骄其志,不以为备。粮尽,势难久驻,当谋归计。彼军卒一退,我却乘虚以袭其后,必获大胜,随以威命收抚之,彼必投降无疑矣。此乃两得之方:一则可以保养士卒,二则恩威并济。人有良心,岂不自忖?此将军立功之时也,惟详察之。”指挥使谢道:“大人所见极是,依计行之可也。”海瑞乃与指挥同驻南宁之内。指挥使即檄饬各营将佐,各以精兵赴南关听调。
再说番将瑚元,已率兵五万直抵南关。一声炮响,把南关围了,只望明兵出迎。谁知一连十余日,并不见动静。瑚元心疑,速令细作探听。回报明兵俱扎于关内,并无出战之意,惟日筑垛塞缺,并督率民壮在内相守,防范十分严密。瑚元听了,心中忧闷:“彼恃坚固,深沟高垒,不与我战,是将欲老我师也。我远涉而来,利在速战,若与久持,是必粮草不继。似此如之奈何?”辗转忧思,终夜不寐。
次日升帐,召集诸将议曰:“我等奉命而来,本欲与主上出力,夺取大明关隘。今到此将及一月,并不得利。我料明兵之意所以坚壁不出者,欲老我师也。若与彼相持日久,我军必疲,且恐粮草不继,如之奈何?”诸将皆曰:“我等自领兵以来,却不曾与彼交过兵刃。今日事势,元帅何不发书请战,彼岂能忍辱耶?彼若肯出,我等竭一朝之勇气,或可成一世之功,亦未可定。不知元帅尊意若何?”瑚元听了诸将之言,自忖若不请战,何以回报主上?乃即时令中军幕官,立作战书,令人到门下投递。
那守关的军士接着,即呈与指挥使。指挥使便拆开来看,却是本朝字体,并非番宇。原来南交国俱读《四书》,惟奉解缙而不敬奉孔子,故此能作国家字体。当时指挥使细看其书云:南交国统兵大元帅瑚元谨顿首拜书于大明元戎麾下:窃元奉国王之命,领兵五万,欲将军会猎于关外,以决雌雄。兹驻扎月余,而未曾一睹大阃军容。岂以元军过弱,不足以交锋刃耶?抑将军实有马头不敢向西之意?如书到日,可即示知。如果畏威惧剑,则请即日来降,早献关隘,我主待下有礼。若将军来归,必蒙恩擢,定以元戎加之,此千古一时之功也。惟大元戎察之。专待来命不赘。上致大元戎老将军麾下,瑚元拜订。
指挥看了,不觉勃然大怒,掷书于地说道:“瑚元何人,敢将此不逊之词前来欺侮!”便问投书人何在。左右答道:“今早番将着人前来致书,守关军兵不敢放入,用麻绳缒木桶于关下,以接其书。那投书人早已回去了。”指挥即持书来见海瑞,备言其故。
海瑞接来细看,说道:“大人知其意否?”指挥道:“此番人见我军日久不出,故以此不逊之词,前来激怒,盖欲激我军出战,彼则奋力以劫我关隘也。”海瑞拍掌笑道:“大人之言,明如指掌矣。今贼即欲劫我,大人却有何妙策以御之?”指挥道:“大人胸中具数万甲兵,必有良谋,幸祈赐教。若仆则空空如梦矣,切勿吝却。”海瑞谢道:“岂敢,但是为今之计,大人可即批回。待瑞扮作小军模样,到彼寨中探听虚实,并探熟彼之出入路径。若知道便捷之径,则容易进兵了。”指挥道:“番将不近人情,大人若到彼处,恐彼不情,将大人陷害。如之奈何?”海瑞道:“不妨。我命系于天,死生自有定数,何必患之?大人可即修书来,待瑞即去可也。”
指挥乃立即修下回书,用了印信,递与海瑞观看。只见上写着:大明粤西指挥使谨顿首复书于大元帅瑚元庭下:兹接来书,已悉一切。但本朝素以仁慈治政,所以我太祖洪武皇帝平定八荒,四海来归,何止八十余国。你南交一隅之地,先亦伏阙来顺。我太祖皇帝惠及天下,无不一视同仁。
故以特予敕玺,封你主为南交国王。历昔至今,皆区区伏德,不敢稍萌异志。迨后该国王某以酒失德,国人怨之。
你主以商贩流民,诈谲成性,幸得起家,并图大位,年来亦自蠖屈,惟恐我天朝兴起问罪之师。而我世祖皇帝,复特加格外之恩,故免讨逆之众。今你主不知报德悔罪,反敢逞此小丑,意欲跳梁,独不思天朝一十三省,雄兵猛将,何止百万!你乃一隅小国,辄敢与大国抗衡,此真所谓犹欲以卵敌石,安得不破者也!南关金汤之固,谅你辈亦奚能为耶?书信到日,可即弃甲抛戈,早为悔罪,犹可予以自新。倘若执迷不悟,恐大兵一出,你等无遗类矣。统限一月之内,尽行退回本国,上表请罪。如敢违抗,即当帅众来剿。书不尽矣,你意知悉。
海瑞看了赞道:“大人笔下如刀剑之利。彼等一见,自当碎胆矣。瑞当即行。”指挥道:“大人须要加意提防,幸勿轻入虎口。”海瑞应允,即便取小军衣服换了,带着战书,独自一人而往。
只见关门已被大石顶住,瑞乃用绳系腰,由城上缒下。既落在关外,即将绳索解脱,望着番营而来。早被伏路番将拿住。
海瑞道:“我是大明元帅帐下的小卒,奉了本营主帅之命,特来下书与你家元帅的,烦一引进。”
那个小番把海瑞看了一看,暗自笑道:“这般软弱的军士,怎能抵敌得我们过?所以闭门不出,却原来就为此也。”乃作笑容道:“你家元帅战又不战,只管把守着做什么?这又不是来与你们考文的,怎么书来书往做什么?”海瑞道:“你且休问,相烦通传一声就是。”
小军遂将海瑞领着带到辕门,时正交二鼓。小卒道:“天色尚早,你且在此候着,待等三鼓报了,我自然与你通传就是。”
海瑞只得应允,乃取了一锭银子,送与小卒道:“这关外的地方,亏了我们是个本地的兵丁,却不曾得见过关外的光景。如今天气尚早,相烦老兄跟我走遭,看看关外地方的景色,也是好的。”小军既得私馈,也不暇备细查问。正是:钱可通神,财能役鬼。
未知海瑞观看景色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回 计烧粮逼营赐敕玺
却说小军应允,将银子收下,说道:“你既当兵,怎么连地方不曾见过呢?”海瑞道:“我们是新充的,食粮不上两月,所以不曾见过这个关外的地方。故特烦老兄引我一游。”小卒道:“虽则引你到外面玩赏一回,不是紧要。但你身上穿的号衣,不合我们军中的样。你可脱了下来,待我将这一件号褂与你穿上,这就可以去得了。”海瑞道:“如此更好。”那小卒遂将自己的衣服换了,与海瑞穿着。随即出了营门,领着海瑞到各处营寨观看,复一一令其指示。小卒哪里知得他的就里,每到一处,便把怎么怎么,这般这般,说了出来,一则要自夸威勇,一则谈谈闲心。海瑞一一记清,不一会,把番营大寨全行观看清楚,记在心中。 小卒道:“你可观尽否?”海瑞道:“八门俱已看过,果然威风。但只欠了些粮草屯积。若是有了粮草,只恐我们都不能与你家相拒呢!”小卒道:“你说我们没有粮草?你且随着我去看一看呢!”遂领着海瑞转过营后,只见一个小山头上,有些小军在那里扎营,上面俱是被车。小卒指道:“这不是粮草么?” 海瑞故意道:“有限的,怎么得够支应?”小卒道:“你却是个新当兵的,难道你家关内,也堆着十年二十年的粮草么?不过是陆续运解而来。”海瑞又道:“我们解粮运草是邻省接解来的,所以便捷。若是你们老远的运解,岂不费力么?”小卒道:
“我们虽则远涉,但是亦有以逸待劳之计。”海瑞道:“怎么说是以逸待劳?我却不晓得。”小卒道:“我们的粮草,却是从贵州那边偷运过来,到了东京口上岸,离这里不过五百里之遥,两三日便到了。”海瑞道:“如此却才容易,不然就运转难矣。”
小卒道:“好夜深!我们前去这时候大抵已报三鼓矣。我们且回去罢。”海瑞遂与小卒一同回到大寨而来。
恰好那瑚元升帐理事,小卒令海瑞仍旧换回穿来原服,领了进去,禀道:“小番们奉令巡哨,拿着一个小军。询问起来,却是大明营中遣来送书的,业已带来,请令定夺。”瑚元道:“带了上来!”小卒便将海瑞带领到帐中跪下。海瑞叩了三个头,说道:“小的乃是大明营中奉元戎差来下书的。”遂向袖中将书取出,呈递上去。瑚元接来细看一遍,不觉勃然大怒,将书扯得粉碎,骂道:“你家战又不敢战,只管推延,这是何故?
我却不管,明日就引大军前来攻关。好汉的只管出关迎敌,若不敢出,就算不得成的了,可即草表献关。如若不然,有朝攻破城池,玉石俱焚。”海瑞唯唯领命,故意做出惊慌之状,抱头鼠窜而出口瑚元乃集诸将听令道:“今日大明指挥有书回报,内中延以时日,其意却真欲老我师也。本帅已对来使说了,准以明日攻关。诸帅宜各竭力向前,初阵须要得利,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矣。”乃令乌尔坤领兵三千攻打头阵,乜先大领兵二千往来接应。明日五更造饭,天明进兵。务要奋勇齐攻,如有怠惰不前者,即按军法。众领命各各准备去了。瑚元随后点起大军继进,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海瑞急急奔回,到了关下,仍用麻绳吊了上去。来到行辕,见了指挥。指挥便问:“探得军情如何?”海瑞道:“瑚元轻勇无备,不足惧之。”遂将瑚元如此这般,逐一说知。指挥惊道:“各路援兵,尚未到来,今大敌猝至,如之奈何?”
海瑞道:“贼乃乌合之众,全无队伍。一则我所恃者城池坚固,濠壑甚深,彼焉能立破?刻下可令随营各将,连夜上城防守,且把鼓声偃息,彼兵若到,且不理他,待至骄惰之际,然后以大炮乘高视下攻之,则彼必败走矣。且先挡了目前这一阵,然后徐图良策,截其粮草。彼军乏食,不战自乱矣,必速奔归。
那时我却乘虚袭之,无不应手矣。”指挥听了大喜,随即传令:各随来将佐,率部下兵丁,尽伏城垛上,以大炮、擂木、灰瓶等物,预先藏着,听得炮声响处,一齐突起,放炮攻之。各营将佐领了将令,即时尽率佐部上城。
到了次日黎明时候,远远听得人叫马嘶。海瑞此时亦在城楼观看,远远望见番兵旗帜,海瑞即令各人偃旗息鼓,各各伏于城上地基,不许交头接耳。番兵来近,只见关上并无旗帜,又不见一卒在上,心中疑惑,急急报知乌尔坤。乌尔坤乘马亲来观看,果如所云。自思道:“此必明兵疑兵之计。”吩咐各人奋力攻城。军中鼓声大震,众番兵只顾奔前呐喊,却不见一人。
开炮打去,却那城楼坚固得很。一连攻了半日,亦不见有人迎敌,城墙果然攻打不开。
瑚元领了大队,随后亦到。前军报知,瑚元传令各军士下马裸骂,以激其众。军士听令,各各下马,坐在地下大骂道:“不早出降,攻破城池,草木同铲,悔之晚矣!”百般的辱骂,城上只是不应。竟有脱衣露体扇凉而骂者。约近巳时,海瑞在垛伏张良久,说道:“可矣。”指挥令人将号炮点着,一声炮响,三军一起突起,将火炮、灰瓶一齐施放。那番兵正得意之时,忽然被那炮子、灰瓶打来,哪里抵挡得住?只顾躲避,急急奔逃。那灰尘乘着风势,刮面吹来,开眼不得。霎时之间,被炮者不计其数。瑚元后军,却被前军推动阵脚,自相践踏,死者甚众。城上发喊助威,番兵只道明兵开关杀出,急急奔走,逃去十余里下寨。
海瑞望见番兵去远,乃令开关,乘势出屯,就与指挥驻于关外。一则便于调遣人马,二者且占形势,不致番兵迫近关门。
当下瑚元败了一阵,急奔十余里,才下寨扎住。查点折去五千余军,笑道:“我却中了蛮子之计也。头阵已此,后当加意便了。”忽然军吏来报,粮草只剩五日。瑚元道:“如之奈何?新粮草未到,军中乏食,必然生变。”即着了乌尔坤领兵一千,去寨外五里屯扎,以为犄角之势,一有消息,即刻回报。是时,乌尔坤领了将令,即着兵前往屯扎去了。瑚元又传令着乜先大持令箭沿途催赶粮草接应,自不必说。
再说海瑞在关外屯了几日,忽然城内郡守着人来报:所调兵马俱已陆续到齐,请令定夺。海瑞即来对指挥说道:“刻下各营新兵已到,大人何不尽令出扎关外,好待在下调遣也。”
指挥称善,即传令箭,立时传了新兵,尽出关外驻扎。海瑞道:“我料番将之粮不日将至,谁可去截他的?”帐下一将应声出道:“末将不才,愿去走遭。”海瑞视之,乃骁骑额附庞靖也。
当下海瑞道:“此去东京口,乃是番将运粮上岸之所。你可领着一千军士,到夜半偷至那里埋伏,若是番将运粮上岸,待其尽,突起烧之。”庞靖应诺,立即点起军兵,携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连夜起行,前去埋伏。
过了三日,番营各将俱以乏粮为忧,乃皆来帐上禀瑚元道:“刻下营中乏食,解粮官未到,似此如之奈何?”瑚元道:“我亦因此忧愁。前日已令乜先大前往催赶矣,谅不日亦至,你等皆宜静守,不得惊扬,恐怕敌人知之,必然乘虚来袭矣。”
说尚未毕,人报:“乜先大奉命催粮,中途为明军所杀。明兵夺了本国衣甲并令箭,去到东京川口候着。恰好运粮来到,被明军诈称元帅有令,令将粮草屯积荒野地。是夜三更时候,一齐火起,那粮草尽被烧完了,特来报知。”
瑚元听了此言,不觉大叫一声道:“天亡我也!民以食为天,兵亦以粮为命,今粮被毁,目下又即乏食,如之奈何?”
帐前幕官进道:“可即连夜遁归,再作道理。”瑚元称善,即令暗传号令,令军士各各束结,就今夜三更拔寨齐起,急急遁归,不得违令。众将应诺,各各准备不提。
再说海瑞在寨中正与指挥商议退敌之策,忽庞靖回来报称,业已尽将番人粮草烧毁一空,特来缴令。瑞与指挥大喜,即将庞靖上了头功。未几,探子来报:“番将因为烧了粮草,现今营中乏食,即刻束装,意欲遁归。即来报知。”瑞听得急对指挥道:“今贼势已蹙,即夜欲遁,我等可即赍捧敕玺前去劝降,彼返迎受矣。”指挥道:“贼势既窘,我兵乘虚击之,此为上计;大人何故反纵之去?”瑞曰:“不然,彼先逞其跳梁之心,今不得利,又值乏食,其众心已散,故此连夜遁归,欲再复来。
今我不以兵马加之,而反以圣恩施之,使其复得兴头,所以服其心也。若以兵袭之,彼必大败而怨愈深,彼返国旦夕皆思报复,则无限之边患也。”指挥道:“大人果然善于算度,即可行之。”海瑞道:“请即令便行如何?”指挥道:“当以多少人马随往?”海瑞道:“一军不用,只携我仆一人而往足矣。余者扛抬赐物,照式人夫而已。”指挥即时传令兵丁,改装扮作扛抬夫役,仍藏利刃在身,以备不虞,立即随跟海瑞星夜前往。
海瑞携着海安,押着赐物,如飞的奔向番营而来。将近二更左侧,已近番营。海瑞吩咐暂将夫马各物扎在一里之外,先令海安一人前往通知。海安本不敢往,只因海瑞这般说话,又见主人如此用心,哪里便敢推托,只得慨然而往,独自一骑来到番营。
那些番兵正在忙忙迫迫之时,收拾不迭,哪里还有心前去了望!海安闯进鹿角,直至营门,才见有两个番兵,在那里闲坐。海安拚胆上前说声:“老爷!”那番兵却一把将他拿住,骂道:“什么奸细?敢来此探听消息!”海安说道:“老爷且莫如此。我若奸细,亦决不直到此地,并显然招呼老爷了!”番兵道:“如此,你来何干?”海安道:“我是特来报喜信的,相烦立即通报一声。”番兵听得“报喜”两字,便不胜大喜,急应道:“如此随着我来。”正是:欲知伊利钝,但听口中言。
毕竟海安此时见了番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一回 设毒谋私恩市刺客
却说海安随着了番兵,一直来到大营。番兵道:“你且站在这里,待我进去通禀了,然后再来唤你。”海安答应了。小番兵即进帐中,恰好瑚元在帐督率各人收拾各物,忽见小番进来,便问何事。小番道:“现有大明营中差来一人,声称是朝廷天使海大人的家人,今奉了伊主之命,前来相请元帅,前往迎接天朝皇帝恩旨。”瑚元听说,吩咐且唤那来人到来,有言相问。小番领命,即来到营外,带领海安进帐。
海安急忙跪下叩头:“拜上大元帅!”瑚元道:“你是哪里来的?”海安禀道:“小的乃是大明营里钦差海某家人,名唤海安,奉了家主之命,前来敬请大元帅出寨迎接恩旨。”瑚元道:“你家老爷奉着什么恩旨前来,与我何干?为甚的要请我去接呢?”海安道:“小的家主乃是兵部郎中,奉了天子圣谕,特赍恩旨而来,并有天子所赐敕书、银玺、方物等项,故此特着小的前来,家主现在一里以外相候。”瑚元道:“你家主既到这里,如何不直进帐,却在一里之外相候,叫你前来通话,莫非其中有诈否?”海安道:“我国以信义待人,从不作贼盗之事,因为现有皇帝敕玺在身,故要大元帅前去迎接恩旨,并无别意。”瑚元自忖:“彼既称是奉钦差而来的,又有敕玺,我想当日我家先王,亦是曾受天朝恩典,既有敕玺之予我,今师既败,彼有此惠,我何不承机就之?一则可以挣扎颜面。”主意已定,便吩咐海安道:“你且先回,本帅随后就来迎接。”海安叩谢而出。
瑚元一边吩咐军士摆队迎接,一路火把齐明,接着海瑞齐到大营而来。海瑞开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国有征伐之师,小国有预备之众,此不得已而用。朝廷之有造于你国者,不谓不深也。
兹你不思报本,而反欲弄兵潢池,是弃旧好而图速灭也!
朕垂拱八方,勇猛之将,何止万员;精锐之兵,难计亿兆。
若以大旗一指,何难立灭此朝食?但不教而诛,有所不忍。
今特差兵部官员,捧赍御赐方物,并予封爵,你其受之,自当革面洗心,无再自造其孽。封你朱臣为南交国王,银玺一颗,以彰显荣;其部下文武,各加一级。你当恪遵,毋负至意。勖哉钦此!
宣读已毕,瑚元谢恩。海瑞令人将御赐各物交替,呈上银玺一颗,瑚元再拜而受之。复与海瑞见礼,并询阀阅。海瑞通了姓名,说道:“今元戎既已奉诏,即当班师各守疆土,毋生妄念,岁修好礼,永为唇齿,则瑞实有厚望矣。”瑚元道:“大人放心,南人不复反矣。”时天色已明,海瑞辞回,瑚元直送至十里,方才分别,随即传令班师回国。海瑞看见番营拔寨齐起,亦即与指挥作别,回京复命不提。
再说严嵩自从打发了海瑞去后,心中暗喜,以为必借瑚元之力以杀之也。遂你肆志横行,无所不作,每欲倾害张皇后以及太子,然奈无从入手之处,日与赵文华、张居正等商议。赵文华献计道:“太师何不寻觅一人作刺客,带到宫中,待等圣驾出朝之时,突冲而出,必被拿获。其人便称张皇后与太子所使,帝必大怒,定发三法司审议。此时张后与太子虽有双翅,亦不能飞出宫闱矣!”
严嵩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然哪得其人为我行此妙计?”张居正道:“在下现有一人,姓陈名春,乃山东青州人,投在府中,业有十载。在下待之甚厚,彼每欲以死图报。今当与彼商之,许其不死,彼必应诺,则此事有济也。”严嵩喜道:“既有此等妙人,大人即当为仆行之,自当厚报。”张居正道:“这个当得竭力。”遂即告辞回府,唤陈春入内,以言挑之曰:“你自来我家,不觉已近十载,但是我待你似比他仆厚之。今欲遣你为我干一事,不知你愿去否?”陈春道:“小的自投府上而来,蒙老爷爱如子女,小的受恩甚厚,时愧捐躯莫报万一;今老爷若有用小的之处,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亦所不辞也!
老爷但有使用,只管驱策就是。”居正道:“非我要用你。只因那太师严嵩,向我寻一个有胆有勇的人,所以我将你举荐了。
过日可过府去,他有一事,与你商议。你与他去干,就如报答我一般。”陈春道:“但不知太师要使我那件,老爷可知一二否?”居正道:“你乃我之心腹,谅你不肯泄漏我的机密,对你说知罢:只因严太师先日有位小姐,曾进于天子宫中,封为昭阳正院,把前后张氏及太子皆贬于冷宫,已经四载。谁知那刑部主事海瑞,乘着皇上四旬万寿之日,在天子面前再三耸谏。
天子一时念起父子之情,准了海瑞的保本,立即恩赦了他母子出来,仍旧封为昭阳正院,把严氏退出偏宫。今严氏失宠,太师心中不安,故屡欲以计去张后母子,仍复严氏之位,故此想出这条计策。明日你过去,充在他们家人队内,跟到宫里去。
太师是常常与帝饮酒弈棋的,这日故意在宫到黑。你那时却在宫中躲着,身怀利刃,五更三点,天子必然出朝,那时你却直冲御道,一刀杀了皇上。严太师得了天下,你就是一个开国功臣,封王屡代不替。若是不能杀得,被仪从之人擒获,你便大声高叫:‘太子、皇后救我!’此际天子必要将你发在三法司去审问,严太师必在其列。那时你只口口咬定是与冯保相好,他是个太子心腹太监,叫我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是太子吩咐。
若是他登了九五,必然显爵相酬。太师必自超生于你,重有赏赐。你肯去否?”陈春道:“既是老爷将我荐了,怎么叫爷失信?明日随爷过府去见太师便是。”居正大喜,便立时赐以酒帛金珠。次日,果然带着陈春来到严府相议,自不必说。
再说太子此时年已一十三岁,终日常侍帝侧,帝甚爱其孝顺聪慧。一日,帝问道:“朕万岁后传位于你,你将何以治天下?”太子道:“臣奉祖宗遗法,陛下现宪,加之仁慈,庶可以不忝厥职矣。”帝又问道:“然则处下如何?”太子道:“忠良之辈用为股肱,俾以显爵厚禄,小人则逐之。所谓亲贤远佞,恩威并济。务使天下无贪墨之官,殃我赤子,朝中有贤能之佐,以卫社稷。所以仰报陛下也。”帝道:“处边备如何?”太子道:“修城浚池,时刻预备,以能将镇之,绥远怀柔,使彼等马首不敢西向。”帝道:“夫用将贵以老成,休任少年。老则历练军纪,讨抚得宜,年少者则轻于趋进。你其牢记之可也!”太子谢过。
方欲出宫,忽然御前起了一阵怪风,刮面吹来。帝觉毛骨悚然,对太子道:“日午天晴,何以有此怪风?朕甚不解。”
太子道:“此名旋风,乃惊报也。陛下宜防之。”帝笑道:“太平日久,君臣相乐,有甚不测之虞?”乃呼酒与太子对饮。
太子三爵后,即停杯止酒。帝问:“何以不饮?”太子道:“夫酒者,可以怡情,而适足以召祸,故儿少饮,以免祸耳。”
帝道:“酒可怡情,故文人墨客,皆藉以为消愁闷之由。朕亦性好之,宁可一日无饭,决不可无酒矣。”太子道:“圣人云:‘惟酒无量,不及乱。’愿陛下少节之,臣不胜幸甚矣。”帝喜道:“我儿所谓善于机谏者也!”太子谢出。
帝是夕宿于正宫。张后道:“陛下数日未曾临朝,窃恐诸臣疑议,乞陛下以政务为要。”帝道:“这几日朕躬不快,今日粗安,后日即是朔日,当出听政矣。”
到了次日,严嵩将陈春扮作家人,充在众奴队内,随进宫中,与帝问安。看官,你道臣子入宫,怎么又带得家人进去?
只因他与别个臣子不同,一来又是国戚,二者帝宠之深。嵩常常入宫,与帝弈棋、饮酒时,或要取甚么东西,要那中贵走动不便,帝即敕嵩准带家人三四名,相随入宫,以便使用。所以严府的家人,随主入宫之时,即在宫门外伺候。
当下严嵩见帝问了圣安,帝道:“昨日暹逻国来贡西洋哑叨酒,其味香烈,今当与丞相试之。”严嵩谢道:“陛下爱臣过深,虽口食亦必予臣,虽粉身碎骨,无以报陛下于万一也!”
帝令左右将酒摆于百花亭上,与严嵩对饮畅谈。
酒至半酣,严嵩起奏道:“天气炎热,西洋之酒,其性过烈,陛下少饮为佳。”帝道:“然则何以消此永日?”严嵩道:“与陛下手谈如何?”帝喜,即令撤席,取棋与严嵩对着。嵩故意留神细看,每下一子,必致再三思索,以延时刻。帝连着三局,嵩起抖乱棋子道:“陛下且休,何以呕此心血!”帝因命侍夜膳。
嵩在宫中,直至初更方出。此时陈春乘着黑暗之处,早已伏干复道之下,将身蹲着,专待五更行事。嵩辞出,帝带酒来到昭阳,张后服侍安寝。才五更,张后便请帝起身洗面穿衣,临朝听政。众内情以及侍卫人等,皆来随从。
帝出宫,两行红灯照一路而来。刚到复道,那陈春观得亲切,将及驾到之际,即时突出,持刀冲入道来。那侍卫惊觉,将陈春拿下,夺了利刃。陈春故意大叫道:“罢了,罢了!谋事不成,天也!张娘娘,太子爷,快来救我!”帝大惊,听得亲切,即时退回内宫。侍卫等便将陈春行刺之事具奏。帝未深信,即发三法司审讯确实具奏。正是:明枪容易挡,暗箭最难防。
毕竟陈春此到三法司处,如何供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二回 施辣手药犯灭口供
却说当下陈春被捉,口称是张后、太子所使,又供冯保所荐,侍卫等即将缘由奏闻。帝沉吟未答,自思:“青宫索来仁慈,未必敢行此不轨之事,况且太子年纪尚幼,又无别个兄弟,恐致别立,此事却有疑难之处。”又思:“张皇后并无亲眷在京,且已正位昭阳,未必有此。”故特发下三法司会勘实情具覆。
此刻众侍卫得了旨意,即时将陈春拥簇到廷尉衙内收管,听候三法司提讯。严嵩早已知道,故意不出。及人至报陈春行剌皇上,今奉旨着三法司并太师会勘,严嵩故作惊愕之色道:“岂有此理,可曾究出主使之人否?”从者道:“事关内院主使,案情重大,故特旨命太师会勘!”严嵩即时吩咐打轿,来到法司衙门,那三法司早已在此等候。你道三法司是谁?就是这三位:刑部尚书赵文华,太常寺正聊张居正,兵部给事中都察院监察御史胡正道。
当下三人见了严嵩,各各见礼。赵、张二人自是一党,自然会意,惟胡正道不与同心。当时严嵩对三人道:“此案情节重大,三位大人当如何审判?”赵文华道:“此乃内院之事,你我自当秉公研讯。”随即升堂。
少顷,将陈春提到,当堂跪下。严嵩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陈春道:“小的是山东青州人氏,姓陈名春。”严嵩道:“是山东青州,怎么在这里犯事呢?”陈春道:“只因小的来京贸易,折了本钱,无可生计,就在大街上卖拳为生。”严嵩道:“你既是流落的人,怎么反与内监相识?”陈春道:“那冯公公与小的本不相识,只因小的在街上卖拳,冯公公看见小的生得魁伟,两胁有力,蒙他唤到酒楼谈心,说起无依之苦。蒙冯公公施济,认为相知,与了我一百两银子,在大街上寻了一个旅店住下,不时将些酒肉来与小的畅饮。彼此往来,共有半载,遂成莫逆之交。前月冯公公偶然与小的说起:‘欲做官否?’小的道:‘世上谁不欲富贵?’冯公公便向小的说道:‘你欲要富贵,但只肯依我一件,即便立可得官。’此际小的便问他有甚事务。冯公公道:‘如今正宫皇后与太子意欲寻一个有胆有识的人,去行刺皇上,若是事成之后,可做大官。’此时小的哪里便敢应承。冯公公道:‘只管去做,自有我与太子担承。’再三相求。小的看见他如此恳切,又有恩惠于小的身上,只得依允。次日,冯公公便领小的到东宫去见太子。蒙太子赏金帛酒饭,并蒙太子当面吩咐,许小的做一将军职衔,此际小的不合应允。过了几日,太子复召小的进宫商议,他说皇上一连数日不曾御殿,明日届当朔望之期,必然御殿,随令小的身怀利刃,藏在复道,待等驾到突出行刺。小的应允,蒙太子赏刀一把,黄金二十锭,并以酒食相馈。而小的既感太子与冯公公之深恩,虽赴汤蹈火,自无不允。继蒙娘娘召小的进昭阳正院,特赐以金珠翡翠等物。所以小的不得已,随时就从冯公公到复道中藏躲。及见圣驾,此时小的事出不已,即便趋前行凶是真。
求列位大人开恩则个。”
严嵩大怒,拍案骂道:“皇宫内院,岂是别人进得去的?
难道宫门外都没有人守的么?且问你,你是昨夜进宫,还是预早进宫的?”陈春道:“小的是前月初九,蒙冯公公带进宫去,直住到此时的。”严嵩怒道:“皇后贤淑,太子仁孝,天下共知。你何妄思诬捏,以卸己罪?可即从实招来,如有半句支吾,我这里刑法重得狠呢!”陈春道:“小的今日既已被获,哪敢说谎?
此是确言,求爷详察。”赵文华在旁插嘴道:“不肯招认,就要用刑。你还是招不招?”陈春道:“小的一概都是真言,再没一毫谎诬的了。”赵文华道:“不打如何肯招?”吩咐下去:“重打四十大板,看他招不招?”左右答应,一声险喝,如鹰拿虎捉一般,把陈春簇下。
此时陈春只道勉强过便可以过去,也不言语,随着众人下阶,被众人按在地下,叫声“行杖”!赵文华吩咐:“取头号板子,与我重打!”左右即将头号板子重重打将下去。五板之后,陈春就不能叫喊了,打到四十板之后,竟不能动弹,几致失声。
赵文华晚令以冷水浇其面。少顷,方才醒来。陈春此时虽则复苏,然痛极心迷,不知人事矣。文华叱令复拖上堂来,又问:“到底此是外边甚么人主使呢?快些说来!不然,复使三木矣。”
陈春只是昏昏沉沉,不闻上面说话,又恐再用极刑,只得点头,以冀免打。严嵩道:“此人句句确供,似无遁饰,亦不必苛求根株矣。”立即吩咐左右,仍带往廷尉处收管,听候再讯。胡正道在旁说道:“如此供词,岂足凭信?当细心鞫之,方能澈其泾渭。”严嵩道:“彼已昏去,容当再讯。”于是各各散去。
是日,严嵩回府,即请赵文华、张居正二人过府商议。严嵩道:“今日虽然陈春这般口供,且看胡正道之言,似不深信的言语。倘若再究真情,如何是好?”居正道:“这却容易,今夜杀之以灭其口,则可以无忧矣!”严嵩道:“怎的能够杀他?
还望赐教。”居正道:“待座下今晚自往狱中杀之,明日敬来覆命就是。”严嵩致谢道:“全仗驾上。”
居正即便拜辞而出,回到府中,令家人立即办下酒席一桌,以便应用。旋又令家人到外边,取了毒药为末,然后将酒席抬了出来,居正已暗将毒药搅在酒内,旋着人抬到刑部狱中而来。
时赵文华早已在狱门等候,居正一到,即便开门放入。来到狱中仓神亭上,提出了陈春。居正道:“你怎的受了这般的苦楚,自己放心,我自有处。”陈春道:“小的有死无异,老爷再休见疑。”居正道:“这个我自有主,却念着你自到此地,未尝不饱衣足食。如今困在牢里,只恐茶饭不敷,今待办些酒饭在此,你可饱餐,且莫愁闷。”命从人将酒饭抬到陈春面前,说:“见你向日是穿吃惯的,如今在狱,诸事掣肘,我恐怕你饿了,所以把些酒饭来与你吃了。一面放开心事,不过旬日之问,便可以了局的了。”陈春叩谢讫,文华令人将他的刑具松了,等他好去吃酒吃饭。那陈春哪里得知就里,遂放开量大嚼一顿。此时酒饭肉餍,好生快活,竟自睡了。张居正、赵文华一齐来到相府回覆,自不必说。
再说那张皇后正在深宫,忽见冯保气喘喘的急奔而来,说道:“祸事到了!”张后是个受过惊恐的人,听了这一句说话,吓得魂不附体,急问道:“到底为着甚么?快些说来。”冯保道:“如天大事,难道娘娘还不知道么?”张后道:“我在这深宫内院,知道甚么来?有话快说,免得狐疑!”冯保道:“今早圣驾在娘娘这里出宫,刚出到复道,突遇刺客走来,幸喜侍卫官捉住。这人姓陈名春,乃是山东青州人氏,供称曾与奴才相好,因而娘娘、太子与伊相议,教他伺便弑君,一一说出。如今皇上将这陈春发往三法司会勘去了。但不知究是何人所使,致累内院,此特来报知。”
张后听得此言,吃惊不小,指着苍天说道:“那个天杀的,这般狠毒,要害我母子性命!”冯保道:“这也不妨。如今娘娘何不领着太子,一同前往,到万岁爷跟前问个明白,却不是好?”
张后点头称善,即令冯保到青宫来请太子。
太子听得母后传宣,即便趋赴。比及见了娘娘,娘娘说道:“你的大祸临身,你可知否?”
太子听了这一句,却不知话从哪里说起,呆了好一会,复问道:“母后,到底为着什么,说起这话来?”张后道:“你只晓得在青宫诵诗,却不知这祸事呢!”遂将冯保所言,备细说知。太子听了,吓得三魂飘渺,七魄悠扬,自思:“这桩罪案,却也不小,似此则我母子无活命矣!”乃向张后而泣。
冯保在旁也觉不安,进曰:“娘娘、殿下,且止悲泪,事当从长计议才是。”太子道:“你有何策,可解此危?”冯保道:“亦无别策,惟殿下与娘娘即当诣皇上面剖是非,庶或皇上恩爱不究,也未可知。”张后点头,乃携着太子望着帝处而来。
于路十分惊惧,冯保亦不离左右。
帝恰好在焚椒阁内,独自一人坐着。张皇后母子进阁,俯伏于地面泣。帝令平身,问道:“卿与我儿何故如此?”张皇后与太子、冯保皆免冠奏道:“臣等死罪,今突遭诬陷,因来匍叩金阶,历表清白,伏惟陛下察之。”帝随道:“卿乃朕之内助,儿乃国之储贰,岂不深爱耶?且起来说话。”张皇后与太子、冯保谢过了恩,起来侍立帝侧。帝道:“你们所忧者,不过因陈春之事而已,然朕虽不读书,亦颇明理,岂有受嘱切而一口便说某人所嘱者?朕未之信也。但该陈春口口声称与冯保交好,辗转传言,然亦在理者。此事当细研讯之,务得其实。”
太子复奏道:“臣蒙荣养之恩,于令一十有余见,然时时躬侍圣躬,又何暇得与别人排徊?此事还望圣上详察。”皇上笑道:“令据陈某所供,干累内院,朕固不信。然以弑逆大罪,不得不发与法司会勘。你且回宫,朕自有处。”太子山呼叩谢,回宫而去。张皇后甚属不安,冯保亦甚惶恐。帝皆叱令各回所处:
“朕已明白了,决不为你等害也。”张皇后与冯保各各谢恩,便即退回,正是:君命无妄僭,子孝父已宽。
毕竟皇上打发三人去后,还有何说,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三回 畏露奸邪奏离正直
却说帝令太子与张后、冯保三人各退之后,自思:“观此情形,实不干他母子之事。若说没有人引诱,这陈春怎么得进宫?事属狐疑,到底莫释。”乃召严嵩进宫,问其审出陈春实情否。严嵩奏道:“陈春口供干连内院,臣正无设法之处,所以未曾得其确据。昨着刑部司狱收管,仍待复讯。”帝道:“此事虽乃陈春行刺有据,然彼有牵连内宫,朕家人父子岂骨肉自戕贼耶?此决不得以此定谳者,惟当究其主使实在之人可也。”
严嵩道:“臣亦这般疑议。惟赵文华以陈春乃一介愚民,非有宫中擅能出入者引诱入内,陈春焉得直进宫门?所以只将陈春重责,而陈春则故意诈死,臣等不得已暂且缓讯,押于狱中,再行定夺。”帝道:“姑且研悉其情,幸勿造次,致谤宫廷。”
严嵩唯唯领旨而出,心中闷闷不乐,恐怕一朝败露,岂不弄巧反拙耶?及至府中人报,陈春已于昨夜死于狱中,严嵩方才放心。这是没得败露的了,已成死供,再不能翻案的,暂且不提。
再说海瑞平定了南交,与指挥商酌定善后事宜,便起程回京复命。循着旧路而行,在路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必多赘。
由粤至京,七千余里,亏他历尽驰驱,二月有余,方才到得盛京。先在丞相府销了差名,然后见帝复命。
帝见海瑞降夷回京,乃细询其形:“如何到彼寨中宣读圣旨之处,卿可备细奏朕知道。”海瑞遂将到粤西与指挥如何商议,复如何定计烧毁番人粮草,致彼粮尽遁去;即刻连夜追到某地,开读圣渝,瑚元大喜,深以悔罪,拜受恩眷,逐一告知。
帝喜甚,当殿赐酒与瑞慰劳,即擢海瑞为都察御史,留京办事。
海瑞谢恩出朝,即日上任视事。
此时,严嵩正自与张居正、赵文华一班人朋比为奸,今见海公突任京秩,又升都察御史,这京都多少官员,为都察御史最堪畏惧的。三日一奏利弊,凡有大小官员,以及宗室亲王,若有作奸犯科,皆由都察御史参劾。所以严嵩与张居正等,俱不得安。
时又有行刺一案,正在狐疑之际,恰好胡正道与海瑞同衙办事,未免把这宗案情对他细说。海瑞道:“这必是奸贼所为!
皇上怎么发落?”胡正说:“皇上明知此事不足为据,只因陈春死于狱中,无可对质之处,所以皇上草草了事,也不提及了。”
海瑞道:“岂有此理!若不严行彻究,则将来必效尤。”
次日,遂上一本草章,其事所奏略云:都察御史臣海瑞谨奏,为事涉暧昧,乞恩澈分泾渭事:窃臣蒙恩擢在御史,备位言官,不敢哑忍,以亏厥职。兹查得本年月日,有青州人陈春藏匿内廷,伺便劫驾,经侍卫臣登时拿获,即闻陈春大呼“皇后、青宫救我”等语。
旋奉圣旨,发交三法司,并严相等会勘,已经录有供词在案。次日,陈春即毙于狱。似此骤死,实属起疑。夫陈春未曾受刑,当三司会审之时,不过只杖四十,又非带病受刑,何以猝然而死?臣窃疑之!今春已死,是案无可翻之日。然小人计毒,既欲牵连内院,并祸青宫,此与弑君奚异?岂可因陈春一死,而竟漠漠不问耶?以致事归暧昧。
伏乞皇上悉将陈春案卷发臣复核,务使葛藤立断,澈清泾渭,则国宪有赖矣。伏乞皇上恩准施行,谨具以闻。
这本章一上,帝阅毕,自思海瑞之言,却是有理。且将案卷发往他那里去,看他怎么凭空勘得出来。遂提起御笔,批其本尾云:陈春一案,业经三法司员会勘,录供在案。第未经得实,而陈春已死,是为疑案。今据该御史以事属暧昧,请再复核,以断葛藤,亦未为不可。着将陈春一宗案卷,发交该御史复核具奏,钦此。
这旨意一下,严嵩吃了一惊,急请赵文华、张居正商议道:“刻下皇上因海瑞奏请,将陈春一案仍发交与他复讯,似此如之奈何?”居正道:“恩相不必忧心。今陈春已死,难道海瑞凭空去根究不成?”文华道:“不是这般说,海瑞审事精详,今值此无头之案,正在无从入手之处,其奏章所云‘陈春又非带病受刑,何以猝死’这语,却是要根究陈春病死之由,必要提取狱卒拷掠,他们受刑不过,必然招供出来,这岂不是连你我二人都拖在水里么?为今之计,须要弄了计策,使海瑞不能出问这案,方才得兔。不然,我等三人皆为海瑞所算矣!”严嵩道:“此言甚合我意。只是没有甚么差使,叫他立即去的。”
居正道:“有了,有了。往年各国俱有贡物来京,惟安南一国自那年就不曾入贡,屈指三载。今太师何不具奏,请差海瑞前往催贡,则可以免这祸患了。”严嵩大喜,乃即时修本,连夜入宫见帝。
帝问:“卿乘夜来此何干?”嵩奏道:“适闻人传安南国造反,边鄙之民,尽皆惊窜,臣窃虑之。倘若安南入寇,必连诸番,则两粤之地不复为国家有矣!”帝闻言也觉不安,对嵩道:“人言不知真否,怎么并无边报?”嵩道:“边上未得若疾。
譬如番人入寇,该指挥必然率兵堵御,彼此相敌,胜则毋庸请兵,败则具奏。如此,那得如此之快。若一动兵,必损钱粮兵马,不如抚之为愈也。”帝道:“谁人可往为使?”嵩奏道:“前者南交不靖,乃都察御史海瑞前往。彼以利害说之,番人拱手听命。陛下何不再令一往,必然有济矣。”帝道:“海瑞出差回京,座席未暖,怎么又令他去?似属过于奔驰。”嵩道:“海瑞素著名望,番人钦仰,此去无不济之理。”帝不得已准奏,加海瑞兵部侍郎,充天使之职,前往安南催贡,并察动静,并赐以一品仪从,立即前往。严嵩领旨出宫,心中大喜,即时到吏部去令人报知海瑞。
再说海瑞自上了那奏章,即便在寓静候批发。海安道:“今日老爷已经升庭了,夫人尚在历城。何不令小的前去迎接来京,同享荣华如何?”海瑞道:“且慢,现有疑案未决,待等皇上批发下来,办清了案,然后再接来京未晚。”过了两日,只不见圣旨下来。海瑞自思道:“莫非奸贼已知,故意留中不发否?”次日,吏部差人送钦加职衔并上谕处。
海瑞看了上谕,只得拜受恩命,自怨自嗟道:“我正欲澈清泾渭,免玷宫廷,谁知又有这个远差,不得已搁下。”且把行李收拾,打点起程。次日。吏部、礼部,各各差人送仪从圣旨到。海瑞谢恩毕,即与海安一路出京而来,望着粤省而去。
严嵩看见海瑞出京去了,复与张居正商议道:“海瑞这厮虽然去了,彼若回来,却又要与你我作对。何不趁早想条计策将他杀了,斩草除根干净,去了我们祸患?”居正道:“这有何难哉?海瑞一主一仆,此去未远。在下又有一人姓沈名充,此人生来有胆,性喜杀人。令他赶上海瑞住宿之处,伺夜静时,突入杀之可也。”严嵩道:“甚妙,可即行之。”居正即便回府,唤了沈充,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赏他金帛,成功之日,保他一个千总之职。沈充领命,身藏匕首即日起程,如飞的追来,自不必说。
再说海瑞过了卢沟桥,是夜宿于饭店。那桥头有一座关帝古庙,海瑞吩咐海安道:“明日五更时候,便即唤我起来,到庙拈香。一则保佑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二来求庇你我一路平安。休得误了。”即便烧汤沐浴。至五更,海安起来,请起海瑞。海瑞洗面更衣,恭肃至庙,点烛炷香,祝道:“弟子海瑞,蒙圣恩差往安南国催贡,伏乞神明福庇,该国王拱手悔罪,钦遵圣旨;二则祈保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三则求神恩保弟子与仆海安,一路平安至抵该国,无负圣恩。”说罢再拜起来,签筒抽了一枝签来,是要问路途上可有凶险之处否?见是第十九签,海瑞谢了神命。海安便即跑去取了签簿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第十九签下下。
波浪无端起,扁舟起复沉,野林防暴客,夜渡祸还深。
解曰:喜中惊,惊中喜,一朝时至矣,两度皆全美。
海瑞看了一会,详解不透,乃取了纸笔,抄录怀于袖中。
回到店中,天尚未明。海瑞向店主讨了夫马,用过早膳,与海安并十余个挑夫出店,趁着早凉而行。正是:披星非为利,戴月岂图名?
只缘干禄重,万里作长征。
海瑞在路上,尤以不得彻底根究陈春一案为恨。走了一日,就到了野林店面,打了住店。海瑞自思:“签语上有‘野林防暴客’一句,今夜投居正是野林地面,莫非是今夜有甚凶险之处么?”满腹疑团,且用过晚膳。海瑞愈想愈慌,自忖神圣之言,不可不信,今夜必有暴客至此。暴客二安,非仇即盗者。
我一生不曾与人有仇,但只恐窃盗到来,偷取行李。况且现有圣旨在那箧中,倘或失去,如之奈何?遂开箱箧取出圣旨,端正供着在账中,暗暗唤起海安道:“你今夜与我躲在账中,必有匪人至此,小心防守,庶无遗失之虞。”海安道:“不必在帐中,待小的躲在门后,那贼必然钻门而入,那时拴之,岂不容易。”正是:防他有策,证彼无知。
毕竟海安可拿得着贼否,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四回 卖凶杀害被获依投
当下海安道:“既有贼人到此,这也不妨。亦不必在帐中守候,小的躲在房门背后伏着,那贼人进来,必从房门而进,那时小的乘其不备,突起擒捉,有何难哉?”海瑞点头称善。
且不题主仆二人计议,再说那沈充领了张居正之命,藏带着匕首,一气急急追随着。这日追到野林地方,望见海瑞在前,他也不去惊动,谅海瑞必投店安歇,徐徐跟着。到了黄昏时候,海瑞主仆果然投店住宿。沈充大喜,待他入店之后,自身亦入此店,就在海瑞邻房,专待夜静时动手。吃过夜饭,又用了许多酒,以壮其胆。在那店房内直等到二更之后,听得满店的客人俱已睡静,沈充即便把衣服脱下,只穿一件皂布紧身,两腿着套裤,足下登了快鞋,怀了匕首,轻轻的把自己房门开了,悄步潜踪,印着脚儿,来到海瑞房门之外。只听海瑞在内朗吟道:
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诗吟几首消尘虑,酒酌三杯度岁华。
敲残棋子心情乐,抚罢瑶琴兴趣赊。
分外不加毫末事,且将风月作生涯。
沈充听毕,自忖道:“这些举动,真是腐儒之气,这等时候不早去睡,还在那里吟咏。”只得又等了片刻。又闻吟道:
小窗无计避炎氲,入手新诗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光腾五彩云。
色即是空空即色,淮南春色共平分。
吟毕少晌,又听里面说道:“见此诗新异,令人阅之不忍释手,当作一律以美之。”又复吟曰:绝调新异己闻语,几重旧案又翻新。
狐狸冢现衣冠古,傀儡场中面目真。
冰柱雪花空幻象,鸡鸣犬咬属何人?
寻常事久非人想,领土轻云亦染尘。
吟毕,乃渐闻欠伸之声;迨后寂然不闻复吟矣。
沈充窃听良久,自思:“此时当睡去。”乃从门缝之中窥张,只见孤灯一盏,帐子内鼻息如雷。沈充便大着胆,将那房门轻轻的推了一推,却是挨实的。遂将匕首钻了门缝,撬了几撬,那门闩也就开了。此际海安正立着不动。沈充挨着门扇,轻轻的挨身进去,被海安黑地里突出双手将他揪住,叫道:“拿住了,拿住了!”海瑞却从帐内跳出来,帮着海安。那沈充几次挣扎,因海安蛮力,双手捏住,不但不能动弹,连气险些被他捏绝了。海瑞道:“且勿放松,我把条麻绳来缚住,休教走去了!”
沈充自知不好,欲动匕首,谁知捏住不能用力,刚要斩海安,却被海安一丢落地。沈充见无法可施,只得哀求道:“不用绑我,如今既已捉住,料难走脱,不必费力。”海瑞乃将房门闩实,把一张交椅靠在门后,自己坐着,方叫海安将他放松。
海安道:“放松不得的,他有凶器在身。先时拿一小刀来斩小的,幸得看见打落地下了。怕他身还有刀,放了必来刺人。”
海瑞闻言,先把灯照过地下,将匕首拾起,又把他身搜过,见并无做贼器具,乃令海安释放了他。
沈充见手无寸铁,料知插翅难飞,只得跪下哀告道:“小人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幸开一面之网,恕免小人之死,则生生世世,感德靡既矣。”说罢,叩头不迭。海瑞怒骂道:“我先还只道你是小户贫民,逼于饥寒,故一时萌此不肖之念,觊觎行客。谁知你身藏匕首,盖意欲行刺,并非作窃。我且问你,系何人主使来?快些说来,还可略宽一线,不然夤夜怀刀,行刺钦差大臣,只恐寸斩有余,而复累及妻妾祖宗也。你慎思之,毋贻后悔也!”
沈充听了海瑞这番言语,自思句句不差。既已被拿,自然不能逃脱。且又露凶器,不能强辩的了。不若直对他说,或者原谅我,为人所使来,系为从犯,尚可宽恕。否则天明将我交与有司,只怕一顿板子夹棍,不得不招。那时官官相护,有司岂肯容我直供?如严刑锻炼,逼我招认为首,这是有冤难伸,岂不白白的坐了典刑?不如在他跟前直说为妙。乃叩头说道:“小的原是张居正府内家奴。只因大人出京之后,家主命小的身怀匕首,来赶上大人,不论什么地方,杀却大人,将首级回去领赏。可怜小的逼于主命,不得已来此,今为大人所获,罪该万死。伏乞恩开汤网,大发鸿慈。念小的系威逼而行,宽开性命,则来生犬马图报矣!”说罢又叩首。
海瑞见他言词直切,谅无遁饰之处,乃对沈充说道:“你的说话,果是真的么?”沈充道:“焉敢乱说,但望开恩!”海瑞道:“你身为家奴,自然身不由己,主人有命,不得不从,自非你心中起意。我自谅你,你且起来。”沈充叩头称谢,起来立着。海瑞乃移椅转座,将房门开了,问道:“你如今不成功,如何回见家主?”沈充道:“小的只幸大人不罪,就是沈氏历代祖宗之幸。即此回去,家主虽将小的杀了,也不敢再萌异志了。”
海瑞道:“不是这般说话,你既为他家奴,自然要受他约束,不能抗违的了。如今又没有首级回报他,岂不怒你?还要打个主意才好。”沈充听了,连忙双膝跪下道:“小的蒙大人不杀之恩,无以为报,情愿投在府中,作个家人,早晚侍奉大人,以图报答深思,恳乞大人收录。”海瑞道:“我如今要往安南催贡,一番跋涉,怎肯相累你?也罢,住在店中,待我回时,再作商量罢。”
沈充听得要往安南,只一句话,不觉喜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大人要往安南,小的最熟路径,正要与大人出力,好报高厚之恩。”海瑞道:“怎么,安南的路径你却熟识?”沈充道:“小的幼时从父亲往安南去贸易,其国王姓黎名梦龙,原是广东广州东莞人氏。其父名唤黎森,在安南贸易。那时尚是安南郑王居位,无子,单生一位公主,名唤花花儿,生得美貌多才。这郑王要招一位乘龙佳婿,不喜他本国的人,要招汉裔,遂高搭彩楼,便在五凤楼前出下榜文,要招驸马。此时所有各商人,俱各齐齐整整的前去迎接彩球,以冀打中便为驸马。那黎森才得二十二岁,生得面庞俊俏,此际亦走到人丛中去看一看。谁知天缘有在,恰好无千无万的人,公主都不中意,偏偏就看上那黎森。一个绣球打将下来,正中那黎森的肩上。那些番人大声齐说:‘有人中了!’大众哄然而散。须臾,一群番女走下楼来,将黎森拥簇到里面去见番王。那郑王看见了黎森生得好相貌,不胜之喜。即时把番服与黎森更换,立即封为驸马。
唤了礼傧,请公主与他拜了天地祖宗,合卺交杯,送入洞房,共成夫妇之礼。不上二年,那公主生下一子,郑王也一病而死。
国中无人掌权,番人看见他是个半子,就一齐议立黎森为主。
黎森虽登宝位,不忍改易郑王宗社,仍奉郑氏为主,自称郑王之后。在位五年,黎森亦死。其时黎森之子,方才六岁,幸有大司马侯光宗,忠心为国,拥着那六岁之儿,取名黎梦龙即大位。及至梦龙到了一十二岁上,便晓得仁义,不敢蔑祖,仍以郑氏为主,取国号郑黎氏,自号为郑继王,如今已是十八岁了。
小的随着父亲之际亲见其事。后来小的父亲死在安南,小的不知长进,没人管束,便任意花消,不半年,已弄得干干净净。
一身无靠,又病起来,倒在大街之上。虽有乡亲,也不肯周济分文,遂至一丝残喘,待毙通衢。适值继王出来郊游,见了小的,问起根由,动了恻隐之心,将小的带回养病,足足养了半年方痊愈。又蒙继王格外施恩,赏小的为禁中军士,在宫六年。
想起父亲棺柩无归,乃向继王哀恳,给假回家葬父棺柩。继王大喜,说小的孝思不匮,赏了一百两银子,拨定船只夫马给与小的。自那年回家之后,葬了父柩,又没生意经营,日复一日,就把那些银子用光了,依然流落,幸得张居正老爷收录。若说起到安南那里,是小的最熟的路径;二则可为大人致意,或可少报大人恩典于万一,伏乞大人俯赐收录。”
海瑞听他说得有原有由,笑道:“你本是一个孝子,怎么一时差错,却投在奸贼府中听用,行此不仁不义、悖理逆天之事?好的是遇着了我,若是遇了别人,只恐你今夜就不得生全了。也罢,你若肯改邪归正,随我前去。若是回来之际,却是始终如一,我却荐你一个啖饭之处。若说要随我回京城里去,这却不能的。那张、严等在彼见了你,怎肯相容?你自去想来,如果坚心,方才可应允我呢!”沈充叩首道:“小的蒙大人这番恩典,怎能怀着异心?”乃对天指灯发誓,海瑞方才放心,将他收下。
次日,海瑞起程,携带着沈充而行,一路上多亏他用心用力的服侍。后人读到此处,有诗单赞海瑞能以正言点化顽劣。
其诗云:
石中本有璞,只少切磋人。 若得良工剖,堪为席上珍。 凡人皆有性,惯习失其真。 今得一木铎,谆谆改易心。 恶念时时改,金言日日亲。 芝兰同作伴,不觉有香薰。 试看沈充者,一念作好人。 毕竟沈充随着海瑞到安南去,可催得贡物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五回 催贡献折服安南
话说海瑞带领着海安、沈充二人,一路望着安南而来,按下不表。
再说那安南国番王黎梦龙,乘着父遗社稷,自称继王,有自大之意。往昔每年遣使到天朝进贡方物一次,自这黎梦龙登位以来,便欲妄自称雄,起初十三年还遣官进贡,后来三年竟不来贡。其时有丞相何坤奏道:“伏见国家以来,皆与天朝通好。今圣上欲自尊大,三年不贡,天朝必然见罪,窃料不久当有问罪之师临境矣。”
黎梦龙道:“孤自蒙祖宗遗下社稷,复赖上天庇眷,物阜民丰,更兼邻国皆惧孤威,莫不前来结好。全赖卿等同心协辅,兵精粮足,即使不贡,天朝谅亦无奈我何!孤不忍久居人下,自非池中之物,卿勿复言。”何坤见梦龙立此心意,也不再言,出而叹曰:“仅得弹丸之地,而遽欲自大,故激大国,是犹欲以卵敌石,安得不破哉!”
不说何坤嗟叹,再说海瑞与海安、沈充二人,一路兼程而来,到粤西由贵州一路兼程进发,直至南宁。此际,那郡守指挥忽然惊讶,只道他为甚的复来,俱向海瑞问安。海瑞道:“在下来此非为别事,只因安南国三年不贡,奉圣旨到彼催贡,经临贵境,搅扰不安。”指挥道:“大人差竣未几,何以又出远差?”刚峰道:“食君之禄,当报君之恩,何分劳逸?”即欲出关而去。指挥道:“大人车骑到此,岂有一宵不宿即便出关的道理?不佞稍备一杯之敬,伏乞大人赏脸!”刚峰说道:“既蒙大人厚意,只得叨扰了。”是夜宿于关内。
次日,指挥点了一百名精兵,护送刚峰前去。刚峰道:“不敢相烦。我有二仆服侍足矣。只要十数名挑夫,很够了。”指挥道:“虽然如此,实不放心。今大人既实不欲多人相从,在下只拨三十名,以听驱策,如何?”海瑞见他情意殷殷,只得应允。指挥便选了三十名悍兵相随,亲与郡属官员相送至关外十里,方才作别。犹自千声珍重,万句叮咛。
海瑞既出了南关,不远就是安南地界了。沈充道:“老爷且在这里驻扎,待小的先到里面说知番王,叫他前来迎接,方才体面呢。”刚峰道:“此去须要小心,必要早早的回信。”沈充应诺了,即望安南城关而来。
走了二个时辰,已到番城。沈充才得入城,便有许多旧相识问安询好。沈充此时都不暇应接,只顾望着皇殿而来。这日恰好是十五望日,诸番官文武俱到殿上朝贺。这继王对着诸臣办事,故此坐得许久,尚未退朝。沈充恰是走熟的道路,一直而进。那些侍卫都晓得他是继王的家奴,没一个不向他致意询问寒温的,所以并无阻拦。
沈充一直走到大殿,正见诸臣侍立两旁,继王当中端坐。
沈充即便趋至案前,俯伏道:“奴才沈充叩见,愿大王千岁!”
继王开目看见是沈充,不觉喜动颜色,敕赐平身。问道:“沈充,你自别寡人,一去数载,今日却记得回来看看孤么?”沈充道:“奴才自从叩别龙颜,扶父骸骨归葬,幸借大王福庇,一路风和浪静,直抵家乡。葬父之后,即欲回来服侍大王。谁想天不从人,一病三年,终然落魄,不知受了多少奔驰,流到京城。幸遇兵部侍郎海大人收落。又幸海大人钦奉圣旨,前来催贡,小的思念大王厚恩,故特前来请安。”继王道:“什么海大人?”沈充道:“是天朝的官员,现为兵部侍郎。钦奉圣旨,前来我国催贡的。”继王道:“如今现在哪里?”沈充道:“他现在郊外十里坡扎下,特请大王前去迎接圣旨。这位海大人就如宋朝的包龙图一般的人品性情,皇上十分喜爱他的,所以特旨命他前来。”继王道:“当朝有名的,只有一个严太师。怎么不令他来,却令这人到此?”沈充道:“严太师见了这海侍郎,犹如蛇见硫磺一般。”继王道:“为甚么缘故?”沈充道:“只因这位海大人,生来性情耿直,只知有公,不谙徇私,不避权贵。他自出身做知县之时,便敢公然盘查国公的赃款。及至升进京城,做了一个司员,他又奏劾严太师。后来太师有罪,皇上发他在彼衙过堂应卯,这位海爷竟敢将太师行杖。即此两般,这就是个不避权贵,概可见矣。此人乃是天朝一个真正之臣也。”继王道:“他来我国何意?”沈充道:“不过与大王相见,要催贡物而已。”继王道:“孤王不去接他,你且代孤请他进来相见,孤王殿下立等就是。”
沈充应诺,辞了继王,即便飞奔来见刚峰,备将言语说知。
刚峰怒道:“梦龙何物,擅敢抗旨,敢不出郊迎接?”沈充道:“老爷且请息怒,耐着些性儿,到了那里,却以硬对硬,彼即喜也。”刚峰道:“原来他是这般性的。”遂与海安、沈充飞马而来,一路昂然而入。
继王自沈充出去之后,即令帐下武士百人,各带宝剑,分列两行,自殿下直至阶下。又将大鼎一只,下堆红炭数十斤,鼎内注了沸油,方请瑞入见。海瑞竟昂然而入。看见阶下武士百余人,各各手按刀鞘,怒目而视,海瑞全不以为意,只顾上走。但见当中坐着一人,你道他是怎生打扮?
头带鹿皮雉尾冠,身穿锦络绣龙蟠。
狮蛮宝带腰间系,粉底皂靴绿线盘。
两眉恰似残扫把,双眼浑似铜铃悬。
一部落腮似胡草,鹰钩大鼻胆难圆。
刚峰见了,长揖不拜。继王道:“刚峰见孤,焉敢不拜?”
刚峰笑道:“岂不闻大国之臣不拜下邦之主耶?”继王道:“孤自定疆界,数年来未曾与你国通问,你今来此,莫非要作刺客耶?你亦有孤之武士足备否?”海瑞笑道:“大王只知好武,不知修文,不十年而国中之人皆目不识丁矣!社稷不亡,其可得乎?”继王怒道:“我国文修武备,你何得言此?”刚峰笑道:“大王以‘文修武备’四字来哄何人耶?”继王道:“孤且举其一二与你知道:丞相何坤,侍中江元,翰院劳孔,皆有济世之才,非书生之见,数黑论黄,口有千言,聊无一策,弄章摘句,抱膝长吟者。比武则有瓮都督、齐总兵、王游府、张全镇等,皆有万人不敌之勇,熟谙兵略,何谓无人?”刚峰道:“大王之文臣武将,只能在此恐吓番愚则可,若以之临敌,则恐不战而逃矣。瑞乃一介之使来到,而大王动辄百十余人,设鼎以待,则修文备武之度可知矣。”
继王听了不觉赧颜,即下殿谢曰:“寡人有犯尊严,幸勿见罪!”遂请海瑞上坐,问道:“先生远辱敝邦,有何见教?”
海瑞道:“久闻大王仁义卓识,素仰盛名,惟恨无由得瞻龙颜。
今瑞有幸,奉使而至,得睹光仪,殊慰鄙念。我天子向有俾于大国,而大国亦时修好贡,臣服抒诚。今已隔绝三年矣,故寡君以大王为不敬,如楚之不贡包茅,无以悬之之法。待命瑞在大国催征,伏乞大王察之。早日预备贡物,俾瑞回朝复命,则不胜幸甚矣!”继王道:“孤三年不贡者,盖别有意也。今先生乃天朝直臣,不远而来,孤不忍拂先生之意。且权屈旬日,待孤饬令侍臣,赶紧商议,备办贡物,遗使赍表,一同先生回朝请罪就是。”刚峰再拜谢之。继王即宣丞相何坤设宴光禄寺,相陪于刚峰。饭毕,送瑞于馆驿安歇。
沈充仍不时到宫中伏侍。继王道:“你又无父母,何不仍在寡人宫中与孤掌管内务,岂不胜似奔走天涯海角么?”沈充道:“新恩固好,旧义难忘。小的久有此心,但念海大人视小的恩如父子,高厚之德,未报万一,故不忍遽离之也。今大王恩谕,明日小的对海大人说,仍来侍奉大王左右。”继王大喜。
沈充出宫,即将此意对海瑞说知。海瑞说:“我亦有意欲待把你交继王,如今你既有言,明日搬进宫去就是。”沈充叩了头。次日,又在海瑞面前说了一些好话,方才别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海瑞不觉在那里住了月余,贡物尚未收拾完备。刚峰恐怕皇上盼望,乃修了一纸奏章,令人递回京中,以慰圣怀。严嵩接着,不知又是什么缘故,遂私自拆开。
看见写道:钦差大臣海瑞诚恐诚惶,稽首顿首谨奏,为番酋奉诏悔罪事:窃臣不才,谬蒙圣恩,俾以行人之职,恭赍敕旨前往安南,传谕催贡。遵即谨赍诏前往,开读恩旨。该番酋深惧伏罪,稽首乞恩,请即赶紧备办贡物。臣已仰体圣意,督同该番日夕并工赶办。但需时日,约六月尽方能竣工。臣计离京五月有余,诚恐有廑圣怀,并滋怠慢之罪,臣理合将该番伏罪情由,及赶办贡物日期,先行恭折奏闻。
候该番工告竣之日,臣即督同番使押解进宫,伏乞皇上睿鉴!臣海瑞谨奏。
严嵩看了自忖道:“难怪沈充一去无踪,谁知海瑞已到了安南。怎么这黎梦龙又听他的?只是不知这沈充如何下落?赶不上海瑞,畏罪不敢回来还好;倘是见了海瑞,被海瑞用软言哄他,带着他回往,将来回朝,就是有证有赃之祸事了,只便如何是好?”即令家人速请了居正来府说话。正是:一封奏至心惊恐,又用奸谋起祸殃。
未知居正可曾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六回 捏本章调巡湖广
却说严嵩看了海瑞本章,恐怕他日败露不便,遂使家人立即前往张府,去请居正前来商议。当下居正闻召,速速来至相府。彼此叙会礼毕,严嵩携了居正的手,来到内书房,私自相窃议。
严嵩道:“前者足下差沈充前往中途行事,至今半载,不见踪迹。初时仆犹以为彼因不能成功,畏罪逃匿,不敢回来。
如今海瑞却是有本章到京,称说已到安南。如今番国伏罪,立即赶紧办贡。恐怕圣上盼望,故此先行具奏。约以六月底在该处起程,不过九月间尽能回京。仆见此本,心却疑惑。若是沈充不曾赶上犹可;若是赶上了,遇着海瑞,这厮是极会说好话的,一顿甜言蜜语,那沈充系一勇之夫,哪里晓得利害?只顾免了目前之祸,却不料后来之利害。或者跟着他一路向那安南而去了,亦未可定。日后回来,岂不是你我一场大祸么?”
居正听了,如梦初醒一般,不禁跌足道:“是了,不错的。
丞相一言,却把在下提醒了。正所谓:‘只因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这沈充他自幼随父亲到安南贸易,后来父死,他便流落难归。这番王本是广州东莞县人,乃念乡情,遂把沈充收为内务家奴,十分得用。过了七八年,番王只因沈充之父柩未葬,特赐百金为路费。沈充得了百金,便将父柩归葬。后来一病三年,复行流落,沿至京城,在下收留为奴。实见他身材雄伟,所以把这件差事委他。谁知他却如此。丞相之言,犹如目见的一般了。不然,海瑞竟能说得番王纳贡么?必因沈充。他就是一个活证,这还了得!大家都有些不便之处,如何是好?”
严嵩道:“我正为此着急,足下才大,可想一妙计,能阻止海瑞不得回京么?”居正一时努嘴闭目,抓耳挠腮的,沉吟思想了一会,拍掌笑道:“有了,有了!”严嵩急问:“足下有何妙计?”居正道:“便有了!只要丞相出名具奏方可。”严嵩道:“只须止得他不回京,又何惜略动纸笔?足下且说,看是如何。”居正道:“将计就计。目下湖南一带,地方不靖,匪类连党,白昼横行,官兵亦无法可治。明日丞相可将海瑞奏本一并申奏,兼道湖广利害,非海瑞前往不可。目今安南贡物将次解京,可以无庸海瑞督解,着其就近前往三楚镇抚。若是皇上准了,那时丞相即着委兵部官员飞驰前往,拦住海瑞不必进京,就往三楚镇抚。若海瑞不能进京,就缓缓的打探沈充消息,另作计议。所谓急则治其标也,惟丞相察之。”
严嵩听了,不胜大喜,说道:“果然妙计,当即行之。”遂修奏本,照依张居正口中之言,一一写毕,递与居正观看。只见写的是:臣严嵩谨奏,为据情转奏,并乞恩改授,以资弹压,以安黎庶而彰国宪事:照得奉旨钦差安南使臣海瑞飞章前来,据称奉旨前往安南催贡,于本年月日业已到境,宣读恩诏,该番仰诵皇仁,畏威怀德,即时稽首服罪。立饬番工采取奇珍异宝,日夕上紧赶办各物贡献。海瑞督办在彼,约计六月底始可告竣。计程九月间,始可回京复命。海瑞诚恐主上廑怀,故先行飞章具奏,候贡物工竣,即应督率回京等情,飞奏前来。据此,理合粘连海瑞原奏,一并上呈陛下。再者:湖广全属,地连贵州,交界巴蜀,其地惯出匪类,每多不守正业,游手好闲,三五成群,七九结党,凌辱乡民,种种不法,皆因地方官有司历来法弛所致。匪等见惯,竟成习性,不独不知有天,而且蔑法,因此愈炽愈多,几如蝗蝻,势难扑灭。即省垣有司严访查拿,而该匪等势必逃匿,充斥四乡,村民转难安枕。良善之家,畏其凶暴,纵被鱼肉,竟不敢与较,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匪等藉此肆无忌惮,被害之民,无可如何,欲控不敢,惧其报复惨酷。忍之难堪,却之受害,几有无以为生之苦。
似此则愈纵其嚣张,势将不靖。近年荒旱水火频仍,若不乘时镇抚,必致愈肆猖狂。臣不敢瞒隐,有负国恩。伏乞皇上早拣贤能,迅速前往镇抚,严正捕获。则匪等尽究有法,而良善之家,借此得安枕席,实我皇上仁慈所致。臣等不胜幸甚,荆楚黔黎亦不胜幸甚矣!臣严嵩具奏以闻。
张居正阅毕赞道:“文不加点,具见洞达利弊。此本一上,天子自无不准之理。若能得皇上批准,海瑞到了湖广,然后太师发札遍谕阖省官员,遇便参奏,则可断绝祸根矣。”
次日上朝,众文武山呼毕,严嵩出班奏道:“昨据海瑞令人飞章具报,今将原奏并臣严嵩另有奏章,恭呈御览,伏乞皇上睿鉴施行。”天子令内侍接了奏章,展开细看,便道:“据海瑞所奏,不日安南贡物将至。有此一人前往,使徼外番酋,亦知大义。海瑞可谓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朕甚嘉之。他日回朝,自当格外擢用,以酬其劳。但丞相并言湖广一带匪类,聚众为害,亟当着人前往整饬,不致劳我黎民。但不知谁堪充此任役?
丞相以为何人可使,即须启朕知道。”严嵩俯伏奏道:“现任安南钦差天使可充此职。皇上若以之前往,臣保得不三月当奏敷功矣。”皇上说道:“海侍郎品望才智有余,以之前往,可必济效。但他现在安南催贡,尚未差竣回京,哪得遣之?”严嵩奏
道:“地方利弊,只在一时,若不早除其小丑,臣恐不止此矣!
海瑞虽未差竣回京,然该番既已有心赶办贡物,谅不日亦当告竣,决然遣官随同钦差伏阙谢罪。伏乞陛下以地方百姓为重,敕令海瑞急催贡物完竣,催番使督起行程。若入本境,则交有司地方官护送,督解来京。仍着海瑞纡道迅速飞赴荆楚镇抚,不必回京。此则实为两便,伏乞陛下察之。”
皇上听奏大喜,即饬翰林院修撰草诏,差了八百里的飞递前往。严嵩得了旨意,谢恩出朝,竟到兵部遴选差官起程,方才放心回府去了,不提。
且说那海瑞在安南时常向蛮王催贡竣工,俾得回京复命。
又有沈充在内为之照应一切。这沈充不时假传王旨,到各处工场严催迫索,所以那些工匠不敢迟延,日夕赶办。未及三月,贡物俱已告竣。当下安南王将贡物一一点验,装璜封志,令翰林臣修了悔罪乞赦之表,具一清折,将所贡献各物计注明白,随请海瑞同到殿上,当面交代,呈上清单,请海瑞观看。海瑞接过清单细看,上写道:金树玉树盆景四座,火浣布二十匹(长二丈、阔一尺二寸),碧犀念珠一副(一共一百零八颗),另佛头间子(猫儿眼的),象牙一双(重一百八十余斤),火鸡四只(每日食红炭十斤,石犬一对(如鼠大,共重二两三钱),石猴一对(如拳大,高三寸,善晓人意,能持文房四宝),碧玉插屏一对(高五尺),红玉酒杯十只(如血色光),文犀烛一对(燃之能照水中怪物),玄狐皮四张(可作冠罩,能御风火雨雪),浑天球一个(能量天上广狭、度数、时刻)。
海瑞看了,作揖拜谢。安南王即差御前丞相何坤、都督元成,领兵一百护送。各人领旨,遂往殿上摆酒送行。沈充亦来作饯,彼此实不忍舍。继王与沈充直送出关外三十里,方才分别。正是:一旦成知己,那堪赋别离?
欲知海瑞回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七回 巡抚台独探虎穴
却说海瑞领了何坤等众,押着贡物,望着内地而来。此际方才到桂林地方,即便接着兵部差官,唤住行脚,开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贤能廉介,国之股肱;尽瘁鞠躬,臣之大节。兹尔海瑞为国为民,屡著劳绩。前者南交抗命,寇虐边隅。你乃多筹广略,亲宣朕德,故边氛不作,一旦消除。今安南不贡,你复代宣朕旨,三年不贡之酋,立即伏罪。卿之功绩,当载在旗,常理宜来京慰劳,左右匡襄。
无如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如卿之为臣者卒少,今闻湖广一带匪逆甚众,鸱张四载,放肆抢劫,害我良民。故复命你镇抚,无使寇逆滋蔓,擢你为湖广巡抚天使,仍兼兵部侍郎衔监察都御史。拜受恩命之日即便驰赴新任,毋用回京复命。其安南贡物,即于接旨之地,交该地方有司护送来京。你其速赴到任。钦此。
海瑞接了圣旨,山呼谢恩毕。然后即对差官点明贡物,以及令差与何坤等相见,随请该指挥交替,即时分路,领了海安转途而行,望着湖广进发,一路访问民情,呈谢恩奏本,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湖广地名三楚,界连贵粤,地方辽阔,水环山列。更兼民情犷悍,无业之家,不谋生计;游手好闲,恃强凌弱。又俗尚结会联盟,动以百计。其党甚夥,其凶愈烈,良善之家,受其鱼肉。匪徒又勾结兵弁,串通衙役,以作护符。那不肖兵役,心利分肥,不特纵匪为害,且反为匪所用。若是衙门中有甚消息,他们即便飞报。官差一出,而该罪早已远扬。因而愈无忌惮,往往打家劫舍。官府未尝不办,无奈百票不获一犯,以致如此。
当时衡州有一著名匪类,姓周名大章,其人生得魁伟,性烈如猛火,两臂有数百斤之力。其父原是一个商贾,遗下数千家财。母亲余氏,现有一妹名唤兰香,姿色颇生得美貌,更兼伶俐。这周大章自从父死之后,不安本分生意。初时犹有几分畏惧老母、邻右,不过延请教师到他家中教他枪棒各技;渐至交结朋友太多。只因他有些产业,手里呼应得来,更兼他疏财慷慨,挥金如土,每日里那些不长进的狐朋狗友,邀同各处游玩,或酒楼,或娼馆,一举一动无非是要闹事的意思。终日醉而不醒的,在街头巷尾打架滋事。声言好打抱不平,其实恃着人众,分明寻事,捕风捉影的。良善之家,莫不受其暴虐。如此日复一日,朋友愈众,家业顿消。不到三年光景,便将一副家财弄得精光了。他们是平日饮惯吃惯的,一旦穷了,哪里便肯安分?不免纠约众匪,做些没本钱的生意。一次便思二次,二而三,三而四,其匪愈从,其胆愈大起来了。虽衙门中有些知觉,官府票出拘拿,而该匪等又有贿赂官差,故得优游自在。
不一年,其胆更大,其党布满一郡。这大章便在河干收拾一只大渡船,每逢往来,必够百人之数,然后开摆过去。遇了夜间,则行搜劫,日里假名生理,民间受过了许多祸患。衡州之地,被劫之家,不下数百家,而府里竟无可如何。近有知者,不敢搭船,称呼船曰“阎王渡”,其意谓渡者必死也。大章终日在那衡州码头摆渡,亦自恃其勇,非足百人不肯开。周大章复聚党羽三百余人,或绿林抢劫,或凿壁穿窗,无所不至。同
时有李阿宁、陈荣华等,各统匪类数百多人,日日在那湖广搅扰,良善之家,几不欲生。当下海瑞受了皇命,带了海安一路访问而来,并无一人知他是个现在特授巡按。
一日,海瑞访到衡州,在路即闻周大章“阎王渡”之名,意欲前往乘渡。海安道:“老爷休要轻往。小的曾记得,在桥头关帝庙祈得签语上,有‘阎王渡’字样,是要遇惊险的。今日恰逢其名,神圣之言不可不信。莫若老爷且挨到任之后,再访未迟。”海瑞说:“非也,夫国家养士,原欲为君分忧、为民除害者也。今我钦奉圣旨,来访利弊,岂可因‘阎王渡’一节,便退缩不前,诚有负国厚恩!你勿多言,只在左右伺候便了。”
海安听了主人这一番言语,也不敢再言,只得远远的相随,跟着海瑞,来到衡州渡头。
只见并无船只,却有许多人聚在一处说道:“今夜三更,方才开船。我们却要候到三更了。”有一老者道:“即此待到五更,亦要耐烦,不然到哪里去找渡船?”一少年道:“我们幸喜没有要紧的事,若有要紧的事,只怕误了呢!”海瑞听得亲切,便走到那说话的之内问道:“我们是外江的人,到此不知风俗。适间我听得列位之言,好生诧异。”那老者听了,忙忙摇手道:“休得多言多语,连累我们。”海瑞道:“老丈怎么说这话?就是官渡,人来迟了些,也难怪不得人家说话。”老者道:“你乃外江的人,哪里晓得我们的乡风?这只渡船,不是当耍的。你若得罪他,只怕你们当不起呢!”海瑞道:“难得是他摆渡,领了本府的文凭照会,输捐摆渡,有什么不可说之处?”老者道:“你到底是个外江的人,不晓得利弊。偏偏我们这渡船,不曾领帖输捐,又不是官渡,从这位‘阎王渡’主出世,比那有文照官渡者更利害着多呢!”海瑞道:“若无文凭,不输国饷,便是自摆私渡,有干禁例,何以如此利害?”
老者道:“这里本是一个合郡的摆渡生理。自此‘阎王’一到,他便把那一概渡船逐去,并不许一只小舟在此湾泊,惟有这一只港船在此开摆。每一开船,必足百人之数,然后解缆。若是少一人,再去不成的。”海瑞道:“向来各渡,皆藉此以为糊口,难道被他占了,就不敢出声么?”老者道:“且勿高声,待我与你说个透彻罢了。”
海瑞知意,即拖了那老者的手,去到对面荫凉树下坐着,问道:“适闻老丈吩咐莫要高声,是何缘故?我们是异乡人,不知贵地利害,敢烦老丈指示,庶免有犯乡规,感激无既。”老者复把海瑞看了一会,说道:“我不说明,你不知情。且坐着,待我说与你听。”海瑞道:“你我二人云水一天,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看那渡船尚早,你我何不坐此一谈以解呆闷如何?”
老者笑道:“因是没可消遣的,待我说来。那‘阎王渡’主,姓周名大章,此人生来好勇刚强,两臂有千斤之力,又是一个破落户。他早先为人仗义疏财,专肯结交英雄好汉,情愿把这一副家私花消了,结下这许多朋友。又好相识衙门中的差役,所以他就有意作奸犯科,衙门里亦将委曲从他。如此,数年以来,这周大章不知犯了多少重案,官府虽知而不办,各衙门俱为护卫。所以他便占了这个码头,将从前的渡船多皆逐去,自己起造了一只大船,日只一归,夜只一往。百人为率,多亦不落,少也不开。若有人说那些不知世务的话,在码头上包管有祸。所以人多畏惧,改他为‘阎王渡’,连官府也不敢征他渡税。我看你是个外江人,不晓得其中利害,故说饬知。在此间少要多嘴,自招祸患呢!”海瑞道:“难道这周大章就没有家小的,一味在码头胡闹么?”老者道:“怎么没有?现在前面狮子坡居住,他家还有人呢!”海瑞道:“还有何人?”老者道:“老母,幼妹。”海瑞道:“既有相牵,就该体念骨肉之情,怎么又横行?一朝犯法,只恐悔之无及。”老者道:“休要管他,他自有无边的法力呢!我们且到那里等渡去罢。”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老者与海瑞作别,乃往码头去了。海瑞自思:“据老者之言,确确有据。但这周大章既有家眷在岸,我何不到彼家中探其虚实,好叫差人前来拿获?”遂不回码头,竟大踏步向着老者所指之地行去。只见沿河一带俱是人家,细询周大章的住址,俱言:“彼家现在前面居住。过了此街,到屋宇尽头之处,约一里外便是溪源。此地并无别家,惟有茅屋三间,就是周大章屋了。”
海瑞听了不胜之喜,急忙向着河边而来,果见一带俱是人家。及走至郊外,望见一片野地,独有三间茅屋。海瑞自思:“此必周大章的家了。”遂挺身向前,只见双扉紧闭,似甚寂寥。海瑞又不敢叩门,只得在对门河边坐下。少顷,见一个妇人,开门出来,手提水桶,约有六十余岁,走到河边汲水。海瑞自思:“此必大章之母也。我若去探消息,就在此人身上。”
乃故意作出嗟叹之声。这余氏亦听得明白,不觉动了侧隐之心,便问道:“这位客官,我看你不是这里人,怎么在此长叹?”海瑞道:“小子乃是粤东人氏,只因为有个密友,在此贸易参茸生意,小子特来投他。谁想这朋友于正月间已经回粤东去了。
小子盘缠用尽,寸步难行,只得沿路访找乡亲,望其念些乡情,少助资斧,俾得藉此回家。今我一路飘泊至此,自忖身上并五分文,又不敢客寓居住,只得在此坐着,但不知今夜寄宿何处也!”
余氏见他说得可怜,说道:“你在此也无用,倒不如及早前往,找寻个把乡亲,帮你三文二文,也是好的。”海瑞假泣道:“小子亦知如此甚好,但是囊中如洗,怎生行走?况且昨日就没有吃饭,今早起来,又走了许多路,如今觉得身子空虚,竟走不动了。”余氏叹道:“你既是饥饿不起,也罢,随我进去,待我弄饭你食。暂且舍下权宿一宵,明日一早起行罢。”海瑞道:“多谢姥姥,尊姓何名?”余氏道:“我先夫姓周,老身余氏。”海瑞道:“听姥姥说来,姥姥是孀居了。可有几位令郎、令嫒?”余氏道:“有一子一女。儿名大章,在这村前摆渡养生。请问客人尊姓大名?”
欲知海瑞如何答应,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八回 黄堂守结连贼魁
却说余氏怜念海公孤旅无依,慨然动念,遂将海公唤到家中,留其过宿,周济酒饭。当下海公谢了,便随着余氏进了茅屋。余氏提水进来,复来问道:“适间忙了,未曾请教尊姓大名。”海公道:“小子姓钟名生,乃是广东海康人。”余氏道:“原来是个大边省人,不远数千里而来,亦云苦矣。那边小房空着,请贵驾到里面暂屈一宵,少顷茶饭便到。”海公再拜谢之,便随着余氏进内。只见一间小小茅房,正面铺着一张土炕,两边摆了竹椅,壁上有架,上面放着许多枪刀器械,白闪闪的锋利无比,令人心胆俱寒。海瑞想道:“这就是贼人凶器了。”
少顷,余氏拿了一碗饭,四碟荤菜出来,俱系些珍惜之品。
海瑞谢道:“多承妈妈厚惠,小子何以报德!”余氏道:“偶尔方便,何须介意?”海瑞便将菜物略用了些,就罢了。余氏道:“你既苦饥,为什么只用这些?难道是嫌粗粝,不堪下咽耶?”
海瑞道:“我闻古人有云:‘饥食过饱,必陨命。’小子已饿三天,若是饱餐一顿,未免有累,故宁可少食。”余氏笑道:“这也说得有理。”徐徐将家伙收了进去,掌出灯来,放在桌上,说道:“你且在此安歇,明日用了早膳才去。”海瑞道:“今已打搅不安,哪敢再扰尊厨?”余氏道:“行得方便且方便。”带笑而去,把房门反扣了。
海公坐在灯下,自思:“余氏为人还近人情,可怜其子法外营生,波及其母。将来破案之时,我必格外宽恕,报以一饭之德。但如今坐在这里,也是无用。对着这个客堂有何益处?
我却来错了。”辗转沉思,愈加烦恼,哪里睡得着?忽见案头放着一札,海公便拿起来看,只见上面有“周大章老兄手披”
数字。海公便取出书笺来看。上写着:前者接得尊谕云云。但此案现据失主黄三小称,伊夜过渡船,背负纹银七百两,过了对岸时已三更。正行之际,忽闻后面追呼之声,转瞬十余人直至,将彼银子抢去净尽。
月光之下,惟认得足下面貌。供词坚甚,似不肯于甘休者。
弟深以彼昏夜搭船,何得独负多银,使招匪人眼目?意欲移重就轻。奈彼坚执不从,以抢为劫。弟实无奈,暂批候访拘追。但此案若以三限期满,不能破获,彼必上控,似此如之奈何?愚见欲烦足下留心,察其出入,乘便刺之,以缄其口。否则赃情重大,必须勒限严缉,深恐上宪添差会营访缉,似有不利于足下。惟祈高裁,弟不胜幸甚!专此布达,并请近安。
呈大章老兄台鉴关上遥手书海公看了,暗自怒道:“那关上遥乃是衡州知府,怎么反与贼通?不肖劣员,其罪实堪发指!”乃收其书札于袖内,以为他日质证。
少顷,忽闻扣门之声甚急,海公伏在门里窃听,里面余氏答应,出来开了门。又听得男子之声说道:“什么时候了?如何恁早关门!”余氏道:“又到哪里吃得这等大醉回来?今夜又作出不好事来呢?”那人道:“你且休管,扶我到里面睡罢。”
余氏道:“你且在草堂上坐着,待我说与你听。”那人道:“且到里面睡了,再说罢。”醉得紧了,就要呕吐出来。余氏道:
“里面有一位迷路的客人在那里借宿,这时必定睡了,休要惊动他。你且在这里睡罢。”
大章听了母亲一席话,不觉吃了一惊,说道:“我的房里有许多要紧的东西在内,怎么留过客在里面?”便带着醉,一步一跌的,走到房门口。此际海瑞大惊,听他口气分明就是周大章无疑,又听得脚步响,要进来,此时欲退不得,欲往不能。
正在惊疑之间,忽然一声响亮,那门被周大章挨倒,连人跌进来了。那余氏便拿灯来照。周大章已爬了起来,不见犹可,见了海瑞,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分清白,把海公抓住骂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我的事情!”海瑞道:“请快放手,待我说来。”大章将手放开。海瑞被其一推,早已跌在地下。那余氏急来挽起道:“勿惊,勿惊。他是吃醉了的人,休要见怪!”海瑞犹未及回答,那周大章厉声大叱道:“还不快说!敢是要叫我动手么?”海公道:“勿怒,勿怒!”
只吓得战战兢兢的道:“我是个过路赶不上站头的,承蒙老太太好意,唤我进来歇宿。不知壮士回来,有失回避,幸勿见怪!”
大章道:“你是失站的,怎么不向大路上走,却来向我家这条断路上来?这明明是来窥伺我家消息。好呀,你却不知老子的厉害!到这里来,是个自来送死的了。正是:天堂有路多不走,地狱无门却要来!到底你是什么人?快快说来,如有隐瞒,受我一刀!”说罢,身上取出把利刀,掷在地下道:“你还是说不说?”海瑞道:“小子实系迷路的;若是认得路途,就不会走进这条断头路来了。”余氏亦在旁代为分辩,求他宽恕,大章哪里肯听?余氏自进里面去了,他却将房门反扣着说道:“老子此时精神困了,明早再来与你算账!”说罢,带醉的把一张大椅顶住房门躺着,不觉呼呼的睡去了。
再说海公看见明亮亮的利刃掷在地上,又见门已扣了,听得大章呼呼的鼻息如雷,正在房门之处,自料不能得脱的,对着利刃道:“再不想我海某今日是这般尽头的了。”不觉惨然悲泣起来。
且说余氏回房见了女儿兰香,说道:“往日你哥哥却不回来,今夜留了这人歇宿,偏偏他跑回来。如今将利刃丢在地下,又将房门反扣了,岂不是明明要他性命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被我断送了性命,于心不安。”说罢竟掉下泪来。兰香道:“明明知哥哥这般性气的,怎好留那人在家过夜?这就是母亲少了打点之处。况且哥哥平生心最多疑,哪肯放了过去?这般光景,如何是好?”余氏道:“虽然如此,还要想个计儿救他才好呢。不然这罪孽是了不得的。”兰香说道:“有什么计儿能放走他就好了。”余氏道:“救他出来不得,把那人关在房内,你哥哥又顶住房门睡的,如何救得他出来?”兰香道:“既如此,待我想个计策出来。”正是:眉头方一皱,妙计上心来。
兰香思了一回说:“却有了!如今趁哥哥未醒,可将外窗门撬开,母亲轻轻唤此人跳出,带至后门口放了,回身把窗门放在地上。哥哥醒来,只道他晓得此道的,却不连害我们的了。”余氏听了大喜,即时走到小房门口,细听大章呼呼鼻息,正在黑甜之中。余氏将窗门解脱,悄悄的轻唤海瑞跳出。海公一听,连忙向窗门跳出,上前求救。余氏道:“且勿高声,若要活命,快些随着我来。”海公便紧紧的随着余氏。黑夜之中,不辨东西,只是随步而行。约略转了两三个弯,余氏止步,把门开了,说道:“你只从此条路转过西去,急急前进,如有迟延,恐难逃了性命。”海瑞得了活路,谢过了余氏,便依着余氏所指的路,飞奔而去。正是: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后人读史至此,有诗赞海公忠心为国。诗曰:
为国忧民不惮劳,几经凶险几多遭。
身危虎穴终难祸,命寄县梁亦脱牢。
信是忠诚能感格,焉知正直不须逃?
海公幸有余婆救,否则黄粱熟已糟。
又有赞余氏心诚慈善,终有好报,诗曰:余妇贤良女,心存恻隐时。 怜穷施碗饭,恤寡寄栖迟。 孰料儿为梗,翻凭女巧思。 一朝疏密网,万载羡功奇。 有心怜性命,无计束顽儿。 吾钦余氏女,千古令人思。
又有人以诗赞兰香慧心巧思,诗曰:二八深闺女,胸中有巧思。 能施活命计,慷慨胜男儿。 只恨兄心毒,翻怜自好姿。 赤绳何日系,谁画妾双眉。 令女钦叹赏,当赠五言诗。
当下海瑞得脱了性命,急急的望西而走,幸有微月引路。
时已五更天气,海公只顾狂奔,乃至天明,已见城开。便走回店中,叫海安伺候,穿了衣服,来至指挥衙门,正值衙门才发头梆。海安上前,向那把门的军官说道:“新任巡按到拜,有机密事要见你家大人。”
那把门的军官听了,即忙进内通报。指挥急忙出堂迎接,携手入内。海瑞亦无暇告诉别事,便将“阎王渡”事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逐一说知。立即请去拿人。指挥听罢,吃了一惊,喜得巡按未遭毒手。即令中军官点兵三百,前去拿人。
正是:
只因平日作邪人,惹起官兵动杀声。
未知官兵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四十九回 逃性命会司审案
不说指挥使听得海瑞所说,吃了一惊,急急传令左右两旁游击,各带百五十名官兵,前往捉拿周大章。再说周大章睡到五更酒醒起来,唤醒余氏点灯。余氏自从放走了海瑞,哪里去睡得着?今忽然听儿子叫唤,故意不即答应,装成熟睡的光景,周大章叫了好几声,方才应道:“好端端的睡了,又叫什么?”
大章道:“快些点个灯来。”余氏方才爬起床来,打着了火,点上灯,拿将过来。
周大章即便接过,自拿到小房面前开眼一看,只见两扇窗门儿开了,不觉大惊。急忙进内瞧看,不见了海瑞。大章复到后门来看,只见门已开了。忙转身到房细看,说道:“不好了!
这厮亦会此道,怪不得走了,这就是我酒醉误事。”转问余氏:“可曾听得其动静否?”余氏道:“三更以后,我还与你说话;想必是四更走的呢。”大章懊悔不已,急忙到房内检点各物,惟是不见了书札,跌足道:“不好了,这书被此人盗去,这还了得!我料他亦走不远,势必追回,着他取到书札,才免祸根。”正欲出门时,天色已明。
忽然,一派声叫,前后门打将进来,拥了一屋官兵。大章见了,自知不好,急忙要走,早被军兵拿下。大章大叫道:“你们拿我做什么?”官兵道:“你是个积匪大盗,怎么不拿你去见官爷?”说罢,蜂拥而去。余氏与兰香此际亦无可如何,只是哭泣,请人探听消息而已。
这里,海瑞辞了指挥使,回到店中。那地方有司早已知道,顷刻之间,多来问安参见。海瑞吩咐:“回衙理事,候上了任,然后接见。一切供应俱免。本部院并无眷属,只携一仆,日常两餐蔬菜下饭已足。”地方官听了,不敢照常供应,惟略具而已。
次日,海瑞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穿起那件大红布圆领,戴了乌纱。不多时,就有地方官领着仪从来到。三声炮响,海瑞升舆。一路鸣锣喝道,来到巡按公署。海瑞下轿,拈香祭门,行了大礼入衙后出正堂。两旁书差各役整齐,分班站立。掌印使捧上印盒,跪请开印。用印毕,当即有司道府各官进上手本禀见。海瑞看了,吩咐单请两司入见。
须臾,两司趋入,行了庭参大礼。海瑞吩咐另设两张公案,请两司左右坐下,独传本地知府关上遥进见。那知府只道有体面,得意洋洋的趋进大堂,朝上唱衔行礼毕,侍立于旁。海瑞道:“贵府荣迁此任,有几年了?”知府道:“卑职前年调补来任的。”海瑞笑着说道:“贵府令望久闻,衡民倚之如父母者,正贵府之功德也。”知府忙打一躬道:“卑职无才无识,谬蒙圣恩知遇,并荷列位大人培植,饬守此郡,自愧有负圣明与列位大人鸿恩。”海瑞道:“本院钦奉圣旨,按临此地,在路稔闻本处匪类甚多。贵府在此已经二年有余,郡内颇有著名匪类否?”
知府说道:“湖广民情犷悍,性好勇武,多有不务正业者,惟长沙、贵阳一带为最。敝属前有数名颇肆枭张,自卑府到任,概已拘拿,立置之法,今幸宁静,无烦大人挂怀。”
海瑞道:“多亏贵府设法卫民,驱除奸徒,百姓得以安枕,皆君之力也。但闻本地有周大章,其人不守本分,又好结党横行,现在码头开摆‘阎王渡”贵府可闻乎?”知府说道:“周大章不过一渡夫耳,何得有此强暴?渡名‘阎王’者,以大章面黑似阎王也,惟大人察之。”海公道:“大章面貌亦不甚黑,身体颇见魁伟。本院昨夜曾在他家歇宿,承他照拂。现有一札托本院转致,惟君收看便知。”即令海安,将一纸书札传与他看。
知府接书到手,不觉吃了一惊,认得是自己手迹,寄与大章的。此际正是:三魂飘海外,七魄在天边。知府自思:“此书如何得到他手里?”只得免冠叩头说道:“这非大章之书,亦非卑职之笔。此必有人栽祸,还望大人明鉴。”海瑞道:“既非贵府笔迹,想必名姓相同者,而本院错传了,可将此札交回本院。”知府此时不敢怎的,只得原札仍复呈上公案。
那海瑞接回,又对两司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本院昨过周大章家中,大章将此书札托本院转致于他,谁知倒错了。今烦两位大人看是如何。”遂令海安将书札递与两司看。
两司同立起来共看。可怜知府此际恰如热盆上蚂蚁一般,不知所以,浑身汗下,跪在阶下,只是叩头,口称:“该死。”两司看毕,共说道:“这知府同贼交通,瞒禀大人,实罪无可逭之理,求大人参办就是了。卑职等有失稽查属吏,亦难免咎,并求大人处分。”说毕退立阶下。
海瑞道:“二位且请复坐,本院自有话说。凡为府州县者,乃民之父母;更沐皇上殊恩,当以爱国保民为本务。何期身膺四秩,位列黄堂,而乃与贼交通,抹案贪墨,纵盗行凶,殊觉有负天子厚恩。似此何以居民之上?本院若不正之以法,则将来效尤者不一而足,只恐民不聊生矣。”两司躬身道:“该府有罪应得,惟大人施行。”海公便对知府道:“你平日只是为盗,今日有何话说?”知府叩头自说:“死罪,求大人格外施恩!”
海瑞道:“害民纵盗之贼,哪里还有恩典与你!”吩咐左右将知府穿服剥下,且带往狱中监禁,听候奏办。左右答应一声,如鹰拿虎抓一般,早把知府簇拥下去,押往司狱收管去了。
少顷,人报指挥使大人委中军官押解周大章到了。海公大怒,吩咐“标滚”进来。施刀手答应一声,飞奔出头门而来,将周大章一滚三标的滚到大堂阶下伏着。海公问道:“周大章,你可认得我么?”周大章道:“小的乃是村民,怎么认得大人?”海公道:“你且抬头一看,本院是谁?”大章道:“小的有罪,怎敢抬头?”海公道:“怨你无罪,你且抬头一看!”
大章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自思:“这位大人,我昨夜不该得罪了他。”遂叩头如捣蒜一般,说道:“小的真是不曾会过金面的。”海公笑道:“昨夜二更之时,你曾在家将利刃交我自决。怎么这时候就不认得本院了?你的款迹本院是晓得的。你从实招来,免受刑法之苦。”大章道:“小的本来不肖,今已被拘,生死惟大人操之。”海瑞怒道:“本院怎敢擅主人之生死!因你犯法,特此会二位大人在这公堂勘问,怎么说这话来?快些招供,如迟刑杖立加矣。”大章只是不承认。
海瑞大怒,即对按察司道:“这厮不承认,还要相烦大人刑讯,务取实供归案为要。”说罢拱一拱手,退入内堂去了。
当下二司送过了海公,也退回司法所来,唤了差役人等将周大章提到案前严讯。大章只肯招称:“平日不守本分,所作所为之事业多不正道。至于抢劫杀人,实系小的不敢。”乐臬司道:“胡说!你的所为早已被巡按大人访得确切。昨夜大人宿在你家,搜出书札。如今吴知府已经监在本司监狱,听候奏办。谅你一犯人,何敢屡屡不招!岂坚强不供,即可漏网?”
立即吩咐左右动刑,先取皮巴掌尽力重打一百。
左右答应一声,即将大章扯到阶下,掌了一百个皮巴掌,大章还不招供。臬司大怒,命取夹棍上来。左右将大章上了夹棍,收了紧紧的绳子,把这周大章昏了过去。忙用冷水喷面,少顷醒来。周大章被夹得五内皆裂,打一百个嘴巴掌,虽则口吐鲜血淋淋,这夹棍比他苦痛十分。将此夹棍渐渐提起,绳子松开,大章坐在阶地。臬司又问道:“你今可愿招供么?”此际大章思想:“如不招来,又恐夹棍起来,五内迸裂。”慌忙道:“小的情愿招了。”臬司道:“不怕你不肯招承!”令左右授他笔砚,令其自己写供。
周大章无奈,只得执笔亲供。一共认了一十二款,写完呈上堂来。臬司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着道:具供招人周大章,只因自幼不肖,不思学习正业,与那匪类朋友商议,要做无本钱事业。业已犯过一十二案。
今在大人台前,切实供明,并不敢隐瞒,求乞开恩!案款列左:一案犯白日强奸幼童黄阿檑,未经告发。一案犯夤夜入劫梁阿兴家衣服、银钱,业经屡控,院司未破。一案犯酗酒打架,伤任阿六,到案。一案犯摆渡行劫,在本郡河面摆渡,每遇黑夜便劫掠行客衣物。一案犯白日持刀,杀死本街吴错元妻女两口。一案犯殴毙茶坊小乙胡亚六,经控未获。一案犯伙窃本城刘大绅家衣服、首饰物件,拒捕伤家丁。一案犯拦街截抢屠户古阿珍买猪银两,经告未获二司看了笑道:“你何止犯一十二条案件?还有与那知府通贿这一案,怎的不承认?快些一并写来。”大章道:“小的自己犯法,宁甘万死。怎忍连坐公祖之官?”臬司道:“该府自己均已供明旧案,你何苦独欲拌煞?只恐他亦不能为你救也。”
周大章无奈,只得提笔再写。正是:平时贪贿赂,一旦见诸书。
毕竟大章供了知府,后来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回 登武当诚意烧头香
却说按察司取了周大章的口供,即与布政司会同呈上公堂。
海瑞看了大章的口供,即发该司拟议。二司不免再三会酌,方才拟了上去。海瑞将详文一看,只见上写着道:湖广布、按二司张敬齐等为会议详复事:职等会议周大章一案,罪情重大,共犯二十余款,刻难缓决。合依大盗扰害地方律,拟议凌迟碎剜处死。其通盗之知府,实属不肖,有玷官箴。合依贪墨纵盗例,请旨定夺。但该犯在该属历肆扰害,受害之家,平日畏其凶悍,敢怒而不敢言者,不知几几。今经审明,合行恭请尚方宝剑,立将该犯押赴市曹,凌迟处死,以快人心,特彰显戮。其有供开伙党,候即严拿务获,按律惩办。职等会议,不知有当否?
伏候大人察核遵行。须至会详者。左申钦命巡按湖广部院海。
嘉靖年月日申海瑞看了详文,即行批道:“该司会办殊属协允,如详可也。”复即令书吏立时悬牌一张,其牌示云:巡按湖广部院海示:照得匪犯周大章业经弋获,审明在案,合行处决。为此牌仰按察司差役知悉,于本月初十日,即将匪犯周大章带赴辕门,听候本部院会同指挥部堂,督同司道当堂研讯,恭请王命处决,毋违。特示切切。
当下将牌悬在辕门。海瑞立即差人持帖往请指挥;这是个故套,原是不来,不过遵循着“节制”这两个字而已。
次日,各司道早已在辕门伺候,海瑞整衣冠而出,三声炮响,升了公座。各司道等上堂参见毕,分东西两旁而坐。海瑞令将周大章带上堂来。按差答应一声,即时把那周大章由东角门带进,跪于阶下。海公道:“周大章,你今日还有悔恨否?”
大章道:“小的犯法,万死不恨。惟有老母、幼妹,未曾安结,尚思念耳。”海公道:“你之母、妹,自有本院格外恩恤,你可不必记挂矣。”随令绑下推出。刽子手一声吆喝,将大章五花大绑了。海瑞提起朱笔勾了,吩咐推出。左右将大章簇拥而下,由西角门带出,旋有官兵护押而行。海瑞特请尚方宝剑,令中军官接着,按察司二员亲押犯匪大章到市曹处决。
顷刻之间,周大章已经首身俱碎,见者无不快心欢喜。中军官等缴令已毕,海瑞令海安将银子十两周恤余氏,拨送老人普济堂,俾余氏终老,以报其相救之恩。惟知府尚在狱中,海瑞即便修了本章,将知府以及周大章犯案情形,具折奏闻,差官驰驿进京。差官领了奏章,即便飞驰而去,自不必说。
海瑞既清了周大章及党羽匪犯一切,遂起马巡按他郡。一路访察而来,所过地方,俱不许有司供给。每到一处,必告示先行,贴于要紧之地。其告示十分严肃,略云:钦差巡按湖广部院海,为关防诈伪,以肃功令事:照得本院恭膺简命,巡按此邦。先宜关防慎密,毋使有借端之弊。本院虽非起家词翰,然以一榜出身,仰蒙恩眷,由司铎而转县尹,历任部曹。后承殊遇,俾任封疆。受恩深重,图报维艰。本院惟有矢公矢慎,饮冰茹蘖,以报我国恩。所有文案,一切皆出亲裁,并无假手他人。其余一切交游,早已屏绝;山人、墨客、医卜、星相,素无往来。
倘有不肖匪徒冒充本院知交,谓关节可通,面情可许,希图诓骗,亦未可定。为此示谕合属诸色人等知悉:如有前项匪类,假称本院知交,从中舞弊,许你等立时扭获,交地方官有司详解行辕,以凭重究。各宜懔遵毋违,特示。
却说这告示先行,海瑞随后继至,所以经过地方秋毫无犯。
那些百姓闻得海瑞来到,即便沿途迎接,箪食壶浆,以迎其驾。
有屈抑者,即到马前呈诉,海瑞即为申理。欢声载道,百姓忭舞。
一日来到府属,海瑞想起武当山十分灵应,只是要到山上进香者必须斋戒沐浴;果然问心无愧者,方能上得山上。否则那当殿的王灵官,就是一鞭打落山下,所以到那里进头炷香者甚少。当下海瑞来到山下扎住。是夕斋戒沐浴。
次日五更,即便起来换了新衣,连茶也不吃一口,即便拈香步行前进。海安打着火把引路,那山果真险峻,海瑞挣扎了精神,许久方才到得山上,远远听得钟鼓之声。及至山门,就有道士出来迎接。海瑞来到殿前,抬头一看,见那王灵官神像,手执金鞭,立于当门,恰如生的一般。海瑞再行盥手炷香,只见那炉已有了头炷香在此。海瑞自思:“上山只有一条路上的。
我五更来此,并无一人同行,怎么已有头炷香烧好在此炉中?
想必我心不诚所至。”遂上了二炷香,拜祝道:“弟子海瑞,蒙天眷佑,当今天子殊恩,伏乞神明鉴察。一愿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二愿湖广合省黎民,皆知孝友仁慈,共为良善;三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毕再拜而退。
道士进茶,海瑞问道:“今早可有人来上香否?”道士答道:“就是大人一人来此。”海瑞道:“既没有人来参拜,怎么头炷香已有人烧了?莫非是你们上的么?”道士答道:“小道们上香点烛,是在殿外的。这炷香的炉,乃是等那诚心的信士来上的。”海瑞道:“这又奇了,又没有人来烧,又不是你们烧的,怎么却有香在炉上?”道土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神道最灵,若来上头香的信士,身心稍有些不清静,就不能上得头香。那怕三更到来,也有香在炉上。”海瑞道:“原来如此,想必是我身心上不得干净,明日再来罢。”
说罢起身下山而去。一路思想:“我平生却没有一些不清不白的事,若说身子上不干净,昨夜沐浴,又未茹荤,怎么神圣却不鉴我诚心?”忽又转念道:“是了。只因我未曾斋戒三日,又未得尽其苦心,是以如此。”回到店中,即向海安说道:“我今要斋戒三日,然后前往烧香拜神。你等亦宜斋戒沐浴,方随我去。”海安应允。
是日为始,致斋三日。到了第四日,海瑞从四更将尽,即便起来梳洗更衣,仍令海安引路。一路上黑暗如漆,四面松声,幽鸣断涧,猿啼鹤唳,甚不可闻。海瑞只顾前行,却不理会。
惟海安一人不免心惊胆战。来到庙前,只见双扉还闭,侧耳细听,远闻五鼓。海瑞喜道:“我今定烧得头炷香矣。”遂令海安叩门。
道士此际尚未起来,听得外边有人叫门,即便起来看一看,神前灯火尚明,那香炉内已有头炷香在内。海瑞即唤开门,那道士连忙开门。海瑞恭恭敬敬的走到殿上,又看已有头炷香上在炉内。海公即唤道士问道:“日前我是不曾斋戒,所以不得上的头香。下官自从下山,即时沐浴斋戒,不特荤酒不茹,连一杯清茶也未曾吃。成夜无眠,候至四更五点,即便起程而来。
来到宝山,山门尚闭,怎么却又有头炷香在炉内?”道士说道:“大人只要一些不犯,才上得了头炷香呢!若是不信,请大人即就今夜在此歇宿,看明日如何?”海公说道:“也罢,我且在此过宿一宵。”
如是唤了海安,到寓所取了铺盖,以及自备的素菜淡饭,来到庙里。道士见了不胜惊愕道:“怎么大人一口饭,一口茶,也不肯赏脸,远远的还要累大叔搬来?”海安说道:“不是这般说。我家老爷,平生是一个清廉耿介之官,自做官以来,从不曾吃过百姓一杯茶酒。不特今日身为巡按,即是当日出身县令,也是这般举动,一切可不用道长费心。”道士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勉强,只得由他主仆自便去了。
当时海公吃过了饭,复令海安取了热水,重新洗澡一番,夜宿于道房。到了三更,即便起来洗脸梳发。海安即将香汤送上。海公再三盥浴,复又换了衣服,即到大殿而来。道士们已是成夜守着的,及至海瑞上殿之时,仍是寂然的。海公私自道:“此时才交三更,谅这一炷香烟,定是我上得的了!”欣然趋上殿廷,不觉吃了一惊,细看炉中,亦是一炷香烟缭绕。
海瑞此时,实无可如何,连自己的香也不烧,便来方丈坐下,道士侍立于侧。海瑞叹道:“我自筮仕以来,曾未尝虐民贪贿,怎么欲进一头香而不可得,这是何故?”道士对曰:“大人前者在寓安歇,贫道窃意稍有不洁,致不竭诚。今晚却宿在贫道山中,自然清净,只是不能烧得头香,贫道窃亦不解其故?”海公道:“道院之中,难道亦未洁净的么?”道士道:“道院固属洁净。大人今日宿院洁净,何以未得头香,实所不解。”旁有一行者道:“师勿疑矣!我观大人自从来此,无不诚心。一连三日而不能上头香者,我以为大人所穿之靴乃是皮的。
本山最禁杀牛,岂非因此耶?”海瑞道:“我靴固是牛皮所造,但那大殿之鼓,又岂非牛皮所造耶?”
说声未了,忽闻殿上一声响亮,恰如天崩地裂一般,把从人吓得一跳。大众正在惊疑之际,忽行者来说道:“大殿上牛皮鼓,忽然无故自破,其鼓上之皮,纷纷都撒于山门之外。”海瑞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叹道:“神灵不爽,今信然也。”正是:一诚能感格,神岂不听人。
毕竟海瑞后来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一回 小严贼行计盗娈童
却说海瑞正说之间,忽听外面响声如雷,正在惊疑之际,见行者来报道:“殿上一面大鼓,不知何故,无故破得粉碎,鼓皮纷纷飞出山门之外。”海公与道士各皆惊讶,同出方丈,携手来到殿上,果见架上只剩得一个鼓圈在此。海公道:“我就当场说了句话,故此鼓面破了。”道士曰:“大人适才说了这一句话,而神道现灵如此之速,是真可敬!”于是海瑞随到神前谢过。是夜,海公仍宿于道院,暂按下不表。
又说武当山供奉的玄云上帝及诸神将圣像,最为灵感。只由神明听得海瑞这一句话,所以立即将鼓皮撤去。帝尊即传王灵官一道法旨:“今有海瑞,自恃耿直,以不得上头炷香为恨,故将鼓皮撤去,以示灵应。明日与他当上头炷香。你却于他进香之后,即随着他行走。如有半点歪邪之念,许将他金鞭打死,回来覆旨。”王灵官领了法旨,专一侍候着海瑞。
次日,海瑞果然上了头炷香,不胜之喜。遂赏了道士五钱银子,即便起马巡按他郡。却不知帝尊法旨,敕王灵官日夕随着,察其动静。
一日,海瑞巡按到湘潭地面,时当天气炎热,走的又是山路,况且又是改装私行,所以地方有司竟无知者。海瑞走了半日,仍在万山之中。此刻炎热溽暑,浑身是汗,喉中又渴,山上又无茶肆。海瑞向海安道:“如此烦渴,如何是好?”海安道:“对面一派是瓜田,老爷且走那里去,摘一个瓜来解渴亦好。”
海瑞此时渴得慌了,遂依了海安之言。走到对面瓜田之中,只见一个个西瓜结熟在那田上。海瑞吩咐海安取一个瓜上来解渴。海安领命,即便取来。不知那王灵官在后面看着,不觉动怒起来,正要举鞭照下打来,忽转念:“想他如今方才摘瓜,看他食罢如何,再作道理。”
海瑞取瓜,令海安割开,自己吃了一半,只觉凉沁心骨,顿觉凉生腋下。余者与海安解渴。二人食讫,海瑞便问道:“此瓜可值几何?”海安道:“只值二十文。”海瑞道:“可取四十文,穿在瓜蒂之上,以作相酬之意。”海安道:“只值二十文。
何故加倍偿之,岂非太过?”海瑞道:“不然,物各有主。今因一时之渴,不问自取,已属不应,故倍其价而偿之,以赎不问自取之咎,庶不有愧于心。”此刻王灵官方才解了怒气。而海瑞又何曾知道?后来,王灵官直跟了三年,见海瑞毫无一些破绽,才去回复帝旨,此是后话。
海瑞巡按各郡已毕,仍回长沙府驻扎,更加勤慎,爱民如子,仁声大著。海安道:“老爷自从到任已经年余,可怜夫人此时在历城,不知怎生的苦了!”海瑞道:“不是你言,我几忘之矣。你可即日前往迎接夫人来任。”遂将一百两银子,交与海安前去迎接张夫人前来,共享荣华,自不必说,暂且按下不表。
又说那严嵩把海瑞截往他省,不使回京,此时无所忌惮,越发肆其凶残。此刻,严世蕃已经夤缘内监王惇,现为吏部侍郎。王惇以司礼内监转管东厂。看官须知,明朝自宣宗朝,即以内监干预政事。或有谏者,帝曰:“彼宫中之人,只图衣食足矣,此外更无他求。况这等人乃朕家使用之人,何碍之有?”
自此以后,竟无敢谏者。历代相沿,皆以内监兼管宰相各部事。
正德年间,分设东西两厂,东厂监吏、刑、兵三部,西厂监户、礼、工三部。所有天下大小事情,皆要关照会稿具奏,惟两厂之权是重。
当下严世蕃专意奉承王惇,王惇亦要他辅助,彼此往来甚密。世蕃有了王惇这个保镖,便自目中无人,而王惇又恃着帝宠,愈加狂悖,遂与世蕃朋比为奸,种种凶顽,不堪枚举。即如定亲王朱宏谋有一内侍任宽,偶出王府闲游,恰当世蕃退朝,在轿内看见,不觉神魂飘荡,在轿内自思道:“天下那有这样的绝色男子!但不知彼何人斯,生得这般美貌?倘得同他一夜之乐,奚啻身入仙界?”一路思想不置。回到府中,只是默默思念,连饭也不要吃。
那家奴任吉看见主人这般烦恼,连饭也不要吃,便问道:“老爷每日退朝,纵有什么大事,都不在意,多是欢天喜地的,今日回府,如何这般闷闷不乐之色?莫非朝中有大事故么?”
世蕃笑道:“我父在朝权秉钧衡,在皇上跟前,言必听,计必从。我又同王内监情同骨肉一般,即有什么弥天大祸,有此二人保镖,还怕什么大事!只因我有一件心事,只是难言,所以闷闷不乐。”
任吉道:“老爷有甚心事,只管向奴仆们说知,何必闷闷若此?或可代老爷分忧。”世蕃道:“适才退朝,在大街上偶然见了一个绝色的少年,果然夺人魂魄,但不知他是何人之子,似此又不知其姓名,只可冥想,故此闷闷不乐。”
任吉道:“老爷,莫非在那翠花胡同见的那一个穿绣衣直裰的小后生么?”世蕃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个人。”任吉道:“小的只道老爷看见了什么再世的潘安,复生的宋玉,谁知就是这个。不是别人,就是小的同宗,他的名字唤做任宽,今年才一十七岁,现在定亲王府中充役。这定亲王就是朱宏谋,乃先朝王爷兄弟。只因这位王爷性好男风,不理政务,所以朝廷不肯封藩,将就封为定亲王,使其在京居住,只此以乐余年。
他府中的少年约有四十余人,俱是十六七岁的,个个美貌如花。
这定亲王分他们为四班,每班十人,每五日一换。个个皆晓得歌唱,更能效女妓婆娑之舞。四十多人中,惟任宽最是定亲王之宠爱,比他人更加十倍。昨日老爷所见者,即此人也。”
世蕃道:“你既知是一个王爷的亲随,又与你同宗,大抵与你相知,你可能招致来否?”任吉道:“他是小的同姓兄弟,彼此往来甚密。老爷若要他来,这是何难之有?待小的明日自去拉他到来吃酒,那时老爷撞将出来,见机而行就是。”世蕃道:“你若引得他来,我却有重重的赏你!”任吉说:“小的明日引来就是了。”世蕃大喜。任吉即便前去干事不题。
再说定亲王朱宏谋自受封以来,却未曾出镇,只是在京闲住,终日只以男风为事。皇上念他是个皇叔,况且他不理政事,惟此醉好后庭花,所以不去理会。这定亲王日与一群少年取乐,惟任宽美丽多诈,百事承顺,善宽主人之意,所以定亲王再不能离任宽片刻。正所谓食则同器,寝则同床。任宽自恃宠幸,有母现在内城居住,定亲王爱其子,兼爱及其母,即赏赐她一间宅子,其日用薪水,一切皆代为给办。任宽虽属长随,然门庭光彩,以及宅内所用一切器皿,皆与公侯相等,只因俱是王府分给来的。
这一日,任宽适而到外边游玩,不料为世蕃看见,彼却不知,仍回王府而去。次日,忽见任吉来访,彼此相见,略叙寒温。任吉道:“贤弟近日何如?”任宽道:“近日天气炎热,少到外边,只在府中避暑,所以许久不曾见兄。老兄近日可好么?”任吉道:“愚兄只是终日忙忙碌碌的,不曾得半刻的空今年才一十七岁,现在定亲王府中充役。这定亲王就是朱宏谋,我兄关照。如此天热,我们到哪里去乘凉好?”任吉道:“这城内哪一处不是如火热的?惟有我们府里新起的凉亭,甚是凉快,内中花柳森森,前面荷花霭霭,洵足一乐。我们何不到那里走走,谈谈心事罢。”任宽道:“甚好,甚好!”于是二人出了王府,直到严府世蕃宅中而来。
任吉引他进到里面,来至花亭,果是花木荫翳,金碧辉煌。
玉石栏干之外,就是荷花池。那池中的荷花红白相间;花下数对鸳鸯,戏于水上,果然清幽雅致。香风徐来,沁人心骨。
当下,任吉请他到亭子上坐着。随即有两个小厮上来伺候,献过香茗。任宽饮了两口,只觉香气异常,那茶色碧青。任宽道:“小弟在王府三载,所有各处茗茶,也亦尝过,惟此种茶,却不知名。”任吉道:“不瞒弟说,这茶并不是日常杂用的茗叶,此乃皇上所用的玉泉龙团香茗。其茶出于栈道之玉泉涧,涧甚深,内黑,多峭岩怪石,且深不可测,人难得到。涧内出茶树,乘雾而生,人固不能往采。惟涧中有白猿作乐,人若采叶,即到涧边坐下,以鲜果掷去,与猿相换,方才到手。涧中所产无多,每年地方官只贡十余斤。这是御用之物,天子赐与太师的,家老爷是太师那里得来的。昨日愚兄值日,恰好王内监到来,家老爷命我煮此御茗,所以才偷些出来。恰好贤弟今日来此,此亦我弟有口福也。”任宽道:“多蒙我兄见爱,只恐没福消受。”任吉道:“舍得在这严家,怕没得御用之物?”
旋有一小厮,捧着一个果盒进来。任吉便令将一张八角桌子儿,靠在玉石栏干摆着。小厮把果盒放下,将一对玉杯,两双玉筷,对面安放。任吉便让任宽坐下,二人对酌。任宽本来量小,略饮几杯,便觉昏昏不能安坐,便要告辞。任吉道:“人世几何?酒杯在手,对此良辰美景,若不畅饮几杯,岂不被花鸟所笑乎?”遂再三苦劝。任宽却情勿过,又饮几杯。此际真是酩酊,人事不知矣,伏在桌上。任吉恐他呕吐,便令小厮将他扶到亭内凉床睡下。任宽醉得狠了,依着枕头便睡,鼻息呼呼,已入睡乡矣。任吉看见了是个真醉,即便来到世蕃内宅。
此时世蕃专听佳音已久,见任吉到来,不胜欢喜,忙问道:“事情究竟办好否?任吉道:“那任宽早已睡倒了。”世蕃即问道:“任宽现在睡在哪里?”任吉道:“就睡在荷花亭内凉床上,真醉睡着了呢!”世蕃大喜道:“你在屏门外守着,不许闲人入内。”任吉答应一声,即到园门口守着,自不必说。
世蕃此际,恰似拾得活宝一般,喜孜孜的来到花园内,走上荷花亭子来,只见那凉床上,任宽朝外睡着。那任宽脸上两颊红晕,恰如桃花着雨、海棠初睡一般,一见令人魂飞魄散。
此际意马心猿,牵制不住,急急宽褪衣服,于是乎有此一端。
正是:不向桃源洞,偏从峻壁穿。
毕竟世蕃与任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二回 老国奸诬奏害皇叔
却说严世蕃乘着任宽醉中,竟不顾得嫩蕊姣花,只自风雨摧残。那世蕃之巨,倍巨于定亲王几倍,所以大为凿枘。任宽在醉梦之中痛醒,急欲转身,却被世蕃紧紧搂定。开目看时,方才得知是世蕃。此际挣扎不得,复兼酒醉身子瘫软的,只得任其所为。事毕,世蕃起来,那任宽下面已不胜其楚矣。当下任宽勉强起来,不觉掉下泪来。世蕃着意抚慰道:“卿勿怪唐突,只缘卿冶容迷人魂魄也。”任宽带怒说道:“侍郎何欺人太甚!即小人不堪怜惜,亦当体念俺家王爷才是。”世蕃道:“我只爱卿,卿何必以王爷压我?我岂惧此,而断爱卿之心哉!”大笑不止。
任宽带怒而出,路至园门,恰见任吉在此。此际更加气怒,乃骂道:“我当日以你为好人,故此认为兄弟。谁知你却是这般不堪之辈,亏我瞎了双眼,不识歹人。”一路大骂而去。任吉自觉惭愧,无言可答,只得来见世蕃。未及开口,世蕃先说:“任宽如此矫强,你有何计可使他常在我处?”任吉道:“适间小的正在园门,与他相遇,却被他抢白了一场,悻悻而去。
料彼此去,必对王爷说知,因这小事,却要惹出大事来。”世蕃道:“你且宽心。即使定亲王知觉怒了,我亦不惧的。有了我父亲及王公公,还怕甚么?”遂不以为意。
当下,那任宽负痛而回。那定亲王正在花园内与诸少年取乐。恰好任宽来到,见了定亲王,即忙跪在面前,放声大哭。
定亲王却不知何缘故,即挽起来,置于膝上,问道:“你好好又不在宅内,到哪里去来?如何这般光景?”任宽哭着说道:“小的一旦被严世蕃欺负。”便将任吉如何引诱,如何被世蕃凌辱等情,一一说知备细,说罢又哭将起来。定亲王即将袖儿与他拭泪,又以手探入内衣来,摩至肛门坟起,不觉大怒道:“好好的一件东西,怎么被他弄坏了?这还了得!”不觉火起,按捺不住。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却说定亲王忍耐不住,即便吩咐家奴何德道:“你可立即传齐府中人役,立即备马,从孤有事去。”何德不敢怠慢,立刻传唤府中人役,共四十名,各人备了马匹。定亲王即上了马,令各人都随他去,径到世蕃府中而来。
不一刻,已到府门,下马直奔进去。那守门的如何敢来拦阻,只得由他进去。当下定亲王直入内堂,恰与世蕃刚刚对面,撞过满怀。定亲王一见,无名火起,急把他一把捉住,大骂道:“贼子,怎敢如此胆大,欺负孤家!”说罢,发拳就打。幸得众家人用力拦劝,世蕃见势头不好,方得脱手,即往内里走了,将三堂的门令人紧闭。定亲王哪肯罢手,追入里面。只见门扉紧闭,即令家人用力打开,直闯进去,要找世蕃。谁知此府有后门可出的,世蕃听见打门之声,即时已从后门走了。及定亲王进来,已寻找不见。
定亲王忿气不伸,乃令众家人:“把他的众家人与我痛打一顿!”家人们答应一声,即奋起拳头,逢人便打,遇物即毁,闹了一个翻江搅海,把府内许多物件打得粉碎;一众家人,又被他们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个个奔逃不已。定亲王乘兴还要去寻世蕃,却被众家丁劝阻回去。按下不表。
又说那严世蕃出了后门,无处可逃,只得走到父亲相府而来。严嵩见了,便问何故。世蕃谎说道:“好端端的,不料那定亲王率领匪徒百余人,打进孩儿府中,把物件抢掠。孩儿与他理论,亦被他打了几拳。若是孩儿走迟了一步,险被他送了性命。现今还在那里胡闹呢!”严嵩听罢,吃了一惊,说道:“这事从哪里说起?我家与他平日并无仇隙,怎么青天白日打劫我家,这是何故?”即刻打轿,领着世蕃如飞的赶到新宅而来。
此时定亲王已自回去了,只见众家人个个头破血流,上前禀说,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自然加些使人动怒的话头。严嵩听众家人之言,勃然大怒;又见那些东西物件,尽行损毁,正是火上加油。即大骂道:“素日与你无怨,怎么这样糟蹋我儿家中?你虽是个亲王,我怎肯干休!”遂吩咐打道进宫,来见天子。
帝见丞相面色不和,便问道:“太师今日何故不悦?”严嵩俯伏奏道:“臣蒙天子厚恩,父子皆叨显爵。臣儿另有宅第。
不知定亲王何故,突于今日率领着不识姓名匪徒,约有百余多人,打抢进宅,把臣儿扭住苦打。又喝令众匪将臣儿家人打伤,抢劫一空;其余抢不去的东西,多行损毁。幸得臣儿走脱,不然亦遭毒手,性命难逃矣!伏乞陛下作主。”帝闻嵩言,不解何故,便问道:“向日太师可与王往来否?”严嵩道:“臣向未与王结交。”帝曰:“既没有来往,必无仇隙。彼何以突然寻祸,只是何解?”嵩乘机奏道:“臣略有闻,伏乞皇上屏退左右,方可奏闻。”帝乃叱退内侍,问道:“卿有何见闻,只管奏来。”
严嵩走近御前,低声奏道:“臣闻定亲王素怀大志,不愿伏我主之下。每有欲出外镇之心,以便树植羽党,行其大事。
只因皇上不令他出外镇,不得遂其不臣之志,深怨皇上。久蓄死士于府中,屡欲大举。只因臣爷子在朝碍目,故此率匪类先欲收臣爷子,以便举事。惟陛下察之。”帝闻奏,便问道:“他尊朕一辈,朕仰体先帝之心,特封为亲王,使这尊贵。奈他忽怀异心,忘本一至于此!太师且退,朕自有处。”严嵩谢恩,出宫而去。
帝即宣吏部尚书唐瑛进宫,问道:“诸王皆出外镇,惟定亲王在京,朕恐他不得外镇为怨,欲以边藩封之,使其受国,天官以为何如?”唐瑛奏道:“诸王皆可封为外藩,惟定亲王则不宜俾以处任,惟陛下察之。”帝问道:“何以不宜出外?卿可细细奏来。”唐瑛奏道:“定亲王自幼便无大志,凡事迂腐。
先帝在日,便知其不能为民牧者,故久未受封,只留在宫养闲而已。及陛下登极,方封亲王。然王自受职以来,不曾理问外事,终日只与家奴为乐。日夜嬉笑,全然不知一体尊贵。似此若使之外出,只恐徒惹人笑矣。”帝即说道:“卿却未知王之心,今王久怀大志,欲谋不孰,常以朕不封彼为外镇生怨。故此在京阴蓄死士,屡欲大举逐朕。奈有严嵩父子在朝为梗,不敢举动。今将世蕃毒打,并领匪徒将严府劫抢一空,其反迹已彰明于外。朕欲除之,卿以为何如?”唐瑛听了,大惊失色,慌忙俯伏奏道:“陛下何出此言?必有奸臣暗奏矣!定亲王乃陛下之叔,何得有此不臣之事?若说别人,臣不敢信,况王乃废腐之人,岂懂作此事乎?伏乞陛下说明察之,休听奸佞之言,致伤骨肉之情,则天下幸甚矣。”皇上说道:“卿不必代为饰说,且退出,勿再多言。”唐瑛只得退出宫廷。
帝即命廷尉特旨,即将定亲王下狱,发交三法司严讯歹情。
那廷尉领了圣旨,即把定亲王拿在狱中。次日,三法司再三严讯,无奈未定谋不肯承认,要对头质证。三法司只得奏覆。帝见本上写:
三法司臣为奉旨严讯事:案奉圣旨发交定亲王发臣等会审谋反实情,臣等遵旨再三研讯,而定亲王实无此情,坚不承认,必须质证,方可输服。臣等只得仍将定亲王禁下,请旨早发所指定亲王之确证,臣等复讯。使得输服。
臣等谨奏,伏乞皇上圣鉴。谨表以闻。
帝看毕,遂与奸相严嵩商议。嵩曰:“陛下若发臣往彼对质,则廷臣不无私议,臣为陛下谋去亲王者,惟陛下思之。”帝闻言点头不语,良久乃道:“如此,则何以处之?”嵩奏道:“为今之计,陛下可将他本章留住不发,该法司又不敢轻纵之,永远禁于狱中。臣另有计,可以为陛下除之。”帝准奏,留本不发。
三法司候了半月,只不见旨下,各皆猜疑,然不敢再奏,只得任他便了。这定亲王在狱中,又不能立见皇上,只得终日愁闷。又想起府中那一班少年,不知如何下落,恐其走了,不得回去作乐,直至泪下。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一位海瑞,在鄂已满了任,即便请旨回京。皇上心中忽然想起忠直海瑞恰有三载未见,当时即批一道圣谕云:海瑞出按湖广,于兹三载。在省访拿匪类,遂致地方宁谧,甚属可嘉。着即来京办事。其所遗湖广巡按一缺,即着严世蕃去。钦此。
圣旨一下,那跑折子的官,即便向湖广复命。不日已至本省,呈缴了回头折子。海瑞即日打点回京陛见,将印信交送于指挥署理,择日携了家眷起马。那湖广百姓个个都来挽留,海瑞俱用好言慰之,竟有流涕不舍者。
不说海瑞回京,一路无事。再说严世蕃得了圣旨,满心欢喜。自思又好讹诈百姓,即日出京。临行时谓其父曰:“海瑞不日回京,皇上必然重用。父亲不可与他作对,凡事稍须依顺他一点,儿就放心。”又拜托王惇代为照应一切,方才出京而去。正是:只为尊年远祸,致教拜嘱谆谆。
欲知海瑞回京如何,再看下回便知。
海公案
第五十三回 礼聘西宾小严设计
却说海瑞一路星驰进京而来,到了内城,将妻子暂且寄寓。
次日入朝见了天子,山呼万岁毕,帝慰劳道:“卿自筮仕以来,多著劳绩,真股肱之臣也。今封卿为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你其勖哉!”海瑞再拜谢恩而出,将家眷搬入户部衙门居住。闻得定亲王犯法,现在狱中未决,遂再三详访,尽知始末情由,勃然大怒道:“如此目无君上,将来不知作何定局了?”
即写表,次日早朝奏上。天子览其表曰:户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臣海瑞,诚惶诚恐谨奏,为事无确据,诬捏显然,乞恩睿鉴事:窃照定亲王犯法一案,蒙圣旨发交三法司会勘,其有无谋逆不孰等情,已经三法司再三细究,而定亲王坚不承认,复加严讯,始终并无供认。想王系玉叶金枝,锦绣丛中长大,乃备尝刑楚,并不供认一词,其无悖逆之心可见矣。三法司不敢再加严刑拷打,曾经联名伏奏,请旨发出确证对质。至今三月未蒙批发,案疑莫决,使定亲王久羁禁狱,案结无期。岂久羁可以自明耶?此臣窃有所不解者。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复何忍听奸佞之言,以乘友爱之义。伏乞陛下早发指控定亲王确证,修三法司得以结案,而定亲王虽死亦分所应得,在所甘受也。如无确证,则其事必外人诬捏无疑。乞陛下即将诬捏亲王之人,发交三法司,治以反坐,以儆奸宄,
以肃律令。则朝廷幸甚矣!臣海瑞不胜恳切待命之至。谨表以闻。
帝览表,自觉难决。复召严嵩入宫,将海瑞奏本与他看。
严嵩不觉汗流浃背,奏道:“海瑞自恃其才,故翻旧案。陛下宜叱之,以儆将来,使诸谏臣以为前车之鉴也!”帝曰:“不然,定亲王乃朕之叔,非比另犯。今海瑞所奏之言,皆有井条,势难留中不发。朕意欲释之,奈王法大逆,若遽释之,如同儿戏。还是如何设法,太师为朕思之。”严嵩道:“陛下既欲释放定亲王,何不就令海瑞保其出狱?令彼具状保出,那时释放,便可掩饰矣!”帝首肯。即批在奏章上云:据奏已悉,准将定亲王释放,但无人敢保。你即知其忠诚,你能保之,即予释放,仍归藩封可也。
朱批已下,海瑞看了不胜之喜,即时具了保状呈进宫中。
定亲王得释,万分感激海瑞。惟王惇与严嵩二人心中不快,私相议道:“欲害海瑞,奈无隙可乘。”王惇又修书于严世蕃,说道“海瑞到京师,即保朱宏谋出狱”等语。世蕃看了,不胜惊讶,也不回书,即将原书尾批云:“纵虎容易捉虎难。”王惇得了这句话,便心中只是不安,然追悔不及,只得隐忍,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严世蕃自到任以来,却不以政务为心,专要贿赂,所接地方,勒索供给铺垫银一万两。如有不足者,立即搜罗其失,立时参劾。湖广合省官吏,几不聊生。然畏他有势,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恨入骨髓。加之世蕃性好男风,在任专好选用少年美貌者,充作跟班,闲时取乐,不分昼夜。
时有胡湘东者,貌美潘安,才比宋玉,年十六岁,即游泮水。一日,世蕃诣太学宣讲圣谕,时湘东亦在执事列内。世蕃偶见其貌,不觉魂飞魄散,已不成体。宣谕毕,世蕃坐于明伦堂上,该学教官率领诸生参谒。各各打躬作揖毕,严世蕃问湘东名字,湘东打躬道:“生员姓胡名湘东。”世蕃笑道:“好个美名。正所谓‘湘东品第留金管’也。”复问:“已进学几年?”
湘东道:“三载。”世蕃道:“今岁正当科场,宜用心举业,以图上进。本部院实有厚望焉!”湘东揖谢。世蕃起身上轿而去。
回来自思:“湘东又高任宽数倍,焉能与彼一亲,亦人生一大快事。”转念彼又非任宽可比。宽乃是小人,彼乃校庠之士。
倘彼不允,反弄得不像样子。辗转思念,是夜目不交睫,慕想不止。
次日清晨起来,发了一通名帖,着人持去学中请那教官前来问话。那教官见了巡按名帖,即刻穿了衣服趋署,连帖亲自缴还。世蕃令人请进,教官参谒毕,侍立于侧。世蕃唤令坐下,教官道:“大人在上,卑职理当侍立听命,焉敢僭越就座?”世蕃道:“燕室私见,即为宾主,哪有不坐之理?”教官道谢,方才坐下,说道:“不知大人有何教诲?乞即示知。”世蕃道:“并没甚事相劳,因昨日偶见贵门人胡湘东者,其人词气温雅,文艺必佳。本院衙门少一书禀西席,欲请胡先生为之,未知老师心中以为可否?”教官起身道:“胡生才学颇优,大人不弃,以为主书启之席,必有可观。此大人栽培之恩,而胡生之幸也。
卑职即当令其趋叩崇阶,早晚听训诲也。”世蕃道:“既老师代为应诺,在下有关书贽仪,统烦带去。”旋令家人取了一百两银子,关书一札,交与教官。那教官接了银子、关书,作谢而别。回到学署,即令门斗去胡湘东家传他来见。
湘东听得老师请往,随着门斗到学宫内来见老师。湘东问曰:“老师见召,有何教谕?”教官道:“贤契运来矣,可喜可贺!”湘东道:“门生一介贫儒,有何喜贺?伏祈老师明示。”教官笑道:“昨日,巡抚大人偶见贤契词气清华,心切仰慕。今日特召我去,意欲延足下代主笔砚之任。现有关书、贽仪,着我代请,不知足下意味何如?”湘东道:“门生是一介儒生,兼之庸愚成性,毫无知识,何敢受此大任?”教官道:“巡按以足下才貌过人,故欲延置之幕府,此所谓礼贤下士者也。”湘东道:“既有关聘,烦借一看。”教官乃将关书、银子,递与湘东观看。湘东见其关书上写束修银子一年一千两整,又见贽仪一百两,喜不自胜,便欣然应允。教官亦喜,即日回复按院。
严世蕃一听教官回复应聘之言,喜不自胜,真惬心愿。
过了两日,严府令亲随、跟班来接湘东,湘东欣然就馆。
初见宾主甚欢,而世蕃深心达算,故不露其面目。凡有书契之类,悉送湘东代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过了两月。世蕃巡按各郡,东与之俱往。一日,巡到辰州,此时朔风骤至,彤云密布,十分寒冷,人役各皆畏寒。是日世蕃传令,且停车马,就在馆驿之中扎住。湘东政主书笺,自然相随在内。世蕃久有此心,然无隙可乘。有时语及猥亵,湘东则正色不答。是以空有攀花之心,实乏侥幸之便。
这日世蕃却忍不住,心生一计,吩咐近身家人,叫取些蒙汗药来,带在身边,说道:“我请胡师爷吃酒。酒至半酣,你可将蒙汗药放于酒中,即是你之头功,自有重赏。”那家人应诺,即到外边采取回来,专备应用。世蕃即办酒来请湘东赏雪饮酒。湘东正在无聊之时,便欣然而赴宴。
当下二人见礼毕,分宾主坐下。世蕃坐下道:“今日本欲前往按临,但见大雪漫漫飘下太甚,夫役难以进前,故暂止于此地。然值此寒日无卿之际,无可排遣,故备一杯水酒同先生赏雪。”湘东道:“烧叶暖酒,取雪烹茶,正文人雅事,当与雅人共之。”世蕃道:“先生本属雅人,故特请先生共之。”旋即令家人将酒筵摆上,彼此坐下,相与畅饮。
二人酒至半酣,世蕃即道:“值此佳景,先生岂可无章句以志咏耶?今以三分安息香为限,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杯。”此时湘东诗酒之兴正豪,欣然应允,即请命题。世蕃故以险韵作难,乃道:“即景为题,赏雪可也。但韵限用八庚,若过香限者,罚巨觥三大爵,仍再作新诗。”湘东应诺。
世蕃令人取过纸笔两具,各放一旁,相与罢饮构思。果然世蕃诗才敏捷,香未及半,已经脱稿,而湘东始得首句。而世蕃故意谆谆絮絮,同家人共语,以乱其心。香限已过,湘东之诗,方才急急脱稿写成。世蕃笑道:“香已过限,无用看阅,先生当罚三大爵再作。”遂将花笺放下。湘东道:“过限受罚,理所应得。”立饮之。
世蕃复令点香,说道:“先生今当急作矣。但不得与前诗相合一字,以杜袭前之弊,如有袭前一字,照罚三爵,另起炉灶。”湘东终是个年轻之人,不觉英气勃勃,大声应之。复挥毫思索,只因前诗已被他拿住了,若犯一字,不特不算,反要受罚,所以湘东左思右想,改八句诗词,涂抹不尽。及至脱稿,香限早已过了。世蕃说道:“今番又过了限,如何是好?
也罢,倍饮以终其令罢。”湘东道:“晚生学力迟钝,酒量浅小,惟大人谅之。”世蕃遂以三爵劝湘东,而自己饮三杯相陪。
湘东此时酒已八分,又一连饮下几大觥,就有十分醉意,说道:“不限香,晚生就与大人联句罢。”正是:酒兴诗豪难制伏,故教勇夺诗坛帜。
毕竟湘东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四回 鸡奸庠士太守逃官
却说世蕃又以香限已过,不肯收阅,乃道:“兄才过于修整,只患不工,故以迟钝,今已连做两首,足见真才矣。但先已有令,兄饮六觥就算完了酒令罢。”湘东是个好胜之人,便欣然而饮。饮毕,将诗呈于世蕃观看。世蕃看毕,大加称赞赏道:“今艺比前艺更佳,妍丽非常,果是大才,无关迟钝也。”
复以巨觥相敬,湘东不得已,勉饮一觥。此时酒气上涌,不觉呕吐狼藉,醉卧于几上,人事不知。
世蕃见他沉醉得很,乃令人去其外面污衣,扶到床上,卸其衣裤,乘其坚而入。湘东醉痛正醒,开目朦胧,仿佛乃是世蕃。然此际头重身轻,欲动不能,挣扎几回,旋复沉沉睡去。
世蕃恣意取乐一番,元精已泄,又复抱持而宿。直至夜深,湘东酒才稍醒,自觉身被箍持,急挣扎起来,犹见残灯在几。走下床门,自觉肛门肿痛,举步维艰,不觉勃然大怒。回视床中,正见世蕃呼呼鼻息,此刻不能按捺,无名火起,只见几上有大石砚一个,急取手内,掷向床中。世蕃假作睡状,观其所以。
今见湘东怒掷石砚,急起躲闪。那砚块掷去,幸而未中世蕃身上。那一大块石砚,把床梆打得粉碎。世蕃不觉大怒,走下床来,将湘东抱住,大叫家丁:“快来!快来!”连说“有贼”。
那些家人正在梦中,听得是家主房中喊贼,一统来到房中,只见是湘东与世蕃相持。世蕃见家人来了,急唤道:“快来捉那贼子!”众家人走将上前,把湘东拿下。世蕃道:“这贼夤夜入内行刺,代我权且看守,到了天明,自有处法。”众家人将湘东拥下,胡湘东亦不言语。
次日天明,世蕃写了一道文书到学里,先行斥革湘东功名,随令发去府狱监禁。这里教官,将公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吏部侍郎巡按严为逆生谋杀事:照得该学生员胡湘东,乃一介寒儒,本院爱其清才延至幕府,厚其束修,一则冀养其才,二则俾以笺启之任。本院爱才,不谓不深,栽培不谓不厚。今该生潜入行辕,暗藏利刃,入帐行刺。幸本院知觉得早,不然命已断送于该生之刃下矣。立即呼起家人拿获,搜得利刃行刺之具,现在赃证显然。除将该生即发府监禁押听候提讯审理,合移知学道并檄悉该学照遵,立即将该生详革,以凭本都院提讯究办。该学毋庸拘延干咎,速速须至檄者。
教官看罢,不觉吃了一惊。过了半晌,自思:“胡生沉潜蕴藉,岂有此事?况且严公与胡生素无仇隙,而生何故行此悖逆之事?其中必有缘故。然一檄已下,不得不详。”遂将湘东所犯事迹,上详学道。
这学道姓朱,名柴,字佩兰。原是探花出身,由礼部郎中得授此职,为人耿介不阿。令见该学申详,大为诧异,细想:“天下刺客尽多,但未曾见有秀才持刀杀人者。况详称该生现与严公为宾主,而该生无故欲行刺于行辕之中,此事难凭一面之词。今已将该生发府监禁,必饬该府讯详。况严氏权势正炎,地方官不无仰承其意。胡生怎免冤屈之祸?我为学道,但此学中艰难之日,可不一拯手耶?”遂吩咐书吏立备移文一道,前往严公行辕投递,移提胡生到辕问讯。书吏领了言语,即时写好呈上。那朱柴连忙押了签,由驿飞驰前往,自不必说。
又说那胡湘东当日下了监禁,也不言语,任由他拘押,再不则声。那知府受了世蕃嘱托,立时提出湘东审讯,要他承认行刺。湘东笑道:“秀才行刺,此是新闻。公祖大人照样法办就是了!”知府道:“你这话又奇了!那严公以你为一介饱学秀才,故此不惜千金聘你。你却不知报德,而反以为仇,身怀利刃,私入卧内,非行刺而何?到底你同严公有甚仇恨之处,只管对着本府直供,或可原宥,亦未可定。如若不直说来,今日本府又奉严公面谕,岂可草率了事不成?若再三推诿,三木之刑将及你矣。”
湘东笑道:“若论世蕃以千金之聘,则为过厚。况以书契之席,何须千金?老公祖亦可想见矣。至于无故受人厚聘,正愧无功享其禄。宾主相欢,并无一言不合,出入俱随,其宾主之情可谓深矣,又何得谓之仇隙耶?实而以行刺之罪诬人,惟公祖大人察之。欲直说来,则有玷斯文体面,若不承认,则无以解脱。所谓‘哑子食黄连,自家有苦自家知’者也。”知府听了,疑其言语有因,乃缓其刑,仍复收监再讯。
过了几时,那学道移文已至世蕃行辕。世蕃展开一看,只见写道:湖广学道朱为移提事:案据辰州府学申详,称该学生员胡湘东蒙聘请为幕,以主书笺西席,关书、贽仪皆经该学手送。该学应聘驰赴行辕,蒙格外之施,按临各郡,出入俱随。突于本年月日,奉檄内闻,该生于某月日夜怀利刃,私入行辕幕帐,意将行刺。想该生读书明理,受恩必报,其人何意行刺行辕,被喊众当场拿获,发府监候审讯。
檄饬详革该生,奉此,合即遵照。据详前来,查该生身隶既微,蒙恩隆聘,侍于按院,以为望外之幸。兹敢突怀悖逆行刺大僚,殊堪诧异。理合移提来省,本道亲讯,以正刑章,而戒合学之将来。希照移提事,乞将该生移解来省,以便按拟,实为公便。须至移者。右移钦差巡部按部院严。
嘉靖年月日移世蕃看了,忖思:“学道忽然移文前来移提,若不发往,即属不实,倘若发去,只恐前事一旦败露,丑态不堪,反为不美。”踌躇不决,乃吩咐家人前去请知府来。家人领命,去不多时,把知府请至行辕。
参见毕,世蕃道:“前者发来该犯,至今已久,还不见动静,是什么缘故?”知府道:“据讯该生不认不讳,事涉嫌疑,放此复行监禁,再行复讯。”世蕃道:“该生刁狡,彼既犯法,便欲含血喷人,扯人入水。贵府即不能定狱,也罢,本部院却有个善法,你当依法行之。”随即袖中取出一个小柬,递交知府道:“归请看阅,依法而行,幸勿有误。日后定然厚报。”知府唯唯而退。
回到府中,将小柬拆开,只见上面写道:纵虎容易捉虎难,幸勿轻轻使归山。
须当聊效东窗事,何必区区方寸间?
知府看了寻思道:“这几句话,分明要我效那秦桧害岳飞之事,想此生必有冤抑。我今若遽杀之,何以对天地、鬼神与孔子?宁可弃官不做,岂可以害人性命!”便有释放该生之意。
伺至深夜,令人于狱中提出该生,来到内堂,细讯原委。
湘东只是不言。知府道:“今君生死在即,只争一言。若不早说,自悔无及。我以你读书人,未必有此悖逆之事,不忍加害。
足下不言,死立至矣!”湘东道:“事实有因,言难启口,乞赐纸笔一用。”知府即令家人,去其刑具,给其文房四宝。湘东原有不欲下笔之意,知府道:“生死关头,在此一刻了!”胡生不得已,把笔写了几句道:
丈夫贫岂受人欺,儒士何劳厚聘钱?
堪恨将人为媵妾,余桃焉肯啖他先。
秀才不作龙阳宠,国士哪堪入帐缘!
酒醉被污谁忍得,端州石砚把床穿。
使君若问何原故,只看其中字与言。
写毕呈上知府。知府笑将起来道:“彼亦太无廉耻,岂可把秀才作龙阳者乎?”湘东不觉红涨满脸。
知府忽然大怒道:“国贼辱及斯文,这还了得!”遂将世蕃之柬与胡生观。看毕,泣告道:“愿公祖大人早刻行事罢,免得有累公祖。”知府道:“非也,若是本府肯从所使,亦不肯将柬与你看了。为今之计,定当释你。你可星夜奔往京师,去那海瑞大人处,告他一状,以申其冤可也。”湘东道:“虽蒙公祖大人恩释,但生员此去,岂不累及公祖大人么?”知府道:“我亦不欲久在此为官。况我又无家眷在此,不过数名家人相随。
今夜就与足下弃官而逃如何?”湘东道:“公祖十载寒窗,才博得黄堂四秩,前程远大,正未可量,何必区区为此一人而弃官耶?”知府道:“不必多言,且随我去。”叱令家人将湘东刑具尽行释放。急急收拾行李细软物件,将印信挂于梁上。(原夹注:封金挂印,千古美谈。今知府有关公之遗风耶!独惜其不传姓名耳!抑作书者不欲传耶?不然,好德而不好名,此为真德,亦可不必专传其名氏也!)
当下收拾毕,知府带了家人同湘东,从衙门内后门奔逃而去。比及天明,衙役起来过堂时候,还不见里面有动静之处。
进内一看,方知知府合家逃走去了。衙役书吏立即飞报上司。
正是:有道则治世,此官亦足嘉。
毕竟后来知府、湘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五回 王太监私党欺君
却说那些衙役,次日见署内无人出入,又见印箱悬于梁上,方知知府弃官而逃,连着湘东亦不见了。即忙报知本道。这兵备道即来查验仓库,却不曾亏空,便收了印信,申详巡按及指挥。世蕃一见大怒,即诬控知府主使湘东行刺,今又私释重犯,弃官同逃。立了文案,一面委员暂署府篆,一面通饬合属访拿,按下不表。
且说那学道听了这个消息,十分狐疑,只得罢了。再说那知府同湘东带家人等行未及三日,见通街遍贴榜文,严拿甚紧。
遂不敢日行,惟有夜走而已。可怜他们受尽多少风霜之苦,方才捱到京师。
知府寻觅寓处,同湘东寓下。打听得现为户部尚书海瑞大人清如白水,当时遂写了状子,着湘东前去拦舆喊冤。适当海大人退朝,出了午门,将至衙前,忽见一人大叫冤枉。湘东道:“青天大人伸冤!”正喊着,海大人止住轿,便问那人道:“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纵有冤枉,该赴地方官处呈控,怎么到此拦舆叫冤?”湘东道:“生员姓胡名湘东,乃湖广辰州府人氏,原是府学生员。冤被巡按严世蕃所陷,如今如此千难万难,才得到大人跟前伸冤,伏乞恩准。”
海大人听是严世蕃,心中对头,就有几分喜悦,遂问道:“你既有冤情前来告状,可有状呈否?”湘东遂向袖中取出呈子送上。海大人接了状词,便吩咐道:“且将胡湘东押候。待本院作主就是了。”湘东叩谢了。
海瑞回转衙门,把状词拿出放案上观看,只见上写着道:告状人湖广辰州府学生员胡湘东,禀为目无法纪,辱及斯文事:窃生以一介寒儒,于某年得游泮水,于本年因在府学宣讲圣谕,冤遇现任巡按严世蕃,窥生年少,意欲移甲作乙,监作龙阳。预伏奸心,故托本学某,致生关书贽仪,称延聘生入幕,以主书启之席。孰知其用心深苦,初见并无一语相戏,生在彼两月有余,岂料于某年某月日,以酒将生灌醉,竟污于体。及生酒醒忿怒,以石砚掷之。
奸则登时唤令家奴将生绑缚,发交府监候,诬害生员突至卧室内行刺。幸托知府某体仰上苍之心,以事涉嫌疑,权且监候,再行复讯。孰料世蕃又怀恶念,欲置生于死地。
私授知府小柬,央令将生效岳王东窗之事,则奸之心如秦桧可知。知府不忍害生,承彼大义,放生奔逃。生以释己累人,亦所不忍,复不肯行。而知府某仗义弃官,与生同进至此。伏乞大人申此奇冤,究此不法,则天下幸甚!沾恩上赴大人爵前作主。
海瑞看完了状子,勃然大怒,骂道:“那有此事!世蕃贼奴欺人太甚!辱及斯文,又复坑害,这还了得!”即批道:“阅悉状词,殊堪发指。候具奏差提世蕃来京质讯,如果属实,立即按拟,你乃静候可也。其该府充官同逃,因事逼于从权,原无过犯,尚属可嘉,着即前往吏部衙门具呈,听候奏办可也。”
将批语悬于衙前。海瑞便连夜修起本章,将世蕃所犯事款,以及该府仗义释放胡湘东,同逃进京控告各情,逐一具列在上。
次早入朝,俯伏金阶说道:“臣海瑞有本章启奏陛下。”帝说道:“卿有何奏?”海瑞便将胡湘东如何被污,怎的受陷,知府某如何弃官同逃,逐一奏知。遂将本章呈上龙案。天子看了本章,笑道:“哪有这等奇事?如今知府某在于何处?”海瑞道:“现在内城寓处,同胡湘东居住。”天子道:“可即宣来见朕。”
海瑞领旨出朝,着人随湘东至寓所,宣召知府某上殿。及至,天子问道:“你是某知府么?”知府奏道:“臣就是某府某某。”天子说道:“胡湘东一事,你尽知否?”知府便将胡湘东为何受聘被污,世蕃怎么陷害,他便如何释放湘东,备细奏了一遍。天子闻奏说道:“你尚有仁心,朕敕吏部注名入册,仍以府道用。”那知府谢恩而出。天子问海瑞道:“卿意如何办法?”海瑞奏道:“王子犯法,同于庶民。今严世蕃身为大员,而作禽兽之行,且又诬捏故陷,情罪重大。伏乞陛下立提进京,交臣严审按拟,则国家除此奸臣而天下幸甚矣。”天子道:“依卿所奏就是。”即下一道旨意云:据户部尚书海瑞所奏,严世蕃在任,污辱秀士胡湘东,复行诬陷,致该知府某不忍陷害,仗义释放湘东,同逃来京控告,殊堪骇异。着廷尉官立即差缇骑,前往该省锁拿劣员严世蕃来京,交户部尚书,会同三法司审拟具奏。钦此。
这旨一下,廷尉官即差了缇骑,前往锁拿严世蕃去了。
再说那严世蕃之父,听得此事,大惊失色,急请张居正、赵文华到府问计。文华道:“偏偏又发在户部去审。若是别人,还可以说个情分。这海瑞向来同我们不对的,如何是好?”居正道:“此事除非去求王惇,方可有济。他同令郎相好,必然肯出力在皇上跟前保奏的。”严嵩道:“足下所说甚好,就烦足下一行。”居正应诺,即便告辞,一路来到东厂。
时王惇权威日甚,兼理西厂事务。六部之权,多归掌握。其门如市,所有六部人员每日清晨俱来参谒,竟拥挤不堪。居正在门房候了半日,方才略觉清静。又值王惇用点心,又候了一个时辰,始得传进。
居正随着小太监,来至内堂。只见王惇危坐几上,手执柳木牙签,在那里剔牙。居正跪下,口称:“王公公!”那王惇只似未曾听见一般样子。居正不敢复语,跪在地下。约有一个时辰,王惇方才问道:“下面跪的何人?”左右小太监答道:“礼部尚书张居正,早已在此。”王惇道:“早参已过,来此何干?”
居正道:“卑职奉太师的钧命,来请公公过太师府上一叙。”王惇道:“既是奉太师之命,可即起来说话。”居正谢了,起立于侧。王惇问道:“太师安否?”居正答道:“太师借庇安康,太师亦着卑职来请公公安好。”王惇笑道:“这几日还吃的斤把烧酒,太师请咱去做什么?”居正道:“太师有要话请公公光降面陈。”王惇道:“你也不知么?”居正道:“卑职略知一二,未悉其详。”王惇道:“你且略略说与我知道。”
居正道:“只因太师令郎出任湖广巡按,现辰州秀才胡湘东与某知府前来控告严少爷污辱斯文等事,皇上大怒,发交户部海瑞会同三法司审讯。现已差人前往锁拿少爷。太师此际不知所主,因念公公同少爷曾有八拜之交,故特命卑职前来,敬请过府商议。”王惇道:“这从哪里起的?”居正道:“就是那胡湘东来京告状,闹出的。”王惇道:“难道他竟告了御状么?”
居正道:“亦不曾告了御状,只在那户部里告的。”王惇道:“此事定是海瑞在皇上跟前说的!”居正道:“正是。他还请旨,发在他那里审问。才是冤家难解呢!”王惇道:“且自由他!咱也不到相府去了,待在明日上朝,说个分上就是。”居正谢道:“略得公公吹嘘之力,则少爷可以不死矣。”王惇道:“你且放心,一面回话太师;说我既与他令郎相好,彼事就是咱事一般!”居正听言后,辞谢而出。回到相府,复言不表。
且说王惇思想了一夜,若说不办,又碍法宪,若说要办,则世蕃不能幸免。次早入朝,侍于帝侧。文武山呼,奏事已毕,帝退入内宫,王惇亦随侍于侧。帝问道:“你在此做什么?”王惇便俯伏在地奏道:“奴才有个下情,上渎天听,伏乞皇上俯容奴言。”天子道:“有什么事,只管起来细奏。”王惇谢恩起来,奏道:“严家父子有功于国,今为狂生所陷,致被户部尚书加以诬奏罪,天威震怒,立差缇骑拿问。但胡湘东不过一狂生也,贪他人之贿赂,未免含血喷人,欲扯世蕃俱入浑水。惟陛下察之。”帝道:“胡湘东之言固难凭信,现在某府释犯逃官,经朕面讯此事,却明明不爽,岂能为彼掩过耶?”王惇道:“某知府安得又不听从阖省有司上宪所使,有意诬害忠良?
然陛下不可不察。”
帝道:“世蕃所犯,诚属有之。但朕念其父子功勋,未忍究,每欲一为之庇护,又无法可解,如之奈何?”王惇道:“陛下诚开一面之网,则奴才自有解祸之法。”帝问道:“你有何法可解?”王惇奏道:“陛下主天下生死之大权。欲恕一臣子,只在一言耳!今胡湘东既已前来告状,亦经陛下准了海瑞的奏章,若遽不问,则廷臣必有窃议。且胡湘东心中不服,必致哓哓渎听。为今之计,陛下广施仁泽,仰体上天好生之德,将世蕃罚俸三年,革职留任,亦足以蔽其辜。况《春秋》有云:‘罪不加尊’。今世蕃身为封疆大吏,亦足为尊贵矣。陛下诚能仿《春秋》之义,恩赦世蕃,谁不云天子有德,善准人情?”天子听了大喜,道:“你乃一内宦,犹知大义。朕依你所奏,即差兵部快马追回圣旨。”正是:只因几句话,遗下万年讥!
毕竟差官飞马驰去,可能赶得到否,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六回 海尚书奏阉面圣
话说王惇再三在天子面前为严世蕃解脱。天子准奏,即时差了兵部跑役,限日行八百里,赶回廷尉官。另颁圣旨,着吏、兵两部知会,将严世蕃罚俸三年,革职留任。胡湘东加恩赏赐举人,就留京会试,以偿其辱。圣旨既下,各各凛遵。 海瑞闻知不胜之怒:“我想如此大事,王惇一言,便可免议,似此则无青天矣!若宦官专权,将来朝廷法令,俱为他们败坏了。”于是连夜修成本章,要与王惇去做对头。其奏章云:户部尚书臣海瑞奏为宦官近禁,理宜复阉,以杜复萌,以肃宫闱事:窃照内侍一项,原因自宫而进,充役于内廷,听候驱使。但念初割之际,其人尚幼,淫具未发。及至年近十六,血气当生,其具因之亦长,难保寸长之虑。但古谚云:“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今该宦等,承恩豢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复近禁帏,日恒与诸宫娥杂沓,春花秋月,不无有感。似此声息易通,往来皆便,不可料之事难免无虞。倘有不测,污玷宫闱。非此等宦官,不足以驱使,今既舍之不能,则当思其所以制之之法。请得以五年为期修之,差令宗人府丞查验复阉。如有物具稍长者,即复加阉割,则可以无患矣。伏乞皇上睿鉴施行,臣海瑞谨奏表以闻。 次日早朝,海瑞拿了本章,趋殿朝贺毕。天子道:“有事启奏,无事退班。”海瑞当时奏道:“臣户部尚书海瑞有本章面奏陛下。”天子道:“卿又有何事?”海瑞俯伏金殿,将本章呈上。内侍手接放于龙案之上。天子细看毕,笑道:“卿家所奏之言,殊为有理。朕亦每常以此为虑。今卿家所奏正合朕意,即当举行。宗人府丞事务烦多,恐不能分理,就委卿主政就是。” 是时,海瑞谢恩,当着殿前大呼道:“奉旨着户部尚书海瑞,查验内廷宦官。若有阳具稍长者,及早报名,听候复割。 如有隐匿者,即以违制律治之。”当下海瑞大呼三次。是海瑞恐怕日久,皇上悔约,故此当殿大呼,以为君无戏言,使众闻知,而不能改命之意也。那些内侍们听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海瑞领了圣旨,即日传了掌理宫闱总管老太监沙惠元来到,将圣意对他说知。沙惠元道:“依大人的尊意如何?”海瑞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如今特请老公公到此,非为别的,烦将宫内所有年近二十者,不问好歹,俱要开列名字、年岁,备造清册,送过敝衙门来,待在下好点验。如应割者,再行阉割,如不应割者,免之。此是钦命,老公公幸勿迟误;如其不然,大家多有处分。”沙惠元笑道:“咱如今年已经八十二岁,还要阉割否?”海瑞道:“事有定例,七十以上者毋庸阉割。老公公即此未届六十,也可以免验的。”沙惠元道:“这就是大人的恩典了。”哈哈大笑,方才别去。 过了两日,沙惠元着小太监送清册过府。那小太监见了海瑞叩头不已。海瑞笑道:“你之意不过要求免验否?”小太监复叩头道:“求大人恩典免验罢了。”海瑞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太监道:“小的唤做进禄,今年才一十三岁。”海瑞道:“你今才得一十三岁,休慌,且去罢。”进禄叩谢回宫不题。海瑞将送来花名册子,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写载甚悉,共有一十八处,各有所统。共有一千五百人,处处声叙得明白,且看下面便知:总理内府攀管司礼监沙为备造清册,移送查核事:现奉圣旨,准户部尚书海咨准前情,合备清册,以备凭查核。 须至册者。计开:正大光明殿,值殿司礼太监四名,率领副司礼太监六名,统领小太监共九十名。 司礼太监姓名计开:王一熄,年三十八岁;黄珩,年四十岁;漆磷,年二十三年;朱瑗,年五十二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任行,年十八岁;李宁,年十七岁;荣华,年三十一岁;温饨,年二十五岁;周吉,年三十岁;喜儿,年四十岁。 小太监胡敬堂等共九十名,下有注明年岁、姓氏。 奉先殿司礼太监四名,率领副司礼太监六名,小太监九十名。 司礼太监四名开列:钟山,年四十八岁;十进儿,年二十七岁;朱升,年四十三岁;龟公,年三十二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朱开,年五十三岁;尤远,年三十八岁;翠儿,年二十五岁;广往,年二十九岁;张喜,年四十二岁,狗儿,年十七岁。 小太监何仁等共九十名,皆有姓氏、年岁注明。 崇正殿司礼太监四名,副司礼太监六名,统领小太监共九十名。 司礼太监四名开列:某某,年二十五岁;三宝,年五十一岁;周章,年十八岁;甘兴,年十七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罗曜星,年九十岁,免差验;松寿儿,年五十三岁;柏龄,年四十一岁;柳春,年三十七岁;张松,年二十岁;金定儿,年三十六岁。 小太监优福等共九十名,皆有姓氏、年岁注明。 大安殿司礼太监四名,副司礼太监六名,统领小官、小太监共九十名。 司礼太监四名开列:一清,年二十五岁;二福儿,年十八岁;玉儿,年二十四岁;侯光,年二十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张仙保,年二十八岁;三星儿,年五十二岁;乔儿,年九十二岁,免差验;广仁,年六十六岁;羽四四,年八十一岁,现病;八十九,年二十五岁。 小太监区朱等九十名,比有姓氏、年岁注明。 景安殿司礼太监四名,副司礼太监六名,率领小太监九十名。 司礼太监四名开列:苏源,年七十一岁,现出差;唐福,年五十六岁;优禄,年三十九岁;广才,年二十八岁;侯福,年三十七岁;张福,年五十三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吴喜,年六十三岁,现出差;恭达,年四十五岁,现出差;海英,年三十三岁;钟福,年四十六岁;张约,年五十二岁;朱廷,年三十三岁。 小太监仇喜等共九十名,皆有姓氏、年岁注明。 太清官司礼太监四名,统领副司礼太监六名,率领小太监共九十名。 司礼太监四名开列:尤儿,年三十六年,现病;广善,年二十一岁;吉儿,年三十七岁;清海,年二十九岁。 副司礼太监六名:得福儿,年十九岁;中庸,年二十八岁;李珊,年五十四岁;任禄,年五十二岁;何祺,年七十岁;周祺,年一十二岁。 小太监:马儿等共九十名,俱有姓氏、年岁注明。 册内烦絮,不能备载,不过记其大略而已。 当下海瑞看了花名册子,随即唤手下书吏进衙,吩咐道:“即日就要查验诸内侍,你们诸书吏中,选六十名,伺候本部堂。再到有司衙门去借六十名精壮差役,并悬示日期,听候查验。”众书吏领命,即去备办。正是:三年一割断淫根,内侍闻知也失魂。 毕竟海公如何再行阉割,且看下文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七回 刚峰搜宦调任去钉
却说书吏领了海瑞言语,立将应行事宜,逐一备办。行文到大兴县里,去相借得精壮差役六十名,前来供役。书吏遂将牌示送来,刚峰签押毕,接了出去,悬在那午门之外。此际惊动许多内监,前来观看。人人无不吐舌皱眉,都道:“好厉害!” 惟有叹气而已。其牌示云:钦差查检海为晓谕事:照得本院恭奉圣旨,查验内外宫监,如有应再阉割者,即行阉割。如不需阉割者,即行注册免割,钦遵在案,合行牌示内监等知悉:凡有你等应行再割者,于某月日齐赴本堂衙门东边站立,听候亲行查验再割。如无需复阉者,亦如应割之内侍,齐集西边,站立听验,注册免割。如有一名不到,即系抗违圣旨,本部堂即以违制律处之。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众内侍看了,人人愁闷,个个吃惊。 其时王惇亦已知晓。那小太监道:“明日海蛮子要将咱们再行阉割,不知为何这样冤业呢?王惇道:“他们自有他们的事,再不干连咱们的。前日老沙造花名册子时,也着小厮前来这里知会,被咱抢白了几句。后来又着人来说,却不敢把咱们这里的人名字上册,恁他怎的?” 不表王惇自固,再说海瑞将册子反复细看,却不见有王惇名字,寻思道:“这沙惠元亦怕这个人,连‘王惇’二字也不敢上册子。我正要收拾这厮,今日怎肯由他漏网?明日要他知我这海蛮子的厉害呢!”即时吩咐海安道:“你明日伺候时节,将圣旨以及万岁龙牌,供在当中,吩咐刀斧手、皂隶、人役等,俱要齐集。我一喝打,立即拿下,决不容情。”海安听命自去备办,且不必说。海瑞又想道:“他们到底是天子的亲近家奴,我若遽然行刑,须有碍他们体面。”思忖已定,急急入宫见帝。 帝问海瑞进宫何干,海瑞奏道:“臣奉命明日查验诸宦官,但恐有躲匿不到、畏惧再割者,臣即当拘提。此辈乃陛下家奴,若不绳之以法,则不成宪典。臣若行刑,则手亦不便,故臣特来请旨。”帝道:“这是朕躬所行之事,他们何敢不遵?彼辈如有躲匿不遵者,卿即以法律绳之,休得容情!”海瑞谢恩。天子又恐他们恃强不服,乃点了四名御前侍卫,如有诸宦不遵,你等立即拘提,便宜行事。当下四名御前侍卫,随着海瑞出宫而来,听候差遣。 海瑞回到衙门中,即令厨下备了一席酒筵,特请了四名侍卫进内共饮。饮至半酣,海瑞道:“四位是奉了圣旨来的,他们如有藏匿,怕再割者,诸位不须畏惧,只管前往拘提就是。” 侍卫道:“俺等受足了这班狗子的污气非止一日,明日他们不犯便罢,若稍有犯,俺等怎肯依他?”海瑞道:“如此方才是与天子办事的。”当时相与尽欢而散。 次日清早,海瑞升堂坐下,沙惠元早已伺侯。海瑞念其年老,厚礼待之,令取椅来让他旁坐。沙惠元道:“大人不再阉咱就够,怎敢邀坐?”海瑞道:“哪里说来这话?都是与朝廷出力,焉有不坐之理?”沙惠元再谢而坐。当下海瑞就问惠元道:“他们曾来否?”惠元道:“俱已到齐,听候大人查验!” 吩咐阉割手,前来伺候。随令应再阉割者进。须臾,五百余人,一齐进来,立于东边,个个面如土色。海瑞看了笑道:“不必忧,割过的就永不用割了。”随令六十名书吏,分作六队,每名领着内侍五名,详加搜验。六十名差役,督率阉割手用刀,不得私徇,如违者立毙杖下。一面点名,一起起的叫了过堂,押去验割。须臾,听得东庑下喊疼之声大作。 沙惠元听了,不觉手塞了两耳,合了双眼,恰似呆的一般。 真免死狐悲,无不凄然。海瑞谈笑自若!不上两个时辰,早已阉割完了。一个个捧着阳具,候示而行。随又传进不应割的来到,仍令吏着差役督率查验,一面注册,不一时完了。 海瑞问道:“惟有东厂王惇,西厂柏霜,为何不到?”沙惠元道:“他二人咱也曾遣人前去知会,奈彼不肯注册,称是厂臣,不到内院,不须过验。”海瑞听了,怒道:“岂有此理! 他虽在厂?亦是家奴一例,怎敢违抗圣旨?”即吩咐侍卫官四名,立刻分提二人到来问话。四人听了如飞的前往。 恰好王惇这日原是要躲这厄,走到严府里下棋去了。侍卫官到东厂、西厂二处,只看见柏霜,不见王惇,二人将柏霜拥去,余者二人寻觅殆遍,却不见王惇,只得回复。海瑞道:“他没什么地方去躲,只在严府里面。你等可到严府内去寻,必然见的。”当下四个侍卫官如飞而去。 海瑞指着柏霜道:“你这狗奴才!本部堂今日钦奉圣旨查验,你等竟敢不来伺候么?”柏霜笑道:“我只道是甚么事情! 咱乃侍奉皇上的人,怎么受你的约束?你小小的一个尚书,也不受咱节制,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的?”海瑞大怒,吩咐海安备下香案,请过圣旨、龙牌,供在当中。海瑞与沙惠元皆退坐一旁。柏霜方才朝着圣旨跪下。海瑞道:“本部堂面承圣谕,如诸宦官不遵查验者,立行提拘究惩。今你敢在本部堂面前违抗,就与违旨的一般罪名。”吩咐左右拖下,先打八十板,再行验割。 柏霜此际知道上了当,也不敢矫强,只得哀求海瑞道:“望大人施恩!”海瑞道:“那里施恩于你这等残人?左右,速速行杖!”左右答应一声,不由分说,竟将柏霜剥去冠袍,扯到丹墀之下,重重地打了四十大板。柏霜早已失声。海瑞叱令止杖,以冷水喷其面,须臾复苏。海瑞叱令按着在地验过。只见阳具稍长一寸有余,海瑞即令阉割手齐根割去。可怜那柏霜咬牙晕去,鲜血迸流。 海瑞令抬过一边,急见四个侍卫,簇拥着王惇而来。王惇一眼看见了柏霜这般光景,又见有圣旨供在当中,急急跪下认罪。海瑞道:“为什么不早来伺候?”王惇道:“只因今早皇上召进宫去问话,是以来迟,伏乞恕罪!”海瑞道:“也罢,既是皇上那里宣召,却还恕得过。”吩咐带将下去验割。王惇叩头道:“求大人看在厂臣面上免验罢!”海瑞道:“这是朝廷公事,海某怎敢以私废公?这却断使不得的。”吩咐带转来亲验,此时王惇也不敢则声,一任由他。海瑞亲自走下座来,仔细验过,只见本不甚长,只有一寸突出。海瑞随令齐根割了。王惇痛不可忍,大呼几声,登时晕了过去。海瑞道:“不割死这厮,留他在朝何用?”约有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苏醒。海瑞道:“今番你却自在了。本部堂有几句言语,你且听着,则永无忧矣。” 王惇道:“敬听教训。”海瑞在座上吟了八句诗道:自作孽来还自受,奸谋到底遇天收。 罚俸革职存留任,枉法偏徇可知否? 莫言暗室相欺惯,上天视听岂能休? 金刀一割邪心事,回去还思早回头! 王惇听了这几句言语,方才悔悟。知是海瑞为着自己庇护严世蕃一案所致,乃悔悟道:“从今以后,咱再不去管闲事了,伏乞大人开恩一线,于咱自新,以图报效罢。”海瑞笑道:“你且依着我的好言语,自然做了好人。你且去罢。”王惇这次被海瑞去了他的八分威风,从此不敢作威,专门守分,安命度日。 后人有诗八句,单道海公能以正气化人,而王惇亦可谓善于改过者,虽有前愆,亦足宥之。诗云:圣言有过休惮改,善能补过即为贤。 芝兰香久熏身德,鲍厕闻深不觉然。 若使早能迁善日,免教此际受沌难。 如今并看王惇者,且自先教用洗煎。 当下海瑞把诸宦官阉割讫,进宫覆旨,且奏知王惇善于改过,堪嘉。帝道:“卿可谓‘正能逐邪’者也。”钦赐匾额,以旌其忠,而御笔亲书“盛世直臣”四字。海瑞谢恩出朝。 严嵩闻知,心中愈怒,又见王惇如此光景,如失左右手一般。张居正、赵文华等日夜要害海瑞,只恨皇上又赐匾额,宠任正重,无计可施。日夕思维,并无计策。忽然南京户部尚书员缺,严嵩便与三司联奏,保举海瑞前往。只因这南京乃是当日太祖建都之处,后因永乐皇帝迁过北燕,改为北京。那金陵现改为南京,仍有宫殿,以及诸王府第并先帝陵,故尚设五部尚书在此,所缺的就是吏部,惟户、礼、兵、刑、工五部是实。 这南京就是诸亲王在此居住,事务极烦,责任甚重,人人都不愿到彼做官。然非才干廉能者,不克此任。 当下天子见了奏章,寻思南京重地,非海瑞前去不可。乃批了一道圣旨云:南京户部尚书员缺,该处重地,非才学优长、廉能耿介者,不可当此重任。现据大师联同三司会奏议,调现任盛京户部尚书海瑞以之调补,则地方庶有裨益。着海瑞立即前往补授可也。钦此! 圣旨一下,严嵩与张、赵二人大喜,即到吏部那里会知。 吏部领了旨意,即把海瑞改注了南京户部尚书册名。 海瑞受了恩命,只得即日离任就道。一路上好不严肃,带领着海安及张氏夫人,一路餐风宿水而来。正是:多能多干多奔逐,那得偷安半刻闲? 毕竟海公此去南京,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八回 继盛劾奸矫诏设祸
却说海瑞领了圣旨,即日携了眷属,到南京赴任而去,按下不表。 再说那严嵩等看见海瑞不在朝中,越加横暴。此时严世蕃亦已回京,仍复旧职。惟王惇一人不与相济,其余一党奸贼,把个朝廷弄得不成体统。严嵩等又在辽东开了马市,使夷、汉互相贸易,多官不敢谏阻。又效王安石青苗钱之法。青苗钱者,以时届青黄不接之际,农夫正值拮据,必为钱粮追呼,所以将钱借与百姓纳粮,候其禾稻成熟之时,倍利偿还。此法王安石行之,而民滋扰,几不聊生。今嵩复行之,而民益敝。又将北直一带关隘之兵将卸去,其地贴近北番,朝廷关隘被胡人占着,不计其数。边报日急,而嵩不肯发兵相援。或谓之曰:“今边境是被诸胡侵掠,而守将被围甚急,朝廷不发兵往救,岂不误事?”嵩曰:“不然,若一关将失,有人去救,以后都望人救。” 故此专意不肯发兵,致北直一带关隘,俱被胡人侵占。 时有兵科给事中杨继盛,恨嵩误国,连夜修了本章,数嵩十罪。本将修起,继盛正欲缮完,忽见灯烛风摇,火光顿灭,十指疼痛。又闻鬼泣之声,自窗而入,黑暗之中,见其先人立于灯下,以手指其奏稿,又摇手再三。一阵阴风,倏然不见。 继盛悟道:“莫非先人来显灵,不许我上此本么?”又转念道:“食君之禄,当报君恩。严嵩等误国,岂忍旁观,默不一见言语乎?即此受诛,亦必要上此本。”乃令其子杨琪代缮,琪亦谏道:“嵩固误国,然朝廷不少大臣,曾不敢以一言劾嵩者,今父亲以一给事而欲参奏宰相;况嵩乃上之心腹宠臣,今欲劾之,是犹以卵击石也,惟大人察之!”继盛怒道:“为臣尽忠,只知兴利除弊,至于死生祸福,非所计也。”喝令杨琪急缮。 琪不得已缮之。 次早,继盛入朝,趋班出奏严嵩、赵文华、张居正、严世蕃等欺君罔上,召衅卖国,将本章呈上。内侍手接本章,展放龙案上。帝看,只见写道:兵科给事臣杨继盛诚惶诚恐,谨奏为国贼欺罔,召衅殃民,弄法坏纪,请将拟议,而肃庙廊,以安社稷事:窃见丞相严嵩,出身虽属科甲,而品行实同小人。巧媚工谗,以青词得幸。蒙皇上不次擢用,不三年而秉钧衡。受恩既深,图报宜殷。乃嵩不知报本,专权肆横,擅作威福,树党卖官,弄法坏纪,蠹国而肥家,召衅以殃民,无所不至。 朝廷正士惟恐去之不速,村野奸徒只忧置之不上。复庇于世蕃,无恶不作。甚至诬陷亲王,玷污秀士,种种不堪,擢发难数。廷臣畏其权势,结舌不敢上陈。即有一二谏臣,而嵩必借以他事陷之,不致其死不休。年来言路闭塞,朝廷、村野之士,实睹而心伤,敢怒而不敢言。似此国贼专窃之日,正社稷倾危之时。臣受国恩深重,万死不足以报高厚,敢惜微躯,袖手旁观国家之危哉?伏乞陛下俯听臣言,请速斩嵩等以谢天下,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谨列严嵩十大罪于左:一宗专权肆横,自视尊大。在京文武以及内外镇,皆要勒取贿赂;否则诬陷。 一宗卖官鬻爵。嵩自秉钧衡,以张居正、赵文华参用,分任吏、刑各部,以为爪牙;内外官缺,任意贿卖,门庭如市。败坏纪纲,莫此为甚。 一宗罔上欺天。嵩贪赂贿,积赃百兆,不能悉数;建造楠木房屋,其中园亭窗隔,仿照大清宫仪式,欺罔僭越特甚。 一宗淫辱污秽。嵩选良家女子年十五以上者,藏于府第,动以千数,倍胜宫廷嫔妃,擅用御乐。 一宗擅召边衅。嵩贪胡人赂贿,私开马市。番、汉往来杂沓,致启边鄙兵端。又不奏闻,致失北直一带关隘。 一宗忌贤妒能。内外臣工,凡有忠介者,嵩必以计陷之,致朝无正士。 一宗擅主生杀。内外功臣凡有不附于己,立即指示他人,诬以重罪。如刑部侍郎胡敬岩、詹事府洗马郭光容等,皆以忤嵩开罪,卒毙于狱。 一宗纵子行凶。伊子严世蕃,毫无一善,辄置之上卿。 世蕃藉势殃毒士林,如荆州秀才胡湘东,竟受玷污,世蕃反加诬陷。致诬亲王造反,可恶已甚。神人共愤,罪不容诛。 一宗图危椒殿。嵩以甥女育为己女进于陛下,图谋大位,致陷皇后、青宫被禁,幸蒙犀烛,几致久幽。 一宗收括民财。嵩以贪壑未满,效王安石青苗钱法,加之倍利,民不聊生。又纵家人严二等,重利放债,剥众民脂膏。 帝览表意颇不悦,然细察其词,亦属真切,乃温语道:“卿乃一给事,擅劾大臣,无乃太过。朕姑留之,采择而行。”继盛谢恩而出。 帝退入后宫,令内侍召嵩人,以表示之。嵩忙俯伏奏道:“杨继盛与臣不睦,故擅造臣十罪潜害,伏乞陛下作主。”帝道:“杨继盛未必尽诬,然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无致廷臣哓哓上陈,扰朕听闻可也。”嵩泣谢道:“陛下视臣如子。”帝令退出。 严嵩回到府中,急召张、赵二人进府,以杨继盛之本章示之。张居正吓得汗流浃背,赵文华慌得目瞪口呆,二人半晌方才说得出话。严嵩以天子之语对张、赵二人道:“幸蒙皇上宽容,不然我等已付廷尉矣!”赵文华道:“太师当即除之,否则复生祸矣。”嵩道:“如何法儿收拾他?你当想出个妙策来。”张居正道:“为今之计,太师即可矫旨杀之,以绝将来效尤者接踵而起。”严嵩然之。即使人诬继盛罪,立付廷尉。 时继盛之子方在书房临池,家人来报道:“老爷已被廷尉执去。探道是因前日之表所致,嵩要斩草除根,少爷在所不免,可早为计。”琪叹曰:“破巢之下,焉有完卵?”家人日:“少爷如不肯走,旋亦被执去。”未几日,继盛父子皆被害于狱中,而帝实未尝知也。 嵩既鸩杀继盛父子,愈加凶横。时有苏州府知县莫怀古,秩满擢任光禄寺丞。莫怀古携妾雪娘,带仆莫成来京供职。上任后大加修饰衙门,糊壁糊窗,栽花种竹。时此有裱褙匠汤忠来与裱糊书院窗壁,恰好怀古手弄玉杯。汤忠看见异光莹洁,白涧无瑕,在旁不胜欣羡。怀古道:“你亦好此耶?”汤忠道:“小的当日原是开古玩店的,因为落了本钱,致此改行裱褙。 月前蒙各衙大人叫去,认识宝物,所以略知一二。今见了大老爷这一只杯儿,不免失口称好,果然稀世之珍也。”怀古道:“你既认得,此杯何名呢?”汤忠道:“这是‘温凉宝玉杯”又名‘一捧雪”原是隋朝之物。炀帝在江都陆地行舟,有余氏进的二只杯,亦名‘余杯’,本是一双。只因炀帝在龙舟之上,与萧后饮醉,彼此把杯,偶然失手,碎了一只。其杯斟酒在内,杯却随酒之色,温凉有度,此乃罕有之物也。”怀古道:“你果然说得不差,此杯乃先人所遗,只有佳客前来,我亦未尝露白,今你见之,亦云幸矣。”汤忠道:“小的这双眼睛看的也不少,只是未曾见此。” 说罢,随到上房裱褙。恰好雪娘在内,被汤忠看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做活,一边偷眼看雪娘,目不转睛的,只管呆看。谁知里面雪娘未曾得知,所以任他偷看一饱。 这汤裱褙暗思道:“天下间哪有这样绝色的妇人?我老汤若得与她一沾兰蕙之气,胜做二品京堂了!”一肚子的胡思乱想,故意慢慢的裱糊至晚工竣,方才出来。 回到铺中,呆呆的坐着,连饭也不去吃,即便上床睡下。 这一晚哪里睡得着,一味的思想计策。忽然想出一条毒计来,拍掌笑道:“是了,是了!” 次日来到世蕃府中,特请世蕃安。原来这汤忠每常到严府认识宝玩惯的,世蕃因此也亦喜他。当下汤忠见了世蕃,世蕃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好玩器否?”汤忠道:“没有什么好的,只因昨日偶到新任光禄署中,见这位莫老爷手弄一只‘温凉一捧雪玉杯”真是稀世之宝。”遂将此杯始末,备细对世蕃说知一遍。世蕃道:“这也容易,明日我到他那里,与他买了就是。”汤忠道:“这恐不易,那莫老爷是个古板人,他曾说过,虽有佳客,不轻露白的,只怕他不肯呢。”世蓄道:“你可先到他家说知,若是不允,再作理会。” 汤忠领会,急急来到莫府,以世蕃之意对怀古说明。怀古道:“此是先人之遗宝,哪肯轻易与人?这却使不得的!”汤忠道:“不然。今日之势论之,莫说小人得罪老爷,自不能与老爷相抗,老爷亦不能与严府相抗。莫若舍此杯以博严府之欢如何?”怀古道:“此却不能,情愿弃官不做。”汤忠道:“如今老爷可连夜另找白玉,并工做成照样一只送去就是了。”怀古道:“只恐怕露出马脚来,反为不美。”汤忠道:“不妨的,老爷送杯前去,严府必唤小的去认,那时小的就说原物便了。”怀古道:“就烦善为我致意,容后日装璜送去就是。容当厚报。” 汤忠道:“这个算什么?不过要老爷好结识,解仇怨,小的何敢望报?” 汤忠告辞去了,怀古即刻选了一块雪白羊脂美玉,唤了精工巧匠,日夕并工,赶造起来。正是:不忍丢遗物,甘教弃此官。 毕竟怀古做伪杯送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十九回 仆义妾贞千秋共美
不说这莫怀古日夕令匠人并工去赶做那玉杯,却说那汤裱褙仍回到严府,扯谎说道:“小的奉了钧命,前往莫府传意,莫怀古听得大人要取玉杯,不胜之喜。听说还有几色薄礼,连夜赶办,不过数日,他亲自送府来。”严世蕃喜不自胜。
过了几日,汤裱褙又到莫府来问造起那个假玉杯否,那莫怀古道:“昨夜方才完工做起。”遂取将出来,递与汤裱褙观看。那汤裱褙接过手一看,假意欢喜称赞道:“果然巧匠,做得一点不差,如同那真的一般。明日老爷可亲自另备过几色陪礼送将过去,那严大人必然欢喜,就可以掩得过了。”莫怀古听了大喜道:“受教。”果然次日备了几色礼物,将那假玉杯一并亲自到严府送上。世蕃见了大喜,设宴相谢,莫怀古亦以为掩饰得过了,尽欢而散。
到了次日,严世蕃召汤裱褙入府内去认识那玉杯是真是假,那汤裱褙故意失惊道:“罢了,罢了!”世蕃急急问道:“何故如此失惊?”汤裱褙指着玉杯说道:“这个哪里是真的玉杯呢?”
世蕃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汤裱褙道:“若是真的‘温凉宝杯”斟酒在内,随着酒气立即温凉,又五色随着酒色变易的。若是大人不信,可即刻试之,自然就辨得出真假了。”世蕃即令人取了酒,满满的斟在杯内,果然五色不变,酒又不温不凉,如同常杯一样。世蕃见果然不是真杯,不觉勃然大怒,说道:“莫怀古何等样人,焉敢竟是当面相欺,这还了得!”汤裱褙从旁说道:“这都是那莫怀古看大人不在眼里,所以如此。”
世蕃此际犹如火里加油一般,哪里忍耐得住,即时吩咐左右道,亲到莫府搜取真杯,领着家丁、汤裱褙等而来。
再说那莫怀古自送了假杯之后,心中只是不安,正与雪娘商议此事。忽见莫成慌慌而至,急说道:“祸事到了!”怀古忙问何事?莫成道:“如今严府验出了假杯,这位严大人亲自前来搜检呢!”说毕,便往里面而去。怀古听得此言,吓得魂不附体。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听得一片声叫道:“快些出来接见!”
莫怀古急急出迎,只见世蕃盛怒,立于堂上叱道:“你是何等样人,敢来哄我?该当何罪!”莫怀古道:“卑职只有这只玉杯,今已与大人了,何处说起乃是假的?”世蕃道:“你休要瞒我,那温凉杯的原故我已知之。今送过府者,乃是假的,一些也不是,还敢在此胡言搪塞么?本部堂要来搜了呢!”莫怀古只得答理硬强说道:“任大人去搜就是了。”
世蕃越发大怒,吩咐左右进内,将妇女、家人拦住一边。
随即率领狠仆人内遍行搜检,所有箱匣尽行打开,却终搜不出来,便说道:“你却预先收藏,故无真杯踪迹。今我限你三日,却要那真杯呈缴。如若不然,将你的首级来见。”怀古唯唯而退,世蕃恨恨而出。
怀古气倒在地,雪娘急入相救。约有半个时辰,方才苏醒。
怀古道:“怎么不见了真杯?如何是好?”雪娘道:“适见莫成在内,此际却不见了。莫成想必怕搜,着早将真杯藏过,从后门去了,也未可知。”怀古正惊疑之际,忽见莫成却从屏门后转出来说道:“险些被他搜出真杯来了。”遂将预知世蕃必来亲搜,故此预先藏过了真杯,从后门走了,待他们去了方才回来的话备说一遍。随将真杯交还怀古。怀古接了,复以世蕃限期对莫成说知。莫成道:“老爷之意若何?”怀古道:“此杯乃先人遗下的手泽,岂肯拿去以媚奸贼?宁舍此官不做,亦不肯为此不肖之事!”莫成道:“如此老爷则当早自为计。”怀古听了,即令莫成与雪娘连夜收拾了细软,夤夜走出城去了。
次日,人报世蕃。世蕃大怒道:“这贼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即时召了张居正到府,告知备细。居正道:“这也不难,待弟这里出一角广缉逃官的捕文,又到赵兄处说,差了兵部差官沿途赶去,不问哪里拿着,只称太师钧旨,就交该处有司正法就是了。”世蕃大喜。居正即便前去行事不提。
再说莫怀古一行人出了城,急急望着小路而行,一路上怕惊怕恐的,行了两夜,是夜宿于野店。那雪娘本是身怀六甲,此时胎气已足,又因在路上辛苦,动了胎气,晚上腹中作痛,到了二更半后时分,产下一子。怀古虽则欢喜,然在奔逃之时,未免觉得凄凉,又嫌累赘,又不敢在店息肩。次日只得雇了一乘暖车,与雪娘坐了,仍复没命的奔逃,不敢少息,正欲奔回四川而去。
这一日,正来到黄家营地方。怀古乘着马,押着车子先行,莫成在后照料行李。怀古正行之际,忽然前面走出几个人来,大声喝道:“逃官往哪里走?”那怀古在马上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个差官不容分说,早把怀古与雪娘拿下,吓得仆夫魂不附体,急急奔回,路逢莫成,告知原委。莫成大惊失色,乃不敢进,将行李寄于野店。沿路探得前面只有黄家营总兵戚继光驻扎,谅此去必交与总兵正法。莫成即便赶上,遥望前途数人,细看果是主人。莫成此际不敢前进,躲在松林之内,时已天色昏黑。
再说差官押着莫怀古夫妇,望前直进。问从人此地知府、知县衙门何在。从人称道说:“此地名野店铺,三百里均是山路。前面二十里,就是黄家营。那里有一员总兵驻扎,奉得皇命有先斩后奏之权,生死机关,在他自主。”差官听了,即令从人赶早前行,急急的奔驰,一更以后,方才来到营门。差官立时通报,进见了戚总兵,备说逃官莫怀古已获,现奉太师钧旨,不问何处,即叫有司正法。戚继光便问逃官何人?四个差官道:“前任苏州府知府,擢升京秩的莫怀古。”
戚继光听了是莫怀古,不觉心中吃了一惊,暗暗叫苦不已。
原来戚继光前在苏州参将任上时,曾与莫坏古结为刎颈之交。
今日闻知,岂不吃惊?只得强装面目道:“既是逃官,又有太师钧旨,即当正法!但不知有何凭据发来否?”差官道:“有。”
即向怀中取出牌文一道。戚继光就灯之下细看,果见有丞相与兵部的印信。将牌文收下,吩咐道:“犯官权且监在后营,待等本镇立传军官,摆围处决就是。”差官道:“小的明日黎明就要起身的,大老爷休得迟误。”说毕就将莫怀古夫妇交与军士收入,差官自去休息不题。
再说那莫成看见主人入了营门,遂急急的赶上。正到营门,遇着几个差官刚刚走出来,慌忙回避。待他们去后,乃直闯到帐中,早被军士拿下。莫成道:“我不是歹人,乃是犯官莫怀古的家人莫成,要面见大老爷,有机密事报。”
军士将莫成带到内账,继光正在灯光之下,踌躇设法,要救莫怀古。忽然见莫成来到,即时叱退了军士,遂问:“莫成,你家老爷所犯何罪?你且将原委说与我听。”莫成便将如何起,如何止,说与继光知道,说罢,痛哭伏在地下,哀求拯救主人。
继光道:“你且起来,我自有处法。”
即令人取莫怀古夫妇至,彼此相持对哭。继光道:“此非是哭处,须得想出个计策,脱此牢笼。若是天明,则难活矣。”
怀古道:“死就死了,还有什么计策?”莫成道:“小人倒有个计策在此。”继光道:“快些说来。”莫成道:“小的蒙老爷豢养深思,又为小的成了家室,今既有了后嗣,死无恨矣!欲替老爷一死,不知可否?”继光听了,不觉双膝跪在莫成面前道:“若得如此,你主人不致死了。”怀古道:“岂有此理!此我之事,岂忍累你性命?”莫成道:“小人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家奴,老爷乃莫氏一家香火的独苗,岂有就死而不顾宗祧耶?”当时叩头流血。怀古道:“我今有子了,还怕什么?”莫成道:“出胎十多日,何便为人?老爷休要错了主意!”便向戚继光道:“乞大老爷将小的立即绑了出去,放了家主,则死亦瞑目矣。”
继光不胜嗟叹,劝怀古道:“兄勿过迂,莫成有此忠义之气,只索成某美名罢!”怀古方才允肯,与雪娘当着莫成拜了几拜。继光即令人将莫成上了锁,怀古开了锁,随取号衣军帽,令箭一支,交与怀古道:“快些改换,星夜奔走,勿得留恋。
令妄自当随差回京,谅亦无妨大害。”旋又对雪娘道:“少顷娘子须要作出真情,休露出马脚来。”雪娘应允。继光便催赶怀古起行。于是夫妻、主仆、朋友大哭一场。
时已交三更,继光迫令怀古急去,随将莫成、雪娘依旧带回后营。随即吩咐人去请几位差官,一同前来监斩。一面吩咐军士摆围押犯,不必多点灯火。差官已到,继光道:“特请尊差来此监斩犯官。”差官道:“大老爷处决就是。”继光道:“不然。夜里去行刑,须要眼同处决。”当下吩咐押犯前去校场伺候,继光随后就与众差官押后而至。只听得前面那莫怀古,大骂严贼、汤裱褙不止。
到了校场,继光升座方毕,只见一妇人扑至公案之前。军士将她乱打。继光喝住细问,方知是怀古之妻雪娘,要求面诀。
继光道:“这也使得。”即令军士把她领到怀古行刑处相见。那雪娘一见,就相抱而哭,说不尽夫妻的情义。那莫成道:“你且附耳朵上来,我有话讲。”雪娘忙附耳上去。莫成道:“我腰下现藏了玉杯在此,你可取去藏过,交与戚老爷收贮,待等老爷回日交还。”雪娘闻知,旋向莫成腰间取过,藏于身上。又说了许多的话,又哭个不止。
继光在座,叱令众军士,将那个妇人带过一边,立即行刑。
众军士领命,将那雪娘扯过一边去了。莫成大笑不止,引颈受刑。继光在座,不觉掉下泪来。那差官见了问道:“犯官被获,立置典刑,大老爷为什么掉下泪来呢?”继光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今见人死,岂有不下泪之理?”当下刽子手呈上了人头。继光用银朱笔,点将下来,囚在小木笼之内,复又用封皮封了,交与差官,随即又具了申复完案文书。
那几个差官得了莫成的首级,也不曾细看,回到寓中,天已大明。少顷,戚继光着人送了申详的文书过来。差官对来人道:“犯官还有一个妻氏,怎么不一并解去见太师爷呢?”差官回衙,以此言对戚继光说知。继光随请雪娘出来,告知备细。
雪娘道:“既如此,即便请行。如若到了北京,必当要亲杀那二贼,与我的老爷报仇!”戚继光大喜,以好言慰之。
雪娘抱着半个月的孩儿,慷慨就道。那些差官看见雪娘抱着个孩子,呱呱的终日啼哭,各不耐烦,便顺着手夺了那个孩子,抛在地下,驱押而去。幸得那些戚府的从人,把那个孩子抱回。戚继光见了大喜,雇了乳母,好生抚养。又念着莫成乃是一个忠义奴仆,便叫从人去备了棺木,以木作首级,衣冠殓之,葬在荒郊之外,暗暗的作了记号,大大的设一个莫祭功德超度,以报忠义之心。又令人走到四川,去报与那莫夫人知道,把那孩子附回归养,取名为寄生。此是后话。正是:惨遭倾陷事,谁不痛伤悲?
毕竟不知那个莫怀古他夫妻二人如何报仇雪恨,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六十回 臣忠士鲠万古同芳
却说雪娘随了差官,回到京城,差官将莫怀古的首级呈了。
汤裱褙此时亦在旁。世蕃验看毕后,令裱褙验看。裱褙看了道:“此不是莫怀古的首级,此乃是其仆莫成之首级也。”世蕃便问:“何以分别?”汤裱褙道:“怀古须长,左耳有痣。今首级须短而耳无痣,此其仆莫成之首级也。”世蕃大怒,即时差廷尉往黄家营去拿问戚继光进京,自不必说。
再说那汤裱褙便向世蕃乞雪娘为妻,世蕃即以雪娘赐之。
是夜,汤裱褙大醉,正欲与雪娘成亲。不料雪娘身怀匕首,就帐中刺之,旋亦自刎。次日,人报雪娘与汤裱褙皆以刀死,世蕃不胜惊讶,只得着人收殓。
及至提到戚继光到京,责以假首之事,继光探得雪娘已死,遂坚不承认。世蕃因见汤裱褙已死,无可对质,况是私事,只得罢了,仍放继光回任。后来莫怀古之子,于隆庆年间及第。
莫成之子得莫夫人视如己子,教令读书,亦中进士。那莫怀古自从得脱,竟不敢回家,由粤径航海逃难而去。后听严家父子破败逮罪,方才敢回家中,此是后话。
再说嘉靖皇帝,一日染病沉重,自知不起,乃召严嵩等人入内,以太子托之。遗诏仍以严嵩为相国。嵩等受命讫,帝大叫一声而崩,寿享六十二。当日文武百官,请太子挂孝,停梓棺于正殿。过了三天,嵩等秘不发丧。
张皇后闻知,不胜优惧。即召一班旧臣,奉太子即位于柩前。改元隆庆,尊母张后为皇太后,立妃袁氏为皇后。葬帝于恭陵,颁诏大赦天下。严嵩等心中不安,屡请放回田里。帝不准,仍命兼丞相事,拜海瑞为文华殿大学士,遣使往迎。
再说海瑞自到南京,诸务悉心尽理,处事亦属和平,即诸王亦多敬服。光阴迅速,不觉在任三年。
这天,海瑞正欲请旨陛见,忽接哀诏,海瑞大哭,即与文武挂孝开丧,设位遥祭。海瑞闻得新君登极,即修本遣使,参奏严嵩父子之罪。海瑞心忧严嵩危国,又不得进京面奏,遂终日忧心如焚,不觉染成一病,乃对夫人曰:“我不幸,今与你中道分别。我自出仕以来,历任封疆,却未曾受民间一丝一线。
今有红袍一件,贮于箱中。倘我死后,当以此袍为殓,亦表我生平之耿介也。”
说毕而终。夫人大哭,即遵遗命,将此大红袍蔽瑞之尸,备棺而殓。诸王闻知,各皆悲泣,俱来吊唁。张夫人搜检行匣,竟无分文,遂不得还乡。诸王飞章具奏。
且说赍恩旨之使,一日到了南京,闻知海瑞已死,叹惜不已。回京复命,称说海瑞一身别无长物,临殆只有大红布袍一领蔽尸。其家眷贫不能回粤,现在南京落魄。天子闻奏,念其忠勤耿直,敕赐谥曰忠介,命本省拨帑项银一万两,送海瑞灵柩回籍安葬,追赠少保。及阅海瑞奏,乃参严嵩父子之事,旋有许多廷臣参劾严之党羽,天子大怒。立下嵩与世蕃、张、赵等于狱,百姓无不欢喜。从此天下肃靖矣。
后人有待赞海公之忠心爱国,其诗曰:正气贯天日,艰难国运时。
忠心盟白水,赤胆古今稀。
又有短章以赞之云:
五指灵钟岳,华芳冠四时。
如撑凭指掌,得此可挣持。
时有颠道人,有无题诗十首:
其一
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
密约夜深能待我,胆大心细善防人。
喜无鹦鹉偷传语,剩有流莺解惜春。
形迹怕教同侣妒,嘱郎见面不相亲。
其二
惭愧题桥乏妙才,枉将心事诉妆台。
津非少妇偏能妒,山岂彭郎易起猜?
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
劝君莫结同心带,一结心同解不开!
其三
惺惺最是惜惺惺,倚翠偎红雨乍停。
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
春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
天晓余温留不得,隔窗密约重叮咛。
其四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
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扣指声敲。
脂含重熟樱桃颗,香解寒衾豆蔻梢。
傍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
其五
窗外闻势竹声吟,暂将小别亦追寻。
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
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
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
其六
窗外闻声暗里迎,胸中有胆亦心惊。
常防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
条脱光寒连臂战,汤苏春暖放钩轻。
枕边梦醒低低唤,消受香郎两字名。
其七
闻说将离意便愁,情郎无计泪交流。
身非精卫难填海,意是游鱼任钓钩。
锦衾角枕凄凉况,从此相思又起头。
影散落花随马勒,同仇心事怕逢秋。
其八
知郎无赖喜诙谐,极决承欢事事偕。
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
减侬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
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
其九
对面欢娱背面思,人生能得几多时?
盟心好订他生约,咬指难书薄命词。
相思满腹凭谁寄?凄凉犹恐被人知。
强笑暂将愁闷解,前事回思自觉痴。
其十
同心好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
紫凤已飞空寄曲,青蝇虽小易生谗。
半矜秋水怀新月,遍体余香借故衫。
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时衔。
后人只录十首,以志其意。后来皆以《大红袍》一书为美谈。不知海公乃是当时杰士,千古忠臣,死而后已,则作书者亦从此而已矣。我深怪今之说《大红袍》者,则以海公遇事辄奏,如做知县时,便劾严嵩,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 又以海公审断宫闱,以何妃生子不为王裔,严嵩故陷西宫,海公令滴血以验真假,此真所谓村野之谈。纵帝宫闱不净,亦不于严嵩主政之得奏帝者。海公又何从不审之?至于明遣刺客,而赖何氏,则更荒唐。谁道竟无其事,则不必更有其文!以史校之,竟无何氏在宫,亦无何太师,究竟何人?官居何职?一派胡言乱语,殊堪笑煞!故特标明,免愚者为其所惑,而玷我海公也! 夫人臣事君,宜得际遇。若非其时,则徒有鞠躬尽瘁之心,偏乏言听计从之日。所以得际遇者,嵩也。其不合时宜者,海公也。海公秉丹心于方寸,而帝虽知公之贤之忠,而言不曾确听,计不曾确从,此亦公之时与命也!嵩之遇帝三载三迁,骤秉钧衡,旋晋太师,数十年如一日。虽有继盛等之劾奏,而留中不发,卒得安享,此所谓得其时者也!至于世蕃恃父之势,肆其凶横,无所不至,竟至诬陷亲王,污辱秀士,擅杀大臣,恶贯满盈。父子不败于嘉靖之朝,而败于隆庆之日,可谓成败有时者也!人几疑其幸免,而隆庆诛之,始快人心。不然读书者至此,则不禁喟然而叹,慨然废卷矣!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Hai Gong Da Hong Pao Quan Zhuan, by Anonym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