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 初刻拍案驚奇
Author : Mengchu Ling
Release date : June 2, 2018 [eBook #57248]
Language : Chinese
Credits : Produced by Xiaoman Chiu
Produced by Xiaoman Chiu
第一卷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詞曰: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 這首詞乃宋朱希真所作,詞寄《西江月》。單道著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不如圖一個見的憐活。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著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著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極至那癡呆懵懂生來有福分的,隨他文學低淺,也會發科發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若窮,掘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著白紙變成布。」總來只聽掌命司顛之倒之。所以吳彥高又有詞云:「造化小兒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僧晦庵亦有詞云:「誰不願黃金屋?誰不願千鍾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閒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蘇東坡亦有詞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於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幾位名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總不如古語云:「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說話的,依你說來,不須能文善武,懶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須經商立業,敗壞的也只消天掙與家緣。卻不把人間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懶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該賤;出了敗壞的人,也就是命中該窮,此是常理。卻又自有轉眼貧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準的哩。 且聽說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雙名維厚,乃是經紀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遲,睡醒來,千思想,萬算計,揀有便宜的才做。後來家事掙得從容了,他便思想一個久遠方法:手頭用來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銀子若是上兩塊頭好銀,便存著不動。約得百兩,便熔成一大錠,把一綜紅線結成一絛,繫在錠腰,放在枕邊。夜來摩弄一番,方纔睡下。積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錠,以後也就隨來隨去,再積不成百兩,他也罷了。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壽旦,四子置酒上壽。金老見了四子躋躋蹌蹌,心中喜歡。便對四子說道:「我靠皇天覆庇,雖則勞碌一生,家事盡可度日。況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錠銀子永不動用的,在我枕邊,見將絨線做對兒結著。今將揀個好日子分與爾等,每人一對,做個鎮家之寶。」四子喜謝,盡歡而散。 是夜金老帶些酒意,點燈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個大錠,白晃晃排在枕邊。摸了幾摸,哈哈地笑了一聲,睡下去了。睡未安穩,只聽得床前有人行走腳步響,心疑有賊。又細聽著,恰像欲前不前相讓一般。床前燈火微明,揭帳一看,只見八個大漢身穿白衣,腰繫紅帶,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數派定,宜在君家聽令。今蒙我翁過愛,?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宴數將滿。待翁歸天後,再覓去向。今聞我翁目下將以我等分役諸郎君。我等與諸郎君輩原無前緣,故此先來告別,往某縣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後緣未盡,還可一面。」語畢,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驚。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腳趕去。遠遠見八人出了房門。金老趕得性急,絆了房檻,撲的跌倒。颯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急起桃燈明亮,點照枕邊,已不見了八個大錠。細思夢中所言,句句是實。嘆了一口氣,哽咽了一會,道:「不信我苦積一世,卻沒分與兒子們受用,倒是別人家的。明明說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尋下落則個。」一夜不睡。 次早起來,與兒子們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的,也有疑惑的。驚駭的道:「不該是我們手裡東西,眼見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來,一時間就不割捨得分散了,造此鬼話,也不見得。」金老見兒子們疑信不等,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門進去,只見堂前燈燭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裡獻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一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繫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言畢,俱鑽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繫腰,不知是那裡來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買福物酬謝。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歷麼?」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確,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進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繫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雖然叫安童仍舊拿了進去,心裡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別。金老道:「自家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納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著,面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只得作揖別了。直至家中,對兒子們一一把前事說了,大家嘆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處,臨行送銀三兩。滿袖摸遍,並不見有,只說路中掉了。卻原來金老推遜時,王老往袖裡亂塞,落在著外面的一層袖中。袖有斷線處,在王老家摸時,已在脫線處落出在門檻邊了。客去掃門,仍舊是王老拾得。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不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得不去。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推不出。原有的倒無了,原無的倒有了,並不由人計較。 而今說一個人,在實地上行,步步不著,極貧極苦的,渺渺茫茫做夢不到的去處,得了一主沒頭沒腦的錢財,變成巨富。從來稀有,亙古新聞。有詩為證,詩曰: 分內功名匣裡財,不關聰慧不關獃。 果然命是財官格,海外猶能送寶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州縣閶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著便能,學著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產,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來。以後曉得家業有限,看見別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著。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伙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並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著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只叫得苦。原來北京歷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鬥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連伙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年,把個家事乾圓潔淨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著些東塗西抹,東挨西撞,也濟不得甚事。但只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家喜歡他有趣,遊耍去處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閒行裡,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又有誠實人家嫌他是個雜板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閒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餘人,合了伙將行。他曉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的,也是快活。」正計較間,恰好張大踱將來。原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裡認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里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識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裡頭不耐煩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眾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只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將去,兄並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家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將就置些東西去也好。」文若虛便道:「謝厚情,只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著「報君知」走將來,文若虛伸手順袋裡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財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財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過日子罷了,那裡是我做得著的生意?要甚麼貴助?就貴助得來,能有多少?便宜恁地財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只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著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裡吃罷。日食之類,是在我們身上。」若虛稱謝不盡,接了銀子。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道:「我沒甚收拾,隨後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麼?」信步走去,只見滿街上篋籃內盛著賣的: 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皸,尚有餘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井諸家樹,亦非李氏千頭奴。較廣似曰難兄,比福亦云具體。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軟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絕與他相似,顏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味略少酸,後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餘,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眾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雇一閒的,並行李挑了下船。眾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只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海口,只見銀濤捲雪,雪浪翻銀。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三五日間,隨風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麼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內,釘了樁橛,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原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眾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經紀、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貨去了。只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路徑不熟,也無走處。 正悶坐間,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不曾開看,莫不人氣蒸爛了?趁著眾人不在,看看則個。」叫那水手在艙板底下翻將起來,打開了簍看時,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將出來,都擺在甲板上面。也是合該發跡,時來福湊。擺得滿船紅焰焰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斗。 岸上走的人,都攏將來問道:「是甚麼好東西呵?」文若虛只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頭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驚笑道:「原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問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嚐嚐。」文若虛接了銀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也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只見那個人接上手,顛了一顛道:「好東西呵!」撲的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著的許多人,大家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裡,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裡,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進奉去。」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原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龍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適才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腸,與中國人一樣。 須臾之間,三停裡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道:「而今要留著自家用,不賣了。」其人情願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口中曉曉說:「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道:「我每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你不聽得他方纔說,兀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只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自瞧科在眼裡,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裡盡數傾出來,只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適間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其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是一樣樹木紋的,說道:「如此錢一個罷了。」文若虛道:「不情願,只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情願,只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只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文若虛數了一數,有五十二顆,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 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裡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個都是一般。總數一數,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家,其餘收拾在包裡了。笑一聲道:「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只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裡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綾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裡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裡人也只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龍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只認做把低錢交易,我卻只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只買吃口東西,只換他低錢,豈不有利?反著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財,帶去著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稀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一論不得的。 閒話休題。且說眾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倒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產珍奇,帶轉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 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挈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倖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利錢,妄想甚麼?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眾人多道:「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只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眾人齊拍手道:「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眾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干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不放在心上。 眾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洋。行了數日,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 烏雲蔽日,黑浪掀天。蛇龍戲舞起長空,魚鱉驚惶潛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棲不定的數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沒不煞的幾雙水鵜。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鍋。總因風伯太無情,以致篙師多失色。 那船上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便帶住篷腳,只看著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 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潭虎窟。混茫內,未識應歸何國轄?開闢來,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後拋了鐵錨,將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了,對艙裡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風勢則個。」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裡,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呆坐,心裡焦燥。對眾人道:「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眾人道:「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總是閒著,何礙?」眾人都被風顛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千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 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時長,有個未卜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隨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卻說文若虛見眾人不去,偏要發個狠,攀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絕頂。那島也若不甚高,不費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淒然掉下淚來。心裡道:「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家業消亡,剩得隻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倖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中,知他命裡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著的哩!」正在感愴,只見望去遠遠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裡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稀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日說著,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隻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道:「文先生那裡又跎了縴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眾人?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腳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幹?」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眾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麼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百個小龜殼。」 文若虛道:「不要管有用沒用,只是稀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只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若不是海船,也著不得這樣狼犺東西。眾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到家時有人問,只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隨他眾人取笑,文若虛只是得意。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淨,抹乾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裡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處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當夜無詞。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纔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候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大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吩咐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裡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虛不曾認得。?眼看時,原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鬚,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原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著一副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原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餘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裡。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眾人大家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 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誇我逞。文若虛一發默默無言,自心裡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枉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嘆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籍。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夥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裡狼狼犺犺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並不曾見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眾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寶貨。」中有一人襯道:「又是滯貨。」主人看了文若虛一看,滿面掙得通紅,帶了怒色,埋怨眾人道:「我與諸公相處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於新客,把一個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客道:「且慢發貨,容我上岸謝過罪著。」眾人不知其故。有幾個與文若虛相知些的,又有幾個喜事的,覺得有些古怪,共十餘人趕了上來,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見主人拉了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眾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道:「適間得罪得罪,且請坐一坐。」文若虛也心中糊塗,忖道:「不信此物是寶貝,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進去,須臾出來,又拱眾人到先前吃酒去處,又早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齊整。把盞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貨,也還趕他不來。先前失敬失敬。」眾人看見,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帶兒坐了。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敢問客長,適間此寶可肯賣否?」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道:「只要有好價錢,為甚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起身道:「果然肯賣,但憑吩咐價錢,不敢吝惜。」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 張大便與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上,豎著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討他這些。」文若虛搖頭,豎一指道:「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在這裡。」卻被主人看見道:「果是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道:「依文先生手勢,敢像要一萬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錢!」眾人見說,大家目睜口呆,都立起了身來,扯文若虛去商議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們實實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罷。」文若虛終是礙口識羞,待說又止。眾人道:「不要不老氣!」主人又催道:「實說說何妨?」文若虛只得討了五萬兩。 主人還搖頭道:「罪過,罪過。沒有此話。」扯著張大私問他道:「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知此物就裡的?必是無心賣他,莫落小肆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貨。適間此物,乃是避風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若果有這五萬與他,勾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家將一張供單綿料紙折了一折,拿筆遞與張大道:「有煩老客長做主,寫個合同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著同來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穎,寫得好。」把紙筆讓與他。褚客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道: 立合同議單張乘運等,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殼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願出銀五萬兩買成。議定立契之後,一家交貨,一家交銀,各無翻悔。有翻悔者,罰契上加一。合同為照。 一樣兩紙,後邊寫了年月日,下寫張乘運為頭,一連把在坐客人十來個寫去。褚中穎因自己執筆,寫了落末。年月前邊,空行中間,將兩紙湊著,寫了騎縫一行,兩邊各半乃是「合同議約」四字,下寫「客人文實,主人瑪寶哈」,各押了花押。單上有名,從後頭寫起,寫到張乘運道:「我們押字錢重些,這買賣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輕,不敢輕。」 寫畢,主人進內,先將銀一箱?出來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錢,還有說話。」眾人攢將攏來。主人開箱,卻是五十兩一包,共總二十包,整整一千兩。雙手交與張乘運道:「憑老客長收明,分與眾位罷。」眾人初然吃酒,寫合同,大家攛哄鳥亂,心下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他拿出精晃晃白銀來做用錢,方知是實。文若虛恰像夢裡醉裡,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看。張大扯他一把道:「這用錢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張。」文若虛方說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處。」 只見主人笑嘻嘻的對文若虛說道:「有一事要與客長商議。價銀現在裡面閣兒上,都是向來兌過的,一毫不少,只消請客長一兩位進去,將一包過一過目,兌一兌為準,其餘多不消兌得。卻又一說,此銀數不少,搬動也不是一時功夫,況且文客官是個單身,如何好將下船去?又要泛海回還,有許多不便處。」文若虛想了一想道:「見教得極是。而今卻待怎樣?」主人道:「依著愚見,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間有一個緞匹舖,有本三千兩在內。其前後大小廳屋樓房,共百餘間,也是個大所在。價值二千兩,離此半里之地。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與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銀也做幾遭搬了過去,不知不覺。日後文客官要回去,這裡可以托心腹伙計看守,便可輕身往來。不然小店交出不難,文客官收貯卻難也。愚意如此。」 說了一遍,說得文若虛與張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綱客紀,句句有理。」文若虛道:「我家裡原無家小,況且家業已盡了,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沒處安頓。依了此說,我就在這裡,立起個家緣來,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緣一會,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隨緣做去。便是貨物房產價錢,未必有五千,總是落得的。」便對主人說:「適間所言,誠是萬全之算,小弟無不從命。」 主人便領文若虛進去閣上看,又叫張、褚二人:「一同來看看,其餘列位不必了,請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眾人不進去的,個個伸頭縮頸,你三我四說道:「有此異事!有此造化!早知這樣,懊悔島邊泊船時節,也不去走走,或者還有寶貝,也不見得。」有的道:「這是天大的福氣,撞將來的,如何強得?」正欣羨間,文若虛已同張、褚二客出來了。 眾人都問:「進去如何了?」張大道:「裡邊高閣,是個土庫,放銀兩的所在,都是桶子盛著。適間進去看了,十個大桶,每桶四千,又五個小匣,每個一千,共是四萬五千。已將文兄的封皮記號封好了,只等交了貨,就是文兄的。」主人出來道:「房屋文書、緞匹帳目,俱已在此,湊足五萬之數了。且到船上取貨去。」一擁都到海船。 文若虛於路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報。」眾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向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裡暗道:「僥倖!僥倖!」主人便叫店內後生二人來?此殼,吩咐道:「好生?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貨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 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撈了一撈,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裡?」 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裡,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舖面來。」眾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門前正中是個舖子,旁有一衖,走進轉個彎,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楹側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後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之家不過如此矣。況又有緞舖營生,利息無盡,便做了這裡客人罷了,還思想家裡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主人道:「這個不難,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歸本店來。主人討茶來吃了,說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裡,就在舖中住下了。使喚的人舖中現有,逐漸再討便是。」眾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還要主人見教一個明白。」文若虛道:「正是,正是。」 主人笑道:「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這些也不識得!列位豈不聞說龍有九子乎?內有一種是鼉龍,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里,所以謂之鼉鼓。鼉龍萬歲,到底蛻下此殼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若是肋未完全時節,成不得龍,蛻不得殼。也有生捉得他來,只好將皮幔?,其肋中也未有東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節節珠滿,然後蛻了此殼變龍而去。故此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完的,與生擒活捉、壽數未滿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個東西,我們肚中雖曉得,知他幾時蛻下?又在何處地方守得他著?殼不值錢,其珠皆有夜光,乃無價寶也!今天幸遇巧,得之無心耳。」眾人聽罷,似信不信。 只見主人走將進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公看看。」解開來,只見一團綿裹著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餘亮處。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來。主人回身轉來,對眾客逐個致謝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這一顆,拿到咱國中,就值方纔的價錢了;其餘多是尊惠。」眾人個個心驚,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翻悔得。 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收了珠子,急急走到裡邊,又叫?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緞子二端,說道:「煩勞了列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見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細珠十數串,每送一串道:「輕鮮,輕鮮,備歸途一茶罷了。」文若虛處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疋,道:「是權且做幾件衣服。」文若虛同眾人歡喜作謝了。 主人就同眾人送了文若虛到緞舖中,叫舖裡伙計後生們都來相見,說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別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來。」 只見須臾間數十個腳夫拉了好些杠來,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桶五匣都發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臥房裡頭去處,出來對眾人道:「多承列位挈帶,有此一套意外富貴,感謝不盡。」走進去把自家包裹內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只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分外又是十個,道:「聊表謝意。」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裡了。眾人卻是快活,稱謝不盡。 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一茶。小弟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到本鄉來。此時不得同行,就此為別了。」張大道:「還有一千兩用錢,未曾分得,卻是如何?須得文兄分開,方沒得說。」文若虛道:「這倒忘了。」就與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眾人,餘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另外添出兩股,派了股數,各得一股。張大為頭的,褚中穎執筆的,多分一股。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 內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這回回,文先生還該起個風,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著便折本的,造化倒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司見人生分定,不必強求。我們若非這主人識貨,也只當得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富貴。」大家千恩萬謝,各各齎了所得東西,自到船上發貨。 從此,文若虛做了閩中一個富商,就在那邊取了妻小,立起家業。數年之間,纔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依舊去了。至今子孫繁衍,家道殷富不絕。正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莫與癡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
第二卷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面。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夠一模一樣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像得緊,畢竟仔細看來,自有些少不同去處。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干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面說,孔子貌似陽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人像了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宮之難,是賤人像了貴人。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餘》上面,宋時有一事,也為面貌相像,騙了一時富貴,享用十餘年,後來事敗了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時后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個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去。
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只是眾人看見一雙足,卻大得不像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這等,只有此不同處。」以此回復聖旨。
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了?」女子聽得,啼哭起來,道:「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脫逃,赤腳奔走,到此將有萬里。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樣耶?」高宗聽得,甚是慘然。頒詔特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駙馬都尉。其時汪龍溪草制詞曰:
「彭城方急,魯元嘗困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於禁臠。」那魯元是漢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復還的。益壽是晉駙馬謝混的小名,江左中興,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人甚為初當。自後夫榮妻貴,恩賚無算。
其時高宗為母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后。和議既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回鑾,聽見說道:「柔福公主進來相見。」太后大驚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著法司嚴刑究問。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將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個女巫。靖康之亂,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間,見了小的每,誤認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廝喚。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實與娘娘面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將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了,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道是永無對證的了。誰知太后回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枉了。」問成罪名。
高宗見了招伏,大罵:「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決,抄沒家私入官。總計前後錫賚之數,也有四十七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餘年間,也受用得勾了。
只為一個容顏廝像,一時骨肉舊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后復還,到底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敗露。
今日再說一個容貌廝像弄出好些奸巧稀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
自古唯傳伯仲偕,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度。憑媒說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看來世間聽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說了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了富,范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
富貴隨口定,美醜趁心生。
再無一句實話的。那屯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家,卻是個破落戶,家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井臼,吃不得閒飯過日的了。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像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來。少年夫妻卻也過得恩愛,只是看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餵他過日子。
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一夜話。
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淒惶,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養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只得忍著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猝地答應不迭。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日高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攛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像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值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裡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紮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
說話的,若是同時生、並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尷尬,攔腰抱住,擗胸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干事件來。只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裡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麼?」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裡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蓀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事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纔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裡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
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收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
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只道好心,隨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裡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淨几,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盆花,座內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閒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家。
原來這個所在,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裡盡愛清閒,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說日逐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只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乾淨精緻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倒有幾分喜歡。
那汪錫見人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兒女,你原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家,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籤,捉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原來汪錫只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丟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嬤嬤,你陪這裡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嬤嬤去掇盆臉水,拿些梳頭家火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口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老殺才!不識人,有這樣好標緻娘子做了媳婦,折殺了你,不羞!還捨得出毒口罵!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著心事,眼中滴淚。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裡告訴爹娘一番,就在家裡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家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家?」滴珠又垂淚說:「做親兩月,就罵著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來?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他獨守,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這腌臢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家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似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著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閒氣萬萬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許多不好處,聽了這一片活,心裡動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適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家裡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乾兒,恁地不曉事,去報這樣冷信。」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了道:「曾到我家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家的鳥!我聽得多時了也。王嬤嬤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嘆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只不要?了我的事。」婆子道:「方纔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了哄語,又且房室精緻,床帳齊整,恰便似: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了。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財主,叫得吳大郎。那大郎有百萬家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閒漢,認得汪錫,便問道:「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麼?」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個表姪女新寡,且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裡貨,只是價錢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與他堂中說話,你劈面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了。
汪錫先回來,見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錫便道:「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悶坐在房裡?」王婆子在後面聽得了,也走出來道:「正是。娘子外頭來坐。」滴珠依言,走在外邊來。汪錫就把房門帶上了,滴珠坐了道:「嬤嬤,還不如等我歸去休!」嬤嬤道:「娘子不要性急!我們只是愛惜娘子人材,不割捨得你吃苦,所以勸你。你再耐煩些,包你有好緣分到也。」正說之間,只見外面闖進一個人來。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前一片後一片的竹簡巾兒,旁縫一對左一塊右一塊的蜜蠟金兒,身上穿一件細領大袖青絨道袍兒,腳下著一雙低跟淺面紅綾僧鞋兒,若非宋玉牆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
一直走進堂中道:「小汪在家麼?」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個照面,急奔房門邊來。不想那門先前出來時已被汪錫暗拴了,急沒躲處。那王婆笑道:「是吳朝奉,便不先開個聲!」對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顧,不妨。」又對吳大郎道:「可相見這位娘子。」吳大郎深深唱個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禮。偷眼看時,恰是個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裡早看上了幾分了。吳大郎上下一看,只見不施脂粉,淡雅梳妝,自然內家氣象,與那胭花隊裡的迥別。他是個在行的,知輕識重,如何不曉得?也自酥了半邊,道:「娘子請坐。」滴珠終究是好人家出來的,有些羞恥,只叫王嬤嬤道:「我們進去則個。」嬤嬤道:「慌做甚麼?」就同滴珠一面進去了。
出來對吳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吳大郎道:「嬤嬤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銀子,兌出千把來,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人家,如何要得許多?」嬤嬤道:「不多。你看了這個標緻模樣,今與你做個小娘子,難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緊。只是我大孺人狠,專會作賤人,我雖不怕他,怕難為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這個何難?另稅一所房子住了,兩頭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園空著,要典與人,老身替你問問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喚,丫鬟伏侍,另起煙爨,這還小事。少不得瞞不過家裡了,終日廝鬧,趕來要同住,卻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個見識,朝奉拿出聘禮娶下了,就在此間成了親。每月出幾兩盤纏,替你養著,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家,推個別事出外,時時到此來往,密不通風,有何不好?」大郎笑道:「這個卻妙,這個卻妙!」議定了財禮銀八百兩,衣服首飾辦了送來,自不必說,也合著千金。每月盤費,連房錢銀十兩,逐月交付。大郎都應允,慌忙去拿銀子了。
王婆轉進房裡來,對滴珠道:「適才這個官人,生得如何?」原來滴珠先前雖然怕羞,走了進去,心中卻還捨不得,躲在黑影裡張來張去,看得分明。吳大郎與王婆一頭說話,一眼覷著門裡,有時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識,兩下裡就做起光來了。滴珠見王婆問他,他就隨口問道:「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吳家,他又是吳家第一個財主『吳百萬』吳大朝奉,他看見你,好不喜歡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處。他就要娶你在此間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來喜歡這個乾淨臥房,又看上了吳大郎人物,聽見說就在此間住,就像是他家裡一般的,心下倒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這裡,但憑媽媽,只要方便些,不露風聲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風聲?只是你久後相處,不可把真情與他說,看得低了。只認我表親,暗地快活便了。」
只見吳大郎?了一乘轎,隨著兩個俊俏小廝,捧了兩個拜匣,竟到汪錫家來。把銀子支付停當了,就問道:「幾時成親?」婆子道:「但憑朝奉尊便,或是揀個好日,或是不必揀日,就是今夜也好。」吳大郎道:「今日我家裡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說到杭州進香取帳,過來住起罷了,揀甚麼日子?」吳大郎只是色心為重,等不得揀日。若論婚姻大事,還該尋一個好日辰。今鹵莽亂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兩年內,就拆散了。這是後話。
卻說吳大郎支付停當,自去了,只待明日快活。婆子又與汪錫計較定了,來對滴珠說:「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吳家銀子四百兩,笑嘻嘻的道:「銀八百兩,你取一半,我兩人分一半做媒錢。」擺將出來,擺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歡。說話的,你說錯了,這光棍牙婆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誇耀富貴,買下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家裡,東西不怕走趲那裡去了,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舊原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了,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吳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發精緻,來汪錫家成親。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儐相,也不動樂人。只托汪錫辦下兩桌酒,請滴珠出來同坐,吃了進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來。後來被強不過,勉強略坐得一坐,推個事故走進房去,撲地把燈吹息,先自睡了,卻不關門。婆子道:「還是女兒家的心性害羞,須是我們湊他趣則個。」移了燈,照吳大郎進房去,仍舊把房中燈點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門拽上。吳大郎是個精細的人,把門拴了,移燈到床邊,揭帳一看,只見兜頭面睡著,不敢驚動他。輕輕的脫了衣服,吹息了燈,襯進被窩裡來。滴珠嘆了一口氣,縮做一團。被吳大郎甜言媚語,輕輕款款,扳將過來,騰的跨上去,滴珠顫篤篤的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來來,弄得滴珠渾身快暢,遍體酥麻。原來滴珠雖然嫁了丈夫兩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這樣趣味。吳大郎風月場中招討使,被窩裡事多曾佔過先頭的。溫柔軟款,自不必說。滴珠只恨相見之晚。兩個千恩萬愛,過了一夜。明日起來,王婆、汪錫都來叫喜,吳大郎各各賞賜了。他自此與姚滴珠快樂,隔個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來住宿,不題。
說話的,難道潘家不見了媳婦就罷了,憑他自在那裡快活不成!看官,話有兩頭,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如今且聽說那潘家。自從那日早起,不見媳婦煮朝飯,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厲聲叫他,見不則聲,走進房裡,把窗推開了,床裡一看,並不見滴珠蹤跡。罵道:「這賤淫婦那裡去了?」出來與潘公說了。潘公道:「又來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問人來,有人說道:「絕大清早有一婦人渡河去。有認得的,道是潘家媳婦上筏去了。」潘公道:「這妮子!昨日說了他幾句,就待告訴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潑剌!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睬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與潘婆說了。
將有十來日,姚家記掛女兒,辦了幾個盒子,做了些點心,差一男一婦,到潘家來問一個信。潘公道:「他歸你家十來日了,如何倒來這裡問信?」那送禮的人吃了一驚,道:「說那裡話?我家姐姐自到你家來,才得兩月多,我家又不曾來接,他為何自歸?因是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望望,如何反如此說?」潘公道:「前日因有兩句口面,他使個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見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裡去?」那男女道:「實實不曾回家,不要錯認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來家說了甚麼謊,您家要悔賴了別嫁人,故裝出圈套,反來問信麼?」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見了,顛倒這樣說!這事必定蹺蹊。」潘公聽得「蹺蹊」兩字,大罵:「狗男女!我少不得當官告來,看你家賴了不成!」
那男女見不是勢頭,盒盤也不出,仍舊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對家主說了。姚公姚媽大驚,啼哭起來道:「這等說,我那兒敢被這兩個老殺才逼死了?」打點告狀,替他要人去。一面來與個訟師商量告狀。
那潘公、潘婆死認定了姚家藏了女兒,叫人去接了兒子來家。兩家都進狀,都准了。那休寧縣李知縣行提一干人犯到官。當堂審問時,你推我,我推你。知縣大怒,先把潘公夾起來。潘公道:「現有人見他過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須有屍首蹤影,明白是他家藏了賴人。」知縣道:「說得是。不見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豈無屍首?畢竟藏著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夾起來。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兩月多,自不曾歸家來。若是果然當時走回家,這十來日間,潘某何不著人來問一聲,看一看下落?人長六尺,天下難藏。小的若是藏過了,後來就別嫁人,也須有人知道,難道是瞞得過的?老爺詳察則個。」知縣想了一想,道:「也說得是。如何藏得過?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與人有姦,約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婦雖是懶惰嬌癡,小的閨門也嚴謹,卻不曾有甚外情。」知縣道:「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親眷家,也不見得。」便對姚公說:「是你生得女兒不長進,況來蹤去跡,畢竟是你做爺的曉得,你推不得乾淨。要你跟尋出來,同緝捕人役五日一比較。」就把潘公父子討了個保,姚公肘押了出來。姚公不見了女兒,心中已自苦楚,又經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沒個道理。只得帖個尋人招子,許下賞錢,各處搜求,並無影響。且是那個潘甲不見了妻子,沒出氣處,只是逢五逢十就來稟官,比較捕人,未免連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鬧動了一個休寧縣,城郭鄉村,無不傳為奇談。親戚之間,盡為姚公不平,卻沒個出豁。
卻說姚家有個極密的內親,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買賣,閒遊柳陌花街,只見一個娼婦,站在門首獻笑,好生面染。仔細一想,卻與姚滴珠一般無二。心下想道:「家裡打了兩年沒頭官司,他卻在此!」要上前去問個的確,卻又忖道:「不好,不好。問他未必肯說真情,打破了網,娼家行徑沒根蒂的,連夜走了,那裡去尋?不如報他家中知道,等他自來尋訪。」原來衢州與徽州雖是分個浙、直,卻兩府是聯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與姚公說知。姚公道:「不消說得,必是遇著歹人,轉販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來兩銀子,到衢州去贖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贖,未必成事。」又在休寧縣告明緣由,使用些銀子,給了一張廣緝文書在身,倘有不諧,當官告理。
姚乙聽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來。那周少溪自有舊主人,替姚乙另尋了一個店樓,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這家門首來,正值他在門外。姚乙看見,果然是妹子,連呼他小名數聲;那娼婦只是微微笑看,卻不答應。姚乙對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連連叫他,並不答應,卻像不認得我的。難道在此快樂了,把個親兄弟都不招攬了?」周少溪道:「你不曉得,凡娼家龜鴇,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來歷不明,他家必緊防漏泄,訓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當面認帳。」姚乙道:「而今卻怎麼通得個信?」周少溪道:「這有何難?你做個要嫖他的,設了酒,將銀一兩送去,外加轎錢一包,?他到下處來,看個備細。是你妹子,密地相認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罷!」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尋一個小閒來,拿銀子去,霎時一乘轎?到下處。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個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卻也不來留周少溪。只見那轎裡,嬝嬝婷婷,走出一個娼妓來。但見:
一個道是妹子來,雙眸注望;一個道是客官到,滿面生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走近身,急認哥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迎著轎,忙呼姐姐?」
卻說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掏,佯佯地道了個萬福。姚乙只得請坐了,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妓答應:「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寧縣蓀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個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將來。也還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了。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
鄭月娥看見姚乙,只管相他面龐一會,又自言自語一會,心裡好生疑惑。開口問道:「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只是前口門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了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寵召過來,卻又屢屢相覷,卻像有些委決不下的事,是什麼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尷尬,只管盤問。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兩個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雲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只得告訴他家裡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見你廝像,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像否?」姚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裡邊,有些微兩像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在面前的,用意體察才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聲音各別,連我方纔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既是這等廝像,我就做你妹子罷。」姚乙道:「又來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與你熟商量。你家不見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結,畢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間良人家兒女,在姜秀才家為妾,大娘不容,後來連姜秀才貪利忘恩,竟把來賣與這鄭媽媽家了。那龜兒、鴇兒,不管好歹,動不動非刑拷打。我被他擺佈不過,正要想個計策脫身。你如今認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認定你是哥哥,兩口同聲當官去告理,一定斷還歸宗。我身既得脫,仇亦可雪。到得你家,當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豈非萬全之算?」姚乙道:「是倒是,只是聲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認做妹子,必是親戚族屬逐處明白,方像真的,這卻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個聲音隨他改換,如何做得準?你妹子相失兩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與我一般鄉語了。親戚族屬,你可教導得我的。況你做起事來,還等待官司發落,日子長遠,有得與你相處,鄉音也學得你些。家裡事務,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難處?」姚乙心理先只要家裡息訟要緊,細思月娥說話盡可行得。便對月娥道:「吾隨身帶有廣緝文書,當官一告,斷還不難。只是要你一口堅認到底,卻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為自身要脫離此處,趁此機會,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樣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個做客的人,也還少年老實,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憑他怎麼,畢竟還好似為娼。況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誤了我事了。」姚乙又與他兩個賭一個誓信,說:「兩個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負。如有破泄者,神明誅之!」兩人說得著,已覺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摟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來,不梳頭就走去尋周少溪,連他都瞞了,對他說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處?」周少溪道:「這??人家不長進,替他私贖,必定不肯。待我去糾合本鄉人在此處的十來個,做張呈子到太守處呈了,人眾則公,亦且你有本縣廣緝滴珠文書可驗,怕不立刻斷還?只是你再送幾兩銀子過去,與他說道:『還要留在下處幾日。』使他不疑,我們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當了。周少溪就合著一夥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說了一遍。姚乙又將縣間廣緝文書當堂驗了。太守立刻簽了牌,將鄭家烏龜、老媽都拘將來。鄭月娥也到公庭,一個認哥哥,一個認妹子。那眾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還有個把認得滴珠的,齊聲說道:「是。」那烏龜分毫不知一個情由,劈地價來,沒做理會,口裡亂嚷。太守只叫:「拿嘴!」又研問他是那裡拐來的。烏龜不敢隱諱,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兩銀子討的是實,並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虧,躲了不出見官。太守斷姚乙出銀四十兩還他烏龜身價,領妹子歸宗。那烏龜買良為娼,問了應得罪名,連姜秀才前程都問革了。鄭月娥一口怨氣先發泄盡了。姚乙欣然領回下處,等衙門文卷疊成,銀子交庫給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備了,然後起程。這幾時落得與月娥同眠同起,見人說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邊絮絮叨叨,把說話見識都教道得停停當當了。
在路不則一日,將到蓀田,有人見他兄妹一路來了,拍手道:「好了,好了,這官司有結局了。」有的先到他家裡報了的,父母俱迎出門來。那月娥裝做個認得的模樣,大剌剌走進門來,呼爺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況且娼家行徑,機巧靈變,一些不錯。姚公道:「我的兒!那裡去了這兩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說道:「爹媽這幾時平安麼?」姚公見他說出話來,便道:「去了兩年,聲音都變了。」姚媽伸手過來,拽他的手出來,搶了兩搶道:「養得一手好長指甲了,去時沒有的。」大家哭了一會,只有姚乙與月娥心裡自明白。姚公是兩年間官司累怕了,他見說女兒來了,心裡放下了一個大疙瘩,那裡還辨仔細?況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於來蹤去跡,他已曉得在娼家贖歸,不好細問得。巴到天明,就叫兒子姚乙同了妹子到縣裡來見。
知縣升堂,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知縣纏了兩年,已自明白,問滴珠道:「那個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說,逼賣與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轉賣了出來,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縣曉得事在衢州,隔省難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簽去喚潘甲並父母來領。那潘公、潘婆到官來,見了假滴珠道:「好媳婦呵!就去了這些時。」潘甲見了道:「慚愧!也還有相見的日子。」各各認明了,領了回去。出得縣門,兩親家兩親媽,各自請罪,認個悔氣。都道一樁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縣升堂,正待把潘甲這宗文卷注銷立案,只見潘甲又來告道:「昨日領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還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縣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親自領回,你丈人、丈母認了不必說,你父母與你也當堂認了領去的,如何又有說話?」潘甲道:「小人爭論,只要爭小人的妻,不曾要別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爺也不好強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將假作真,小人情願不要妻子了。」知縣道:「怎見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頗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與之間,有好些不同處了。」知縣道:「你不要呆!敢是做過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爺,不是這話。不要說日常夫妻間私語一句也不對,至於肌體隱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與老爺說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與他才得兩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見他,難道倒說不是來混爭閒非不成?老爺青天詳察,主鑒不錯。」知縣見他說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驚詫,又不好自從斷錯,密密吩咐潘甲道:「你且從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親戚面前,俱且糊塗,不可說破,我自有處。」
李知縣吩咐該房寫告示出去遍貼,說道:「姚滴珠已經某月某日追尋到官,兩家各息詞訟,無得再行告擾!」卻自密地懸了重賞,著落應捕十餘人,四下分緝,若看了告示,有些動靜,即便體察,拿來回話。不說這裡探訪。且說姚滴珠與吳大郎相處兩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閒出來,蹤跡漸來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討個丫鬟伏侍,曾對吳大郎說,轉托汪錫。汪錫拐帶慣了的,那裡想出銀錢去討?因思個便處,要弄將一個來。日前見歙縣汪汝鸞家有個丫頭,時常到溪邊洗東西,想在心裡。
一日,汪錫在外行走,聞得縣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尋見之說。急忙裡,來對王婆說:「不知那一個頂了缺,我們這個貨,穩穩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個的實。一同來到縣前,看了告示。汪錫未免指手劃腳,點了又點,念與王婆聽。早被旁邊應捕看在眼裡,尾了他去。到了僻靜處,只聽得兩個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穩了。」應捕魆地跳將出來道:「你們幹得好事!今已敗露了,還走那裡去?」汪錫慌了手腳道:「不要恐嚇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應捕,走到酒樓上坐了吃酒。汪錫推討嘎飯,一道煙走了。單剩個王婆與應捕處了多時,酒肴俱不見來,走下問時,汪錫已去久了。應捕就把王婆拴將起來道:「我與你去見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饒恕,隨老婦到家中取錢謝你。」那應捕只是見他們行跡蹺蹊,故把言語嚇著,其實不知甚麼根由。怎當得虛心病的,露出馬腳來。應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捨,隨去,到得汪錫家裡叩門。一個婦人走將出來開了,那應捕一看,著驚道:「這是前日衢州解來的婦人!」猛然想道:「這個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說破,吃了茶,憑他送了些酒錢罷了。王婆自道無事,放下心了。應捕明日竟到縣中出首。知縣添差應捕十來人,急命拘來。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錫家裡門口,發聲喊打將進去。急得王婆懸樑吊了。把滴珠登時捉到公庭。
知縣看了道:「便是前日這一個。」又飛一籤令喚潘甲與妻子同來。那假的也來了,同在縣堂,真個一般無二。知縣莫辨,因令潘甲自認。潘甲自然明白,與真滴珠各說了些私語,知縣喚起來研問明白。真滴珠從頭供稱被汪錫騙哄情由,說了一遍。知縣又問:「曾引人姦騙你不?」滴珠心上有吳大郎,只不說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來,供稱道:「身名鄭月娥,自身要報私仇,姚乙要完家訟,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縣急拿汪錫,已此在逃了。做個照提,疊成文卷,連人犯解府。
卻說汪錫自酒店逃去之後,撞著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縣地方。正見汪汝鸞家丫頭在溪邊洗裹腳,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來,卻在此處!」便奪他裹腳,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頭大喊起來。汪錫將袖子掩住他口,丫頭尚自嗚哩嗚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叉住喉嚨,叉得手重,口頭又不得通氣,一霎鳴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將攏來,兩個都擒住了,送到縣裡。那歙縣方知縣問了程金絞罪,汪錫充軍,解上府來。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過堂之時,真滴珠大喊道:「這個不是汪錫?」那太守姓梁,極是個正氣的,見了兩宗文卷,都為汪錫,大怒道:「汪錫是首惡,如何只問充軍?」喝交皂隸,重責六十板,當下絕氣。真滴珠給還原夫寧家,假滴珠官賣。姚乙認假作真,倚官拐騙人口,也問了一個「太上老。」只有吳大郎廣有世情,聞知事發,上下使用,並無名字干涉,不致惹著,朦朧過了。
潘甲自領了姚滴珠仍舊完聚。那姚乙定了衛所,發去充軍。拘妻簽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見那鄭月娥曉得了,大哭道:「這是我自要脫身泄氣,造成此謀,誰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場話把。」姚公心下不捨得兒子,聽得此話,即使買出人來,詭名納價,贖了月娥,改了姓氏,隨了兒子做軍妻解去。後來遇赦還鄉,遂成夫婦。這也是鄭月娥一點良心不泯處。姑嫂兩個到底有些廝像,徽州至今傳為笑談。有詩為證:
一樣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轉良家。
面龐怪道能相似,相法看來也不差。
第三卷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弱為強所制,不在形巨細。
蝍蛆帶是鉗,何曾有長喙?
話說天地間,有一物必有一制,誇不得高,恃不得強。這首詩所言「蝍蛆」是甚麼?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腳」,又名百足之蟲。這「帶」又是甚麼?是那大蛇。其形似帶一般,故此得名。嶺南多大蛇,長數十丈,專要害人。那邊地方裡居民,家家蓄養蜈蚣,有長尺餘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嘖嘖作聲。放他出來,他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有一丈來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內,用那鐵鉤也似一對鉗來鉗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這數十丈長、斗來大的東西,反纏死在尺把長、指頭大的東西手裡,所以古語道「蝍蛆鉗帶」,蓋謂此也。
漢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國獻猛獸一頭,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過比狸貓般大,拖一個黃尾兒。那國使抱在手裡,進門來獻。武帝見他生得猥瑣,笑道:「此小物何謂猛獸?」使者對曰:「夫威加於百禽者,不必計其大小。是以神麟為巨象之王,鳳凰為大鵬之宗,亦不在巨細也。」武帝不信,乃對使者說:「試叫他發聲來朕聽。」使者乃將手一指,此獸舐唇搖首一會,猛發一聲,便如平地上起一個霹靂,兩目閃爍,放出兩道電光來。武帝登時顛出亢金椅子,急掩兩耳,顫一個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擺立仗下軍士,手中所拿的東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悅,即傳旨意,教把此獸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見拿到虎圈邊放下,群虎一見,皆縮做一堆,雙膝跪倒。上林苑令奏聞,武帝愈怒,要殺此獸。明日連使者與猛獸皆不見了。猛悍到了虎豹,卻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強弱、智術長短,沒個限數。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誇大口。
唐時有一個舉子,不記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過人,武藝出眾。一生豪俠好義,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進京會試,不帶僕從,恃著一身本事,?著一匹好馬,腰束弓箭短劍,一鞭獨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東路上,馬跑得快了,趕過了宿頭。至一村莊,天已昏黑,自度不可前進。只見一家人家開門在那裡,燈光射將出來。舉子下了馬,一手牽著,挨近看時,只見進了門,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塊太湖石疊著。正中有三間正房,有兩間廂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間績麻。聽見庭中馬足之聲,起身來問。舉子高聲道:「媽媽,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聽他言詞中間,帶些淒慘。
舉子有些疑心,便問道:「媽媽,你家男人多在那裡去了?如何獨自一個在這裡?」老婆子道:「老身是個老寡婦,夫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舉子道:「可有媳婦?」老婆子蹙著眉頭道:「是有一個媳婦,賽得過男子,盡掙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氣力,雄悍異常。且是氣性粗急,一句差池,經不得一指頭,擦著便倒。老身虛心冷氣,看他眉頭眼後,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說罷,淚如雨下。
舉子聽得,不覺雙眉倒豎、兩眼圓睜,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惡婦何在?我為爾除之。」遂把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劍來。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歲頭上動土,我媳婦不是好惹的。他不習女工針指,每日午飯已畢,便空身走去山裡尋幾個獐鹿獸兔還家,醃臘起來,賣與客人,得幾貫錢。常是一二更天氣,才得回來。日逐用度,只靠著他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
舉子按下劍,入了鞘,道:「我生平專一欺硬怕軟,替人出力。諒一個婦女,到得那裡?既是媽媽靠他度日,我饒他性命不殺他,只痛打他一頓,教訓他一番,使他改過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將次回來了,只勸官人莫惹事的好。」舉子氣忿忿地等著。
只見門外一大黑影,一個人走將進來,將肩上叉口也似一件東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嬤,快拿火來,收拾行貨。」老婆子戰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把燈一照,吃了一驚,乃是一隻死了的斑讕猛虎。說時遲,那時快,那舉子的馬在火光裡,看見了死虎,驚跳不住起來。那人看見,便道:「此馬何來?」
舉子暗裡看時,卻是一個黑長婦人。見他模樣,又背了個死虎來,伺道:「也是個有本事的。」心裡先有幾分懼他。忙走去帶開了馬,縛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舉子,趕過宿頭,幸到寶莊,見門尚未闔,斗膽求借一宿。」那婦人笑道:「老嬤好不曉事!既是個貴人,如何更深時候,叫他在露天立著?」指著死虎道:「賤婢今日山中,遇此潑花團,爭持多時,才得了當。歸得遲些個,有失主人之禮,貴人勿罪。」舉子見他語言爽愷,禮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誨的。」連應道:「不敢,不敢。」
婦人走進堂,提一把椅來,對舉子道:「該請進堂裡坐,只是婦姑兩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罷。」又掇張桌來,放在面前,點個燈來安下。然後下庭中來,雙手提了死虎,到廚下去了。須臾之間,燙了一壺熱酒,托出一個大盤來,內有熱騰騰的一盤虎肉,一盤鹿脯,又有些醃臘雉兔之類五六碟,道:「貴人休嫌輕褻則個。」舉子見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飲。須臾間酒盡肴完,舉子拱手道:「多謝厚款。」那婦人道:「惶愧,惶愧。」便將了盤,來收拾桌上碗盞。
舉子乘間便說道:「看娘子如此英雄,舉止恁地賢明,怎麼尊卑分上覺得欠些個?」那婦人將盤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適間老死魅曾對貴人說些甚謊麼?」舉子忙道:「這是不曾,只是看見娘子稱呼詞色之間,甚覺輕倨,不像個婆媳婦道理。及見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眾,又不像個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問一聲。」
那婦人見說,一把扯了舉子的衣袂,一隻手移著燈,走到太湖石邊來道:「正好告訴一番。」舉子一時間掙扎不脫,暗道:「等他說得沒理時,算計打他一頓。」只見那婦人倚著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罷,便把一個食指向石上一劃道:「這是一件了。」劃了一劃,只見那石皮亂爆起來,已自摳去了一寸有餘深。連連數了三件,劃了三劃,那太湖石便似錐子鑿成一個「川」字,斜看來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餘,就像鑱刻的一般。那舉子驚得渾身汗出,滿面通紅,連聲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與他分個皂白的雄心,好像一桶雪水當頭一淋,氣也不敢抖了。
婦人說罷,擎出一張匡床來與舉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馬。卻走進去與老婆子關了門,息了火睡了。舉子一夜無眠,嘆道:「天下有這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與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備了馬,作謝了,再不說一句別的話,悄然去了。自後收拾了好些威風,再也不去惹閒事管,也只是怕逢著??似他的,吃了虧。
今日說一個恃本事說大話的,吃了好些驚恐,惹出一場話柄來。正是:
虎為百獸尊,百獸伏不動。
若逢獅子吼,虎又全沒用。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北直隸河間府交河縣一人姓劉名嶔,叫做劉東山,在北京巡捕衙門裡當一個緝捕軍校的頭。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馬熟嫻,發矢再無空落,人號他「連珠箭」。隨你異常狠盜,逢著他便如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因此也積攢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餘,覺得心裡不耐煩做此道路,告脫了,在本縣去別尋生理。
一日,冬底殘年,趕著驢馬十餘頭到京師轉賣,約賣得一百多兩銀子。交易完了,至順城門(即宣武門)雇騾歸家。在騾馬主人店中,遇見一個鄰舍張二郎入京來,同在店買飯吃。二郎問道:「東山何往?」東山把前事說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騾,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難行,良鄉、鄚州一帶,盜賊出沒,白日劫人。老兄帶了偌多銀子,沒個做伴,獨來獨往,只怕著了道兒,須放仔細些!」東山聽罷,不覺鬚眉開動,唇齒奮揚。把兩隻手捏了拳頭,做一個開弓的手勢,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間,張弓追討,矢無虛發,不曾撞個對手。今番收場買賣,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滿座聽見他高聲大喊,盡回頭來看。也有問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覺有些失言,作別出店去了。
東山睡到五更頭,爬起來,梳洗結束。將銀子緊縛裹肚內,紮在腰間,肩上掛一張弓,衣外跨一把刀,兩膝下藏矢二十簇。揀一個高大的健騾,騰地騎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來到良鄉,只見後頭有一人奔馬趕來,遇著東山的騾,便按轡少駐。東山舉目覷他,卻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見:
黃衫氈笠,短劍長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餘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裹腹鬧裝燦爛,是個白面郎君;跟人緊轡噴嘶,好匹高頭駿騎!
東山正在顧盼之際,那少年遙叫道:「我們一起走路則個。」就向東山拱手道:「造次行途,願問高姓大名。」東山答應:「小可姓劉名嶔,別號東山,人只叫我是劉東山。」少年道:「久仰先輩大名,如雷貫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輩欲何往?」東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縣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臨淄,也是舊族子弟,幼年頗曾讀書,只因性好弓馬,把書本丟了。三年前帶了些資本往京貿易,頗得些利息。今欲歸家婚娶,正好與先輩作伴同路行去,放膽壯些。直到河間府城,然後分路。有幸,有幸。」東山一路看他腰間沉重,語言溫謹,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諒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歡喜,道:「當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處飲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並轡出涿州。少年在馬上問道:「久聞先輩最善捕賊,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著好漢否?」東山正要誇逞自家手段,這一問揉著癢處,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兩隻手,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也不記其數,並無一個對手。這些鼠輩,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懶,故棄此道路。倘若前途撞著,便中拿個把兒,你看手段!」
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原來如此。」就馬上伸手過來,說道:「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在騾上遞將過來,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東山大驚失色,也借少年的弓過來看。看那少年的弓,約有二十斤重,東山用盡平生之力,面紅耳赤,不要說扯滿,只求如初八夜頭的月,再不能夠。東山惶恐無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於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稱神?先輩弓自太軟耳。」東山讚嘆再三,少年極意謙謹。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時,過雄縣。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雲也似前面去了。東山望去,不見了少年。他是賊窠中弄老了的,見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這番倒了架也!倘是個不良人,這樣神力,如何敵得?勢無生理。」心上正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舖,遙望見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挾矢,扯個滿月,向東山道:「久聞足下手中無敵,今日請先聽箭風。」言未罷,颼的一聲,東山左右耳根,但聞肅肅如小鳥,前後飛過,只不傷著東山。又將一箭引滿,正對東山之面,大笑道:「東山曉事人,腰間騾馬錢快送我罷,休得動手!」
東山料是敵他不過,先自慌了手腳,只得跳下鞍來,解了腰間所繫銀袋,雙手捧著,膝行至少年馬前,叩頭道:「銀錢謹奉,好漢將去,只求饒命!」少年馬上伸手提了銀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兒子前行了。」掇轉馬頭,向北一道煙跑,但見一路黃塵滾滾,霎時不見蹤影。
東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來道:「銀錢失去也罷,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漢名頭,到今日弄壞,真是張天師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頭喪氣,有一步沒一步的,空手歸交河。到了家裡,與妻子說知其事,大家懊惱一番。夫妻兩個,商量收拾些本錢,在村郊開個酒舖,賣酒營生,再不去張弓挾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壞了名頭,也不敢向人說著這事,只索罷了。
過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詞為證:
霜瓦鴛鴦,風簾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釘明窗,側開朱戶,斷莫亂教人到。重陰未解雲共雪,商量不少。青帳垂氈要密,紅幕放圍宜小。(詞寄《天香前》)。
卻說冬日間,東山夫妻正在店中賣酒,只見門前來了一夥騎馬的客人,共是十一個。個個騎的是自?的高頭駿馬,鞍轡鮮明。身上俱緊束短衣,腰帶弓矢刀劍。次第下了馬,走入肆中來,解了鞍輿。劉東山接著,替他趕馬歸槽。後生自去剉草煮豆,不在話下。內中只有一個未冠的人,年紀可有十五六歲,身長八尺,獨不下馬,對眾道:「弟十八自向對門住休。」眾人都答應一聲道:「咱們在此少住,便來伏侍。」只見其人自走對門去了。
十人自來吃酒,主人安排些雞、豚、牛、羊肉來做下酒。須臾之間,狼餐虎嚥,算來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傾盡了六七罈的酒,又教主人將酒肴送過對門樓上,與那未冠的人吃。眾人吃完了店中東西,還叫未暢,遂開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燒兔等物,笑道:「這是我們的東道,可叫主人來同酌。」
東山推遜一回,才來坐下。把眼去逐個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氈笠兒垂下,遮著臉不甚分明。猛見他?起頭來,東山仔細一看,嚇得魂不附體,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誰?正是在雄縣劫了騾馬錢去的那一個同行少年。東山暗想道:「這番卻是死也!我些些生計,怎禁得他耍起?況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敵,今人多如此,想必個個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兒撞,面向酒杯,不敢則一聲。
眾人多起身與主人勸酒。坐定一會,只見北面左手坐的那一個少年把頭上氈笠一掀,呼主人道:「東山別來無恙麼?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東山面如土色,不覺雙膝跪下道:「望好漢恕罪!」少年跳離席間,也跪下去,扶起來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狀!快莫要作此狀!羞死人。昔年俺們眾兄弟在順城門店中,聞卿自誇手段天下無敵。眾人不平,卻教小弟在途間作此一番輕薄事,與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負卿之約,不到得河間。魂夢之間,還記得與卿並轡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當還卿十倍。」言畢,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東山道:「聊當別來一敬,快請收進。」東山如醉如夢,呆了一晌,怕又是取笑,一時不敢應承。那少年見他遲疑,拍手道:「大丈夫豈有欺人的事?東山也是個好漢,直如此膽氣虛怯!難道我們弟兄直到得真個取你的銀子不成?快收了去。」劉東山見他說話說得慷慨,料不是假,方纔如醉初醒,如夢方覺,不敢推辭。走進去與妻子說了,就叫他出來同收拾了進去。
安頓已了,兩人商議道:「如此豪傑,如此恩德,不可輕慢!我們再須殺牲開酒,索性留他們過宿,頑耍幾日則個。」東山出來稱謝,就把此意與少年說了,少年又與眾人說了。大家道:「即是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還要去請問十八兄一聲。」便一齊走過對門,與未冠的那一個說話。東山也隨了去看,這些人見了那個未冠的,甚是恭謹。那未冠的待他眾人甚是莊重。眾人把主人要留他們過宿頑耍的話說了,未冠的說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飯飽,不要貪睡,負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動靜,俺腰間兩刀有血吃了。」眾人齊聲道:「弟兄們理會得。」東山一發莫測其意。
眾人重到肄中,開懷再飲,又攜酒到對門樓上。眾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飲。算來他一個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個人。十八兄吃闌,自探囊中取出一個純銀笊籬來,煽起炭火做煎餅自啖。連啖了百餘個,收拾了,大踏步出門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將晚,方纔回來,重到對門住下,竟不到劉東山家來。眾人自在東山家吃耍。走去對門相見,十八兄也不甚與他們言笑,大是倨傲。
東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問他道:「你們這個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應,反去與眾人說了,各各大笑起來。不說來歷,但高聲吟詩曰:「楊柳桃花相間出,不知若個是春風?」吟畢,又大笑。
住了三日,俱各作別了,結束上馬。未冠的在前,其餘眾人在後,一擁而去。
東山到底不明白,卻是驟得了千來兩銀子,手頭從容,又怕生出別事來,搬在城內,另做營運去了。後來見人說起此事,有識得的道:「詳他兩句語意,是個『李』字;況且又稱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個為頭的了。看他對眾的說話,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對門,兩處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與十人作伴同食,有個尊卑的意思。夜間獨出,想又去做甚麼勾當來,卻也沒處查他的確。」
那劉東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過後再不敢說一句武藝上頭的話,棄弓折箭,只是守著本分營生度日,後來善終。可見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強。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著狠主子哩。有詩單說這劉東山道:
生平得盡弓矢力,直到下場逢大敵。
人世休誇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詩說這少年道:
英雄從古輕一擲,盜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償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識。
第四卷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贊曰: 紅線下世,毒哉仙仙。隱娘出沒,跨黑白衛。香丸裊裊,游刃香煙。崔妾白練,夜半忽失。俠嫗條裂,宅眾神耳。賈妻斷嬰,離恨以豁。解洵娶婦,川陸畢具。三鬟攜珠,塔戶嚴扃。車中飛度,尺餘一孔。 這一篇《贊》,都是序著從前劍俠女子的事。從來世間有這一家道術,不論男女,都有習他的。雖非真仙的派,卻是專一除惡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類集他做《劍俠傳》。又有專把女子類成一書,做《俠女傳》。前面這《贊》上說的,都是女子。 那紅線就是潞州薛嵩節度家小青衣。因為魏博節度田承嗣養三千外宅兒男,要吞併潞州,薛蒿日夜憂悶。紅線聞知,弄出劍術手段,飛身到魏博,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頭金盒歸來。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軍憂疑,這裡卻教了使人送還他去。田承嗣一見驚慌,知是劍俠,恐怕取他首級,把邪謀都息了。後來,紅線說出前世是個男子,因誤用醫藥殺人,故此罰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這是紅線的出處。 那隱娘姓聶,魏博大將聶鋒之女。幼年撞著乞食老尼,攝去教成異術。後來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驢,一黑一白。蹇驢是衛地所產,故又叫做「衛」。用時騎著,不用時就不見了,原來是紙做的。他先前在魏帥左右,魏帥與許帥劉昌裔不和,要隱娘去取他首級。不想那劉節度善算,算定隱娘夫妻該入境,先叫衛將早至城北候他,約道:「但是一男一女,騎黑白二驢的便是。可就傳我命拜迎!」隱娘到許,遇見如此,服劉公神明,便棄魏歸許。魏帥知道,先遣精精兒來殺他,反被隱娘殺了。又使妙手空空兒來。隱娘化為蠛蠓,飛入劉節度口中,教劉節度將于闐國美玉圍在頸上。那空空兒三更來到,將匕首項下一劃,被玉遮了,其聲鏗然,劃不能透。空空兒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來了。劉節度與隱娘俱得免難。這是隱娘的出處。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兒住觀音里,一書生閒步,見他美貌心動。旁有惡少年數人,就說他許多淫邪不美之行,書生賤之。及歸家與妻言及,卻與妻家有親,是個極高潔古怪的女子,親戚都是敬畏他的。書生不平,要替他尋惡少年出氣,未行,只見女子叫侍兒來謝道:「郎君如此好心,雖然未行,主母感恩不盡。」就邀書生過去,治酒請他獨酌。飲到半中間,侍兒負一皮袋來,對書生道:「是主母相贈的。」開來一看,乃是三四個人頭,顏色未變,都是書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書生吃了一驚,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兒道:「莫怕,莫怕!」懷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藥來,用小指甲挑些些彈在頭斷處,只見頭漸縮小,變成李子大。侍兒一個個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來,也是李子。侍兒吃罷,又對書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報仇,殺這些惡少年。」書生謝道:「我如何幹得這等事?」侍兒進一香丸道:「不勞郎君動手,但掃淨書房,焚此香於爐中,看香煙那裡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將先前皮袋與他道:「有人頭盡納在此中,仍舊隨煙歸來,不要懼怕。」書生依言做去,只見香煙裊裊,行處有光,牆壁不礙。每到一處,遇惡少年,煙繞頸三匝,頭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覺,書生便將頭入皮袋中。如此數處,煙裊裊歸來,書生已隨了來。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夢一般。事完,香丸飛去。侍兒已來取頭彈藥,照前吃了。對書生道:「主母傳語郎君:『這是畏關。此關一過,打點共做神仙便了。』」後來不知所往。這女子、書生都不知姓名,只傳得有《香丸誌》。 那崔妾是:唐貞元年間,博陵崔慎思應進士舉,京中賃房居住。房主是個沒丈夫的婦人,年止三十餘,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納為妻。婦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門楣不對,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隨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問他姓氏,只不肯說。一日,崔慎思與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見。崔生疑心有甚姦情事了,不勝忿怒,遂走出堂前。走來走去,正自徬徨。忽見婦人在屋上走下來,白練纏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個人頭,對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殺,求報數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贈了崔生,逾牆而去。崔生驚惶。少頃又來,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須臾出來,道:「從此永別。」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兒子已被殺死。他要免心中記掛,故如此。所以說「崔妾白練」的話。 那俠嫗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時,里中盜起,有一老嫗來對他母親說道:「你家從來多陰德,雖有盜亂,不必驚怕,吾當藏過你等。」袖中取出黑綾二尺,裂作條子,教每人臂上繫著一條,道:「但隨我來!」修容母子隨至一道院,老嫗指一個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閉了眼,背了他進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卻像一間房子,毫不窄隘。老嫗朝夜來看,飲食都是他送來。這神像耳孔,只有指頭大小,但是飲食到來,耳孔便大起來。後來盜平,仍如前負了歸家。修容要拜為師,誓修苦行,報他恩德。老嫗說:「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後來不知那裡去了。所以說「俠嫗神耳」的說話。 那賈人妻的,與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餘干縣尉王立,調選流落,遇著美婦,道是原係賈人妻子,夫亡十年,頗有家私,留王立為婿,生了一子。後來,也是一日提了人頭回來,道:「有仇已報,立刻離京。」去了復來,說是:「再乳嬰兒,以豁離恨。」撫畢便去。回燈寨帳,小兒身首已在兩處。所以說「賈妻斷嬰」的話,卻是崔妻也曾做過的。 那解洵,是宋時的武職官,靖康之亂,陷在北地,孤苦零落。親戚憐他,替他另娶一婦為妻。那婦人妝奩豐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陽日,想起舊妻墜淚。婦人問知欲歸本朝,便替他備辦,水陸之費畢具,與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閑營護,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潛軍功累積,已為大帥,相見甚喜,贈以四婢。解洵寵愛了,與婦人漸疏。婦人一日酒間責洵道:「汝不記昔年乞食趙魏時事乎?非我,已為餓莩。今一旦得志,便爾忘恩,非大丈夫所為!」洵已有酒意,聽罷大怒,奮起拳頭,連連打去。婦人忍著,冷笑。洵又唾罵不止。婦人忽然站起,燈燭皆暗,冷氣襲人,四妾驚惶仆地。少頃,燈燭復明,四妾才敢起來,看時,洵已被殺在地上,連頭都沒了。婦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見蹤影。解潛聞知,差壯勇三千人各處追捕,並無下落。這叫做「解洵娶婦」。 那三鬟女子,因為潘將軍失卻玉念珠,無處訪尋,卻是他與朋儕作戲,取來掛在慈恩寺塔院相輪上面。後潘家懸重賞,其舅王超問起,他許取還。時寺門方開,塔戶尚鎖,只見他勢如飛鳥,已在相輪上,舉手示超,取了念珠下來。王超自去討賞。明日,女子已不見了。 那車中女子又是怎說?因吳郡有一舉子入京應舉,有兩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見門迎一車進內,車中走出一女子,請舉子試技。那舉子只會著靴在壁上行得數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輕捷卻像飛鳥。舉子驚服,辭去。數日後,復見前兩少年來借馬,舉子只得與他。明日,內苑失物,唯收得馱物的馬,追問馬主,捉舉子到內侍省勘問。驅入小門,吏自後一推,倒落深坑數丈。仰望屋頂七八丈,唯見一孔,才開一尺有多。舉子苦楚間,忽見一物,如鳥飛下,到身邊,看時卻是前日女子。把絹重繫舉子胳膊訖,絹頭繫女子身上,女子騰身飛出宮城。去門數十里乃下,對舉子云:「君且歸,不可在此!」舉人乞食寄宿,得達吳地。 這兩個女子,便都有些盜賊意思,不比前邊這幾個報仇雪恥,救難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曉世上有此一種人,所以歷歷可紀,不是脫空的說話。 而今再說一個有俠術的女子,救著一個落難之人,說出許多劍俠的議論,從古未經人道的,真是精絕。有詩為證: 念珠取卻猶為戲,若似車中便累人。 試聽韋娘一席話,須知正直乃為真。 話說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稟性簡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專一走川、陝,做客販貨,大得利息。 一日,收了貨錢,待要歸家,與帶去僕人收拾停當,行囊豐滿,自不必說。自騎一匹馬,僕人騎了牲口,起身行路。來過文、階道中,與一夥做客的人同落一個飯店,買酒飯吃。正吃之間,只見一個婦人騎了驢兒,也到店前下了,走將進來。程元玉?頭看時,卻是三十來歲的模樣,面顏也盡標緻,只是裝束氣質,帶些武氣,卻是雄糾糾的。 飯店中客人,個個顛頭聳腦,看他說他,胡猜亂語,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婦人都看在眼裡,吃罷了飯,忽然舉起兩袖,抖一抖道:「適才忘帶了錢來,今飯多吃過了主人的,卻是怎好?」 那店中先前看他這些人,都笑將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個騙飯吃的。」有的道:「敢是真個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樣,也是個江湖上人,不像個本分的,騙飯的事也有。」那店家後生,見說沒錢,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發作道:「青天白日,難道有得你吃了飯不還錢不成!」婦人只說:「不帶得來,下次補還。」店主道:「誰認得你!」 正難分解,只見程元玉便走上前來,說道:「看此娘子光景,豈是要少這數文錢的?必是真失帶了出來。如何這等逼他?」就把手腰間去摸出一串錢來道:「該多少,都是我還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帳,取了錢去。那婦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個長者,願聞高姓大名,好加倍奉還。」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掛齒!還也不消還得,姓名也不消問得。」那婦人道:「休如此說!公去前面,當有小小驚恐,妾將在此處出些力氣報公,所以必要問姓名,萬勿隱諱。若要曉得妾的姓名,但記著韋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見他說話有些尷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說了。婦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個親眷,少刻就到東來。」跨上驢兒,加上一鞭,飛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僕人出了店門,騎了牲口,一頭走,一頭疑心。細思適間之話,好不蹊蹺。隨又忖道:「婦人之言,何足憑準!況且他一頓飯錢,尚不能預備,就有驚恐,他如何出力相報得?」以口問心,行了幾里。只見途間一人,頭帶氈笠,身背皮袋,滿身灰塵,是個慣走長路的模樣,或在前,或在後,參差不一,時常撞見。程元玉在馬上問他道:「前面到何處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楊松鎮,是個安歇客商的所在,近處卻無宿頭。」程元玉也曉得有個楊松鎮,就問道:「今日晏了些,還可到得那裡麼?」那人?頭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來好笑了。我每是騎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說到得,是怎的說?」那人笑道:「此間有一條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灣,再二十里,就是鎮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煩指示同行,到了鎮上買酒相謝。」那人欣然前行道:「這等,都跟我來。」 那程元玉只貪路近,又見這廝是個長路人,信著不疑,把適間婦人所言驚恐都忘了。與僕人策馬,跟了那人前進。那一條路來,初時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漸漸多是山根頑石,驢馬走甚不便。再行過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繞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見天。程元玉主僕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邊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隨他走,再度過一個岡子,一發比前崎嶇了。程元玉心知中計,叫聲:「不好!不好!」急掣轉馬頭回走。忽然那人?哨一聲,山前湧出一干人來: 猙獰相貌,劣撅身軀。無非月黑殺人,不過風高放火。盜亦有道,大曾偷習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將家實用。人間偶而呼為盜,世上於今半是君。 程元玉見不是頭,自道必不可脫。慌慌忙忙,下了馬,躬身作揖道:「所有財物,但憑太保取去,只是鞍馬衣裝,須留下做歸途盤費則個。」那一夥強盜聽了說話,果然只取包裹來,搜了銀兩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尋時,那馬散了韁,也不知那裡去了。僕人躲避,一發不知去向。淒淒惶惶,剩得一身,揀個高岡立著,四圍一望。不要說不見強盜出沒去處,並那僕馬消息,杳然無蹤。四無人煙,且是天色看看黑將下來,沒個道理。嘆一聲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沒出豁,只聽得林間樹葉●●價聲響。程元玉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人攀藤附葛而來,甚是輕便。走到面前,是個女子,程元玉見了個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驚恐。正要開口問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來,稽首道:「兒乃韋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師知公有驚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師只在前面,公可往會。」程元玉聽得說韋十一娘,又與驚恐之說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膽大些了。 隨著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飯店裡遇著的婦人來了。迎著道:「公如此大驚,不早來相接,甚是有罪!公貨物已取還,僕馬也在,不必憂疑。」程元玉是驚壞了的,一時答應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遠,且到庵中一飯,就在此寄宿罷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違,隨了去。 過了兩個岡子,前見一山陡絕,四周並無聯屬,高峰插於雲外。韋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雲岡,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蘿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絕處,韋與青霞共來扶掖,數步一歇。程元玉氣喘當不得,他兩個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頭看高處,恰似在雲霧裡;及到得高處,雲霧又在下面了。約莫有十數里,方得石磴。磴有百來級,級盡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請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喚一女童出來,叫做縹雲,整備茶果、山簌、松醪,請元玉吃。又叫整飯,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纔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討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術制得他,討得程某貨物轉來?」十一娘道:「吾是劍俠,非凡人也。適間在飯店中,見公修雅,不像他人輕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氣色有滯,當有憂虞,故意假說乏錢還店,以試公心。見公頗有義氣,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報公德。適間鼠輩無禮,已曾曉諭他過了。」 程元玉見說,不覺歡喜敬羨。他從小頗看史鑒,曉得有此一種法術。便問道:「聞得劍術起自唐時,到宋時絕了。故自元朝到國朝,竟不聞有此事。夫人在何處學來的?」 十一娘道:「此術非起於唐,亦不絕於宋。自黃帝受兵符於九天玄女,便有此術。其臣風后習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術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嚴,不敢宣揚。但揀一二誠篤之人,口傳心授。故此術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後來張良募來擊秦皇,梁王遣來刺袁盎,公孫述使來殺來、岑,李師道用來殺武元衡,皆此術也。此術既不易輕得,唐之藩鎮羨慕仿效,極力延致奇蹤異跡之人,一時罔利之輩,不顧好歹,皆來為其所用,所以獨稱唐時有此。不知彼輩諸人,實犯上帝大戒,後來皆得慘禍。所以彼時先師復申前戒,大略:『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此數戒最大。故趙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殺韓魏公;苗傅、劉正彥所遣刺客,不敢殺張德遠,也是怕犯前戒耳。」 程元玉道:「史稱黃帝與蚩尤戰,不說有術;張良所募力士,亦不說術;梁王、公孫述、李師道所遣,皆說是盜,如何是術?」 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謂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異像,且挾奇術,豈是戰陣可以勝得?秦始皇萬乘之主,僕從儀衛,何等威焰?且秦法甚嚴,誰敢擊他?也沒有擊了他,可以脫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來、岑身為大帥;武相位在臺衡,或取之萬眾之中,直戕之輦轂之下,非有神術,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並其顱骨也取了去,那時慌忙中,誰人能有此閒工夫?史傳原自明白,公不曾詳玩其旨耳。」 程元玉道:「史書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傳刺客,想正是此術?至荊軻刺秦王,說他劍術疏,前邊這幾個刺客,多是有術的了?」 十一娘道:「史遷,非也。秦誠無道,亦是天命真主,縱有劍術,豈可輕施?至於專諸、聶政諸人,不過義氣所使,是個有血性好漢,原非有術。若這等都叫做劍術,世間拚死殺人、自身不保的,盡是術了!」 程元玉道:「昆侖摩勒如何?」 十一娘道:「這是粗淺的了。聶隱娘、紅線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歷險阻,試他矯健手段。隱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窺,針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來無跡,豈得無術?」 程元玉道:「吾看《虯髯客傳》,說他把仇人之首來吃了,劍術也可以報得私仇的?」 十一娘道:「不然。虯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報仇,也論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術報得的。」 程元玉道:「假如術家所謂仇,必是何等為最?」 十一娘道:「仇有幾等,皆非私仇。世間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貪其賄又害其命的;世間有做上司官,張大威權,專好諂奉,反害正直的;世間有做將帥,只剝軍餉,不勤武事,敗壞封疆的;世間有做宰相,樹置心腹,專害異己,使賢奸倒置的;世間有做試官,私通關節,賄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倖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術所必誅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斷的土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負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關我事。」 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幾等人,曾不聞有顯受刺客劍仙殺戮的。」 十一娘笑道:「豈可使人曉得的?凡此之輩,殺之之道非一:重者,或逕取其首領及其妻子,不必說了;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腹,其家但知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術攝其魂,使他顛蹶狂謬,失志而死;或用術迷其家,使他醜穢迭出,憤鬱而死;其有時未到的,但假托神異夢寐,使他驚懼而已。」 程元玉道:「劍可得試令吾一看否?」 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驚壞了你。小者不妨試試。」乃呼青霞、縹雲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觀劍,可試為之。就此懸崖旋製便了。」二女童應諾。 十一娘袖中摸出兩個丸子,向空一擲,其高數丈,才墜下來,二女童即躍登樹枝梢上,以手接著,毫髮不差。各接一丸來,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樹枝,樛曲倒懸,下臨絕壑,窅不可測。試一俯瞰,神魂飛蕩,毛髮森豎,滿身生起寒粟子來。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運劍,為彼此擊刺之狀。初時猶自可辨,到得後來,只如兩條白練,半空飛繞,並不看見有人。有頓飯時候,然後下來,氣不喘,色不變。程元玉嘆道:「真神人也!」 時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臥,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與二女童作禮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時方八月天氣,程元玉擁裘伏衾,還覺寒涼,蓋緣居處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畢。程元玉也梳洗了,出來與他相見,謝他不盡。十一娘道:「山居簡慢,恕罪則個。」又供了早膳。復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尋野味作晝饌。青霞去了一會,無一件將來,回說:「天氣早,沒有。」再叫縹雲去。坐談未久,縹雲提了一雉一兔上山來。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 程元玉疑問道:「雉兔山中豈少?何乃難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原不少,只是潛藏難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術,何求不得,乃難此雉兔?」 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術豈可用來傷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類,原要挾弓矢,盡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嘆服。 須臾,酒至數行。程元玉請道:「夫人家世,願得一聞。」 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長安人,父母貧,攜妾寄寓平涼,手藝營生。父亡,獨與母居。又二年,將妾嫁同里鄭氏子,母又轉嫁了人去。鄭子佻達無度,喜俠遊,妾屢屢諫他,遂至反目。因棄了妾,同他一夥無籍人到邊上立功去,竟無音耗回來了。伯子不良,把言語調戲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潛走到我床上來,我提床頭劍刺之,著了傷走了。我因思:『我是一個婦人,既與夫不相得,棄在此間,又與伯同居不便,況且今傷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個趙道姑,自幼愛我,他有神術,道我可傳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見道姑,道姑欣然接納。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顛,較此處還險峻,有一團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術。至暮,逕下山去,只留我獨宿,戒我道:『切勿飲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兩事?』口雖答應,心中不然,遂宿在團瓢中床上。至更餘,有一男子逾牆而入,貌絕美。我遽驚起,問他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將擁抱我,我不肯從,其人求益堅。我抽劍欲擊他,他也出劍相刺。他劍甚精利,我方初學,自知不及,只得丟了劍,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亂我?且師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聽,以劍加我頸,逼要從他。我引頸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奪!』其人收劍,笑道:『可知子心不變矣!』仔細一看,不是男子,原來是趙道姑,作此試我的。因此道我心堅,盡把術來傳了。我術已成,彼自遠遊,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聽罷,愈加欽重。 日已將午。辭了十一娘要行。因問起昨日行裝僕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還,放心前去。」出藥一囊,送他道:「每歲服一丸,可保一年無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別。 才別去,行不數步,昨日群盜將行李僕馬已在路旁,等候奉還。程元玉將銀錢分一半與他,死不敢受。減至一金做酒錢,也必不肯。問是何故?群盜道:「韋家娘子有命,雖千里之外,不敢有違。違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緊,不敢換貨用。」程元玉再三嘆息,仍舊裝束好了,主僕取路前進。此後不聞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餘年。 一日,程元玉復到四川。正在棧道中行,有一少婦人,從了一個秀士行走,只管把眼來瞧他。程元玉仔細看來,也像個素相識的,卻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裡會過。只見那婦人忽然道:「程丈別來無恙乎?還記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韋十一娘的女童,乃與青霞及秀士相見。 青霞對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師所重程丈,我也多曾與你說過的。」秀士再與程敘過禮。程問青霞道:「尊師今在何處?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師如舊。吾丈別後數年,妾奉師命嫁此士人。」程問道:「還有一位縹雲何在?」青霞道:「縹雲也嫁人了。吾師又另有兩個弟子了。我與縹雲,但逢著時節,才去問省一番。」程又問道:「娘子今將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說罷作別。看他意態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過了數日,忽傳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詭譎好名,專一暗地坑人奪人。那年進場做房考,又暗通關節,賣了舉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說必誅之數。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說做的公事了。」卻不敢說破,此後再也無從相聞。此是吾朝成化年間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韋十一娘傳》,詩云: 俠客從來久,韋娘論獨奇。 雙丸雖有術,一劍本無私。 賢佞能精別,恩仇不浪施。 何當時假腕,?盡負心兒!
第五卷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詩曰: 每說婚姻是宿緣,定經月老把繩牽。 非徒配偶難差錯,時日猶然不後先。 話說婚姻事皆係前定,從來說月下老赤繩繫足,雖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緣,眼面前也強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緣了,時辰來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夠。時辰已到,要遲一日,也不能夠。多是氤氳大使暗中主張,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唐朝時有一個弘農縣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許配盧生。那盧生生得偉貌長髯,風流倜儻,李氏一家盡道是個快婿。一日,選定日子,贅他入宅。當時有一個女巫,專能說未來事體,頗有應驗,與他家往來得熟,其日因為他家成婚行禮,也來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極是信他的,就問他道:「你看我家女婿盧郎,官祿厚薄如何?」女巫道:「盧郎不是那個長鬚後生麼?」李母道:「正是。」女巫道:「若是這個人,不該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這個模樣。」李夫人道:「吾女婿怎麼樣的?」女巫道:「是一個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沒有的。」李夫人失驚道:「依你這等說起來,我小姐今夜還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麼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說!既是今夜嫁得成,豈有不是盧郎的事?」女巫道:「連我也不曉得緣故。」道言未了,只聽得外面鼓樂喧天,盧生來行納采禮,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著女巫的手,向後堂門縫裡指著盧生道:「你看這個行禮的,眼見得今夜成親了,怎麼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些使數、養娘們見夫人說罷,大家笑道:「這老媽媽慣扯大謊,這番不準了。」女巫只不做聲。 須臾之間,諸親百眷都來看成婚盛禮。原來唐時衣冠人家,婚禮極重。合巹之夕,凡屬兩姓親朋,無有不來的。就中有引禮、贊禮之人,叫做「儐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親好友中間,有禮度熟閑、儀容出眾、聲音響亮的,眾人就推舉他做了,是個尊重的事。其時盧生同了兩個儐相,堂上贊拜。禮畢,新人入房。盧生將李小姐燈下揭巾一看,吃了一驚,打一個寒襟,叫聲:「呵呵!」往外就走。親友問他,並不開口,直走出門,跨上了馬,連加兩鞭,飛也似去了。賓友之中,有幾個與他相好的,要問緣故。又有與李氏至戚的,怕有別話錯了時辰,要成全他的,多來追趕。有的趕不上罷了,那趕著的,問他勸他,只是搖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說出緣故來,抵死不肯回馬。眾人計無所出,只得走轉來,把盧生光景,說了一遍。 那李縣令氣得目睜口呆,大喊道:「成何事體!成何事體!」自思女兒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眾親友面前說明,好教他們看個明白。因請眾親戚都到房門前,叫女兒出來拜見。就指著道:「這個便是許盧郎的小女,豈有驚人醜貌?今盧郎一見就走,若不教他見見眾位,到底認做個怪物了!」眾人?頭一看,果然丰姿冶麗,絕世無雙。這些親友也有說是盧郎無福的,也有說盧郎無緣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議論一個不定。 李縣令氣忿忿的道:「料那廝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氣與他了。我女兒已奉見賓客,今夕嘉禮不可虛廢。賓客裡面有願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眾親在此作證明,都可做大媒。」只見儐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來,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願事門館。」眾人定睛看時,那人姓鄭,也是拜過官職的了。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下頦上真個一根髭鬚也不曾生,且是標緻。眾人齊喝一聲采道:「如此小姐,正該配此才郎!況且年貌相等,門閥相當。」就中推兩位年高的為媒,另擇一個年少的代為儐相,請出女兒,交拜成禮,且應佳期。一應未備禮儀,婚後再補。是夜竟與鄭生成了親。鄭生容貌果與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見。 成婚之後,鄭生遇著盧生,他兩個原相交厚的,問其日前何故如此。盧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見新人兩眼通紅,大如朱盞,牙長數寸,爆出口外兩邊。那裡是個人形?與殿壁所畫夜叉無二。膽俱嚇破了,怎不驚走?」鄭生笑道:「今已歸小弟了。」盧生道:「虧兄如何熬得?」鄭生道:「且請到弟家,請出來與兄相見則個。」盧生隨鄭生到家,李小姐梳妝出拜,天然綽約,絕非房中前日所見模樣,懊悔無及。後來聞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曉得是有個定數,嘆往罷了。正合著古話兩句道: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而今再說一個唐時故事:乃是乾元年間,有一個吏部尚書,姓張名鎬。有第二位小姐,名喚德容。那尚書在京中任上時,與一個僕射姓裴名冕的,兩個往來得最好。裴僕射有第三個兒子,曾做過藍田縣尉的,叫做裴越客。兩家門當戶對,張尚書就把這個德容小姐許下了他親事,已揀定日子成親了。 卻說長安西市中有個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風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數精妙。凡看命起卦,說人吉凶禍福,必定斷下個日子,時刻不差。一日,有個姓劉的,是個應襲賃子,到京理蔭求官,數年不得。這一年已自鑽求要緊關節,叮囑停當,吏部試判已畢,道是必成。聞西市李老之名,特來請問。李老卜了一封,笑道:「今年求之不得,來年不求自得。」劉生不信,只見吏部出榜,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無名。 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試,他不曾央得人情,抑且自度書判中下,未必合式,又來西市問李老。李老道:「我舊歲就說過的,君官必成,不必憂疑。」劉生道:「若得官,當在何處?」李老道:「祿在大梁地方。得了後,你可再來見我,我有話說。」吏部榜出,果然選授開封縣尉。劉生驚喜,信之如神,又去見李老。李老道:「君去為官,不必清儉,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臨到任滿,可討個差使,再入京城,還與君推算。」 劉生記著言語,別去到任。那邊州中刺史見他舊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劉生想著李老之言,廣取財賄,毫無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歡他,再無說話。到得任滿,貯積千萬。遂見刺史,討個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著本租稅解京。 到了京中,又見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內即要遷官。」劉生道:「此番進京,實要看個機會,設法遷轉。卻是三日內,如何能夠?況未得那升遷日期,這個未必準了。」李老道:「決然不差,遷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後,可再來相會,還有說話。」 劉生去了,明日將州中租賦到左藏庫交納。正到庫前,只見東南上偌大一隻五色鳥飛來庫藏屋頂住著,文彩輝煌,百鳥喧噪,彌天而來。劉生大叫:「奇怪!奇怪!」一時驚動了內官宮監。大小人等,都來看嚷。有識得的道:「此是鳳凰也!」那大鳥住了一會,聽見喧鬧之聲,即時展翅飛起,百鳥漸漸散去。此話聞至天子面前,龍顏大喜。傳出敕命來道:「那個先見的,於原身官職加升一級改用。」內官查得真實,卻是劉生先見,遂發下吏部,遷授浚儀縣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 劉生愈加敬信李老,再來問此去為官之方。李老云:「只須一如前政。」劉生依言,仍舊恣意貪取,又得了千萬。任滿赴京聽調,又見李老。李老曰:「今番當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慎之!慎之!」劉生果授壽春縣宰。他是兩任得慣了的手腳,那裡忍耐得住?到任不久,舊性復發,把李老之言,丟過一邊。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聽,當得個謹依來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闊,只推道未可全信。 不多時上官論刻追贓,削職了。又來問李老道:「前兩任只叫多取,今卻叫不可妄取,都有應驗,是何緣故?」李老道:「今當與公說明,公前世是個大商,有二千萬資財,死在汴州,財散在人處。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舊物,不為妄取,所以一些無事。那壽春一縣之人,不曾欠公的,豈可過求?如今強要起來,就做壞了。」劉生大伏,慚悔而去。凡李老之驗,如此非一,說不得這許多,而今且說正話。 那裴僕射家揀定了做親日期,叫媒人到張尚書家來通信道日。張尚書聞得李老許多神奇靈應,便叫人接他過來,把女兒八字與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麼沖犯不宜。李老接過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書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個也罷,那有不在今年之理?況且男女兩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何處?」李道:「據看命數已定,今年決然不得成親,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驚之後,方得會合,卻應在南方。冥數已定,日子也不必選,早一日不成,遲一日不得。」尚書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話?」叫管事人封個賞封,謝了去。 見出得門,裴家就來接了去,也為婚事將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卦恰與張尚書家的命數,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寶出來,寫了一柬: 三月三日,不遲不疾。水淺舟膠,虎來人得。驚則大驚,吉則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為今年尚書府親事只在早晚,問個吉凶。這『三月三日』之說,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眼見得不到那時了。不準,不準!」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漢所言,萬無一誤。」裴越客道:「『水淺舟膠,虎來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說話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應後自見。」作別過了。 正待要歡天喜地指日成親,只見補闕拾遺等官,為選舉不公,交章論劾吏部尚書。奉聖旨: 謫貶張鎬為扆州司戶,即日就道。 張尚書嘆道:「李知微之言,驗矣!」便教媒人回復裴家,約定明年三月初三,到扆州成親。自帶了家眷,星夜到貶處去了。原來唐時大官謫貶甚是消條,親眷避忌,不十分肯與往來的,怕有朝廷不測,時時憂恐。張尚書也不把裴家親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張家之信,吃了一驚,暗暗道:「李知微好準卦!畢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卻成虛度,悶悶不樂過了年節。一開新年,便打點束裝,前赴扆州成婚。 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規模不小。坐了一號大座船,滿載行李輜重,家人二十多房,養娘七八個,安童七八個,擇日開船。越客恨不得肋生雙翅、腳下騰雲,一眨眼就到扆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盡邊,皆因船隻狼犺,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來里路,還有擱著淺處,弄了幾日才弄得動的,還差扆州三百里遠近。 越客心焦,恐怕張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點得,錯過所約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發一個家人,在岸路驛中討了一匹快馬,先到扆州報信。家人星夜不停,報入扆州來。那張尚書身在遠方,時懷憂悶,況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遠來赴前約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報,曉得裴郎已在路上將到,不勝之喜。走進衙中,對家眷說了,俱各歡喜不盡。 此時已是三且初二日了,尚書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來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遲。」是夜因為德容小姐佳期將近,先替他簪了髻,設宴在後花園中,會集衙中親丁女眷,與德容小姐添妝把盞。那花園離衙齋將有半里,扆州是個山深去處。雖然衙齋左右多是些叢林密箐,與山林之中無異,可也幽靜好看。 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盡意遊玩。酒席既闌,日色已暮,都起身歸衙。眾女眷或在前,或在後,大家一頭笑語,一頭行走。正在喧哄之際,一陣風過,竹林中騰地跳出一個猛虎來,擒了德容小姐便走。眾女眷吃了一驚,各各逃竄。那虎已自跳入翳薈之處,不知去向了。眾人性定,奔告尚書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煩。那時夜已昏黑,雖然聚得些人起來,四目相視,束手無策。無非打了火把,四下裡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乾鬧嚷了一夜,一毫無幹。到得天曉,張尚書噙著眼淚,點起人夫,去尋骸骨。漫山遍野,無處不到,並無一些下落。張尚書又惱又苦,不在話下。 且說裴越客已到扆州界內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處觸礙,一發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還差幾十里。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趕得明日到?」心焦背熱,與船上人發極嚷亂。船上人道:「是用不得性的!我們也巴不得到了討喜酒吃,誰耐煩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卻是明日吉期,這等耽擱怎了?」船上人道:「只是船重得緊,所以只管擱淺。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輕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 他自家著了急的,叫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眾家人起來。那些家人見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誰敢不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人起來,那船早自輕了。越客在前,眾家人在後,一路走去。那船好轉動,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著行。行得四五里,天色將晚。看見岸旁有板屋一間,屋內有竹床一張,越客就走進屋內,叫僮僕把竹床上掃拂一掃拂,坐了歇一歇氣再走。這許多僮僕,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門外的。 正在歇息,只聽得樹林中颼颼的風響。於時一線月痕和著星光,雖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見,約莫風響處,有一物行走甚快。將到近邊,仔細看去,卻是一個猛虎背負一物而來。眾人驚惶,連忙都躲在板屋裡來。其虎看看至近,眾人一齊敲著板屋吶喊,也有把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價響。那虎到板屋側邊,放下背上的東西,抖抖身子,聽得眾人叫喊,像似也有些懼怕,大吼一聲,飛奔入山去了。 眾人在屋縫裡張著,看那放下的東西,恰像個人一般,又恰像在那裡有些動。等了一會,料虎去遠了,一齊捏把汗出來看時,卻是一個人,口中還微微氣喘。來對越客說了,越客吩咐眾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攏岸。眾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纜開去,恐防那虎還要尋來。船行了半晌,越客叫點起火來看。艙中養娘們各拿蠟燭點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時,卻是: 眉彎楊柳,臉綻芙蓉。喘吁吁吐氣不齊,戰兢兢驚神未定。頭垂髮亂,是個醉扶上馬的楊妃;目閉唇張,好似死乍還魂的杜麗。面龐勾可十六八,美艷從來無二三。 越客將這女子上下看罷,大驚說道:「看他容顏衣服,決不是等閒村落人家的。」叫眾養娘好生看視。眾養娘將軟褥鋪襯,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盡被樹林荊刺抓破,且喜身體毫無傷痕。一個養娘替他將亂髮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將一個手帕替他紮了。拿些薑湯灌他,他微微開口,咽下去了。又調些粥湯來灌他。 弄了三四更天氣,看看甦醒,神安氣集。忽然?起頭來,開目一看,看見面前的人一個也不認得,哭了一聲,依舊眠倒了。這邊養娘們問他來歷、緣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則聲,憑他說來說去,竟不肯答應一句。 漸漸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動,這邊船上也著水夫上縴。此時離州城只有三十里了。聽得前面來的人,紛紛講說道:「張尚書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後花園中遊賞,被虎撲了去,至今沒尋屍骸處。」有的道:「難道連衣服都吃盡了不成?」水夫聞得此言,想著夜來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船上那話兒莫不正是?」就著一個下船來,把路上人來的說話,稟知越客。越客一發驚異道:「依此說話,被虎害的正是這定下的娘子了。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連忙叫一個知事的養娘來,吩咐他道:「你去對方纔救醒的小娘子說,問可是張家德容小姐不是?」 養娘依言去問,只見那女子聽得叫出小名來,便大哭將起來,道:「你們是何人,曉得我的名字?」養娘道:「我們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為來赴小姐佳期,船行的遲,怕趕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誰知卻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緣分定。」那小姐方纔放下了心,便說:「花園遇虎,一路上如騰雲駕霧,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拚必死,被虎放下地時,已自魂不附體了。後來不知如何卻在船上。」養娘把救他的始末說了一遍。來復越客道:「正是這個小姐。」越客大喜,寫了一書差一個人飛報到州裡尚書家來。 尚書正為女兒骸骨無尋,又且女婿將到,傷痛無奈,忽見裴家蒼頭有書到,愈加感切。拆開來看,上寫道: 趨赴嘉禮,江行舟澀。從陸倍道,忽遇虎負愛女至。驚逐之頃,虎去而人不傷。今完善在舟,希示進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書看罷,又驚又喜。走進衙中說了,滿門嘆異。尚書夫人便道:「從來罕聞奇事。想是為吉日趕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還可趕得今朝成親。」尚書道:「有理,有理。」就叫牽一匹快馬,帶了儀從,不上一個時辰,趕到船上來。 翁婿相見,甚喜。見了女兒,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書對裴越客道:「好教賢婿得知,今日之事,舊年間李知微已斷定了,說成親畢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見賢婿不能夠就到,道是決趕不上今日這吉期,誰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難行,定不能夠。莫若就在尊舟,結了花燭,成了親事,明日慢慢回衙,這吉期便不錯過了。」裴越客見說,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幾乎忘了。舊年李知微題下六句。首二句道:『三月三日,不遲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時,只疑遲了,而今虎送將來,正應著今日。中二句道:『水淺舟膠,虎來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誰知又應著這奇事。後來二句:『驚則大驚,吉則大吉。』果然這一驚不小,誰知反因此湊著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張尚書就在船邊分派人,喚起儐相,辦下酒席,先在舟中花燭成親,合巹飲宴。禮畢,張尚書仍舊騎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取女兒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鴛幃歡聚。少年夫婦,極盡于飛之樂。 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見丈母諸親。尚書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見了德容小姐,恰似夢中相逢一般。歡喜極了,反有墮下淚來的。人人說道:「只為好日來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個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頃刻送到。從來無此奇事。」這話傳出去,個個奇駭,道是新聞。民間各處,立起個「虎媒之祠」。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誠祈禱,無有不應。至今黔峽之間,香火不絕。於時有六句口號: 仙翁知微,判成定數。 虎是神差,佳期不挫。 如此媒人,東道難做。
第六卷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詩曰: 色中餓鬼是僧家,尼扮繇來不較差。 況是能通閨閣內,但教著手便勾叉。 話說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與他往來出入。蓋是此輩功夫又閒,心計又巧,亦且走過千家萬戶,見識又多,路數又熟,不要說那些不正氣的婦女,十個著了九個兒,就是一些針縫也沒有的,他會千方百計弄出機關,智賽良、平,辯同何、賈,無事誘出有事來。所以宦戶人家有正經的,往往大張告示,不許出入。其間一種最狠的,又是尼姑。他藉著佛天為由,庵院為囤,可以引得內眷來燒香,可以引得子弟來遊耍。見男人問訊稱呼,禮數毫不異僧家,接對無妨。到內室念佛看經,體格終須是婦女,交搭更便。從來馬泊六、撮合山,十樁事倒有九樁是尼姑做成、尼庵私會的。 只說唐時有個婦人狄氏,家世顯宦,其夫也是個大官,稱為夫人。夫人生得明艷絕世,名動京師。京師中公侯戚里人家婦女,爭寵相罵的,動不動便道:「你自逞標緻,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一時無比,卻又資性貞淑,言笑不苟,極是一個有正經的婦人。 於時西池春遊,都城士女歡集,王侯大家,油車簾幕,絡繹不絕。狄夫人免不得也隨俗出遊。有個少年風流在京候選官的,叫做滕生。同在池上,看見了這個絕色模樣,驚得三魂飄蕩、七魄飛揚,隨來隨去,目不轉睛。狄氏也?起眼來,看見滕生風流行動,他一邊無心的,卻不以為意。爭奈滕生看得癡了,恨不得尋口冷水,連衣服都吞他的肚裡去。問著旁邊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 車馬散了,滕生怏怏歸來,整整想了一夜。自是行忘止,食忘饗,卻像掉下了一件甚麼東西,無時無刻不在心上。熬煎不過,因到他家前後左右,訪問消息,曉得平日端潔,無路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豈無往來親厚的女眷?若問得著時,或者尋出機會來。」仔細探訪。 只見一日他門裡走出一個尼姑來。滕生尾著去問路上人,乃是靜樂院主慧澄,慣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連忙跑到下處,將銀十兩封好了,急急趕到靜樂院來,問道:「院主在否?」慧澄出來,見是一個少年官人,請進奉茶。稽首畢,便問道:「尊姓大名?何勞貴步?」滕生通罷姓名,道:「別無他事,久慕寶房清德,少備香火之資,特來隨喜。」袖中取出銀兩遞過來。慧澄是個老世事的,一眼瞅去,覺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裡推托:「不當!」手中已自接了。謝道:「承蒙厚賜,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沒有別話,表意而已,別了回寓。慧澄想道:「卻不奇怪!這等一個美少年,想我老尼什麼?送此厚禮,又無別話。」一時也委決不下。 只見滕生每日必來院中走走,越見越加殷勤,往來漸熟了。慧澄一口便問道:「官人含糊不決,必有什麼事故,但有見托,無不盡力。」滕生道:「說也不當,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關,或者希冀老師父萬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挾個害病而死罷了。」慧澄見說得尷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說來!」 滕生把西池上遇見狄氏,如何標緻,如何想慕,若得一了鳳緣,萬金不惜,說了一遍。慧澄笑道:「這事卻難,此人與我往來,雖是標緻異常,卻毫無半點瑕疵,如何動得手?」滕生想一想,問道:「師父既與他往來,曉得他平日好些什麼?」慧澄道:「也不見他好甚東西。」滕生又道:「曾托師父做些甚麼否?」慧澄道:「數日前托我尋些上好珠子,說了兩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緣分。我有個親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我而今下在他家,隨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門雇馬,如飛也似去了。 一會,帶了兩袋大珠來到院中,把與慧澄看道:「珠值二萬貫,今看他標緻分上,讓他一半,萬貫就與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邊,他是個女人,在家那能湊得許多價錢?」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貫也罷,再不,千貫數百貫也罷。若肯圓成好事,一個錢沒有也罷了。」慧澄也笑道:「好癡話!既有此珠,我與你仗蘇、張之舌,六出奇計,好歹設法來院中走走。此時再看機會,弄得與你相見一面,你自放出手段來,成不成看你造化,不關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則個。」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兩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來。與夫人見禮畢,夫人便問:「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尋取珠子,今有兩囊上好的,送來夫人看看。」 解開囊來,狄氏隨手就囊中取起來看,口裡嘖嘖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愛玩不已。問道:「要多少價錢?」慧澄道:「討價萬貫。」狄氏驚道:「此只討得一半價錢,極是便宜的。但我家相公不在,一時湊不出許多來,怎麼處?」慧澄扯狄氏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說話。」 狄氏同他到房裡來。慧澄說道:「夫人愛此珠子,不消得錢,此是一個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說話的,難道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說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場不成?看官,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轉。當時狄氏問道:「此官人要做何事?」慧澄道:「是一個少年官人,因仇家誣枉,失了官職,只求一關節到吏部辯白是非,求得復任,情願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公伯叔輩,多是顯要,夫人想一門路指引他,這珠子便不消錢了。」狄氏道:「這等,你且拿去還他,等我慢慢想一想,有了門路再處。」慧澄道:「他事體急了,拿去,他又尋了別人,那裡還撈得他珠子轉來?不如且留在夫人這裡,對他只說有門路,明日來討回音罷。」狄氏道:「這個使得。」 慧澄別了,就去對滕生一一說知。滕生道:「今將何處?」慧澄道:「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的,明日定要設法他來看手段!」滕生又把十兩銀子與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邊狄氏別了慧澄,再把珠子細看,越看越愛。便想道:「我去托弟兄們,討此分上不難,這珠眼見得是我的了。」原來人心不可有欲,一有慾心被人窺破,便要落入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尋珠,便無處生端;就是見了珠子,有錢則買,無錢便罷,一則一,二則二,隨你好漢,動他分毫不得。只為歡喜這珠子,又湊不出錢,便落在別人機彀中,把一個冰清玉潔的弄得沒出豁起來。 卻說狄氏明日正在思量這事,那慧澄也來了,問道:「夫人思量事體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為他細想一番,門路卻有,管取停當。」慧澄道:「卻有一件難處,動萬貫事體,非同小可。只憑我一個貧姑,秤起來,肉也不多幾斤的。說來說去,賓主不相識,便道做得事來,此人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倒也是,卻待怎麼呢?」慧澄道:「依我愚見,夫人只做設齋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無心撞見,兩下覿面照會,這使得麼?」狄氏是個良人心性,見說要他當面見生人,耳根通紅起來,搖手道:「這如何使得!」慧澄也變起臉來道:「有甚麼難事?不過等他自說一段緣故,這裡應承做得,使他別無疑心。方纔的確。若夫人道見面使不得,這事便做不成,只索罷了,不敢相強。」狄氏又想了一想道:「既是老師父主見如此,想也無妨。後二日我亡兄忌日,我便到院中來做齋,但只叫他立談一兩句,就打發去,須防耳目不雅。」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說罷了正話,留他何幹?自不須斷當得。」 慧澄期約已定,轉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滕生拜謝道:「儀、秦之辯,不過如此矣!」 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來,端正齋筵。先將滕生藏在一個人跡不到的靜室中,桌上擺設精緻酒肴,把門掩上了。慧澄自出來外廂支持,專等狄氏。正是: 安排撲鼻香芳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狄氏到了這日哺時,果然盛妝而來。他恐怕惹人眼目,連僮僕都打發了去,只帶一個小丫鬟進院來。見了慧澄,問道:「其人來未?」慧澄道:「未來。」狄氏道:「最好。且完了齋事。」慧澄替他宣揚意旨,祝贊已畢,叫一個小尼領了丫鬟別處頑耍。對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引狄氏轉了幾條暗弄,至小室前,搴簾而入。只見一個美貌少年獨自在內,滿桌都是酒肴,吃了一驚,便欲避去。慧澄便搗鬼道:「正要與夫人對面一言,官人還不拜見!」滕生賣弄俊俏,連忙趨到跟前,劈面拜下去。狄氏無奈,只得答他。 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備一卮酒謝夫人。夫人鑒其微誠,萬勿推辭!」狄氏欲待起身,?起眼來,原來是西池上曾面染過的。看他生得少年,萬分清秀可喜,心裡先自軟了。帶著半羞半喜,吶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請直說。」慧澄挽著狄氏衣袂道:「夫人坐了好講,如何彼此站著?」滕生滿斟著一杯酒,笑嘻嘻的唱個肥喏,雙手捧將過來安席。狄氏不好卻得,只得受了,一飲而盡。慧澄接著酒壺,也斟下一杯。狄氏會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 眉來眼去,狄氏把先前矜莊模樣都忘懷了。又問道:「官人果要補何官?」滕生便把眼瞅慧澄一眼道:「師父在此,不好直說。」慧澄道:「我便略回避一步。」跳起身來就走,撲地把小門關上了。 說時遲,那時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邊,雙手抱住道:「小子自池上見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等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夫人若肯周全,連身軀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麼得官不得官放在心上?」雙膝跪將下去。狄氏見他模樣標緻,言詞可憐,千夫人萬夫人的哀求,真個又驚又愛。欲要叫喊,料是無益。欲要推托,怎當他兩手緊緊抱住。就跪的勢裡,一直抱將起來,走到床前,放倒在床裡,便去亂扯小衣。狄氏也一時動情,淫興難遏,沒主意了。雖也左遮右掩,終久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來。 那滕生是少年在行,手段高強,弄得狄氏遍體酥麻,陰精早泄。原來狄氏雖然有夫,並不曾經著這般境界,歡喜不盡。雲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誰?若非今日,幾虛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當與子會。」滕生說了姓名,千恩萬謝。恰好慧澄開門進來,狄氏羞慚不語。慧澄道:「夫人勿怪!這官人為夫人幾死,貧道慈悲為本,設法夫人救他一命,勝造七級浮圖。」狄氏道:「你哄得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來便罷。」慧澄道:「這個當得。」當夜散去。 此後每夜便開小門放滕生進來,並無虛夕。狄氏心裡愛得緊,只怕他心上不喜歡,極意奉承。滕生也盡力支陪,打得火塊也似熱的。過得數月,其夫歸家了,略略蹤跡稀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請他來會。又是年餘,其夫覺得有些風聲,防閑嚴切,不能往來。狄氏思想不過,成病而死。本來好好一個婦人,卻被尼姑誘壞了身體,又送了性命。 然此還是狄氏自己水性,後來有些動情,沒正經了,故著了手。而今還有一個正經的婦人,中了尼姑毒計,到底不甘,與夫同心合計,弄得尼姑死無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聞罕見。正合著:《普門品》云: 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 念彼觀音力,還若於本人。 話說婺州一個秀才,姓賈,青年飽學,才智過人。有妻巫氏,姿容絕世,素性貞淑。兩口兒如魚似水,你敬我愛,並無半句言語。那秀才在大人家處館讀書,長是半年不回來。巫娘子只在家裡做生活,與一個侍兒叫做春花過日。那娘子一手好針線繡作。曾繡一幅觀音大士,繡得莊嚴色相,儼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裡接著,見者無不讚嘆。裱成畫軸,取回來掛在一間潔淨房裡,朝夕焚香供養。只因一念敬奉觀音,那條街上有一個觀音庵,庵中有一個趙尼姑,時常到他家來走走。秀才不在家時,便留他在家做伴兩日。趙尼姑也有時請他到庵裡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閒也不肯出門,一年也到不得庵裡一兩遭。 一日春間,因秀才不在,趙尼姑來看他,閒話了一會,起身送他去。趙尼姑道:「好天氣,大娘便同到外邊望望。」也是合當有事,信步同他出到自家門首,探頭門外一看,只見一個人,謊子打扮的,在街上擺來,被他劈面撞見。巫娘子連忙躲了進來,掩在門邊,趙尼姑卻立定著。原來那人認得趙尼姑的,說道:「趙師父,我那處尋你不到,你卻在此。我有話和你商量則個。」尼姑道:「我別了這家大娘來和你說。」便走進與巫娘子作別了,這邊巫娘子關著門,自進來了。 且說那叫趙尼姑這個謊子打扮的人,姓卜名良,乃是婺州城裡一個極淫蕩不長進的。看見人家有些顏色的婦人,便思勾搭上場,不上手不休。亦且淫濫之性,不論美惡,都要到手,所以這些尼姑,多是與他往來的。有時做他牽頭,有時趁著綽趣。這趙尼姑有個徒弟,法名本空,年方二十餘歲,盡有姿容。那裡算得出家?只當老尼養著一個粉頭一般,陪人歇宿,得人錢財,但只是瞞著人做。這個卜良就是趙尼姑一個主顧。 當日趙尼姑別了巫娘子趕上了他,問道:「卜官人,有甚說話?」卜良道:「你方纔這家,可正是賈秀才家?」趙尼姑道:「正是。」卜良道:「久聞他家娘子生得標緻,適才同你出來掩在門裡的,想正是他了。」趙尼姑道:「虧你聰明,他家也再無第二個。不要說他家,就是這條街上,也沒再有似他標緻的。」卜良道:「果然標緻,名不虛傳!幾時再得見見,看個仔細便好。」趙尼姑道:「這有何難!二月十九日觀音菩薩生辰,街上迎會,看的人,人山人海,你便到他家對門樓上,賃門房子住下了。他獨自在家裡,等我去約他出來,門首看會,必定站立得久。那時任憑你窗眼子張著,可不看一個飽?」卜良道:「妙,妙!」 到了這日,卜良依計到對門樓上住下,一眼望著賈家門裡。只見趙尼姑果然走進去,約了出來。那巫娘子一來無心,二來是自己門首,只怕街上有人瞧見,怎提防對門樓上暗地裡張他?卜良從頭至尾,看見仔仔細細。直待進去了,方纔走下樓來。 恰好趙尼姑也在賈家出來了,兩個遇著。趙尼姑笑道:「看得仔細麼?」卜良道:「看倒看得仔細了,空想無用,越看越動火,怎生到得手便好?」趙尼姑道:「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他是個秀才娘子,等閒也不出來。你又非親非族,一面不相干,打從那裡交關起?只好看看罷了!」一頭說,一頭走到了庵裡。 卜良進了庵,便把趙尼姑跪一跪道:「你在他家走動,是必在你身上想一個計策,勾他則個。」趙尼姑搖頭道:「難,難,難!」卜良道:「但得嚐嚐滋味,死也甘心。」趙尼姑道:「這娘子不比別人,說話也難輕說的。若要引動他春心與你往來,一萬年也不能夠!若只要嚐嚐滋味,好歹硬做他一做,也不打緊,卻是性急不得。」卜良道:「難道強姦他不成?」趙尼姑道:「強是不強,不由得他不肯。」卜良道:「妙計安在?我當築壇拜將。」 趙尼姑道:「從古道:『慢櫓搖船捉醉魚』,除非弄醉了他,憑你施為。你道好麼?」卜良道:「好到好,如何使計弄他?」趙尼姑道:「這娘子點酒不聞的,他執性不吃,也難十分強他。若是苦苦相勸,他疑心起來,或是嗔怒起來,畢竟不吃,就沒奈他何。縱然灌得他一杯兩盞,易得醉,易得醒,也脫哄他不得。」卜良道:「而今卻是怎麼?」趙尼姑道:「有個法兒算計他,你不要管。」卜良畢竟要說明,趙尼姑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道好否?」卜良跌腳大笑道:「妙計,妙計!從古至今,無有此法。」趙尼姑道:「只有一件,我做此事哄了他,他醒來認真起來,必是怪我,不與我往來了,卻是如何?」卜良道:「只怕不到得手,既到了手,他還要認甚麼真?翻得轉面孔?憑著一味甜言媚語哄他,從此做了長相交也不見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謝罷了。敢怕替我滾熱了,我還要替你討分上哩。」趙尼姑道:「看你嘴臉!」兩人取笑了一回,各自散了。 自此,卜良日日來庵中問信,趙尼姑日日算計要弄這巫娘子。隔了幾日,趙尼姑辦了兩盒茶食來賈家探望巫娘子,巫娘子留她吃飯。趙尼姑趁著機會,扯著些閒言語,便道:「大娘子與秀才官人兩下青春,成親了多時,也該有喜信生小官人了。」巫娘子道:「便是呢!」趙尼姑道:「何不發個誠心,祈求一祈求?」巫娘子道:「奴在自己繡的觀音菩薩面前,朝夕焚香,也曾暗暗禱祝,不見應驗。」趙尼姑道:「大娘年紀小,不曉得求子法。求子嗣須求白衣觀音,自有一卷《白衣經》,不是平時的觀音,也不是《普門品觀音經》。那《白衣經》有許多靈驗,小庵請的那卷,多載在後邊,可惜不曾帶來與大娘看。不要說別處,只是我婺州城裡城外,但是印施的,念誦的,無有不生子,真是千喚千應,萬喚萬應的。」巫娘子道:「既是這般有靈,奴家有煩師父替我請一卷到家來念。」趙尼姑道:「大娘不曾曉得念,這不是就好念得起的。須請大娘到庵中,在白衣大士菩薩面前親口許下卷數。等貧姑通了誠,先起個卷頭,替你念起幾卷,以後到大娘家,把念法傳熟了,然後大娘逐日自念便是。」巫娘子道:「這個卻好。待我先吃兩日素,到庵中許願起經罷。」趙尼姑道:「先吃兩日素,足見大娘虔心。起經以後,但是早晨未念之先,吃些早素,念過了吃葷也不妨的。」巫娘子道:「原來如此,這卻容易。」巫娘子與他約定日期到庵中,先把五錢銀子與他做經襯齋供之費。趙尼姑自去,早把這個消息通與卜良知道了。 那巫娘子果然吃了兩日素,到第三日起個五更,打扮了,領了丫鬟春花,趁早上人稀,步過觀音庵來。看官聽著,但是尼庵、僧院,好人家兒女不該輕易去的。說話的,若是同年生、並時長,在旁邊聽得,攔門拉住,不但巫娘子完名全節,就是趙尼姑也保命全軀。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舊室嬌姿,污流玉樹;空門孽質,血染丹楓。這是後話,且聽接上前因。 那趙尼姑接著巫娘子,千歡萬喜,請了進來坐著。奉茶過了,引他參拜了白衣觀音菩薩。巫娘子自己暗暗地禱祝,趙尼姑替他通誠,說道:「賈門信女巫氏,情願持誦《白衣觀音》經卷,專保早生貴子,吉祥如意者!」通誠已畢,趙尼姑敲動木魚,就念起來。先念了《淨口業真言》,次念《安土地真言》。啟請過,先拜佛名號多時。然後念經,一氣念了二十來遍。 說這趙尼姑奸狡,曉得巫娘子來得早,況且前日有了齋供,家裡定是不吃早飯的。特地故意忘懷,也不拿東西出來,也不問起曾吃不曾吃。只管延挨,要巫娘子忍這一早餓,對付他。那巫娘子是個嬌怯怯的,空心早起。隨他拜了佛多時,又覺勞倦,又覺饑餓,不好說得。只叫丫鬟春花,與他附耳低言道:「你看廚下有些熱湯水,斟一碗來!」趙尼姑看見,故意問道:「只管念經完正事,竟忘了大娘曾吃飯未?」巫娘子道:「來得早了,實是未曾。」趙尼姑道:「你看我老昏麼!不曾辦得早飯。辦不及了,怎麼處?把晝齋早些罷。」巫娘子道:「不瞞師父說,肚裡實是饑了。隨分甚麼點心,先吃些也好。」 趙尼姑故意謙遜了一番,走到房裡一會,又走到灶下一會,然後叫徒弟本空托出一盤東西、一壺茶來。巫娘子已此餓得肚轉腸鳴了。擺上一臺好些時新果品,多救不得餓,只有熱騰騰的一大盤好糕。巫娘子取一塊來吃,又軟又甜,況是饑餓頭上,不覺一連吃了幾塊。小師父把熱茶沖上,吃了兩口,又吃了幾塊糕,再沖茶來吃。吃不到兩三口,只見巫氏臉兒通紅,天旋地轉,打個呵欠,一堆軟倒在椅子裡面。趙尼姑假意吃驚道:「怎的來!想是起得早了,頭暈了,扶他床上睡一睡起來罷。」就同小師父本空連椅連人扛到床邊,抱到床上放倒了頭,眠好了。 你道這糕為何這等利害?原來趙尼姑曉得巫娘子不吃酒,特地對付下這個糕。乃是將糯米磨成細粉,把酒漿和勻,烘得極乾,再研細了,又下酒漿。如此兩三度,攪入一兩樣不按君臣的藥末,饎起成糕。一見了熱水,藥力酒力俱發作起來,就是做酒的酵頭一般。別人且當不起,巫娘子是吃糟也醉的人,況且又是清早空心,乘餓頭上,又吃得多了,熱茶下去,發作上來,如何當得?正是: 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 趙尼姑用此計較,把巫娘子放翻了。那春花丫頭見家主婆睡著,偷得浮生半日閑,小師父引著他自去吃東西頑耍去了,那裡還來照管?趙尼姑忙在暗處叫出卜良來道:「雌兒睡在床上了,憑你受用去!不知怎麼樣謝我?」那卜良關上房門,揭開帳來一看,只見酒氣噴人。巫娘兩臉紅得可愛,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越看越標緻了。卜良淫興如火,先去親個嘴,巫娘子一些不知。就便輕輕去了褲兒,露出雪白的下體來。卜良騰地爬上身去,急將兩腿挨開,把陽物插入牝中,亂抽起來。自誇道:「慚愧,也有這一日也!」巫娘子軟得身體動彈不得,朦朧昏夢中,雖是略略有些知覺,還錯認做家裡夫妻做事一般,不知一個皂白,憑他輕薄顛狂了一會。到得興頭上,巫娘醉夢裡也哼哼卿卿。卜良樂極,緊緊抱住,叫聲:「心肝肉,我死也!」一泄如注,行事已畢,巫娘子兀自昏眠未醒,卜良就一手搭在巫娘子身上,做一頭偎著臉。 睡下多時,巫娘子藥力已散,有些醒來。見是一個面生的人一同睡著,吃了一驚,驚出一身冷汗。叫道:「不好了!」急坐起來,那時把害的酒意都驚散了。大叱道:「你是何人?敢污良人!」卜良也自有些慌張,連忙跪下討饒道:「望娘子慈悲,恕小子無禮則個。」巫娘子見褲兒脫下,曉得著了道兒,口不答應,提起褲兒穿了,一頭喊叫春花,一頭跳下床便走。卜良恐怕有人見,不敢隨來,原在房裡躲著。 巫娘子開了門,走出房又叫春花。春花也為起得早了,在小師父房裡打盹,聽得家主婆叫響,呵欠連天,走到面前。巫娘子罵道:「好奴才!我在房裡睡了,你怎不相伴我?」巫娘子沒處出氣,狠狠要打,趙尼姑走來相勸。巫娘子見了趙尼姑,一發惱恨,將春花打了兩掌,道:「快收拾回去!」春花道:「還要念經。」巫娘子道:「多嘴奴才!誰要你管!」氣得面皮紫漲,也不理趙尼姑,也不說破,一逕出庵,一口氣同春花走到家裡。開門進去,隨手關了門,悶悶坐著。 定性了一回,問春花道:「我記得餓了吃糕,如何在床上睡著?」春花道:「大娘吃了糕,呷了兩口茶,便自倒在椅子上。是趙師父與小師父同扶上床去的。」巫娘子道:「你卻在何處?」春花道:「大娘睡了,我肚裡也餓,先吃了大娘剩的糕,後到小師父房裡吃茶。有些困倦,打了一個盹,聽得大娘叫,就來了。」巫娘子道:「你看見有甚麼人走進房來?」春花道:「不見甚麼人,無非只是師父們。」 巫娘子默默無言,自想睡夢中光景,有些恍惚記得,又將手摸摸自己陰處,見是粘粘涎涎的。嘆口氣道:「罷了,罷了,誰想這妖尼如此好毒!把我潔淨身體與這個甚麼天殺的點污了,如何做得人?」噙著淚眼,暗暗惱恨,欲要自盡,還想要見官人一面,割捨不下。只去對著自繡的菩薩哭告道:「弟子有恨在心,望菩薩靈感報應則個。」禱罷,哽哽咽咽,思想丈夫,哭了一場,沒情沒緒睡了,春花正自不知一個頭腦。 且不說這邊巫娘子煩惱。那邊趙尼姑見巫娘子帶著怒色,不別而行,曉得卜良著了手。走進房來,見卜良還眠在床上,把指頭咬在口裡,呆呆地想著光景。趙尼姑見此行徑,惹起老騷,連忙騎在卜良身上道:「還不謝媒人!」連蹖是蹖?起來,伸手去摸他陽物。怎奈卜良方纔泄得過,不能再舉。老尼急了,把卜良咬了一口道:「卻便宜了你,倒急煞了我!」卜良道:「感恩不盡,夜間盡情陪你罷,況且還要替你商量個後計。」趙尼姑道:「你說只要嚐滋味,又有甚麼後計?」卜良道:「既得隴,復望蜀,人之常情。既嚐著滋味,如何還好罷得?方纔是勉強的,畢竟得他歡歡喜喜,自情自願往來,方為有趣。」趙尼姑道:「你好不知足!方纔強做了他,他一天怒氣,別也不別去了。不知他心下如何,怎好又想後會?直等再看個機會,他與我願不斷往來,就有商量了。」卜良道:「也是,也是。全仗神機妙算。」是夜,卜良感激老尼,要奉承他歡喜,躲在庵中,與他縱其淫樂,不在話下。 卻說賈秀才在書館中,是夜得其一夢。夢見身在家館中,一個白衣婦人走人門來,正要上前問他,見他竟進房裡。秀才大踏步趕來,卻走在壁間掛的繡觀音軸上去了,秀才?頭看時,上面有幾行字。仔細看了,從頭念去,上寫道: 口裡來的口裡去,報仇雪恥在徒弟。 念罷,掇轉身來,見他娘子拜在地下。他一把扯起,撒然驚覺。自想道:「此夢難解,莫不娘子身上有些疾病事故,觀音顯靈相示?」次日就別了主人家,離了館門,一路上來,詳解夢語不出,心下憂疑。到得家中叫門,春花出來開了。賈秀才便問:「娘子何在?」春花道:「大娘不起來,還眠在床上。」秀才道:「這早晚如何不起來?」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口口叫著官人啼哭哩!」秀才見說,慌忙走進房來。只見巫娘子望見官人來了,一轂轆跳將起來。秀才看時,但見蓬頭垢面,兩眼通紅。走起來,一頭哭,一頭撲地拜在地上。 秀才吃了一驚道:「如何作此模樣?」一手扶起來。巫娘子道:「官人與奴做主則個。」秀才道:「是誰人欺負你?」巫娘子打發丫頭灶下燒茶做飯去了,便哭訴道:「奴與官人匹配以來,並無半句口面,半點差池。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等你來,說個明白,替奴做主,死也瞑目。」秀才道:「有何事故,說這等不祥的話?」巫娘子便把趙尼姑如何騙他到庵念經,如何哄他吃糕軟醉,如何叫人乘醉姦他說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聽罷,毛髮倒豎起來,喊道:「有這等異事!」便問道:「你曉得那個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曉得?」秀才把床頭劍拔出來,在桌上一擊道:「不殺盡此輩,何以為人!但只是既不曉得其人,若不精細,必有漏脫。還要想出計較來。」娘子道:「奴告訴官人已過。奴事已畢,借官人手中劍來,即此就死,更無別話。」秀才道:「不要短見,此非娘子自肯失身。這裡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今若輕身一死,有許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顧不得了。」秀才道:「你死了,你娘家與外人都要問緣故。若說了出來,你落得死了,醜名難免,抑且我前程罷了。若不說出來,你家裡族人又不肯干休於我,我自身也理不直,冤仇何時而報?」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賊多死得在我眼裡,還可忍恥偷生。」秀才想了一會道:「你當時被騙之後見了趙尼,如何說了?」娘子道:「奴著了氣,一逕回來了,不與他開口。」秀才道:「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報。若明報了,須動官司口舌,畢竟難掩真情。人口喧傳,把清名點污。我今心思一計,要報得無些痕跡,一個也走不脫方妙。」 低頭一想,忽然道:「有了,有了。此計正合著觀世音夢中之言。妙!妙!」娘子道:「計將安出?」秀才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報你冤仇,須一一從我。若不肯依我,仇也報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見,奴怎敢不依?只是要做得停當便好。」秀才道:「趙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說破,不曾相爭,他只道你一時含羞來了,婦人水性,未必不動心。你今反要去賺得趙尼姑來,便有妙計。」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此乃萬全勝算。」巫娘子道:「計較雖好,只是羞人。今要報仇,說不得了。」夫妻計議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後門靜處。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請趙尼姑來說話。趙尼姑見了春花,又見說請他,便暗道:「這雌兒想是嚐著甜頭,熬不過,轉了風也。」搖搖擺擺,同春花飛也似來了。趙尼姑見了巫娘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又且簡慢了,休要見怪!」巫娘子叫春花走開了,捏著趙尼姑的手輕問道:「前日那個是甚麼人?」趙尼姑見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間極風流底卜大郎,叫做卜良,有情有趣,少年女娘見了,無有不喜歡他的。他慕大娘標緻得緊,日夜來拜求我。我憐他一點誠心,難打發他,又見大娘孤單在家,未免清冷。少年時節便相處著個把,也不虛度了青春。故此做成這事。那家貓兒不吃葷?多在我老人家肚裡。大娘不要認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個人菩薩也似敬你,寶貝也似待你,有何不可?」 巫娘子道:「只是該與我熟商量,不該做作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說了。」趙尼姑道:「你又不曾認得他,若明說,你怎麼肯?今已是一番過了,落得圖個長往來好。」巫娘子道:「枉出醜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模樣如何?情性如何?既然愛我,你叫他到我家再會會看。果然人物好,便許他暗地往來也使得。」趙尼姑暗道中了機謀,不勝之喜,並無一些疑心。便道:「大娘果然如此,老身今夜就叫他來便了。這個人物盡著看,是好的。」巫娘子道:「點上燈時,我就自在門內等他,咳嗽為號,領他進房。」 趙尼姑千歡萬喜,回到庵中,把這消息通與卜良。那卜良聽得頭顛尾顛,恨不得金烏早墜,玉兔飛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賈家門首探頭探腦,恨不得就將那話兒拿下來,望門內撩了進去。看看天晚,只見撲的把門關上了。卜良疑是尼姑搗鬼,卻放心未下。正在躊躇,那門裡咳嗽一聲,卜良外邊也接應咳嗽一聲,輕輕的一扇門開了。卜良咳嗽一聲,裡頭也咳嗽一聲,卜良將身閃入門內。門內數步,就是天井。 星月光來,朦朧看見巫娘子身軀。卜良上前當面一把抱住道:「娘子恩德如山。」巫娘子懷著一天憤氣,故意不行推拒,也將兩手緊緊摳著,只當是拘住他。卜良急將口來親著,將舌頭伸過巫娘子口中亂攪。巫娘子兩手越摳得緊了,咂吮他舌頭不住。卜良興高了,陽物翹然,舌頭越伸過來。巫娘子性起,趷踔一口,咬住不放。卜良痛極,放手急掙,已被巫娘子啃下五七分一段舌頭來。卜良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關了門。走到後門尋著了秀才道:「仇人舌頭咬在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頭,把汗巾包了。帶了劍,趁著星月微明,逕到觀音庵來。那趙尼姑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賈家,已自關門睡了。只見有人敲門,那小尼是年紀小的,倒頭便睡,任人擂破了門,也不會醒。老尼心上有事,想著卜良與巫娘子,慾心正熾,那裡就睡得去?聽得敲門,心疑卜良了事回來,忙呼小尼,不見答應,便自家爬起來開門。才開得門,被賈秀才攔頭一刀,劈將下來。老尼望後便倒,鮮血直冒,嗚呼哀哉了。 賈秀才將門關了,提了劍,走將進來尋人。心裡還想道:「倘得那卜良也在庵裡,一同結果他。」見佛前長明燈有火點著,四下裡一照,不見一個外人。只見小尼睡在房裡,也是一刀,氣便絕了。連忙把燈掭亮,即就燈下解開手巾,取出那舌頭來,將刀撬開小尼口,將舌放在裡面。打滅了燈火,拽上了門,竟自歸家。對妻子道:「師徒皆殺,仇已報矣。」巫娘子道:「這賊只損得舌頭,不曾殺得。」秀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殺他。而今以後,只做不知,再不消提起了。」 卻說那觀音庵左右鄰,看見日高三丈,庵中尚自關門,不見人動靜,疑心起來。走去推門,門卻不拴,一推就開了。見門內殺死老尼,吃了一驚。又尋進去,見房內又殺死小尼。一個是劈開頭的,一個是砍斷喉嚨的。慌忙叫了地方訪長、保正人等,多來相視看驗,好報官府。地方齊來檢看時,只見小尼牙關緊閉,噙著一件物事,取出來,卻是人的舌頭。地方人道:「不消說是姦情事了。只不知凶身是何人,且報了縣裡再處。」 於是寫下報單,正值知縣升堂,當堂遞了。知縣說:「這要挨查凶身不難,但看城內城外有斷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鄉各圖,五家十家保甲,一挨查就見明白。」出令不多時,果然地方送出一個人來。 原來卜良被咬斷舌頭,情知中計,心慌意亂,一時狂走,不知一個東西南北,迷了去向。恐怕人追著,揀條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門檐下,蹲了一夜。天亮了,認路歸家。也是天理合該敗,只在這條巷內東認西認,走來走去,急切裡認不得大路,又不好開口問得人。街上人看見這個人蹤跡可疑,已自瞧科了幾分。須臾之間,喧傳尼庵事體,縣官告示,便有個把好事的人盤問他起來。口裡含糊,滿牙關多是血跡。地方人一時哄動,走上了一堆人,圍住他道:「殺人的不是他是誰?」不由分辯,一索子捆住了,拉到縣裡來。縣前有好些人認得他的,道:「這個人原是個不學好的人,眼見得做出事來。」 縣官升堂,眾人把卜良帶到。縣官問他,只是口裡嗚哩嗚喇,一字也聽不出。縣官叫掌嘴數下,要他伸出舌頭來看,已自沒有尖頭了,血跡尚新。縣官問地方人道:「這狗才姓甚名誰?」眾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為奸盜詐偽事,是長是短,一一告訴出來。縣官道:「不消說了,這狗才必是謀姦小尼。老尼開門時,先劈倒了。然後去強姦小尼,小尼恨他,咬斷舌尖。這狗才一時怒起,就殺了小尼。有甚麼得講?」卜良聽得,指手劃腳,要辯時那裡有半個字囫圇?縣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麼紙筆?況且口不成語,凶器未獲,難以成招。選大樣板子一頓打死罷!」喝教:「打一百!」那卜良是個遊花插趣的人,那裡熬得刑住?打至五十以上,已自絕了氣了。縣官著落地方,責令屍親領屍。尼姑屍首,叫地方盛貯燒埋。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為破舌之緣;尼姑,好頸誰當?遂作刎頸之契。斃之足矣,情何疑焉?立案存照。 縣官發落公事了訖,不在話下。 那賈秀才與巫娘子見街上人紛紛傳說此事,夫妻兩個暗暗稱快。那前日被騙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並無一個人曉得。此是賈秀才識見高強,也是觀世音見他虔誠,顯此靈通,指破機關。既得報了仇恨,亦且全了聲名。那巫娘子見賈秀才幹事決斷,賈秀才見巫娘子立志堅貞,越相敬重。 後人評論此事,雖則報仇雪恥,不露風聲,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娘子清白身軀,畢竟被污;外人雖然不知,自心到底難過。只為輕與尼姑往來,以致有此。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為鑒。詩云: 好花零落損芳香,只為當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須聽取,婦人不可出閨房。
第七卷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繫羅衣。
這一首詩,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時節一個道人李遐周所題。那李遐周是一個有道術的,開元年間,玄宗召入禁中,後來出住玄都觀內。天寶末年,安祿山豪橫,遠近憂之:玄宗不悟,寵信反深。一日,遐周隱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見所居壁上,題詩如此如此。時人莫曉其意,直至祿山反叛,玄宗幸蜀,六軍變亂,貴妃縊死,乃有應驗。後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說祿山盡起燕薊之人為兵也。「函關馬不歸」者,大將哥舒潼關大敗,匹馬不還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馬嵬驛」也。「環上繫羅衣」者,貴妃小字玉環,馬嵬驛時,高力士以羅巾縊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蓋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轉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時有道術的,如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諸仙眾異人皆來聚會。往來禁內,各顯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區區算術小數,不在話下。
且說張果,是帝堯時一個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歲。直到唐玄宗朝,隱於恆州中條山中。出入常乘一個白驢,日行數萬里。到了所在,住了腳,便把這驢似紙一般摺疊起來,其厚也只比張紙,放在巾箱裡面。若要騎時,把水一噀,即便成驢。至今人說八仙有張果老騎驢,正謂此也。
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聞其名,差一個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馳驛到恆州來迎。那裴晤到得中條山中,看見張果齒落髮白,一個搊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氣質傲慢。張果早已知道,與裴晤行禮方畢,忽然一交跌去,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裴晤看了忙道:「不爭你死了,我這聖旨卻如何回話?」又轉想道:「聞道神仙專要試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見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爐香來,對著死屍跪了,致心念誦,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揚一遍。只見張果漸漸醒轉來,那裴晤被他這一驚,曉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馳驛,把上項事奏過天子。玄宗愈加奇異,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書舍人徐嶠齎了璽書,安車奉迎。那徐嶠小心謹慎,張果便隨嶠到東都,於集賢院安置行李,乘轎入宮。見玄宗。玄宗見是個老者,便問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齒髮哀朽如此?」張果道:「衰朽之年,學道未得,故見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見問,莫若把齒髮盡去了還好。」說罷,就御前把鬚髮一頓捋拔乾淨。又捏了拳頭,把口裡亂敲,將幾個半殘不完的零星牙齒,逐個敲落,滿口血出。玄宗大驚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會。」張果出來了,玄宗想道:「這老兒古怪。」即時傳命召來。只見張果搖搖擺擺走將來,面貌雖是先前的,卻是一頭純黑頭髮,鬚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齒,比少年的還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內殿賜酒。飲過數杯,張果辭道:「老臣量淺,飲不過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斗。」玄宗命召來。張果口中不知說些甚的,只見一個小道士在殿檐上飛下來,約有十五六年紀,且是生得標緻。上前叩頭,禮畢,走到張果面前打個稽首,言詞清爽,禮貌周備。玄宗命坐。張果道:「不可,不可。弟子當侍立。」小道士遵師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賜他,杯杯滿,盞盞乾,飲勾一斗,弟子並不推辭。張果便起身替他辭道:「不可更賜,他加不得了。若過了度,必有失處,惹得龍顏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無罪。」立起身來,手持一玉觥,滿斟了,將到口邊逼他。剛下口,只見酒從頭頂湧出,把一個小道冠兒湧得歪在頭上,跌了下來。道士去拾時,腳步踉蹌,連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嬪御,一齊笑將起來。仔細一看,不見了小道士,只有一個金榼在地,滿盛著酒。細驗這榼,卻是集賢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陽打獵,就請張果同去一看。合圍既罷,前驅擒得大角鹿一隻,將付庖廚烹宰。張果見了道:「不可殺!不可殺!此是仙鹿,已滿千歲。昔時漢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遊獵,臣曾侍從,生獲此鹿。後來不忍殺,捨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時遷代變,前鹿豈能保獵人不擒過,留到今日?」張果道:「武帝捨鹿之時,將銅牌一片,紮在左角下為記,試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驗看,在左角下果得銅牌,有二寸長短,兩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才信,就問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張果道:「元狩五年,歲在癸亥。武帝始開昆明池,到今甲戌歲,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查推長曆,果然不差。於是曉得張果是個千來歲的人,群臣無不欽服。
一日,秘書監王迥質、太常少卿蕭華兩人同往集賢院拜訪,張果迎著坐下,忽然笑對二人道:「人生娶婦,娶了個公主,好不怕人!」兩人見他說得沒頭腦,兩兩相看,不解其意。正說之間,只見外邊傳呼:「有詔書到!」張果命人忙排香案等著。原來玄宗有個女兒,叫做玉真公主,從小好道,不曾下降於人。蓋婚姻之事,民間謂之「嫁」,皇家謂之「降」;民間謂之「娶」,皇家謂之「尚」。玄宗見張果是個真仙出世,又見女兒好道,意思要把女兒下降張果,等張果尚了公主,結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兒學他道術,可以雙修成仙。計議已定,頒下詔書。中使齎了到集賢院張果處,開讀已畢,張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謝恩。中使看見王、蕭二公在旁,因與他說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兩個攛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說,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說過了的。」中使與二公大家相勸一番,張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復聖旨。
玄宗見張果不允親事,心下不悅。便與高力士商量道:「我聞堇汁最毒,飲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這老頭兒試一試。」時值天大雪,寒冷異常。玄宗召張果進宮,把堇汁下在酒裡,叫宮人滿斟暖酒,與仙翁敵寒。張果舉觴便飲,立盡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顧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個呵欠,倒頭睡下。玄宗只是瞧著不作聲。過了一會,醒起來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鏡子一照,只見一口牙齒都焦黑了。看見御案上有鐵如意,命左右取來,將黑齒逐一擊下,隨收在衣帶內了。取出藥一包來,將少許擦在口中齒穴上,又倒頭睡了。這一覺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穩,有一個多時辰才爬起來,滿口牙齒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堅且白。玄宗越加敬異,賜號通玄先生,卻是疑心他來歷。
其時有個歸夜光,善能視鬼。玄宗召他來,把張果一看,夜光並不見甚麼動靜。又有一個邢和璞,善算。有人問他,他把算子一動,便曉得這人姓名,窮通壽夭,萬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張果來算算。」和璞拿了算子,撥上撥下,撥個不耐煩,竭盡心力,耳根通紅,不要說算他別的,只是個壽數也算他不出。其時又有一個道士叫法善,也多奇術。玄宗便把張果來私問他。法善道:「張果出處,只有臣曉得,卻說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說了必死,故不敢說。」玄宗定要他說。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許諾。法善才說道:「此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蝙蝠精。」剛說得罷,七竅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見四肢不舉。玄宗急到張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稱有罪。張果看見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說道:「此兒多口過,不謫治他,怕敗壞了天地間事。」玄宗哀請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饒恕則個。」張果方纔回心轉意,叫取水來,把法善一噴,法善即時復活。
而今且說這葉法善,表字道元,先居處州松陽縣,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時,曾遊括蒼、白馬山,石室內遇三神人,錦衣寶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誅蕩精怪,掃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師時,武三思擅權,法善時常察聽妖祥,保護中宗、相王及玄宗,大為三思所忌,流竄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動靜,法善必預先奏聞。一日吐番遣使進寶,函封甚固。奏稱:「內有機密,請陛下自開,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來息真偽,是何緣故,面面相覷,不敢開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開。」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領旨,不知好歹,扯起函蓋,函中駑發,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見識,要害中華天子,設此暗機於函中,連番使也不知道,卻被法善參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著了道兒。
開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陽宮觀燈。尚方匠人毛順心,巧用心機,施逞技藝,結構彩樓三十餘間,樓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鑲嵌。樓下坐著,望去樓上,滿樓都是些龍鳳螭豹百般鳥獸之燈。一點了火,那龍鳳螭豹百般鳥獸,盤旋的盤旋,跳腳的跳腳,飛舞的飛舞,千巧萬怪,似是神工,不像人力。玄宗看畢大悅,傳旨:「速召葉尊師來同賞。」去了一會,才召得個葉法善樓下朝見。玄宗稱誇道:「好燈!」法善道:「燈盛無比。依臣看將起來,西涼府今夜之燈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師幾時曾見過來?」法善道:「適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來了。」玄宗怪他說得詫異,故意問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燈,去得否?」法善道:「不難。」就叫玄宗閉了雙目,叮囑道:「不可妄開。開時有失。」玄宗依從。法善喝聲道:「疾!」玄宗足下,雲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漢之中。須臾之間,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開眼看了。」玄宗閃開龍目,只見燈影連亙數十里,車馬駢闐,士女紛雜,果然與京師無異。玄宗拍掌稱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無酒吃。」法善道:「陛下隨身帶有何物?」玄宗道:「只有鏤鐵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當了一壺酒、幾個碟來,與玄宗對吃完了,還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罷。」法善復令閉目,騰空而起。少頃,已在樓下御前。去時歌曲尚未終篇,已行千里有餘。玄宗疑是道家幻術障眼法兒,未必真到得西涼。猛可思量道:「卻才把如意當酒,這是實事可驗。」明日差個中使,托名他事到涼州密訪鏤鐵如意,果然在酒家,說道:「正月十五夜有個道人,拿了當酒吃了。」始信看燈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銀,萬里一碧。玄宗在宮中賞月,笙歌進酒。憑著白玉欄杆,仰面看著,浩然長想。有詞為證: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風泛鬚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宮裡。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霜華遍地,欲跨彩雲飛起。調寄《醉江月》
玄宗不覺襟懷曠蕩,便道:「此月普照萬方,如此光燦,其中必有非常好處。見說嫦娥竊藥,奔在月宮,既有宮殿,定可遊觀。只是如何得上去?」急傳旨宣召葉尊師,法善應召而至。玄宗問道:「尊師道術可使朕到月宮一遊否?」法善道:「這有何難?就請御駕啟行。」說罷,將手中板笏一擲,現出一條雪鏈也似的銀橋來,那頭直接著月內。法善就扶著玄宗,踱上橋去,且是平穩好走,隨走過處,橋便隨滅。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個所在,露下沾衣,寒氣逼人,面前有座玲攏四柱牌樓。?頭看時,上面有個大匾額,乃是六個大金字。玄宗認著是「廣寒清虛之府」六字。便同法善從大門走進來。看時,庭前是一株大桂樹,扶疏遮蔭,不知覆著多少里數。桂樹之下,有無數白衣仙女,乘著白鸞在那裡舞。這邊庭階上,又有一夥仙女,也如此打扮,各執樂器一件在那裡奏樂,與舞的仙女相應。看見玄宗與法善走進來,也不驚異,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著,法善指道:「這些仙女,名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雲曲》。」玄宗素曉音律,將兩手按節,把樂聲一一默記了。後來到宮中,傳與楊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於樂府,為唐家稀有之音,這是後話。
玄宗聽罷仙曲,怕冷欲還。法善駕起兩片彩雲,穩如平地,不勞舉步,已到人間。路過潞州城上,細聽譙樓更鼓,已打三點。那月色一發明朗如晝,照得潞州城中纖毫皆見。但只夜深人靜,四顧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臨於此,此間人如何知道?適來陛下習聽仙樂,何不於此試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纔不帶得所用玉笛來。」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道:「在寢殿中。」法善道:「這個不難。」將手指了一指,玉笛自雲中墜下。玄宗大喜,接過手來,想著月中拍數,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數個金錢,灑將下去了,乘月回宮。至今傳說唐明皇遊月宮,正此故事。那潞州城中,有睡不著的,聽得笛聲嘹亮,似覺非凡。有爬起來聽的,卻在半空中吹響,沒做理會。次日,又有街上拾得金錢的,報知府裡。府裡官員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聞。十來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樂臨城,兼獲金錢,此乃國家瑞兒,萬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覺大笑。自此敬重法善,與張果一般,時常留他兩人在宮中,或下棋,或鬥小法,賭勝負為戲。
一日,二人在宮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稱:「本州有仙童羅公遠,廣有道術。」蓋因刺史迎春之日,有個白衣人身長丈餘,形容怪異,雜在人叢之中觀看,見者多駭走。旁有小童喝他道:「業畜!何乃擅離本處,驚動官司?還不速去!」其人並不敢則聲,提起一把衣服,如飛走了。府吏看見小童作怪,一把擒住。來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問他姓名,小童答應:「姓羅,名公遠。適見守江龍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見得是龍?須得吾見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請待後日。」至期,於水邊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餘,引江水入來。刺史與郡人畢集,見有一白魚,長五六寸,隨流至坑中,跳躍兩遍,漸漸大了。有一道青煙如線,在坑中起,一霎時,黑雲滿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請上了津亭。」正走間,電光閃爍,大雨如瀉。須臾少定,見一大白龍起於江心,頭與雲連,有頓飯時方滅。刺史看得真實,隨即具表奏聞,就叫羅公遠隨表來朝見帝。
玄宗把此段話與張、葉二人說了,就叫公遠與二人相見。二人見了大笑道:「村童曉得些甚麼?」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著拳頭,問道:「此有何物?」公遠笑道:「都是空手。」及開拳,兩人果無一物,棋子多在公遠手中。兩人方曉得這童兒有些來歷。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氣寒冷,團團圍爐而坐。此時劍南出一種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鮮的了。張、葉兩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來,過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鮮的到口。是日至夜不來,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羅君有緣故?」盡注目看公遠。原來公遠起初一到爐邊,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見他們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來。不多時使者即到,法善詰問:「為何今日偏遲?」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連天,無路可過。適才火息了,然後來得。」眾人多驚伏公遠之法。
卻說當時楊妃未入宮之時,有個武惠妃專寵。玄宗雖崇奉道流,那惠妃卻篤信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釋子,叫做金剛三藏,也是個奇人,道術與葉、羅諸人算得敵手。玄宗駕幸功德院,忽然背癢。羅公遠折取竹枝,化作七寶如意,進上爬背。玄宗大悅,轉身對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遠的幻化之術,臣為陛下取真物。」袖中摸出一個六寶如意來獻上。玄宗一手去接得來,手中先所執公遠的如意,登時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宮與武惠妃說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東洛,就對惠妃說道:「朕與卿同行,卻叫葉羅二尊師、金剛三藏從去,試他鬥法,以決兩家勝負,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願隨往觀。」傳旨排鑾駕。不則一日,到了東洛。時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樑一根,長四五丈,徑頭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對法善道:「尊師試為朕舉起來。」法善受詔作法,方木一頭揭起數尺,一頭不起。玄宗道:「尊師神力,何乃只舉得一頭?」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剛神眾押住一頭,故舉不起。」原來法善故意如此說,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後勝他。果然武妃見說,暗道佛法廣大,不勝之喜。三藏也只道實話,自覺有些快活。惟羅公遠低著頭,只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氣,又對三藏道:「法師既有神力,葉尊師不能及。今有個操瓶在此,法師能咒得葉尊師入此瓶否?」三藏受詔置瓶,叫葉法善依禪門法,敷坐起來,念動咒語,未及念完,法善身體??就瓶。念得兩遍,法善已至瓶嘴邊,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悅。過了一會,不見法善出來,又對三藏道:「法師既使其入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進去煩難,出來是本等法。」就念起咒來,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氣數遍,並無動靜。玄宗驚道:「莫不尊師沒了?」變起臉來。武妃大驚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羅公遠扯開口一味笑。玄宗問他道:「而今怎麼處?」公遠笑道:「不消陛下費心,法善不遠。」三藏又念咒一會,不見出來。正無計較,外邊高力士報道:「葉尊師進。」玄宗大驚道:「銅瓶在此,卻在那裡來?」急召進問之。法善對道:「寧王邀臣吃飯,正在作法之際,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機會,到寧王家吃了飯來。若不因法師一咒,須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師已咒過了,而今該貧道還禮。」隨取三藏紫銅缽盂,在圍爐裡面燒得內外都紅。法善捏在手裡,弄來弄去,如同無物。忽然雙手捧起來,照著三藏光頭撲地合上去,三藏失聲而走。玄宗大笑。公遠道:「陛下以為樂,不知此乃道家末技,葉師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師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遠道:「請問三藏法師,要如何作法術?」三藏道:「貧僧請收固袈裟,試令羅公取之。不得,是羅公輸;取得,是貧僧輸。」玄宗大喜,一齊同到道場院,看他們做作。
三藏結立法壇一所,焚起香來。取袈裟貯在銀盒內,又安數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鎖,置於壇上。三藏自在壇上打坐起來。玄宗、武妃、葉師多看見壇中有一重菩薩,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剛圍著,聖賢比肩,環繞甚嚴。三藏觀守,目不暫捨。公遠坐繩床上,言笑如常,不見他作甚行徑。眾人都注目看公遠,公遠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會,玄宗道:「何太遲遲?莫非難取?」公遠道:「臣不敢自誇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開來看看便是。」玄宗開言,便叫三藏開函取袈裟。三藏看見重重封鎖,一毫未動,心下喜歡,及開到銀盒,叫一聲:「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個空盒。三藏嚇得面如土色,半晌無言。玄宗拍手大笑,公遠奏道:「請令人在臣院內,開櫃取來。」中使領旨去取,須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問公遠道:「朕見菩薩尊神,如此森嚴,卻用何法取出?」公遠道:「菩薩力士,聖之中者。甲兵諸神,道之小者。至於太上至真之妙,非術士所知。適來使玉清神女取之,雖有菩薩金剛,連形也不得見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礙?」玄宗大悅,賞賜公遠無數。葉公、三藏皆伏公遠神通。
玄宗欲從他學隱形之術,公遠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國安民,萬乘之尊,學此小術何用?」玄宗怒罵之,公遠即走入殿柱中,極口數玄宗過失。玄宗愈加怒發,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見他走入玉?中。就把玉?破為數十片,片片有公遠之形,卻沒奈他何。玄宗謝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懇求至切,公遠只得許之。雖則傳授,不肯盡情。玄宗與公遠同做隱形法時,果然無一人知覺。若是公遠不在,玄宗自試,就要露出些形來,或是衣帶,或是?頭腳,宮中人定尋得出。玄宗曉得他傳授不盡,多將金帛賞賚,要他喜歡。有時把威力嚇他道:「不盡傳,立刻誅死。」公遠只不作准。玄宗怒極,喝令:「綁出斬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斬訖。
隔得十來月,有個內官叫做輔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遠騎驢而來。笑對內官道:「官家作戲,忒沒道理!」袖中出書一封道:「可以此上聞!」又出藥一包寄上,說道:「官家問時,但道是『蜀當歸』。」語罷,忽然不見。仙玉還京奏聞,玄宗取書覽看,上面寫是「姓維名么(遠字去土)」。一時不解。仙玉退出,公遠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為何改了名姓?」公遠道:「陛下曾去了臣頭,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謝罪,公遠道:「作戲何妨?」走出朝門,自此不知去向。
直到天寶末祿山之難,玄宗幸蜀,又於劍門奉迎鑾駕。護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後來肅宗即位靈武,玄宗自疑不能歸長安,肅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後自蜀還京。方悟「蜀當歸」之寄,其應在此。與李遐周之詩,總是道家前知妙處。有詩為證:
好道秦王與漢王,豈知治道在經常?
縱然法術無窮幻,不救楊家一命亡。
第八卷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詩曰: 每訝衣冠多盜賊,誰知盜賊有英豪? 試觀當日及時雨,千古流傳義氣高。 話說世人最怕的是個「強盜」二字,做個罵人惡語。不知這也只見得一邊。若論起來,天下那一處沒有強盜?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誤國欺君,侵剝百姓,雖然官高祿厚,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著父兄勢力,張牙舞爪,詐害鄉民,受投獻,窩贓私,無所不為,百姓不敢聲冤,官司不敢盤問,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舉人秀才的,呼朋引類,把持官府,起滅詞訟,每有將良善人家拆得煙飛星散的,難道不是大盜?只論衣冠中,尚且如此,何況做經紀客商、做公門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盡有狼心狗行,狠似強盜之人在內,自不必說。所以當時李涉博士遇著強盜,有詩云: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於今半是君。 這都是嘆笑世人的話。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親切友,尚且反面無情,何況一飯之恩,一面之識?倒不如《水滸傳》上說的人,每每自稱好漢英雄,偏要在綠林中掙氣,做出世人難到的事出來。蓋為這綠林中也有一貧無奈,借此棲身的。也有為義氣上殺了人,借此躲難的。也有朝廷不用,淪落江湖,因而結義的。雖然只是歹人多,其間仗義疏財的,倒也盡有。當年趙禮讓肥,反得粟米之贈,張齊賢遇盜,更多金帛之遺。都是古人實事。 且說近來蘇州有個王生,是個百姓人家。父親王三郎,商賈營生,母親李氏。又有個嬸母楊氏,卻是孤孀無子的,幾口兒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聰明乖覺,嬸母甚是愛惜他,不想年紀七八歲時,父母兩口相繼而亡。多虧得這楊氏殯葬完備,就把王生養為己子,漸漸長成起來,轉眼間又是十八歲了。商賈事體,是件伶俐。 一日,楊氏對他說道:「你如今年紀長大,豈可坐吃箱空?我身邊有的家資,並你父親剩下的,盡勾營運。待我湊成千來兩,你到江湖上做些買賣,也是正經。」王生欣然道:「這個正是我們本等。」楊氏就收拾起千金東西,支付與他。王生與一班為商的計議定了,說南京好做生意,先將幾百兩銀子置了些蘇州貨物。揀了日子,雇下一隻長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當。別了楊氏起身,到船燒了神福利市,就便開船。一路無話。 不則一日,早到京口,趁著東風過江。到了黃天蕩內,忽然起一陣怪風,滿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個甚麼去處。天已昏黑了,船上人?頭一望,只見四下裡多是蘆葦,前後並無第二隻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張,忽然蘆葦裡一聲鑼響,划出三四隻小船來。每船上各有七八個人一擁的跳過船來。王生等喘做一塊,叩頭討饒。那伙人也不來和你說話,也不來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銀貨物,盡數捲擄過船,叫聲:「聒噪!」雙槳齊發,飛也似划將去了。 滿船人驚得魂飛魄散,目睜口呆。王生不覺的大哭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薄!」就與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盤纏行李俱無,到南京何幹?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計較。」卿卿噥噥了一會,天色漸漸明了。那時已自風平浪靜,撥轉船頭望鎮江進發。到了鎮江,王生上岸,往一個親眷人家,借得幾錢銀子做盤費,到了家中。 楊氏見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亂,面貌憂愁,已自猜個八九了。只見他走到面前,唱得個喏,便哭倒在地。楊氏問他仔細,他把上項事說了一遍。楊氏安慰他道:「兒囉,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費了,何須如此煩惱?且安心在家兩日,再湊些本錢出去,務要趁出前番的來便是。」王生道:「以後只在近處做些買賣罷,不擔這樣干係遠處去了。」楊氏道:「男子漢千里經商,怎說這話!」住在家一月有餘,又與人商量道:「揚州布好賣。松江置買了布到揚州就帶些銀子糴了米豆回來,甚是有利。」楊氏又湊了幾百兩銀子與他。到松江買了百來筒布,獨自買了一隻滿風梢的船,身邊又帶了幾百兩糴米豆的銀子,合了一個伙計,擇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見前邊來的船,隻隻氣嘆口渴道:「擠壞了!擠壞了!」忙問緣故,說道:「無數糧船,阻塞住丹陽路。自青年鋪直到靈口,水泄不通。買賣船莫想得進。」王生道:「怎麼好!」船家道:「難道我們上前去看他擠不成?打從孟河走他娘罷。」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拚得只是日裡行,何礙?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時節,出了孟河。方歡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內河裡,幾時能掙得出來?」 正在快活間,只見船後頭水響,一隻三櫓八槳船,飛也似趕來。看看至近,一撓鉤搭住,十來個強人手執快刀、鐵尺、金剛圈,跳將過來。原來孟河過東去,就是大海,日裡也有強盜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見是買賣船,又悔氣恰好撞著了,怎肯饒過?盡情搬了去。怪船家手裡還捏著櫓,一鐵尺打去,船家拋櫓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認得就是前日黃天蕩裡一班人。王生一裡喊道:「大王!前日受過你一番了,今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強人內中一個長大的說道:「果然如此,還他些做盤纏。」就把一個小小包裹撩將過來,掉開了船,一道煙反望前邊江裡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開看時,還有十來兩零碎銀子在內。噙著眼淚冷笑道:「且喜這番不要借盤纏,僥倖!僥倖!」就對船家說道:「誰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罷。」船家道:「世情變了,白日打劫,誰人曉得?」只得轉回舊路,到了家中。 楊氏見來得快,又一心驚。王生淚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訴其故。難得楊氏是個大賢之人,又眼裡識人,自道侄兒必有發跡之日,並無半點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過得幾時,楊氏又湊起銀子,催他出去,道:「兩番遇盜,多是命裡所招。命該失財,便是坐在家裡,也有上門打劫的。不可因此兩番,墮了家傳行業。」王生只是害怕。楊氏道:「侄兒疑心,尋一個起課的問個吉凶,討個前路便是。」果然尋了一個先生到家,接連占卜了幾處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個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財爻旺相。」楊氏道:「我的兒,『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蘇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許多客人往往來來,當初你父親、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氣,偶然撞這兩遭盜。難道他們專守著你一個,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舊打點動身。也是他前數注定,合當如此。正是: 篋底東西命裡財,皆由鬼使共神差。 強徒不是無因至,巧弄他們送福來。 王生行了兩日,又到揚子江中。此日一帆順風,真個兩岸萬山如走馬,直抵龍江關口。然後天晚,上岸不及了,打點灣船。他每是驚彈的鳥,傍著一隻巡哨號船邊拴好了船,自道萬分無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聽一聲鑼響,火把齊明,睡夢裡驚醒。急睜眼時,又是一夥強人,跳將過來,照前搬個磬盡。看自己船時,不在原泊處所,已移在大江闊處來了。火中仔細看他們搶擄,認得就是前兩番之人。王生硬著膽,扯住前日還他包裹這個長大的強盜,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傷人性命,你去罷了,如何反來歪纏?」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無父母,全虧得嬸娘重托,出來為商。剛出來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著大王奪了去,叫我何面目見嬸娘?也那裡得許多銀子還他?就是大王不殺我時,也要跳在江中死了,決難回去再見恩嬸之面了。」說得傷心,大哭不住。 那大王是個有義氣的,覺得可憐。他便道:「我也不殺你,銀子也還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隻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苧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沒用,我取了你銀子,把這些與你做本錢去,也勾相當了。」王生出於望外,稱謝不盡。那伙人便把苧麻亂拋過船來,王生與船家慌忙並疊,不及細看,約莫有二三百捆之數。強盜拋完了苧麻,已自胡哨一聲,轉船去了。船家認著江中小港門,依舊把船移進宿了。候天大明。王生道:「這也是有人心的強盜,料道這些苧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發脫,故此與我。我如今就是這樣發行去賣,有人認出,反為不美,不如且載回家,打過了捆,改了樣式,再去別處貨賣麼!」仍舊把船開江,下水船快,不多時,到了京口閘,一路到家。 見過嬸嬸,又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楊氏道:「雖沒了銀子,換了偌多苧麻來,也不為大虧。」便打開一捆來看,只見一層一層。解到裡邊,捆心中一塊硬的,纏束甚緊。細細解開,乃是幾層綿紙,包著成錠的白金。隨開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苧麻,共有五千兩有餘。乃是久慣大客商,江行防盜,假意貨苧麻,暗藏在捆內,瞞人眼目的。誰知被強盜不問好歹劫來,今日卻富了王生。那時楊氏與王生叫聲:「慚愧!」雖然受兩三番驚恐,卻平白地得此橫財,比本錢加倍了,不勝之喜。自此以後,出去營運,遭遭順利。不上數年,遂成大富之家。這個雖是王生之福,卻是難得這大王一點慈心。可見強盜中未嘗沒有好人。 如今再說一個,也是蘇州人,只因無心之中,結得一個好漢,後來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會。有詩為證: 說時俠氣凌霄漢,聽罷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義,貪泉自可表清心。 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複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倒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舖,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舅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舅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只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那陳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尋一個酒店暖寒,忽見遠遠地一個人走將來,你道是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暗懸著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雄,面孔更無細肉。兩頰無非「不亦悅」,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個人生得身長七尺,膀闊三停。大大一個面龐,大半被長鬚遮了。可煞作怪,沒有鬚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正合著古人笑話:「髭髯不仁,侵擾乎其旁而不已,於是面之所餘無幾。」陳大郎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飯時如何處置這些鬍鬚,露得個口出來?」又想道:「我有道理,拚得費錢把銀子,請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動來了。」他也只是見他異樣,耍作個耍,連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還禮不迭。陳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樓小敘一杯。」那人是個遠來的,況兼落雪天氣,又飢又寒,聽見說了,喜逐顏開。連忙道:「素昧平生,何勞厚意!」陳大郎搗個鬼道:「小可見老丈骨格非凡,心是豪傑,敢扳一話。」那人道:「卻是不當。」口裡如此說,卻不推辭。兩人一同上酒樓來。 陳大郎便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陳大郎正要看他動口,就舉杯來相勸。只見那人接了酒盞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對小小的銀札鉤來,掛在兩耳,將鬚毛分開紮起,拔刀切肉,恣其飲啖。又嫌杯小,問酒保討個大碗,連吃了幾壺,然後討飯。飯到,又吃了十來碗。陳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謝兄長厚情,願聞姓名鄉貫。」陳大郎道:「在下姓陳名某,本府吳江縣人。」那人一一記了。陳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還個明白,只說:「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奉報,不敢有忘。」陳大郎連稱不敢。當下算還酒錢,那人千恩萬謝,出門作別自去了。陳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說話,那裡認真?歸來對家中人說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說謊的,俱各笑了一場。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年有餘。陳大郎只為做親了數年,並不曾生得男女,夫妻兩個發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尚在商量未決。忽一日,歐公有事出去了,只見外邊有一個人走進來叫道:「老歐在家麼?」陳大郎慌忙出來答應,卻是崇明縣的褚敬橋。施禮罷,便問:「令岳在家否?」陳大郎道:「少出。」褚敬橋道:「令親外太媽陸氏身體違和,特地叫我寄信,請你令岳母相伴幾時。」大郎聞言,便進來說與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脫身。」便叫過女兒、兒子來,吩咐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兩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幾日。待你父親歸家,我就來換你們便了。」當下商議已定,便留褚敬橋吃了午飯,央他先去回復。又過了兩日,姊弟二人收拾停當,叫下一隻艡船起行。那曾氏又吩咐道:「與我上覆外婆,須要寬心調理。可說我也就要來的。雖則不多日路,你兩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領諾,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綠林此日逢嬌冶,紅粉從今踏險危。 卻說陳大郎自從妻、舅去後十日有餘,歐公已自歸來,只見崇明又央人寄信來,說道:「前日褚敬橋回復道叫外甥們就來,如何至今不見?」那歐公夫妻和陳大郎,都吃了一大驚。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說不見?」寄信的道:「何曾見半個影來?你令岳母倒也好了,只是令愛、令郎是甚緣故?」陳大郎忙去尋那載去的船家問他,船家道:「到了海灘邊,船進去不得,你家小官人與小娘子說道:『上岸去,路不多遠,我們認得的,你自去罷。』此時天色將晚,兩個急急走了去,我自搖船回了,如何不見?」那歐公急得無計可施,便對媽媽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訪訪消息歸來。」他每兩個心中慌忙無措,聽得說了,便一刻也遲不得,急忙備了行李,雇了船隻。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見了陸氏媽媽,問起緣由,方知病體已漸痊可,只是外甥兒女毫不知些蹤跡。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及鄰舍婦女們驚來問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淚。 陳大郎是個性急的人,敲臺拍凳的怒道:「我曉得,都是那褚敬橋寄甚麼鳥信!是他趁火打劫,用計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氣走到褚家。那褚敬橋還不知甚麼緣由,劈面撞著,正要問個來歷,被他劈胸揪住,喊道:「還我人來!還我人來!」就要扯他到官。此時已鬧動街坊人,齊擁來看。那褚敬橋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須說個明白!」大郎道:「你還要白賴!我好好的在家裡,你寄甚麼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裡去了?」褚敬橋拍著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這話,卻不知禍從天上來!」大郎道:「我妻、舅已自來十日了,怎不見到?」敬橋道:「可又來!我到你家寄信時,今日算來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這裡以後,並不曾出門。此時你妻、舅還在家未動身哩!我在何時拐騙?如今四鄰八舍都是證見,若是我十日內曾出門到那裡,這便都算是我的緣故。」眾人都道:「那有這事!這不撞著拐子,就撞著強盜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陳大郎情知不關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氣吞聲跑回曾家。就在崇明縣進了狀詞;又到蘇州府進了狀詞,批發本縣捕衙緝訪。又各處粉牆上貼了招子,許出賞銀二十兩。又尋著原載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處,討了個保,押出挨查。仍舊到崇明與曾氏共住二十餘日,並無消息。不覺的殘冬將盡,新歲又來,兩人只得回到家中。歐公已知上項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說。別人家多歡歡喜喜過年,獨有他家煩煩惱惱。 一個正月,又匆匆的過了,不覺又是二月初頭,依先沒有一些影響。陳大郎猛然想著道:「去年要到普陀進香,只為要求兒女,如今不想連兒女的母親都不見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觀音菩薩生日,何不到彼進香還願?一來祈求的觀音報應;二來看些浙江景致,消遣悶懷,就便做些買賣。」算討已定,對丈人說過,托店舖與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來。過了杭州錢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頂禮已過,就將分離之事通誠了一番,重複叩頭道:「弟子虔誠拜禱,伏望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使夫妻再得相見!」拜罷下船,就泊在巖邊宿歇。睡夢中見觀音菩薩口授四句詩道: 合浦珠還自有時,驚危目下且安之。 姑蘇一飯酬須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陳大郎颯然驚覺,一字不忘。他雖不甚精通文理,這幾句卻也解得。嘆口氣道:「菩薩果然靈感!依他說話,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夠?」心下悒快,那一飯的事,早已不記得了。 清早起來,開船歸家。行不得數里,海面忽地起一陣颶風,吹得天昏地暗,連東西南北都不見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風飄去。須臾之間,飄到一個島邊,早已風恬日朗。那島上有小嘍囉數百,正在那裡使槍弄棒,比箭掄拳,一見有海船飄到,正是老鼠在貓口邊過,如何不吃?便一夥的都搶下船來,將一船人身邊銀兩行李盡數搜出。那多是燒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滿眾意,提起刀來嚇他要殺。 陳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漢饒命!」那些嘍囉聽是東路聲音,便問道:「你是那裡人?」陳大郎戰兢兢道:「小人是蘇州人。」嘍囉們便說道:「既如此,且綁到大王面前發落,不可便殺。」因此連眾人都饒了,齊齊綁到聚義廳來。陳大郎此時也不知是何主意,總之,這條性命,一大半是閻家的了。閉著淚眼,口裡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只見那廳上一個大王,慢慢地踱下廳來,將大郎細看了一看。大驚道:「原來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綁!」陳大郎聽得此話,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時節,正是那兩年前遇著多鬚多毛。酒樓上請他吃飯這個人。嘍囉連忙解脫繩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過來,推他坐了,納頭便拜道:「小孩兒每不知進退,誤犯仁兄,望乞恕罪!」陳大郎還禮不迭,說道:「小人觸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說?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飯之恩,於心不忘。屢次要來探訪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吩咐孩兒們,凡遇蘇州客商,不可輕殺,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緣也。」陳大郎道:「既蒙壯士不棄小人時,乞將同行眾人包裹行李見還,早回家鄉,誓當銜環結草。」大王道:「未曾盡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況且有一事要與仁兄慢講。」回頭吩咐小嘍囉:「寬了眾人的綁,還了行李貨物,先放還鄉。」眾人歡天喜地,分明是鬼門關上放將轉來,把頭似搗蒜的一般,拜謝了大王,又謝了陳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如飛的開船去了。 大王便叫擺酒與陳大郎壓驚。須臾齊備,擺上廳來。那酒肴內,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腦也有。大王定席之後,飲了數杯,陳大郎開口問道:「前日倉卒有慢,不曾備細請教壯士大名,伏乞詳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邊,姓烏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眾人推我為尊,權主此島。因見我鬚毛太多,稱我做烏將軍。前日由海道到崇明縣,得遊貴府,與仁兄相會。小可不是餔餟之徒,感仁兄一飯,蓋因我輩錢財輕義氣重,仁兄若非塵埃之中,深知小可,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納?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仁兄果為我知己耳!」 大郎聞言,又驚又喜,心裡想道:「好僥倖也!若非前日一飯,今日連性命也難保。」又飲了數杯,大王開言道:「動問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並無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淚道:「不敢相瞞,舊歲荊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親,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既是這等,尊嫂定是尋不出了。小可這裡有個婦女也是貴鄉人,年貌與兄正當,小可欲將他來奉仁兄箕?,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觸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辭。大王便大喊道:「請將來!請將來!」只見一男一女,走到廳上。大郎定睛看時,原來不別人,正是妻子與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場。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說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舊歲冬間,孩兒每往崇明海岸無人處,做些細商道路,見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著前來。小可問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館別室,不敢相輕。於今兩月有餘。急忙裡無個緣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見,便可用小力送還。』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謝不盡。 那妻子與小舅私對陳大郎說道:「那日在海灘上望得見外婆家了,打發了來船。姊弟正走間,遇見一夥人,捆縛將來,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見大王,查問來歷,我等一一實對,便把我們另眼相看,我們也不知其故。今日見說,卻記得你前年間曾言蘇州所遇,果非虛話了。」陳大郎又想道:「好僥倖也!前日若非一飯,今日連妻子也難保。」 酒罷起身,陳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將穿。既蒙壯士厚恩完聚,得早還家為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當夜送大郎夫婦在一個所在,送小舅在一個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餞,三口拜謝了要行。大王又教嘍囉托出黃金三百兩,白銀一千兩,彩緞貨物在外,不計其數。陳大郎推辭了幾番道:「重承厚賜,隻身難以持歸。」大王道:「自當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王道:「自此每年當一至。」大郎應允。大王相送出島邊,嘍囉們已自駕船相等。他三人歡歡喜喜,別了登舟。那海中是強人出沒的所在,怕甚風濤險阻!只兩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來,見了外婆,說了緣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歡喜無極。陳大郎又叫了一隻船,三人一同到家,歐公歐媽,見兒女、女婿都來,還道是睡裡夢裡!大郎便將前情告訴了一遍,各各悲歡了一場。歐公道:「此果是烏將軍義氣,然若不遇颶風,何緣得到島中?普陀大士真是感應!」大郎又說著大士夢中四句詩,舉家嘆異。 從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進香,都是烏將軍差人從海道迎送,每番多則千金,少則數百,必致重負而返。陳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覓些奇珍異物奉承,烏將軍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吳中巨富之家,乃一飯之報也。後人有詩讚曰: 胯下曾酬一飯金,誰知劇盜有情深? 世間每說奇男女,何必儒林勝綠林!
第九卷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詩曰: 聞說氤氳使,專司夙世緣。 豈徒生作合,慣令死重還。 順局不成幻,逆施方見權。 小兒稱造化,於此信其然。 話說人世婚姻前定,難以強求,不該是姻緣的,隨你用盡機謀,壞盡心術,到底沒收場。及至該是姻緣的,雖是被人扳障,受人離間,卻又散的弄出合來,死的弄出活來。從來傳奇小說上邊,如《倩女離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護渴漿》,死的弄轉魂來,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難以盡述。 只如《太平廣記》上邊說,有一個劉氏子,少年任俠,膽氣過人,好的是張弓挾矢、馳馬試劍、飛觴蹴鞠諸事。交遊的人,總是些劍客、博徒、殺人不償命的無賴子弟。一日遊楚中,那楚俗習尚,正與相合。就有那一班兒意氣相投的人,成群聚黨,如兄若弟往來。有人對他說道:「鄰人王氏女,美貌當今無比。」劉氏子就央座中人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雖然此人少年英勇,卻聞得行徑古怪,有些不務實,恐怕後來惹出事端,誤了女兒終身。」堅執不肯。那女兒久聞得此人英風義氣,倒有幾分慕他,只礙著爹娘做主,無可奈何。那媒人回復了劉氏子,劉氏子是個猛烈漢子,道:「不肯便罷,大丈夫怕沒有好妻?愁他則甚!」一些不放在心上。 又到別處閒遊了幾年。其間也就說過幾家親事,高不湊,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得,仍舊到楚中來。那鄰人王氏女雖然未嫁,已許下人了。劉氏子聞知也不在心上。這些舊時朋友見劉氏子來了,都來訪他,仍舊聯肩疊背,日裡合圍打獵,獵得些樟鹿雉兔,晚間就烹炮起來,成群飲酒,沒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獵歸來,在郭外十餘里一個村子裡,下馬少憩。只見樹木陰慘,境界荒涼,有六七個墳堆,多是雨淋泥落,屍棺半露,也有棺木毀壞,屍骸盡見的。眾人看了道:「此等地面,虧是日間,若是夜晚獨行,豈不怕人!」劉氏子道:「大丈夫神欽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懼?你看我今日夜間,偏要到此處走一遭。」眾人道:「劉兄雖然有膽氣,怕不能如此。」劉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眾人道:「以何物為信?」劉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磚一塊,題起筆來,把同來眾人名字多寫在上面,說道:「我今帶了此磚去,到夜間我獨自送將來。」指著一個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來看便是。我送不來,我輸東道,請你眾位;我送了來,你眾位輸東道,請我。見放著磚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個。」眾人都笑道:「使得,使得。」說罷,只聽得天上隱隱雷響,一齊上馬回到劉氏子下處。又將射獵所得,烹宰飲酒。 霎時間雷雨大作,幾個霹靂,震得屋宇都是動的。眾人戲劉氏子道:「劉兄,日間所言,此時怕鐵好漢也不敢去。」劉氏子道:「說那裡話?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陣頭過,雨小了,劉氏子持了日間墓磚出門就走。眾人都笑道:「你看他那裡演帳演帳,回來搗鬼,我們且落得吃酒。」 果然劉氏子使著酒性,一口氣走到日間所歇墓邊,笑道:「你看這夥懦夫!不知有何懼怕,便道到這裡來不得。」此時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將磚放在棺上,見棺上有一件東西蹲踞在上面。劉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卻像是個衣衾之類裹著甚東西。兩手合抱將來,約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與他們看看,等他們就曉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嚇這班人,便把磚放了,一手拖來,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來,已是半夜。眾人還在那裡呼五叫六的吃酒,聽得外邊腳步響,曉得劉氏子已歸,恰像負著重東西走的。正在疑慮間,門開處,劉氏子直到燈前,放下背上所負在地。燈下一看,卻是一個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屍。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頭見了,個個驚得屁滾尿流,有的逃躲不及。 劉氏子再把燈細細照著死屍面孔,只見臉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雙眸緊閉,口中無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眾人都懷懼怕道:「劉兄惡取笑,不當人子!怎麼把一個死人背在家裡來嚇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劉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還要與他同衾共枕,怎麼捨得負了出去?」說罷,就裸起雙袖,一抱抱將上床來,與他做了一頭,口對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眾人面前賣弄膽壯,故意如此做作。眾人又怕又笑,說道:「好無賴賊,直如此大膽不怕!拚得輸東道與你罷了,何必做出此滲瀨勾當?」劉氏子憑眾人自說,只是不理,自睡了,眾人散去。 劉氏子與死屍睡到了四鼓,那死屍得了生人之氣,口鼻裡漸漸有起氣來,劉氏子駭異,忙把手摸他心頭,卻是溫溫的。劉氏子道:「慚愧!敢怕還活轉來?」正在疑惑間,那女人四肢已自動了。劉氏子越吐著熱氣接他,果然翻個身活將起來,道:「這是那裡?我卻在此!」劉氏子問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說。 須臾之間,天大明了。只見昨晚同席這干人有幾個走來道:「昨夜死屍在那裡?原來有這樣異事。」劉氏子且把被遮著女人,問道:「有何異事?」那些人道:「原來昨夜鄰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妝已畢,正要上轎,猛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殯殮,只聽得一聲雷響,不見了屍首,至今無尋處。昨夜兄背來死屍,敢怕就是?」劉氏子大笑道:「我背來是活人,何曾是死屍!」眾人道:「又來調喉!」劉氏子扯開被與眾人看時,果然是一個活人。 眾人道:「又來奇怪!」因問道:「小娘子誰氏之家?」那女子見人多了,便說出話來,道:「奴是此間王家女。因昨夜一個頭暈,跌倒在地,不知何緣在此?」劉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說道是吾妻,今說將來,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弔謊?」眾人都笑將起來道:「想是前世姻緣,我等當為撮合。」 此話傳聞出去,不多時王氏父母都來了,看見女兒是活的,又驚又喜。那女兒曉得就是前日求親的劉生,便對父母說道:「兒身已死,還魂轉來,卻遇劉生。昨夜雖然是個死屍,已與他同寢半夜,也難另嫁別人了,爹媽做主則個。」眾人都攛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違!」王氏父母遂把女兒招了劉氏子為婿,後來偕老。可見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別家媳婦了。又非劉氏子試膽作戲,就是因雷失屍,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緣,故此奇奇怪怪,顛之倒之,有此等異事。 這是個父母不肯許的,又有一個父母許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轉來。一念堅貞,終成夫婦。留下一段佳話,名曰《秋千會記》。正是: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貞心不寐,死後重諧。 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那朝有個宣徽院使叫做孛羅,是個色目人,乃故相齊國公之子。生在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比。卻又讀書能文,敬禮賢士,一時公卿間,多稱誦他好處。他家住在海子橋西,與僉判奄都剌、經歷東平王榮甫三家相聯,通家往來。宣徽私居後有花園一所,名曰杏園,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那杏園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諸貴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兩家宅眷,於園中設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秋千會」。 於時有個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騎馬在花園牆外走過。只聞得牆內笑聲,在馬上欠身一望,正見牆內秋千競就,歡哄方濃。遙望諸女,都是絕色。拜住勒住了馬,潛身在柳陰中,恣意偷覷,不覺多時。那管門的老園公聽見牆外有馬鈴響,走出來看,只見有一個騎馬郎君呆呆地對牆裡覷著。園公認得是同僉公子,走報宣徽,宣徽急叫人趕出來。那拜住才撞見園公時,曉得有人知覺,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遠了。 拜住歸家來,對著母誇說此事,盛道宣徽諸女個個絕色。母親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門當戶對,只消遣媒求親,自然應允,何必望空羨慕?」就央個媒婆到宣徽家來說親。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騎馬看秋千的?吾正要擇婿,教他到吾家來看看。才貌若果好,便當許親。」媒婆歸報同僉,同僉大喜,便叫拜住盛飾儀服,到宣徽家來。 宣徽相見已畢,看他丰神俊美,心裡已有幾分喜歡。但未知內蘊才學如何,思量試他,遂對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為題,賦《菩薩蠻》一調?老夫要請教則個。」拜住請筆硯出來,一揮而就。詞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繫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見他才思敏捷,韻句鏗鏘,心下大喜,吩咐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備,待拜住以子侄之禮,送他側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飲酒中間,宣徽想道:「適間詠秋千詞,雖是流麗,或者是那日看過秋千,便已有此題詠,今日偶合著題目的。不然如何恁般來得快?真個六步之才也不過如此。待我再試他一試看。」恰好聽得樹上黃鶯巧囀,就對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將《滿江紅》調賦《鶯》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領命,即席賦成,拂拭剡藤,揮灑晉字,呈上宣徽,詞曰: 嫩日舒晴,韶光艷、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閒愁泥。殘杏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宣徽看見詞翰兩工,心下已喜,及讀到未句,曉得是見景生情,暗藏著求婚之意。不覺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個小女,名喚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喚出相見則個。」就傳雲板請三夫人與小姐上堂。當下拜住見了岳母,又與小姐速哥失里相見了,正是秋千會裡女伴中最絕色者。拜住不敢十分?頭,已自看得較切,不比前日牆外影響,心中喜樂不可名狀。相見罷,夫人同小姐回步。卻說內宅女眷,聞得堂上請夫人、小姐時,曉得是看中了女婿。別位小姐都在門背後縫裡張著,看見拜住一表非俗,個個稱羨。見速哥失里進來,私下與他稱喜道:「可謂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合家讚美不置。 拜住辭謝了宣徽,回到家中,與父母說知,就擇吉日行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為盛事。誰知好事多磨,風雲不測,臺諫官員看見同僉富貴豪宕,上本參論他贓私。奉聖旨發下西臺御史勘問,免不得收下監中。那同僉是個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獄之苦?不多幾日生起病來。原來元朝大臣在獄有病,例許題請釋放。同僉幸得脫獄,歸家調治,卻病得重了,百藥無效,不上十日,嗚呼哀哉,舉家號痛。誰知這病是惹的牢瘟,同僉既死,闔門染了此症,沒幾日就斷送一個,一月之內弄個盡絕,只剩得拜住一個不死。卻又被西臺追贓入官,家業不勾賠償,真個轉眼間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裡要收留拜住回家成親,教他讀書,以圖出身。與三夫人商議,那三夫人是個女流之輩,只曉得炎涼世態,那裡管甚麼大道理?心裡怫然不悅。原來宣徽別房雖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家裡事務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兒許了,也是好勝處。今日見別人的女兒,多與了富貴之家,反是他女婿家裡凋弊了,好生不伏氣,一心要悔這頭親事,便與女兒速哥失里說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諫母親道:「結親結義,一與定盟,終不可改。兒見諸姊妹家榮盛,心裡豈不羨慕?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因他貧賤,便想悔賴前言?非人所為。兒誓死不敢從命!」宣徽雖也道女兒之言有理,怎當得三夫人撒嬌撒癡,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轉來,那裡管女兒肯不肯,別許了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拜住雖然聞得這事,心中懊惱,自知失勢,不敢相爭。 那平章家擇日下聘,比前番同僉之禮更覺隆盛。三夫人道:「爭得氣來,心下方纔快活。」只見平章家,揀下言期,花嬌到門。速哥失里不肯上嬌,眾夫人,眾妹妹各來相勸。速哥失里大哭一場,含著眼淚,勉強上嬌。到得平章家裡,儐相念了詩賦,啟請新人出轎。伴娘開簾,等待再三,不見?身。攢頭轎內看時,叫聲:「苦也!」原來速哥失里在轎中偷解纏腳紗帶,縊頸而死,已此絕氣了。慌忙報與平章,連平章沒做道理處,叫人去報宣徽。那三夫人見說,兒天兒地哭將起來,急忙叫人追轎回來,急解腳纏,將薑湯灌下去,牙關緊閉,眼見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暈了數次,無可奈何,只得買了一副重價的棺木,盡將平日房奩首飾珠玉及兩夫家聘物,盡情納在棺內入殮,將棺木暫寄清安寺中。 且說拜住在家,聞得此變,情知小姐為彼而死。曉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來到寺中,見了棺柩,不覺傷心,撫膺大慟,真是哭得三生諸佛都垂淚,滿房禪侶盡長叮。哭罷,將雙手扣棺道:「小姐陰靈不遠,拜住在此。」只聽得棺內低低應道:「快開了棺,我已活了。」拜住聽得明白,欲要開時,將棺木四周一看,漆釘牢固,難以動手。乃對本房主僧說道:「棺中小姐,原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說道已活,我欲開棺,獨自一人難以著力,須求師父們幫助。」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誰敢私開?開棺者須有罪。」拜住道:「開棺之罪,我一力當之,不致相累,況且暮夜無人知覺。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來,棺中所有,當與師輩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見他一面,仍舊蓋上,誰人知道?」那些僧人見說共分所有,他曉得棺中隨殮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興頭時與這些僧人也是門徒施主,不好違拗。便將一把斧頭,把棺蓋撬將開來。只見?然一聲,棺蓋開處,速哥失里便在棺內坐了起來。見了拜住,彼此喜極。拜住便說道:「小姐再生之慶,果是真數,也虧得寺僧助力開棺。」小姐便脫下手上金釧一對及頭上首飾一半,謝了僧人,剩下的還值數萬兩。拜住與小姐商議道:「本該報宣徽得知,只是恐怕百變。而今身邊有財物,不如瞞著遠去,只央寺僧買些漆來,把棺木仍舊漆好,不說出來。神不知,鬼不覺,此為上策。」寺僧受了重賄,無有不依,照舊把棺木漆得光淨牢固,並不露一些風聲。拜住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尋房居住。那時身邊豐厚,拜住又尋了一館,教著蒙古生數人,復有月俸,家道從容,盡可過日。夫妻兩個,你恩我愛,不覺已過一年。也無人曉得他的事,也無人曉得甚麼宣徽之女,同僉之子。 卻說宣徽自喪女後,心下不快,也不去問拜住下落。好些時不見了他,只說是流離顛沛,連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來,拜宣徽做開平尹,宣徽帶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體煩雜,宣徽要請一個館客做記室,代筆札之勞。爭奈上都是個極北夷方,那裡尋得個儒生出來?訪有多日,有人對宣徽道:「近有個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個色目人,設帳民間,極有學問。府君若要覓西賓,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個人拿帖去,快請了來。拜住看見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對小姐說知了,穿著整齊,前來相見,宣徽看見,認得是拜住,吃了一驚,想道:「我幾時不見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濟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覺追念女兒,有些傷感起來。便對拜住道:「昔年有負足下,反累愛女身亡,慚恨無極!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親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見厚情。小婿不敢相瞞,令愛不亡,見同在此。」宣徽大驚道:「那有此話!小女當日自就縊,今屍棺見寄清安寺中,那得有個活的在此間?」拜住道:「令愛小姐與小婿實是夙緣未絕,得以重生。今見在寓所,可以即來相見,豈敢有誑!」 宣徽忙走進去與三夫人說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對小姐說了,一乘轎竟?入府衙裡來。驚得合家人都上前來爭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與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著頭哭做了一團。哭罷,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還是殮時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縫,言語有聲,料想真是個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兒,就是鬼,我也捨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個讀書人見識,終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裡雖不說破,卻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問僧家的緣故。僧家初時抵賴,後見來人說道:「已自相逢廝認了。」才把真心話一一說知。來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開與他看,只見是個空棺,一無所有。回來報知宣徽道:「此情是實。」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緣也!難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異事。早知如此,只該當初依我說,收養了女婿,怎見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見說,自覺沒趣,懊悔無極,把女婿越看待得親熱,竟贅他在家中終身。 後來速哥失里與拜住生了三子。長子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御器械。教化與忙古歹先死,黑廝直做到樞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順帝御清寧殿,集三宮皇后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諫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順帝不聽,夜半開建德門遁去,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平章府轎?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幾曾有死後重歡!
第十卷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詩曰: 嫁女須求女婿賢,貧窮富貴總由天。 姻緣本是前生定,莫為炎涼輕變遷! 話說人生一世,滄海變為桑田,目下的賤貴窮通都做不得準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勢利念頭,見一個人新中了舉人、進士,生得女兒,便有人搶來定他為媳,生得男兒,便有人捱來許他為婿。萬一官卑祿薄,一旦夭亡,仍舊是個窮公子、窮小姐,此時懊悔,已自遲了。盡有貧苦的書生,向富貴人家求婚,便笑他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後大家懊悔起來,不怨悵自己沒有眼睛,便嗟嘆女兒無福消受。所以古人會擇婿的,偏揀著富貴人家不肯應允,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愛女,嫁與那酸黃齏、爛豆腐的秀才,沒有一人不笑他呆癡,道是:「好一塊羊肉,可惜落在狗口裡了!」一朝天子招賢,連登雲路,五花誥、七香車,盡著他女兒受用,然後服他先見之明。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論女婿的賢愚,不在論家勢的貧富。當初韋皋、呂蒙正多是樣子。 卻說春秋時,鄭國有一個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只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臉似櫻桃,鬃若堆鴉,眉橫丹鳳。吟得詩,作得賦,琴棋書畫,女工針指,無不精通。還有一件好處:那一雙嬌滴滴的秋波,最會相人。大凡做官的與他哥哥往來,他常在簾中偷看,便識得那人貴賤窮通,終身結果,分毫沒有差錯,所以一發名重當時。卻有大夫公孫楚聘他為婦,尚未成婚。 那公孫楚有個從兄,叫做公孫黑,官居上大夫之職。聞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孫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著勢力,不管他肯與不肯,備著花紅酒禮,笙簫鼓樂,送上門來。徐大夫無計可施,次日備了酒筵,請他兄弟二人來,聽妹子自擇。公孫黑曉得要看女婿,便濃妝艷服而來,又自賣弄富貴,將那金銀彩緞,排列一廳。公孫楚只是常服,也沒有甚禮儀。旁人觀看的,都讚那公孫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謝別而去。小姐房中看過,便對哥哥說道:「公孫黑官職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帶些殺氣,他年決不善終。不如嫁了公孫楚,雖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後可以長保富貴。」大夫依允,便辭了公孫黑,許了公孫楚。擇日成婚已畢。 那公孫黑懷恨在心,奸謀又起。忽一日穿了甲冑,外邊用便服遮著,到公孫楚家裡來,欲要殺他,奪其妻子。已有人通風與公孫楚知道,疾忙執著長戈起出。公孫黑措手不及,著了一戈,負痛飛奔出門,便到宰相公孫僑處告訴。此時大夫都聚,商議此事,公孫楚也來了。爭辯了多時,公孫僑道:「公孫黑要殺族弟,其情未知虛實。卻是論官職,也該讓他;論長幼,也該讓他。公孫楚卑幼,擅動干戈,律當遠竄。」當時定了罪名,貶在吳國安置。公孫楚回家,與徐小姐抱頭痛哭而行。公孫黑得意,越發耀武揚威了。外人看見,都懊悵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見。小姐全然不以為意,安心等守。 卻說鄭國有個上卿游吉,該是公孫僑之後輪著他為相。公孫黑思想奪他權位,日夜蓄謀,不時就要作起反來。公孫僑得知,便疾忙乘其未發,差官數了他的罪惡,逼他自縊而死。這正合著徐小姐「不善終」的話了。 那公孫楚在吳國住了三載,赦罪還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職位,富貴已極,遂與徐小姐偕老。假如當日小姐貪了上大夫的聲勢,嫁著公孫黑,後來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幾十年之寡。即此可見目前貴賤都是論不得的。說話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窮到底的,難道一個個為官不成?俗語道得好:「賒得不如現得。」何如把女兒嫁了一個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會擇婿的,也都要跟著命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卻畢竟不如嫁了個讀書人,到底不是個沒望頭的。 如今再說一個生女的富人,只為倚富欺貧,思負前約,虧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後來妻貴夫榮,遂成佳話。有詩一首為證: 當年紅拂困閨中,有意相隨李衛公。 日後榮華誰可及?只緣雙目識英雄。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浙江臺州府天臺縣有一秀才,姓韓名師愈,表字子文。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歲上就遊庠的,養成一肚皮的學問,真個是: 才過子建、貌賽潘安。胸中博覽五車,腹內廣羅千古。他日必為攀桂客,目前尚作採芹人。 那韓子文雖是滿腹文章,卻不過家道消乏,在人家處館,勉強糊口。所以年過二九,尚未有親。一日遇著端陽節近,別了主人家回來,住在家裡了數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議親事了。據我胸中的學問,就是富貴人家把女兒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卻是如今世人誰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這樣說,難道與我一樣的儒家,我也還對他的女兒不過?」當下開了拜匣,稱出束修銀伍錢,做個封筒封了。放在匣內,教書僮拿了隨著,信步走到王媒婆家裡來。 那王媒婆接著,見他是個窮鬼,也不十分動火他的。吃過了一盞茶,便開口問道:「秀才官人,幾時回家的?甚風推得到此?」子文道:「來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體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過封筒,雙手遞與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納,事成再有重謝。」王婆推辭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說親麼?」子文道:「正是。家下貧窮,不敢仰攀富戶,但得一樣儒家女兒,可備中饋。延子嗣足矣。積下數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禮也好勉強出得。乞媽媽與我訪個相應的人家。」王婆曉得窮秀才說親,自然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的,卻難推拒他,只得回復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請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尋覓。有了話頭,便來回報。」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一住數日,只見王婆走進門來,叫道:「官人在家麼?」子文接著,問道:「姻事如何?」王婆道:「為著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纔問得一家,乃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年紀十六歲。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裡,家事雖不甚富,卻也過得。說起秀才官人,倒也有些肯了。只是說道:「我女兒嫁個讀書人,盡也使得。但我們婦人家,又不曉得文字,目今提學要到臺州歲考,待官人考了優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對王婆道:「既如此說,便待考過議親不遲。」當下買幾杯白酒,請了王婆。自別去了。 子文又到館中,靜坐了一月有餘,宗師起馬牌已到。那宗師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臺州。那韓子文頭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間繫了芋艿的絛,腳下穿了木耳的靴,同眾生員迎接入城。行香講書已過,便張告示,先考府學及天臺、臨海兩縣。到期,子文一筆寫完,甚是得意。出場來,將考卷謄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幾個朋友,無不嘆賞。又自己玩了幾遍,拍著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個案原幫補也不為過,何況優等?」又把文字來鼻頭邊聞一聞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著幾句口號道:「道前梁舖,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著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韓子文是個窮儒,那有銀子鑽刺?十日後發出案來,只見公子富翁都佔前列了。你道那韓師愈的名字卻在那裡?正是:「似『王』無一豎,如『川』卻又眠。」曾有一首《黃鶯兒》詞,單道那三等的苦處: 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別個賞花紅。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呆。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罵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說了。只得勉強自解,嘆口氣道:「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落已畢,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熱的,自覺沒趣。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只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轎的腳夫,贊禮的儐相。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粗蠡黑的面孔,還恐怕認做了絕世芳姿;寬定宕的東西,還恐怕認做了含花嫩蕊。自言節操凜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軀將就木,再拚個一度春風。當時無名子有一首詩,說得有趣: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韓子文恰好歸家,見民間如此慌張,便閒步出門來玩景。只見背後一個人,將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的徽州金朝奉。對著子文施個禮,說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若秀才官人不棄,願納為室。」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貧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愛起?」朝奉皺著眉道:「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懈話?若略遲些,恐防就點了去。我們夫妻兩口兒,只生這個小女,若遠遠的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捨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說罷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曉得沒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能夠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來點了。只須先行謝吉之禮,等事平之後,慢慢的做親。」子文道:「這倒也使得。卻是說開,後來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對天設起誓來,道:「若有翻悔,就在臺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設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說無憑,請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約兩個敝友,同到寶鋪來。先請令愛一見,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待敝友們都押了花字,一同做個證見。納聘之後,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髮,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處,才不怕後來變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滿擔應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頭走,一頭說道:「專望!專望!」自回鋪子裡去了。 韓子文便望學中,會著兩個朋友,乃是張四維、李俊卿,說了緣故,寫著拜帖,一同望典鋪中來。朝奉接著,奉茶寒溫已罷,便喚出女兒朝霞到廳。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來,兩枝新笑裙間露。即非傾國傾城色,自是超群出眾人。 子文見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歡喜。一一施禮已畢,便自進房去了。子文又尋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說道:「果是大吉,只是將婚之前,有些閒氣。」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說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閒氣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寫道: 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臺州府天臺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約金聲。 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都畫了花押,付子文藏了。這也是子文見自己貧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負約之事,這是後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到期,子文將所積束修五十餘金,粗粗的置幾件衣服首飾,其餘的都是現銀,寫著:「奉申納市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鋪來。那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媽媽程氏,見他禮不豐厚,雖然不甚喜歡,為是點繡女頭裡,只得收了,回盤甚是整齊。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細髮,剪了一鏤送來。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這一番鬨傳,連妻子也不知幾時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來,又是大半年光景。卻是嘉清二年,點繡女的訛傳,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見安平無事,不捨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一番,已把囊中所積束修用個磬盡,所以還不說起做親。 一日,金朝奉正在當中算帳,只見一個客人跟著個十六八歲孩子走進鋪來,叫道:「妹夫姊姊在家麼?」原來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領著親兒阿壽,打從徽州來,要與金朝奉合伙開當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見了。敘過寒溫,便教暖酒來吃。程朝奉從容問道:「外甥女如此長成得標緻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該如此說,犬子尚未有親,姊夫不棄時,做個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嘆口氣道:「便是呢,我女兒若把與內侄為妻,有甚不甘心處?只為舊年點繡女時,心裡慌張,草草的將來許了一個什麼韓秀才。那人是個窮儒,我看他滿臉餓文,一世也不能夠發跡。前年梁學道來,考了一個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兒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兒沒福,如今也沒處說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問道:「妹夫姊姊,果然不願與他麼?」金朝奉道:「我如何說謊?」程朝奉道:「姐夫若是情願把甥女與他,再也休題。若不情願時,只須用個計策,要官府斷離,有何難處?」金朝奉道:「計將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臺州府舉一狀詞,告著姊夫。只說從幼中表約為婚姻,近因我羈滯徽州,妹夫就賴婚改適,要官府斷與我兒便了。犬子雖則不才,也強如那窮酸餓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親筆婚書及女兒頭髮在彼為證,官府如何就肯斷與你兒?況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慣衙門事體!我與你同是徽州人,又是親眷,說道從幼結兒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們不少的是銀子,匡得將來買上買下。再央一個鄉官在太守處說了人情,婚約一紙,只須一筆勾消。剪下的頭髮,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願!既有銀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虧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當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討些朝飯吃了。請個法家,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臺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 麗人指日歸佳士,詭計當場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時?出放告牌來,程朝奉隨著牌進去。太守教義民官接了狀詞,從頭看道: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金氏許元子程壽為妻,六禮已備。詎惡遠徒臺州,背負前約。於去年月間,擅自改許天臺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人倫所繫,風化攸關,懇乞天合明斷,使續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係歙縣人。被犯:金聲,徽州府歙縣人;韓師愈,臺州府天臺縣人。干證:趙孝,臺州府天臺縣人。本府大爺施行!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道:「那金聲是你甚麼人?」程元叩頭道:「青天爺爺,是小人嫡親姊夫。因為是至親至眷,恰好兒女年紀相若,故此約為婚姻。」太守道:「他怎麼就敢賴你?」程元道:「那金聲搬在臺州住了,小的卻在徽州,路途先自遙遠了。舊年相傳點繡女,金聲恐怕真有此事,就將來改適韓生。小的近日到臺州探親,正打點要完姻事,才知負約真情。他也只為情急,一時錯做此事。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別人了?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如何又肯讓與小人?萬乞天臺老爺做主!」太守見他說得有些根據,就將狀子當堂批准。吩咐道:「十日內聽審。」程元叩頭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狀子已准,次日便來尋著張、李二生,故意做個慌張的景象,說道:「怎麼好?怎麼好?當初在下在徽州的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已將小女許嫁他,後來到貴府,正值點繡女事急,只為遠水不救近火,急切裡將來許了貴相知,原是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間,如何處置?」那二人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知生死的老賊驢!你前日議親的時節,誓也不知罰了許多!只看婚約是何人寫的?如今卻放出這個屁來!我曉得你嫌韓生貧窮,生此奸計。那韓生是才子,須不是窮到底的。我們動了三學朋友去見上司,怕不打斷你這老驢的腿!管教你女兒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卻待分辯,二人毫不理他,一氣走到韓家來,對子文說知緣故。 那子文聽罷,氣得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定了一會,張、李二人只是氣憤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學中朋友見官。倒是子文勸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來,那老驢既不願聯姻,就是奪得那女子來時,到底也不和睦。吾輩若有寸進,怕沒有名門舊族來結絲蘿?這一個富商,又非大家,直恁稀罕!況且他有的是錢財,官府自然為他的。小弟家貧,也那有閒錢與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處,不怕沒有報冤的日子。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開拜匣,取了婚書吉帖與那頭髮,一同的望著典鋪中來。張、李二人便將上項的言語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當時就取過天平,將兩個元寶共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就要子文寫退婚書,兼討前日婚約、頭髮。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來寫退婚書及奉還原約未遲。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輕易就是這樣還得。總是銀子也未就領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兩銀子,送了張、李二生,央他出名歸息。二生就討過筆硯,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進府裡來。 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 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係天臺縣學生。竊徽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臺,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鬥爭成訟。茲金聲願還聘禮,韓生願退婚姻,庶不致寒盟於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 原來那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直,不愛那有「貝」字的「財」,只愛那無「貝」字的「才」。自從前日准過狀子,鄉紳就有書來,他心中已曉得是有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頭看了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教:「喚那秀才上來。」韓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是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了。你卻如何輕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輕易退婚?」那韓子文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著太守心裡為他,便轉了口道:「小生如何捨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時節,金聲朝天設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復要金聲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的。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句可證。受聘之後,又回卻青絲髮一縷,小生至今藏在身邊,朝夕把玩,就如見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蕭郎做個路人看待,卻如何甘心得過?程氏結姻,從來不曾見說。只為貧不敵富,所以無端生出是非。」說罷,便噙下淚來。恰好那吉帖、婚書、頭髮都在袖中,隨即一並呈上。 太守仔細看了,便教把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在一邊去。先開口問金聲道:「你女兒曾許程家麼?」金聲道:「爺爺,實是許的。」又問道:「既如此,不該又與韓生了。」金聲道:「只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算後,做此一事,也是出於無奈。」又問道:「那婚約可是你的親筆?」金聲道:「是。」又問道:「那上邊寫道:『自幼不曾許聘何人』,卻怎麼說?」金聲道:「當時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實話。」太守見他言詞反復,已自怒形於色。又問道:「你與程元結親,卻是幾年幾月幾日?」金聲一時說不出來,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道:「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據?」程元道:「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又問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婦的吉帖,拿與我看。」程元道:「一時失帶在身邊。」太守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何年何月何日與他結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謅道是某年某月某日。與金聲所說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裡已自了然,便再喚那趙孝上來問道:「你做中證,卻是那裡人?」趙孝道:「是本府人。」又問道:「既是臺州人,如何曉得徽州事體?」趙孝道:「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記得何年月日結姻的?」趙孝也約莫著說個日期,又與兩人所言不相對了。原來他三人見投了息詞,便道不消費得氣力,把那答應官府的說話都不曾打得照會。誰想太爺一個個的盤問起來,那些衙門中人雖是受了賄賂,因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自然露出馬腳。 那太守就大怒道:「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論沒有點繡女之事,就是愚民懼怕時節,金聲女兒若果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消再借韓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韓生吉帖、婚書並無一毫虛謬;那程元卻都是些影響之談。況且既為完姻而來,豈有不與原媒同行之理?至於三人所說結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樣,這卻是何緣故?那趙孝自是臺州人,分明是你們要尋個中證,急切裡再沒有第三個徽州人可央,故此買他出來的。這都只為韓生貧窮,便起不良之心,要將女兒改適內侄。一時通同合計,遭此奸謀,再有何說?」便伸手抽出簽來,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的叫苦。韓子文便跪上稟道:「大人既與小生做主,成其婚姻,這金聲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結了冤仇,伏乞饒恕。」太守道:「金聲看韓生分上,饒他一半;原告、中證,卻饒不得。」當下各各受責,只為心裡不打點得,未曾用得杖錢,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那韓子文、張安國、李義才三人在旁邊,暗暗的歡喜。這正應著金朝奉往年所設之誓。 太守便將息詞塗壞,提筆判曰: 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只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鑒,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准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髮一齊付了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慚滿面,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來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氣吞聲,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錢與他,尚自喃喃吶吶的怨悵。這教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各自散訖。 韓子文經過了一番風波,恐怕又有甚麼變卦,便疾忙將這一百兩銀子,備了些催裝速嫁之類,擇個吉日,就要成親。仍舊是張李二生請期通信。金朝奉見太守為他,不敢怠慢;欲待與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腳,又少不得經由府縣的,正所謂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聽從。花燭之後,朝霞見韓生氣宇軒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當,那裡管他家貧。自然你恩我愛,少年夫婦,極盡顛鸞倒鳳之歡,倒怨悵父親多事。真個是: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自此無話。 次年,宗師田洪錄科,韓子文又得吳太守一力舉薦,拔為前列。春秋兩闈,聯登甲第,金家女兒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慚悔無及。若預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兒與他為妾也情願了。有詩為證: 蒙正當年也困窮,休將肉眼看英雄! 堪誇仗義人難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第十一卷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真命狀
詩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辯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麼?所以古人說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裡,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倒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沖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所以說道:「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當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夠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卻東洋大海。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扳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凌遲碎剮的罪,急忙裡只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裡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麼?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只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謊,急往床下躲避。只見一個長鬚大面的,把李乙的頭髮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搶東西,登時散了。蔣氏卻在床下,看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鬚大面,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是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裡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式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屈。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歷,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准。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
卻說那王甲自從殺了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家來,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了,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你如何殺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強盜殺了,與小人何干?」知縣問蔣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只殺了人便散了,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他道:「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只殺了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與李乙有仇,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了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一時招承,心裡還想辯脫,思量無計,自忖道:「這裡有個訟師,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兒子王小二送飯來了。王甲說知備細,又吩咐道:「倘有使用處,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一應諾,逕投鄒老人家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裡告辯,出不得縣間初案,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如何設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銀子與我了,日後便見手段,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當下湊了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家,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有了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
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說有個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薦書,備了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徐公接見了,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自此頻頻去見,漸?熟來。正無個機會處,忽一日,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計在此了。」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閒話。飲至更深時分,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獻與徐公。徐公吃了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今有舍親王某,被陷在本縣獄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從命?只是事在彼處,難以為謀。」老人道:「不難,不難。王某只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凶身,故此遭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未嘗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裡面。喚進從人,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家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了。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家殺李乙。徐公寫了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了文案,別了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了。知縣拆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查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呼冤。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只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了,只得罷手。
卻說王甲得放歸家,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纔到得門首,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不好了!李乙哥在這裡了!」驀然倒地,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
鬍臉閻王本認真,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堪笑多謀鄒老人!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只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福善禍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傷自己。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家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家,甚是賢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但見:
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峰浪蝶,夭桃隊裡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艷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家裡來。只見兩個家童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只為家童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王生問了緣故,便對那客人道:「如此價錢也好賣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我們小本經紀,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那裡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衝撞我!」走近前來,連打了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裡,一交跌去,一時悶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賣買,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僕,每每藉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面。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只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了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了。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了,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甦醒轉來。王生對客人謝了個不是,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慌忙向前攔腰抱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家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客人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中與妻子說了,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倖!僥倖!」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鬟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只聞得外邊叫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拿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麼?」王生看了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薑客人到我家來,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薑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了,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了。他就把白絹、竹籃支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報他家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了。如今屍骸尚在船中,船已撐在門首河頭了,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憑相公如何區處!」
王生聽了,驚得目睜口呆,手麻腳軟,心頭恰像有個小鹿兒撞來撞去的,口裡還只得硬著膽道:「那有此話?」背地教人走到船裡看時,果然有一個死屍骸。王生是虛心病的,慌了手腳,跑進房中與劉氏說知。劉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頭來,說不得了。只是買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將屍首設法過了,方可無事。」王生便將碎銀一包約有二十多兩袖在手中,出來對船家說道:「家長不要聲張,我與你從長計議。事體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卻是出於無心的。你我同是溫州人,也須有些鄉里之情,何苦倒為著別處人報仇!況且報得仇來與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謝禮與你,求你把此屍載到別處拋棄了。黑夜裡誰人知道?」船家道:「拋棄在那裡?倘若明日有人認出來,根究根原,連我也不得乾淨。」王生道:「離此不數里,就是我先父的墳塋,極是僻靜,你也是認得的。乘此暮夜無人,就煩你船載到那裡,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覺。」周四道:「相公的說話甚是有理,卻怎麼樣謝我?」王生將手中之物出來與他,船家嫌少道:「一條人命,難道只值得這些些銀子?今日湊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與我的一場小富貴。一百兩銀子須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違拗,點點頭,進去了一會,將著些現銀及衣裳首飾之類,取出來遞與周四道:「這些東西,約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貧寒,望你將就包容罷了。」周四見有許多東西,便自口軟了,道:「罷了,罷了。相公是讀書之人,只要時常看覷我就是,不敢計較。」王生此時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心中已自放下幾分,又擺出酒飯與船家吃了。隨即喚過兩個家人,吩咐他尋了鋤頭、鐵耙之類。內中一個家人姓胡,因他為人凶狠,有些力氣,都稱他做胡阿虎。當下一一都完備了,一同下船到墳上來。揀一塊空地,掘開泥土,將屍首埋藏已畢,又一同上船回家裡來。整整弄了一夜,漸漸東方已發動了,隨即又請船家吃了早飯,作別而去。王生教家人關了大門,各自散訖。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裡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倖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
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舖。自此無話。
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家,將屍首載到墳上,只該聚起乾柴,一把火焚了,無影無蹤,卻不乾淨?只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了一年光景,真個濃霜只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王生只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捨,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來看覷看覷?」王生道:「領命。」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了晚飯,自別去了。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吩咐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我家裡一面擺著午飯,立等。」胡阿虎應諾去了,當夜無話。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只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家裡去了。正是: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就焚化了。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只見胡阿虎轉來回復道:「馮先生不在家裡,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家女兒命該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說了。」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了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言,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家僮扯將下去,一氣打了五十多板,方纔住手,自進去了。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斷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裡,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了整備。」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好計,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親眷朋友每每備了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廳前閒步,只見一班應捕擁將進來,帶了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了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家子弟,怎把我這樣凌辱!卻是為何?」應捕呸了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面前去講。」當時劉氏與家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麼事頭發了,只好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曉得是他懷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這怎麼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不要聽他說謊!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為前日有過,將家法痛治一番,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望爺臺照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面之詞。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了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個屍首到縣裡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有屍是真,再有何說?」正要將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爺聽我分訴:那屍骸已是腐爛的了,須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時,何不當時就來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裡尋這屍首,霹空誣陷小人的。」知縣道:「也說得是。」胡阿虎道:「這屍首實是一年前打死的,因為主僕之情,有所不忍;況且以僕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發。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來,以致受累,只得重將前情首告。老爺若不信時,只須喚那四鄰八舍到來,問去年某月日間,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偽了。」知縣又依言,不多時,鄰舍喚到。知縣逐一動問,果然說去年某月某日間,有個薑客被王家打死,暫時救醒,以後不知何如。王生此時被眾人指實,顏色都變了,把言語來左支右吾。知縣道:「情真罪當,再有何言?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簽來,喝一聲:「打!」兩邊皂隸吆喝一聲,將王生拖翻,著力打了二十板。可憐瘦弱書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過,只得一一招成。知縣錄了口詞,說道:「這人雖是他打死的,只是沒有屍親執命,未可成獄。且一面收監,待有了認屍的,定罪發落。」隨即將王生監禁獄中,屍首依舊?出埋藏,不得輕易燒毀,聽後檢償。發放眾人散訖,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見主母,自搬在別處住了。
卻說王家家僮們在縣裡打聽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監中,嚇得兩耳雪白,奔回來報與主母。劉氏一聞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聲,望後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丫鬟們慌了手腳,急急叫喚。那劉氏漸漸醒將轉來,叫聲:「官人!」放聲大哭,足有兩個時辰,方纔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銀子,帶在身邊。換了一身青衣,教一個丫鬟隨了。吩咐家僮在前引路,逕投永嘉縣獄門首來。夫妻相見了,痛哭失聲。王生又哭道:「卻是阿虎這奴才,害得我至此!」劉氏咬牙切齒,恨恨的罵了一番。便在身邊取出碎銀,付與王生道:「可將此散與牢頭獄卒,教他好好看覷,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劉氏只得相別,一頭啼哭,取路回家。胡亂用些晚飯,悶悶上床。思量:「昨夜與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禍事,兩地分離。」不覺又哭了一場,淒淒慘慘睡了,不題。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了錢財,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飢寒之苦,身體日漸嬴瘠了。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只得在監中耐守。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了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藥,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吩咐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回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人命,以致身陷縲絏,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得見賢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讎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慰了一番,哭別回家,坐在房中納悶。僮僕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只見一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裡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家麼?」只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明鏡;行凶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
那些家僮見了那人,仔細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家僮,問道:「我來拜你家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了個喏,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別後到了湖州,這一年半裡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家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了,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呂客人吃了一驚道:「你家相公在那裡?怎的是我害了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家,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了一遍。
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見我的白絹,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了一番。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即時賣了。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了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了。」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了,這死屍卻是那裡來的?」呂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只見水面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我見他注目而視,也只道出於無心,誰知因屍就生奸計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請大娘收進了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了呂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了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僕等取路投永嘉縣來。
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一一說了。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裡,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不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纔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臺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吩咐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
不逾時,兩伙人齊喚了來。只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裡?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面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裡已有幾分明白了,即使批誰訴狀,叫起這一干人,吩咐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責。」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吩咐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知縣又發付劉氏、呂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了王生,把上項事情盡說了。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說道:「我初時只怪阿虎,卻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劉氏別了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僕隨了,一同逕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裡,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廳上歇宿。
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裡來,知縣已升堂了。不多時,只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麼?」周四傾口無言,面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
知縣將兩人光景,一一看在肚裡了。指著胡阿虎大罵道:「你這個狠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負你,值得便與船家同謀,覓這假屍誣陷人?」胡阿虎道:「其實是家主打死的,小人並無虛謬。」知縣怒道:「還要口強!呂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麼人?」喝叫左右夾將起來:「快快招出奸謀便罷!」胡阿虎被夾,大喊道:「爺爺,若說小人不該懷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願認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謀,便死也不甘的。當時家主不合打倒了呂大,即刻將湯救醒,與了酒飯,贈了白絹,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氣,只見周四撐屍到門,又有白絹、竹籃為證,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卻將錢財買住了船家,與小人同載至墳塋埋訖。以後因家主毒打,小人挾了私仇,到爺爺臺下首告,委實不知這屍真假。今日不是呂客人來,連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屍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縣錄了口語,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來問。初時也將言語支吾,卻被呂大在旁邊面對,知縣又用起刑來。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呂大懷著白絹下船。偶然問起緣由,始知被毆詳細。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屍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家,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就把水裡屍首撈在船上了。來到王家,誰想他一說便信。以後得了王生銀子,將來埋在墳頭。只此是真,並無虛話。」知縣道:「是便是了,其中也還有些含糊。那裡水面上恰好有個流屍?又恰好與呂大廝像?畢竟又從別處謀害來詐騙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爺爺,冤枉!小人若要謀害別人,何不就謀害了呂大?前日因見流屍,故此生出買絹籃的計策。心中也道:『面龐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來是虛心病的,二來與呂大只見得一面,況且當日天色昏了,燈光之下,一般的死屍,誰能細辨明白?三來白絹、竹籃又是王生及薑客的東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膽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瞞過,並無一個人認得出真假。那屍首的來歷,想是失腳落水的。小人委實不知。」呂大跪上前稟道:「小人前日過渡時節,果然有個流屍,這話實是真情了。」知縣也錄了口語。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詐取王生財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爺從輕擬罪。」知縣大喝道:「你這沒天理的狠賊!你自己貪他銀子,便幾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詭計凶謀,不知陷過多少人了?我今日也為永嘉縣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為家奴,拿著影響之事,背恩賣主,情實可恨!合當重行責罰。」當時喝教把兩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計其數,以氣絕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傷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為奴才背主,天理難容,打不上四十,死於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後,方纔昏絕。可憐二惡凶殘,今日斃於杖下。
知縣見二人死了,責令屍親前來領屍。監中取出王生,當堂釋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價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詐之物。例該入官,因王生是個書生,屈陷多時,憐他無端,改「贓物」做了「給主」,也是知縣好處。墳旁屍首,掘起驗時,手爪有沙,是個失水的。無有屍親,責令忤作埋之義塚。王生等三人謝了知縣出來。到得家中,與劉氏相持痛哭了一場。又到廳前與呂客人重新見札。那呂大見王生為他受屈,王生見呂大為他辨誣,俱各致個不安,互相感激,這教做不打不成相識,以後遂不絕往來。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氣性,就是遇著乞兒,也只是一團和氣。感憤前情,思想榮身雪恥,閉戶讀書,不交賓客,十年之中,遂成進士。
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千萬不可草菅人命,視同兒戲。假如王生這一樁公案,惟有船家心裡明白,不是薑客重到溫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況公庭之上,豈能盡照覆盆?慈祥君子,須當以此為鑒:
囹圄刑措號仁君,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污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
第十二卷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詩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像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見前面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家,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只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只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餘,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裡。王生想道:「日間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夠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捨,忽然隔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此相候!」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牆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只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像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裡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裡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只不知裡邊是甚麼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倒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閒事!」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只大竹箱,跟著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只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家姓曹,父親早喪,母親只生得我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家。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心裡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家裡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私奔。他亦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才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嘆走去的事,說了一遍。女子嘆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撞著,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卻戀著那女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裡,只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竹箱中,多是金銀寶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了歸家。
王生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只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逕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候,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用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著忙,叫老媽打聽家裡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舅母家裡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裡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只是啼哭。原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閒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干人來,?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裡,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只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自此改名蘇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只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舉日細看,心裡疑道:「如何甚像京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蘇媛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面看得較切。口裡不敢說出,心中想著舊事,不勝悲傷,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盡了,失身為娼始末根緣,說了一遍,不覺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揚州司理,追究蘇大騙良為娼,問了罪名。脫了蘇媛樂籍,送生同行。後來與生生子,仕至尚書郎。想著起初只是一時拾得擲瓦,做此戲濾之事;誰知是老大一段姻緣,幾乎把女子一生斷送了!還虧得後來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話文,只因一句戲言,致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
戲官偶爾作該奇,誰道從中遇美妻?
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餘杭縣有一個人,姓蔣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來心性倜儻佻?,頑耍戲浪,不拘小節。最喜遊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此去紹興府隔得多少路,不去遊一遊?」恰好有鄉里兩個客商要過江南去貿易,就便搭了伴同行。過了錢塘江,搭了西興夜船,一夜到了紹興府城。兩客自去做買賣,他便蘭亭、禹穴、蕺山、鑒湖,沒處不到,遊得一個心滿意足。兩客也做完了生意,仍舊合伴同歸。偶到諸暨村中行走,只見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綠畝,不見一個人家。須臾之間,天上灑下雨點來,漸漸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帶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個氣喘。卻見村子裡露出一所莊宅來,三人遠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裡躲一躲則個。」兩步挪來一步,走到面前,卻是一座雙檐滴水的門訪。那兩扇門,一扇關著,一扇半掩在那裡。蔣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門。二客道:「蔣兄慣是莽撞。借這裡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麼人家。便去敲門打戶?」蔣震卿最好取笑,便大聲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裡。」二客道:「不要胡說惹禍!」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見兩扇門忽然大開,裡頭踱出一個老者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帶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著銀絲樣幾莖亂髮;拄拐上虯鬚節,握若乾薑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
原來這老者姓陶,是諸暨村中一個殷實大戶。為人梗直忠厚,極是好客尚義認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門來,看人關閉,只聽得外面說話響,曉得有人在門外躲雨,故遲了一步。卻把蔣震卿取笑的說話,一一聽得明白。走進去對媽媽與合家說了,都道:「有這樣放肆可惡的!不要理他。」而今見下得雨大,曉得躲雨的沒去處,心下過意不去。有心要出來留他們進去,卻又怪先前說這討便宜話的人。躊躇了一回,走出來,見是三個,就問道:「方纔說老漢是他丈人的,是那一個?」蔣震卿見問著這話,自覺先前失言,耳根通紅。二客又同聲將地埋怨道:「原是不該。」老者看見光景,就曉得是他了,便對二客道:「兩位不棄老拙,便請到寒舍裡面盤桓一盤桓。這位郎君依他方纔所說,他是吾子輩,與賓客不同,不必進來,只在此伺候罷。」二客方欲謙遜,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進大門。剛跨進檻內,早把兩扇門,撲的關好了。二客只得隨老者登堂,相見敘坐,各道姓名,及偶過避雨,說了一遍。那老者猶兀自氣忿忿的道:「適間這位貴友,途路之中,如此輕薄無狀,豈是個全身遠害的君子?二公不與他相交得也罷了。」二客替他稱謝道:「此兄姓蔣,少年輕肆,一時無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計較!」老者只不釋然。須臾,擺下酒飯相款,竟不提起門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擾,已出望外,況見老者認真著惱,難道好又開口周全得蔣震卿,叫他一發請了進來不成?只得由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著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單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著。只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有些月色上來。側耳聽著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癡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聽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又聽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恰好。」蔣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兩個,白白裡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麼東西,忒煞欺心!」卻口裡且答應道:「曉得了。」站住等著,只見牆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累累塊塊,像是些金銀器物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餘步,回頭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著腳再看動靜。遠望去,牆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只尾著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他兩個趕著了,包裡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裡,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原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裡遠遠尾著,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著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兩個方纔腳步走得急促,趕將上來。蔣震卿道:「正是來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驚,誰知不是昨日同行的兩個客人,倒是兩個女子。一個頭紮臨清帕,身穿青綢衫,且是生得美麗;一個散挽頭髻,身穿青布襖,是個丫鬟打扮。仔細看了蔣震卿一看,這一驚可也不小,急得忙閃了身子開來。蔣震卿上前,一把將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裡去?快快跟了我去,倒有商量,若是不從,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無言,只得跟了他走。走到一個酒館中,蔣生揀個僻淨樓房與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燒香,買早飯吃的。店家見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隨,並無疑心,自去支持早飯上來吃。蔣震卿對女子低聲問他來歷。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親王氏。奴家幼年間許嫁同郡褚家,誰想他雙目失明了,我不願嫁他。有一個表親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於他,與他訂約日久,約定今夜私奔出來,一同逃去。今日日間不見回音,將到晚時,忽聽得爹進來大嚷,道是:『門前有個人,口稱這裡是他丈人家裡,胡言亂語,可惡!』我心裡暗想:『此必是我所約之郎到了。』急急收並資財,引這丫鬟拾翠為伴,逾牆出來。看見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裡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見,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誰知跟到這裡,卻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卻那人,又不好歸去得,只得隨著官人罷。也是出於無奈了。」蔣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緣已定,我言有驗。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張!我同你家去便了。」蔣生同他吃了早飯,丫鬟也吃了,打發店錢,獨討一個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隨路換船,逕到了餘杭家裡。家人來問,只說是路上禮聘來的。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卻提起父母,便淒然淚下。一日,對蔣震卿道:「我那時不肯從那瞽夫,所以做出這些冒禮勾當來。而今身已屬君,可無悔恨。但只是雙親年老無靠,失我之後,在家必定憂愁。且一年有餘,無從問個消息,我心裡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幾時,畢竟要生出病來了。我想父母平日愛我如珠似寶,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見我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計較,怎生通得一信去?」蔣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間有一個教學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與我相好。他專在諸暨往來,待我與他商量看。」蔣震卿就走去,把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對阮太始說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諸暨一個極忠厚長者,與學生也曾相會幾番過的。待學生尋個便,那裡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決不有誤!」蔣震卿稱謝了,來回渾家的話不題。
且說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飯來吃了。二客千恩萬謝,作別了起身。老者送出門來,還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裡去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為輕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學生輩尋著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懷!」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時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裡還掛在心上?」道罷,各自作別去了。
老者入得門時,只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走到面前,喘做一團,道:「阿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吃了一驚道:「怎的說?」一步一顛,忙走進房中來。只見王媽媽兒天兒地的放聲大哭,哭倒在地,老者問其詳細,媽媽說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邊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飯,不曾見他起來。及至客去了,叫人請他來一處吃早飯,只見房中箱籠大開,連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見,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大駭道:「這卻為何?」一個養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這些人又是個歹人,夜裡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說!他們都是初到此地的,那兩個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別了去的,如何拐得?這一個,因是我惱他,連門裡不放他進來,一發甚麼相干?必是日前與人有約,今因見有客,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們平日看見姐姐有甚破綻麼?」一個養娘道:「阿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為許了個盲子,心中不樂,時時流淚。惟有王家某郎與姐姐甚說得來,時常叫拾翠與他傳消遞息的。想必約著跟他走了。」老者見說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訪時,只見王郎好好的在家裡並無一些動靜。老者沒做理會處,自道:「家醜不可外揚,切勿令傳出去!褚家這盲子退得便罷,退不得,苦一個丫頭不著還他罷了。只是身邊沒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好生冷靜。」與那王媽媽說著,便哭一個不住。後來褚家盲子死了,感著老夫妻念頭,又添上幾場悲哭,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見得女兒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見一日門上遞個名帖進來,卻是餘杭阮太始。老者出來接著道:「甚風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貴地諸友,偶然得暇,特過江來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飲酒中間,大家說些江湖上的新聞,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鄉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聞,這事卻是實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個少年朋友,出來遊耍歸去,途路之間,一句戲話上邊,得了一個婦人,至今做夫妻在那裡。說道這婦人是貴鄉的人,老丈曾曉得麼?」老者道:「可知這婦人姓甚麼?」阮太始道:「說道也姓陶。」那老者大驚道:「莫非是小女麼?」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紀一十八歲;又有個丫頭,名拾翠。」老者撐著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裡?」阮太始道:「老丈還記得雨中叩門,冒稱是岳家,老丈閉他在門外、不容登堂的事麼?」老者道:「果有這個事。此人平日原非相識,卻又關在外邊,無處通風。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卻隨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蔣生所言,一一告訴,說道:「一邊妄言,一邊發怒,一邊誤認,湊合成了這事。真是稀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見他麼?」老者道:「可知要見哩!」只見王媽媽在屏風後邊,聽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將出來,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婦只生得此女,自從失去,幾番哭絕,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見,必當重報。」阮太始道:「老丈與孺人固然要見令愛,只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麼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家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家裡去一見便是。」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餘杭來。
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同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妝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裡撞得著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只因有個沒見識的,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工徐達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於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
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
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第十三卷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詩曰: 從來父子是天倫,凶暴何當逆自親? 為說慈烏能反哺,應教飛鳥罵伊人。 話說人生極重的是那「孝」字,蓋因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兒子長大,不知費盡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勞。又指望他聰明成器,時刻注意。撫摩鞠育,無所不至。《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勛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說到此處,就是臥冰、哭竹、扇枕溫衾,也難報答萬一。況乃錦衣玉食,歸之自己,擔飢受凍,委之二親,漫然視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敵,敗壞?論,滅絕天理,直狗彘之所不為也! 如今且說一段不孝的故事,從前寡見,近世罕聞。正德年間,松江府城有一富民姓嚴,夫妻兩口兒過活。三十歲上無子,求神拜佛,無時無處不將此事掛在念頭上。忽一夜,嚴娘子似夢非夢間,只聽得空中有人說道:「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嚴娘子分明聽得,次日,即對嚴公說知,卻不解其意。自此以後,嚴娘子便覺得眉低眼慢,乳脹腹高,有了身孕。懷胎十月,歷盡艱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歡喜倍常。萬事多不要緊,只願他易長易成。光陰荏苒,又早三年。那時也倒聰明伶俐,做爺娘的百依百順,沒一事違拗了他。休說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時定要尋來,便是天上的星,河裡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將下來,鑽入河撈將出去。似此情狀,不可勝數。又道是:「棒頭出孝子,箸頭出忤逆。」為是嚴家夫妻養嬌了這孩兒,到得大來,就便目中無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卻是為他有錢財使用,又好結識那一班慘刻狡滑、沒天理的衙門中人,多只是奉承過去,那個敢與他一般見識?卻又極好樗蒲,搭著一班兒夥伴,多是高手的賭賊。那些人貪他是出錢施主,當面只是甜言蜜語,諂笑脅肩,賺他上手。他只道眾人真心喜歡,且十分幫襯,便放開心地,大膽呼盧,把那黃白之物,無算的暗消了去。嚴公時常苦勸,卻終久溺著一個愛字,三言兩語,不聽時也只索罷了。豈知家私有數,經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漸漸凋耗。 嚴公原是積攢上頭起家的,見了這般情況,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過一個賭訪,只見數十來個人團聚一處,在那裡喧嚷。嚴公望見,走近前來伸頭一看,卻是那眾人裹著他兒子討賭錢。他兒子分說不得,你拖我扯,無計可施。嚴公看了,恐怕傷壞了他,心懷不忍,挨開眾人。將身蔽了孩兒,對眾人道:「所欠錢物,老夫自當賠償。眾弟兄各自請回,明日到家下拜納便是。」一頭說,一手且扯了兒子,怒憤憤的投家裡來。關上了門,採了他兒子頭髮,硬著心,做勢要打,卻被他掙扎脫了。嚴公趕去扯住不放,他掇轉身來,望嚴公臉上只一拳,打了滿天星,昏暈倒了。兒子也自慌張,只得將手扶時,原來打落了兩個門牙,流血滿胸。兒子曉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嚴公半晌方醒,憤恨之極,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這樣逆子,蕩了家私,又幾乎害我性命,禽獸也不如了!還要留他則甚?」一逕走到府裡來,卻值知府升堂,寫著一張狀子,以打落牙齒為證,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狀,當日退堂,老兒且自回去。 卻有嚴公兒子平日最愛的相識,一個外郎,叫做丘三,是個極狡黠奸詐的。那時見准了這狀,急急出衙門,尋見了嚴公兒子,備說前事。嚴公兒子著忙,懇求計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難。嚴公兒子道:「適帶得賭錢三兩在此,權為使用,是必打點救我性命則個。」丘三又故意遲延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會,我自有話對你說。」嚴公兒子依言,各自散訖。 次旱,俱到府前相會。嚴公兒子問:「有何妙計?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他到一個幽僻去處,說道:「你來,你來。對你說。」嚴公兒子便以耳接著丘三的口,等他講話。只聽得趷踔一響,嚴公兒子大叫一聲,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卻不恁地與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來卻恁地值錢?你家老兒牙齒恁地不值錢?不要慌!如今卻真對你說話,你慢些只說如此如此,便自沒事。」嚴公兒子道:「好計!雖然受些痛苦,卻得乾淨了身子。」 隨後府公開廳,嚴公兒子帶到。知府問道:「你如何這般不孝,只貪賭傅,怪父教誨,甚而打落了父親門牙,有何理說?」嚴公兒子泣道:「爺爺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倫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見賭房中爭鬧,立定閒看。誰知小的父親也走將來,便疑小的亦落賭場,採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過,不合伸起頭來,父親便將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齒不堅牢,一時性起,遂至墜落。豈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爺爺明鏡照察!」知府教上去驗看,果然是一隻缺耳,齒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詞是實,微微的笑道:「這情是真,不必再問了。但看賭錢可疑,父齒復壞,責杖十板,趕出免擬。」 嚴公兒子喜得無恙歸家,求告父母道:「孩兒願改從前過失,侍奉二親。官府已責罰過,任父親發落。」老兒昨日一口氣上到府告宮,過了一夜,又見兒子已受了官刑,只這一番說話,心腸已自軟了。他老夫妻兩個原是極溺愛這兒子的,想起道:「當初受孕之時,夢中四句言語說:『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今日老兒落齒,兒子嚙耳,正此驗也。這也是天數,不必說了。」自此,那兒子當真守分孝敬二親,後來卻得善終。這叫做改過自新,皇天必看。 如今再說一個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報應的。 某朝某府某縣,有一人姓趙,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趙六老。家聲清白,囊橐肥饒。夫妻兩口,生下一子,方離乳哺,是他兩人心頭的氣,身上的肉。未生下時,兩人各處許下了偌多香願。只此一節上,已為這兒子費了無數錢財。不期三歲上出起痘來,兩人終夜無寐,遍訪名醫,多方覓藥,不論資財。只求得孩兒無恙,便殺了身己,也自甘心。兩人憂疑驚恐,巴得到痘花回花,就是黑夜裡得了明珠,也沒得這般歡喜。看看調養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藥料,吃了多少辛勤,壞了多少錢物。殷殷撫養,到了六七歲,又要送他上學。延一個老成名師,擇日叫他拜了先生,取個學名喚做趙聰。先習了些《神童》、《千家詩》,後習《大學》。兩人又怕兒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來,每日不上讀得幾句書便歇了。那趙聰也倒會體貼他夫妻兩人的意思,常只是詐病佯疾,不進學堂。兩人卻是不敢違拗了他。那先生看了這些光景,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這真叫做禽犢之愛!適所以害之耳。養成於今日,後悔無及矣。」卻只是冷眼旁觀,任主人家措置。 過了半年三個月,忽又有人家來議親,卻是一個宦戶人家,姓殷,老兒曾任太守,故了。趙六老卻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選了吉日,極濃重的下了一付謝允禮。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時致時,逢節致節,往往來來,也不知費用了多少禮物。 韶光短淺,趙聰因為嬌養,直挨到十四歲上才讀完得經書,趙六老還道是他出人頭地,歡喜無限。十五六歲,免不得教他試筆作文。六老此時為這兒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沒奈何,要兒子成就,情願借貸延師,又重幣延請一個飽學秀才,與他引導。每年束修五十金,其外節儀與夫供給之盛,自不必說。那趙聰原是個極貪安宴,十日九不在書房裡的,先生倒落得吃自在飯,得了重資,省了氣力。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沒廉恥的秀才,便要謀他館穀。自有那有志向誠實的,往往卻之不就。此之謂賢愚不等。 話休絮煩,轉眼間又過了一個年頭。卻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趙聰沒張沒致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鑽刺央人情,又枉自折了銀子。考事已過,六老又思量替兒子畢姻,卻是手頭委實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寫契,借到某處銀四百兩。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專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寫過了幾紙,多只是他居間。其時在劉上戶家借了四百銀子,交與六老,便將銀備辦禮物,擇日納采,訂了婚期。過了兩月,又近吉日,卻又欠接親之費。六老只得東挪西湊,尋了幾件衣飾之類,往典鋪中解了四十兩銀子,卻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尋了王三,寫了一紙票,又往褚員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發迎會親。殷公子送妹子過門,趙六老極其殷勤謙讓,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 小夫妻兩口恩愛如山,在六老間壁一個小院子裡居住,快活過日。殷家女子倒百般好,只有些兒毛病:專一恃貴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裡;且又十分慳吝,一文半貫,慣會唆那丈夫做些慘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賢慧時,勸他丈夫學好,也不到得後來惹出這場大事了! 自古妻賢夫禍少,應知子孝父心寬。 這是後話。 卻說那殷家嫁資豐富,約有三千金財物。殷氏收拿,沒一些兒放空。趙六老供給兒媳,惟恐有甚不到處,反十分小小;兒媳兩個,倒嫌長嫌短的不像意。光陰迅速,又過三年。趙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發把這家事托與媳婦拿管。殷氏承當了,供養公婆,初時也尚像樣,漸漸半年三個月,要茶不茶,要飯不飯。兩人受淡不過,有時只得開口,勉強取討得些,殷氏便發話道:「有什麼大家事交割與我?卻又要長要短,原把去自當不得?我也不情願當這樣的吃苦差使,倒終日攪得不清淨。」趙六老聞得,忍氣吞聲。實是沒有什麼家計分授與他,如何好分說得?嘆了口氣,對媽媽說了。媽媽是個積病之人,聽了這些聲響,又看了兒媳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債盈門,箱籠中還剩得有些衣飾,把來償利,已准過七八了。就還有幾畝田產,也只好把與別人做利。趙媽媽也是受用過來的,今日窮了,休說是外人,嫡親兒媳也受他這般冷淡。回頭自思,怎得不惱?一氣氣得頭昏眼花,飲食多絕了。兒媳兩個也不到床前去看視一番,也不將些湯水調養病人,每日三餐,只是這幾碗黃齏,好不苦惱!挨了半月,痰喘大發,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了。兒媳兩個免不得乾號了幾聲,就走了過去。 趙六老跌腳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間壁去,對兒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實是囊底無物,送終之具,一無所備。你可念母子親情,買口好棺木盛殮,後日擇塊墳地殯葬,也見得你一片孝心。」趙聰道:「我那裡有錢買棺?不要說是好棺木價重買不起,便是那輕敲雜樹的,也要二三兩一具,叫我那得東西去買?前村李作頭家,有一口輕敲些的在那裡,何不去賒了來?明日再做理會。」六老噙著眼淚,怎敢再說?只得出門到李作頭家去了。且說趙聰走進來對殷氏道:「俺家老兒,一發不知進退了,對我說要討件好棺木盛殮老娘。我回說道:『休說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兩一個。』我叫他且到李作頭賒了一具輕敲的來,明日還價。」殷氏便接口道:「那個還價?」趙聰道:「便是我們捨個頭痛,替他胡亂還些罷。」殷氏怒道:「你那裡有錢來替別人買棺材?買與自家了不得?要買時,你自還錢!老娘卻是沒有。我又不曾受你爺娘一分好處;沒事便兜攬這些來打攪人,鬆了一次,便有十次,還他十個沒有,怕怎地!」趙聰頓口無言,道:「娘子說得是,我則不還便了。」隨後,六老雇了兩個人,?了這具棺材到來,盛殮了媽媽。大家舉哀了一場,將一杯水酒澆奠了,停柩在家。兒媳兩個也不守靈,也不做什麼盛羹飯,每日仍只是這幾碗黃齏,夜間單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靈前伴宿。六老有好氣沒好氣,想了便哭。 過了兩七,李作頭來討棺銀。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討。」李作頭依言去對趙聰道:「官人家賒了小人棺木,幸賜價銀則個。」趙聰光著眼,啐了一聲道:「你莫不見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個來你家賒棺材,便與那個討,卻如何和我說?」李作頭道:「是你家老官來賒的。方纔是他叫我來與官人討。」趙聰道:「休聽他放屁!好沒廉恥!他自有錢買棺材,如何圖賴得人?你去時便去,莫要討老爺怒發!」背叉著手自進去了。李作頭回來,將這段話對六老說知。六老紛紛淚落,忍不住哭起來。李作頭勸住了道:「趙老官,不必如此!沒有銀子,便隨分什麼東西,准兩件與小人罷了。」趙六老只得進去,翻箱倒籠,尋得三件冬衣,一根銀鏾子,把來准與李作頭去了。 忽又過了七七四十九,趙六老原也有些不知進退,你看了買棺一事,隨你怎麼,也不可求他了。到得過了斷七,又忘了這段光景,重複對兒子道:「我要和你娘尋塊墳地,你可主張則個。」趙聰道:「我曉得甚麼主張?我又不是地理師,那曉尋甚麼地?就是尋時,難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說時,只好撿個日子送去東村燒化了,也倒穩當。」六老聽說,默默無言,眼中掉淚。趙聰也不再說,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媽媽做了一世富家之妻,豈知死後無葬身之所?罷!罷!這樣逆子,求他則甚!再檢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當些來買地,並作殯葬之資。」六老又去開箱,翻前翻後,檢得兩套衣服,一支金釵,當得六兩銀子,將四兩買了三分地,餘二兩喚了四個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幾個扛夫?出去殯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歸家,隨緣度日。 修忽間,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賒了一斤絲綿,無錢得還,只得將一件夏衣,對兒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買了,不要時便當幾錢與我。」趙聰道:「冬天買夏衣,正是那得閒錢補笊篱?放著這件衣服,日後怕不是我的,卻買他?也不買,也不當。」六老道:「既恁地時,便罷。」自收了衣服不題。 卻說趙聰便來對殷氏說了,殷氏道:「這卻是你呆了!他見你不當時,一定便將去解鋪中解了,日後一定沒了。你便將來胡亂當他幾錢,不怕沒便宜。」趙聰依允,來對六老道:「方纔衣服,媳婦要看一看,或者當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將去不妨,若當時只是七錢銀子也罷。」趙聰將衣服與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將四錢去,說如此時便足了,要多時回他便罷。」趙聰將銀付與六老,六老那裡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趙聰便寫一紙短押,上寫:「限五月沒」,遞與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脹了面皮,把紙扯得粉碎,長嘆一聲道:「生前作了罪過,故令親子報應。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過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見那作中的王三驀地走將進來,六老心頭吃了一跳,面如土色。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王三施禮了,便開口道:「六老莫怪驚動!便是褚家那六十兩頭,雖則年年清利,卻則是些貸錢准折,又還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連本利都清楚。小人卻是無說話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計較,清楚了這一項,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門頭不清淨。」六老嘆口氣道:「當初要為這逆子做親,負下了這幾主重債,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處那借來奉還褚家,爭奈他兩個絲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錢來清楚這一項銀?王兄幸作方便,善為我辭,寬限幾時,感恩非淺!」王三變了面皮道:「六老,說那裡話?我為褚家這主債上,饞唾多分說乾了。你卻不知他家上門上戶,只來尋我中人。我卻又不得了幾許中人錢,沒來由討這樣不自在吃?只是當初做差了事,沒擺佈了。他家動不動要著人來坐催,你卻還說這般懈話!就是你手頭來不及時,當初原為你兒子做親借的,便和你兒子那借來還,有甚麼不是處?我如今不好去回話,只坐在這裡罷了。」六老聽了這一番話,眼淚汪汪,無言可答,虛心冷氣的道:「王兄見教極是,容老夫和這逆子計議便了。王兄暫請回步,來早定當報命。」王三道:「是則是了,卻是我轉了背,不可就便放鬆!又不圖你一碗兒茶,半鍾兒酒,著甚來歷?」攤手攤腳,也不作別,竟走出去了。 六老沒極奈何,尋思道:「若對趙聰說時,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說時,實是無路可通。老王說也倒是,或者當初是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趙聰處來,只見他們鬧鬧熱熱,炊煙盛舉。六老問道:「今日為甚事忙?」有人答應:「殷家大公子到來,留住吃飯,故此忙。」六老垂首喪氣,只得回身。肚裡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飯,我為父的也不值得帶挈一帶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會,只見依舊搬將那平時這兩碗黃糙飯來,六老看了喉嚨氣塞,也吃不落。 那日,趙聰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將過去,回說:「趙聰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個把時辰,趙聰走出來道:「清清早早,有甚話說?」六老倒陪笑道:「這時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緊要說話,只怕你不肯依我。」趙聰道:「依得時便說,依不得時便不必說!有什麼依不依?」六老半囁半嚅的道:「日前你做親時,曾借下了褚家六十兩銀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連本要還,我卻怎地來得及?本錢料是不能夠,只好依舊上利。我實在是手無一文,別樣本也不該對你說,卻是為你做親借的,為此只得與你挪借些還他利錢則個。」趙聰怫然變色,攤著手道:「這卻不是笑話!恁地說時,原來人家討媳婦多是兒子自己出錢?等我去各處問一問看,是如此時,我還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說要你還,只是目前挪借些個。」趙聰道:「有甚挪借不挪借?若是後日有得還時,他們也不是這般討得緊了。昨日殷家阿勇有准盒禮銀五錢在此,待我去問媳婦,肯時,將去做個東道,請請中人,再挨幾時便是。」說罷自進去了。六老想道:「五錢銀子幹什麼事?況又去與媳婦商量,多分是水中撈月了。」 等了一會,不見趙聰出來,只得回去。卻見王三已自坐在那裡,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眼瞧見。王三迎著六老道:「昨日所約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來過了。」六老捨著羞臉說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錢實是難處,只得再尋些貨物,准過今年利錢,容老夫徐圖。望乞方便。」一頭說,一頭不覺的把雙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轉了頭,一手扶六老,口裡道:「怎地是這樣!既是有貨物准得過時,且將去准了。做我不著,又回他過幾時。」六老便走進去,開了箱子,將媽媽遺下幾件首飾衣服,並自己穿的這幾件直身,撿一個空,盡數將出來,遞與王三。王三寬打料帳,結勾了二分起息十六兩之數,連箱子將了去了。六老此後身外更無一物。 話休絮煩。隔了兩日,只見王三又來索取那劉家四百兩銀子利錢,一發重大。六老手足無措,只得詭說道:「已和我兒子借得兩個元寶在此,待將去傾銷一傾銷,且請回步,來早拜還。」王三見六老是個誠實人,況又不怕他走了那裡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雖然哄了他去,這癤少不得要出膿,怎賴得過?」又走過來對趙聰道:「今日王三又來索劉家的利錢,吾如今實是只有這一條性命了,你也可憐見我生身父母,救我一救!」趙聰道:「沒事又將這些說話來恐嚇人,便有些得替還了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這裡也沒幹!」六老聽罷,扯住趙聰,號天號地的哭。趙聰奔脫了身,竟進去了。有人勸住了六老,且自回去。 六老千思萬想,若王三來時,怎生措置?人極計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這一件,真便死也沒幹。」看看天色晚來,六老吃了些夜飯自睡。 卻說趙聰夫妻兩個,吃罷了夜飯,洗了腳手,吹滅了火去睡。趙聰卻睡不穩,清眠在床。只聽得房裡有些腳步響,疑是有賊,卻不做聲。原來趙聰因有家資,時常防賊,做整備的。聽了一會,又聞得門兒隱隱開響,漸漸有些悉窣之聲,將近床邊。趙聰只不做聲,約摸來得切近,悄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斧頭,趁著手勢一劈,只聽得撲地一響,望床前倒了。趙聰連忙爬起來,踏住身子,再加兩斧,見寂然無聲,知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裡有賊,已砍死了。」 點起火來,恐怕外面還有伴賊,先叫破了地方鄰舍。多有人走起來救護,只見牆門左側老大一個壁洞,已聽見趙聰叫道:「砍死了一個賊在房裡。」一齊擁進來看,果然一個死屍,頭劈做了兩半。眾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這卻不是趙六老!」眾人仔細齊來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卻為甚做賊偷自家的東西?卻被兒子殺了,好蹊蹺作怪的事!」有的道:「不是偷東西,敢是老沒廉恥要扒灰,兒子憤恨,借這個賊名殺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這樣人。」 趙聰夫妻實不知是什麼緣故,饒你平時奸猾,到這時節不由你不呆了。一頭假哭,一頭分說道:「實不知是我家老兒,只認是賊,為此不問事由殺了。只看這牆洞,須知不是我故意的。」眾人道:「既是做賊來偷,你夜晚間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體重大,免不得報官。」哄了一夜,卻好天明。 眾人押了趙聰到縣前去。這裡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財物暗地到縣裡打點去使用。 那知縣姓張,名晉,為人清廉正直,更兼聰察非常。那時升堂,見眾人押這趙聰進來,問了緣故,差人相驗了屍首。張晉道:「是以子殺父,該問十惡重罪。」旁邊走過一個承行孔目,稟道:「趙聰以子殺父,罪犯宜重;卻實是夜拒盜,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那些地方里鄰也是一般說話。張晉由眾人說,逕提起筆來判道:「趙聰殺賊可恕,不孝當誅!子有餘財,而使父貧為盜,不孝明矣!死何辭焉?」判畢,即將趙聰重責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裡。 眾人誰敢開口?況趙聰那些不孝的光景,眾人一向久聞。見張晉斷得公明,盡皆心服。張晉又責令收趙聰家財,買棺殯殮了六老。殷氏縱有撲天的本事,敵國的家私,也沒門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銀子,時常往監中看覷趙聰一番。不想進監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個月死了。趙聰原是受享過來的,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沒人送飯,餓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洞,拋屍在千人坑裡。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報。 張晉更著將趙聰一應家財入官,那時劉上戶、褚員外並六老平日的債主,多執了原契,稟了張晉。一一多派還了,其餘所有,悉行入庫。他兩個刻剝了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夠近他一文錢鈔,思量積攢來傳授子孫為永遠之計。誰知家私付之烏有,並自己也無葬身之所。要見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正是: 由來天網恢恢,何曾漏卻阿誰? 王法還須推勘,神明料不差池。
第十四卷酒謀財于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詩曰: 從來人死魂不散,況復生前有宿冤! 試看鬼能為活證,始知明晦一般天。 話說山東有一個耕夫,不記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鄰人墓道。鄰人與他爭論,他出言不遜,就把他毒打不休,須臾身死。家間親人把鄰人告官。檢屍有致命重傷,問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鄰家所生一子,口裡才能說話,便說得前生事體出來。道:「我是耕者某人,為鄰人打死。死後見陰司,陰司憐我無罪誤死,命我復生,說我屍首已壞,就近托生為右鄰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鄰房櫳外,見一婦人踞床將產,二鬼道:『此即汝母,汝從?門入!』說罷,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聽見裡頭孩子哭聲,二鬼回身進來看,說道:『走了,走了。』其時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尋出,復送入?門。一會就生下來。」歷歷述說平生事,無一不記。又到前所耕地界處,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嘆為異事。喧傳此話到獄中,那前日抵罪的鄰人便當官訴狀道:「吾殺了耕者,故問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該放條活路。若不然,死者倒得生了,生者倒要死了,吾這一死還是抵誰的?」官府看見訴語稀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證里鄰問他,他們眾口如一,說道:「果是重生。」並取小孩兒問他,他言語明明白白,一些不誤。官府雖則斷道:「一死自抵前生,豈以再世幸免?」不准其訴。然卻心裡大是驚怪。因曉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時盡,神則常存。何況屈死冤魂,豈能遽散。 所以國朝嘉靖年間,有一樁異事:乃是一個山東人,喚名丁戍。客遊北京,途中遇一壯士,名喚盧疆,見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兩人覺道說得著,結為兄弟。不多時,盧疆盜情事犯,繫在府獄。丁戍到獄中探望,盧疆對他道:「某不幸犯罪,無人救答。承兄平日相愛,有句心腹話,要與兄說。」丁戍道:「感蒙不棄,若有見托,必當盡心。」盧疆道:「得兄應允,死亦瞑目。吾有白金千餘,藏在某處,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腳,營救我出獄。萬一不能夠脫,只求兄照管我獄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後,只要兄葬埋了我,餘多的東西,任憑兄取了罷。只此相托,再無餘言。」說罷,淚如雨下。丁戍道:「且請寬心!自當盡力相救。」珍重而別。 原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丁戍見盧疆傾心付托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依他到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裡,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倒是口淨。」正是轉一念,狠一念。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用,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佈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歷,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丁戍到了船中,與同船之人正在艙裡大家說些閒話,你一句,我一句,只見丁戍忽然跌倒了。一會兒爬起來,睜起雙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盜盧疆也。丁戍天殺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須索填還我來!」同船之人,見他聲口與先前不同,又說出這話來,曉得丁戍有負心之事,冤魂來索命了,各各心驚,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漢,須與吾輩無干。今好漢若是在這船中索命,殺了丁戍,須害我同船之人不得乾淨,要吃沒頭官司了。萬望好漢息怒!略停幾時,等我眾人上了岸,憑好漢處置他罷。」只見丁戍口中作鬼語道:「罷,罷。我先到他家等他罷。」說畢,復又倒地。須臾,丁戍醒轉,眾人問他適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覺,眾人遂俱不道破,隨路分別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裡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只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錘,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錘。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面。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拘聽消息,恰好瞧著。只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絕,遂無影響。於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以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只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像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稀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于家莊,有一人喚名于大郊,乃是個軍籍出身。這于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于守宗。原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個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籍討這一項錢糧。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喂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逕到于大郊屋裡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著支系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著。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鰲山衛集,好不熱鬧,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裡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鰲山衛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卻說楊化與于大郊到鰲山集上,看了一回,覺得有些肚飢了,對大郊道:「咱們到酒店上呷碗燒刀子去。」大郊見說,就拉他到衛城內一個酒家尹三家來飲酒。山東酒店,沒甚嘎飯下酒,無非是兩碟大蒜、幾個饃饃。楊化是個北邊窮軍,好的是燒刀子。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黃燒酒,正中其意,大碗價篩來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勸,灌得爛醉。到天晚了,楊化手垂腳軟,行走不得。大郊勉強扶他上了驢,用手攙著他走路。楊化騎一步,撞一撞,幾番要顛下來。到了衛北石橋子溝,楊化一個盹,叫聲:「呵呀!」一交翻下驢來。于大郊道:「騎不得驢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楊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個天高地下,鼾聲如雷,一覺睡去了。 原來于大郊見楊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數銀子,卻不知有多少,心中動了火,思想要謀他的。欺他是個單身窮軍,人生路不熟,料沒有人曉得他來蹤去跡。亦且這些族中人,怕他蒿惱,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見了他,大家乾淨,必無人提起。卻不這項銀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這樣狠酒灌醉了他。楊化睡至一個更次,于大郊呆呆在旁邊候著。你道平日若是軟心的人,此時縱要謀他銀兩,乘他酒醉,腰裡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楊化酒醒,也只道醉後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沒個實據,可以抵賴,事也易處。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誰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後商量。不論銀錢多少,只是那斷路搶衣帽的小小強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後動手的。風俗如此,心性如此。看著一個人性命,只當掐個虱子,不在心上。當日見楊化不醒,四旁無人,便將楊化驢子上韁繩解將下來,打了個扣兒,將楊化的脖項套好了。就除下楊化的帽兒,塞住其口,把一隻腳踏住其面,兩手用力將韁繩扯起來一勒,可憐楊化一個窮軍,能有多少銀子?今日死於非命! 于大郊將手去按楊化鼻子底下,已無氣了。就於腰間搜動前銀,連纏袋取來,纏在自己腰內。又想道:「屍首在此,天明時有人看見,須是不便。」隨抱起楊化屍首,馱在驢背上,趕至海邊,離于家莊有三里地遠了,撲通一聲,攛入海內。牽了驢兒轉回來,又想一想道:「此是楊化的驢,有人認得。我收在家裡,必有人問起,難以遮蓋,棄了他罷。」當將此驢趕至黃舖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驢散了韁轡,隨地打滾,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個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悄地回家,無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過十二日了。于大郊魂夢裡也道此時死屍,不知漂去幾千萬里了。你道可殺作怪!那死屍潮上潮下,汆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來,恰恰到于家莊本社海邊,停著不去。本社保正于良等看見,將情報知即墨縣。那即墨縣李知縣查得海潮死屍,不知何處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難明,亦且頸有繩痕,中間必有冤抑。除責令地方一面收貯,一面訪拿外,李知縣齋戒了到城隍廟虔誠祈禱,務期報應,以顯靈佑不題。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戶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與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喚。將及半個時辰,猛可站將起來,緊閉雙眸,口中嚇道:「于大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于得水驚詫問道:「你是何處神鬼,輒來作怪?」李氏口裡道:「我是討軍裝楊化,在鰲山集被于大郊將黃燒酒灌醉,扶至石橋子溝,將韁繩把我勒死,拋屍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連累無干,以此前來告訴。我家中還有親兄楊大,又有妻張氏,有二男二女,俱遠在薊州,不及前來執命,可憐!可憐!故此自來,要與大郊質對,務要當官報仇。」于得水道:「此冤仇卻與我無干,如何纏擾著我家裡?」李氏口裡道:「暫借賢妻貴體,與我做個憑依,好得質對。待完成了事,我自當去,不來相擾。煩你與我報知地方則個。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門。」于得水當時無奈,只得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個的確,只見李氏再說那楊化一番說話,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報知老人邵強與地方牌頭小甲等,都來看了。前後說話,都是一樣。 于良、邵強遂同地方人等,一擁來到于大郊家裡,叫出大郊來道:「你幹得好事!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對。」大郊心裡有病,見說著這話,好不心驚!卻又道:「有甚麼冤魂在得水家裡?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做甚麼!」違不得眾人,只得軟軟隨了去。到得水家,只見李氏大喝道:「于大郊,你來了麼?我與你有甚麼冤仇?你卻謀我東西,下此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猶兀自道無人知證,口強道:「呸!那個謀你甚麼?見鬼了!」李氏口裡道:「還要抵賴?你將驢韁勒死了我,又驢馱我海邊,丟屍海中了。藏著我銀子二兩八錢,打點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銀子來,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見他說出銀子數目相對,已知果是楊化附魂,不敢隱匿,遂對眾吐稱:「前情是實。卻不料陰魂附人,如此顯明,只索死去休!」 于良等聽罷,當即押了大郊回家,將原劫楊化纏袋一條,內盛軍裝銀二兩八錢,於本家灶鍋煙籠裡取出。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贓物,便可報官定罪,了這海上浮屍的公案。若只是陰魂鬼話,萬一後邊本人醒了,陰魂去了,我們難替他擔錯。」就急急押了于大郊,連贓送縣。大郊想道:「罪無可逃了。坐在監中,無人送飯,須索多攀本戶兩個,大家不得安閒。等他們送飯時,須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對于良道:「這事須有本戶于大豹、于大敖、于大節三人與我同謀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著?」于良等並將三人拘集。三人口稱無干,這裡也不聽他,一同送到縣來首明。 知縣准了首詞,批道:「情似真而事則鬼。必李氏當官證之!」隨拘李氏到官。李氏與大郊面質,句句是楊化口談,咬定大郊謀死真情。知縣看那訴詞上面,還有幾個名字,問:「這于大豹等幾人,卻是怎的?」李氏道:「止是大郊一個,餘人並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特來告陳。」知縣厲聲問大郊道:「你怎麼說?」大郊此時已被李氏附魂活靈活現的說話,驚得三魂俱不在體了,只得叩頭道:「爺爺,今日才曉得鬼神難昧,委係自己將楊化勒死,圖財是實,並與他人無干。小的該死!」 知縣看係謀殺人命重情,未經檢驗,當日親押大郊等到海邊潮上楊化屍所相驗。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楊化身屍,頸子上有繩子交匝之傷,的係生前被人勒死。取了傷單,回到縣中,將一干人犯口詞取了,問成于大郊死罪。眾人在官的多畫了供,連李氏也畫了一個供。又吩咐他道:「此事須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樣說話。」原來知縣只怕楊化魂靈散了,故如此對李氏說。不知楊化真魂,只說自家的說話,卻如此答。知縣就把文案疊成,連人解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稀奇,心下有些疑惑。當堂親審,前情無異。題筆判云: 「看得楊化以邊塞貧軍,跋涉千里,銀不滿三兩。于大郊輒起毒心,先之酒醉,繼之繩勒,又繼之驢馱,丟屍海內。彼以為葬魚腹,求之無屍,質之無證。己可私享前銀,宴然無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屍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語。發微瞬之奸,褫凶人之魄。至於『咬肉泄恨』一語,凜然斧鉞;『恐連累無干』數言,赫然公平。化可謂死而靈,靈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謂人可謀殺又可漏網哉?該縣禱神有應,異政足錄。擬斬情已不枉,緣係面鞫,『殺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審。撫按定奪。」 府中起了解批,連人連卷,解至督撫孫軍門案下告投。 孫軍門看了來因,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個婦人,又是人作鬼語,如何做得殺人定案?安知不有詭詐?」就當堂逐一點過面審。點到李氏,便住了筆,問道:「你是那裡人?」李氏道:「是薊州人。」又叫地方上來,問:「李氏是那裡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孫軍門道:「他如何說是薊州人?」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屍的楊化是薊州人。」孫軍門又喚李氏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李氏道:「小的楊化,是興州右屯衛于守宗名下餘丁。」遂把討軍裝被謀死,是長是短,說了一遍。宛然是個北邊男子聲口,並不像婦女說話,亦不是山東說話。孫軍門問得明白,點一點頭,笑道:「果有此等異事!」遂批卷上道: 「楊化魂附訴冤,面審俱薊鎮人語,誠為甚異。仰按察司覆審詳報!」 按察司轉發本府帶管理刑廳劉同知覆審。解官將一干人犯仍帶至府中,當堂回銷解批。只見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稟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久為楊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繫在官,輾轉勘問,動輒經旬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兩傷。望乞爺臺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見他說得可憐,點頭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歸?卻是鬼神之事,我亦難處。」 便喚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還是楊化?」李氏道:「小的是楊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謝老爺天恩!」知府道:「你雖是楊化,你身卻是李氏,你曉得麼?」李氏道:「小的曉得。卻是小的冤雖已報,無家可歸,住在此罷。」知府大怒道:「胡說!你冤既雪,只該依你體骨去,為何耽擱人妻子?你可速去,不然痛打你一頓。」李氏見說要打,卻像有些怕的一般,連連叩頭道:「小的去了就是。」 說罷,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轉來道:「我自叫楊化去,李氏待到那裡去?」李氏仍做楊化的聲口,叩頭道:「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轉來道:「這樣糊塗可惡!楊化自去,須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兩轉,違我言語?皂隸與我著實打!」皂隸發一聲喊,把滿堂竹片盡撇在地,震得一片價響。 只見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隸喚他,不應,再叫他楊化!也不應,眼睛緊閉,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腳,附著耳朵連聲呼之,只是不應。也不管公堂之上,大聲痛哭。知府也沒法處得。得水捧著李氏,只見四腳搖戰,汗下如雨。有一個多時辰,忽然張開眼睛,看見公堂虛敞,滿前面生人眾,打扮異樣,大驚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兩袖緊遮其面。知府曉得其真性已回,問他一向知道甚麼,說道:「在家碾米,不知何故在此。」並過了許多時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將朱筆大書「李氏原身」四字鎮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歸調養。 次日,劉同知提審,李氏名尚未銷。得水見妻子出慣了官的,不以為意,誰知李氏這回著實羞怯,不肯到衙門來。得水把從前話一一備細說與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夢裡,不知做此出醜勾當,一向沒處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豈可復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爺昨日已經把你發放過了。今日只得覆審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覆審不覆審與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時,須累及我。」 李氏沒奈何,只得同到衙門裡來。比及劉同知問時,只是哭泣,並不曉得說一句說話。同知喚其夫得水問他,得水把向來楊化附魂證獄,昨日太爺發放,楊化已去,今是原身李氏,與前日不同緣故說了。就將太爺朱筆親書並背上印文驗過。劉同知深嘆其異,把文書申詳上司道: 「楊化冤魂已散,理合釋放李氏寧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贓,不必別證。秋後處決。」 一日晚間,于得水夢見楊化來謝道:「久勞賢室,無可為報。只有叫驢一頭,一向散韁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門首,你可收用,權為謝意。」得水次日開門出去,果遇一驢在門,將他拴?起來騎用,方知楊化靈尚未泯。從來說鬼神難欺,無如此一段話本,最為真實駭聽。 人殺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證人。 人鬼公然相報,冤家宜結宜分。
第十五卷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詩曰: 人生碌碌飲貪泉,不畏官司不顧天。 何必廣齋多懺悔?讓人一著最為先。 這一首詩,單說世上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個金剛也降不住;明明的刑憲陳設在前,也顧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見人,徒見金。」蓋謂當這點念頭一發,精神命脈,多注在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話說杭州府有一賈秀才,名實,家私巨萬,心靈機巧,豪俠好義,專好結識那一班有義氣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貧乏聘,他便捐資助其完配;有那負債還不起的,他便替人賠償。又且路見不平,專要與那瞞心昧已的人作對。假若有人恃強,他便出奇計以勝之。種種快事,未可枚舉。如今且說他一節助友贖產的話。 錢塘有個姓李的人,雖習儒業,尚未遊庠。家極貧簍,事親至孝。與賈秀才相契,賈秀才時常周濟他。一日,賈秀才邀李生飲酒。李生到來,心下怏怏不樂。賈秀才疑惑,飲了數巡,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李兄有何心事,對酒不歡?何不使小弟相聞?或能分憂萬一,未可知也。」李生嘆口氣道:「小弟有些心事,別個面前也不好說,我兄垂問,敢不實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慶寺左側,約值三百餘金。為因負了寺僧慧空銀五十兩,積上三年,本利共該百金。那和尚卻是好利的先鋒,趨勢的元帥,終日索債。小弟手足無措,只得將房子准與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價。那和尚知小弟別無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顧索銀。小弟只得短價將房准了,憑眾處分,找得三十兩銀子。才交得過,和尚就搬進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賃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錢連年不楚,他家日來催小弟出屋,老母憂愁成病,以此煩惱。」賈秀才道:「原來如此。李兄何不早說?敢問所負彼家租價幾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價。」賈秀才道:「此事一發不難。今夜且盡歡,明早自有區處。」當日酒散相別。 次日,賈秀才起個清早,往庫房中取天平,總勾了一百四十二兩之數,著一個僕人跟了,逕投李中外來。李生方纔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沒柴沒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個茶。賈秀才會了他每的意,忙叫僕人請李生出來,講一句話就行。李生出來道:「賈兄有何見教,俯賜寵臨?」賈秀才叫僕人將過一個小手盒,取出兩包銀子來,對李生道:「此包中銀十二兩,可償此處主人。此包中銀一百三十兩,兄可將去與慧空長老贖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憂,並兄棲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願也。」李生道:「我兄說那裡話!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贍,貧困當日受之。屢承周給,已出望外,復為弟無家可依,乃累仁兄費此重資,贖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穩。荷兄高誼,敢領租價一十二金;贖屋之資,斷不敢從命。」賈秀才道:「我兄差矣!我兩人交契,專以義氣為重,何乃以財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復故業,不必再卻。」說罷,將銀放在桌上,竟自出門去了。李生慌忙出來,叫道:「賈兄轉來,容小弟作謝。」賈秀才不顧,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難得這樣義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決反不快。且將去取贖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報之!」當下將了銀子,與母親商議了,前去贖屋。 到了昭慶寺左側舊房門首,進來問道:「慧空長老在麼?」長老聽得,只道是什麼施主到來,慌忙出來迎接。卻見是李生,把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禮請坐,也不討茶。李生卻將那贖房的說話說了。慧空便有些變色道:「當初賣屋時,不曾說過後來要取贖。就是要贖,原價雖只是一百三十兩,如今我們又增造許多披屋,裝折許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須是補出這些帳來,任憑取贖了去。」這是慧空分明曉得李生拿不出銀子,故意勒掯他,實是何曾添造什麼房子?又道是「人窮志窄」,李生聽了這句話便認為真。心下想道:「難道還又去要賈兄找足銀子取贖不成?我原不願受他銀子贖屋,今落得借這個名頭,只說和尚索價太重,不容取贖,還了賈兄銀子,心下也到安穩。」即便辭了和尚,走到賈秀才家裡來,備細述了和尚言語。賈秀才大怒道:「叵耐這禿廝恁般可惡!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瞞心昧己,圖人財利。當初如此賣,今只如此贖,緣何平白地要增價銀?錢財雖小,情理難容!撞在小生手裡,待作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贖!」當時留李生吃了飯,別去了。 賈秀才帶了兩個家僮,逕走到昭慶寺左側來,見慧空家門兒開著,踱將進去。問著個小和尚,說道:「師父陪客吃了幾杯早酒,在摟上打盹。」賈秀才叫兩個家僮住在下邊。信步走到胡梯邊,悄悄驀將上去。只聽得鼾齁之聲,舉目一看,看見慧空脫下衣帽熟睡。樓上四面有窗,多關著。賈秀才走到後窗縫裡一張,見對樓一個年少婦人坐著做針指,看光景是一個大戶人家。賈秀才低頭一想道:「計在此了。」便走過前面來,將慧空那僧衣僧帽穿著了,悄悄地開了後窗,嘻著臉與那對樓的婦人百般調戲,直惹得那婦人焦燥,跑下樓去。賈秀才也仍復脫下衣帽,放在舊處,悄悄下樓,自回去了。 且說慧空正睡之際,只聽得下邊乒乓之聲,一直打將進來。十來個漢子,一片聲罵道:「賊禿驢,敢如此無狀!公然樓窗對著我家內樓,不知回避,我們一向不說;今日反大膽把俺家主母調戲!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們只不許他住在這裡罷了!」慌得那慧空手足無措。霎時間,眾人趕上樓來,將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將慧空渾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嘗敢向宅上看一看?」眾人不由分說,夾嘴夾面只是打,罵道:「賊禿!你只搬去便罷,不然時,見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處站一站腳!」將慧空亂叉出門外去。慧空曉得那人家是郝上戶家,不敢分說,一溜煙進寺去了。 賈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計,暗暗好笑。過了兩日,走去約了李生,說與他這些緣故,連李生也笑個不住。賈秀才即便將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同了李生,尋見了慧空,說要贖屋。慧空起頭見李生一身,言不驚人,貌不動人,另是一般說話。今見賈秀才是個富戶,帶了家僮到來,況剛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這所在,料然住不安穩,不合與郝家內樓相對,必時常來尋我不是。由他贖了去,省了些是非罷。」便一口應承。兌了原銀一百三十兩,還了原契,房子付與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討別人便宜,誰知反吃別人弄了。此便是貪心太過之報。後來賈生中了,直做到內閣學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兩人相契,至死不變。正是: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慧空空昧己,賈實實仁心! 這卻還不是正話。如今且說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魚龍變化之鄉。那金陵城傍著石山築起,故名石頭城。城從水門而進,有那秦淮十里樓臺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開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著揚子江,早晚兩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隨潮勢流將進來。湖裡有畫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嘩。兩岸柳蔭夾道,隔湖畫閣爭輝。花欄竹架,常憑韻客聯吟;繡戶珠簾,時露嬌娥半面。酒館十三四處,茶訪十六八家。端的是繁華盛地,富貴名邦。 說話的,只說那秦淮風景,沒些來歷。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單表近代一個有名的富郎陳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馬氏,極是賢德,治家勤儉。陳秀才有兩個所:一所莊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莊房卻在對湖。那陳秀才專好結客,又喜風月,逐日呼朋引類,或往青樓嫖妓,或落遊船飲酒。幫閒的不離左右,筵席上必有紅裙。清唱的,時供新調;修癢的,百樣騰挪;送花的,日逐薦鮮;司廚的,多方獻異。又道是:「利之所在,無所不趨。」為因那陳秀才是個撒漫的都總管,所以那些眾人多把做一場好買賣,齊來趨奉他。若是無錢慳吝的人,休想見著他每的影。那時南京城裡沒一個不曉得陳秀才的。陳秀才又吟得詩,作得賦,做人又極溫存幫襯,合??中姊妹,也沒一個不喜歡陳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樂!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陰如隙駒,陳秀才風花雪月了七八年,將家私弄得乾淨快了。馬氏每每苦勸,只是舊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雖不比日前的鬆快容易,手頭也還挪湊得來。又花費了半年把,如今卻有些急迫了。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敗完了,倒有個住場。」所以再不去勸他。陳秀才燥慣了脾胃,一時那裡變得轉?卻是沒銀子使用,眾人攛掇他寫一紙文契,往那三山街開解鋪的徽州衛朝奉處借銀三百兩。那朝奉又是一個愛財的魔君,終是陳秀才的名頭還大,衛朝奉不怕他還不起,遂將三百銀子借與,三分起息。陳秀才自將銀子依舊去花費,不題。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初到南京時,只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欠幾分兌頭。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他則不發貨。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模二樣,暗地裡打造來換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細述。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莊房,等閒再不叫人來討。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甕盡杯乾,只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裡沒做理會處。只得三回五次回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是這般回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才則不出頭。衛朝奉只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正是: 有錢神也怕,到得無錢鬼亦欺。早知今日來忍辱,卻悔當初大燥脾。 陳秀才吃攪不過,沒極奈何,只得出來與那原中說道:「衛家那主銀子,本利共該六百兩,我如今一時間委實無所措置,隔湖這一所莊房,約值千餘金之價,我意欲將來准與衛家,等衛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數罷了。列位與我周全此事,自當相謝。」眾人料道無銀得還,只得應允了,去對衛朝奉說知。衛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莊裡看過。這所莊子怎便值得這一千銀子?也虧他開這張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兩,我也還道過分了些,你們眾位怎說這樣話?」原中道:「朝奉,這座莊居,六百銀子也不能夠得他。乘他此時窘迫之際,胡亂找他百把銀子,准了他的莊,極是便宜。倘若有一個出錢主兒買了去,要這樣美產就不能夠了。」衛朝奉聽說,紫脹了面皮道:「當初是你每眾人總承我這樣好主顧,放債、放債,本利絲毫不曾見面,反又要我拿出銀子來。我又不等屋住,要這所破落房子做甚麼?若只是這六百兩時,便認虧些准了;不然時,只將銀子還我。」就叫伴當每隨了原中去說。 眾人一齊多到陳家來,細述了一遍,氣得那陳秀才目睜口呆。卻待要發話,實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沒對付處銀子,如何好與他爭執?只得賠個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時,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罷。當初創造時,實費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數,今也論不得了。再煩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則個。」眾人道:「難,難,難。方纔我們只說得百把銀子,衛朝奉兀自變了臉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時,只是還我銀子。』這般口氣,相公卻說個『八百兩』三字,一萬世也不成!」陳秀才又道:「財產重事,豈能一說便決?衛朝奉見頭次索價大多,故作難色,今又減了二百之數,難道還有不願之理?」眾人吃央不過,只得又來對衛朝奉說了。衛朝奉也不答應,迸起了面皮,竟走進去。喚了四五個伴當出來,對眾人道:「朝奉叫我每陳家去討銀子,准房之事,不要說起了。」眾人覺得沒趣,只得又同了伴當到陳家來。眾人也不回話,那幾個伴當一片聲道:「朝奉叫我們來坐在這裡,等兌還了銀子方去。」陳秀才聽說,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對眾人道:「可為我婉款了他家伴當回去,容我再作道理。」眾人做歉做好,勸了他們回去,眾人也各自散了。 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臺拍凳,短嘆長吁。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風月了。」陳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氣。欲將那對湖莊房准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著數個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莊房只值得六百銀子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馬氏道:「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准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像三年前時,再有幾個莊子也准去了,何在乎這一個!」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鳴唱,身子困倦,朦朧思睡。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莊賣到某處銀六百兩。將出來交與眾人。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復衛朝奉。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淨,也只索罷了。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莊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莊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莊房准了。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 卻說那陳秀才自那准莊之後,心下好不懊恨,終日眉頭不展,廢寢忘餐。時常咬牙切齒道:「我若得志,必當報之!」馬氏見他如此,說道:「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別個有了銀子,自然千方百計要尋出便宜來,誰像你將了別人的銀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幹了一節什麼正經事務,平白地將這樣美產賤送了!難道是別人央及你的不成?」陳秀才道:「事到如今,我豈不知自悔?但作過在前,悔之無及耳。」馬氏道:「說得好聽,怕口裡不像心裡,『自悔』兩字,也是極難的。又道是:『敗子若收心,猶如鬼變人。』這時節手頭不足,只好縮了頭坐在家裡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銀子,又好去風流撒漫起來。」陳秀才嘆口氣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豈得無知!我當初實是不知稼穡,被人鼓舞,朝歌暮樂,耗了家私。今已歷盡淒涼,受人冷淡,還想著『風月』兩字,真喪心之人了!」馬氏道:「恁地說來,也還有些志氣。我道你不到烏江心不死,今已到了烏江,這心原也該死了。我且問你,假若有了銀子,你卻待做些甚麼?」陳秀才道:「若有銀子,必先恢復了這莊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氣。其外或開個舖子,或置些田地,隨緣度日,以待成名,我之願也。若得千金之資,也就勾了。卻那裡得這銀子來?只好望梅止渴,畫餅充飢。」說罷往桌上一拍,嘆一口氣。 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這一段話時,想這千金有甚難處之事?」陳秀才見說得有些來歷,連忙問道:「銀子在那裡?還是去與人挪借?還是去與朋友們結會?不然銀子從何處來?」馬氏又笑道:「若挪借時,又是一個衛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見你這般時勢,那個朋友肯出銀子與你結會?還是求著自家屋裡,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陳秀才道:「自家屋裡求著兀誰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處?望乞娘子提掇指點小生一條路頭,真莫大之恩也!」馬氏道:「你平時那一班同歡同賞、知音識趣的朋友,怎沒一個來瞅睇你一瞅睇?原來今日原只好對著我說什麼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輩,也沒甚提掇你處。只要與你說一說過。」陳秀才道:「娘子有甚說話?任憑措置。」馬氏道:「你如今當真收心務實了麼?」陳秀才道:「娘子,怎還說這話?我陳珩若再向花柳叢中看腳時,永遠前程不言,死於非命!」馬氏道:「既恁地說時,我便贖這莊子還你。」 說罷,取了鑰匙直開到廂房裡一條黑弄中,指著一個皮匣,對陳秀才道:「這些東西,你可將去贖莊;餘下的,可原還我。」陳秀才喜自天來,卻還有些半信不信,揭開看時,只見雪白的擺著銀子,約有千餘金之物。陳秀才看了,不覺掉下淚來。馬氏道:「官人為何悲傷?」陳秀才道:「陳某不肖,將家私蕩盡,賴我賢妻熬清守淡,積攢下偌多財物,使小生恢復故業,實是在為男子,無地可自容矣!」馬氏道:「官人既能改過自新,便是家門有幸。明日可便去贖取莊房,不必遲延了。」陳秀才當日歡喜無限,過了一夜。 次日,著人請過舊日這幾個原中,去對衛朝奉說,要兌還六百銀子,贖取莊房。衛朝奉卻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與他贖?推說道:「當初誰與我時,多是些敗落房子,荒蕪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錦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齊齊。卻便原是這六百銀子贖了去,他倒安穩!若要贖時,如今當真要找足一千銀子,便贖了去。」眾人將此話回復了陳秀才。陳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須等我親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幾何,然後量找便了。」便同眾人到莊裡來,問說:「朝奉在麼?」只見一個養娘說道:「朝奉卻纔解鋪裡去了。我家內眷在裡面,官人們沒事不進去罷。」眾人道:「我們略在外邊踏看一看不妨。」養娘放眾人進去看了一遭,卻見原只是這些舊屋,不過補得幾塊地板,築得一兩處漏點,修得三四根折欄杆,多是有數,看得見的,何曾添個甚麼? 陳秀才回來,對眾人道:「莊居一無所增,如何卻要我找銀子?當初我將這莊子抵債,要他找得二百銀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貪圖產業,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將貓兒食拌貓兒飯,天理何在?我陳某當初軟弱,今日不到得與他作弄。眾人可將這六百銀子交與他,教他出屋還我。只這等,他已得了三百兩利錢了。」眾人本自不敢去對衛朝奉說,卻見陳秀才搬出好些銀子,已自酥了半邊,把那舊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來,都應道:「相公說的是,待小人們去說。」眾人將了銀子去交與衛朝奉。衛朝奉只說少,不肯收;卻是說眾人不過,只得權且收了,卻只不說出屋日期。眾人道他收了銀子,大頭已定,取了一紙收票來,回復了陳秀才,俱各散訖。 過了幾日,陳秀才又著人去催促出房。衛朝奉卻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銀子便去,不然時,決不搬出。」催了幾次,只是如此推托。陳秀才憤恨之極,道:「這廝恁地恃強!若與他經官動府,雖是理上說我不過,未必處得暢快。慢慢地尋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當初嘔了他的氣,未曾泄得,他今日又來欺負人,此恨如何消得!」 那時正是十月中旬天氣,月明如晝,陳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來步月,閒行了半晌。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只見秦准湖裡上流頭,黑洞洞汆將一件物事來。陳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驚。原來一個死屍,卻是那揚子江中流入來的。那屍卻好流近湖房邊來,陳秀才正為著衛朝奉一事躊躇,默然自語道:「有計了!有計了!」便喚了家僮陳祿到來。 那陳祿是陳秀才極得用的人,為人忠直,陳秀才每事必與他商議。當時對他說道:「我受那衛家狗奴的氣,無處出豁,他又不肯出屋還我,怎得個計較擺佈他便好?」陳祿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貴過來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這些狗蠻的氣!我們看不過,常想與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陳秀才道:「我而今有計在此,你須依著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賞。」陳祿不勝之喜,道:「好計!好計!」唯唯從命,依計而行。當夜各自散了。 次日,陳祿穿了一身寬敞衣服,央了平日與主人家往來得好的陸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對湖去投靠衛朝奉。衛朝奉見他人物整齊,說話伶俐,收納了,撥一間房與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戶使用,且是勤謹得用。 過了月餘,忽一日,衛朝奉早起尋陳祿叫他買柴,卻見房門開著,看時不見在裡面。到各處尋了一會,則不見他。又著人四處找尋,多回說不見。衛朝奉也不曾費了什麼本錢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緊。 正要尋原媒來問他,只見陳秀才家三五個僕人到衛家說道:「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個人,叫做陳祿,聞得陸三官領來投靠你家。快叫他出來隨我們去,不要藏匿過了。我家主見告著狀哩!」衛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個人投靠我,也不曉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實沒這人在我家。」眾人道:「豈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過了,哄騙我們。既不在時,除非等我們搜一搜看。」衛朝奉托大道:「便由你們搜,搜不出時,吃我幾個面光。」眾人一擁入來,除了老鼠穴中不搜過。衛朝奉正待發作,只見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衛朝奉不知是甚事頭,近前來看,原來在土鬆處翻出一條死人腿。衛朝奉驚得目睜口呆,眾人一片聲道:「已定是衛朝奉將我家這人殺害了,埋這腿在這裡。去請我家相公到來,商量去出首。」 一個人慌忙去請了陳秀纔到來。陳秀才大發雷霆,嚷道:「人命關天,怎便將我家人殺害了?不去府裡出首,更待何時!」叫眾人提了人腿便走。衛朝奉搭搭地抖著,攔住了道:「我的爺!委實我不曾謀害人命。」陳秀才道:「放屁!這個人腿那裡來的?你只到官分辯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見官,況是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憑陳相公怎地處分,饒我到官罷!怎吃得這個沒頭官司?」陳秀才道:「當初圖我產業,不肯找我銀子的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價的也是你!恁般強橫,今日又將我家人收留了,謀死了他!正好公報私仇,卻饒不得!」 衛朝奉道:「我的爺,是我不是。情願出屋還相公。」陳秀才道:「你如何謊說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將我這三百兩利錢出來還我,修理莊居,寫一紙伏辯與我,我們便淨了口,將這隻腳燒化了,此事便泯然無跡。不然時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裡搜出人腿來,人目昭彰,一傳出去,不到得輕放過了你。」衛朝奉冤屈無伸,卻只要沒事,只得寫了伏辯,遞與陳秀才。又逼他兌還三百銀子,催他出屋。衛朝奉沒奈何,連夜搬往三山街解鋪中去。這裡自將腿藏過了。陳秀才那一口氣,方纔消得。 你道衛家那人腿是那裡的,原來陳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見這死屍汆來,卻叫家僮陳祿取下一條腿。次日只做陳祿去投靠衛家,卻將那隻腿悄地帶入。乘他每不見,卻將腿去埋在空處停當,依舊走了回家。這裡只做去尋陳祿,將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張,沒做理會處,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還這三百銀子利錢,此陳秀才之妙計也。 陳秀才自此恢復了莊,便將餘財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後亦舉孝廉,不仕而終。陳祿走在外京多時,方纔重到陳家來。衛朝奉有時撞著,情知中計,卻是房契已還,當日一時急促中事,又沒個把柄,無可申辯處。又畢竟不知人腿來歷,到底懷著鬼胎,只得忍著罷了。這便是「陳秀才巧計賺原房」的話。有詩為證: 撒漫雖然會破家,欺貪克剝也難誇! 試看橫事無端至,只為生平種毒賒。
第十六卷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詩曰: 深機密械總徒然,詭計奸謀亦可憐。 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 話說世間最可惡的是拐子。世人但說是盜賊,便十分防備他。不知那拐子,便與他同行同止也識不出弄喧搗鬼,沒形沒影的做將出來,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懷裡信他。直到事後曉得,已此追之不及了。這卻不是出跳的賊精,隱然的強盜? 今說國朝萬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門外一個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媽媽新亡,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在家過活。那兩個媳婦,俱生得有些顏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爺兒三個多出去了,只留兩個媳婦在家。閉上了門,自在裡面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無人行走。日中時分,只聽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聲,十分淒慘悲咽,卻是婦人聲音。從日中哭起,直到日沒,哭個不住。兩個媳婦聽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開門同去外邊一看。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若是說話的與他同時生,並肩長,便劈手扯住,不放他兩個出去,縱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著。原來大凡婦人家,那閒事切不可管,動止最宜謹慎。丈夫在家時還好,若是不在時,只宜深閨靜處,便自高枕無憂,若是輕易攬著個事頭,必要纏出些不妙來。 那兩個媳婦,當日不合開門出來,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人物也倒生得乾淨。兩個見是個婦人,無甚妨礙,便動問道:「媽媽何來?為甚這般苦楚?可對我們說知則個。」那婆娘掩著眼淚道:「兩位娘子聽著:老妻在這城外鄉間居住。老兒死了,只有一個兒子和媳婦。媳婦是個病塊,兒子又十分不孝,動不動將老身罵詈,養贍又不周全,有一頓、沒一頓的。今日別口氣,與我的兄弟相約了去縣裡告他忤逆,他叫我前頭先走,隨後就來。誰想等了一日,竟不見到。雨又落得大,家裡又不好回去,枉被兒子媳婦恥笑,左右兩難。為此想起這般命苦,忍不住傷悲,不想驚動了兩位娘子。多承兩位娘子動問,不敢隱瞞,只得把家醜實告。」 他兩個見那婆娘說得苦惱,又說話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們家裡坐一坐,等他來便了。」兩個便扯了那婆子進去。說道:「媽媽寬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親骨肉雖是一時有些不是處,只宜好好寬解,不可便經官動府,壞了和氣,失了體面。」那婆娘道:「多謝兩位相勸,老身且再耐他幾時。」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天色早黑將下來。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見來,獨自回去不得,如何好?」兩個又道:「媽媽,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飯,便吃了餐吧,那裡便費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攪不當。」那婆娘當時就裸起雙袖,到灶下去燒火,又與他兩人量了些米煮夜飯。揩臺抹凳,擔湯擔水,一攬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兩人道:「等媳婦們伏侍,甚麼道理倒要媽媽費氣力?」媽媽道:「在家裡慣了,是做時便倒安樂,不做時便要困倦。娘子們但有事,任憑老身去做不妨。」當夜洗了手腳,就安排他兩個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 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來,燒熱了湯,將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飯,拂拭淨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當。兩個媳婦起身,要東有東,要西有西,不費一毫手腳,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兩個商議道:「那媽媽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裡不像意,我們這裡正少個人相幫。公公常說要娶個晚婆婆,我每勸公公納了他,豈不兩便?只是未好與那媽媽啟得齒。但只留著他,等公公來再處。」 不一日,爺兒三個回來了,見家裡有這個媽媽,便問媳婦緣故。兩個就把那婆娘家裡的事,依他說了一遍。又道:「這媽媽且是和氣,又十分勤謹。他已無了老兒,兒子又不孝,無所歸了。可憐!可憐!」就把妯娌商量的見識,叫兩個丈夫說與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樣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幾時著。」口裡一時不好應承,見這婆娘乾淨,心裡也欲得的。 又過了兩日,那老兒沒搭煞,黑暗裡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媳婦們看見了些動靜,對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與這媽媽成了這事?省得又去別尋頭腦,費了銀子。」兒子每也道:「說得是。」多去勸著父親,媳婦們已自與那婆娘說通了,一個讓一個肯。擺個家筵席兒,歡歡喜喜,大家吃了幾杯,兩口兒成合。 過得兩日,只見兩個人問將來。一個說是媽媽的兄弟,一個說是媽媽的兒子。說道:「尋了好幾日,方問得著是這裡。」媽媽聽見走出來,那兒子拜跪討饒,兄弟也替他請罪。那媽媽怒色不解,千咒萬罵。扈老從中好言勸開。兄弟與兒子又勸他回去。媽媽又罵兒子道:「我在這裡吃口湯水,也是安樂的,倒回家裡在你手中討死吃?你看這家媳婦,待我如何孝順?」兒子見說這話,已此曉得娘嫁了這老兒了。扈老便整酒留他兩人吃。那兒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繼父了。我娘喜得終身有托,萬千之幸。」別了自去。似此兩三個月中,往來了幾次。 忽一日,那兒子來說:「孫子明日行聘,請爹娘與哥嫂一門同去吃喜酒。」那媽媽回言道:「兩位娘子怎好輕易就到我家去?我與你爺、兩位哥哥同來便了。」次日,媽媽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歡歡喜喜,醉飽回家。又過了一個多月,只見這個孫子又來登門,說道:「明日畢姻,來請闔家尊長同觀花燭。」又道:「是必求兩位大娘同來光輝一光輝。」兩個媳婦巴不得要認媽媽家裡,還悔道前日不去得,賠下笑來應承。 次日盛妝了,隨著翁媽丈夫一同到彼。那媽媽的媳婦出來接著,是一個黃瘦有病的。日將下午,那兒子請媽媽同媳婦迎親,又要請兩位嫂子同去。說道:「我們鄉間風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們不敬重新親。」媽媽對兒子道:「汝妻雖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煩勞二位嫂子?」兒子道:「妻子病中,規模不雅,禮數不周,恐被來親輕薄。兩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這片時?使我們好看許多。」媽媽道:「這也是。那兩個媳婦,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 媽媽就同他自己媳婦,四人作隊兒,一夥下船去了。更餘不見來,兒子道:「卻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來。」又去一回,那孫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說道:「公公寬坐,孫兒也出門望望去。」搖搖擺擺,踱了出來,只剩得爺兒三個在堂前燈下坐著。等候多時,再不見一個來了。肚裡又飢,心下疑惑,兩個兒子走進灶下看時,清灰冷火,全不像個做親的人家。 出來對父親說了,拿了堂前之燈,到裡面一照,房裡空蕩蕩,並無一些箱籠衣衾之類,只有幾張椅桌,空著在那裡。心裡大驚道:「如何這等?」要問鄰舍時,夜深了,各家都關門閉戶了。三人卻像熱地上螻蟻,鑽出鑽入。 亂到天明,才問得個鄰舍道:「他每一班何處去了?」鄰人多說不知。又問:「這房子可是他家的?」鄰人道:「是城中楊衙裡的,五六月前,有這一家子來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麼。你們是親眷,來往了多番,怎麼倒不曉得細底,卻來問我們?」問了幾家,一般說話。有個把有見識的道:「定是一夥大拐子,你們著了他道兒,把媳婦騙的去了。」 父子三人見說,忙忙若喪家之狗,踉踉蹌蹌,跑回家去,分頭去尋,那裡有個去向?只得告了一紙狀子,出個廣捕,卻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兒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誰知倒為這婆子白白裡送了兩個後生媳婦!這叫做「貪小失大」,所以為人切不可做那討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貪看天上月,失卻世間珍。 這話丟過一邊。如今且說一個拐兒,拐了一世的人,倒後邊反著了一個道兒。這本話,卻是在浙江嘉興府桐鄉縣內。有一秀才,姓沈名燦若,年可二十歲,是嘉興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曠達。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頗稱當對。家私豐裕,多虧那王氏守把。兩個自道佳人才子,一雙兩好,端的是如魚似水,如膠似漆價相得。只是王氏生來嬌怯、厭厭弱病嘗不離身的。燦若十二歲上進學,十五歲超增補廩,少年英銳,自恃才高一世,視一第何啻拾芥!平時與一班好朋友,或以詩酒娛心,或以山水縱目,放蕩不羈。其中獨有四個秀才,情好更篤。自古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卻是嘉善黃平之,秀水何澄,海鹽樂爾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兒你羨我愛,這多是同郡朋友。那本縣知縣姓稽,單諱一個清字,常州江陰縣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歡才士,也道燦若是個青雲決科之器,與他認了師生,往來相好。 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舉。燦若歸來打疊衣裝,上杭應試,與王氏話別。王氏挨著病軀,整頓了行李,眼中流淚道:「官人前程遠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夠與你同享富貴與否?」燦若道:「娘子說那裡話?你有病在身,我去後須十分保重!」也不覺掉下淚來。二人執手分別,王氏送出門外,望燦若不見,掩淚自進去了。 燦若一路行程,心下覺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尋客店安下。匆匆的進過了三場,頗稱得意。一日,燦若與眾好朋友遊了一日湖,大醉回來睡了。半夜,忽聽得有人扣門,披衣而起。只見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裝扮。燦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貧道頗能望氣,亦能斷人陰陽禍福。偶從東南來此,暮夜無處投宿,因扣尊扃,多有驚動!」燦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邇,幸將賤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與否,願決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須望氣。觀君丰格,功名不患無緣,但必須待尊閫天年之後,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詩,是君終身遭際,君切記之:『鵬翼摶時歌六憶,鸞膠續處舞雙鳧。』」燦若不解其意,方欲再問,外面貓兒捕鼠,撲地一響,燦若嚇了一跳,卻是南柯一夢。 燦若道:「此夢甚是詫異!那道人分明說,待我荊妻亡故,功名方始稱心。我情願青衿沒世也罷,割恩愛而博功名,非吾願也。」兩句詩又明明記得,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又道:「夢中言語,信他則甚!明日倘若榜上無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際,只聽得外面叫喊連天,鑼聲不絕,扯住討賞,報燦若中了第三名經魁。 燦若寫了票,眾人散訖。慌忙梳洗上轎,見座主,會同年去了。那座師卻正是本縣嵇清知縣,那時解元何澄,又是極相知的朋友。黃平之、樂爾嘉、方昌多已高錄,俱各歡喜。燦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轎回寓。只見那店主趕著轎,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來,有緊急家信報知,候相公半日了。」燦若聽了「緊急家信」四字,一個衝心,忽思量著夢中言語,卻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轎,見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淨衣服,便問道:「娘子在家安否?誰著你來寄信?」沈文道:「不好說得,是管家李公著寄信來。官人看書便是。」燦若接過書來,見書封筒逆封,心裡有如刀割。拆開看罷,方知是王氏於二十六日身故,燦若驚得呆了。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 半晌做聲不得,驀然倒地。眾人喚醒,扶將起來。燦若咽住喉嚨,千妻萬妻的哭,哭得一店人無不流淚。道:「早知如此,就不來應試也罷,誰知便如此永訣了!」問沈文道:「娘子病重,緣何不早來對我說?」沈文道:「官人來後,娘子只是舊病懨懨,不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暈倒不醒,為此星夜趕來報知。」燦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顧不得他事了。暗思一夢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卻於二十六日間亡故,正應著那「鵬翼摶時歌六憶」這句詩了。 當時整備離店,行不多路,卻遇著黃平之?將來。二人又是同門,相見罷,黃平之道:「觀兄容貌,十分悲慘,未知何故?」燦若噙著眼淚,將那得夢情由,與那放榜報喪、今趕回家之事,說了一遍。平之嗟嘆不已道:「尊兄且自寧耐,毋得過傷。待小弟見座師與眾同袍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兩人別了。 燦若急急回來,進到裡面,撫屍慟哭,幾次哭得發昏。擇時入殮已畢,停柩在堂。夜間燦若只在靈前相伴。不多時,過了三、四七。眾朋友多來弔唁,就中便有說著會試一事的,燦若漠然不顧,道:「我多因這蝸角虛名,賺得我連理枝分、同心結解,如今就把一個會元搬在地下,我也無心去拾他了。」這是王氏初喪時的說話。 轉眼間,又過了斷七。眾親友又相勸道:「尊閫既已夭逝,料無起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況在家無聊,未免有孤棲之嘆,同到京師,一則可以觀景舒懷,二則眾同袍劇談竟日,可以解慍。豈可為無益之悲,誤了終身大事?」燦若吃勸不過,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時就別了王氏之靈,囑付李主管照管羹飯、香火,同了黃、何、方、樂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京師。終日成群挈隊,詩歌笑做,不時往花街柳陌,閒行遣興。只有燦若沒一人看得在眼裡。 韶華迅速,不覺的換了一個年頭,又早上元節過,漸漸的桃香浪暖。那時黃榜動,選場開,五人進過了三場,人人得意,個個誇強。沈燦若始終心下不快,草草完事。過不多時揭曉,單單奚落了燦若,他也不在心上。黃、何、方、樂四人自去傳臚。何澄是二甲,選了兵部主事,帶了家眷在京。黃平之倒是庶吉士,樂爾嘉選了太常博士,方昌選了行人。嵇清知縣也行取做刑科給事中,各守其職不題。 燦若又遊樂了多時,回家到了桐鄉。燦若進得門來,在王氏靈前拜了兩拜,哭了一場,備羹飯澆奠了。又隔了兩月,請個地理先生,擇地殯葬了王氏已訖,那時便漸漸有人來議親。燦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個嬌妻,兀自無緣消受,再那裡尋得一個廝對的出來?必須是我目中親見,果然像意,方纔可議此事。以此多不著緊。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卻又過了三個年頭,燦若又要上京應試,只恨著家裡無人照顧。又道是「家無主,屋倒豎」。燦若自王氏亡後,日間用度,箸長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須是續弦一個拿家娘子方好。只恨無其配偶。」心中悶悶不已。仍把家事,且付與李主管照顧,收拾起程。 那時正是八月間天道,金風乍轉,時氣新涼,正好行路。夜來皓魄當空,澄波萬里,上下一碧,燦若獨酌無聊,觸景傷懷,遂爾口占一曲: 露摘野塘秋,下簾籠不上鉤,徒勞明月穿窗牖。鴛衾遠丟,孤身遠遊,浮槎怎得到陽臺右?漫凝眸,空臨皓魄,人不在月中留。--詞寄《黃鶯兒》 吟罷,痛飲一醉,舟中獨寢。 話休絮煩,燦若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京中。在舉廠東邊,租了一個下處,安頓行李已好。一日,同幾個朋友到齊化門外飲酒。只見一個婦人,穿一身縞素衣服,乘著蹇驢,一個閒的,挑了食櫑隨著,恰像那裡去上墳回來的。燦若看那婦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風流占盡無餘;一味溫柔,差絲毫便不廝稱!巧笑倩兮,笑得人魂靈顛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癡迷。假使當時逢妒婦,也言「我見且猶憐」。 燦若見了此婦,卻似頂門上喪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他就撇了這些朋友,也雇了一個驢,一步步趕將去,呆呆的尾著那婦人只顧看。那婦人在驢背上,又只顧轉一對秋波過來看那燦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個僻靜去處,那婦人走進一家人家去了。燦若也下了驢,心下不捨,釘住了腳在門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見那婦人出來。 正沒理會處,只見內裡走出一個人來道:「相公只望門內觀看,卻是為何?」燦若道:「適纔同路來,見個白衣小娘子走進此門去,不知這家是甚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無個人來問問。」那人道:「此婦非別,乃舍表妹陸蕙娘,新近寡居在此,方纔出去辭了夫墓,要來嫁人。小人正來與他作伐。」燦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因為做事是件順溜,為此人起一個混名,只叫小人張溜兒。」燦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樣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兒道:「只要是讀書人後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論遠近。」燦若道:「實不相瞞,小生是前科舉人,來此會試。適見令表妹丰姿絕世,實切想慕,足下肯與作媒,必當重謝。」溜兒道:「這事不難,料我表妹見官人這一表人才,也決不推辭的,包辦在小人身上,完成此舉。」燦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煩足下往彼一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錠銀子,遞與溜兒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後,再容重謝。」溜兒推遜了一回,隨即接了。見他出錢爽快,料他囊底充饒,道:「相公,明日來討回話。」燦若歡天喜地回下處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門首來探消息,只見溜兒笑嘻嘻的走將來道:「相公喜事上頭,恁地出門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吩咐,即便對表妹說知。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須三回五次,只說著便成了。相公只去打點納聘做親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禮金不計論,但憑相公出得手罷了。」燦若依言,取三十兩銀子,折了衣飾送將過去,那家也不爭多爭少,就許定來日過門。 燦若看見事體容易,心裡倒有些疑惑起來。又想是北方再婚,說是鬼妻,所以如此相應。至日鼓吹燈轎,到門迎接陸蕙娘。蕙娘上轎,到燦若下處來做親。燦若燈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覺大喜過望,方纔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眾人俱各散訖。兩人進房,蕙娘只去椅上坐著。 約莫一更時分,夜闌人靜,燦若久曠之後,慾火燔灼,便開言道:「娘子請睡了罷。」蕙娘囀鶯聲吐燕語道:「你自先睡。」燦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強他,且自先上了床,那裡睡得著?又歇了半個更次,蕙娘兀自坐著。燦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來困倦,何不將息將息?只管獨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裡一頭說,眼睛卻不轉的看那燦若。燦若怕新來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會,又起來款款問道:「娘子為何不睡?」蕙娘又將燦若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會,開口問道:「你京中有甚勢要相識否?」燦若道:「小生交遊最廣。同袍、同年,無數在京,何論相識?」 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當真嫁了你罷。」燦若道:「娘子又說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納聘,得與娘子成親,如何到此際還說個當真當假?」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卻不曉得此處張溜兒是有名的拐子。妾身豈是他表妹?便是他渾家。為是妻身有幾分姿色,故意叫妻賺人到門,他卻只說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願聘娶妾身,他卻不受重禮,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親。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與人同睡,因不受人點污。到了次日,卻合了一夥棍徒,圖賴你姦騙良家女子,連人和箱籠盡搶將去。那些被賺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氣吞聲,明受火囤,如此也不只一個了。前日妾身哭母墓而歸,原非新寡。天殺的撞見官人,又把此計來使。妻每每自思,此豈終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來,並妻此身付之烏有。況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舊,雖無所染,情何以堪!幾次勸取丈夫,他只不聽。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將計就計,倘然遇著知音,願將此身許他,隨他私奔了罷。今見官人態度非凡,抑且志誠軟款,心實歡羨;但恐相從奔走,或被他找著,無人護衛,反受其累。今君既交遊滿京邸,願以微軀托之官人。官人只可連夜便搬往別處好朋友家謹密所在去了,方纔娶得妾安穩。此是妾身自媒以從官人,官人異日弗忘此情!」 燦若聽罷,呆了半晌道:「多虧娘子不棄,見教小生。不然,幾受其禍。」連忙開出門來,叫起家人打疊行李,把自己喂養的一個蹇驢,馱了蕙娘,家人挑箱籠,自己步行。臨出門,叫應主人道:「我們有急事回去了。」曉得何澄帶家眷在京,連夜敲開他門,細將此事說與。把蕙娘與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房盡空闊,燦若也就一宅兩院做了下處,不題。 卻說張溜兒次日果然糾合了一夥破落戶,前來搶人。只見空房開著,人影也無。忙問下處主人道:「昨日成親的舉人那裡去了?」主人道:「相公連夜回去了。」眾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們隨路追去。」一哄的望張家灣亂奔去了。卻是偌大所在,何處找尋?原來北京房子,慣是見租與人住,來來往往,主人不來管他東西去向,所以但是搬過了,再無處跟尋的。 燦若在何澄處看了兩月書,又早是春榜動,選場開。燦若三場滿志,正是專聽春雷第一聲,果然金榜題名,傳臚三甲。燦若選了江陰知縣,卻是嵇清的父母。不一日領了憑,帶了陸蕙娘起程赴任。卻值方昌出差蘇州,竟坐了他一隻官船到任。陸蕙娘平白地做了知縣夫人,這正是「鸞膠續處舞雙鳧」之驗也。燦若後來做到開府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後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詩為證: 女俠堪誇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 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
第十七卷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追活命 詩曰: 三教從來有道門,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裝飾無殊異,容易埋名與俗渾。 說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關,關尹文始真人懇請留下《道德真經》五千言,傳流至今。這家教門,最上者沖虛清淨,出有入無,超塵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築坎離以延年,煮鉛汞以濟物。最下著,行持符籙,役使鬼神,設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達冥途。這家學問卻是後漢張角,能作五里霧,人欲學他的,先要五斗米為贄見禮,故叫做「五斗米道」。後來其教盛行。那學了與民間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術。雖是邪正不同,卻也是極靈驗難得的。流傳至今,以前兩項高人,絕世不能得有。只是符籙這家,時時有人習學,頗有高妙的在內。卻有一件作怪:學了這家術法,一些也胡亂做事不得了。盡有奉持不謹,反取其禍的。 宋時乾道年間福建福州有個太常少卿任文薦的長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從個師父,是歐陽文彬,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壇在家,與人行持,甚著效驗。他有個妻姪,姓梁名鯤,也好學這法術。一日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發心,投壇請問,尚未來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與梁鯤同宿齋舍,兩人同見神將來報道:「如有求報應者,可書『香』字與之,叫他速速歸家。」任道元聽見,即走將起來,點起燈燭寫好了,封押停當,依然睡覺。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間所封的遞與他,叫他急急歸家去。柯子還家,十八日而死。蓋「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遠近聞名,都稱他做法師。 後來少卿已沒,道元襲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體煩多,把那奉真香火之敬,漸漸疏懶。每比清晨,在神堂邊過,只在門外略略瞻禮,叫小童進去至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門。家人每多道:「老爺一向奉道虔誠,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嗔怪!」道元體貴心驕,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議論,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約糾眾,在於張道者庵內,啟建黃籙大醮一壇,禮請任道元為高功,主持壇事。那日觀看的人,何只挨山塞海!內中有兩個女子,雙鬟高髻,並肩而立,豐神綽約,宛然並蒂芙蓉。任道元?頭起來看見,驚得目眩心花,魄不附體,那裡還顧什麼醮壇不醮壇,齋戒不齋戒?便開口道:「兩位小娘子請穩便,到裡面來看一看。」兩女道:「多謝法師。」正輕移蓮步進門來。 道元目不轉睛看上看下,口裡謅道:「小娘子提起了襴裙。」蓋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襴裙。提起了,是要摸他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談討便宜的說話。內中一個女子正色道:「法師做醮,如何卻說恁地話?」拉了同伴,轉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來看法事,便與高功法師結個緣何妨?」兩女耳根通紅,口裡喃喃微罵而去。到得醮事已畢,道元便覺左耳後邊有些作癢,又帶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見一個紅蓓蕾如粟粒大,將指頭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歸家,情緒不樂。隔數日,對妻姪梁鯤道:「夜來神將見責,得夢甚惡。我大數已定,密書於紙,待請商日宣法師考照。」商日宣法師到了,看了一看,說道:「此非我所能辨,須聖童至乃可決。」少頃門外一村童到來,即跳升樑間,作神語道:「任道元,諸神保護汝許久,汝乃不謹香火,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頭謝罪。神語道:「汝十五夜的說話說得好。」道元百拜乞命,願從今改過自新。神語道:「如今還講甚麼?吾亦不欠汝一個奉事。當以爾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寬汝二十日日期。」說罷,童子墮地醒來,懵然一毫不知。梁鯤拆開道元所封之書與商日宣看,內中也是「二十日」三個字。 道元是夜夢見神將手持鐵鞭來追逐,道元驚惶奔走,神將趕來,環繞所居九仙山下一匝,被他趕著,一鞭打在腦後,猛然驚覺。自此瘡越加大了,頭脹如栲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狀。到得二十日將滿,梁鯤在家,夢見神將對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撲道元。」 鯤驚起,忙到任家來,道元一見哭道:「相見只有此一會了。」披衣要下床來,忽然跌倒。七八個家人共扶將起來,暗中恰像一隻大手拽出,撲在地上。仔細看看,已此無氣了。梁鯤送了他的終,看見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 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為一時間心中懈怠,口內褻瀆,又不曾實幹了甚麼污穢法門之事,便受顯報如此,何況而今道流專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豈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譴,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瞞過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飾異樣,先是光著一個頭,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來,簪冠著袍,方纔認得是個道士;若是卸下裝束,仍舊巾帽長衣,分毫與俗人沒有兩樣,性急看不出破綻來。況且還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發與俗人無異了。所以做那姦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當。 而今再說一個道流,借設符籙醮壇為由,拐上一個婦人,弄得死於非命。說來與奉道的人,做個鑒戒。有詩為證: 坎離交垢育嬰兒,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門死我戶,請無誤讀守其雌。 這本話文,乃是宋時河南開封府,有個女人吳氏,十五歲嫁與本處劉家。所生一子,名喚劉達生。達生年一十二歲上,父親得病身亡。母親吳氏,年紀未滿三十,且是生得聰俊飄逸,早已做了個寡婦。上無公姑,下無族黨,是他一個主持門戶,守著兒子度日。因念亡夫恩義,思量做些齋醮功果超度他。 本處有個西山觀,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內中有個道士,叫做黃妙修,符籙高妙,儀容俊雅,眾人推他為知觀。是日正在觀中與人家書寫文疏,忽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一身縞素,領了十一二歲的孩子走進觀來。俗話說得好:「若要俏,帶三分孝。」那婦人本等生得姿容美麗,更兼這白衣白髻,越顯得態度瀟灑。早是在道觀中,若是僧寺裡,就要認做白衣送子觀音出現了。走到黃知觀面前插燭也似拜了兩拜。 知觀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體,連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來投?」婦人道:「小妾是劉門吳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領親兒劉達生,母子虔誠,特求法師廣施妙法,利濟冥途。」黃知觀聽罷,便懷著一點不良之心,答應:「既是賢夫新亡求薦,家中必然設立孝堂。此須在孝堂內設行持,方有專功實際。若只在觀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憑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法師降臨茅舍,此乃萬千之幸!小妾母子不勝感激。回家收拾孝堂,專等法師則個。」知觀道:「幾時可到宅上?」吳氏道:「再過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設建七日道場,須得明日起頭,恰好至期為滿。得法師侵早下降便好。」知觀道:「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準造宅上。」吳氏袖中取出銀一兩,先奉做紙劄之費,別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掃,專等來做法事。 原來吳氏請醮薦夫,本是一點誠心,原無邪意。誰知黃知觀是個色中餓鬼,觀中一見吳氏姿容,與他說話時節,恨不得就與他做起光來。吳氏雖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卻見這知觀丰姿出眾,語言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個齊整人物!如何卻出了家?且喜他不裝模樣,見說做醮,便肯輕身出觀,來到我家,也是個心熱的人。」心裡也就有幾分歡喜了。 次日清早,黃知觀領了兩個年少道童,一個火工道人,挑了經箱卷軸之類,一逕到吳氏家來。吳氏只為兒子達生年紀尚小,一切事務都是自家支持,與知觀拜見了,進了孝堂。知觀與同兩個道童、火工道人,張掛三清、眾靈,鋪設齊備,動起法器。免不得宣揚大概,啟請、攝召、放赦、招魂,鬧了一回,吳氏出來上香朝聖,那知觀一眼估定,越發賣弄精神。同兩個道童齊聲朗誦經典畢,起身執著意旨,跪在聖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吳氏也一同跪著通誠。跪的所在,與吳氏差不得半尺多路。 吳氏聞得知觀身上衣服,撲鼻薰香,不覺偷眼瞧他。知觀有些覺得,一頭念著,一頭也把眼回看。你覷我,我覷你,恨不得就移將攏來,攪作一團。念畢各起。吳氏又到各神將面前上香稽首,帶眼看著道場。只見兩個道童,黑髮披肩,頭戴著小冠,且是生得唇紅齒白,清秀嬌嫩。吳氏心裡想道:「這些出家人倒如此受用,這兩個大起來,不知怎生標緻哩!」自此動了一點慾火,按捺不住,只在堂中孝簾內頻頻偷看外邊。原來人生最怕的是眼裡火。一動了眼裡火,隨你左看右看,無不中心像意的。真是長有長妙,短有短強;壯的豐美,瘦的俊俏,無有不妙。況且婦人家陰性專一,看上了一個人,再心裡打撇不下的。 那吳氏在堂中把知觀看了又看,只覺得風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轉一個念頭,把個臉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只在孝簾前踅來踅去,或露半面,或露全身,恰像要道士曉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黃知觀本是有心的,豈有不覺?礙著是頭一日來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梢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夠入港。那兒子劉達生未知事體,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鐘弄鼓,那裡曉得母親這些關節?看看點上了燈,吃了晚齋,吳氏收拾了一間潔淨廊房,與他師徒安歇。那知觀打發了火工道人回觀,自家同兩個道童一床兒宿了,打點早晨起來朝真,不題。 卻說吳氏自同兒子達生房裡睡了。上得床來,心裡想道:「此時那道士畢竟摟著兩個標緻小童,幹那話兒了;我卻獨自個宿。」想了又想,陰中火發,著實難熬。噤了一噤,把牙齒咬得趷趷的響,出了一身汗。剛剛朦朧睡去,忽聽得床前腳步響,?頭起看,只見一個人揭開帳子,颼的鑽上床來。吳氏聽得聲音,卻是日裡的知觀,輕輕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靜,娘子作成好事則個。」就將黃瓜般一條玉莖塞將過去,吳氏並不推辭,慨然承受。正到酣暢之處,只見一個小道童也揭開帳來尋師父,見師父幹事興頭,喊道:「好內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個頭,便不聲張。」就伸隻手去吳氏腰裡亂摸。知觀喝道:「我在此,不得無禮!」吳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丟了,吃此一驚,颯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把手摸摸陰門邊,只見兩腿俱濕,連席上多有了陰水,忙把手帕抹淨,嘆了一口氣道:「好個夢!怎能夠如此僥倖?」一夜睡不安穩。 天明起來,外邊鐘鼓響,叫丫鬟擔湯運水,出去伏侍道士。那兩個道童倚著年小,也進孝堂來討東討西,看看熟分了。吳氏正在孝堂中坐著,只見一個道童進來討茶吃。吳氏叫住問他道:「你叫甚麼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吳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做太素。」吳氏道:「你兩個昨夜那一個與師父做一頭睡?」道童道:「一頭睡,便怎麼?」吳氏道:「只怕師父有些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道:「這大娘倒會取笑。」說罷,走了出去,把適間所言,私下對師父一一說了。 不由這知觀不動了心,想道:「說這般話的,定是有風情的,只是雖在孝堂中,相離咫尺,卻分個內外,如何好大大撩撥他撩撥?」以心問心,忽然道:「有計了。」須臾,吳氏出來上香,知觀一手拿著鈴杵,一手執笏,急急走去並立著,口中唱著《浪淘沙》。詞云: 稽首大羅天,法眷姻緣。如花玉貌正當年,帳冷幃空孤枕畔,枉自熬煎。 為此建齋筵,追薦心虔。亡魂超度意無牽。急到藍橋來解渴,同做神仙。 這知觀把此詞朗誦,分明是打動他自薦之意。那吳氏聽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師父說話,如何夾七夾八?」知觀道:「都是正經法門,當初前輩神仙遺下美話,做吾等榜樣的。」吳氏老大明白,曉得知觀有意於他了。進去剝了半碗細果,燒了一壺好清茶,叫丫鬟送出來與知觀吃。吩咐丫鬟對知觀說:「大娘送來與師父解渴的。」把這句話與知觀詞中之語,暗地照應,只當是寫個「肯」字。知觀聽得,不勝之喜,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裡還管甚麼《靈寶道經》、《紫霄秘》,一心只念的是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聽吳氏臥房,見說與兒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闖得進去。 到晚來與兩個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著吳氏日裡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氣,弄得床桯格格價響。摟著背脊,口裡說道:「我的乖!我與你兩個商量件事體,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於我,若是弄得到手,連你們也帶挈得些甜頭不見得。只是內外隔絕,他房中有兒子,有丫鬟,我這裡須有你兩個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們須不妨事。」知觀道:「他初起頭,也要避生人眼目。」太素道:「我見孝堂中有張魂床,且是帳褥鋪設得齊整。此處非內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知觀道:「我的乖!說得有理,我明日有計了。」對他兩個耳畔說道:「須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齊拍手道:「妙,妙!」說得動火,知觀與太清完了事,弄得兩個小伙子興發難遏,沒出豁各放了一個手銃,一夜無詞。 次日天早起來,與吳氏相見了。對吳氏道:「今日是齋壇第三日了。小道有法術攝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來與娘子相會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師要如何作用?」知觀道:「須用白絹作一條橋在孝堂中,小道攝召亡魂渡橋來相會。卻是只好留一個親人守著,人多了陽氣盛,便不得來。又須關著孝堂,勿令人窺視,泄了天機。」吳氏道:「親人只有我與小兒兩人。兒子小,不曉得甚麼,就會他父親也無幹。奴家須是要會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守著,看法師作用罷。」知觀道:「如此最妙。」 吳氏到裡邊箱子裡,取出白絹二匹與知觀。知觀接絹在手,叫吳氏扯了一頭,他扯了一頭,量來量去,東折西折,只管與吳氏調眼色。交著手時,便輕輕把指頭彈著手腕,吳氏也不做聲。知觀又指撥把臺桌搭成一橋,恰好把孝堂路徑塞住,外邊就看簾裡邊不著了。知觀出來吩咐兩個道童道:「我閉著孝堂,召請亡魂,你兩個須守著門,不可使外人窺看,破了法術。」兩人心照,應聲曉得了。吳氏也吩咐兒子與丫鬟道:「法師召請亡魂與我相會,要秘密寂靜,你們只在房裡,不可出來囉囌!」那兒子達生見說召得父親魂,口裡嚷道:「我也要見見爹爹。」吳氏道:「我的兒,法師說:『生人多了,陽氣盛,召請不來。』故此只好你母親一個守靈。你要看不打緊,萬一為此召不來,空成畫餅,且等這番果然召得爹爹來,以後卻教你相見便是。」吳氏心裡也曉得知觀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蹺,把甜言美語穩住兒子,又尋好些果子與了他,把丫鬟同他反關住在房裡了,出來進孝堂內坐著。 知觀撲地把兩扇門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兩敲,口裡不知念了些甚麼,笑嘻嘻對吳氏道:「請娘子魂床上坐著。只有一件,亡魂雖召得來,卻不過依稀影響,似夢裡一般,與娘子無益。」吳氏道:「但願亡魂會面,一敘苦情,論甚有益無益!」知觀道:「只好會面,不能夠與娘子重敘平日被窩的歡樂,所以說道無益。」吳氏道:「法師又來了,一個亡魂,只指望見見也勾了,如何說到此話?」知觀道:「我有本事弄得來與娘子同歡重樂。」吳氏失驚道:「那有這事?」知觀道:「魂是空虛的,攝來附在小道身上,便好與娘子同歡樂了。」吳氏道:「亡魂是亡魂,法師是法師,這事如何替得?」知觀道:「從來我們有這家法術,多少亡魂來附體相會的。」吳氏道:「卻怎生好幹這事?」知觀道:「若有一些不像尊夫,憑娘子以後不信罷了。」吳氏罵道:「好巧言的賊道,倒會脫騙人!」知觀便走去一把抱定,攙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權做尊夫一做。」吳氏此時已被引動了興,兩個就在魂床上面弄將起來: 一個玄門聰俊,少嘗閨閣家風;一個空室嬌姿,近曠衾裯事業。風雷號令,變做了握雨攜雲;冰雪貞操,翻成了殘花破蕊。滿堂聖像,本屬虛無,一脈亡魂,還歸冥漠。噙著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著的,出入玄牝以無休。寂寂朝真,獨鳥來時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處一僧歸。個中味,真誇羨,玄之又玄;色裡身,不耐煩,寡之又寡。 兩個雲雨才罷,真正弄得心滿意足。知觀對吳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吳氏啐了一口道:「賊禽獸!羞答答的,只管提起這話做甚?」知觀才謝道:「多承娘子不棄,小道粉身難報。」吳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處得情長則個。」知觀道:「我和你須認了姑舅兄妹,才好兩下往來,瞞得眾人過。」吳氏道:「這也有理。」知觀道:「娘子今年尊庚?」吳氏道:「二十六歲了。」知觀道:「小道長一歲,叨認做你的哥哥罷。我有道理。」爬起來,又把令牌敲了兩敲,把門開了。對著兩個道童道:「方纔召請亡魂來,原來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一向不曉得,倒是亡魂明白說出來的。問了詳細,果然是。而今是至親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親了。」吳氏也叫兒子出來,把適才道士搗鬼的說話,也如此學與兒子聽了,道:「這是你父親說的,你可過來認了舅舅。」那兒子小,曉得甚麼好歹?此後依話只叫舅舅。 從此日日推說召魂,就弄這事。晚間,吳氏出來,道士進來,只把孝堂魂床為交歡之處,一發親密了。那兒子但聽說「召魂」,便道:「要見爹爹。」只哄他道:「你是陽人,見不得的。」兒子只得也罷了。心裡卻未免有些疑心道:「如何只卻了我?」到了七晝夜,壇事已完,百日孝滿。吳氏謝了他師徒三眾,收了道場,暗地約了相會之期,且瞞生眼,到觀去了。吳氏就把兒子送在義學堂中先生處,仍舊去讀書,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吳氏日裡自有兩個道童常來通信,或是知觀自來,只等晚間兒子睡了,便開門放進來,恣行淫樂。只有丫鬟曉得風聲,已自買囑定了。如此三年,竟無間阻,不題。 且說劉達生年紀漸漸大了,情竇已開,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裡了。他少年聰慧,知書達禮,曉得母親有這些手腳,心中常是憂悶,不敢說破。一日在書房裡有同伴裡頭戲謔,稱他是小道士,他臉兒通紅。走回家來對母親道:「有句話對娘說,這個舅舅不要他上門罷,有人叫兒子做小道士,須是被人笑話。」 吳氏見說罷,兩點紅直從耳根背後透到滿臉,把兒子鑿了兩個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須是為娘的哥哥,就往來誰人管得?那個天殺的對你講這話?等娘尋著他,罵他一個不歇!」達生道:「前年未做道場時,不曾見說有這個舅舅。就果是舅舅,娘只是與他兄妹相處,外人如何有得說話?」吳氏見道著真話,大怒道:「好兒子!幾口氣養得你這等大,你聽了外人的說話,嘲撥母親,養這忤逆的做甚!」反敲臺拍凳哭將起來。達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兒子不是了,娘饒恕則個!」吳氏見他討饒,便住了哭道:「今後切不可聽人亂話。」達生忍氣吞聲,不敢再說。心裡想道:「我娘如此口強,須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絕。我且冷眼張他則個。」 一夜人靜後,達生在娘房睡了一覺,醒來,只聽得房門響,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樣。他是有心的,輕輕披了衣裳,走起來張看,只見房門開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當了。轉身到娘床裡一摸,果然不見了娘。他也不出來尋,心生一計,就把房門閂好,又掇張桌子頂住了,自上床去睡覺。原來是夜吳氏正約了知觀黃昏後來,堂中靈座已除,專為要做這勾當,床仍鋪著,這所在反加些圍屏,圍得緊簇。知觀先在裡頭睡好了,吳氏卻開了門出來就他,兩個顛鸞倒鳳,弄這一夜。到得天色將明,起來放了他出去,回進房來。每常如此放肆慣了,不以為意。誰知這夜走到房前,卻見房門關好,推著不開,曉得是兒子知風,老大沒趣。呆呆坐著,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齒的恨氣,卻無說處。 直到天大明了,達生起來開了門,見了娘,故意失驚道:「娘如何反在房門外坐地?」吳氏只得說個謊道:「昨夜外邊腳步響,恐怕有賊,所以開門出來看看。你卻如何把門關了?」達生道:「我也見門開了,恐怕有賊,所以把門關好了,又頂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上睡著,如何反在門外?既然娘在外邊,如何不叫開了門?卻坐在這裡這一夜,是甚意思?」吳氏見他說了,自想一想,無言可答,只得罷了。心裡想道:「這個孽種,須留他在房裡不得了。」 忽然一日對他說道:「你年紀長成,與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這張床鋪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罷。」吳氏意思打發了他出來,此後知觀來只須留在房裡,一發安穩像意了。誰知這兒子是個乖覺的,點頭會意,就曉得其中就裡。一面應承,日裡仍到書房中去,晚來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聽。其日,道童來到,吳氏叫他回去說前夜被兒子關在門外的事,又說:「因此打發兒子另睡,今夜來只須小門進來,竟到房中。」 到夜知觀來了。達生雖在堂中,卻不去睡,各處挨著看動靜。只聽得小門響,達生躲在黑影裡頭,看得明白,曉得是知觀進門了。隨後丫鬟關好了門,竟進吳氏房中,掩上了門睡了。達生心裡想道:「娘的姦事,我做兒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個不安靜罷了。」過了一會,聽得房裡已靜,連忙尋一條大索,把那房門扣得緊緊的。心裡想道:「眼見得這門拽不開,賊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裡跳出,我且蒿惱他則個。」走到庭前去掇一個尿桶,一個半破了的屎缸,量著跳下的所在擺著,自卻去堂裡睡了。 那知觀淫蕩了一夜,聽見鳴啼了兩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門拽了又拽,再拽不開。不免叫與吳氏知道,吳氏自家也來幫拽,只拽得門響,門外似有甚麼縛住的。吳氏道:「卻又作怪,莫不是這小孽畜又來弄手腳?既然拽不開,且開窗出去了,明早再處。而今看看天亮,遲不得了。」 知觀朦朧著兩眼,走來開了窗,撲的跳下來。只聽得撲通的一響,一隻右腳早端在尿桶裡了,這一隻左腳,做不得力,頭輕腳重,又踩在屎缸裡。忙抽起右腳待走,尿桶卻深,那時著了慌,連尿桶絆倒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綻了。卻不敢高聲,忍著痛,掩著鼻,急急走去,開了小門,一道煙走了 吳氏看見拽門不開,已自若惱,及至開窗出去了,又聽得這劈撲之響,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時,此時天色尚黑,但只滿鼻聞得些臭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別著一肚悶氣,又上床睡去了。達生直等天大明了,起來到房門前,仍把繩索解去。看那窗前時滿地尿屎,桶也倒了,肚裡又氣,又忍不住好笑。趁著娘未醒,他不顧污穢,輕輕把屎缸、屎桶多搬過了。又一會吳氏起來開門,卻又一開就是,反疑心夜裡為何開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見滿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門,是濕印的鞋跡。叫兒子達生來問道:「這窗前尿屎是那裡來的?」達生道:「不知道。但看這一路濕印,多是男人鞋跡,想來是個人,急出這些尿屎來的。」吳氏對口無言,臉兒紅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著實忿恨。自此怪煞了這兒子,一似眼中之釘,恨不得即時拔去了。 卻說那夜黃知觀吃了這一場虧,香噴噴一身衣服,沒一件不污穢了。悶悶在觀中洗淨整治,又是嘴唇跌壞,有好幾日不到劉家來走。吳氏一肚子惱恨,正要見他分訴商量,卻不見到來,又想又氣。 一日,知觀叫道童太素來問信。吳氏對他道:「你師父想是著了惱不來?」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幾日。」吳氏道:「他日裡在學堂中,倒不如日間請你師父過來商量句話。」那太素是個十八九歲的人,曉得吳氏這些行徑,也自丟眉丟眼來挑吳氏道:「十分師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權替遭兒也使得。」吳氏道:「小奴才!你也來調戲我,我對你師父說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須與大娘下截一般,師父要用的,料捨不得打。」吳氏道:「沒廉恥小奴才,虧你說!」吳氏一見他標緻,動火久了,只是還嫌他小些,而今卻長得好了,見他說風話,不覺有意,便一手勾他攏來做一個嘴,伸手去摸,太素此物翹然,卻待要扯到床上幹那話兒,不匡黃知觀見太素不來,又叫太清來尋他,到堂中叫喚。太素聽聲音,恐怕師父知道嗔怪,慌忙住了手,衝散了好事。兩個同到觀中,回了師父。 次日,果然知觀日間到劉家來。吳氏關了大門,接進堂中坐了。問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無消息,直到昨日才著道童過來?」知觀道:「你家兒子刁鑽異常,他日漸漸長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來不便,這件事弄不成了。」吳氏正貪著與道士往來,連那兩個標緻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卻見說了這話,心裡怫然,便道:「我無尊人拘管,只礙得這個小孽畜!不問怎的結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這幾番我也忍不過他的氣了。」知觀道:「是你親生兒子,怎捨得結果他?」吳氏道:「親生的正在乎知疼著熱,才是兒子。卻如此拗彆攪炒,何如沒有他倒乾淨!」知觀道:「這須是你自家發得心盡,我們不好攛掇得,恐有後悔。」吳氏道:「我且再耐他一兩日,你今夜且放心前來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覺,也顧不得他,隨地罷了。他須沒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大半日話,知觀方去,等夜間再來。 這日達生那館中先生要歸去,散學得早。路上撞見知觀走來,料是在他家裡出來,早上了心。卻當面勉強叫聲:「舅舅。」作了個揖。知觀見了,一個忡心,還了一禮,不講話,竟去了。達生心裡想道:「是前日這番,好兩夜沒動靜。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屢次捉破,只好防他罷了。」一路回到家裡。吳氏問道:「今日如何歸得恁早?」達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須有好幾日不消館中去得。」吳氏心裡暗暗不悅,勉強問道:「你可要些點心吃?」達生道:「我正要點心吃了睡覺去,連日先生要去,積趲讀書辛苦,今夜圖早睡些個。」吳氏見說此句,便有些像意了,叫他去吃了些點心。 果然達生到堂中床裡,一覺睡了。吳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飯自吃了。收拾停當,暫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門,專等知觀來。誰知達生假意推睡,聽見人靜了,卻輕輕走起來。前後門邊一看,只見前門鎖著,腰門從內關著,他撬開了,走到後邊小門一看,只見門半掩著不關,他就輕輕把栓拴了,掇張凳子緊緊在旁邊坐地。坐了更餘,只聽得外邊推門響,又不敢重用力,或時把指頭彈兩彈。達生只不做聲,看他怎地。忽對門縫裡低言道:「我來了,如何卻關著?可開開。」達生聽得明白,假意插著口氣道:「今夜來不得了,回去罷,莫惹是非!」從此不聽見外邊聲息了。 吳氏在房裡懸懸盼望偷期,慾心如火,見更餘無動靜,只得叫丫鬟到小門邊看看。丫鬟走來黑處,一把摸著達生,嚇了一跳。達生厲聲道:「好賊婦!此時走到門邊來,做甚勾當?」驚得丫鬟失聲而走,進去對吳氏道:「法師不見來,倒是小官人坐在那裡,幾乎驚殺!」吳氏道:「這小孽畜一發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機來攪破我事?」磨拳擦掌的氣,卻待發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著。又恐怕失了知觀期約,使他空返,彷徨不寧,那裡得睡? 達生見半晌無聲息,曉得去已久了,方纔自上床去睡了。吳氏再叫丫鬟打聽,說:「小官人已不在門口了。」索性開出外邊,走到街上,東張西望,那裡得有個人?回復了吳氏。吳氏倍加掃興,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見了達生,不覺發話道:「小孩子家晚間不睡,坐在後門口做甚?」達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吳氏脹得面皮通紅,罵道:「小殺才!難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達生道:「誰說娘做歹事?只是夜深無事,兒子便關上了門,坐著看看,不為大錯。」吳氏只好肚裡恨,卻說他不過。只得強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誰要你如此監守?」含著一把眼淚,進房去了,再待等個道童來問這夜的消息。 卻是這日達生不到學堂中去,只在堂前攤本書兒看著,又或時前後行走。看見道童太清走進來,就攔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見大娘子。」達生道:「有話我替你傳說。」吳氏裡頭聽得聲音,知是道童,連忙叫丫鬟喚進。怎當得達生一同跟了進去,不走開一步。太清不好說得一句私話,只大略道:「師父問大娘子、小官人的安。」達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勞記念!請回罷了。」太清無奈,四目相覷,怏怏走出去了。吳氏越加恨毒。從此一連十來日,沒處通音耗。 又一日,同窗伴伙傳言來道:「先生已到館。」達生辭了母親,又到書堂中去了。吳氏只當接得九重天上赦書。 原來太清、太素兩個道童,不但為師父傳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時常穿梭也似在門首往來探聽的。前日吃了達生這場淡,打聽他在家,便不進來。這日達生出去,吳氏正要傳信,太清也來了。吳氏經過兒子幾番道兒,也該曉得謹慎些,只是色膽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顧。又約他:「叫知觀今夜到來,反要在大門裡來,他不防備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約已定。達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飯。吳氏領了丫鬟,故意點了火,把前後門關鎖好了,叫達生去睡,他自進房去了。達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當,如何反肯把門關鎖?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著,必有緣故。」 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門掩著不拴,後門原自關好上鎖的。達生想道:「今夜必在前邊來了。」閃出堂前黑影裡蹲著。看時,星光微亮,只見母親同丫鬟走將出來,母親立住中堂門首,意是防著達生。丫鬟走去門邊聽聽,只聽得彈指響,輕輕將鎖開了,拽開半邊門。一個人早閃將入來,丫鬟隨關好了門。三個人做一塊,摀手摀腳的走了進去。達生連忙開了大門,就把掛在門內警夜的鑼撈在手裡,篩得一片價響,口中大喊:「有賊!」 原來開封地方,係是京都曠遠,廣有偷賊,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門內各置一鑼,但一家有賊,篩得鑼響,十家俱起救護,如有失事,連坐賠償,最是嚴緊的。 這裡知觀正待進房,只聽得本家門首鑼響,曉得不尷尬,驚得魂不附體,也不及開一句口,掇轉身往外就走。去開小門時,是夜卻是鎖了的。急望大門奔出,且喜大門開的,恨不得多生兩隻腳跑。達生也只是趕他,怕娘面上不好看,原無意捉住他。見他奔得慌張,卻去拾起一塊石頭,盡力打將去,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縮,一隻履鞋,早脫掉了。那裡還有工夫敢來拾取,拖了襪子走了。比及有鄰人走起來問,達生只回說:「賊已逃去了。」帶了一隻履鞋,仍舊關了門進來。 這吳氏正待與知觀歡會,吃那一驚也不小,同丫鬟兩個抖做了一團。只見鑼聲已息,大門已關,料道知觀已去,略略放心。達生故意走進來問道:「方纔趕賊,娘受驚否?」吳氏道:「賊在那裡?如此大驚小怪!」達生把這隻鞋提了,道:「賊拿不著,拿得一隻鞋在此,明日須認得出。」吳氏已知兒子故意炒破的,愈加忿恨,又不好說得他。此後,知觀不敢來了,吳氏想著他受驚,好生過意不去。又恨著兒子,要商量計較擺佈他。卻提防著兒子,也不敢再約他來。 過了兩日,卻是亡夫忌辰。吳氏心生一計,對達生道:「你可先將紙錢到你爹墳上打掃,我隨後備著羹飯,?了轎就來。」達生心裡想道:「忌辰何必到墳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發了我出門,自家私下到觀裡去。我且應允,不要說破。」達生一面對娘道:「這等,兒子自先去,在那裡等候便是。」口裡如此說了,一逕出門,卻不走墳上,一直望西山觀裡來了。 走進觀中,黃知觀見了,吃了一驚。你道為何?還是那夜嚇壞了的。定了性,問道:「賢甥何故到此?」達生道:「家母就來。」知觀心裡懷著鬼胎道:「他母子兩個幾時做了一路?若果然他要來,豈叫兒子先到?這事又蹊蹺了。」似信不信的,只見觀門外一乘轎來,?到跟前下了,正是劉家吳氏。才走出轎,猛?頭,只見兒子站在面前,道:「娘也來了。」吳氏那一驚,又出不意,心裡道:「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搗個鬼道:「我想今日是父親忌日,必得符籙超拔,故此到觀中見你舅舅。」達生道:「兒子也是這般想,忌日上墳無幹,不如來央舅舅的好,所以先來了。」 吳氏好生懷恨,卻沒奈他何。知觀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兒寫兩道符籙,通個意旨,燒化了,卻不便做甚手腳。亂了一回,吳氏要打發兒子先去,達生不肯道:「我只是隨著娘轎走。」吳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轎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話也不說得。在轎裡一步一恨,這番決意要斷送兒子了。 那轎走得快,達生終是年紀小,趕不上,又肚裡要出恭,他心裡道:「前面不過家去的路,料無別事,也不必跟隨得。」就住在後面了。也是合當有事,只見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將來,吳氏轎中看見了,問轎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後面麼?」轎夫道:「跟不上,還在後頭,望去不見。」吳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轎邊來,輕輕說道:「今夜我用計遣開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師父來商量一件大事則個。」太素道:「師父受驚多次,不敢進大娘的門了。」吳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進門,只在門外,以拋磚為號,我出來門邊相會說話了,再看光景進門,萬無一失。」又與太素丟個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裡做半點兒事,只礙著轎夫。吳氏又附耳叮囑道:「你夜間也來,管你有好處。」太素顛頭聳腦的去了。 吳氏先到家中,打發了轎夫。達生也來了。天色將晚,吳氏是夜備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兒子同吃夜飯。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兒,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個。你何苦凡事與我彆強?」達生道:「專為爹死了,娘須立個主意,撐持門面,做兒子的敢不依從?只為外邊人有這些言三語四,兒子所以不伏氣。」吳氏回嗔作喜道:「不瞞你說,我當日實是年紀後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見得外邊造出作業的話來,今年已三十來了,懊悔前事無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著你清淨過日罷。」 達生見娘是悔過的說話,便堆著笑道:「若得娘如此,兒子終身有幸。」吳氏滿斟一杯酒與達生道:「你不怪娘,須滿飲此杯。」達生吃了一驚,想道:「莫不娘懷著不好意,把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飲。吳氏見他沉吟,曉得他疑心,便道:「難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來,一飲而盡。達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過意不去,連把壺來自斟道:「該罰兒子的酒。」一連吃了兩三杯。吳氏道:「我今已自悔,故與你說過。你若體娘的心,不把從前事體記懷,你陪娘吃個盡興。」達生見娘如此說話,心裡也喜歡,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原來吳氏吃得酒,達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吳氏有意把他灌醉,因此呵欠連天,只思倒頭去睡了。吳氏又灌了他幾杯,達生只覺天旋地轉,支持不得。吳氏叫丫頭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來把門上了鎖,口裡道:「慚愧!也有日著了我的道兒!」 正出來靜等外邊消息,只聽得屋上瓦響,曉得是外邊拋磚進來,連忙叫丫鬟開了後門。只見太素走進來道:「師父在前門外,不敢進來,大娘出去則個。」吳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門,與太素暗中走到前邊來。太素將吳氏一抱,吳氏回轉身抱著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帳。」就同他走到兒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裡頭,雲雨起來: 一個是未試的真陽,一個是慣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這一番極景堪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騷風自快。這裡小和尚且衝頭水陣,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風香。 事畢,整整衣服,兩個同走出來,開了前門。果然知觀在門外,呆呆立著等候。 吳氏走出來叫他進去,知觀遲疑不肯。吳氏道:「小業畜已醉倒在我房裡了。我正要與你算計,趁此時了帳他,快進來商量。」知觀一邊隨了進來,一邊道:「使不得!親生兒子,你怎下得了帳他?」吳氏道:「為了你,說不得!況且受他的氣不過了!」知觀道:「就是做了這事,有人曉得,後患不小。」吳氏道:「我是他親生母,就故殺了他,沒甚大罪。」知觀道:「我與你的事,須有人曉得。若擺佈了兒子,你不過是『故殺子孫』。倘有對頭根究到我同謀,我須償他命去。」吳氏道:「若如此怕事,留著他沒收場,怎得像意?」知觀道:「何不討一房媳婦與他?我們同弄他在混水裡頭一攪,他便做不得硬漢,管不得你了。」吳氏道:「一發使不得。娶來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與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個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見。沒有了他,我雖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認做兄妹往來,誰禁得我?這便可以日久歲長的了。」 知觀道:「若如此,我有一計:當官做罷。」吳氏道:「怎的計較?」知觀道:「此間開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著的不是打死,便是問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狀,告他不孝,他須沒處辨!你是親生的,又不是前親晚後,自然是你說得話是,別無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監,也就性急不得出來,省了許多礙眼。況且你若捨得他,執意要打死,官府也無有不依做娘的說話的。」吳氏道:「倘若小孽畜急了,說出這些事情來,怎好?」知觀道:「做兒子怎好執得娘的姦?他若說到那些話頭,你便說是兒子不才,污口橫蔑。官府一發怪是真不孝了,誰肯信他?況且捉姦捉雙,我和你又無實跡憑據,隨他說長說短,官府不過道是攔詞抵辨,決不反為了兒子究問娘姦情的。這決然可以放心!」 吳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墳,他卻不去,反到觀裡來。只這件不肯拜父墳,便是一件不孝實跡,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瞞著他做。」知觀道:「他在你身邊,不好弄手腳。我與衙門人廝熟,我等暗投文時,設法准了狀,差了人逕來拿他,那時你才出頭折證,神鬼不覺。」吳氏道:「必如此方停當。只是我兒子死後,你須至誠待我,凡事要像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卻不枉送了親生兒子?」知觀道:「你要如何像意?」吳氏道:「我夜夜須要同睡,不得獨宿。」知觀道:「我觀中還有別事,怎能夠夜夜來得?」吳氏道:「你沒工夫,隨分著個徒弟來相伴,我耐不得獨自寂寞。」知觀道:「這個依得,我兩個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極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說叫他來相伴,就是我來時節,兩三個混做一團,通同取樂,豈不妙哉!」吳氏見說,淫興勃發,就同到堂中床上極意舞弄了一回,嬌聲細語道:「我為你這冤家,兒子都捨了,不要忘了我。」知觀罰誓道:「若負了此情,死後不得棺殮。」 知觀弄了一火,已覺倦怠。吳氏興還未盡,對知觀道:「何不就叫太素來試試?」知觀道:「最妙。」知觀走起來,輕輕拽了太素的手道:「吳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邊,知觀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那太素雖然已幹過了一次,他是後生,豈怕再舉?托地跳將上去又弄起來。知觀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這樣好處。」卻不知已是第二番了,吳氏一時應付兩個,才覺心滿意足。對知觀道:「今後我沒了這小孽種,此等樂事可以長做,再無拘礙了。」 事畢,恐怕兒子酒醒,打發他兩個且去:「明後日專等消息,萬勿有誤!」千叮萬囑了,送出門去。知觀前行,吳氏又與太素搶手搶腳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了一個嘴,方纔放了去,關了門進來。丫鬟還在房門口坐關打盹,開進房時,兒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裡睡了。 明日達生起來,見在娘床裡,吃了一驚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細思娘昨夜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著我醉,又做別事了?」吳氏見了達生,有心與他尋事,罵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裡了,卻叫我一夜沒處安身。」達生甚是過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過了一日,忽然清早時分,有人在外敲得門響,且是聲高。達生疑心,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一擁入來,把條繩子望達生脖子上就套。達生驚道:「上下,為甚麼事?」公人罵道:「該死的殺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見官便要打死的。還問是甚麼事!」達生慌了,哭將起來道:「容我見娘一面。」公人道:「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著一個押了進去。 吳氏聽見敲門,又聞得堂前嚷起,兒子哭聲,已知是這事了,急走出來。達生抱住哭道:「娘,兒子雖不好,也是娘生下來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吳氏道:「誰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達生道:「兒子那件逆了母親?」吳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墳,你如何不肯去?」達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兒子?」公人不知就裡,在旁邊插嘴道:「拜爹墳,是你該去,怎麼推得娘?我們只說是前親晚後,今見說是親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沒得說,快去見官。」就同了吳氏,一齊拖到開封府來。正值府尹李傑升堂。 那府尹是個極廉明聰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見是不孝狀詞,人犯帶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心裡疑道:「這小小年紀,如何行徑,就惹得娘告不孝?」敲著氣拍問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說?」達生道:「小的年紀雖小,也讀了幾行書,豈敢不孝父母?只是生來不幸,既亡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之歡,以致興詞告狀,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惡極!憑老爺打死,以安母親,小的別無可理說。」說罷,淚如雨下。 府尹聽說了這一篇,不覺惻然,心裡想道:「這個兒子會說這樣話的,豈是個不孝之輩?必有緣故。」又想道:「或者是個乖巧會說話的,也未可知。」隨喚吳氏,只見吳氏頭兜著手帕,裊裊婷婷走將上來,揭去了帕。府尹叫?起頭來,見是後生婦人,又有幾分顏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問道:「你兒子怎麼樣不孝?」吳氏道:「小婦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婦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婦人開口說他,便自惡言怒罵。小婦人道是孩子家,不與他一般見識。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請官法處治。」府尹又問達生道:「你娘如此說你,你有何分辯?」達生道:「小的怎敢與母親辯?母親說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親有甚偏私處?」達生道:「母親極是慈愛,況且是小的一個,有甚偏私?」 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問道:「中間必有緣故,你可直說,我與你做主。」達生叩頭道:「其實別無緣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告你,我就要責罰了。」達生道:「小的該責。」府尹見這般形狀,心下愈加狐疑,卻是免不得體面,喝叫打著,當下拖翻打了十竹蓖。 府尹冷眼看吳氏時節,見他面上毫無不忍之色,反跪上來道:「求老爺一氣打死罷!」府尹大怒道:「這潑婦!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賢,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麼?」吳氏道:「爺爺,實是小婦人親生的,問他就是。」府尹就問達生道:「這敢不是你親娘?」達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卻如何這等恨你?」達生道:「連小的也不曉得。只是依著母親打死小的罷!」府尹心下著實疑惑,曉得必有別故。反假意喝達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 吳氏見府尹說得利害,連連即頭道:「只求老爺早早決絕,小婦人也得乾淨。」府尹道:「你還有別的兒子,或是過繼的否?」吳氏道:「並無別個。」府尹道:「既只是一個,我戒誨他一番,留他性命,養你後半世也好。」吳氏道:「小婦人情願自過日子,不情願有兒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復生,你不可有悔。」吳氏咬牙切齒道:「小婦人不悔!」府尹道:「既沒有悔,明日買一棺木,當堂領屍。今日暫且收監。」就把達生下在牢中,打發了吳氏出去。 吳氏喜容滿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門,忖道:「這婦人氣質,是個不良之人,必有隱情。那小孩子不肯說破,是個孝子。我必要剖明這一件事。」隨即叫一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吩咐道:「那婦人出去,不論走遠走近,必有個人同他說話的。你看何等樣人物,說何說話。不拘何等,有一件報一件。說得的確,重重有賞,倘有虛偽隱瞞,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嚴,公人怎敢有違?密地尾了吳氏走去。 只見吳氏出門數步,就有個道士接著,問道:「事怎麼了?」吳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買具棺材,明日領屍。」道士聽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緊,明日我自著人?到府前來。」兩人做一路,說說笑笑去了。公人卻認得這人是西山觀道士,密將此話細細報與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殺親子,略無顧惜。可恨!可恨!」就寫一紙付公人道:「明日婦人進衙門,我喝叫:『?棺木來!』此時可拆開,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吳氏首先進來,稟道:「昨承爺爺吩咐,棺木已備,來領不孝子屍首。」府尹道:「你兒子昨夜已打死了。」吳氏毫無戚容,叩頭道:「多謝爺爺做主!」府尹道:「快?棺木進來!」公人聽見此句,連忙拆開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寫道:「立拿吳氏姦夫,係道士看?棺者,不得放脫!」那公人是昨日認識的,那裡肯差?亦且知觀指點扛棺的,正在那裡點手畫腳時節,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筆帖與他看。 知觀掙扎不得,只得隨來見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與人買棺材,又替他雇人扛??」知觀一時賴不得,只得說道:「那婦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小道,所以幫他。」府尹道:「虧了你是舅舅,所以幫他殺外甥。」知觀道:「這是他家的事,與小道無干。」府尹道:「既是親戚,他告狀時,你卻調停不得?取棺木時,你就幫襯有餘!卻不是你有姦與謀的?這奴才死有餘辜!」喝教取夾棍來夾起,嚴刑拷打,要他招出實情。知觀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親筆畫供,供稱:「是西山觀知觀黃妙修,因姦唆殺是實。」吳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府尹隨叫:「取監犯!」把劉達生放將出來。 達生進監時,道府尹說話好,料必不致傷命。及至經過庭下,見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擺著,心裡慌了道:「終不成今日當真要打死我?」戰兢兢地跪著。只見府尹問道:「你可認得西山觀道士黃妙修?」達生見說著就裡,假意道:「不認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難道不認得?」達生轉頭看時,只見黃知觀被夾壞了,在地下哼,吃了一驚,正不知個甚麼緣故。只得叩頭道:「爺爺青天神見,小的再不敢說。」府尹道:「我昨日再三問你,你卻不肯說出,這還是你孝處。豈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吳氏起來道:「還你一個有屍首的棺材。」吳氏心裡還認做打兒子,只見府尹喝叫:「把黃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綻皮開,看看氣絕。叫幾個禁子將來帶活放在棺中,用釘釘了。嚇得吳氏面如土色,戰抖抖的牙齒捉對兒廝打。 府尹看釘了棺材,就喝吳氏道:「你這淫婦!護了姦夫,忍殺親子,這樣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隸拿下去,著實打!」皂隸似鷹拿燕雀把吳氏向階下一摔。正待用刑,那劉達生見要打娘,慌忙走去橫眠在娘的背上了,口裡連連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隸不好行杖,添幾個走來著力拖開。達生只是吊緊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見如此真切,叫皂隸且住了。喚達生上來道:「你母親要殺你,我就打他幾下,你正好出氣,如何如此護他?」達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記仇?況且爺爺不責小的不孝,反責母親,小的至死心裡不安。望爺爺臺鑒!」叩頭不止。 府尹喚吳氏起來,道:「本該打死你,看你兒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後要去學好,倘有再犯,必不饒你。」吳氏起初見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見兒子如此要替,如此討饒,心裡悲傷,還不知怎地。聽得府尹如此吩咐,念著兒子好處,不覺掉下淚來,對府尹道:「小婦人該死!負了親兒,今後情願守著兒子成人,再不敢非為了。」府尹道:「你兒子是個成器的,不消說。吾正待表揚其孝。」達生叩頭道:「若如此,是顯母之失,以彰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吳氏見兒子說罷,母子兩個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場。府尹發放回家去了。 隨出票喚西山觀黃妙修的本房道眾來領屍棺。觀中已曉得這事,推那太素、太清兩個道童出來。公人領了他進府堂,府尹?眼看時,見是兩個美麗少年,心裡道:「這些出家人引誘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這兩個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婦女出醜。」隨喚公人押令兩個道童領棺埋訖,即令還歸俗家父母,永遠不許入觀,討了收管回話。其該觀道士另行申敕,不題。 且說吳氏同兒子歸家,感激兒子不盡。此後把他看待得好了。兒子也自承顏順旨,不敢有違,再無說話。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吳氏無奈,也只得收了心過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驚悸成病,不久而死。劉達生將二親合葬已畢,孝滿了,娶了一房媳婦,且是夫妻相敬,門風肅然。以後出去求名,卻又得府尹李傑一力?舉,仕宦而終。 再說那太素、太清當日押出,兩個一路上共話此事。太清道:「我昨夜夢見老君對我道:『你師父道行非凡,我與他一個官做,你們可與他領了。』我心裡想來,師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裡有官得與他做,卻叫我們領?誰知今日府中叫去領棺木,卻應在這個棺上了。」太素道:「師父受用得多了,死不為枉。只可惜師父沒了,連我們也斷了這路。」太清道:「師父就在,你我也只好乾咽唾。」太素道:「我倒不乾,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將前情一一說與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師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還了俗,大家尋個老小解解饞罷了。」兩個商量,共將師父屍棺安在祖代道塋上了,各自還俗。 太素過了幾時,想著吳氏前日之情,業心不斷,再到劉家去打聽,乃知吳氏已死,好生感傷。此後恍恍惚惚,合眼就夢見吳氏來與他交感,又有時夢見師父來爭風,染成遺精夢泄癆瘵之病,未幾身死。太清此時已自娶了妻子,聞得太素之死,自嘆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該如此破戒。師父胡做,必致殺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還虧我當日僥倖,不曾有半點事,若不然時,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為良民而終。可見報應不爽。 這本話文,凡是道流,俱該猛省!後人有詩詠著黃妙修云: 西山符籙最高強,能攝生人豈度亡? 直待蓋棺方事定,原來魔祟在褌襠。 又有詩詠著吳氏云: 腰間仗劍豈虛詞,貪著姦淫欲殺兒。 妖道捐生全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詩詠著劉達生云: 不孝由來是逆倫,堪憐難處在天親。 當堂不肯分明說,始信孤兒大孝人。 又有詩詠著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後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閏房作媚姿。 畢竟無侵能倖脫,一時染指豈便宜? 又有詩單讚李傑府尹明察云: 黃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誅法不輕。 偏為鞫姦成反案,從前不是浪施刑。
第十八卷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詩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慣說會燒銀。 自家何不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這一夥燒丹煉汞之人,專一設立圈套,神出鬼沒,哄那貪夫癡客,道能以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術」,又叫得「爐火之事」。只要先將銀子為母,後來覷個空兒,偷了銀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個道人將此術來尋唐解元,說道:「解元仙風道骨,可以做得這件事。」解元貶駁他道:「我看你身上襤褸,你既有這仙術,何不燒些來自己用度,卻要作成別人?」道人道:「貧道有的是術法,乃造化所忌;卻要尋個大福氣的,承受得起,方好與他作為。貧道自家卻沒這些福氣,所以難做。看見解元正是個大福氣的人,來投合伙,我們術家,叫做『訪外護』。」唐解元道:「這等與你說過:你的法術施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著一味福氣幫你;等丹成了,我與你平分便是。」道人見解元說得蹊蹺,曉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顧,飄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這首詩,也是點明世人的意思。 卻是這夥裡的人,更有花言巧語,如此說話說他不倒的。卻是為何?他們道:「神仙必須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種具得仙骨,結得仙緣的,方可共煉共修,內丹成,外丹亦成。」有這許多好說話。這些說話,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煉丹,何曾不是仙法?卻是當初仙人留此一種丹砂化黃金之法,只為要廣濟世間的人。尚且純陽呂祖慮他五百年後復還原質,誤了後人,原不曾說道與你置田買產,蓄妻養子,幫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雲臺觀煉藥將成,尋他去做「外護」,只為一點愛根不斷,累他丹鼎飛敗。如今這些貪人,擁著嬌妻美妾,求田問舍,損人肥己,掂斤播兩,何等肚腸!尋著一夥酒肉道人,指望煉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遺之子孫,豈不癡了?只叫他把「內丹成,外丹亦成」這兩句想一想,難道是吊起內養工夫,單單弄那銀子的?只這點念頭,也就萬萬無有煉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說到此際,隨你愚人,也該醒悟這件事沒影響,做不得的。卻是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聰明的,要落在圈套裡,不知何故! 今小子說一個松江富翁,姓潘,是個國子監監生。胸中廣博,極有口才,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卻有一件癖性,酷信丹術。俗語道:「物聚於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來。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銀子,受過了好些丹客的騙。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說:「無緣遇不著好的,從古有這家法術,豈有做不來的事?畢竟有一日弄成了,前邊些小所失,何足為念?」把這事越好得緊了。這些丹客,我傳與你,你傳與我,遠近盡聞其名。左右是一夥的人,推班出色,沒一個不思量騙他的。 一日秋間,來到杭州西湖上遊賞,賃一個下處住著。只見隔壁園亭上歇著一個遠來客人,帶著家眷,也來遊湖。行李甚多,僕從齊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聽來是這客人的愛妻。日日雇了天字一號的大湖船,擺了盛酒,吹彈歌唱俱備。攜了此妾下湖,淺斟低唱,觥籌交舉。滿桌擺設酒器,多是些金銀異巧式樣,層見迭出。晚上歸寓,燈火輝煌,賞賜無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裡也算是富的,怎能夠到得他這等揮霍受用?此必是個陶朱、猗頓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裡艷慕,漸漸教人通問,與他往來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間問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謙讓道:「何足掛齒!」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銀高北斗,才能像意;不然,也有盡時。」客人道:「金銀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盡也不難。須有個用不盡的法兒。」富翁見說,就有些著意了,問道:「如何是用不盡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間,不好就說得。」富翁道:「畢竟要請教。」客人道:「說來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見說得蹺蹊,一發殷勤求懇,必要見教。 客人屏去左右從人,附耳道:「吾有『九還丹』,可以點鉛汞為黃金。只要煉得丹成,黃金與瓦礫同耳,何足貴哉?」富翁見說是丹術,一發投其所好,欣然道:「原來吾丈精於丹道,學生於此道最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術,學生情願傾家受教。」客人道:「豈可輕易傳得?小小試看,以取一笑則可。」便教小童熾起爐炭,將幾兩鉛汞熔化起來。身邊腰袋裡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都是些藥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來,彈在罐裡,傾將出來,連那鉛汞不見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銀。看官,你道藥末可以變化得銅鉛做銀,卻不是真法了?原來這叫得「縮銀之法」,他先將銀子用藥煉過,專取其精,每一兩直縮做一分少些。今和鉛汞在火中一燒,鉛汞化為青氣去了,遺下糟粕之質,見了銀精,盡化為銀。不知原是銀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專以此術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見了,喜之不勝,道:「怪道他如此富貴受用!原來銀子如此容易。我煉了許多時,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著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煉一煉則個。」遂問客人道:「這藥是如何煉成的?」客人道:「這叫做母銀生子。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須要九轉,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只消一黍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虧的。」富翁道:「須得多少母銀?」客人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合許丹頭,富可敵國矣。」富翁道:「學生家事雖寒,數千之物還盡可辦。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點化一點化,便是生平願足。」客人道:「我術不易傳人,亦不輕與人燒煉。今觀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氣,難得在此聯寓,也是前緣,不妨為吾丈做一做。但見教高居何處,異日好來相訪。」富翁道:「學生家居松江,離此處只有兩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臨,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間別去,萬一後會不偶,豈不當面錯過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勝,攜了小妾,到此一遊。空身出來,遊賞所需,只在爐火,所以樂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須帶了小妾回家安頓,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為遲也。」富翁道:「寒舍有別館園亭,可貯尊眷。何不就同攜到彼住下,一邊做事,豈不兩便?家下雖是看待不周,決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臨,深感厚情。」客人方纔點頭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與小妾說過,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勝之喜,當日就寫了請帖,請他次日下湖飲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備將胸中學問,你誇我逞,談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見之晚,賓主盡歡而散。又送著一桌精潔酒肴,到隔壁園亭上去,請那小娘子。來日客人答席,分外豐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銀,自不必說。兩人說得好著,遊興既闌,約定同到松江。在關前雇了兩個大船,盡數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對船艙中,隔簾時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艷,體態輕盈。只是: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又裴航贈同舟樊夫人詩云: 同舟吳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但得玉京相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此時富翁在隔船,望著美人,正同此景,所恨無一人通音問耳。 話休絮煩,兩隻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門首,便請丹客上岸。登堂獻茶已畢,便道:「此是學生家中,往來人雜不便。離此一望之地,便是學生莊舍,就請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頓,學生也到彼外廂書房中宿歇。一則清淨,可以省煩雜;二則謹密,可以動爐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爐火之事,最忌俗囂,又怕被外人觸犯。況又小妾在身伴,一發宜遠外人。若得在貴莊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點移船到莊邊來,自家同丹客攜手步行。來到莊門口,門上一匾,上寫「涉趣園」三字。進得園來,但見: 古木干霄,新篁夾徑。榱題虛敞,無非是月榭風亭;棟宇幽深,饒有那曲房邃室。疊疊假山數仞,可藏太史之書;層層岩洞幾重,疑有仙人之籙。若還奏曲能招風,在此觀棋必爛柯。丹客觀翫園中景致,欣然道:「好個幽雅去處,正堪為修煉之所,又好安頓小妾,在下便可安心與吾丈做事了。看來吾丈果是有福有緣的。」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來,那小娘子喬妝了,帶著兩個丫頭,一個喚名春雲,一個喚名秋月,搖搖擺擺,走到園亭上來。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見不妨。」就叫那小娘子與富翁相見了。富翁對面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錢的人,再沒一個不貪財好色的。富翁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煉丹的事又是第二著了。便對丹客道:「園中內室盡寬,憑尊嫂揀個像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時,學生還再去喚幾個婦女來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手鐲,到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鮮。」丹客一眼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意,只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丈實為重費,於心不安,決不敢領。」富翁見他推辭,一發不過意道:「也知吾丈不稀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誠心,乞賜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見外了。只得權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捧了進去,又叫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富翁多見得一番,就破費這些東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裡不說,心中想道:「這個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謂極樂。且喜他肯與我修煉,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見放著這等美色在自家莊上,不知可有些緣法否?若一發勾搭得上手,方是心滿意足的事。而今拚得獻些殷勤,做工夫不著,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點燒煉的事。」便對丹客道:「既承吾丈不棄,我們幾時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銀為母,不論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銀?」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費手腳。」富翁道:「這等,打點將二千金下爐便了。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學生搬過來,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園亭上款待過,盡歡而散。又送酒肴內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說。 次日,富翁準準兌了二千金,將過園子裡來,一應爐器家伙之類,家裡一向自有,只要搬將來。富翁是久慣這事的,頗稱在行,鉛汞藥物,一應俱備,來見丹客。丹客道:「足見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訣,與人不同,煉起來便見。」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訣,要求相傳。」丹客道:「在下此丹,名為九轉還丹,每九日火候一還,到九九八十一開爐,丹物已成。那時節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攜則個。」丹客就叫跟來一個家僮,依法動手,熾起爐火,將銀子漸漸放將下去,取出丹方與富翁看了,將幾件稀奇藥料放將下去,燒得五色煙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爐。又喚這跟來幾個家人吩咐道:「我在此將有三個月日耽擱,你們且回去回復老嬤嬤一聲再來。」這些人只留一二個慣燒爐的在此,其餘都依話散去了。從此家人日夜燒煉,丹客頻頻到爐邊看火色,卻不開爐。閒了卻與富翁清談,飲酒下棋。賓主相得,自不必說。又時時送長送短到小娘子處討好,小娘子也有時回敬幾件知趣的東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餘日,忽然一個人,穿了一身麻衣,渾身是汗,闖進園中來。眾人看時,卻是前日打發去內中的人。見了丹客,叩頭大哭道:「家裡老嬤嬤沒有了,快請回去治喪!」丹客大驚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時驚惶,只得從旁勸解道:「令堂天年有限,過傷無益,且自節哀。」家人催促道:「家中無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對富翁道:「本待與主翁完成美事,少盡報效之心,誰知遭此大變,抱恨終天!今勢既難留,此事又未終,況是間斷不得的,實出兩難。小妾雖是女流,隨侍在下已久,爐火之候,盡已知些底,留他在此看守丹爐才好。只是年幼,無人管束,須有好些不便處。」富翁道:「學生與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礙?只須留下尊嫂在此,此煉丹之所,又無閒雜人來往,學生當喚幾個老成婦女前來陪伴,晚間或是接到拙荊處一同寢處。學生自在園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來。有何不便?至於茶飯之類,自然不敢有缺。」丹客又躊躇了半晌,說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亂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誼,只得敬從。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來啟爐。如此方得兩全其事。」 富翁見說肯留妾,心裡恨不得許下了半邊的天,滿面笑容應承道:「若得如此,足見有始有終。」丹客又進去與小娘子說了來因,並要留他在此看爐的話,一一吩咐了。就叫小娘子出來,再見了主翁,囑托與他了。叮嚀道:「只好守爐,萬萬不可私啟。倘有所誤,悔之無及!」富翁道:「萬一尊駕來遲,誤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還火候已足,放在爐中多養得幾日,丹頭愈生得多,就遲些開也不妨的。」丹客又與小娘子說了些衷腸密語,忙忙而去了。 這裡富翁見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來,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卻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園中,正好勾搭,機會不可錯過。時時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遊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個丫頭春雲來道:「俺家娘請主翁到丹房看爐。」富翁聽得,急整衣巾,忙趨到房前來請道:「適才尊嬸傳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囀鶯聲、吐燕語道:「主翁先行,賤妾隨後。」只見裊裊娜娜走出房來,道了萬福。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豈敢先行?」小娘子道:「賤妾女流,怎好僭妄?」推遜了一回,單不扯手扯腳的相讓,已自覿面談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畢竟富翁讓他先走了,兩個丫頭隨著。富翁在後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蓮花,不由人不動火。 來到丹房邊,轉身對兩個丫頭說道:「丹房忌生人,你們只在外住著,單請主翁進來。」主翁聽得,三腳兩步跑上前去。同進了丹房。把所封之爐,前後看了一回。富翁一眼估定這小娘子,恨不得尋口水來吞他下肚去,那裡還管爐火的青紅皂白?可惜有這個燒火的家僮在旁,只好調調眼色,連風話也不便說得一句。直到門邊,富翁才老著臉皮道:「有勞娘子尊步。尊夫不在時,娘子回房須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應,微微含笑,此番卻不推遜,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蕩,心裡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無人,盡可撩撥他的。只可惜有這個家僮在內。明日須用計遣開了他,然後約那人同出看爐,此時便可用手腳了。」是夜即吩咐從人:「明日早上備一桌酒飯,請那燒爐的家僮,說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與他澆手。要灌得爛醉方住。」吩咐已畢,是夜獨酌無聊,思量美人只在內室,又念著日間之事,心中癢癢,彷惶不已。乃吟詩一首道: 名園富貴花,移種在山家。不道欄杆外,春風正自賒。 走至堂中,朗吟數遍,故意要內房裡聽得。只見內房走出一個丫頭秋月來,手捧一盞茶來送道:「俺家娘聽得主翁吟詩,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顏開,再三稱謝。秋月進得去,只聽得裡邊也朗誦: 名花誰是主?飄泊任春風。但得東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聽罷,知是有意,卻不敢造次闖進去。又只聽裡邊關門響,只得自到書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從人依了昨日之言,把個燒火的家僮請了去。他日逐守著爐灶邊,原不耐煩,見了酒杯,那裡肯放?吃得爛醉,就在外邊睡著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到內房前,自去請看丹爐。那小娘子聽得,即便移步出來,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門邊,丫頭仍留在外,只是富翁緊隨入門去了。到得爐邊看時,不見了燒火的家僮。娘子假意失驚道:「如何沒人在此,卻歇了火?」富翁笑道:「只為小子自家要動火,故叫他暫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這火須是斷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與娘子坎離交媾,以真火續將起來。」小娘子正色道:「煉丹學道之人,如何興此邪念、說此邪話?」富翁道:「尊夫在這裡,與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煉丹,難道一事不做,只是乾夫妻不成?」小娘子無言可答,道:「一場正事,如此歪纏!」富翁道:「小子與娘子夙世姻緣,也是正事。」一把抱住,雙膝跪將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訓頗嚴,本不該亂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賤妾不敢自愛,容晚間約著相會一話罷。」富翁道:「就此懇賜一歡,方見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這裡有人來,使不得。」富翁道:「小子專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著人款住了燒火的了。別的也不敢進來。況且丹房邃密,無人知覺。」小娘子道:「此間須是丹爐,怕有觸犯,悔之無及。決使不得!」 富翁此時興已勃發,那裡還顧什麼丹爐不丹爐!只是緊緊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說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隻醉翁椅上,扯脫褲兒,就舞將進去,此時快樂何異登仙。但見: 獨弦琴一翕一張,無孔蕭銃上銃下。紅爐中撥開邪火,玄關內走動真鉛。舌攪華池,滿口馨香嘗玉液;精穿牝屋,渾身酥快吸瓊漿。何必丹成入九天?即此魂銷歸極樂。 兩下雲雨已畢,整了衣服。富翁謝道:「感謝娘子不棄,只是片時歡娛,晚間願賜通宵之樂。」撲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來道:「我原許下你晚間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裡有丹鼎旁邊就弄這事起來?」富翁道:「錯過一時,只恐後悔無及。還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現成的了。」小娘子道:「晚間還是我到你書房來,你到我臥房來?」富翁道:「但憑娘子主見。」小娘子道:「我處須有兩個丫頭同睡,你來不便;我今夜且瞞著他們自出來罷。待我明日叮囑丫頭過了,然後接你進來。」 是夜,果然入靜後,小娘子走出堂中來,富翁也在那裡伺候,接至書房,極盡衾枕之樂。以後或在內,或在外,總是無拘無管。 富翁以為天下奇遇,只願得其夫一世不來,丹煉不成也罷了。綢繆了十數宵,忽然一日,門上報說:「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驚。接進寒溫畢,他就進內房來見了小娘子,說了好些說話。出外來對富翁道:「小妾說丹爐不動。而今九還之期已過,丹已成了,正好開看。今日匆匆,明日獻過了神啟爐罷。」富翁是夜雖不得再望歡娛,卻見丹客來了,明日啟爐,丹成可望。還賴有此,心下自解自樂。 到得明日,請了些紙馬福物,祭獻了畢,丹客同富翁剛走進丹房,就變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氣色恁等的有些詫異?」便就親手啟開鼎爐一看,跌足大驚道:「敗了,敗了!真丹走失,連銀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穢之事,觸犯了的。」富翁驚得面如土色,不好開言。又見道著真相,一發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齒格格的響,問燒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別有何人進來?」家僮道:「只有主翁與小娘子,日日來看一次,別無人敢進來。」丹客道:「這等,如何得丹敗了?快去叫小娘子來問。」家僮走去,請了出來。丹客厲聲道:「你在此看爐,做了甚事?丹俱敗了!」小娘子道:「日日與主翁來看,爐是原封不動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誰說爐動了封?你卻動了封了!」又問家僮道:「主翁與娘子來時,你也有時節不在此麼?」家僮道:「只有一日,是主翁憐我辛苦,請去吃飯,多飲了幾杯,睡著在外邊了。只這一日,是主翁與小娘子自家來的。」 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裡抽出一根皮鞭來,對小娘子道:「分明是你這賤婢做出事來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閃過了,哭道:「我原說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直著雙眼,無言可答,恨沒個地洞鑽了進去。丹客怒目直視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時,如何說的?我去不久,就幹出這樣昧心的事來,原來是狗彘不值的!如此無行的人,如何妄思燒丹煉藥?是我眼裡不識人。我只是打死這賤婢罷,羞辱門庭,要你怎的!」拿著鞭一趕趕來,小娘子慌忙走進內房。虧得兩個丫頭攔住,勸道:「官人耐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卻把皮鞭摔斷了。 富翁見他性發,沒收場,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時幹差了事。而今情願棄了前日之物,只求寬恕罷!」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幹壞了事,走失了丹,是應得的,沒處怨悵。我的愛妾可是與你解饞的?受了你點污,卻如何處?我只是殺卻了,不怕你不償命!」富翁道:「小子情願贖罪罷。」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兩個元寶,跪著討饒。丹客只是佯著眼不瞧道:「我銀甚易,豈在於此!」富翁只是磕頭,又加了二百兩,道:「如今以此數,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實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寬恕尊嫂罷。」丹客道:「我本不稀罕你銀子,只是你這樣人,不等你損些己財,後來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將去濟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裝在箱裡了,叫齊了小娘子與家僮、丫頭等,急把衣裝行李盡數搬出,下在昨日原來的船裡,一逕出門。口裡喃喃罵道:「受這樣的恥辱!可恨!可恨!」罵詈不止,開船去了。 富翁被他嚇得魂不附體,恐怕弄出事來。雖是折了些銀子,得他肯去,還自道僥倖。至於爐中之銀,真個認做觸犯了他,丹鼎走敗。但自侮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幾時,再圖成此事,豈不兩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裡頭弄這事,或者不妨也不見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財物也罷,只是遇著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又自解自樂道:「只這一個絕色佳人受用了幾時,也是風流話柄,賞心樂事,不必追悔了。」 卻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當在西湖時,原是打聽得潘富翁上杭,先裝成這些行徑來炫惑他的。及至請他到家,故意要延緩,卻像沒甚要緊。後邊那個人來報喪之時,忙忙歸去,已自先把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著家小,使你不疑。後來勾搭上場,也都是他教成的計較,把這堆狗屎堆在你鼻頭上,等你開不得口,只好自認不是,沒工夫與他算賬了。那富翁是破財星照,墮其計中。先認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點化,不知那金銀器皿都是些銅鉛為質,金銀汁粘裹成的。酒後燈下,誰把試金石來試?一時不辨,都誤認了。此皆神奸詭計也。 富翁遭此一騙,還不醒悟。只說是自家不是,當面錯了。越好那丹術不已。一日,又有個丹士到來,與他談著爐火,甚是投機,延接在家。告訴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點鐵為金,當面試過,他已此替我燒煉了。後來自家有些得罪於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這丹士道:「吾術豈獨不能?」便叫把爐火來試,果然與前丹客無二:些少藥末,投在鉛汞裡頭,盡化為銀。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著,這番著了。」又湊千金與他燒煉。丹士呼朋引類,又去約了兩三個幫手來做。富翁見他銀子來得容易,放膽大了,一些也不防他,豈知一個晚間,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撈了個空。 富翁此時連被拐去,手內已窘,且怒且羞道:「我為這事費了多少心機,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錯過,指望今番是了,誰知又遭此一閃?我不問那裡尋將去,他不過又往別家燒煉,或者撞得著也不可知。縱不然,或者另遇著真正法術,再得煉成真丹,也不見得。」自此收拾了些行李,東遊西走。 忽然一日,在蘇州閶門人叢裡劈面撞著這一夥人。正待開口發作,這夥人不慌不忙,滿面生春,卻像他鄉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個大酒肆中,一副潔淨座頭上坐了,叫酒保燙酒取嘎飯來,殷勤謝道:「前日有負厚德,實切不安。但我輩道路如此,足下勿以為怪!今有一法與足下計較,可以償足下前物,不必別生異說。」富翁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銀,吾輩得來隨手費盡,無可奉償。今山東有一大姓,也請吾輩燒煉,已有成約。只待吾師到來,才交銀舉事。奈吾師遠遊,急切未來。足下若權認作吾師,等他交銀出來,便取來先還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尋我輩也無幹。足下以為何如?」富翁道:「尊師是何人物?」丹士道:「是個頭陀。今請足下略剪去了些頭髮,我輩以師禮事奉,逕到彼處便了。」 富翁急於得銀,便依他剪髮做一齊了。彼輩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東。引進見了大姓,說道是他師父來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談爐火之事。富翁是做慣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談闊論,盡中機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兌銀二千兩,約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勸,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間內書房睡著。到得天明,商量安爐。富翁見這夥人科派,自家曉得些,也在裡頭指點。當日把銀子下爐燒煉,這夥人認做徒弟守爐。大姓只管來尋師父去請教,攀話飲酒,不好卻得。這些人看個空兒,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單撇下了師父。大姓只道師父在家不妨,豈知早晨一夥都不見了,就拿住了師父,要去送在當官,捉拿餘黨。富翁只得哭訴道:「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輩同黨。只因性好燒丹,前日被這夥人拐了。路上遇見他,說道在此間燒煉,得來可以賠償。又替我剪髮,叫我裝做他師父來的。指望取還前銀,豈知連宅上多騙了,又撇我在此?」說罷大哭。 大姓問其來歷詳細,說得對科,果是松江富家,與大姓家有好些年誼的。知被騙是實,不好難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無了盤纏,倚著頭陀模樣,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臨清碼頭上,只見一隻大船內,簾下一個美人,揭著簾兒,露面看著街上。富翁看見,好些面熟,仔細一認,卻是前日丹客所帶來的妾與他偷情的。疑道:「這人緣何在這船上?」走到船邊,細細訪問,方知是河南舉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會試的。富翁心裡想道:「難道當日這家的妾畢竟賣了?」又疑道:「敢是面龐相像的?」不離船邊,走來走去只管看。忽見船艙裡叫個人出來,問他道:「官艙裡大娘問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問道:「可姓潘否?」富翁吃了一驚道:「怎曉得我的姓?」只見艙裡人說:「叫他到船邊來。」富翁走上前去。簾內道:「妾非別人,即前日丹客所認為妾的便是,實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囑咐的話,替他搗鬼,有負於君。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慟,把連次被拐,今在山東回來之由,訴說一遍。簾內人道:「妾與君不能無情,當贈君盤費作急回家。此後遇見丹客,萬萬勿可聽信。妾亦是騙局中人,深知其詐。君能聽妾之言,是即妾報君數宵之愛也。」言畢,著人拿出三兩一封銀子來遞與他,富翁感謝不盡,只得收了。自此方曉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卻虧他盤纏。到得家來,感念其言,終身不信爐火之事。卻是頭髮紛披,親友知其事者,無不以為笑談。奉勸世人好丹術者,請以此為鑒: 丹術須先斷情欲,塵緣豈許相馳逐? 貪淫若是望丹成,陰溝洞裡天鵝肉。
第十九卷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贊云: 士或巾幗,女或弁冕。 行不逾閾,謹能致遠。 睹彼英英,慚斯翦翦。 這幾句贊是讚那有智婦人,賽過男子。假如有一種能文的女子,如班睫妤、曹大家、魚玄機、薛校書、李季蘭、李易安、朱淑真之輩,上可以並駕班、揚,下可以齊驅盧、駱。有一種能武的女子,如夫人城、娘子軍、高涼洗氏、東海呂母之輩,智略可方韓、白,雄名可賽關、張。有一種善能識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紅拂妓、王渾妻鍾氏、韋皋妻母苗氏之輩,俱另具法眼,物色塵埃。有一種報仇雪恥女子,如孫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龐娥親、鄒僕婦之輩,俱中懷膽智,力殲強梁。又有一種稀奇作怪,女扮為男的女子,如花木蘭、南齊東陽婁逞、唐貞元孟嫗、五代臨邛黃崇嘏,俱以權濟變,善藏其用,竄身仕宦,既不被人識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漢未必做得來的,算得是極巧極難的了。而今更說一個遭遇大難、女扮男身、用盡心機、受盡苦楚、又能報仇、又能守志、一個絕奇的女人,真個是千古罕聞。有詩為證: 俠概惟推古劍仙,除凶雪恨只香煙。 誰知估客生奇女,隻手能翻兩姓冤。 這段話文,乃是唐元和年間,豫章郡有個富人姓謝,家有巨產,隱名在商賈間。他生有一女,名喚小娥,生八歲,母親早喪。小娥雖小,身體壯碩如男子形。父親把他許了歷陽一個俠士,姓段名居貞。那人負氣仗義,交遊豪俊,卻也在江湖上做大賈。謝翁慕其聲名,雖是女兒尚小,卻把來許下了他。兩姓合為一家,同舟載貨,往來吳楚之間。兩家弟兄、子侄、僮僕等眾,約有數十餘人,盡在船內。貿易順濟,輜重充盈。如是幾年,江湖上多曉得是謝家船,昭耀耳目。 此時小娥年已十四歲,方纔與段居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陽湖口,遇著幾隻江洋大盜的船,各執器械,團團圍住。為頭的兩人,當先跳過船來,先把謝翁與段居貞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以後眾人一齊動手,排頭殺去。總是一個船中,躲得在那裡?間有個把慌忙奔出艙外,又被盜船上人拿去殺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圖得個全屍,湖水溜急,總無生理。謝小娥還虧得溜撒,乘眾盜殺人之時,忙自去攛在舵上,一個失腳,跌下水去了。眾盜席捲舟中財寶金帛一空,將死屍盡拋在湖中,棄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間,似有神明護持,流到一隻漁船邊。漁人夫妻兩個,撈救起來,見是一個女人,心頭尚暖,知是未死,拿幾件破衣破襖替他換下濕衣,放在艙中眠著。小娥口中泛出無數清水,不多幾時,醒將轉來。見身在漁船中,想著父與夫被殺光景,放聲大哭。漁翁夫婦問其緣故,小娥把湖中遇盜。父夫兩家人口盡被殺害情由,說了一遍。原來謝翁與段俠士之名著聞江湖上,漁翁也多曾受他小惠過的,聽說罷,不勝驚異,就權留他在船中。調理了幾日,小娥覺得身子好了。他是個點頭會意的人,曉得漁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攪擾得他?不免辭謝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圖安身立命之處。」 小娥從此別了漁翁夫婦,沿途抄化。到建業上元縣,有個妙果寺,內是尼僧。有個住持叫淨悟,見小娥言語伶俐,說著遭難因由,好生哀憐,就留他在寺中,心裡要留他做個徒弟。小娥也情願出家,道:「一身無歸,畢竟是皈依佛門,可了終身。但父夫被殺之仇未復,不敢便自落髮,且隨緣度日,以待他年再處。」小娥自此日間在外乞化,晚間便歸寺中安宿。晨昏隨著淨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裡就默禱,祈求報應。 只見一個夜間,夢見父親謝翁來對他道:「你要曉得殺我的人姓名,有兩句謎語,你牢牢記著:『車中猴,門東草』。」說罷,正要再問,父親撒手而去。大哭一聲,颯然驚覺。夢中這語,明明記得,只是不解。隔得幾日,又夢見丈夫段居貞來對他說:「殺我的人姓名,也是兩句謎語:『禾中走,一日夫』。」小娥連得了兩夢,便道:「此是亡靈未漏,故來顯應。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說了,卻用此謎語?想是冥冥之中,天機不可輕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這十二字謎語,必有一個解說。雖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豈少聰明的人?不問好歹,求他解說出來。」 遂走到淨悟房中,說了夢中之言。就將一張紙,寫著十二字,藏在身邊了。對淨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淨悟道:「此間瓦官寺有個高僧,法名齊物,極好學問,多與官員士大夫往來。你將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參透。」小娥依言,逕到瓦官寺求見齊公。稽首畢,便道:「弟子有冤在身,夢中得十二字謎語,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參解不出,拜求老師父解一解。」就將袖中所書一紙,雙手遞與齊公。齊公看了,想著一會,搖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處來往人多,當記著在此,逢人問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當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師父如此留心,感謝不盡。」自此謝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這幾句請問。齊公有客來到,便舉此謎相商;小娥也時時到寺中問齊公消耗。如此多年,再沒一個人解得出。說話的,若只是這樣解不出,那兩個夢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個機緣。此時謝小娥機緣未到,所以如此。機緣到來,自然遇著巧的。 卻說元和八年春,有個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東下,停泊建業,到瓦官寺遊耍。僧齊公一向與他相厚,出來接陪了,登閣眺遠,談說古今。語話之次,齊公道:「檀越傅聞閎覽,今有一謎語,請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師好學,何至及此稚子戲?」齊公道:「非是作戲,有個緣故。此間孀婦謝小娥示我十二字謎語,每來寺中求解,說道中間藏著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示來往遊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寫出來,我試猜看。」齊公就取筆把十二字寫出來,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無人識得?」遂將十二字念了又念,把頭點了又點,靠在窗檻上,把手在空中畫了又畫。默然凝想了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萬無一差。」齊公速要請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說破,快去召那個孀婦來,我解與他。」齊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尋將謝小娥來。齊公對他道:「可拜見了此間官人。此官人能解謎語。」小娥依言,上前拜見了畢。公佐開口問道:「你且說你的根由來。」小娥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好一會說話不出。良久,才說道:「小婦人父及夫,俱為江洋大盜所殺。以後夢見父親來說道:『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夢見夫來說道:『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說不出。遍問旁人,再無能省悟。歷年已久,不識姓名,報冤無路,銜恨無窮!」說罷又哭。李公佐笑道:「不須煩惱。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審詳在此了。」小娥住了哭,求明示。李公佐道:「殺汝父者是申蘭,殺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車中猴』,『車』中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田』出兩頭,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一『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 齊公在旁聽解罷,撫掌稱快道:「數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聰鑒蓋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慟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曉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負了父夫。」再拜叩謝。就向齊公借筆來,將「申蘭、申春」四字寫在內襟一條帶子上了,拆開裡面,反將轉來,仍舊縫好。李公佐道:「寫此做甚?」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雖女子,不問那裡,誓將訪殺此二賊,以復其冤!」李公佐向齊公嘆道:「壯哉!壯哉!然此事卻非容易。」齊公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此婦堅忍之性,數年以來,老僧頗識之,彼是不肯作浪語的。」小娥因問齊公道:「此間尊官姓氏宦族,願乞示知,以識不忘。」齊公道:「此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頂禮念誦,流涕而去。李公佐閣上飲罷了酒,別了齊公,下船解纜,自往家裡。 話分兩頭。卻說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盜姓名,便立心尋訪。自念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計,將累年乞施所得,買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樣,改名謝保。又買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裡遇的盜,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聽消息。」日逐在埠頭伺候,看見船上有雇人的,就隨了去,傭工度日。在船上時,操作勤緊,並不懈怠,人都喜歡雇他。他也不拘一個船上,是雇著的便去。商船上下往來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小心謹秘,並不露一毫破綻出來。但是船到之處,不論那裡,上岸挨身察聽體訪。如此年餘,竟無消耗。 一日,隨著一個商船到潯陽郡,上岸行走,見一家人家竹戶上有紙榜一張,上寫道:「雇人使用,願者來投。」小娥問鄰居之兒:「此是誰家要雇用人?」鄰人答應:「此是申家,家主叫做申蘭,是申大官人。時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裡只是些女人,無個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雇喚。」小娥聽得「申蘭」二字,觸動其心,心裡便道:「果然有這個姓名!莫非正是此賊?」隨對鄰人說道:「小人情願投賃傭工,煩勞引進則個。」鄰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說便成的;只是要做個東道謝我。」小娥道:「這個自然。」 鄰人問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逕走進申家。只見裡邊踱出一個人來,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傴兜怪臉,尖下頦,生幾莖黃鬚;突兀高顴,濃眉毛,壓一雙赤眼。出言如虎嘯,聲撼半天風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搖千尺龍蛇動。遠觀是喪船上方相,近覷乃山門外金剛。 小娥見了吃了一驚,心裡道:「這個人豈不是殺人強盜麼?」便自十分上心。只見鄰人道:「大官人要雇人,這個人姓謝名保,也是我們江西人,他情願投在大官人門下使喚。」申蘭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應道:「平日專在船上趁工度日,埠頭船上多有認得小人的。大官人去問問看就是。」申蘭家離埠頭不多遠,三人一同走到埠頭來。問問各船上,多說著謝保勤緊小心、志誠老實許多好處。申蘭大喜。小娥就在埠頭一個認得的經紀家裡,借著紙墨筆硯,自寫了傭工文契,寫鄰人做了媒人,交與申蘭收著。申蘭就領了他,同鄰人到家裡來,取酒出來請媒,就叫他陪待。小娥就走到廚下,掇長掇短,送酒送肴,且是熟分。申蘭取出二兩工銀,先交與他了。又取二錢銀子,做了媒錢。小娥也自體己秤出二錢來,送那鄰人。鄰人千歡萬喜,作謝自去了。申蘭又領小娥去見了妻子商氏。自此小娥只在申蘭家裡傭工。 小娥心裡看見申蘭動靜,明知是不良之人,想著夢中姓名,必然有據,大分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歡親近,方好探其真確,乘機取事。故此千喚千應,萬使萬當,毫不逆著他一些事故。也是申蘭冤業所在,自見小娥,便自分外喜歡。又見他得用,日加親愛,時刻不離左右,沒一句說話不與謝保商量,沒一件事體不叫謝保營幹,沒一件東西不托謝保收拾,已做了申蘭貼心貼腹之人。因此,金帛財寶之類,盡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見舊時船中掠去錦繡衣服、寶玩器具等物,都在申蘭家裡。正是:見鞍思馬,睹物思人。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時。方纔曉得夢中之言有准,時刻不忘仇恨。卻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聽得他說有個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江獨樹浦居住。小娥心裡想道:「這個不知可是申春否?父夢既應,夫夢必也不差。只是不好問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來,便好探聽。」卻是小娥自到申蘭家裡,只見申蘭口說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經月方回,回來必然帶好些財帛歸家,便吩咐交與謝保收拾,卻不曾見二官人到這裡來。也有時口說要帶謝保同去走走,小娥曉得是做私商勾當,只推家裡脫不得身;申蘭也放家裡不下,要留謝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娥與妻藺氏,與同一兩個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廂歇宿照管。若是藺氏有甚差遣,無不遭依停當。合家都喜歡他,是個萬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說話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蘭如何肯留他一個寡漢伴著妻子在家?豈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來?看官,又有一說,申蘭是個強盜中人,財物為重,他們心上有甚麼閨門禮法?況且小娥有心機,申蘭平日畢竟試得他老實頭,小心不過的,不消慮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無別說。 且說小娥在家多閒,乘空便去交結那鄰近左右之人,時時買酒買肉,破費錢鈔在他們身上。這些人見了小娥,無不喜歡契厚的。若看見有個把豪氣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傾心結納,或周濟他貧乏,或結拜做弟兄,總是做申蘭這些不義之財不著。申蘭財物來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裡來查他細帳?落得做人情。小娥又報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結識這些黨羽在那裡。只為未得申春消耗,恐怕走了風,脫了仇人。故此申蘭在家時,幾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動,且待時至而行。 如此過了兩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來說:「江北二官人來了。」只見一個大漢同了一夥拳長臂大之人,走將進來,問道:「大哥何在?」小娥應道:「大官人在裡面,等謝保去請出來。」小娥便去對申蘭說了。申蘭走出堂前來道:「二弟多時不來了,甚風吹得到此?況且又同眾兄弟來到,有何話說?」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獲得兩個二十斤來重的大鯉魚,不敢自吃,買了一罈酒,來與大哥同享。」申蘭道:「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魚,也是罕物!我輩托神道福佑多年,我意欲將此魚此酒再加些雞肉果品之類,賽一賽神,以謝覆庇,然後我們同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況列位在此,無有我不破鈔,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如何?」眾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蘭就叫謝保過來見了二官人,道:「這是我家雇工,極是老實勤緊可托的。」就吩咐他,叫去買辦食物。小娥領命走出,一霎時就辦得齊齊整整,擺列起來。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裡下,原來有這樣得力人在這裡。」眾人都讚嘆一番。申蘭叫謝保把福物擺在一個養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須得寫眾人姓名,通誠一番。我們幾個都識字不透,這事卻來不得。」申蘭道:「謝保寫得好字。」申春道:「又會寫字,難得,難得。」小娥就走去,將了紙筆,排頭寫來,少不得申蘭、申春為首,其餘各報將名來,一個個寫。小娥一頭寫著,一頭記著,方曉得果然這個叫得申春。 獻神已畢,就將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擺出來。大家歡哄飲啖,卻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餘名字一個個都記將出來,寫在紙上,藏好了。私自嘆道:「好個李判官!精悟玄鑒,與夢語符合如此!此乃我父夫精靈不漏,天啟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將就了。」急急走來伏侍,只揀大碗頻頻斟與蘭、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見他如此殷勤,一發喜歡,大碗價只顧吃了,那裡猜他有甚別意?天色將晚,眾賊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這裡過夜,未散。小娥又滿滿斟了熱酒,奉與申春道:「小人謝保,到此兩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獻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與申蘭道:「大官人情陪一陪。」申春道:「好個謝保,會說會勸!」申蘭道:「我們不要辜負他孝敬之意,盡量多飲一杯才是。」又與申春說謝保許多好處。小娥謙稱一句,就獻一杯,不乾不住。兩個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原來江邊苦無好酒,群盜只吃的是燒刀子;這一罈是他們因要盡興,買那真正滴花燒酒,是極狠的。況吃得多了,豈有不醉之理? 申蘭醉極苦熱,又走不動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要睡,還走得動,小娥就扶他到一個房裡,床上眠好了。走到裡面看時,原來藺氏在廚下整酒時,聞得酒香撲鼻,因吃夜飯,也自吃了碗把。兩個丫頭遞酒出來,各各偷些嚐嚐。女人家經得多少濃味?一個個伸腰打盹,卻像著了孫行者磕睡蟲的。小娥見如此光景,想道:「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又想道:「女人不打緊,只怕申春這廝未睡得穩,卻是利害。」就拿把鎖,把申春睡的房門鎖好了。走到庭中,衣襟內拔出佩刀,把申蘭一刀斷了他頭。欲待再殺申春,終究是女人家,見申春起初走得動,只怕還未甚醉,不敢輕惹他。忙走出來鄰里間,叫道:「有煩諸位與我出力,拿賊則個!」鄰人多是平日與他相好的,聽得他的聲音,多走將攏來,問道:「賊在那裡?我們幫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賊,乃是江洋殺人的大強盜,贓物都在。今被我灌醉,鎖住在房中,須賴人力擒他。」小娥平日結識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內,見說是強盜,都摩拳擦拿道:「是甚麼人?」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與他兄弟,慣做強盜。家中貨財千萬,都是贓物。」內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備細不差;只是沒有被害失主,不好鹵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親與一個親眷,兩家數十口,都被這夥人殺了。而今家中金銀器皿上還有我家名字記號,須認得出。」一個老成的道:「此話是真。那申家蹤跡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卻如此暴富。我們只是不查得他的實跡,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發覺。今既有謝小哥做證,我們助他一臂,擒他兄弟兩個送官,等他當官追究為是。」小娥道:「我已手殺一人,只須列位助擒得一個。」 眾人見說已殺了一人,曉得事體必要經官,又且與小娥相好的多,恨申蘭的也不少,一齊點了火把,望申家門裡進來,只見申蘭已挺屍在血泊裡。開了房門,申春鼾聲如雷,還在睡夢。眾人把索子捆住,申春還掙扎道:「大哥不要取笑。」眾人罵他:「強盜!」他兀自未醒。眾人捆好了,一齊聞進內房來。那藺氏飲酒不多,醒得快。驚起身來,見了眾人火把,只道是強盜來了,口裡道:「終日去打劫人,今日卻有人來打劫了。」眾人聽得,一發道是謝保之言為實。喝道:「胡說!誰來打劫你家?你家強盜事發了。」也把藺氏與兩個丫鬟拴將起來。商氏道:「多是丈夫與叔叔做的事,須與奴家無干。」眾人道:「說不得,自到當官去對。」此時小娥恐人多搶散了贓物,先已把平日收貯之處安頓好了,鎖閉著。明請地方加封,告官起發。 鬧了一夜,明日押進潯陽郡來。潯陽太守張公開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小娥手執首詞,首告人命強盜重情。此時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發,見對理的卻是謝保,曉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裡,卻不知其中就裡,亂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來的事。」小娥對張太守指著申春道:「他兄弟兩個為首,十年前殺了豫章客謝、段二家數十人,如何還要抵賴?」太守道:「你敢在他家傭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處,你先出首了麼?」小娥道:「小人在他家傭工,只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這等,你如何曉得?有甚憑據?」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還有好些是謝、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憑據。」太守道:「你是謝家何人?卻認得是?」小娥道:「謝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說是夫家?」小娥道:「爺爺聽稟:小婦人實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兩家都被二盜所殺,小婦人攛入水中,遇救得活。後來父、夫托夢,說殺人姓名乃是十二個字謎,解說不出。遍問識者,無人參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蘭、申春。小婦人就改妝作男子,遍歷江湖,尋訪此二人。到得此郡,有出榜雇工者,問是申蘭,小婦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見他出沒蹤跡,又認識舊物,明知他是大盜,殺父的仇人。未見申春,不敢動手。昨日方纔同來飲酒,故此小婦人手刃了申蘭,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實。」太守見說得稀奇,就問道:「那十二字謎語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如何就是申蘭、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與我有交,這事是真無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只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婦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膽,豈有破綻露出在人眼裡?若稍有泄漏,冤仇怎報得成?」太守心中嘆道:「有志哉,此婦人也!」 又喚地方人等起來,問著事由。地方把申家向來蹤跡可疑,及謝保兩年前雇工,昨夜殺了申蘭,協同擒了申春並他家屬,今日解府的話,備細述了一遍。太守道:「贓物何在?」小娥道:「贓物向托小婦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那裡。」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與同地方到申蘭家起贓。金銀財貨,何只千萬!小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時送到府堂。太守見金帛滿庭,知盜情是實,把申春嚴刑拷打,藺氏亦加拶指,都抵賴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餘黨,申春還不肯說,只見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這便是群盜的名了。」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細?」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婦人寫了連名賽神的。小婦人暗自抄記,一人也不差。」太守一發嘆賞他能事。便喚申春研問著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裡,藺氏、丫鬟討保官賣。然後點起兵快,登時往各處擒拿。正似甕中捉鱉,沒有一個走得脫。的。齊齊擒到,俱各無詞。太守盡問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裡。乃對小娥道:「盜情已真,不必說了。只是你不待報官,擅行殺戮,也該一死。」小娥道:「大仇已報,立死無恨。」太守道:「法上雖是如此,但你孝行可靠,志節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請朝廷,討個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稱謝。太守叫押出討保。小娥稟道:「小婦人而今事跡已明,不可復與男子混處,只求發在尼庵,聽候發落為便。」太守道:「一發說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討個收管,一面聽候聖旨發落。 太守就將備細情節奏上。內云: 謝小娥立志報仇,夢寐感通,歷年乃得。明係父仇,又屬真盜。不惟擅殺之條,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謝小娥節行異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廬。申春即行處斬。」不一日,到潯陽郡府堂開讀了畢。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來,讀了犯由牌,押付市曹處斬。小娥此時已復了女裝,穿了一身素服,法場上看斬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謝張公。張公命花紅鼓樂,送他歸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雖蒙相公奏請朝廷恩典,花紅鼓樂之類,決非孀婦敢領。」太守越敬他知禮,點一官媼,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時哄動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還有親屬在家的,多來與小娥相見問訊。說起事由,無不悲嘆驚異。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無虛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跡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貞何在?寧死不可!」爭奈來纏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煩分訴,心裡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願為尼,只因冤仇未報,不敢落髮。今吾事已畢,少不得皈依三寶,以了終身。不如趁此落髮,絕了眾人之願。」小娥遂將剪子先將髻子剪下,然後用剃刀剃淨了,穿了褐衣,做個行腳僧打扮,辭了親屬出家訪道,竟自飄然離了本里。里中人越加嘆誦。不題。 且說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將上長安,道經泗濱,有善義寺尼師大德,戒律精嚴,多曾會過,信步往謁。大德師接入客座,只見新來受戒的弟子數十人,俱淨髮鮮披,威儀雍容,列侍師之左右。內中一尼,仔細看了李公佐一回,問師道:「此官人豈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師點頭道:「正是。你如何認得?」此尼即泣下數行道:「使我得報家仇,雪冤恥,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淚上前,稽首拜謝。李公佐卻不認得,驚起答拜,道:「素非相識,有何恩德可謝?」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婦也。尊官其時以十二字謎語辨出申蘭、申春二賊名姓,尊官豈忘之乎?」 李公佐想了一回,方纔依稀記起,卻記不全。又問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記了,今見說來,始悟前事。後來果訪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蘭,擒申春並餘黨,數年經營艱苦之事,從前至後,備細告訴了畢。又道:「尊官恩德,無可以報,從今惟有朝夕誦經保佑而已。」李公佐問道:「今如何恰得在此處相會?」小娥道:「復仇已畢,其時即剪髮披褐,訪道於牛頭山,師事大士庵尼將律師。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於泗州開元寺,所以到此。豈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道:「既已受戒,是何法號?」小娥道:「不敢忘本,只仍舊名。」李公佐嘆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盜姓名,豈知誓志不捨,畢竟訪出其人,復了冤仇。又且傭保雜處,無人識得是個女人,豈非天下難事!我當作傳以旌其美。」小娥感位,別了李公佐,仍歸牛頭山。扁舟泛淮,雲遊南國,不知所終。李公佐為撰《謝小娥傳》,流傳後世,載入《太平廣記》。 匕首如霜銕作心,精靈萬載不銷沉。 西山木石填東海,女子銜仇分外深。 又云: 夢寐能通造化機,天教達識剖玄微。 姓名一解終能報,方信雙魂不浪歸。
第二十卷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詩曰: 全婚昔日稱裴相,助殯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難屢見,休將仗義望朝紳! 這一首詩,單道世間人周急者少,繼富者多。為此,達者便說:「只有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這兩句話,道盡世人情態。比如一邊有財有勢,那趨財慕勢的多只向一邊去。這便是俗語叫做「一帆風」,又叫做「鵓鴿子旺邊飛」。若是財利交關,自不必說。至於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自道有了一分勢要,兩貫浮財,便不把人看在眼裡。況有那身在青雲之上,拔人於淤泥之中,重捐己資,曲全婚配。恁般樣人,實是從前寡見,近世罕聞。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原來那「夫妻」二字,極是鄭重,極宜斟酌,報應極是昭彰,世人決不可戲而不戲,胡作亂為。或者因一句話上成就了一家兒夫婦,或者因一紙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緣。就是陷於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說南直長洲有一村農,姓孫,年五十歲,娶下一個後生繼妻。前妻留下個兒子,一房媳婦,且是孝順。但是爹娘的說話,不論好歹真假,多應在骨裡的信從。那老兒和兒子,每日只是鋤田耙地,出去養家過活。婆媳兩個在家績麻拈苧,自做生理。卻有一件奇怪:原來那婆子雖數上了三十多個年頭,十分的不長進,又道是「婦人家入土方休」,見那老子是個養家經紀之人,不恁地理會這些勾當,所以閒常也與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幾番幾次,漏在媳婦眼裡。那媳婦自是個老實勤謹的,只以孝情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裡有甚心去捉他破綻?誰知道無心人對著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這些話把,被媳婦每每衝著,虛心病了,自沒意思卻恐怕有甚風聲吹在老子和兒子耳朵裡,顛倒在老子面前搬鬥。又道是:「枕邊告狀,一說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那兒子是個孝心的人,聽了這些話頭,沒個來歷,直擺佈得夫妻兩口終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聽說: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終有些正氣,自不甘學那小家腔派。獨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見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兩婚人,便是那低門小戶、減剩貨與那不學好為夫所棄的這幾項人,極是「老唧溜」,也會得使人喜,也會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從。原來世上婦人除了那十分貞烈的,說著那話兒,無不著緊。男子漢到中年筋力漸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個老蒼男子娶了水也似一個嬌嫩婦人,縱是千箱萬斛盡你受用,卻是那話兒有些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也只得依順了他。所以那家庭間,每每被這等人炒得十清九濁。 這閒話且放過,如今再接前因。話說吳江有個秀才蕭王賓,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因家貧,在近處人家處館,早出晚歸。主家間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喚做熊敬溪,店前一個小小堂子,供著五顯靈官。那王賓因在主家出入,與熊店主廝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夢,夢見那五位尊神對他說道:「蕭狀元終日在此來往,吾等見了坐立不安,可為吾等築一堵短壁兒,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來,想道:「這夢甚是蹊蹺。說甚麼蕭狀元,難道便是在間壁處館的那個蕭秀才?我想恁般一個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狀元?」心下疑惑,卻又道:「除了那個姓蕭的,卻又不曾與第二個姓蕭的識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況是神道的言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次日起來,當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牆,遮了神聖,卻自放在心裡不題。 隔了幾日,蕭秀才往長洲探親。經過一個村落人家,只見一夥人聚在一塊,在那裡喧嚷。蕭秀才挨在人叢裡看一看,只見眾人指著道:「這不是一位官人?來得湊巧,是必央及這官人則個。省得我們村裡人去尋門館先生。」連忙請蕭秀才坐著,將過紙筆道:「有煩官人寫一寫,自當相謝。」蕭秀才道:「寫個甚麼?且說個緣故。」只見一個老兒與一個小後生走過來道:「官人聽說我們是這村裡人,姓孫。爺兒兩個,一個阿婆,一房媳婦。叵耐媳婦十分不學好,倒終日與阿婆鬥氣,我兩個又是養家經紀人,一年到頭,沒幾時住在家裡。這樣婦人,若留著他,到底是個是非堆。為此,今日將他發還娘家,任從別嫁。他每眾位多是地方中見。為是要寫一紙休書,這村裡人沒一個通得文墨。見官人經過,想必是個有才學的,因此相煩官人替寫一寫。」蕭秀才道:「原來如此,有甚難處?」便逞著一時見識,舉筆一揮,寫了一紙休書交與他兩個。他兩個便將五錢銀子送秀才作潤筆之資。秀才笑道:「這幾行字值得甚麼?我卻受你銀子!」再三不接,拂著袖子,撇開眾人,逕自去了。 這裡自將休書付與婦人。那婦人可憐勤勤謹謹,做了三四年媳婦,沒緣沒故的休了他,咽著這一口怨氣,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號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裡說道:「我委實不曾有甚歹心負了你,你聽著一面之詞,離異了我。我生前無分辯處,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見了,便死也不忘記你!」這幾句話,說得旁人俱各掩淚。他丈夫也覺得傷心,忍不住哭起來。卻只有那婆子看著,恐怕兒子有甚變卦,流水和老兒兩個拆開了手,推出門外。那婦人只得含淚去了,不題。 再說那熊店主,重夢見五顯靈官對他說道:「快與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攔著十分鬱悶。」店主夢中道:「神聖前日吩咐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毀?」靈官道:「前日為蕭秀才時常此間來往,他後日當中狀元,我等見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築牆遮蔽。今他於某月某日,替某人寫了一紙休書,拆散了一家夫婦,上天鑒知,減其爵祿。今職在吾等之下,相見無礙,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問時,一跳驚醒。想道:「好生奇異!難道有這等事?明日待我問蕭秀才,果有寫休書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當真先拆去了壁,卻好那蕭秀才踱將來,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說話。請店裡坐地。」入到裡面坐定吃茶,店主動問道:「官人曾於某月某日與別人代寫休書麼?」秀才想了一會道:「是曾寫來,你怎地曉得?」店主遂將前後夢中靈官的說話,一一告訴了一遍。秀才聽罷目睜口呆,懊悔不迭。後來果然舉了孝廉,只做到一個知州地位。那蕭秀才因一時無心失誤上,白送了一個狀元。世人做事,決不可不檢點!曾有詩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著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 動止雖微渺,干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方知悔是遲。 試看那拆人夫婦的,受禍不淺,便曉得那完人夫婦的,獲福非輕。如今牽說前代一個公卿,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陰德,又不只是完人夫婦了。所以後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六十歲上告老還鄉。繼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滿四十。廣有家財,並無子女。一應田園、典鋪,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後,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只是並無子息,日夜憂心。 時遇清明節屆,劉元普吩咐王文用整備了犧牲酒醴,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僕從在後相隨。不逾時,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口中說著幾句道: 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文?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英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淒。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只得勉強收淚,吩咐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閒行散悶,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著「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只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杜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 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六。本是西粵人氏,只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仕所。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正是: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 疾忙心生一計,吩咐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籍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干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吩咐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瞑目。」又吩咐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又囑咐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夠!」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隨,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四齡已可傲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復甦。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只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原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小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閒玩古典,只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裡來這樣遠親?」便且叫請進。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面?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答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齎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 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裡。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面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裡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張氏母子見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 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歷,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承殯葬之事。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家伙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對僮僕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發人往錢塘扶柩。 忽一日,正與王夫人閒坐,不覺掉下淚來。夫人忙問其故,元普道:「我觀李氏子,儀容志氣,後來必然大成。我若得這般一個兒子,真可死而無恨。今年華已去,子息杳然,為此不覺傷感。」夫人道:「我屢次勸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說這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絕我劉門,難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該絕,縱使姬妾盈前,也是無幹。」說罷,自出去了。 夫人這番卻主意要與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喚將做媒的薛婆來,說知就裡,又囑付道:「直待事成之後,方可與老爺得知。必用心訪個德容兼備的,或者老爺才肯相愛。」薛婆一一應諾而去。過不多日,薛婆尋了幾頭來說,領來看了,沒一個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間女子,只好恁樣。除非汴梁帝京五方雜聚去處,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別事要進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與他同去尋覓。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題。 如今再表一段緣因,話說汴京開封府祥符縣有一進士,姓裴名習,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鄭氏早亡。單生一女,名喚蘭孫,年方二八,儀容絕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幾年,升任襄陽刺史。有人對他說道:「官人向來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後只愁富貴不愁貧了。」安卿笑道:「富自何來?每見貪酷小人,惟利是圖,不過使這幾家治下百姓賣兒貼婦,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為民父母,豈是教我殘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陽一杯淡水而已。貧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祿,不至凍餒足矣,何求富為!」裴安卿立心要作個好官,選了吉日,帶了女兒起程赴任。不則一日,到了襄陽。蒞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詞清訟簡。民間造成幾句謠詞,說道: 襄陽府前一條街,一朝到了裴天臺。 六房吏書去打盹,門子皂隸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暴暑難當。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將到。安卿吃了兩盅,隨後叫女兒吃。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虧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浮瓜沉李,也不為過。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 安卿道:「我兒不諳事務,聽我道來。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著祖宗的勢耀,頂戴著先人積攢下的錢財,不知稼穡,又無甚事業,只圖快樂,落得受用。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夠比他。還有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將邊庭,身披重鎧,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鍤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曬。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囚在囹固,受盡鞭箠,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於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夠。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 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鬆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吩咐牢子緊守監門便了。」也是合當有事。只因這一節,有分教: 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吩咐獄吏將囚人散禁在牢,日給涼水與他,須要小心看守。獄卒應諾了。當日便去牢裡,鬆放了人囚,各給涼水。牢子們緊緊看守,不致疏虞。過了十來日,牢子們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獄中舊例:每逢月朔便獻一番利市。那日燒過了紙,眾牢子們都去吃酒散福。從下午吃起,直吃到黃昏時候,一個個酩酊爛醉。那一干囚犯,初時見獄中寬縱,已自起心越牢。內中有幾個有見識的,密地教對付些利器暗藏在身邊。當日見眾人已醉,就便乘機發作。約莫到二更時分,獄中一片聲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齊動手。先將那當牢的禁子殺了,打出車門,將那獄吏牢子一個個砍翻,撞見的,多是一刀一個。有的躲在黑暗裡聽時,只聽得喊道:「太爺平時仁德,我每不要殺他!」直反到各衙門,殺了幾個佐貳官。那時正是清平時節,城門還未曾閉,眾人吶聲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聽說,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連聲只叫得苦,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於此!誰知道將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點起民壯,分頭追捕。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諛謅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只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財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只得低頭受縛。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辯白之處,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那裴安卿舊日住居,已奉聖旨抄沒了。僮僕數人,分頭逃散,無地可以安身。還虧得鄭夫人在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只得借他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聖旨:下大理獄鞠審。即刻便自進牢。 蘭孫只得將了些錢鈔,買上告下,去獄中傳言寄語,擔茶送飯。原來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虞,飲食不進。蘭孫設處送飯,枉自費了銀子。 一日,見蘭孫正到獄門首來,便喚住女兒說道:「我氣塞難當,今日大分必死。只為為人慈善,以致招禍,累了我兒。雖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說到此處,好如萬箭鑽心,長號數聲而絕。還喜未及會審,不受那三木囊頭之苦。蘭孫跌腳捶胸,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欲要領取父親屍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 當時蘭孫不顧死生利害,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還是個有公道的人,見了這般情狀,惻然不忍。隨即進一道表章,上寫著: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陽刺史裴習,撫字心勞,提防政拙。雖法禁多疏,自干天譴,而反情無據,可表臣心。今已斃囹圄,宜從寬貸。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遺屍歸葬,以彰朝廷優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蘭孫得了這個消息,算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取樂了。將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雇人?出屍首,盛殮好了,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乾乾淨淨了。雖是已有棺木,殯葬之資,毫無所出。蘭孫左思右想,道:「只有個舅舅鄭公現任西川節度使,帶了家眷在彼,卻是路途險遠,萬萬不能搭救。真正無計可施。」事到頭來不自由,只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柩前拜了四拜,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保奴前去得遇好人。」 拜罷起身,噙著一把眼淚,抱著一腔冤恨,忍著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可憐裴蘭孫是個嬌滴滴的閨中處子,見了一個陌生人,也要面紅耳熱的,不想今日出頭露面!思念父親臨死言詞,不覺寸腸俱裂。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生來運蹇時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縱教血染鵑紅,彼蒼不念煢獨! 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只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欠身施禮,問道:「小娘子為著甚事賣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細認認,吃了一驚道:「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原來那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鄭夫人在時,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來的,故此認得。蘭孫?頭見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個僻靜所在,含淚把上項事說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淚出的,聽到傷心之處,不覺也哭起來道:「原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個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賣身,雖然如此嬌姿,不到得便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個偏房了。」蘭孫道:「今日為了父親,就是殺身,也說不得,何惜其他?」 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請免愁煩。洛陽縣劉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娶個偏房,前日曾囑付我,在本處尋了多時,並無一個中意的,如今因為洛陽一個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頭親事,夫人乘便囑付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遍訪。也是有緣,遇著小姐。王夫人原說要個德容兩全的,今小姐之貌,絕世無雙,賣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這事十有九分了。那劉刺史仗義疏財,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到彼雖則權時落後,盡可快活終身。未知尊意何如?」蘭孫道:「但憑媽媽主張,只是賣身為妾,玷辱門庭,千萬莫說出真情,只認做民家之女罷了。」薛婆點頭道是,隨引了蘭孫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來。薛婆就對他說知備細。王文用遠遠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覺得傾國傾城,便道:「有如此絕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一邊是落難之際,一邊是富厚之家,並不消爭短論長,已自一說一中。整整兌足了一百兩雪花銀子,遞與蘭孫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蘭孫道:「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須是完葬事過,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之後,那時請劉老爺差人埋葬,何等容易!」蘭孫只得依從。 那王文用是個老成才幹的人,見是要與姑夫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與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後。東京到洛陽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數日,早已到了劉家。王文用自往解庫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領他進去,叩見了王夫人。夫人?頭看蘭孫時,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妝略試,無半點塵紛。舉止處,態度從容;語言時,聲音淒婉。雙娥顰蹙,渾如西子入吳時;兩頰含愁,正似王嬙辭漢日。可憐嫵媚清閨女,權作追隨宦室人! 當時王夫人滿心歡喜,問了姓名,便收拾一間房子,安頓蘭孫,撥一個養娘服事他。 次日,便請劉元普來,從容說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劉元普道:「夫人有話即說,何必諱言?」夫人道:「相公,你豈不聞人生七十古來稀?今你壽近七十,前路幾何?並無子息。常言道:『無病一身輕,有子萬事足。』久欲與相公納一側室,一來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來未得其人,姑且隱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齡,抑且才色兩絕,願相公立他做個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劉門後代。」劉元普道:「老夫只恐命裡無嗣,不欲耽誤人家幼女。誰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喚他出來見我。」 當下蘭孫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劉元普看見,心中想道:「我觀此女儀容動止,決不是個以下之人。」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家之女?為甚事賣身?」蘭孫道:「賤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父死無資,故此賣身殯葬。」口中如此說,不覺暗地裡偷彈淚珠。劉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隱情。可對我一一直言,與你作主分憂便了。」 蘭孫初時隱諱,怎當得劉元普再三盤問,只得將那放囚得罪緣由,從前至後,細細說了一遍,不覺淚如湧泉。劉元普大驚失色,也不覺淚下道:「我說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忙向蘭孫小姐連稱:「得罪!」又道:「小姐身既無依,便住在我這裡,待老夫選擇地基,殯葬尊翁便了。」蘭孫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賤妾一拜。」 劉元普慌忙扶起,吩咐養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違!」當時走到廳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靈柩。不多日,扶柩到來,卻好錢塘李縣令靈柩一齊到了。劉元普將來共停在一個莊廳之上,備了兩個祭筵拜奠。張氏自領了兒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又延一個有名的地理師,揀尋了兩塊好地基,等待臘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對元普說道:「那裴氏女雖然貴家出身,卻是落難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賤去了。相公又與他擇地葬親,此恩非小,他必甘心與相公為妾的。既是名門之女,或者有些福氣,誕育子嗣,也不見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後,他也終身有靠,未為不可。望相公思之。」 夫人不說猶可,說罷,只見劉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說那裡話!天下多美婦人,我欲娶妾,自可別圖,豈敢污裴使君之女!劉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鑒察!」夫人聽說,自道失言,頓口不語。劉元普心裡不樂,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無子嗣,何不索性認他為女,斷了夫人這點念頭?」便叫丫鬟請出裴小姐來,道:「我叨長尊翁多年,又同為刺史之職。年華高邁,子息全無,小姐若不棄嫌,欲待螟蛉為女。意下何如?」 蘭孫道:「妾蒙相公、夫人收養,願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當?」劉元普道:「豈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賤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過謙。」蘭孫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雖粉骨碎身,無可報答。既蒙不鄙微賤,認為親女,焉敢有違!今日就拜了爹媽。」劉元普歡喜不勝,便對夫人道:「今日我以蘭孫為女,可受他全禮。」當下蘭孫插燭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劉相公、夫人為爹爹、母親,十分孝敬,倍加親熱。 夫人又說與劉元普道:「相公既認蘭孫為女,須當與他擇婿。侄兒王文用青年喪偶,管理多年,才幹精敏,也不辱沒了女兒。相公何不與他成就了這頭親事?」劉元普微微笑道:「內侄繼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意,你只管打點妝奩便了。」夫人依言。元普當時便揀下了一個成親吉日,到期宰殺豬羊,大排筵會,遍請鄉紳親友,並李氏母子,內侄王文用一同來赴慶喜華筵。眾人還只道是劉公納寵,王夫人也還只道是與侄兒成婚。正是: 方丈廣寒難得到,嫦娥今夜落誰家? 看看吉時將及,只見劉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飾,擺在堂中。劉元普拱手向眾人說道:「列位高親在此,聽弘敬一言:敬聞『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義。』襄陽裴使君以在事繫獄身死,有女蘭孫,年方及笄。荊妻欲納為妾,弘敬寧乏子嗣,決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內侄王文用雖有綜理之才,卻非仕宦中人,亦難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縣令之子彥育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過子建,誠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為兩人成其佳偶。諸公以為何如?」眾人異口同聲,讚嘆劉公盛德。 李春郎出其不意,卻待推遜,劉元普那裡肯從?便親手將新郎衣巾與他穿帶了。次後笙歌鼎沸,燈火瑩煌,遠遠聽得環珮之聲,卻是薛婆做了喜娘,幾個丫鬟一同簇擁著蘭孫小姐出來。二位新人,立在花氈之上,交拜成禮。真是說不盡那奢華富貴,但見: 「粉孩兒」對對挑燈,「七娘子」雙雙執扇。觀看的是「風檢才」、「麻婆子」,誇稱道「鵲橋仙」並進「小蓬萊」;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幫襯道「賀新郎」同入「銷金帳」。做嬌客的磨槍備箭,豈宜重問「後庭花」?做新婦的,半喜還憂,此夜定然「川撥棹」。「脫布衫」時歡未艾,「花心動」處喜非常。 當時張氏和春郎魂夢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來。蘭孫小姐燈燭之下,覷見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歡喜。只道嫁個老人星,誰知卻嫁了個文曲星!行禮已畢,便伏侍新人上轎。劉元普親自送到南樓,結燭合巹,又把那千金妝奩,一齊送將過來。劉元普自回去陪賓,大吹大擂,直飲至五更而散。這裡洞房中一對新人,真正佳人遇著才子,那一宵歡愛,端的是如膠似漆,似水如魚。枕邊說到劉公大德,兩下裡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來,見了張氏。張氏又同他夫婦拜見劉公,十萬分稱謝。隨後張氏就辦些祭物,到靈柩前,叫媳婦拜了公公,兒子拜了岳父。張氏撫棺哭道:「丈夫生前為人正直,死後必有英靈。劉伯父周濟了寡婦孤兒,又把名門貴女做你媳婦,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劉伯父早生貴子,壽過百齡!」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禱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婦隨,日夜焚香保劉公冥福。 不覺光陰荏苒,又是臘月中旬,塋葬吉期到了。劉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莊廳上?取一對靈柩,到墳塋上來。張氏與春郎夫妻,各各帶了重孝相送。當下埋棺封土已畢,各立一個神道碑。一書「宋故襄陽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書「宋故錢塘縣尹克讓李公之墓」。只見松柏參差,山水環繞,宛然二冢相連。劉元普設三牲禮儀,親自舉哀拜奠。張氏三人放聲大哭,哭罷,一齊望著劉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劉元普連忙答拜,只是謙讓無能,略無一毫自矜之色。隨即回來,各自散訖。 是夜,劉元普睡到三更,只見兩個人襆頭象簡,金帶紫袍,向劉元普撲地倒身拜下,口稱「大恩人」。劉元普吃了一驚,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臨?折殺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說道:「某乃襄陽刺史裴習,此位即錢塘縣令李克讓也。上帝憐我兩人清忠,封某為天下都城隍,李公為天曹府判官之職。某繫獄身死之後,幼女無投,承公大恩,賜之佳婿,又賜佳城,使我兩人冥冥之中,遂為兒女姻眷。恩同天地,難效涓涘。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鑒公盛德,特為官加一品,壽益三旬,子生雙貴,幽明雖隔,敢不報知?」 那右手的一位,又說道:「某只為與公無交,難訴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見即明,慨然認義,養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為望外。雖益壽添嗣,未足報洪恩之萬一。今有遺腹小女鳳鳴,明早已當出世,敢以此女奉長郎君箕?。公與我媳,我亦與公媳,略盡報效之私。」言訖,拱手而別。 劉元普慌忙出送,被兩人用手一推,瞥然驚覺。卻正與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將夢中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輕,神明之言,諒非虛謬。」劉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後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來托夢,理之所有。但說我『壽增三十』,世間那有百歲之人?又說賜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雖然精力不減少時,那七十歲生子,卻也難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劉元普思憶夢中言語,整了衣冠,步到南樓。正要說與他三人知道,只見李春郎夫婦出來相迎,春郎道:「母親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際。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異夢,正要到伯父處報知賀喜,豈知伯父已先來了。」劉元普見說張氏生女,思想夢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驗,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說得。當下問了張氏平安,就問:「夢中所見如何?」李春郎道:「夢見父親岳父俱已為神,口稱伯父大德,感動天庭,已為延壽添子。」三人所夢,總是一樣。 劉元普暗暗稱奇,便將自己夢中光景,一一對兩人說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積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虛幻也。」劉元普隨即回家,與夫人說知,各各駭嘆,又差人到李家賀喜。不逾時,又及滿月。張氏抱了幼女來見伯父伯母。元普便問:「令愛何名?」張氏道:「小名鳳鳴,是亡夫夢中所囑。」劉元普見與己夢相符,愈加驚異。 話休絮煩。且說王夫人當時年已四十歲了,只覺得喜食鹹酸,時常作嘔。劉元普只道中年人病發,延醫看脈,沒一個解說得出。就有個把有手段的忖道:「像是有喜的脈氣。」卻曉得劉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從不曾生育的,為此都不敢下藥。只說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藥,不久自瘳。」劉元普也道這樣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醫,放下了心。 只見王夫人又過了幾時,當真病好。但覺得腰肢日重,裙帶漸短,眉低眼慢,乳脹腹高。劉元普半信半疑道:「夢中之言,果然不虛麼?」日月易過,不覺已及產期。劉元普此時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喚了收生婆進來,又雇了一個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聞得異香撲鼻,仙音嘹喨。夫人便覺腹痛,眾人齊來服侍分娩。不上半個時辰,生下一個孩兒。香湯沐浴過了,看時,只見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偉。夫妻兩人歡喜無限。元普對夫人道:「一夢之靈驗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賜也。」就取名劉天佑,字夢禎。此事便傳遍洛陽一城,把做新聞傳說。百姓們編出四句口號道: 刺史生來有奇骨,為人專好積陰騭。 嫁了裴女換劉兒,養得頭生做七十。 轉眼間,又是滿月,少不得做湯餅會。眾鄉紳親友,齊來慶賀,真是賓客填門。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與蘭孫,自梯己設宴賀喜,自不必說。 且說李春郎自從成婚葬父之後,一發潛心經史,希圖上進,以報大恩。又得劉元普扶持,入了國子學。正與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學,以待試期。只見汴京有個公差到來,說是鄭樞密府中所差,前來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原來那蘭孫的舅舅鄭公,數月之內,已自西川節度內召為樞密院副使。還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難而亡。遂到清真觀問取甥女消息。說是賣在洛陽。又遣人到洛陽探問,曉得劉公仗義全婚,稱嘆不盡。因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會。 春郎得知此信,正是兩便。蘭孫見說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歡喜。當下稟過劉公夫婦,就要擇個吉日,同張氏和鳳鳴起程。到期劉元普治酒餞別,中間說起夢中之事,劉元普便對張氏說道:「舊歲,老夫夢中得見令先君,說令愛與小兒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兒未生,不敢啟齒。如今倘蒙不鄙,願結葭莩。」張氏欠身答應:「先夫夢中曾言,又蒙伯伯不棄,大恩未報,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當以小女奉郎君箕?。」當下酒散,劉公又囑付蘭孫道:「你丈夫此去,前程萬里。我兩人在家安樂,孩兒不必掛懷。」諸人各各流涕,戀戀不捨。臨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謝劉公夫婦盛德。然後垂淚登程去了。洛陽與京師卻不甚遠,不時常有音信往來,不必細說。 再表公子劉天佑,自從生育,日往月來,又早周歲過頭。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養娘朝雲,往外邊耍子。那朝雲年十八歲,頗有姿色。隨了奶子出來玩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與我略抱一抱,怕風大,我去將衣服來與他穿。」朝雲接過抱了,奶子進去了一回出來,只聽得公子啼哭之聲;著了忙,兩步當一步,走到面前,只見朝雲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頭上揉著。奶子疾忙近前看時,只見跌起老大一個疙瘩。便大怒發話道:「我略轉得一轉背,便把他跌了。你豈不曉得他是老爺、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須連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訴老爺、夫人,看你這小賤人逃得過這一頓責罰也不!」說罷,抱了公子,氣憤憤的便走。 朝雲見他勢頭不好,一時性發,也接應道:「你這樣老豬狗!倚仗公子勢利,便欺負人,破口罵我!不要使盡了英雄!莫說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從不曾見有七十歲的養頭生。知他是拖來也是抱來的人?卻為這一跌便凌辱我!」朝雲雖是口強,卻也心慌,不敢便走進來。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將朝雲說話對劉元普說了。元普聽罷,忻然說道:「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時妄言,何足計較?」當時奶子只道搬鬥朝雲一場,少也敲個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寬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進去了。 卻說元普當夜與夫人吃夜飯罷,自到書房裡去安歇。吩咐女婢道:「喚朝雲到我書房裡來!」眾女婢只道為日裡事發,要難為他,倒替他擔著一把干係,疾忙鷹拿燕雀的把朝雲拿到。可憐朝雲懷著鬼胎,戰兢兢的立在劉元普面前,只打點領責。元普吩咐眾人道:「你們多退去,只留朝雲在此。」眾人領命,一齊都散,不留一人。 元普便叫朝雲閉上了門,朝雲正不知劉元普葫蘆裡賣出甚麼藥來。只見劉元普叫他近前,說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會之際,精力衰徽,浮而不實,故艱於種子。若精力健旺,雖老猶少。你卻道老年人不能生產,便把那抱別姓、借異種這樣邪說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與你試試精力,消你這點疑心。」原來劉元普初時只道自己不能生兒,所以不肯輕納少年女子。如今已得過頭生,便自放膽大了。又見夢中說「尚有一子」,一時間不覺通融起來。那朝雲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際,卻也不敢違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寢。但見: 一個似八百年彭祖的長兄,一個似三十歲顏回的少女。尤雲殢雨,宓妃傾洛水,澆著壽星頭;似水如魚,呂望持釣竿,撥動楊妃舌。乘牛老君,摟住捧珠盤的龍女;騎驢果老,搭著執笊籬的仙姑。胥靡藤纏定牡丹花,綠毛龜採取芙蕖蕊。大白金星淫性發,上青玉女慾情來。 劉元普雖則年老,精神強悍。朝雲只得忍著痛苦承受,約莫弄了一個更次,陽泄而止。 是夜劉元普便與朝雲同睡,天明,朝雲自進去了。劉元普起身對夫人說知此事,夫人只是笑。眾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爺一向極有正經,而今倒恁般老沒志氣。」誰想劉元普和朝雲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劉元普也是一時耍他不疑,賣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殺。夫人便鋪個下房,勸相公冊立朝雲為妾。 劉元普應允了,便與朝雲戴笄,納為後房,不時往朝雲處歇宿。朝雲想起當初一時失言,倒得這個好地位。那劉元普與朝雲戲語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來抱來的了麼?」朝雲耳紅面赤,不敢言語。轉眼之間,又已十月滿了。 一日,朝雲腹痛難禁,也覺得異香滿室,生下一個兒子,方纔落地,只聽得外面喧嚷。劉元普出來看時,卻是報李春郎狀元及第的。劉元普見侄兒登第,不辜負了從前認義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時,也是個大大吉兆。心下不勝快樂。當時報喜人就呈上李狀元家書。劉元普拆開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殘息足矣。賴伯父保全終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賜也。邇來二尊人起居,想當佳勝。本欲給假,一候尊顏,緣侍講東宮,不離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為伯父頤老之資;宮花二朵,為賢郎鼎元之兆。臨風神往,不盡鄙枕。 劉元普看畢,收了御酒宮花,正進來與夫人說知。只見公子天佑走將過來,劉元普喚住,遞宮花與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宮花與你,願我兒他年瓊林賜宴,與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頭上亂插,望著爹娘唱了兩個深喏,引得那兩個老人家歡喜無限。劉元普隨即修書賀喜,並說生次子之事。打發京中人去訖,便把皇封御酒祭獻裴、李二公,然後與夫人同飲,從此又將次子取名天賜,表字夢符。兄弟日漸長成,十分乖覺。劉元普延師訓誨,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發修橋砌路,廣行陰德。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掃不題。 再表這李狀元在京之事。那鄭樞密院夫人魏氏,只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他只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愛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門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狀元自成名之後,授了東宮侍講之職,深得皇太子之心。彼此十年有餘,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極,優禮師傅,便超升李彥青為禮部尚書,進階一品。劉元普仗義之事,自仁宗為太子時,已自幾次奏知。當日便進上一本,懇賜還鄉祭掃,並乞褒封。 仁宗頒下詔旨:「錢塘縣尹李遜追贈禮部尚書;襄陽刺史裴習追復原官,各賜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劉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級。禮部尚書李彥青給假半年,還朝復職。」 李尚書得了聖旨,便同張老夫人、裴夫人、鳳鳴小姐,謝別了鄭樞密,馳驛回洛陽來。一路上車馬旌旗,炫耀數里,府縣官員出郭迎接。那李尚書去時尚是弱冠,來時已作大臣,卻又年只三十。洛陽父老,觀者如堵,都稱嘆劉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識好人。 當下李尚書家眷,先到劉家下馬。劉元普夫婦聞知,忙排香案迎接聖旨,三呼已畢。張老夫人、李尚書、裴夫人俱各紅袍玉帶,率了鳳鳴小姐,齊齊拜倒在地,稱謝洪恩。劉元普扶起尚書,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喚兩位公子出來相見嬸嬸、兄嫂。眾人看見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劉元普模樣,無不歡喜。都稱嘆道:「大恩人生此雙璧,無非積德所招。」隨即排著御祭,到裴、李二公墳塋,焚黃奠酒。張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場,撤祭而回。 劉元普開筵賀喜。食供三套,酒行數巡。劉元普起身對尚書母子說道:「老夫有一衷腸之話,含藏十餘年矣,今日不敢不說。令先君與老夫,生平實無一面之交。當賢母子來投,老夫茫然不知就裡。及至拆書看時,並無半字。初時不解其意,仔細想將起來,必是聞得老夫虛名,欲待托妻寄子,卻是從無一面,難敘衷情,故把空書藏著啞謎。老夫當日認假為真,雖妻子跟前不敢說破。其實所稱八拜為交,皆虛言耳。今日喜得賢侄功成名遂,耀祖榮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沒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畢,即將原書遞與尚書母子展看。尚書母子號慟感謝。眾人直至今日,才曉得空函認義之事,十分稱嘆不止。正是: 故舊托孤天下有,虛空認義古來無。 世人盡效劉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當下劉元普又說起長公子求親之事,張老夫人欣然允諾。裴夫人起身說道:「奴受爹爹厚思,未報萬一。今舅舅鄭樞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與次弟同庚,奴家願為作伐,成其配偶。」劉元普稱謝了,當日無話。劉元普隨後就與天佑聘了李鳳鳴小姐。李尚書一面寫表轉達朝廷,奏聞空函認義之事。一面修書與鄭公說合。 不逾時,仁宗看了表章,龍顏大喜,驚嘆劉弘敬盛德,隨頒恩詔,除建訪旌表外,特以李彥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鄭公素慕劉公高義,求婚之事,無有不從。李尚書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賜中表聯襟,親上加親,十分美滿。以後天佑狀元及第,天賜進士出身,兄弟兩人,青年同榜。 劉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後忽一夜夢見裴使君來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滿,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無疾而終,恰好百歲。王夫人也自壽過八十。李尚書夫婦痛哭倍常,認作親生父母,心喪六年。雖然劉氏自有子孫,李尚書卻自年年致祭,這教做知恩報恩。唯有裴公無後,也是李氏子孫世世拜掃。自此世居洛陽,看守先塋,不回西粵。裴夫人生子,後來也出仕貴顯。那劉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劉天賜直做到御史大夫。劉元普屢受褒封,子孫蕃衍不絕。此陰德之報也。 這本話文,出在《空緘記》,如今依傳編成演義一回,所以奉勸世人為善。有詩為證: 陰陽總一理,禍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遠,須看刺史劉。
第二十一卷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詩曰: 燕門壯士吳門豪,筑中注鉛魚隱刀。 感君恩重與君死,泰山一擲若鴻毛。 話說唐德宗朝有個秀才,南劍州人,姓林名積,字善甫。為人聰俊,廣覽詩書,九經三史,無不通曉。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師大學讀書,給假回家,侍奉母親之病。母病癒,不免再往學中。免不得暫別母親,相辭親戚鄰里,教當值王吉挑著行李,迤邐前進。在路但見: 或過山林,聽樵歌於雲嶺;又經別浦,聞漁唱於煙波。或抵鄉村,卻遇市井。才見綠楊垂柳,影迷幾處之樓臺;那堪啼鳥落花,知是誰家之院宇?看處有無窮之景致,行時有不盡之驅馳。 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無路登舟。不只一日至蔡州,到個去處,天色已晚。但見: 十里俄驚霧暗,九天倏睹星明。八方商旅卸行裝,六級浮屠燃夜火。六融飛鳥,爭投棲於樹杪;五花畫舫,盡返棹於洲邊。四野牛車皆入棧,三江漁釣悉歸家。兩下招商,俱說此間可宿;一聲畫角,應知前路難行。 兩個投宿於旅邸,小二哥接引,揀了一間寬潔房子,當值的安頓了擔杖。善甫稍歇,討了湯,洗了腳,隨分吃了些晚食,無事閒坐則個。不覺早點燈,交當值安排宿歇,來日早行,當值王吉在床前打鋪自睡。且說林善甫脫了衣裳也去睡,但覺有物痛其背,不能睡著。壁上有燈,尚猶未滅。遂起身揭起薦席看時,見一布囊,囊中有一錦囊,中有大珠百顆,遂收於箱篋中。當夜不在話下。 到來朝,天色已曉,但見: 曉霧妝成野外,殘霞染就荒郊。耕夫隴上,朦朧月色將沉;織女機邊,幌蕩金烏欲出。牧牛兒尚睡,養蠶女未興。樵舍外已聞犬吠,招提內尚見僧眠。 天色將曉,起來洗漱罷,繫裹畢,教當值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來,問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內宿?」店主人說道:「昨夕乃是一巨商。」林善甫見說:「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著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來尋時,可使他來京師上貫道齋,尋問林上舍名積字善甫,千萬!千萬!不可誤事!」說罷,還了房錢,相揖作別去了。王吉前面挑著行李什物,林善甫後面行,迤邐前進。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於沿路上令王吉於牆壁粘手榜云:「某年月某日有劍浦林積假館上庠,有故人『元珠』,可相訪於貫道齋。」不只一日,到了學中,參了假,仍舊歸齋讀書。 且說這囊珠子乃是富商張客遺下了去的。及至到於市中取珠欲貨,方知失去,唬得魂不附體,道:「苦也!我生受數年,只選得這包珠子。今已失了,歸家妻子孩兒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於何處,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尋討。直尋到林上舍所歇之處,問店小二時,店小二道:「我卻不知你失去物事。」張客道:「我歇之後,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我便忘了。從你去後,有個官人來歇一夜了,絕早便去。臨行時吩咐道:『有人來尋時,可千萬使他來京師上庠貫道齋,問林上舍,名積。』」張客見說,言語蹺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當日只得離了店中,迤邐再取京師路上來。見沿路貼著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 不只一日,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來尋問。學對門有個茶坊,但見: 木匾高懸,紙屏橫掛。壁間名畫,皆唐朝吳道子丹青;甌內新茶,盡山居玉川子佳茗。 張客人茶坊吃茶。茶罷,問茶博士道:「此間有個林上舍否?」博士道:「上舍姓林的極多,不知是那個林上舍?」張客說:「貫道齋,名積字善甫。」茶博士見說:「這個,便是個好人。」張客見說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張客說:「上舍多年個遠親,不相見,怕忘了。若來時,相指引則個。」正說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齋來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張客見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脫了衫帽。張客方纔向前,看著林上舍,唱個喏便拜。林上舍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如何拜人?」那時林上舍不識他有甚事,但見張客簌簌地淚下,哽咽了說不得。歇定,便把這上件事一一細說一遍。林善甫見說,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處。我且問你則個,裡面有甚麼?」張客道:「布囊中有錦囊,內有大珠百顆。」林上舍道:「多說得是。」帶他到安歇處,取物交還。張客看見了道:「這個便是,不願都得,但只覓得一半,歸家養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淺。」林善甫道:「豈有此說!我若要你一半時,須不沿路粘貼手榜,交你來尋。」張客再三不肯都領,情願只領一半。林善甫堅執不受。如此數次相推,張客見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謝而去,將珠子一半於市貨賣。賣得銀來,捨在有名佛寺齋僧,就與林上舍建立生祠供養,報答還珠之恩。善甫後來一舉及第。詩云: 林積還珠古未聞,利心不動道心存。 暗施陰德天神助,一舉登科耀姓名。 善甫後來位至三公,二子歷任顯宦。古人云:「積善有善報,積惡有惡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作惡之家必有餘殃。」正是: 黑白分明造化機,誰人會解劫中危? 分明指與長生路,爭奈人心著處迷! 此本話文,叫做《積善陰騭》,乃是京師老郎傳留至今。小子為何重宣這一遍?只為世人貪財好利,見了別人錢鈔,昧著心就要起發了,何況是失下的?一發是應得的了,誰肯輕還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陰功極重。所以裴令公相該餓死,只因還了玉帶,後來出將入相;竇諫議命主絕嗣,只為還了遺金,後來五子登科。其餘小小報應,說不盡許多。而今再說一個一點善念,直到得脫了窮胎,變成貴骨,就與看官們一聽,方知小子勸人做好事的說話,不是沒來歷的。 你道這件事出在何處?國朝永樂爺爺未登帝位,還為燕王。其時有個相士叫袁柳莊,名珙,在長安酒肆,遇見一夥軍官打扮的在裡頭吃酒。柳莊把內中一人看了一看,大驚下拜道:「此公乃真命天子也!」其人搖手道:「休得胡說!」卻問了他姓名去了。明日只見燕府中有懿旨,召這相士。相士朝見,?頭起來,正是昨日酒館中所遇之人。原來燕王裝作了軍官,與同護衛數人出來微行的。就密教他仔細再相,柳莊相罷稱賀,從此燕王決了大計。後來靖了內難,乃登大寶,酬他一個三品京職。其子忠徹,亦得蔭為尚寶司丞。人多曉得柳莊神相,卻不知其子忠徹傳了父術,也是一個百靈百驗的。京師顯貴公卿,沒一個不與他往來,求他風鑒的。 其時有一個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時有病。一日,袁尚寶來拜,見他面有憂色,問道:「老先生尊容滯氣,應主人眷不寧。然不是生成的,恰似有外來妨礙,原可趨避。」部郎道:「如何趨避?望請見教。」正說話間,一個小廝捧了茶盤出來送茶。尚寶看了一看,大驚道:「原來如此!」須臾吃罷茶,小廝接了茶鍾進去了。尚寶密對部郎道:「適來送茶小童,是何名字?」部郎道:「問他怎的?」尚寶道:「使宅上人眷不寧者,此子也。」部郎道:「小廝姓鄭,名興兒,就是此間收的,未上一年。老實勤緊,頗稱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寧?」尚寶道:「此小廝相能妨主,若留過一年之外,便要損人口,豈只不寧而已!」部郎意猶不信道:「怎便到此?」尚寶道:「老先生豈不聞馬有的盧能妨主、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麼?」部郎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罷了。」部郎送了尚寶出門,進去與夫人說了適間之言。女眷們見說了這等說話,極易聽信的。又且袁尚寶相術有名,那一個不曉得?部郎是讀書之人,還有些倔強未服,怎當得夫人一點疑心之根,再拔不出了。部郎就喚興兒到跟前,打發他出去。興兒大驚道:「小的並不曾壞老爺事體,如何打發小的?」部郎道:「不為你壞事,只因家中人口不安,袁尚寶爺相道:『都是你的緣故。』沒奈何打發你在外去過幾時,看光景再處。」興兒也曉得袁尚寶相術神通,如此說了,畢竟難留;卻又捨不得家主,大哭一場,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沒奈何強遣了他。果然興兒出去了,家中人口從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寶之言不為虛謬。 話分兩頭,且說興兒含悲離了王家,未曾尋得投主,權在古廟棲身。一日,走到坑廁上屙屎,只見壁上掛著一個包裹,他提下來一看,乃是布線密紮,且是沉重。解開看,乃是二十多包銀子。看見了,伸著舌頭縮不進來道:「造化!造化!我有此銀子,不憂貧了。就是家主趕了出來,也不妨。」又想一想道:「我命本該窮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礙家主,平白無事趕了出來,怎得有福氣受用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幹甚緊事,帶了來用,因為登東司,掛在壁間,失下了的,未必不關著幾條性命。我拿了去,雖無人知道,卻不做了陰騭事體?畢竟等人來尋,還他為是。」左思有想,帶了這個包裹,不敢走離坑廁,沉吟到將晚,不見人來。放心不下,取了一條草薦,竟在坑版上鋪了,把包裹塞在頭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絕早,只見一個人斗蓬眼腫,走到坑中來,見有人在裡頭。看一看壁間,吃了一驚道:「東西已不見了,如何回去得?」將頭去坑牆上亂撞。興兒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話,且與我說個明白。」那個人道:「主人托俺將著銀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廁,尋個竹釘,掛在壁上。以後登廁已完,竟自去了,忘記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銀子又無了,怎好白手回去見他?要這性命做甚?」興兒道:「老兄不必著忙,銀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當奉壁。」那個人聽見了,笑還顏開道:「小哥若肯見還,當以一半奉謝。」興兒道:「若要謝時,我昨夜連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版上忍了臭氣睡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把包裹一掩,竟還了他。那個人見是個小廝,又且說話的確,做事慷慨,便問他道:「小哥高姓?」興兒道:「我姓鄭。」那個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鄭,河間府人,是個世襲指揮。只因進京來討職事做,叫俺拿銀子來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卻得小哥還俺。俺明日做事停當了,同小哥去見俺家主,說小哥這等好意,必然有個好處。」 兩個歡歡喜喜,同到一個飯店中,殷殷勤勤,買酒請他,問他本身來歷。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無歸,上項苦情,備細述了一遍。那個人道:「小哥,患難之中,見財不取,一發難得。而今不必別尋道路,只在我下處同住了,待我幹成了這事,帶小哥到河間府罷了。」興兒就問那個人姓名。那個人道:「俺姓張,在鄭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張都管。不要說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盤纏得小哥一兩個月起的。」興兒正無投奔,聽見如此說,也自喜歡。從此只在飯店中安歇,與張都管看守行李,張都管自去兵部做事。有銀子得用了,自然無不停當,取鄭指揮做了巡撫標下旗鼓官。張都管欣然走到下處,對興兒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職事。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俺與你只索同到家去報喜罷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兩個牲口,做一路回來。 到了家門口,張都管留興兒在外邊住了,先進去報與家主鄭指揮。鄭指揮見有了衙門,不勝之喜,對張都管道:「這事全虧你能幹得來。」張都管說道:「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來主人福蔭,二來遇個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個恩星,不要說主人官職,連小人性命也不能夠回來見主人了。」鄭指揮道:「是何恩星?」張都管把登廁失了銀子,遇著興兒廁版上守了一夜,原封還他,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鄭指揮大驚道:「天下有這樣義氣的人!而今這人在那裡?」張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間拜見主人,見在外面。」鄭指揮道:「正該如此,快請進來。」 張都管走出門外,叫了興兒一同進去見鄭指揮。興兒是做小廝過的,見了官人,不免磕個頭下去。鄭指揮自家也跪將下去,扶住了,說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禮!」興兒站將起來,鄭指揮仔細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賤之相,況且器量寬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處。」討坐來與他坐了。興兒那裡肯坐?推遜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 指揮問道:「足下何姓?」興兒道:「小人姓鄭。」指揮道:「忝為同姓,一發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無子嗣,今遇大恩,無可相報。不是老夫要討便宜,情願認義足下做個養子,恩禮相待,上報萬一。不知足下心下如何?」興兒道:「小人是執鞭墜鐙之人,怎敢當此?」鄭指揮道:「不如此說,足下高誼,實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輕財重義,豈有重貲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無關,視老夫為何等負義之徒?幸叨同姓,實是天緣,只恐有屈了足下,於心不安。足下何反見外如此?」指揮執意既堅,張都管又在旁邊一力攛掇,興兒只得應承。當下拜了四拜,認義了。此後,內外人多叫他是鄭大舍人,名字叫做鄭興邦,連張都管也讓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邊出身,從小曉得些弓馬。今在指揮家,帶了同往薊州任所,廣有了得的教師,日日教習,一發熟嫻,指揮愈加喜歡;況且做人和氣,又凡事老成謹慎,合家之人,無不相投。指揮已把他名字報去,做了個應襲舍人。那指揮在巡撫標下,甚得巡撫之心。年終累薦,調入京營,做了游擊將軍,連家眷進京,鄭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騎在高頭駿馬上,看見街道,想起舊日之事,不覺淒然淚下。有詩為證: 昔年在此拾遺金,襤褸身軀乞丐心。 怒馬鮮衣今日過,淚痕還似舊時深。 且說鄭游擊又與舍人用了些銀子,得了應襲冠帶,以指揮職銜聽用。在京中往來拜客,好不氣概!他自離京中,到這個地位,還不上三年。此時王部郎也還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當時雖被王家趕了出來,卻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寶有妨礙主人之說,故此聽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義父家中,何曾見妨了誰來?此乃尚寶之妄言,不關舊主之事。今得了這個地步,還該去見他一見,才是忠厚。只怕義父怪道翻出舊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許。」 即把此事,從頭至尾,來與養父鄭游擊商量。游擊稱讚道:「貴不忘賬,新不忘舊,都是人生實受用好處。有何妨礙?古來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塵埃中屠沽下賤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養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繫金鑲角帶,竟到王部郎寓所來。手本上寫著「門下走卒應襲聽用指揮鄭興邦叩見」。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卻來見我?又且寫『門下走卒』,是必曾在那裡相會過來。」心下疑惑。原來京裡部官清澹,見是武官來見,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難,就叫請進。鄭舍人一見了王部郎,連忙磕頭下去。王部郎雖是舊主人,今見如此冠帶換扮了,一時那裡遂認得,慌忙扶住道:「非是統屬,如何行此禮?」舍人道:「主人豈不記那年的興兒麼?」部郎仔細一看,骨格雖然不同,體態還認得出,吃了一驚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認了義父,討得應襲指揮,今義父見在京營做游擊的話,說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來叩見。」 王部郎見說罷,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該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舊事?」舍人不得已,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後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寶妄言誤我,致得罪於足下,以此無顏。」舍人道:「凡事有數,若當時只在主人處,也不能得認義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雖如此,只是袁尚寶相術可笑,可見向來浪得虛名耳。」 正要擺飯款待,只見門上遞上一帖進來道:「尚寶袁爺要來面拜。」部郎撫掌大笑道:「這個相不著的又來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對舍人道:「足下且到裡面去,只做舊妝扮了,停一會待我與他坐了,竟出來照舊送茶,看他認得出認不出?」舍人依言,進去卸了冠帶,與舊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長衣披了。聽得外邊尚寶坐定討茶,雙手捧一個茶盤,恭恭敬敬出來送茶。 袁尚寶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來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興兒便是。今無所歸,仍來家下服役耳。」尚寶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論後日,只據目下,乃是一金帶武職官,豈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記得前日相他妨礙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說話了?」 尚寶方纔省起向來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卻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寶道:「此君滿面陰德紋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還人之物,骨相已變。看來有德於人,人亦報之。今日之貴,實由於此。非學生有誤也。」 舍人不覺失聲道:「袁爺真神人也!」遂把廁中拾金還人與挈到河間認義父親,應襲冠帶前後事,備細說了一遍,道:「今日念舊主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曉得認義之事,不曉得還金之事。聽得說罷,肅然起敬道:「鄭君德行,袁公神術,俱足不朽!快教取鄭爺冠帶來。」穿著了,重新與尚寶施禮。部郎連尚寶多留了筵席,三人盡歡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鄭游擊,就當答拜了舍人。遂認為通家,往來不絕。後日鄭舍人也做到游擊將軍而終,子孫竟得世蔭,只因一點善念,脫胎換骨,享此爵祿。所以奉勸世人,只宜行好事,天並不曾虧了人。有古風一首為證: 袁公相術真奇絕,唐舉許負無差別。 片言甫出鬼神驚,雙眸略展榮枯決。 兒童妨主運何乖?流落街頭實可哀。 還金一舉堪誇羨,善念方萌己脫胎。 鄭公生平原倜儻,百計思酬恩誼廣。 螟蛉同姓是天緣,冠帶加身報不爽。 京華重憶主人情,一見袁公便起驚。 陰功獲福從來有,始信時名不浪稱。
第二十二卷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詩曰: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只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裡管後來有下稍沒下稍!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吩咐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末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云:「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復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名叫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諛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令孜老大不忍,心裡要?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
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瑄在成都遣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勸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於成都,令孜與敬瑄相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僕射。一時熏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瑄。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瑄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旨意,竟執二人殺之。草奏云:
開柙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
於時追捕二人餘黨甚急。德權脫身遁於復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只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復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褸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裡惻然,邀他到家裡,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宮司追捕田、陳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
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只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圉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僥倖。
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僕射過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只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僕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
看官,你道「僕射」是何等樣大官?「後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僕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倖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裡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嚇,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裡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只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故此隨你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所失。可惜沒個人往京去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遊。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算計已定。
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吩咐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飢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原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舖,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
郭七郎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裡,請了幾個有名的??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裡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緻,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裡道:「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閒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人客房住了。
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裡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纔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兒到家裡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裡的妹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閒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伙閒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
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裡頭,所以放鬆了些手。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有多了。心裡猛然想著家裡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裡去?恐到不得家裡,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只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一個閒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只有數,不能夠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只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只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多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夠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自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裡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
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裡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裡原不稀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要掃興。」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
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原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准時,也只是以錢算帳。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
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裡。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
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閒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閒漢、妹妹,多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齎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現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迭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
一路上想道:「我家裡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裡纔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誇說著家裡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牆,盡是殺人染就。屍骸沒主,烏鴉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原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里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頭一看,只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
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後,家裡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拭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面,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夠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幹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裡,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七郎道:「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裡,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捲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只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纔轉憂為喜,笑還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個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日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下。又吩咐當值的雇了一隻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歷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槦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現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現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黃昏左右,只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杪似千軍擁沓。浪濤澎湃,分明戰鼓齊嗚;圩岸傾顛,恍惚轟雷驟震。山中虓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舟,誰道大風能拔木!
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裡道是江風雖猛,虧得船繫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原來那株槦樹年深月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鬆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本等招風,怎當這一隻狼犺的船,盡做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剌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隻船打得粉碎。船輕樹重,怎載得起?只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僕,盡沒於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
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裡,扶得個母親,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其後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潑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只得披著濕衣,三人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麼?」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見岸邊一隻破船,沉在水裡,岸上大槦樹倒來壓在其上,吃了一驚,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裡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甦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又不小,亦且婢僕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面如蠟查,飲食不進,只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後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兩日,嗚呼哀哉,伏維尚饗!
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乾淨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齎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
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憂,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裡,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卻是囊橐中俱無,只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做經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咨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得了,發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後來還有日子,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飢餓,吃些粗糲,何況於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麼橫州百姓,怎麼該供養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言可答,眼淚汪汪,只得含著羞耐了。
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吵鬧,一發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這裡須是異鄉,並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甚麼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擱起,照著常人,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傭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員,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裡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纔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吩咐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
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裡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憑據?」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裡了。」州牧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齎發已過,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侯看見本官發怒,亂棒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聽他在州裡的光景,故意問道:「適才見州裡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慚滿面,只嘆口氣,不敢則聲。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擱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癡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當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別無本事,只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
店主人喜道:「這個卻好了,我這裡埠頭上來往船隻多,盡有缺少執艄的。我薦你去幾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七郎沒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隻上,替他執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但是要尋他當艄的船,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支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郡?原來是天作對,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
詞名《掛枝兒》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裡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像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覆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不必怨。
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第二十三卷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妹病起續前緣 詩曰: 生死由來一樣情,豆箕燃豆並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牆親弟兄。 話說唐憲宗元和年間,有個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夫人有個幼妹,端妍聰慧,夫人極愛他,常領他在身邊鞠養。連行修也十分愛他,如自家養的一般。 一日,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筵,就在這家歇宿。晚間忽做一夢,夢見自身再娶夫人。燈下把新人認看,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驚覺,心裡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連忙歸家。進得門來,只見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行修問著不答。行修便問家人道:「夫人為何如此?」家人輩齊道:「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聽罷,毛骨聳然,驚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與我所夢正合?」他兩個是恩愛夫妻,心下十分不樂。只得勉強勸諭夫人道:「此老奴顛顛倒倒,是個愚懵之人,其夢何足憑準!」口裡雖如此說,心下因是兩夢不約而同,終久有些疑惑。 只見隔不多幾日,夫人生出病來,累醫不效,兩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復甦,書報岳父王公,王公舉家悲慟。因不忍斷了行修親誼,回書還答,便有把幼女續婚之意。行修傷悼正極,不忍說起這事,堅意回絕了岳父。 於時有個衛秘書衛隨,最能廣識天下奇人。見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對他說道:「侍御懷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見他麼?」行修道:「一死永別,如何能夠再見?」秘書道:「侍御若要見亡夫人,何不去問『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書道:「不必說破,侍御只牢牢記著『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會之處。」行修見說得作怪,切切記之於心。過了兩三年,王公幼女越長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與行修續親,屢次著人來說。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從。 此後,除授東臺御史,奉詔出關,行次稠桑驛,驛館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討個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聽得「稠桑」二字觸著,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麼王老正在此處?」 正要跟尋間,只聽得街上人亂嚷。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只見一夥人團團圍住一個老者,你扯我扯,你問我問,纏得一個頭昏眼暗。行修問店主人道:「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這個老兒姓王,是個稀奇的人,善談祿命。鄉裡人敬他如神!故此見他走過,就纏住問禍福。」行修想著衛秘書之言,道:「原來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請他到店相見。 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撥開人叢,走進去扯住他道:「店中有個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請。」眾人見說是官府請,放開圍,讓他出來,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見。行修見是個老人,不要他行禮,就把想念亡妻,有衛秘書指引來求他的話,說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術,能使亡魂相見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見亡夫人,就是今夜罷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發開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又升了一個數丈的高坡,坡側隱隱見有個叢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對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聲呼『妙子』,必有人應。應了,便說道:『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 行修依言,走去林間呼著,果有人應。又依著前言說了。少頃,一個十五大歲的女子走出來道:「九娘子差我隨十一郎去。」說罷,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與行修跨,跨上便同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一大宮,宮前有門。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從南第二宮,乃是賢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趨至其處,果見十數年前一個死過的丫頭,出來拜迎,請行修坐下。 夫人就走出來,涕泣相見。行修伸訴離恨,一把抱住不放。卻待要再講歡會,王夫人不肯道:「今日與君幽顯異途,深不願如此貽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納小妹為婚,續此姻親,妾心願畢矣。所要相見,只此奉托。」言罷,女子已在門外厲聲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淚而出。女子依前與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舊處,只見老人頭枕一塊石頭,眠著正睡。聽得腳步響,曉得是行修到了,走起來問道:「可如意麼?」行修道:「幸已相會。」老人道:「須謝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間,高聲稱謝。回來問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 老人復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見壁上燈盞熒熒,槽中馬啖如故,僕夫等個個熟睡。行修疑道做夢,卻有老人尚在可證。老人當即辭行修而去,行修嘆異了一番。因念妻言諄懇,才把這段事情備細寫與岳丈王公。從此遂續王氏之婚,恰應前日之夢。正是: 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來只有娥皇,女英妹妹兩個,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斷親,續上小姨,乃是世間常事。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姊懷此心願,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說此一段異事,見得人生只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只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心中還念著親夫恩愛,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歡的,一點情不能忘,所以陰中如此主張,了其心願。這個還是做過夫婦多時的,如此有情,未足為怪。 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只為不忘前盟,陰中完了自己姻緣,又替妹子聯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說來好聽。有詩為證: 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 誰攝生人魄,先將宿願償? 這本話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間,楊州有個富人姓吳,曾做防禦使之職,人都叫他做吳防禦,住居春風樓側,生有二女,一個叫名興娘,一個叫名慶娘,慶娘小興娘兩歲,多在襁褓之中。鄰居有個崔使君,與防禦往來甚厚。崔家有子,名曰興哥,與興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興娘為子婦,防禦欣然許之,崔公以金鳳釵一支為聘禮。定盟之後,崔公合家都到遠方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無消息回來。 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禦道:「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守前說,錯過他青春?」防禦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識見,見女兒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與防禦絮聒,要另尋人家。興娘肚裡,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雖是虧得防禦有正經,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懷著憂慮,只願崔家郎早來得一日也好。眼睛幾望穿了,那裡叫得崔家應?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而亡。父母與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發昏章第十一。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支金鳳釵,撫屍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與你戴了去罷!」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三日之後,?去殯在郊外了。家裡設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防禦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訴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歿於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除,完了殯葬之事。不遠千里,特到府上來完前約。」防禦聽罷,不覺掉下淚來道:「小女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於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說罷又哭。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起來。防禦道:「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噙著眼淚,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房來。崔生?頭看時,但見: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飄搖紙帶,盡寫者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繡帨。一縷爐煙常裊,雙臺燈火微熒。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防禦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兒,你的丈夫來了。你靈魂不遠,知道也未?」說罷,放聲大哭。合家見防禦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哭罷,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 防禦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道:「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論到親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親熱。 將及半月,正值清明節屆,防禦念興娘新亡,合家到他塚上掛錢祭掃。此時興娘之妹慶娘已是十七歲,一同媽媽?了轎,到姊姊墳上去了,只留崔生一個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時節頭邊,看見春光明媚,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散心耍子。今日雖是到興娘新墳上,心中懷著淒慘的;卻是荒郊野外,桃紅柳綠,正是女眷們遊耍去處。盤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纔到家。 崔生步出門外等候,望見女轎二乘來了,走在門左迎接。前轎先進,後轎至前。到崔生身邊經過,只聽得地下磚上,鏗的一聲,卻是轎中掉一件物事出來。崔生待轎過了,急去拾起來看,乃是金鳳釵一支。崔生知是閨中之物,急欲進去納還,只見中門已閉。原來防禦合家在墳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帶了些酒意,進得門,便把門關了,收拾睡覺。崔生也曉得這個意思,不好去叫得門,且待明日未遲。 回到書房,把釵子放好在書箱中了,明燭獨坐。思念婚事不成,隻身孤苦,寄跡人門,雖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終非久計,不知如何是個結果?悶上心來,嘆了幾聲。上了床,正要就枕,忽聽得有人扣門響。崔生問道:「是那個?」不見回言。崔生道是錯聽了,方要睡下去,又聽得敲的畢畢剝剝。崔生高聲又問,又不見聲響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門邊靜聽,只聽得又敲響了,卻只不見則聲。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來,幸得殘燈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裡,開門出來一看。燈卻明亮,見得明白,乃是十七八歲一個美貌女子,立在門外。看見門開,即便褰起布簾,走將進來。崔生大驚,嚇得倒退了兩步。 那女子笑容可掏,低聲對崔生道:「郎君不認得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適才進門時,釵墜轎下,故此乘夜來尋,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見說是小姨,恭恭敬敬答應道:「適才娘子乘轎在後,果然落釵在地。」小生當時拾得,即欲奉還,見中門已閉,不敢驚動,留待明日。今娘子親尋至此,即當持獻。」就在書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親拿了去。」女子出纖手來取釵,插在頭上了,笑嘻嘻的對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如今已是更闌時候,妾身出來了,不可復進。今夜當借郎君枕席,侍寢一宵。」崔生大驚道:「娘子說那裡話!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請回步,誓不敢從命的。」 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並無一個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來,親上加親,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為。雖承娘子美情,萬一後邊有些風吹草動,被人發覺,不要說道無顏面見令尊,傳將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壞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難得這個機會,同在一個房中,也是一生緣分。且顧眼前好事,管甚麼發覺不發覺?況妾自能為郎君遮掩,不至敗露,郎君休得疑慮,錯過了佳期。」 崔生見他言詞嬌媚,美艷非常,心裡也禁不住動火,只是想著防禦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像個小兒放紙炮,真個又愛又怕。卻待依從,轉了一念,又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興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見他再三不肯,自覺羞慚,忽然變了顏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留置書房,你乃敢於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聲張起來,告訴了父親,當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辯?不到得輕易饒你!」聲色俱厲。 崔生見他反跌一著,放刁起來,心裡好生懼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清濁難分,萬一聲張,被他一口咳定,從何分剖?不若且依從了他,倒還未見得即時敗露,慢慢圖個自全之策罷了。」正是:羝羊觸藩,進退兩難。只得陪著笑,對女子道:「娘子休要聲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女子見他依從,回嗔作喜道:「原來郎君恁地膽小的!」崔生閉上了門,兩個解衣就寢。有《西江月》為證: 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雲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雲雨已畢,真是千恩萬愛,歡樂不可名狀。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生,閃將進去。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只是懷著個鬼胎,戰兢兢的,只怕有人曉得。幸得女子來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出。只在門側書房私自往來快樂,並無一個人知覺。 將及一月有餘,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另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禁於內,郎趕逐於外,在妾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須與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還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見,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外縣居住了,深自斂藏,方可優游偕老,不致分離。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因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來道:「曾記得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僕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家道從容。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水路,直到他家,極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那個書房即在門側,開了甚便。出了門,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幫裡,叫了隻小划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逕到瓜洲。打發了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又四十里,到了呂城。泊住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此間有個金榮否?」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崔生道:「他與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指引則個。」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 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金保正聽得人聲,在裡面踱將出來道:「是何人下顧?」崔生上前施禮。保正問道:「秀才官人何來?」崔生道:「小生是楊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見說了「楊州崔」三字,便吃一驚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親。」保正道:「這等是衙內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麼?」崔生道:「乳名叫做興哥。」保正道:「說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納頭便拜。問道:「老主人幾時歸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 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禦家小娘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僕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麼?」崔生道:「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禦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我沒處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聽說罷,道:「這個何難!老僕自當與小主人分憂。」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老夫妻兩個,親自灑掃正堂,鋪疊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類,供給周備,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與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裡也覺過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捨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面?有何妨礙?」崔生道:「丈夫以四方為事,只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責,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只須陪些小心往見,原自不妨。」 兩個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隻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進瓜洲,前到楊州地方。看看將近防禦家,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處,未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還有甚麼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一年,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了。萬一怒發,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後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我也覺得有顏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跳上了岸,正待舉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支金鳳釵下來,與他帶去道:「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細!」接將釵來,袋在袖裡了。望著防禦家裡來。 到得堂中,傳進去,防禦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責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裡只稱:「小婿罪該萬死!」叩頭不止。防禦倒驚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裡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禦說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 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纔說道:「小婿蒙令愛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帳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愛,到此拜訪,伏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諧老之歡,永遂于飛之願!岳父不失為溺愛,小婿得完美室家,實出萬幸!只求岳父憐憫則個。」 防禦聽罷大驚道:「郎君說的是甚麼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進,轉動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纔的話,在那裡說起的?莫不見鬼了?」崔生見他說話,心裡暗道:「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只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禦道:「小婿豈敢說慌?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岳父叫個人士接了起來,便見明白。」防禦只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與他同來的是什麼人,卻認做我這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悄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裡的人,那裡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復家主道:「船中不見有什麼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 防禦見無影響,不覺怒形於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支金鳳釵來,進上防禦道:「此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禦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裡?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後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恐怕事敗,同逃至舊僕金榮處,住了一年,方纔又同來的說話,備細述了一遍。 防禦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之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禦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嚷道:「一向動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只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禦便拜。防禦見是慶娘,一發吃驚道:「你幾時走起來的?」崔生心裡還暗道:「是船裡走進去的。且聽他說甚麼?」只見慶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郊。然與崔郎緣分未斷,今日來此,別無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體,當即痊癒。若有不肯,兒去,妹也死了。」合家聽說,個個驚駭,看他身體面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體說話了。 防禦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拘禁,得屬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兒以世緣未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處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與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 防禦夫妻見他言詞哀切,便許他道:「吾兒放心!只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興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動顏色,拜謝防禦道:「多感父母肯聽兒言,兒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與你恩愛一年,自此別了。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哭。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聽罷叮嚀之語,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體,又在眾人面前,不好十分親近得。 只見興娘的魂語,吩咐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體驀然倒地。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氣了。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薑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病體已好,行動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裡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崔生如夢初覺,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禦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個是: 一個閨中弱質,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一個只覺耳畔聲音稍異,面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只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悄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體,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怫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干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夠與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慶娘道:「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醜,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裡到底照舊認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著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卻是身邊無物,只得就將金鳳釵到市貨賣,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齎到瓊花觀中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恩德。醮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處一年了。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與郎相見。」遂拜謝道:「蒙郎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妄從此別矣。」崔生不覺驚哭而醒。 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中所見容貌,備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將起來。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備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前情性,光景無二。兩人感嘆奇異,親上加親,越發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別無影響。 要知只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體來,心願既完,便自罷了。此後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後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詰,遺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體。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第二十四卷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詩曰: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裡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面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里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只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一日,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隨步到弘濟寺遊玩。寺僧出來迎接著,問了姓名,邀請吃茶。茶罷,寺僧問道:「客官何來?今往何處?」徽商答道:「在揚州過江來,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舖中去。天色將晚,在此泊著,上來耍耍。」寺僧道:「此處走去,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進城只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腳踏實地,絕早到了。若在船中,還要過龍江關盤驗,許多耽擱。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見說得有理,果然走到船邊,把船打發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來。安頓了,寺僧就陪著登閣上觀看。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遊耍的,並無一個捨財施主。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遊耍的人,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孫公子,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卻不照顧。還有豪奴狠僕,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只是作踐,怎不頹壞?」徽商嘆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捨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徽商道:「我昨日與伙計算帳,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我就捨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面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原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只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包,交付與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餘銀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吩咐行童,整備夜飯款待,著地奉承,殷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靜,把來殺了。啟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與徒弟計較,要把屍來拋在江裡。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盤問起來,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甕,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甕中。明日覷個空便,連甕將去拋在江中,方無人知覺。」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話而行。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慘禍。 那僧徒收拾淨盡,安貯停當,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測,豈知天理難容!是夜有個巡江捕盜指揮,也泊舟磯下,守候甚麼公事。天早起來,只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將一個擔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揮留心,一眼望他那條路去,只見不走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門裡來。指揮疑道:「寺內如何有美婦擔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帶了哨兵,一路趕來,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指揮人等,又趕進去,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絕早來到,虛心病發,個個面如土色,慌慌張張,卻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見婦人進得房門,隱隱還在裡頭,一見人來鑽入甕裡去了,走來稟了指揮。指揮道:「甕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甕來,打開看時,只見血肉狼籍,頭顱劈破,是一個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兩個縛了,解到巡江察院處來。一上刑罰,僧徒熬苦不過,只得從實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為證,問成大辟,立時處決。眾人見僧口招,因為布施修閣,起心謀殺,方曉得適才婦人,乃是觀音顯靈,那一個不念一聲「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要見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從來觀世音機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為極盛。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掌,長江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著。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講正話: 風嫋嫋,風嫋嫋,各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捲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夏頻將炎氣掃。風嫋嫋,野花亂落令人老。--右《詠風》。 花艷艷,花艷艷,妖嬈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枝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橫野,方團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發如瀉。有文士登遊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墨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離山一里之外,有個大姓仇氏。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乃捨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 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因是夜裡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年復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愛惜他真個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醜。便有數家像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 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原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這個老頭兒,終日纏著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媒人問:「是那個要娶?」說來便是他自己。這些媒人,也只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志氣,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起來!」 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說著女兒婚事未諧,唧唧噥噥的商量,忽見老道走將進來。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起來相迎。那媽媽見是個老人家,也不回避。三人施禮已畢,請坐下了。大姓問道:「老道,今日為何光降茅舍?」老道道:「老僕特為令愛親事而來。」兩人見說是替女兒說親的,忙叫:「看茶。」就問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僕家。」大姓見說了就是他家,正不知這老道住在那裡的,心裡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強答他道:「從來相會,不知老道有幾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兒,老僕曉得令愛不可作凡人之配,老僕自己要娶。」大姓雖怪他言語不倫,還不認真,說道:「老道平日專好說笑說耍。」老道道:「並非耍笑,老僕果然願做門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 大姓夫婦見他說得可惡,勃然大怒道:「我女閨中妙質,等閒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輒敢胡言亂語!」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從容不動,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選擇東床,不過為養老計耳。若把令愛嫁與老僕,老僕能孝養吾丈於生前,禮祭吾丈於身後,大事已了,可謂極得所托的。這個不為佳婿,還要怎的才佳麼?」大姓大聲叱他道:「人有貴賤,年有老少,貴賤非倫,老少不偶,也不肚裡想一想,敢來唐突,戲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喪心,何足計較!」叫家人們持杖趕逐。仇媽媽只是在旁邊夾七夾八的罵。 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說道:「不必趕逐,我去罷了。只是後來追悔,要求見我,就無門了。」大姓又指著他罵道:「你這個老枯骨!我要求見你做甚麼?少不得看見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鴉啄的日子在那裡。」老道把手掀著鬚髯,長笑而退。 大姓叫閉了門,夫妻二人氣得個惹胸塞肚,兩相埋怨道:「只為女兒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吩咐當值的,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這些媒婆走將來,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天下有此老無知!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他只得自來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調戲。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們如今留心,快與我尋尋,人家差不多的,也罷了。我自重謝則個。」媒人應承自去了,不題。 過得兩日,夜珠靠在窗上繡鞋,忽見大蝶一雙飛來,紅翅黃身,黑鬚紫足,且是好看。旋繞夜珠左右不捨,恰像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異,輕以羅帕撲他,撲個不著,略略飛將開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來撲他,看看飛得遠了,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趕將來。直至後園牡丹花側,二蝶漸大如鷹。說時遲,那時快,飛近夜珠身邊來,各將翅攢定夜珠兩腋,就如兩個箬笠一般,扶挾夜珠從空而起。 夜珠口裡大喊,丫鬟驚報,大姓夫妻急忙趕至園中,已見夜珠同兩蝶在空中向牆外飛去了。大姓驚喊號叫,設法救得。老夫妻兩個放聲大哭道:「不知是何妖術,攝將去了。」卻沒個頭路猜得出,從此各處探訪,不在話下。 卻說夜珠被兩蝶夾起在空中,如登雲霧,心裡明知墮了妖術,卻是腳不點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卻見得明白。看見過了好些荊蓁路徑,幾個險峻山頭,到一巑岏山窟中,方纔漸漸放下。看看小小一洞,只可容頭,此外別無走路。那兩蝶已自不見了。 只見洞邊一個老人家,道者裝扮,拱立在那裡。見了夜珠,歡歡喜喜伸手來拽了夜珠的手,對洞口喝了一聲。聽得轟雷也似響亮,洞忽開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內,夜珠急回頭看時,洞已抱合如舊,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寬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輩,二十餘個,皆來迎接這老道,口稱「洞主」。老道吩咐道:「新人到了,可設筵席。」猴形人應諾。又看見旁邊一房,甚是精潔,頗似僧室,几窗間有筆硯書史,竹床石凳,擺列兩行。又有美婦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婦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設一席,不見葷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對眾道:「吾今且與新人成禮則個。」就來牽夜珠同坐。夜珠又惱又怕,只是站立不動。老道著惱,喝叫猴形人四五個來揪採將來,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無奈,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頻頻將酒來勸,夜珠只推不飲。老道自家大碗價吃,不多時大醉了。一個婦人,一個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寢了。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著,心中苦楚。想著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來,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乾,雙眼盡腫,將手撫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樂,自苦如此?若從了我,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娘,骨肉完聚,極是不難。你若執迷不從,憑你石爛海枯,此中不可復出了。只憑你算計,走那一條路?」 夜珠聞言自想:「我斷不從他!料無再出之日了,要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老道忙使眾婦人攔住,好言勸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從容住著。休得如此輕生!」夜珠只是啼哭,從此不進飲食,欲要自餓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無事。 夜珠求死不得,無計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裡暗禱觀世音,求他救拔。老道日與眾婦淫戲,要動夜珠之心,爭奈夜珠心如鐵石,毫不為動。老道見他不快,也不來強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圖他笑顏開了,歡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與他看。一來要他快活,二來賣弄本事高強,使他絕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隨他。 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時出去,取田間稻花,放好在石櫃中了,每日只將花合餘爨起,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又將一甕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紙封了口,藏於松間兩三日,開封取吸,多變做撲鼻香醪。所以供給滿洞人口,酒米不須營求,自然豐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為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類皆有。囑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雙蝶,即是此法。若取著家火什物之類,用畢無事,仍教拿去還了。桃梅果品,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都是帶葉連枝,是山中樹上所取,不是攝將來的。 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雖然心裡也道是奇怪,再沒有一毫隨順他的意思。老道略來纏纏,即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煩,便去摟著別個婦女去適興了。還虧得老道心性,只愛喜歡不愛煩惱的,所以夜珠雖攝在洞裡多時,還得全身不損。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對眾婦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遺體,又非山精木魅,如何順從了這妖人,白受其辱?」眾美嘆息,對夜珠道:「我輩皆是人身,豈甘做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術陷在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憂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如做了一世豬羊犬馬罷了。事勢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寬了心度日去,聽命於天,或者他罪惡有個終時,那日再見人世。」言罷各各淚下如雨。有《商調.醋葫蘆》一篇,詠著眾婦云: 眾嬌娥,黯自傷,命途乖,遭魍魍。雖然也顛駕倒鳳喜非常,覷形容不由心內慌。總不過匆匆完帳,須不是桃花洞裡老劉郎。 又有一篇詠著仇夜珠云: 夜光珠,世所稀,未登盤,墜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枉勞色自迷。有一日,天開日霽,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眾人正自各道心事,哀傷不已。忽見猴形人傳來道:「洞主回來了。」眾人恐怕他知覺,掩淚而散,只有夜珠淚不曾乾。老道又對他道:「多時了,還哭做甚?我只圖你漸漸廝熟,等你心順了我,大家歡暢。省得逼你做事,終久不像我意,故不強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轉頭,不要討我惱怒起來,叫幾個按住了你,強做一番,不怕你飛上天去。」夜珠見說,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不在話下。 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見了女兒,終日思念,出一單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雖然如此,荏苒多時,並無影響。又且目見他飛升去的,曉得是妖人攝去,非人力可及。沒計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士像前,悲哭拜祝道:「靈感菩薩,女兒夜珠原是在菩薩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術攝去,若菩薩不救拔還我,當時何不不要見賜,也倒罷了?望菩薩有靈有感。」日日如此叫號,精誠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起來的。 一日,會骸山嶺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豎將起來,竿上掛著一件物事。這嶺上從無此竿的,一時哄動了許多人,萬眾齊觀。竿上之物,俱各不識明白,胡猜亂講。 內中有一秀士,姓劉名德遠,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飽學,極是個負氣好事的人。他見了這個異事,也是書生心性,心裡畢竟要跟尋著一個實實下落。便叫幾個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繩索,做了軟梯,帶些撓鉤、鋼叉、木板之類,叫一聲道:「有高興要看的,都隨我來。」你看他使出聰明,山高無路處,將鋼叉叉著軟梯,搭在大樹上去:不平處,用板襯著,有路險難走處,用撓鉤吊著。他一個上前,趕興的就不少了。連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嶺上,地卻平寬。立定了腳,望下一看,只見山腰一個巑岏之處,有洞甚大。婦女十數個,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狀。有老猴數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滿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纖細皆見。然後看那幡竿及所掛之物,乃是一個老獼猴的骷髏。 劉德遠大加驚異。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當時便自想道:「這些婦女裡頭,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嶺來叫人報了縣裡,自己卻走去報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縣裡聽候遣拔施行。縣令隨即差了一隊兵快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劉德遠再上嶺來,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縣前伺候。德遠指與兵快路徑,一擁前來。 原來那洞在高處方看得見,在山下卻與外不通,所以妖魅藏得許多人在裡頭。今在嶺上,卻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見了這些婦女,攀藤附葛,開條路徑,一個個領了出來。到了縣裡,仇大姓還不知女兒果在內否。遠遠望去,只見夜珠頭蓬髮亂,雜隨在婦女隊裡。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頭大哭。 到了縣堂,縣令叫眾婦上來,問其來歷備細。眾婦將始終所見,日逐事體說了。縣令曉得多是良家婦女,為妖術所迷的。又問道:「今日誰把這些妖物斬了?」眾婦道:「今日正要強姦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聽得一派喧嚷啼哭之聲,刀劍亂響,卻不知個緣故。直等兵快人眾來救,方纔甦醒。只見群猴多殺倒在地,那老妖不見了。」 劉德遠同眾人獻上骷髏與幡竿,稟道:「那骷髏標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為神明所誅的。」縣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嶺上的麼?」眾人道:「嶺上並無。」縣令道:「奇怪!這卻那裡來的?」叫劉德遠把竿驗看,只見上有細字數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猶存。縣令曉得是觀音顯見,不覺大駭。隨令該房出示,把婦女逐名點明,召本家認領。 那仇大姓在外邊伺候,先具領狀,領了夜珠出來。真就是黑夜裡得了一顆明珠,心肝肉的,口裡不住叫。到家裡見了媽媽,又哭個不住。問夜珠道:「你那時被妖法攝起半空,我兩個老人家趕來,已飛過牆了。此後將你到那裡去?卻怎麼?」夜珠道:「我被兩個大蝶?在空中,心裡明白的。只是身子下來不得。爸媽叫喊,都聽得的。到得那裡一個道裝的老人家,迎著進了洞去。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我成親。這裡頭先有這幾個婦女在內,卻是同類之人,被他攝在洞姦宿的,也來相勸。我到底只是執意不肯。」媽媽便道:「兒,只要今日歸來,再得相見便好了。隨是破了身子,也是出於無奈,怪不得你的。」 夜珠道:「娘,不是這話!虧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與別個淫媾了,不十分來纏我,幸得全身。今日見我到底不肯,方纔用強,叫幾個猴形人拿住手腳,兩三個婦女來脫小衣。正要姦淫。兒曉得此番定是難免,心下發極,大叫『靈感觀世音』起來。只聽得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一時暈倒了。直到有許多人進洞相救,才醒轉來。看見猴形人個個被殺了,老妖不見了,正不知是個甚麼緣故?」 仇大姓道:「自你去後,爹媽只是拜禱觀世音,日夜不休。人多見我虔誠,十分憐憫,替我體訪,卻再無消耗。誰想今日果是觀世音顯靈,誅了妖邪!前日這老道硬來求親時,我們只怪他不揣,豈知是個妖魔!今日也現世報了。雖然如此,若非劉秀才做主為頭,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曉得洞裡有人?又得他報縣救取,又且先來報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說話處,只見外邊有幾個婦女,同了幾家親識,來訪夜珠並他爹媽。三人出來接進,乃是同在洞中還家的。各人自家裡相會過了,見外邊傳說仇家爹媽祈禱虔誠,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薩,致得神明感應,帶挈他們重見天日,齊來拜謝。爹媽方曉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話。眾人稱謝已畢,就要商量被害幾家協力出資,建廟山頂,奉祠觀世音,盡皆喜躍。 正在議論間,只見劉秀才也到仇家相訪。他書生好奇,只要來問洞中事體備細,去書房裡記錄新聞,原無他意,恰好撞見許多人在內。問著,卻多是洞裡出來的與親眷人等,盡曉得是劉秀才為頭到嶺上看見了報縣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盡皆羅拜稱謝。秀才便問:「你們眾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緣故?」眾人把仇老虔誠禱神,女兒拒姦呼佛,方得觀音靈感,帶挈眾人脫難,故此一來走謝,二來就要商量斂資造廟。「難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會之人,替我們起個疏頭,說個緣起,明日大家稟了縣裡,一同起事。」劉秀才道:「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縣間與縣官說明,一來是造廟的事,二來難得仇家小娘子貞堅感應,也該表揚的。」 那仇大姓口裡連稱:「不敢。」看見劉秀才語言慷慨,意氣軒昂,也就上心了。便問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秀才道:「年幼磋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訪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這話人人曉得。今日得秀才親至嶺上,探得女兒歸來,又且先報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著眾人都在舍下,做個證見,結此姻緣。意不如何?」眾人大家喝采起來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劉秀才不肯起來道:「老丈休如此說。小生不過是好奇高興,故此不避險阻,窮討怪跡。偶得所見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愛,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時喜事走來奉報,原無心望謝。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說,小覷了小生,是一團私心了,不敢奉命。」眾人共相攛掇,劉秀才反覺得沒意思,不好回答得,別了自去。眾人約他明日縣前相會。 劉秀才去了,眾人多稱讚他果是個讀書君子,有義氣好人難得。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請一人為媒,是必完成小女親事。」眾人中有個老成的走出來,道:「我們少不得到縣裡動公舉呈詞,何不就把此事稟知知縣相公,倒憑知縣相公做個主,豈不妙哉!」眾人齊道:「有理。」當下散了。大姓與媽媽,女兒說知此事,又說劉秀才許多好處,大家讚嘆不題。 且說次日縣令升堂,先是劉秀才進見,把大士顯靈,眾心喜捨造廟,及仇女守貞感得神力誅邪等事,一一稟知已過,眾人才拿連名呈詞進見。縣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庫中公費銀十兩,開了疏頭,用了印信,就中給與老成耆民收貯了訖。眾人謝了,又把仇老女兒要招劉生報德的情稟出來。縣令問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兒被妖攝去,固然感得大士顯應,誅殺妖邪,若非劉生出力,梯攀至嶺,妖邪雖死,女兒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慶幸非淺。情願將女兒嫁他,實奈真心。不道劉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稟知爺爺,望與老漢做一個主。」 縣令便請劉秀才過來,問道:「適才仇某所言姻事,眾口一詞,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劉秀才道:「小生一時探奇窮異,實出無心,若是就了此親,外人不曉得的盡道是小生有所貪求而為,此反覺無顏。亦且方纔對父母大人說仇氏女守貞好處,若為己妻,此等言語,皆是私心。小生讀幾行書,義氣廉恥為重,所以不敢應承。」縣令跌足道:「難得!難得!仇女守貞,劉生尚義,仇某不忘報,皆盛事也。本縣幸而躬逢目擊,可不完成其美?本縣權做個主婚,賢友萬不可推托。」立命庫上取銀十兩,以助聘禮。即令鼓樂送出縣來,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揀個吉日,入贅仇家,成了親事。 一月之後,雙雙到上天竺燒香,拜謝大士,就送還前日幡竿。過不多時,眾人齊心協力,山嶺廟也自成了。又去燒香點燭,自不消說。後來劉秀才得第,夫榮妻貴。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壽,同日念佛而終。此又後話。 又說會骸山石壁,自從誅邪之後,那《風》、《花》、《雪》、《月》四詞,卻像那個刷洗過了一番的,毫無一字影跡。眾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個好人,蹤跡方得明白。有詩為證: 巑岏石洞老光陰,只此幽棲致自深。 誅殛忽然煩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第二十五卷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詩曰: 青樓原有掌書仙,未可全歸露水緣。 多少風塵能自拔,淤泥本然出青蓮。 這四句詩,頭一句「掌書仙」,你道是甚麼出處?列位聽小子說來:唐朝時長安有一個娼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歲,便好文字之戲。及到笄年,丰姿艷麗,儼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絲竹宮商,他笑道:「此賤事豈吾所為?惟墨池筆塚,使吾老於此間,足矣。」他出口落筆,吟詩作賦,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見他欽伏。至於字法,上逼鍾、王,下欺顏、柳,真是重出世的衛夫人。得其片紙隻字者,重如拱壁,一時稱他為「書仙」。他等閒也不肯輕與人寫。 長安中富貴之家,豪傑之士,輦輸金帛,求聘他為偶的,不記其數。文姬對人道:「此輩豈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詩,吾當自擇。」此言一傳出去,不要說吟壇才子,爭奇鬥異,各獻所長,人人自以為得「大將」,就是張打油、胡釘鉸,也來做首把,撮個空。至於那強斯文、老臉皮,雖不成詩,?韻而已的,也偏不識廉恥,謅他娘兩句,出醜一番。誰知投去的,好歹多選不中。這些人還指望出張續案,放遭告考,把一個長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後有個岷江任生,客於長安,聞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問之,他道:「鳳棲梧,魚躍淵,物有所歸,豈妄想乎?」遂投一詩云: 玉皇殿上掌書仙,一染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薰骨膩,霞衣曾惹御爐煙。 文姬看待畢,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曉得我的來處?吾願與之為妻。」即以此詩為聘定,留為夫婦。自此,春朝秋夕,夫婦相攜,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鳥,並頭之花,歡愛不盡。 如此五年後,因三月終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滿,夫妻二人設酒送春。對飲間,文姬忽取筆硯題詩云: 仙家無夏亦無秋,紅日清風滿翠樓。 況有碧霄歸路穩,可能同駕五雲虯? 題畢,把與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詩,已知吾來歷,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書仙人,偶以一念情愛,謫居人間二紀。今限已滿,吾欲歸,子可偕行。天上之樂,勝於人間多矣。」說罷,只聞得仙樂飄空,異香滿室。家人驚異間,只見一個朱衣吏,持一玉版,朱書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長吉新撰《白玉樓記》成,天帝召汝寫碑。」文姬拜命畢,攜了任生的手,舉步騰空而去。雲霞閃爍,鸞鶴繚繞,於時觀者萬計,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這是「掌書仙」的故事,乃是娼家第一個好門面話柄。 看官,你道娼家這派起於何時?原來起於春秋時節。齊大夫管仲設女閭七百,徵其合夜之錢,以為軍需。傳至於後,此風大盛。然不過是侍酒陪歌,追歡買笑,遣興陶情,解悶破寂,實是少不得的。豈至遂為人害?爭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纔有歡愛之事,便有迷戀之人;纔有迷戀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飛絮飄花,原無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餘生。怎當得做鴇兒、龜子的,吮血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轉眼無情,回頭是計。所以弄得人傾家蕩產,敗名失德,喪軀殞命,盡道這娼妓一家是陷人無底之坑、填雪不滿之井了。總由子弟少年浮浪,沒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習慣風塵,有圈套的多,沒圈套的少。至於那雛兒們,一發隨波逐浪,那曉得葉落歸根?所以百十個妹妹裡頭,討不出幾個要立婦名、從良到底的。就是從了良,非男負女,即女負男,有結果的也少。卻是人非木石,那鴇兒只以錢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說。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樣娘生父養,有情有竅,日陪歡笑,夜伴枕席,難道一些心也不動?一些情也沒有?只合著鴇兒,做局騙人過日不成?這卻不然。其中原有有真心的,一意綢繆,生死不變;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脫,時刻不忘。從古以來,不只一人。 而今小子說一個妓女,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愛妹子,也得從良,與看官們聽。見得妓女也有好的。有詩為證,詩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況復留心念連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請君聽我歌天水。 天水才華席上珍,蘇娘相向轉相親 一官各阻三年約,兩地同歸一日魂。 遺言弱妹曾相托,敢謂冥途忘舊諾? 愛推同氣了良緣,賡歌一絕于飛樂。 話說宋朝錢塘有個名妓蘇盼奴,與妹蘇小娟,兩人俱俊麗工詩,一時齊名。富豪子弟到臨安者,無不願識其面。真個車馬盈門,絡繹不絕。他兩人沒有嬤嬤,只是盼兒當門抵戶,卻是姊妹兩個多自家為主的。自道品格勝人,不耐煩隨波逐浪,雖在繁華綺麗所在,心中常懷不足。只願得遇個知音之人,隨他終身,方為了局的。姊妹兩人意見相同,極是過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個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趙不敏,是個太學生。原來宋時宗室,自有本等祿食、本等職銜,若是情願讀書應舉,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趙不敏有個房分兄弟趙不器,就自去做了個院判,惟有趙不敏自恃才高,務要登第,通籍在太學。他才思敏捷,人物風流。風流之中,又帶些志誠真實,所以盼奴與他相好。盼奴不見了他,飯也是吃不下的。趙太學是個書生,不會經管家務,家事日漸蕭條。盼奴不但不嫌他貧,凡是他一應燈火酒食之資,還多是盼奴周給他。恐怕他因貧廢學,常對他道:「妾看君決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處風塵。但得君一舉成名,提掇了妾身出去,相隨終身,雖布素亦所甘心。切須專心讀書,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務。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見姐姐真心待趙太學,自也時常存一個揀人的念頭,只是未曾有個中意的。盼奴體著小娟意思,也時常替他留心,對太學道:「我這妹子性格極好,終久也是良家的貨。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尋個好主,不枉了我姊妹一對兒。」太學也自愛著小娟,把盼奴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了。太學雖在盼奴家往來情厚,不曾破費一個錢,反得他資助讀書,感激他情意,極力發憤。應過科試,果然高捷南宮。盼奴心中不勝歡喜,正是: 銀缸斜背解鳴璫,小語低聲喚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太學榜下未授職,只在盼奴家裡兩情愈濃,只要圖個終身之事。卻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難事。官府恐怕缺了會承應的人,上司過往嗔怪,許多不便,十個倒有九個不肯。所以有的批從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請冥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個極大的情分,或是撞個極幫襯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蘇盼奴是個有名的能詩妓女,正要插趣,誰肯輕輕便放了他?前日與太學往來雖厚,太學既無錢財,也無力量,不曾替他營脫得樂籍。此時太學固然得第,盼奴還是個官身,卻就娶他不得。 正在計較間,卻選下官來了,除授了襄陽司戶之職。初授官的人,礙了體面,怎好就與妓家討分上脫籍?況就是自家要取的,一發要惹出議論來。欲待別尋婉轉,爭奈憑上日子有限,一時等不出個機會。沒奈何只得相約到了襄陽,差人再來營幹。當下司戶與盼奴兩個抱頭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淚,當時作別了。盼奴自掩著淚眼歸房,不題。 司戶自此赴任襄陽,一路上鳥啼花落,觸景傷情,只是想著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幹之人,進京做這件事。誰知到任事忙,匆匆過了幾時,急切裡沒個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雖是寄了一兩番信,又差了一兩次人,多是不尷不尬,要能不夠的。也曾寫書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脫籍了當,然後圖謀接到任所。爭奈路途既遠,亦且寄信做事,所托之人,不過道是娼妓的事,有緊沒要,誰肯知痛著熱,替你十分認真做的?不過討得封把書信兒,傳來傳去,動不動便是半年多。司戶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當得些甚麼? 如此三年,司戶不遂其願,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說得好:「心病還須心上醫。」眼見得不是盼奴來,醫藥怎得見效?看看不起。只見門上傳進來道:「外邊有個趙院判,稱是司戶兄弟,在此候見。」司戶聞得,忙叫:「請進!」。相見了,道:「兄弟,你便早些個來,你哥哥不見得如此!」院判道:「哥哥,為何病得這等了?你要兄弟早來,便怎麼?」司戶道:「我在京時,有個教坊妓女蘇盼奴,與我最厚。他資助我讀書成名,得有今日。因為一時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約一到任所,差人進京圖幹此事,誰知所托去的,多不得力。我這裡好不盼望,不甫能夠回個信來,定是東差西誤的。三年以來,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氣一個死。兄弟,你若早來幾時,把這個事托你,替哥哥幹去,此時盼奴也可來,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卻已遲了!」言罷,淚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請寬心!哥哥千金之軀,還宜調養,望個好日。如何為此閒事,傷了性命?」司戶道:「兄弟,你也是個中人,怎學別人說淡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閒事!」說得痛切,又發昏上來。 隔不多兩日,恍惚見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囑咐道:「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後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餘貲若干,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他家,他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托,千萬記取!」院判涕泣領命,司戶言畢而逝。院判勾當喪事了畢,帶了靈柩歸葬臨安。一面收拾東西,竟望錢塘進發,不題。 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只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幹著了當的實事。他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一日,忽有個於潛商人,帶著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認做推托,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著他。幾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以後盼奴相思之極,恍恍惚惚。一日忽對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會趙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門,便道:「好不遠的途程!你如此病體,怎好去得?可不是癡話麼?」盼奴道:「不是癡話,相會只在霎時間了。」看看聲絲氣咽,連呼趙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買棺盛貯,設個靈位,還望乘便捎信趙家去。只見門外兩個公人,大剌剌的走將進來,說道府判衙裡喚他姊妹去對甚麼官絹詞訟。小娟不知事由,對公人道:「姐姐亡逝已過,見有棺柩靈位在此,我卻隨上下去回覆就是。」免不得賠酒賠飯,又把使用錢送了公人,吩咐丫頭看家,鎖了房門,隨著公人到了府前,才曉得於潛客人被同夥首發,將官絹費用宿娼,拿他到官。懷著舊恨,卻把盼奴、小娟攀著。小娟好生負屈,只待當官分訴。帶到時,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沒工夫審理。知是錢糧事務,喝令:「權且寄監!」可憐: 粉黛叢中艷質,囹圄隊裡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龍白虎同行。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厝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然走去,那裡曉得真情?雖是吾兄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徑如何?卻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間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喚他到官來,當堂問他明白,自見下落。」一直逕到臨安府來,與府判相見了,敘寒溫畢,即將兄長亡逝已過,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說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喚他姊妹二人到來。府判道:「果然好兩個妓女,小可著人去喚來,宗丈自與他說端的罷了。」隨即差個祇候人,拿根籤去喚他姊妹。 祇候領命去了。須臾來回話道:「小人到蘇家去,蘇盼奴一月前已死,蘇小娟見繫府獄。」院判、府判俱驚道:「何事繫獄?」祇候回答道:「他家裡說為於潛客人誣攀官絹的事。」府判點頭道:「此事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顧他一分則個。」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來問個明白,自有區處。」院判道:「亡兄有書禮與盼奴,誰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卻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圖他終身,卻是小可未曾與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書打動他,做個媒兒,煩宗丈與小可婉轉則個。」府判笑道:「這個當得,只是日後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請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獄中取出小娟來,問道:「於潛商人,缺了官絹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費』,將何補償?」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個於潛客人來了兩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絹?今姊已亡故無證,所以客人落得誣攀。府判若賜周全開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見他出語婉順,心下喜他,便問道:「你可認得襄陽趙司戶麼?」小娟道:「趙司戶未第時,與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約,小娟故此相識。以後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屢有書信,未完前願。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府判道:「可傷!可傷!你不曉得趙司戶也去世了?」小娟見說,想著姊妹,不覺淒然掉下淚來道:「不敢拜問,不知此信何來?」府判道:「司戶臨死之時,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書、一置禮物與他。此外又有司戶兄弟趙院判,有一封書與你,你可自開看。」小娟道:「自來不認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書?」府判道:「你只管拆開,看是甚話,就知分曉。」 小娟領下書來,當堂拆開讀著。原來不是什麼書,卻是首七言絕句。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讀罷詩,想道:「此詩情意,甚是有情於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但不知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詩句清俊,且是趙司戶的兄弟,多應也是風流人物、多情種子。」心下躊躇,默然不語。府判見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韻和他一首?」小娟對道:「從來不會做詩。」府判道:「說那裡話?有名的蘇家姊妹能詩,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詩,就要斷賠官絹了。」小娟謙詞道:「只好押韻獻醜,請給紙筆。」府判叫取文房四寶與他,小娟心下道:「正好借此打動他官絹之事。」提起筆來,毫不思索,一揮而就,雙手呈上府判。府判讀之。詩云: 君住襄江妾在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 府判讀罷,道:「既有風致,又帶詼諧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豈可使溷於風塵之中?」遂取司戶所寄盼奴之物,盡數交與了他,就准了他脫了樂籍,官絹著商人自還。小娟無干,釋放寧家。小娟既得辯白了官絹一事,又領了若干物件,更兼脫了籍,自想姊姊如此煩難,自身卻如此容易,感激無盡,流涕拜謝而去。 府判進衙,會了院判,把適才的說話與和韻的詩,對院判說了,道:「如此女子,真是罕有!小可體貼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償絹,已把他脫籍了。」院判大喜,稱謝萬千,告辭了府判,竟到小娟家來。 小娟方纔到得家裡,見了姊姊靈位,感傷其事,把司戶寄來的東西,一件件擺在靈位前。看過了,哭了一場,收拾了。只聽得外面叩門響,叫丫頭問明白了開門。 丫頭問:「是那個?」外邊答道:「是適來寄書趙院判。」小娟聽得「趙院判」三字,兩步移做了一步,叫丫頭急開了門迎接。院判進了門,?眼看那小娟時,但見: 臉際芙蓉掩映,眉間楊柳停勻。若教夢裡去行雲,管取襄王錯認。殊麗全由帶韻,多情正在含顰。司空見慣也銷魂,何況風流少俊? 說那院判一見了小娟,真個眼迷心蕩,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誠不虛也!」小娟接入堂中,相見畢,院判笑道:「適來和得好詩。」小娟道:「若不是院判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由得解?況且乘此又得脫籍,真莫大之恩,殺身難報。」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動,故此府判十分垂情。況又有亡兄所囑,非小可一人之力。」小娟垂淚道:「可惜令兄這樣好人,與妾亡姊真個如膠似漆的。生生的阻隔兩處,俱謝世去了。」院判道:「令姊是幾時沒有的?」小娟道:「方纔一月前某日。」院判吃驚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見兩情不捨,同日歸天,也是奇事!」小娟道:「怪道姊妹臨死,口口說去會趙郎,他兩個而今必定做一處了。」 院判道:「家兄也曾累次打發人進京,當初為何不脫籍,以致阻隔如此?」小娟道:「起初令兄未第,他與亡姊恩愛,已同夫妻一般。未及慮到此地,匆匆過了日子。及到中第,來不及了。雖然打發幾次人來,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脫。這些人見略有些難處,丟了就走,那管你死活?白白裡把兩個人的性命誤殺了。豈知今日妾身托賴著院判,脫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這裡一年半年,連姊妹也超脫去了。」 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說,可惜小可浪遊薄宦,到家兄衙裡遲了,故此無及。這都是他兩人數定,不必題了。前日家兄說,令姊曾把娟娘終身的事,托與家兄尋人,這話有的麼?」小娟道:「不願迎新送舊,我姊妹兩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托令兄尋人,實有此話的。」院判道:「亡兄臨終把此言對小可說了,又說娟娘許多好處,攛掇小可來會令姊與娟娘,就與娟娘料理其事,故此不遠千里到此尋問。不想盼娘過世,娟娘被陷,而今幸得保全了出來,脫了樂籍,已不負亡兄與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娟娘終身之事,不知小可當得起否?憑娟娘意下裁奪。」小娟道:「院判是貴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風塵賤質,不敢仰攀。賴得令兄與亡姊一脈,親上之親,前日蒙賜佳篇,已知屬意;若蒙不棄,敢辭箕??」院判見說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來。是夜即與小娟同宿。 趙院判在行之人,況且一個念著亡兄,一個念著亡姊,兩個只恨相見之晚,分外親熱。此時小娟既已脫籍,便可自由。他見院判風流蘊藉,一心待嫁他了。只是亡姊靈柩未殯,有此牽帶,與院判商量。院判道:「小可也為扶亡兄靈柩至此,殯事未完。而今擇個日子,將令姊之柩與亡兄合葬於先塋之側,完他兩人生前之願,有何不可!」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稱心快意了。」院判一面擇日,如言殯葬已畢,就央府判做個主婚,將小娟娶到家裡,成其夫婦。 是夜,小娟夢見司戶、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處,對小娟道:「你的終身有托,我兩人死亦瞑目。又謝得你夫妻將我兩人合葬,今得同棲一處,感恩非淺。我在冥中,保佑你兩人後福,以報成全之德。」言畢小娟驚醒。把夢中言語對院判說了。院判明日設祭,到司戶墳上致奠。兩人感念他生前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慟哭一番而回。此後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賡酬唱和,詩詠成帙。後來生二子,接了書香。小娟直與院判齊白而終。 看官,你道此一事,蘇盼奴助了趙司戶功名,又為司戶而死,這是他自己多情,已不必說。又念著妹子終身之事,畢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從良。那小娟見趙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變,從他到了底。豈非多是好心的伎女?而今人自沒主見,不識得人,亂迷亂撞,著了道兒,不要冤枉了這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蠍一般的,所以有編成《青泥蓮花記》,單說的是好姊妹出處,請有情的自去看。有詩為證: 血軀總屬有情倫,寧有章臺獨異人? 試看死生心似石,反令交道愧沉淪。
第二十六卷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詩云: 美色從來有殺機,況同釋子講于飛。 色中餓鬼真羅剎,血污游魂怎得歸? 話說臨安有一個舉人姓鄭,就在本處慶福寺讀書。寺中有個西北房,叫做淨雲房。寺僧廣明,做人俊爽風流,好與官員士子每往來。亦且衣缽充實,家道從容,所以士人每喜與他交遊。那鄭舉人在他寺中最久,與他甚是說得著,情意最密。凡是精緻禪室,曲折幽居,廣明盡引他遊到。只有極深奧的所在一間小房,廣明手自鎖閉出入,等閒也不開進去,終日是關著的,也不曾有第二個人走得進。雖是鄭舉人如此相知,無有不到的所在,也不領他進去。鄭舉人也只道是僧家藏疊資財的去處,大家湊趣,不去窺覷他。 一日殿上撞得鐘響,不知是什麼大官府來到,廣明正在這小房中,慌忙趨出山門外迎接去了。鄭生獨自閒步,偶然到此房前,只見門開在那裡。鄭生道:「這房從來鎖著,不曾看見裡面。今日為何卻不鎖?」一步步進房中來,卻是地板鋪的房,四下一看,不過是擺設得精緻,別無甚奇怪珍秘,與人看不得的東西。鄭生心下道:「這些出家人畢竟心性古撇,此房有何秘密,值得轉手關門?」帶眼看去,那小床帳鉤上吊著一個紫檀的小木魚,連槌繫著,且是精緻滑澤。鄭生好戲,手除下來,手裡捏了看看,有耍沒緊的,把小槌敲他兩下。 忽聽得床後地板「鐺」的一聲銅鈴響,一扇小地板推起,一個少年美貌婦人鑽頭出來。見了鄭生,吃了一驚,縮了下去。鄭生也吃了一驚,仔細看去,卻是認得的中表親戚某氏。原來那個地板,做得巧,合縫處推開來,就當是扇門,關上了,原是地板。裡頭頂得上,外頭開不進。只聽木魚為號,裡頭鈴聲相應,便出來了。裡頭是個地窖,別開窗牖,有暗巷地道,到灶下通飲食,就是神仙也不知道的。 鄭生看見了道:「怪道賊禿關門得緊,原來有此緣故。我卻不該撞破了他,未必無禍。」心下慌張,急掛木魚在原處了,疾忙走出來,劈面與廣明撞著。廣明見房門失鎖,已自心驚;又見鄭生有些倉惶氣質,面上顏色紅紫,再眼瞟去,小木魚還在帳鉤上擺動未定,曉得事體露了。問鄭生道:「適才何所見?」鄭生道:「不見什麼。」廣明道:「便就房裡坐坐何妨!」挽著鄭生手進房,就把門閂了,床頭掣出一把刀來道:「小僧雖與足下相厚,今日之事,勢不兩立。不可使吾事敗,死在別人手裡。只是足下自己悔氣到了,錯進此房,急急自裁,休得怨我!」鄭生哭道:「我不幸自落火坑,曉得你們不肯捨我,我也逃不得死了。只是容我吃一大醉,你斷我頭去,庶幾醉後無知,不覺痛苦。我與你往來多時,也須憐我。」 廣明也念平日相好的,說得可憐,只得依從,反鎖鄭生在裡頭了。帶了刀走去廚下,取了一大鍋壺酒來,就把大碗來灌鄭生。鄭生道:「寡酒難吃,須賜我鹽菜少許。」廣明又依他到廚下去取菜。 鄭生尋思走脫無路,要尋一件物事暗算他,房中多是輕巧物件,並無磚石棍棒之類。見酒壺罍巨,便心生一計,扯下一幅衫子,急把壺口塞得緊緊的,連酒連壺,約有五六斤重了。一手提著,站在門背後。只見廣明推門進來,鄭生估著光頭,把這壺盡著力一下打去。廣明打得頭昏眼暗,急伸手摸頭時,鄭生又是兩三下,打著腦袋,撲的暈倒。鄭生索性把酒壺在廣明頭上似砧杵捶衣一般,連打數十下,腦槳迸出而死,眼見得不活了。 鄭生反鎖僧屍在房了,走將出來,外邊未有人知覺。忙到縣官處說了,縣官差了公人,又添差兵快,急到寺中,把這本房圍住。打進房中,見一個僧人腦破血流,死於地下,搜不出婦女來。只見鄭生嘻嘻笑道:「我有一法,包得就見。」伸手去帳鉤上取了木魚敲得兩下,果然一聲鈴響,地板頂將起來,一個婦女鑽出。公人看見,發一聲喊,搶住地板,那婦人縮進不迭。 一夥公人打將進去,原來是一間地窖子,四圍磨磚砌著,又有周圍柵欄,一面開窗,對著石壁天井,乃是人跡不到之所。有五六個婦人在內,一個個領了出來,問其來歷,多是鄉村人家拐將來的。鄭生的中表,乃是燒香求子被他灌醉了轎夫,溜了進去的。家裡告了狀,兩個轎夫還在獄中。這個廣明既有世情,又無蹤跡,所以累他不著,誰知正在他處!縣官把這一房僧眾盡行屠戮了。 看官,你道這些僧家受用了十方施主的東西,不憂吃,不憂穿,收拾了乾淨房室,精緻被窩,眠在床裡沒事得做,只想得是這件事體。雖然有個把行童解讒,俗語道「吃殺饅頭當不得飯」,亦且這些婦女們,偏要在寺裡來燒香拜佛,時常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看見了美貌的,叫他靜夜裡怎麼不想?所以千方百計弄出那姦淫事體來。 只這般姦淫,已是罪不容誅了。況且不毒不禿,不禿不毒,轉毒轉禿,轉禿轉毒,為那色事上專要性命相搏、殺人放火的。就是小子方纔說這臨安僧人,既與鄭舉人是相厚的,就被他看見了破綻,只消求告他,買囑他,要他不泄漏罷了,何致就動了殺心,反喪了自己?這須是天理難容處,要見這些和尚狠得沒道理的。而今再講一個狠得詫異的,來與看官們聽著。有詩為證: 姦殺本相尋,其中妒更深。 若非男色敗,何以警邪淫? 話說四川成都府汶川縣有一個莊農人家,姓井名慶,有妻杜氏,生得有些姿色,頗慕風情,嫌著丈夫粗蠢,不甚相投,每日尋是尋非的激聒。 一日,也為有兩句口角,走到娘家去,住了十來日。大家廝勸,氣平了,仍舊轉回夫家來。兩家隔不上三里多路,杜氏常獨自個來去慣了的。也是合當有事,正行之間,遇著大雨下來,身邊並無雨具,又在荒野之中,設法躲避。遠遠聽得鈴聲響,從小徑裡望去,有所寺院在那裡。杜氏只得冒著雨,迂道走去避著,要等雨住再走。 那個寺院叫做太平禪寺,是個荒僻去處。寺中共有十來個僧人,門首一房,師徒三眾。那一個老的,叫做大覺,是他掌家。一個後生的徒弟,叫做智圓,生得眉清目秀,風流可喜,是那老和尚心頭的肉。又有一個小沙彌,叫做慧觀,只有十一二歲。這個大覺年紀已有五十七八了,卻是極淫毒的心性,不異少年,夜夜摟著這智圓做一床睡了。兩個說著婦人家滋味,好生動興,就弄那話兒消遣一番,淫褻不可名狀。 是日師徒正在門首閒站,忽見個美貌婦人,走進來避雨。正似老鼠走到貓口邊,怎不動火?老和尚看見了,丟眼色對智圓道:「觀音菩薩進門了,好生迎接著。」智圓頭顛尾顛,走上前來問杜氏道:「小娘子,敢是避雨的麼?」杜氏道:「正是。路上逢雨,借這裡避避則個。」智圓嘻著臉笑道:「這雨還有好一會下,這裡沒好坐處,站著不雅,請到小房坐了,奉杯清茶。等雨住了走路,何如?」 那婦人家若是個正氣的,由他自說,你只外邊站站,等雨過了走路便罷。那僧房裡好是輕易走得進的?誰知那杜氏是個愛風月的人,見小和尚生得青頭白臉,語言聰俊,心裡先有幾分看上了。暗道:「總是雨大,在此閒站,便依他進去坐坐也不妨事。」就一步步隨了進來。 那老和尚見婦人挪動了腳,連忙先走進去,開了臥房等候。小和尚陪了杜氏,你看我,我看你,同走了進門。到得裡頭坐下了,小沙彌掇了茶盤送茶。智圓揀個好磁碗,把袖子展一展,親手來遞與杜氏。杜氏連忙把手接了,看了智圓丰度,越覺得可愛,偷眼覷著,有些魂出了,把茶側翻了一袖。智圓道:「小娘子茶潑濕了衣袖,到房裡薰籠上烘烘。」杜氏見要他房裡去,心裡已瞧科了八九分,怎當得是要在裡頭的,並不推阻,反問他那個房裡是。智圓領到師父房前,曉得師父在裡頭等著,要讓師父,不敢搶先。見杜氏進了門裡,指著薰籠道:「這個上邊烘烘就是,有火在裡頭的。」卻把身子倒退了出來。 杜氏見他不進來,心裡不解,想道:「想是他未敢輕動手。」正待將袖子去薰籠上烘,只見床背後一個老和尚,托地跳出來,一把抱住。杜氏殺豬也似叫將起來。老和尚道:「這裡無人,叫也沒幹。誰教你走到我房裡來?」杜氏卻待奔脫,外邊小和尚湊趣,已把門拽上了。老和尚擒住了杜氏身子,將陽物隔著衣服只是亂送。杜氏雖推拒一番,不覺也有些興動,問道:「適才小師父那裡去了?卻換了你?」老和尚道:「你動火我的徒弟麼?這是我心愛的人兒,你作成我完了事,我叫他與你快活。」杜氏心裡道:「我本看上他小和尚,誰知被這老厭物纏著。雖然如此,到這地位,料應脫不得手,不如先打發了他,他徒弟少不得有分的了。」只得勉強順著。老和尚摟到床上。行起雲雨來: 一個欲動情濃,倉忙唐突;一個心慵意懶,勉強應承。一個相會有緣,吃了自來之食;一個偶逢無意,栽著無主之花。喉急的渾如那搧火的風箱,體懈的只當得盛血的皮袋。雖然鹵莽無些趣,也算依稀一度春。 那老和尚淫興雖高,精力不濟,起初摟抱推拒時,已此有好些流精淌出來,及至於事,不多一會就弄倒了。杜氏本等不耐煩的,又見他如此光景,未免有些不足之意。一頭走起來繫裙,一頭怨悵道:「如此沒用的老東西,也來厭世,死活纏人做甚麼?」老和尚曉得掃了興,自覺沒趣,急叫徒弟把門開了。 門開處,智圓迎著問師父道:「意興如何?」老和尚道:「好個知味的人,可惜今日本事不幫襯,弄得出了醜。」智圓道:「等我來助興。」急跑進房,把門掩了,回身來抱著杜氏道:「我的親親,你被老頭兒纏壞了。」杜氏道:「多是你哄我進房,卻叫這厭物來擺佈我!」智圓道:「他是我師父,沒奈何,而今等我賠禮罷。」一把摟著,就要床上去。杜氏剛被老和尚一出完得,也覺沒趣,拿個班道:「那裡有這樣沒廉恥的?師徒兩個,輪替纏人!」智圓道:「師父是衝頭陣墊刀頭的,我與娘子須是年貌相當,不可錯過了姻緣!」撲的跪將下去。杜氏扶起道:「我怪你讓那老物,先將人奚落,故如此說。其實我心上也愛你的。」智圓就勢抱住,親了個嘴。挽到床上,弄將起來。這卻與先前的情趣大不相同: 一個身逢美色,猶如餓虎吞羊;一個心慕少年,好似渴龍得水。莊家婦,性情淫蕩,本自愛耍貪歡;空門人,手段高強,正是能征慣戰。糴的糴,糶的糶,沒一個肯將就伏輸;往的往,來的來,都一般願辛勤出力。雖然老和尚先開方便之門,爭似小闍黎漫領菩提之水! 說這小和尚正是後生之年,陽道壯偉,精神旺相,亦且杜氏見他標緻,你貪我愛,一直弄了一個多時辰,方纔歇手。弄得杜氏心滿意足,杜氏道:「一向聞得僧家好本事,若如方纔老厭物,羞死人了。原來你如此著人,我今夜在此與你睡了罷。」智圓道:「多蒙小娘子不棄,不知小娘子何等人家,可是住在此不妨的?」杜氏道:「奴家姓杜,在井家做媳婦,家裡近在此間。只因前日與丈夫有兩句說話,跑到娘家,這幾日方纔獨自個回轉家去。遇著雨走進來避,撞著你這冤家的。我家未知道我回,與娘家又不打照會,便私下住在此兩日,無人知覺。」智圓道:「如此卻僥倖,且圖與娘子做個通宵之樂。只是師父要做一床。」杜氏道:「我不要這老厭物來。」智圓道:「一家是他做主,須卻不得他,將就打發他罷了。」杜氏道:「羞人答答的,怎好三人在一塊做事?」智圓道:「老和尚是個騷頭,本事不濟,南北齊來,或是你,或是我,做一遭不著,結識了他,他就沒用了。我與你自在快活,不要管他。」 兩人說得著,只管說了去,怎當得老和尚站在門外,聽見床響了半日,已自恨著自己忒快,不曾插得十分趣,倒讓他們恣意了,好些妒忌。等得不耐煩,再不出來,忍不住開房進去。只見兩個緊緊摟抱,舌頭還在口裡,老和尚便有些怒意。暗想道:「方纔待我怎肯如此親熱?」就不覺撚酸起來,嚷道:「得了些滋味,也該來商量個長便。青天白日,沒廉沒恥的,只顧關著門睡什麼?」智圓見師父發話,笑道:「好教師父得知,這滋味長哩。」老和尚道:「怎見得?」智圓道:「那娘子今晚不去了。」老和尚放下笑臉道:「我們也不肯放他就去。」智圓道:「我們強主張不放,須防干係。而今是這娘子自家主意,說道:『可以住得的。』我們就放心得下了。」老和尚道:「這小娘子何宅?」 智圓把方纔杜氏的言語,述了一遍。老和尚大喜,急整夜飯。擺在房中,三人共桌而食。杜氏不十分吃酒,老和尚勸他,只是推故。智圓斟來,卻又吃了。坐間眉來眼去,與智圓甚是肉麻。老和尚硬挨光,說得句把風話,沒著沒落的,冷淡的當不得。老和尚也有些看得出,卻如狗舔熱煎盤,戀著不放。夜飯撤去,畢竟賴著三人一床睡了。到得床裡,杜氏與小和尚先自摟得緊緊的,不管那老和尚。老和尚剛是日裡弄得過,那話軟郎當,也沒力量再舉。意思便等他們弄一火看看,發了自己的興再處。 果然他兩個擊擊格格弄將起來。急得老和尚在旁邊,東嗚一口西砸一口,左勾一勾右抱一抱。一手捏著自己的陽物摩弄,又將手去摸他兩個鬥筍處,覺得有些興動了,半硬起來,就要推開了小和尚,自家上場。 那小和尚正在興頭上,那裡肯放,杜氏又雙手抱住,推不開來。小和尚叫道:「師父,我住不得手了,你十分高興,倒在我背後做個天機自動罷。」老和尚道:「使不得,野味不吃吃家食?」咬咬掐掐,纏帳不住。小和尚只得爬了下來讓他。杜氏心下好些不像意,那有好氣待他,任他抽了兩抽。杜氏帶恨的撇了兩撇,那老和尚是急壞了的,忍不住一瀉如注。早已氣喘聲嘶,不濟事了。杜氏冷笑道:「何苦呢!」老和尚羞慚無地,不敢則聲。寂寂向了裡床,讓他兩個再整旗槍,恣意交戰。兩人多是少年,無休無歇的,略略睡睡,又弄起來。老和尚只好咽唾,蠱毒魘魅的,做盡了無數的厭景。 天明了,杜氏起來梳洗罷,對智圓道:「我今日去休。」智圓道:「娘子昨日說多住幾日不妨的,況且此地僻靜,料無人知覺,我你方得歡會,正在好頭上,怎捨得就去,說出這話來?」杜氏悄悄說道:「非是我捨得你去,只是吃老頭子纏得苦,你若要我住在此,我須與你兩個自做一床睡,離了他才使得。」智圓道:「師父怎麼肯?」杜氏道:「若不肯時,我也不住在此。」智圓沒奈何,只得走去對師父說道:「那杜娘子要去,怎麼好?」老和尚道:「我看他和你好得緊,如何要去?」智圓道:「他須是良人家出身,有些羞恥,不肯三人同床,故此要去,依我愚見,不若等我另鋪下一床,在對過房裡,與他兩個同睡晚把,哄住了他,師父乘空便中取事。等他熟分了,然後團做一塊不遲。不然逆了他性,他走了去,大家多沒分了。」 老和尚聽說罷,想著夜間三人一床,枉動了許多火,討了許多厭,不見快活;又恐怕他去了,連寡趣多沒綽處,不如便等他們背後去做事,有時我要他房裡來獨享一夜也好,何苦在旁邊惹厭?便對智圓道:「就依你所見也好,只要留得他住,畢竟大家有些滋味,況且你是我的心,替你好了,也是好的。」老和尚口裡如此說,心裡原有許多的醋意,只得且如此許了他,慢慢再看。智圓把鋪房另睡的話,回了杜氏。杜氏千歡萬喜的住下了,只等夜來歡樂。 到了晚間,老和尚叫智圓吩咐道:「今夜我養養精神,讓你兩個去快活一夜,須把好話哄住了他,明日卻要讓我。」智圓道:「這個自然,今夜若不是我伴住他,只如昨夜混攪,大家不爽利,留他不住的。等我團熟了他,牽與師父,包你像意。」老和尚道:「這才是知心著意的肉。」智圓自去與杜氏關了房門睡了。此夜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快活不盡。 卻說那老和尚一時怕婦人去了,只得依了徒弟的言語。是夜獨自個在房裡,不但沒有了婦人,反去了個徒弟,弄得孤眠獨宿了,好些不像意。又且想著他兩個此時快樂,一發睡不去了。倒枕搥床了一夜,次日起來,對智圓道:「你們好快活!撇得我清冷。」智圓道:「要他安心留住,只得如此。」老和尚道:「今夜須等我像心像意一夜。」 到得晚間,智圓不敢逆師父,勸杜氏到師父房中去。杜氏死也不肯,道:「我是替你說過了,方住在此的。如何又要我去陪這老厭物?」智圓道:「他須是吾主家的師父。」杜氏道:「我又不是你師父討的,我怕他做甚!逼得我緊,我連夜走了家去。」智圓曉得他不肯去,對師父道:「他畢竟有些害羞,不肯來,師父你到他房裡去罷。」老和尚依言,摸將進去,杜氏先自睡好了,只待等智圓回來幹事。不曉得是老和尚走來,跳上床去,杜氏只道是智圓,一把抱來親個嘴,老和尚骨頭多酥了,直等做起事來,杜氏才曉得不是了,罵道:「又是你這老厭物,只管纏我做甚麼?」老和尚不揣,恨命價弄送抽拽,只指望討他的好處,不想用力太猛,忍不住吁吁氣喘將來。杜氏方得他抽拽一番,正略覺得有些興動,只見已是收兵鑼光景。曉得陽精將瀉,一場掃興,把自家身子一歪,將他盡力一推,推下床來。那老和尚的陽精將瀉,不曾瀉得在裡頭,粘粘涎涎都弄在床沿上與自己腿上了。地上爬起來,心裡道:「這婆娘如此狠毒!」恨恨地走了自房裡去。 智圓見師父已出來了,然後自己進去補空。杜氏正被和尚引起了興頭沒收場的,卻得智圓來,正好解渴。兩個不及講話,摟看就弄,好不熱鬧。只有老和尚到房中氣還未平,想道:「我出來了,他們又自快活,且去聽他一番。」走到房前,只聽得山搖地動的,在床裡淫戲。摩拳擦掌的道:「這婆娘直如此分厚薄?你便多少分些情趣與我,也圖得大家受用。只如此讓了你兩個罷。明日拚得個大家沒帳!」悶悶的自去睡了。 一覺睡到天明起來,覺得陽物莖中有些作癢,又有些梗痛,走去撒尿,點點滴滴的,原來昨夜被杜氏推落身子,陽精瀉得不暢,弄做了個白濁之病。一發恨道:「受這歹婆娘這樣累!」及至杜氏起來了,老和尚還厚著臉撩撥他幾句。杜氏一句話也不來招攬,老大沒趣。又見他與智圓交頭接耳,嘻嘻哈哈,心懷忿毒。 到得夜來,智圓對杜氏道:「省得老和尚又來歪廝纏,等我先去弄倒了他。」杜氏道:「你快去,我睡著等你。」智圓走到老和尚房中,裝出平日的媚態,說道:「我兩夜拋撇了師父,心裡過意不去,今夜同你睡休。」老和尚道:「見放著雌兒在家裡,卻自尋家常飯吃!你好好去叫他來相伴我一夜。」智圓道:「我叫他不肯來,除非師父自去求他。」老和尚發恨道:「我今夜不怕他不來!」一直的走到廚下,拿了一把廚刀走進杜氏房來道:「看他若再不知好歹,我結果了他。」 杜氏見智圓去了好一會,一定把師父安頓過。聽得床前腳步響,只道他來了,口裡叫道:「我的哥,快來關門罷!我只怕老厭物又來纏。」老和尚聽得明白,真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厲聲道:「老厭物今夜偏要你去睡一覺!」就把一隻手去床上拖他下來。杜氏見他來得狠,便道:「怎的如此用強?我偏不隨你去!」吊住床楞,恨命掙住。老和尚力拖不休。杜氏喊道:「殺了我,我也不去!」老和尚大怒道:「真個不去,吃我一刀,大家沒得弄!」按住脖子一勒,老和尚是性發的人,使得力重,果把咽喉勒斷。杜氏跳得兩跳,已此嗚呼了。 智圓自師父出了房門,且眠在床裡等師父消息。只聽得對過房裡叫喊罷,就劈撲的響,心裡疑心,跑出看時,正撞著老和尚拿了把刀房裡出來。看見智圓,便道:「那鳥婆娘可恨!我已殺了。」智圓吃了一驚道:「師父當真做出來?」老和尚道:「不當真?只讓你快活!」智圓移個火,進房一看,只叫得苦道:「師父直如此下得手!」老和尚道:「那鳥婆娘嫌我,我一時性發了。你不要怪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遲疑,且並疊過了,明日另弄個好的來與你快活便是。」智圓苦在肚裡,說不出,只得隨了老和尚拿著鍬?,背到後園中埋下了。智圓暗地垂淚道:「早知這等,便放他回去了也罷,直恁地害了他性命!」老和尚又怕智圓煩惱,越越的攛哄他歡喜,瞞得水泄不通,只有小沙彌怪道不見了這婦人,卻是娃子家不來跟究,以此無人知道,不題。 卻說杜氏家裡見女兒回去了兩三日,不知與丈夫和睦未曾?叫個人去望望。那井家正叫人來杜家接著,兩下裡都問個空。井家又道:「杜家因夫妻不睦,將來別嫁了。」杜家又道:「井家夫妻不睦,定然暗算了。」兩邊你賴我,我賴你,爭個不清。各寫一狀,告到縣裡。 縣裡此時缺大尹,卻是一個都司斷事在那裡署印。這個斷事,姓林名大合,是個福建人,雖然太學出身,卻是吏才敏捷,見事精明,提取兩家人犯審問。那井慶道:「小的妻子向來與小的爭競口舌,彆氣歸家的。丈人欺心,藏過了,不肯還了小的,須有王法。」杜老道:「專為他夫妻兩個不和,歸家幾日。三日前老夫妻已相勸他氣平了,打發他到夫家去。又不知怎地相爭,將來磨滅死了,反來相賴。望青天做主。」言罷,淚如雨下。林斷事看那井慶是個樸野之人,不像惡人,便問道:「兒女夫妻為什麼不和?」井慶道:「別無甚差池,只是平日嫌小的?鹵,不是他對頭,所以尋非鬧吵。」斷事問道:「你妻子生得如何?」井慶道:「也有幾分顏色的。」 斷事點頭,叫杜老問道:「你女兒心嫌錯了配頭,鄙薄其夫。你父母之情,未免護短,敢是賴著另要嫁人,這樣事也有。」杜老道:「小的家裡與女婿家,差不多路,早晚婚嫁之事,瞞得那個?難道小的藏了女兒,捨得私下斷送在他鄉外府,再不往來不成?是必有個人家,人人曉得。這樣事怎麼做得?小的藏他何幹?自然是他家擺佈死了,所以無影無蹤。」林斷事想了一回道:「都不是這般說,必是一邊歸來,兩不照會,遇不著好人,中途差池了。且各召保聽候緝訪。」遂出了一紙廣緝的牌,吩咐公人,四下探訪。過了多時,不見影響。 卻說那縣裡有一門子,姓俞,年方弱冠,姿容嬌媚,心性聰明。原來這家男風是福建人的性命,林斷事喜歡他,自不必說。這門子未免恃著愛寵,做件把不法之事。一日當堂犯了出來,林斷事雖然愛護他,公道上卻去不得。便思量一個計較周全他,等他好將功折罪。密叫他到衙中,吩咐道:「你罪本當革役,我若輕恕了你,須被衙門中談議。我而今只得把你革了名,貼出牆上,塞了眾人之口。」門子見說要革他名字,叩頭不已,情願領責。斷事道:「不是這話,我有周全之處。那井、杜兩家不見婦人的事,其間必有緣故。你只做得罪於我,逃出去替我密訪。只在兩家相去的中間路裡,不分鄉村市井,道院僧房,俱要走到,必有下落。你若訪得出來,我不但許你復役,且有重賞。那時別人就議論我不得了。」 門子不得已領命而去。果然東奔西撞,無處不去探聽。他是個小廝家,就到人家去處綽著嘴閒話,帶著眼瞧科,人都不十分疑心的。卻不見甚麼消息。一日有一夥閒漢,聚坐閒談,門子挨去聽著。內中一個?眼看見了,勉勉對眾人道:「好個小官兒!」又一個道:「這裡太平寺中有個小和尚,還標緻得緊哩。可恨那老和尚,又騷又吃醋,極不長進。」門子聽得,只做不知,洋洋的走了開來。想道:「怎麼樣的一個小和尚,這等讚他?我便去尋他看看,有何不可?」 原來門子是行中之人,風月心性。見說小和尚標緻,心裡就有些動興,問著太平寺的路走來。進得山門,看見一個僧房門檻上坐著一個小和尚,果然清秀異常。心裡道:「這個想是了。」那小和尚見個美貌小廝來到,也就起心,立起身來迎接道:「小哥何來?」門子道:「閒著進寺來玩耍。」小和尚殷勤請進奉茶,門子也貪著小和尚標緻,歡歡喜喜隨了進去。 老和尚在裡頭看見徒弟引得個小伙子進來,道:「是個道地貨來了。」笑逐顏開,來問他姓名居址。門子道:「我原是衙中門官,為了些事逐了出來。今無處棲身,故此遊來遊去。」老和尚見說大喜,說道:「小房盡可住得,便寬留幾日不妨。」便同徒弟留茶留酒,著意殷勤。老僧趁著兩杯酒興,便溜他進房。褪下褲兒,行了一度。門子是個慣家,就是老僧也承受了。不比那莊家婦女,見人不多,嫌好道醜的,老和尚喜之不勝。 看官聽說:原來是本事不濟的,專好男風。你道為甚麼?男風勉強做事,受淫的沒甚大趣,軟硬遲速,一隨著你,圖個完事罷了,所以好打發。不像婦女,彼此興高,若不滿意,半途而廢,沒些收場,要發起急來的。故此支吾不過,不如男風自得其樂。這番老和尚算是得趣的了。事畢,智圓來對師父說:「這小哥是我引進來的,倒讓你得了先頭,晚間須與我同榻。」老和尚笑道:「應得,應得。」那門子也要在裡頭的,晚間果與智圓宿了。有詩為證: 少年彼此不相饒,我後伊先遞自熬。 雖是智圓先到手,勸酬畢竟也還遭。 說這兩個都是美少,各幹一遭已畢,摟抱而睡。第二日,老和尚只管來綽趣,又要纏他到房裡幹事。智圓經過了前邊的毒,這番倒有些吃醋起來道:「天理人心,這個小哥該讓與我,不該又來搶我的。」老和尚道:「怎見得?」智圓道:「你終日把我泄火,我須沒討還伴處,忍得不好過。前日這個頭腦,正有些好處,又被你亂炒,弄斷絕了。而今我引得這小哥來,明該讓我與他樂樂,不為過分。」老和尚見他說得倔強,心下好些著惱,又不敢衝撞他,嘴骨都的,彼此不快活。 那門子是有心的,晚間兌得高興時,問智圓道:「你日間說前日甚麼頭腦,弄斷絕了?」智圓正在樂頭上,不覺說道:「前日有個鄰居婦女,被我們留住,大家耍耍罷了。且是弄得興頭,不匡老無知,見他與我相好,只管吃醋捻酸,攪得沒收場。至今想來可惜。」門子道:「而今這婦女那裡去了?何不再尋將他來走走?」智圓嘆口氣道:「還再那裡尋去?」門子見說得有些緣故,還要探他備細。智圓卻再不把以後的話漏出來,門子沒計奈何。 明日見小沙彌在沒人處,輕輕問他道:「你這門中前日有個婦女來?」小沙彌道:「有一個。」門子道:「在此幾日?」小沙彌道:「不多幾日。」門子道:「而今那裡去了?」小沙彌道:「不曾那裡去,便是這樣一夜不見了。」門子道:「在這裡這幾日,做些甚麼?」小沙彌道:「不曉得做些什麼。只見老師父與小師父,攪來攪去了兩夜,後來不見了。兩個常自激激聒聒的一番,我也不知一個清頭。」 門子雖不曾問得根由,卻想得是這件來歷了。只做無心的走來,對他師徒二人道:「我在此兩日了,今日外邊去走走再來。」老和尚道:「是必再來,不要便自去了。」智圓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他自不去的,掉得你下,須掉我不下?」門子也與智圓調個眼色道:「我就來的。」 門子出得寺門,一逕的來見林公,把智圓與小沙彌話,備細述了一遍。林公點頭道:「是了,是了。只是這樣看起來,那婦人必死於惡僧之手了。不然,三日之後既不見在寺中了,怎不到他家裡來?卻又到那裡去?以致爭訟半年,尚無影蹤。」吩咐門子不要把言語說開了。 明日起早,率了隨從人等,打轎竟至寺中。吩咐頭踏先來報道:「林爺做了甚麼夢,要來寺中燒香。」寺中糾了合寺眾僧,都來迎接。林公下轎拜神焚香已畢。住持送過茶了,眾僧正分立兩旁。只見林公走下殿階來,仰面對天看著,卻像聽甚說話的。看了一回,忽對著空中打個躬道:「臣曉得這事了。」再仰面上去。又打一躬道:「臣曉得這個人了。」急走進殿上來,喝一聲:「皂隸那裡?快與我拿殺人賊!」眾皂隸吆喝一聲,答應了。 林公偷眼看來,眾僧雖然有些驚異,卻只恭敬端立,不見慌張。其中獨有一個半老的,面如土色,牙關寒戰。林公把手指定,叫皂隸捆將起來。對眾僧道:「你們見麼?上天對我說道:『殺井家婦人杜氏的,是這個大覺。』快從實招來!」眾僧都不知詳悉,卻疑道:「這老爺不曾到寺中來,如何曉得他叫大覺?分明是上天說話,是真了。」卻不曉得盡是門子先問明了去報的。 那老和尚出於突然,不曾打點,又道是上天顯應,先嚇軟了。那裡還遮飾得來?只得叩頭,說不出一句。林公叫取夾棍夾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長是短,為與智圓同好,爭風致殺。」 林公又把智圓夾起,那小和尚柔脆,一發禁不得,套上未收,滿口招承:「是師父殺的,屍見埋後園裡。」林公叫皂隸押了二僧到園中。掘下去,果然一個婦人,項下勒斷,血跡滿身。林公喝叫帶了二僧到縣裡來,取了供案。大覺因姦殺人,問成死罪。智圓同姦不首,問徙三年,滿日還俗當差。隨喚井、杜兩家進來認屍領埋,方纔兩家疑事得解。 林公重賞了俞門子,准其復役,合縣頌林公神明,恨和尚淫惡。後來上司詳允,秋後處決了,人人稱快。都傳說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無頭公案,至今蜀中以為美談,有詩為證: 莊家婦揀漢太分明,色中鬼爭風忒沒情。 捨得去後庭俞門子,裝得來鬼臉林縣君。
第二十七卷顧阿秀喜捨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詩曰: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若是遺珠還合浦,卻教拂拭更生輝。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子,寬敞潔淨,甚是像意,當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東西去了,臨完,我雇轎來接你。」次日並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人道:「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吩咐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轎到舊寓接夫人。 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來接,我問他:『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只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已先來了。我等雖不?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我叫的是你們的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向那裡去了。」轎夫道:「這個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出豁處。 次日到臨安府進了狀,拿得舊主人來,只如昨說,並無異詞。問他鄰舍,多見是上轎去的。又拿後邊兩個轎夫來問,說道:「只打得空轎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見的,並不知餘情。」臨安府也沒奈何,只得行個緝捕文書,訪拿先前的兩個轎夫。卻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無蹤,海中撈月,眼見得一個夫人送在別處去了。王公淒淒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後,選了衢州教授。衢州首縣是西安縣附郭的,那縣宰與王教授時相往來。縣宰請王教授衙中飲酒,吃到中間,嘎飯中拿出鱉來。王教授吃了兩箸,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淚如珠,落將下來。縣宰驚問緣故。王教授道:「此味頗似亡妻所烹調,故此傷感。」縣宰道:「尊閫夫人,幾時亡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臨安移寓,相約命轎相接,不知是甚好人,先把轎來騙,拙妻錯認是家裡轎,上的去了。當時告了狀,至今未有下落。」 縣宰色變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臨安用三十萬錢娶的外方人。適才叫他治庖,這鱉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異了。」登時起身,進來問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卻在臨安嫁得在此?」妾垂淚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賺來賣了,恐怕出丈夫的醜,故此不敢聲言。」縣宰問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臨安聽調的從事官。」 縣宰大驚失色,走出對王教授道:「略請先生移步到裡邊,有一個人要奉見。」王教授隨了進去。縣宰聲喚處,只見一個婦人走將出來。教授一認,正是失去的夫人。兩下抱頭大哭。王教授問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晚間說話時,民居淺陋,想當夜就有人聽得把轎相接的說話。只見你去不多時,就有轎來接。我只道是你差來的,即便收拾上轎去。卻不知把我?到一個甚麼去處,乃是一個空房。有三兩個婦女在內,一同鎖閉了一夜。明日把我賣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賺,我恐怕你是調官的人,說出真情,添你羞恥,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會。」 那縣官好生過意不去,傳出外廂,忙喚值日轎夫將夫人送到王教授衙裡。王教授要賠還三十萬原身錢,縣宰道:「以同官之妻為妾,不曾察聽得備細。恕不罪責,勾了。還敢說原錢耶?」教授稱謝而歸,夫妻歡會,感激縣宰不盡。 原來臨安的光棍,欺王公遠方人,是夜聽得了說話,即起謀心,拐他賣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無有撞著的事了。誰知恰恰選在衢州,以致夫妻兩個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會。也是天緣未斷,故得如此。 卻有一件,破鏡重圓,離而復合,固是好事,這美中有不足處,那王夫人雖是所遭不幸,卻與人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腳出,報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節操,又報了冤仇,又重會了夫妻。這個話好聽。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聽《芙蓉屏歌》一篇,略見大意。歌云: 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雨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隻影成漂泊。成漂泊,殘骸向誰托?泉下游魂竟不歸,圖中艷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醫王本慈憫,慈憫超群品。逝魄願提撕,煢婺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幹死為傷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臺泣韓翊,豈期甲帳遇文蕭?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間真州才士陸仲暘所作。你道他為何作此歌?只因當時本州有個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聰明,寫字作畫,工絕一時。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讀書識字,寫染皆通。夫妻兩個真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無不廝稱,恩愛異常。 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蔭得官,補浙江溫州永嘉縣尉,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閘邊,有一隻蘇州大船,慣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顧。賃定了,下了行李,帶了家奴使婢,由長江一路進發,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蘇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來此已是家門首了。求官人賞賜些,並買些福物紙錢,賽賽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錢鈔,教如法置辦。完事畢,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艙裡來。俊臣叫家僮接了,擺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曉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興,把箱中帶來的金銀杯觥之類,拿出與王氏歡酌。卻被船家後艙頭張見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時七月天氣,船家對官艙裡道:「官人、娘子在此鬧處歇船,恐怕熱悶。我們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對王氏道:「我們船中悶躁得不耐煩,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間謹慎否?」俊臣道:「此處須是內地,不比外江。況船家是此間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憑他移船。 那蘇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還有不測;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賊的家裡。俊臣是江北人,只曉得揚子江有強盜,道是內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豈知這些就裡?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 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艙裡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是有的東西,都拿了去,只求饒命!」船家道:「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只是磕頭,船家把刀指著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餘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憐我是個書生,只教我全屍而死罷。」船家道:「這等饒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撩下水去。其餘家僮、使女盡行殺盡,只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你曉得免死的緣故麼?我第二個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 王氏起初怕他來相逼,也拚一死。聽見他說了這些話,心中略放寬些道:「且到日後再處。」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婦,王氏假意也就應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麼,他千依百順,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務,真像個掌家的媳婦伏侍公公一般,無不任在身上,是件停當。船家道:「是尋得個好媳婦。」真心相待,看看熟分,並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餘,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叫王氏治辦酒肴,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在船裡宿了。 王氏自在船尾,聽得鼾睡之聲徹耳,於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艙裡,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絕然不同。四望盡是水鄉,只有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盡力奔走。 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門還關著。王氏欲待叩門,心裡想道:「這裡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著,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只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 須臾之間,只聽得裡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原來是個尼庵。」一逕的走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幕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凶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裡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安頓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 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住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捨離愛欲,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饗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王氏聽說罷,拜謝道:「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髮,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磬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髮: 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 落髮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一月之內,把經典之類,一一歷過,盡皆通曉,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大小事務,悉憑他主張。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 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拜完,只在自己靜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餘。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齋。這兩個人是偶然閒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明日將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格素屏上面。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此幅畫是那裡來的?」院主道:「方纔檀越布施的。」王氏道:「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院主道:「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王氏道:「做甚麼生理的?」院主道:「他兩個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常到這裡來的麼?」院主道:「偶然來來,也不常到。」 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詞云: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緣?粉繪淒涼餘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回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裡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士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遊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裡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遺跡,本不忍捨;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裡面,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緻,收了他的,忙忙裡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僮,吩咐且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只見外面一個人,手裡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兒要賣。高公心性既愛這行物事,眼裡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那人雙手捧遞,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 若列法書中,可栽《金石錄》。 高公看畢,道:「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高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個人掉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幕縣尉,帶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麼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乾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為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聽候一年,杳無消耗。無計可奈,只得寫兩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札,上達鈞覽。」 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又見他字法精好,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對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難之中,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相待。 正歡飲間,忽然?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裡。俊臣一眼瞟去見了,不覺泫然垂淚。高公驚問道:「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身來再者看,只見有一詞。俊臣讀罷,又嘆息道:「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麼曉得?」俊臣道:「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未曾傷命,還在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高公笑道:「此畫來處有因,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留在書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門館,不題。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值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裡得來的?」慶春道:「買自城外尼院。」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值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這芙蓉屏是那裡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王氏見來問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當值的回言:「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此畫是同縣顧阿秀捨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當值的把此言回復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 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值的,吩咐兩個轎夫?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值的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 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托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當值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到高府中來。 高公未與他相見,只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自到別房宿歇。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得夫人十分喜歡敬重。閒中問道:「聽小師父一談,不是這裡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有過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聽說罷,淚如雨下道:「覆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間,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幕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對人說,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實告,想自無妨。」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髮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聽他說得傷心,恨恨地道:「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報應?」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賃的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贓已露,這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面。後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實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強盜只在左近,不在遠處了。只求夫人轉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這些影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 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一與高公說了。又道:「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聽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也屢屢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蹤跡。高公只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沒行徑,曉得強盜是真。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私下對夫人道:「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只是慧圓還是個削髮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你須慢慢勸他長髮改妝才好。」夫人道:「這是正理。只是他心裡不知道丈夫還在,如何肯長髮改妝?」高公道:「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固好。畢竟不肯時節,我另自有說話。」 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道:『捕盜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與你報冤。』」王氏稽首稱謝。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勸你長髮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王氏道:「小尼是個未亡之人,長髮改妝何用?只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只此空門靜守,便了終身。還要甚麼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不若你留了髮,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王氏道:「承家相公,夫人?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 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高公稱嘆道:「難得這樣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幕縣尉,只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長得髮,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髮?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髮,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裡也疑道:「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髮,權扮作道姑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士薛溥化為監察御史,來按平江路。這個薛御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御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影,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只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倖再不敗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只見平江路捕盜官帶著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御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他家裡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隻,即停泊門外港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門。 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幕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薛御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御史喝令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實情。」御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 御史差人回復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裡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慟哭起來。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原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只在畫上,可以跟尋出來的。 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著芙蓉屏上尚有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 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士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裡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 此時王氏髮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裡夢裡。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 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裡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圖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往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裡,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髮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兩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因緣,故此方纔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纔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 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嘆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裡面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明日,高公曉得崔俊臣沒人伏侍,贈他一奴一婢,又贈他好些盤纏,當日就道。他夫妻兩個感念厚恩,不忍分別,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來,院主及一院之人,見他許久不來,忽又改妝,個個驚異。王氏備細說了遇合緣故,並謝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纔曉得顧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時掩飾之詞。院中人個個與他相好的,多不捨得他去。事出無奈,各各含淚而別。夫妻兩個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滿回來,重過蘇州,差人問候高公,要進來拜謁。誰知高公與夫人俱已薨逝,殯葬已畢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喪了親生父母一般。問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請舊日尼院中各眾,在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以報大恩。王氏還不忘經典,自家也在裡頭持誦。事畢,同眾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資,厚贈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禱祈觀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願,夫婦重諧,出白金十兩,留在院主處,為燒香點燭之費。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長齋念觀音不輟,以終其身。當下別過眾尼,自到真州寧家,另日赴京補官,這是後事,不必再題。 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皆是難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詩云: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將新婦呼。 又詩云: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讚嘆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使初時輕逗漏,致今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
第二十八卷金光洞主談舊蹟 玉虛尊者悟前身 詩云: 近有人從海上回,海山深處見樓臺。 中有仙童開一室,皆言此待樂天來。 又云: 吾學空門不學仙,恐君此語是虛傳。 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 這兩首絕旬,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樂天所作,答浙東觀察使李公的。樂天一生精究內典,勤修上乘之業,一心超脫輪迴,往生淨土。彼時李公師稷觀察浙東,有一個商客,在他治內明州同眾下海,遭風飄蕩,不知所止,一月有餘,纔到一個大山。瑞雲奇花,白鶴異樹,盡不是人間所見的。山側有人出來迎問道:「是何等人來得到此?」商客具言隨風飄到。岸上人道:「既到此地,且繫定了船,上岸來見天師。」同舟中膽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個個退避。 只有這一個商客,跟將上去。岸上人領他到一個所在,就像大寺觀一般。商客隨了這人,依路而進。見一個道士,鬚眉皆白,兩旁侍衛數十人,坐大殿上,對商客道:「你本中國人,此地有緣,方得一到。此即世傳所稱蓬萊山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處看看去麼?」商客口稱要看。道士即命左右領他宮內游觀。 玉臺翠樹,光彩奪目。有數十處院宇,多有名號。只有一院,關鎖得緊緊的,在門縫裡窺進去,只見滿庭都是奇花,堂中設一虛座。座中有褥,階下香煙撲鼻。商客問道:「此是何處?卻如此空鎖著?」那人答道:「此是白樂天前生所駐之院。樂天今在中國未來,故關閒在此。」 商客心中原曉得白樂天是白侍郎的號,便把這些去處光景,一一記著。別了那邊人,走下船來。隨風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將所見之景。備細來稟知李觀察。李觀察盡錄其所言,書報白公。白公看罷,笑道:「我修淨業多年,西方是我世界,豈復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這兩首絕句回答李公,見得他修的是佛門上乘,要到兜率天宮,不稀罕蓬萊仙島意思。 後人評論:「道是白公脫屣煙埃,投棄軒冕,一種非凡光景,豈不是個謫仙人?海上之說,未為無據。但今生更復勤修精進,直當超脫玄門,上證大覺。後來果位,當勝前生。這是正理。 要知從來名人達士,巨卿偉公,再沒一個不是有宿根再來的人。若非仙官謫降,便是古德轉生。所以聰明正直,在世間做許多好事。如東方朔是歲星,馬周是華山素靈宮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蘇東坡是五戒禪師,就是死後或原歸故處,或另補仙曹。如卜子夏為修文郎,郭璞為水仙伯,陶弘景為蓬萊都水監,李長吉召撰《白玉樓記》,皆歷歷可考,不能盡數。 至如奸臣叛賊,必是藥叉、羅剎、修羅、鬼王之類,決非善根。乃有小說中說,李林甫遇道士,盧杞遇仙女,說他本是仙種,特來度他。他兩個都不願做仙人,願做幸相,以至墮落。此多是其家門生、故吏一黨之人,撰造出來,以掩其平生過惡的。若依他說,不過遲做得仙人五六百年,為何陰間有「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倡」之說?就是說道業報盡了,還歸本處,五六百年後,便不可知。為何我朝萬曆年間,河南某縣,雷擊死娼婦,背上還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卻六百年不只了。可見說惡人也是仙種,其說荒唐,不足憑信。 小子如今引白樂天的故事說這一番話。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欲海戀著塵緣,忘了本來面目。 待小子說一個宋朝大臣,在當生世裡,看見本來面目的一個故事,與看官聽一聽。詩云: 昔為東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裡人。 手把楊枝臨水坐,尋思往事是前身。 卻說西方雙摩訶池邊,有幾個洞天。內中有兩個洞,一個叫作金光洞,一個叫做玉虛洞。凡是洞中各有一個尊者,在內做洞主。住居極樂勝境,同修無上菩提。忽一日,玉虛洞中尊者來對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眾生為本,吾每靜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獨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轉輪迴,遊戲他七八十年,做些濟人利物的事,然後回來,復居於此。可不好麼?」金光洞尊者道:「塵世紛囂,有何好處?雖然可以濟人利物,只怕為慾火所燒,迷戀起來。沒人指引回頭,忘卻本來面目,便要墮落輪迴道中,不知幾劫才得重修圓滿?怎麼說得『復居此地』這樣容易話?」 玉虛洞尊者見他說罷,自悔錯了念頭。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藍韋馱,即有密報,豈可復悔?須索向閻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榮華富貴,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濁界汨沒,一時記不起,到得五十年後,我來指你個境頭,等你心下洞徹罷了。」 玉虛洞尊者當下別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吩咐行童:「看守著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誦經,我到人間走一遭去也。」一靈真性,自去揀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好處投生,不題。 卻說宋朝鄂州江夏有個官人,官拜左侍禁,姓馮各式,乃是個好善積德的人。夫人一日夢一金身羅漢下降,產下一子,產時異香滿室。看那小廝時,生得天庭高聳,地角方圓,兩耳垂珠,是個不凡之相。兩三歲時,就穎悟非凡。看見經卷上字,恰像原是認得的,一見不忘。送入學中,取名馮京,表字當世。過目成誦,萬言立就。雖讀儒書,卻又酷好佛典,敬重釋門。時常瞑目打坐,學那禪和子的模樣。不上二十歲,連中了三元。 說話的,你錯了。據著《三元記》戲本上,他父親叫做馮商,是個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說是做官的?連名字多不是了。看官聽說:那戲文本子,多是胡謅,豈可憑信!只如南北戲文,極頂好的,多說《琶琶》、《西廂》。那蔡伯喈,漢時人,未做官時,父母雙亡,盧墓致瑞,公府舉他孝廉,何曾為做官不歸?父母餓死?且是漢時不曾有狀元之名。漢朝當時正是董卓專權,也沒有個牛丞相。鄭恆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號,何曾有失身張生的事?後人雖也有曉得是元微之不遂其欲,托名醜詆的,卻是戲文倒說崔張做夫妻到底,鄭恆是個花臉衙內,撞階死了。卻不是顛倒得沒道理!只這兩本出色的,就好笑起來,何況別本,可以準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說馮當世的故事,先據正史,把父親名字說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著戲文上說話,千古不決。閒話休題。 且說那馮公自中三元以後,任官累典名藩,到處興利除害,流播美政,護持佛教,不可盡述。後來入遷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體中不快,遂告個朝假,在寓靜養調理。其時英宗皇帝,聖眷方隆,連命內臣問安,不絕於道路。又詔令翰院有名醫人數個,到寓診視,聖諭盡心用藥,期在必癒。服藥十來日,馮相病已好了,卻是嬴瘦了好些,拄了杖才能行步。 久病新癒,氣虛多驚,倦視綺羅,厭聞弦管,思欲靜坐養神,乃策杖徐步入後園中來。後園中花木幽深之處,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那陶淵明《歸去來辭》中語,見得庵小,只可容著兩膝的話。馮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龍涎香,焚些在博山爐中,疊膝瞑目,坐在禪床中蒲團上。 默坐移時,覺神清氣和,肢體舒暢。徐徐開目,忽見一個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瀟灑,拱立在禪床之右。馮相問小童道:「婢僕皆去,你是何人,獨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癒,心神忻悅,恐有所遊,小童願為參從。不敢擅離。」公伏枕日久,沉疾既癒,心中正要閒遊。忽聞小童之言,意思甚快。乘興離榻,覺得體力輕健,與平日無病時節無異。步至庵外,小童稟道:「路徑不平,恐勞尊重,請登羊車,緩遊園圃。」馮相喜小童如此慧黯,笑道:「使得,使得。」 說話之間,小童挽羊車一乘,來到面前。但見: 簾垂斑竹,輪斲香檀。同心結帶繫鮫鮹,盤角曲欄雕美玉。坐茵鋪錦褥,蓋頂覆青氈。 馮相也不問羊車來歷,忻然升車而坐。小童揮鞭在前馭著,車去甚速,勢若飄風。馮相驚怪道:「無非是羊,為何如此行得速?」低頭前視,見駕車的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馬之類。憑軾仔細再看,只見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五色,光彩射人。奔走挽車,穩如磐石。馮相公大驚,方欲詢問小童,車行已出京都北門,漸漸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雲深處。下視塵寰,直在底下,虛空之中。過了好些城郭,將有一飯時候,車才著地住了。 小童前稟道:「此地勝絕,請相公下觀。」馮相下得車來,小童不知所向,連羊車也不見了。舉頭四顧,身在萬山之中。但見: 山川秀麗,林麓清佳。出沒萬壑煙霞,高下千峰花木。靜中有韻,細流石眼水涓涓;相逐無心,閒出嶺頭雲片片。溪深綠草茸茸茂,石老蒼苔點點斑。 馮相身處朝市,向為塵俗所役,乍見山光水色,洗滌心胸。正如酷暑中行,遇著清泉百道,多時病滯,一旦消釋。馮相心中喜樂,不覺拊腹而嘆道:「使我得頂笠披蓑,攜鋤趁犢,躬耕數畝之田,歸老於此地。每到秋苗熟後,稼穡登場,旋煮黃雞,新釀白酒,與鄰叟相邀。瓦盆磁甌,量晴較雨。此樂雖微,據我所見,雖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報,不敢歸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縱步玩賞,忽聞清磬一聲,響於林杪。馮相舉目仰視,向松陰竹影疏處,隱隱見山林間有飛檐碧瓦,棟宇軒窗。馮相道:「適才磬聲,必自此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尋訪?」遂穿雲踏石,歷險登危,尋徑而走。過往處,但聞流水松風,聲喧於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峰巒四合。行至一處,溪深水漫,風軟雲閒,下枕清流,有千門萬戶。但見: 嵬嵬宮殿,虯松鎮碧瓦朱扉; 寂寂迴廊,鳳竹映雕欄玉砌。 玲瓏樓閣,干霄覆雲,工巧非人世之有。巖畔洞門開處,掛一白玉牌,牌上金書「金光第一洞」。馮相見了洞門,知非人世,惕然不敢進步入洞。因是走得路多了,覺得肢體倦怠,暫歇在門閫石上坐著。 坐還未定,忽聞大聲起於洞中,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大聲方住,狂風復起。松竹低偃,瓦礫飛揚,雄氣如奔,頃刻而止。馮相驚駭,急回頭看時,一巨獸自洞門奔出外來。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目光閃爍,毛色斑斕。剪尾巖谷風生,移步郊園草偃。山前一吼,懾將百獸潛形;林下獨行,威使群毛震悚。滿口利牙排劍戟,四蹄鋼爪利鋒鋩。 奔走如飛,將至坐側。馮相愴惶欲避無計。忽聞金錫之聲震地,那個猛獸恰像有人趕逐他的,竄伏亭下,斂足瞑目,猶如待罪一般。馮相驚異未定,見一個胡僧自洞內走將出來。你道怎生模樣?但見: 修眉垂雪,碧眼橫波。衣披烈火七幅鮫綃,杖拄降魔九環金錫。若非圓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頂人。 將至洞門,將錫杖橫了,稽首馮相道:「小獸無知,驚恐丞相。」馮相答禮道:「吾師何來,得救殘喘?」胡僧道:「貧僧即此間金光洞主也。相公別來無恙??茶相邀,丈室閒話則個。」馮相見他說「別來無恙」的話,舉目細視胡僧面貌,果然如舊相識,但倉卒中不能記憶。遂相隨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罷。正要款問仔細,金光洞主起身對馮相道:「敝洞荒涼,無以看玩。若欲遊賞煙霞,遍觀雲水,還要邀相公再遊別洞。」遂相隨出洞後而去。但覺天清景麗,日暖風和,與世俗溪山,迥然有異。須臾到一處,飛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為橋,斑竹夾徑。於巔峰之下,見一洞門,門用玻璃為牌,牌上金書「玉虛尊者之洞」。馮相對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觀,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遠來者,正要相公遊此間耳。」遂排扉而入。 馮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賞。既到了裡面,塵埃滿地,門戶寂寥,似若無人之境。但見: 金爐斷燼,玉磬無聲。絳燭光消,仙扃晝掩。蛛網遍生虛室,寶鉤低壓重簾。壁間紋幕空垂,架上金經生蠢。閒庭悄悄,芊綿碧草侵階;幽檻沉沉,散漫綠苔生砌。松陰滿院鶴相對,山色當空人未歸。 馮相猶豫不決,逐步走至後院。忽見一個行童,憑案誦經。馮相問道:「此洞何獨無僧?」行童聞言,掩經離榻,拱揖而答道:「玉虛尊者遊戲人間,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緣主者未歸,是故無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公不必問,後當自知。此洞有個空寂樓臺,迥出群峰,下視千里,請相公登樓,款歇而歸。」 遂與登樓。看那樓上時: 碧瓦甃地,金獸守扃。飾異寶於虛檐,纏玉虯於巨棟。犀軸仙書,堆積架上。 馮相正要取卷書來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樓外雲山,對馮相道:「此處盡堪寓目,何不憑欄一看?」馮相就不去看書,且憑欄凝望,遙見一個去處: 翠煙掩映,絳霧氤氳。美木交枝,清陰接影。瓊樓碧瓦玲瓏,玉樹翠柯搖曳。波光拍岸,銀濤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時,日影下照,如萬頃琉璃。馮相注目細視良久,問金光洞主道:「此是何處,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驚,對馮相道:「此地即雙摩訶池也。此處溪山,相公多曾遊賞,怎麼就不記得了?」 馮相聞得此語,低頭仔細回想,自兒童時,直至目下,一一追算來,並不記曾到此,卻又有些依稀認得。正不知甚麼緣故,乃對金光洞主道:「京心為事奪,壯歲舊遊,悉皆不記。不知幾時曾到此處?隱隱已如夢寐。人生勞役,至於如此!對景思之,令人傷感!」 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當達大道,何必浪自傷感?人生寄身於太虛之中,其間榮瘁悲歡,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換殼,如夢一場。方在夢中,原不足問。及到覺後,又何足悲?豈不聞《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自古皆以浮生比夢,相公只要夢中得覺,回頭即是,何用傷感!此盡正理,願相公無輕老僧之言!」馮相聞語,帖然敬伏。 方欲就坐款話,忽見虛簷日轉,晚色將催。馮相意要告歸,作別金光洞主道:「承挈遊觀,今盡興而返,此別之後,未知何日再會?」 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當與相公同為道友,相從於林下,日子正長,豈無相見之期?」 馮相道:「京病既癒,旦夕朝參,職事相索,自無暇日,安能再到林下,與吾師遊樂哉?」 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陰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轉眼間伺候相公來,再居此洞便了。」 馮相道:「京雖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歸田野,苟不就宮祠微祿,亦當為田舍翁,躬耕自樂,以終天年。況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壽登耄耋,豈更削髮披緇,坐此洞中為衲僧耶?」 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 馮相道:「吾師相笑,豈京之言有誤也?」 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羈濁界,認殺了現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 馮相道:「豈非除此色身之外,別有身耶?」 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原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離此?今日怎得到此?」 馮相道:「吾師何術使京得見身外之身?」 金光洞主道:「欲見何難?」就把手指向壁間畫一圓圈,以氣吹之,對馮相道:「請相公觀此景界。」 馮相遂近壁視之,圓圈之內,瑩潔明朗,如掛明鏡。注目細看其中,見有: 風軒水榭,月塢花畦。小橋跨曲水橫塘,垂柳籠綠窗朱戶。 遍看池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處園圃在此壁間?馮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責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師何故將幻術變現,惑人心目?」 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園圃中東南隅道:「如此景物,豈是幻也?請相公細看,真偽可見。」 馮相走近前邊,注目再者,見園圃中有粉牆小徑,曲檻雕欄。向花木深處,有茅庵一所。半開竹牖,低下疏簾。閒階日影三竿,古鼎香煙一縷。茅庵內有一人,疊足瞑目,靠蒲團坐禪床上。 馮相見此,心下躊躇。金光洞主將手拍著馮相背上道:「容膝庵中,爾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容膝庵中莫誤,玉虛洞裡相延。」向馮相耳畔叫一聲:「咄!」 馮相於是頓省:遊玉虛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覺失聲道:「當時不曉身外身,今日方知夢中夢。」因此頓悟無上菩提,喜不自勝。方欲參問心源,印證禪覺,回顧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視精舍迦藍,但只見: 如雲藏寶殿,似霧隱迴廊。審聽不聞鐘磬之清音,仰視已失峰巖之險勢。玉虛洞府,想卻在海上嬴洲;空寂樓臺,料復歸極樂國土。只疑看罷僧繇畫,捲起丹青十二圖。 一時廊殿洞府溪山,撚指皆無蹤跡,單單剩得一身,儼然端坐後園容膝庵中禪床之上。覺茶味猶甘,松風在耳。鼎內香煙尚裊,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間,身遊萬里之外。 馮相想著境界了然,語話分明,全然不像夢境。曉得是禪靜之中,顯見宿本。況且自算其壽,正是五十六歲,合著行童說尊者遊戲人間之年數,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虛尊者的轉世。 自此每與客對,常常自稱老僧。後三十年,一日,無疾而終。自然仍歸玉虛洞中去矣。詩曰: 玉虛洞裡本前身,一夢回頭八十春。 要識古今賢達者,阿誰不是再來人?
第二十九卷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詩曰: 世間何物是良圖?惟有科名救急符。 試看人情翻手變,窗前可不下功夫! 話說自漢以前,人才只是幸薦徵辟,故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之名;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聞達之科。所以野無遺賢,人無匿才,天下盡得其用。自唐宋以來,俱重科名。雖是別途進身,盡能致位權要,卻是惟以此為華美。往往有只為不得一第,情願老死京華的。 到我國朝,初時三途並用,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幹功立業,青史標名不朽。那見得只是進士纔做得事?直到近來,把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當權。當權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與他好衙門。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見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異途,也必揀個憊賴所在打發他。不上幾時,就勾銷了。總是不把這幾項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別項人內便盡有英雄豪傑在裡頭,也無處展布。曉得沒甚長筵廣席,要做好官也沒幹,都把那志氣灰了,怎能夠有做得出頭的!及至是個進士出身,便貪如柳盜跖,酷如周興、來俊臣,公道說不去,沒奈何考察壞了,或是參論壞了,畢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蟲,至死不僵。」跌撲不多時,轉眼就高官大祿,仍舊貴顯;豈似科貢的人,一勾了帳?只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像升天。卻又一件好笑,就是科第的人,總是那窮酸秀才做的,並無第二樣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見了窮酸秀才,誰肯把眼梢來管顧他?還有一等豪富親眷,放出倚富欺貧的手段,做盡了惡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將轉來,呵脬捧卵,偏是平日做腔欺負的頭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個世間惟有這件事,賤的可以立貴,貧的可以立富。難分難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極險極危的道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錦被可以遮蓋了。說話的,怎見得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聽在下說一件勢利好笑的事。 唐時有個舉子叫做趙琮,累隨計吏,赴南宮春試,屢次不第。他的妻父是個鍾陵大將,趙琮貧窮,只得靠著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職官員,宗族興旺,見趙琮是個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沒一個不輕薄他的。妻父妻母看見別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覺得沒趣,道女婿不爭氣,沒長進,雖然是自家骨肉,未免一科厭一科,弄做個老厭物了。況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覺得寒酸,不足敬重起來。只是不好打發得他開去,心中好些不耐煩。趙琮夫妻兩個,不要說看了別人許多眉高眼低,只是父母身邊,也受多少兩般三樣的怠慢,沒奈何爭氣不來,只得怨命忍耐。 一日,趙琮又到長安赴試去了。家裡撞著迎春日子,軍中高會,百戲施呈。唐時有為「春設」,傾城仕女沒一個不出來看。大戶人家搭了棚廠,設了酒席在內,邀請親戚共看。大將闔門多到棚上去,女眷們各各盛妝鬥富,惟有趙娘子衣衫襤褸。雖是自心裡覺得不入隊,卻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獨自一個推掉不去得。只得含羞忍恥,隨眾人之後,一同上棚。眾女眷們憎嫌他妝飾弊陋,恐怕一同坐著,外觀不雅。將一個帷屏遮著他,叫他獨坐在一處,不與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慣的,也自揣已,只得憑人主張,默默坐下了。 正在擺設酣暢時節,忽然一個吏典走到大將面前,說道:「觀察相公特請將軍,立等說話。」大將吃了一驚道:「此與民同樂之時,料無政務相關,為何觀察相公見召?莫非有甚不測事體?」心中好生害怕,捏了兩把汗,到得觀察相公廳前,只見觀察手持一卷書,笑容可掬,當廳問道:「有一個趙琮,是公子婿否?」大將答道:「正是。」觀察道:「恭喜,恭喜。適才京中探馬來報,令婿已及第了。」大將還謙遜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觀察即將手中所持之書,遞與大將道:「此是京中來的全榜,令婿名在其上,請公自拿去看。」大將雙手接著,一眼瞟去,趙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覺驚喜。謝別了觀察,連忙走回。 遠望見棚內家人多在那裡注目看外邊。大將舉著榜,對著家人大呼道:「趙郎及第了!趙郎及第了!」眾人聽見,大家都吃一驚。掇轉頭來看那趙娘子時,兀自寂寂寞寞,沒些意思,在幃屏外坐在那裡。卻是耳朵裡已聽見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慚愧!誰知也有這日!」眾親眷急把幃屏撤開,到他跟前稱喜道:「而今就是夫人縣君了。」一齊來拉他去同席。趙娘子回言道:「衣衫襤褸,玷辱諸親,不敢來混。只是自坐了看看罷。」 眾人見他說嘔氣的話,一發不安,一個個強賠笑臉道:「夫人說那裡話!」就有獻勤的,把帶來包裡的替換衣服,拿出來與他穿了。一個起頭,個個爭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釵的,也有除下花鈿的、耳鐺的,霎時間把一個趙娘子打扮的花一團、錦一簇,還恐怕他不喜歡。是日那裡還有心想看春會?只個個攛哄趙娘子,看他眉頭眼後罷了。本是一個冷落的貨,只為丈夫及第,一時一霎更變起來。人也原是這個人,親也原是這些親,世情冷暖,至於如此! 在下為何說這個做了引頭?只因有一個人為些風情事,做了出來,正在難分難解之際,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過,反得團圓了夫妻。正應著在下先前所言,做了沒脊梁、惹羞恥的事,一床錦被可以遮蓋了的說話。看官們,試聽著,有詩為證: 同年同學,同林宿鳥。好事多磨,受人顛倒。 私情敗露,官非難了。一紙捷書,真同月老。 這個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間,浙東有一個飽學秀才,姓張字忠父,是衣冠宦族。只是家道不足,靠著人家聘出去,隨任做書記,館穀為生。鄰居有個羅仁卿,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盡富厚。兩家同日生產。張家得了個男子,名喚幼謙;羅家得了個女兒,名喚惜惜。多長成了。因張家有了書館,羅家把女兒寄在學堂中讀書。旁人見他兩個年貌相當,戲道:「同日生的,合該做夫妻。」他兩個多是娃子家心性,見人如此說,便信殺道是真,私下密自相認,又各寫了一張券約,發誓必同心到老。兩家父母多不知道的。同學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歲了,情竇漸漸有些開了。見人說做夫妻的,要做那些事,便兩個合了伴,商議道:「我們既是夫妻,也學著他每做做。」兩個你歡我愛,亦且不曉得些利害,有甚麼不肯?書房前有株石榴樹,樹邊有一只石凳,羅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著樹,張幼謙早把他腳來蹺起,就摟抱了弄將起來。兩個小小年紀,未知甚麼大趣味,只是兩個心裡喜歡作做耍笑。以後見弄得有些好處,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間,先生散了館,惜惜回家去過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歲。父母道他年紀長成,不好到別人家去讀書,不教他來了。幼謙屢屢到羅家門首探望,指望撞見惜惜。那羅家是個富家,閨院深邃,怎得輕易出來?惜惜有一丫鬟,名喚蜚英,常到書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來讀書,連蜚英也不來了。只為早晨採花,去與惜惜插戴,方得出門。到了冬日,幼謙思想惜惜不置,做成新詞兩首,要等蜚英來時遞去與惜惜。詞名《一剪梅》,詞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鸞凰,誰似鸞凰?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寫詞已罷,等那蜚英不來,又做詩一首。詩云: 昔人一別恨悠悠,猶把梅花寄隴頭。 咫尺花開君不見,有人獨自對花愁? 詩畢,恰好蜚英到書房裡來採梅花,幼謙折了一枝梅花,同二詞一詩,遞與他去,又密囑蜚英道:「此花正盛開,你可托折花為名,遞個回信來。」蜚英應諾,帶了去與惜惜看了。惜惜只是偷垂淚眼,欲待依韻答他,因是年底,匆匆不曾做得,竟無回信。 到得開年,越州太守請幼謙的父親忠父去做記室,忠父就帶了幼謙去,自教他。去了兩年,方得歸家。惜惜知道了,因是兩年前不曾答得幼謙的信,密遣蜚英持一小篋子來贈他。幼謙收了,開篋來看,中有金錢十枚,相思子一粒。幼謙曉得是惜惜藏著啞謎:錢取團圓之像,相思子自不必說。心下大喜,對蜚英道:「多謝小娘子,好情記念,何處再會得一會便好。」蜚英道:「姐姐又不出來,官人又進去不得,如何得會?只好傳消遞息罷了。」幼謙復作詩一首與蜚英拿去做回柬。詩云: 一朝不見似三秋,真個三秋愁不愁? 金錢難買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後,幼謙將金錢繫在著肉的汗衫帶子上,想著惜惜時節,便解下來跌卦問卜,又當耍子。被他媽媽看見了,問幼謙道:「何處來此金錢?自幼不曾見你有的。」幼謙回母親道:「娘面前不敢隱情,實是與孩兒同學堂讀書的羅氏女近日所送。」 張媽媽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兒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他與羅氏女幼年同學堂,至今寄著物件往來,必是他兩相愛。況且羅氏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備,何不央人去求他為子婦,可不兩全其美?」 隔壁有個賣花楊老媽,久慣做媒,在張羅兩家多走動。張媽媽就接他到家來,把此事對他說道:「家裡貧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羅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與小官人同窗,況且是同日生的,或者為有這些緣分,不棄嫌肯成就也不見得。」楊老媽道:「孺人怎如此說?宅上雖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羅宅眼下富盛,卻是個暴發。兩邊扯來相對,還虧著孺人宅上些哩。待老媳婦去說就是。」張媽媽道:「有煩媽媽委曲則個。」幼謙又私下叮囑楊老媽許多說話,教他見惜惜小娘子時,千萬致意。楊老媽多領諾去了,一逕到羅家來。 羅仁卿同媽媽問其來意。楊老媽道:「特來與小娘子作伐。」仁卿道:「是那一家?」楊老媽道:「說起來連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仁卿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張忠父家了。」楊老媽道:「正是。且是好個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門第也好,只是家道艱難,靠著終年出去處館過日,有甚麼大長進處?」楊老媽道:「小官人聰俊非凡,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時勢,人家只論見前,後來的事,那個包得?小官人看來是好的,但功名須有命,知道怎麼?若他要來求我家女兒,除非會及第做官,便與他了。」楊老媽道:「依老媳婦看起來,只怕這個小官人這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這日子,我家決不失信。」羅媽媽也是一般說話。楊老媽道:「這等,老媳婦且把這話回復張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讀書,巴出身則個。」羅媽媽道:「正是,正是。」楊老媽道:「老媳婦也到小娘子房裡去走走。」羅媽媽道:「正好在小女房裡坐坐,吃茶去。」 楊老媽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裡來。惜惜請楊老媽坐了,叫蜚英看茶。就問道:「媽媽何來?」楊老媽道:「專為隔壁張家小官人求小娘子親事而來。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說道:『自小同窗,多時不見,無刻不想。』今特教老身來到老員外、老安人處做媒,要小娘子怎生從中自做個主,是必要成!」惜惜道:「這個事須憑爹媽做主,我女兒家怎開得口!不知方纔爹媽說話何如?」楊老媽道:「方纔老員外與安人的意思,嫌張家家事淡泊些。說道:『除非張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許他。』」惜惜道:「張家哥哥這個日子倒有,只怕爹媽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話,有煩媽媽上覆他,叫他早自掙挫,我自一心一意守他這日罷了。」惜惜要楊老媽替他傳語,密地取兩個金指環送他,道:「此後有甚說話,媽媽悄悄替他傳與我知道,當有厚謝。不要在爹媽面前說了。」 看官,你道這些老媽家,是馬泊六的領袖,有甚麼解不出的意思?曉得兩邊說話多有情,就做不成媒,還好私下牽合他兩個,賺主大錢。又且見了兩個金指環,一面堆下笑來道:「小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誤你事。」 出了羅家門,再到張家來回復,把這些說話,一一與張媽媽說了。張幼謙聽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漢分內事,何只為難?這老婆穩取是我的了。」楊老媽道:「他家小娘子,也說道:『官人畢竟有這日,只怕爹媽等不得,或有變卦。他心裡只守著你,教你自要奮發。』」張媽媽對兒子道:「這是好說話,不可負了他!」楊老媽又私下對幼謙道:「羅家小娘子好生有情於官人,臨動身又吩咐老身道:『下次有說話悄地替他傳傳。』送我兩個金指環,這個小娘子實是賢慧。」幼謙道:「他日有話相煩,是必不要推辭則個。」楊老媽道:「當得,當得。」當下別了去。 明年,張忠父在越州打發人歸家,說要同越州太守到京候差,恐怕幼謙在家失學,接了同去。幼謙只得又去了,不題。 卻說羅仁卿主意,嫌張家貧窮,原不要許他的。這句「做官方許」的說話,是句沒頭腦的話,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兒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萬一如姜太公八十歲才遇文王,那女兒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見張家只是遠出,料不成事。他那裡管女兒心上的事?其時同里有個巨富之家,姓辛,兒子也是十幾歲了。聞得羅家女子,才色雙全,央媒求聘。羅仁卿見他家富盛,心裡喜歡。又且張家只來口說得一番,不曾受他一絲,不為失約,那裡還把來放在心上?一口許下了。辛家擇日行聘。 惜惜聞知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對爹娘說得出心事,暗暗納悶,私下對蜚英這丫頭道:「我與張官人同日同窗,誰不說是天生一對?我兩個自小情如兄妹,誼等夫妻。今日卻叫我嫁著別個,這怎使得?不如早尋個死路,倒得乾淨。只是不曾會得張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張官人也問我要會姐姐,我說沒個計較,只得罷了。而今張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時,也不便相會。」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計,可以相會;只等他來了便好,你可時常到外邊去打聽打聽。」蜚英謹記在心。 且說張幼謙京中回來得,又是一年。聞得羅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見惜惜有甚麼推托不肯的事。幼謙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難道惜惜就如此順從,並無說話?」一氣一個死。提起筆來,做詞一首。詞名《長相思》,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 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 寫畢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楊老媽家裡來。楊老媽接進了,問道:「官人有何事見過?」幼謙道:「媽媽曉得羅家小娘子已許了人家麼?」楊老媽道:「也見說,卻不是我做媒的。好個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錯過了。」幼謙道:「我不怪他父母,倒怪那小娘子,如何憑父母許別人,不則一聲?」楊老媽道:「叫他女孩兒家,怎好說得?他必定有個生意,不要錯怪了人!」幼謙道:「為此要媽媽去通他一聲,我有首小詞,問他口氣的,煩媽媽與我帶一帶去。」袖中摸出詞來,並越州太守所送贐禮一兩,轉送與楊老媽做腳步錢。楊老媽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有甚麼不肯做?欣然領命去了。 38 把賣花為由,竟到羅家,走進惜惜房中來。惜惜接著,問道:「一向不見媽媽來走走。」楊老媽道:「一向無事,不敢上門。今張官人回來了,有話轉達,故此走來。」惜惜見說幼謙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聽,不知他已回來。」楊老媽道:「他見說小娘子許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書托我送來小娘子看。」袖中摸出書來,遞與惜惜。 惜惜嘆口氣接了,拆開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首詞。落下淚來道:「他錯怪了我也!」楊老媽道:「老身不識字,書上不知怎地說?」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豈知受聘,多是我爹媽的意思,怎由得我來?」楊老媽道:「小娘子,你而今怎麼發付他?」惜惜道:「媽媽,你肯替張郎遞信,必定受張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話對你說,不妨麼?」老媽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賜,至今絲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張官人相托,隨你吩咐,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盡著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去,決不敢泄漏半句話的!」惜惜道:「多感媽媽盛心!先要你去對張郎說明我的心事,我只為未曾面會得張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張郎當面一會,我就情願同張郎死在一處,決不嫁與別人,偷生在世間的。」老媽道:「你心事我好替你說得,只是要會他,卻不能夠,你家院宇深密,張官人又不會飛,我衣袖裡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來相會?」惜惜道:「我有一計,盡可使張郎來得。只求媽媽周全,十分穩便。」老媽道:「老身方纔說過了,但憑使喚,只要早定妙計,老身無不盡心。」 惜惜道:「奴家臥房,在這閣兒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層,與前面隔絕。閣下有一門,通後邊一個小圃。圃周圍有短牆,牆外便是荒地,通著外邊的了。牆內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樹,可以上得牆去的。煩媽媽相約張郎在牆外等,到夜來,我叫丫頭打從樹枝上登牆,將個竹梯掛在牆外來,張郎從梯子上牆,也從山茶樹上下地,可以往到我房中閣上了。媽媽可憐我兩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備細傳與張郎則個。」走到房裡,摸出一錠銀子來,約有四五兩重,望楊老媽袖中就塞,道:「與媽媽將就買些點心吃。」楊老媽假意道:「未有功勞,怎麼當這樣重賞?只一件,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膽收了。」謝別了惜惜出來,一五一十,走來對張幼謙說了。 幼謙得了這個消息,巴不得立時間天黑將下來。張、羅兩家相去原不甚遠,幼謙日間先去把牆外路數看看,望進牆去,果然四五株山茶花樹透出牆外來。幼謙認定了,晚上只在這牆邊等候。等了多時,並不見牆裡有些些聲響,不要說甚麼竹梯不竹梯。等到後半夜,街鼓將動,方纔悶悶回來了。到第二晚,第三晚,又復如此。白白守了三個深夜,並無動靜。想道:「難道耍我不成?還是相約裡頭,有甚麼說話參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兒家貪睡,忘記了。不知我外邊人守候之苦,不免再央楊老媽去問個明白。」又題一首詩於紙,云: 山茶花樹隔東風,何啻雲山萬萬重。 銷金帳暖貪春夢,人在月明風露中。 寫完走到楊老媽家,央他遞去,就問失約之故。原來羅家為惜惜能事,一應家務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楊老媽約了幼謙,不想有個姨娘到來,要他支陪,自不必說;晚間送他房裡同宿,一些手腳做不得了。等得這日才去,楊老媽恰好走來,遞他這詩。惜惜看了道:「張郎又錯怪了奴也!」對楊老媽道:「奴家因有姨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無半點空隙機會,非奴家失約。今姨娘已去,今夜點燈後,叫他來罷,決不誤期了。」 楊老媽得了消息,走來回復張幼謙說:「三日不得機會說話,準期在今夜點燭後了。」幼謙等到其時,踱到牆外去看,果然有一條竹梯倚在牆邊。幼謙喜不自禁,攝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牆頭上,只見山茶樹枝上有個黑影,吃了一驚。卻是蜚英在此等候,咳嗽一聲,大家心照了。攀著樹枝,多掛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閣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閣上來,燈下一看,俱覺長成得各別了。兩人歡極,齊聲道:「也有這日相會也!」也不顧蜚英在面前,兩人摟抱定了。蜚英會意,移燈到閣外來了。於時月光入室,兩人廝偎廝抱,竟到臥床上雲雨起來。 一別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時滋味,渾如夢境歡娛。當時小陣爭鋒,今日全軍對壘。含苞微破,大創原有餘紅;玉莖頓雄,驟當不無半怯。只因爾我心中愛,拚卻爺娘眼後身。 雲雨既散,各訴衷曲。幼謙道:「我與你歡樂,只是暫時,他日終須讓別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後,常拚一死,只為未到得嫁期,且貪圖與哥哥落得歡會。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別人,犬豕不如矣!直到臨時便見。」兩人卿卿噥噥,講了一夜的話。將到天明,惜惜叫幼謙起來,穿衣出去。幼謙問:「晚間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時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把個暗號與你。我閣之西樓,牆外遠望可見。此後樓上若點起三個燈來,便將竹梯來度你進來;若望來只是一燈,就是來不得的了,不可在外邊癡等,似前番的樣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約定而別。幼謙仍舊上山茶樹,攝竹梯而下。隨後蜚英就登牆抽了竹梯起來,真個神鬼不覺。 以後幼謙只去遠望,但見樓西點了三個燈,就步至牆外來,只見竹梯早已安下了。即便進去歡會,如此,每每四五夜,連宵行樂。若遇著不便,不過隔得夜把兒,往來一月有多。正在快暢之際,真是好事多磨。有個湖北大帥,慕張忠父之名,禮聘他為書記。忠父辭了越州太守的館,回家收拾去赴約,就要帶了幼謙到彼鄉試。幼謙得了這個消息,心中捨不得惜惜,甚是煩惱,卻違拗不得。只得將情告知惜惜,就與哭別。惜惜拿出好些金帛來贈他做盤纏,哭對他道:「若是幸得未嫁,還好等你歸來再會。倘若你未歸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死在閣前井中,與你再結來世姻緣。今世無及,只當永別了。」哽哽咽咽,兩個哭了半夜,雖是交歡,終帶慘淒,不得如常盡興。臨別,惜惜執了幼謙的手,叮嚀道:「你勿忘恩情,覷個空便,只是早歸來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謙道:「此不必吩咐,我若不為鄉試,定尋個別話,推著不去了。今卻有此,便須推不得,豈是我的心願?歸得便歸,早見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著多時,不忍分開,各含眼淚而別。 幼謙自隨父親到湖北去,一路上觸景傷心,自不必說。到了那邊,正值試期。幼謙癡心自想:「若奪得魁名,或者親事還可挽回得轉,也未可料。」盡著平生才學,做了文賦,出場來就父親說道:「掉母親家裡不下,算計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謙道:「揭榜不中,有何顏面?況且母親家裡孤寂,早晚懸望。此處離家,須是路遠,比不得越州時節,信息常通的。做兒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無分已前定了,看那榜何用?」纏了幾日,忠父方纔允了,放回家來。不則一日,到了家裡。 原來辛家已揀定是年冬裡的日子來娶羅惜惜了,惜惜心裡著急,日望幼謙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時時叫蜚英尋了頭由,到幼謙家裡打聽。此日蜚英打聽得幼謙已回,忙來對惜惜說了。惜惜道:「你快去約了他,今夜必要相會,原仍前番的法兒進來就是。」又寫了首詞,封好了,一同拿去與他看。 蜚英領命,走到張家門首,正撞見了張幼謙。幼謙道:「好了,好了。我正走出來要央楊老媽來通信,恰好你來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來,時常啼哭。日日叫我打聽,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時遣我來約官人,今夜照舊竹梯上進來相會。有一個柬帖在此。」幼謙拆開來,乃是一首《卜真子》詞。詞云: 幸得那人歸,怎便教來也?一日相思十二時,直是情難捨! 本是好姻緣,又怕姻緣假。若是教隨別個人,相見黃泉下。 幼謙讀罷詞,回他說:「曉得了。」蜚英自去。幼謙把詞來珍藏過了。 到得晚間,遠望樓西,已有三燈明亮,急急走去牆外看,竹梯也在了。進去見了惜惜,惜惜如獲珍寶,雙手抱了,口裡埋怨道:「虧你下得!直到這時節才歸來!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與你就是無夜不會,也只得兩月多,有限的了。當與你極盡歡娛而死,無所遺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兒女態,強你同死。但日後對了新人,切勿忘我!」說罷大哭。幼謙也哭道:「死則俱死,怎說這話?我一從別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試畢不等揭曉就回,只為不好違拗得父親,故遲了幾日。我認個不是罷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詞,我當依韻和一首,以見我的心事。」取過惜惜的紙筆,寫道: 去時不由人,歸怎由人也?羅帶同心結到成,底事教拚捨? 心是十分真,情沒些兒假。若道歸遲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詞中之意,曉得他是出於無奈,也不怨他,同到羅幃之中,極其繾綣。俗語道:「新婚不如遠歸。」況且曉得會期有數,又是一刻千金之價。你貪我愛,盡著心性做事,不顧死活。如是半月,幼謙有些膽怯了,對惜惜道:「我此番無夜不來,你又早睡晚起,覺得忒膽大了些!萬一有些風聲,被人知覺,怎麼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盡著快活。就敗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麼?」果然惜惜忒放潑了些。 羅媽媽見他日間做事,有氣無力,長打呵欠,又有時早晨起來,眼睛紅腫的。心裡疑惑起來道:「這丫頭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麼事來?」就留了心。到人靜後,悄悄到女兒房前察聽動靜。只聽得女兒在閣上,低低微微與人說話。羅媽媽道:「可不作怪!這早晚難道還與蜚英這丫頭講甚麼話不成?就講話,何消如此輕的,聽不出落句來?」再仔細聽了一回,又聽得閣底下房裡打鼾響,一發驚異道:「上邊有人講話,下邊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個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頭,女兒卻與那個說話?這事必然蹺蹊。」 急走去對老兒說了這些緣故。羅仁卿大驚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將出來?」對媽媽道:「不必遲疑,竟闖上閣去一看,好歹立見。那閣上沒處去的。」媽媽去叫起兩個養娘,拿了兩燈火,同媽媽前走,仁卿執著桿棒押後,一逕到女兒房前來。見房門關得緊緊的,媽媽出聲叫:「蜚英丫頭。」蜚英還睡著不應,閣上先聽見了。惜惜道:「娘來叫,必有甚家事。」幼謙慌張起來,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著,待我迎將下去。夜晚間他不走起來的。」忙起來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樓來。張幼謙有些心虛,怕不尷尬,也把衣服穿起,卻是沒個走路,只得將就閃在暗處靜聽。 惜惜只認做母親一個來問甚麼話的,道是迎住就罷了,豈知一開了門,兩燈火照得通紅,連父親也在,吃了一驚,正說不及話出來。只見母親抓了養娘手裡的火,父親帶著桿棒,望閣上直奔。惜惜見不是頭,情知事發,便走向閣外來,望井裡要跳。一個養娘見他走急,帶了火來照;一個養娘是空手的,見他做勢,連忙抱住道:「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驚醒,走起來看,只見姐姐正在那裡苦掙,兩個養娘盡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欄上了,口裡哼道:「姐姐使不得!」 不說下邊鳥亂,且說羅仁卿夫妻走到閣上暗處,搜出一個人來。仁卿舉起桿棒,正待要打。媽媽將燈上前一照,仁卿卻認得是張忠父的兒子幼謙。且歇了手,罵道:「小畜生!賊禽獸!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幹出這等沒道理的勾當來,玷辱我家!」 幼謙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聽小侄告訴。小侄自小與令愛只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著人相求為婚,伯伯口許道:『等登第方可。』小侄為此發奮讀書,指望完成好事。豈知宅上忽然另許了人家,故此令愛不忿,相招私合,原約同死同生,今日事已敗露,令愛必死,小侄不願獨生,憑伯伯打死罷!」仁卿道:「前日此話固有,你幾時又曾登第了來,卻怪我家另許人?你如此無行的禽獸,料也無功名之分。你罪非輕,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媽媽聽見閣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兒短見,忙忙催下了閣。 仁卿拖幼謙到外邊堂屋,把條索子捆住,關好在書房裡。叫家人看守著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復身進來看女兒時,只見?得頭鬅髮亂,媽媽與養娘們還攪做了一團,在那裡嚷。仁卿怒道:「這樣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罷!攔他何用?」舉起桿棒要打,卻得媽媽與養娘們,攙的攙,馱的馱,擁上閣去了,剩得仁卿一個在底下。?頭一看,只見蜚英還在井欄邊。仁卿一肚子惱怒,正無發泄處,一手揪住頭髮,拖將過來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牽頭,牽出事來的。還不實說?是怎麼樣起頭的?」 蜚英起初還推一向在閣下睡,不知就裡,被打不過,只得把來蹤去跡細細招了,又說道:「姐姐與張官人時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見說了這話,喝退了蜚英,心裡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許了他,不見得如此。而今卻有辛家在那裡,其事難處,不得不經官了。」 鬧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原來但是人家有事,覺得天也容易亮些。媽媽自和養娘窩伴住了女兒,不容他尋死路,仁卿卻押了幼謙一路到縣裡來。縣宰升堂,收了狀詞,看是姦情事,乃當下捉獲的,知是有據。又見狀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張幼謙上來問道:「你讀書知禮,如何做此敗壞風化之事?」幼謙道:「不敢瞞大人,這事有個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縣宰道:「有何委屈?」幼謙道:「小生與羅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羅家即送在家下讀書,又係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書,誓成偕老,後來曾央媒求聘,羅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許成婚。』小生隨父遊學,兩年歸家,誰知羅家不記前言,竟自另許了親家。羅氏女自道難負前誓,只待臨嫁之日,拚著一死,以謝小生,所以約小生去覷面永訣。蹤跡不密,卻被擒獲。羅女強嫁必死,小生義不獨生。事情敗露,不敢逃罪。」 縣宰見他人材俊雅,言詞慷慨,有心要周全他。問羅仁卿道:「他說的是實否?」仁卿道:「話多實的,這事卻是不該做。」縣宰要試他才思,取過紙筆來與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說無憑,可將前後事寫一供狀來我看。」幼謙當堂提筆,一揮而就。供云: 竊惟情之所鍾,正在吾輩;義之不歉,何恤人言!羅女生同月日,曾與共塾而作書生;幼謙契合金蘭,匪僅逾牆而摟處子。長卿之悅,不為挑琴;宋玉之招,寧關好色!原許乘龍鬚及第,未曾經打毷氉;卻教跨鳳別吹簫,忍使頓成怨曠!臨嫁而期永訣,何異十年不字之貞;赴約而願捐生,無忝千里相思之誼。既藩籬之已觸,總桎梏而自甘。伏望憫此緣慳巧,賜續貂奇遇;憐其情至曲,施解網深仁。寒谷逢乍轉之春,死灰有復燃之色。施同種玉,報擬銜環。上供。 縣宰看了供詞,大加嘆賞,對羅仁卿道:「如此才人,足為快婿。爾女已是覆水難收,何不宛轉成就了他?」羅仁卿道:「已受過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縣宰道:「辛氏知此風聲,也未必情願了。」 縣宰正待勸化羅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來補狀,要追究姦情。那辛家是大富之家,與縣宰平日原有往來的。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張幼謙出去,被他兩家氣頭上蠻打壞了,只得准了辛家狀詞,把張幼謙權且收監,還要提到羅氏再審虛實。 卻說張媽媽在家,早晨不見兒子來吃早飯,到書房裡尋他,卻又不見,正不知那裡去了。只見楊老媽走來慌張道:「孺人知道麼?小官人被羅家捉姦,送在牢中去了。」張媽媽大驚道:「怪道他連日有些失張失智,果然做出來。」楊老媽道:「羅、辛兩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處難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張媽媽道:「除非著人去對他父親說知,討個商量。我是婦人家,幹不得甚麼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飯罷了。」張媽媽叫著一個走使的家人,寫了備細書一封,打發他到湖北去通張忠父知道,商量尋個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這邊張幼謙在牢中,自想:「縣宰十分好意,或當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只怕今生不能再會了!」正在思念流淚,那牢中人來索常例錢、油火錢,虧得縣宰曾吩咐過,不許難為他,不致動手動腳,卻也言三語四,絮聒得不好聽。幼謙是個書生,又兼心事不快時節,怎耐煩得這些模樣?分解不開之際,忽聽得牢門外一片鑼聲篩著,一夥人從門上直打進來,滿牢中多吃一驚。 幼謙看那為頭的肩下插著一面紅旗,旗上掛下銅鈴,上寫「帥府捷報」。亂嚷道:「那一位是張幼謙秀才?」眾人指著幼謙道:「這個便是。你們是做甚麼的?」那伙人不由分說,一擁將來,團團把幼謙圍住了。道:「我們是湖北帥府,特來報秀才高捷的。快寫賞票!」就有個摸出紙筆來撳住他手,要寫「五百貫」,「三百貫」的亂嘈!幼謙道:「且不要忙,拿出單來看,是何名次,寫賞未遲。」報的人道:「高哩,高哩。」取出一張紅單來,乃是第三名。 幼謙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裡報去,卻在此獄中囉??知縣相公知道,須是不便。」報的人道:「咱們是府上來,見說秀才在此,方纔也曾著人稟過知縣相公的。這是好事,知縣相公料不嗔怪。」幼謙道:「我身命未知如何,還要知縣相公做主,我枉自寫賞何幹?」報的人只是亂嚷,牢中人從旁撮哄,把一個牢裡鬧做了一片。只聽得喝道之聲,牢中人亂竄了去,喊道:「知縣相公來了。」 須臾,縣宰笑嘻嘻的踱進牢來,見眾人尚擁住幼謙不放,縣宰喝道:「為甚麼如此?」報的人道:「正要相公來,張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寫賞,要請相公做主。」縣宰笑道:「不必喧嚷,張秀才高中,本縣原有公費,賞錢五十貫文,在我庫上來領。」取過筆來寫與他了,眾人嫌少,又添了十貫,然後散去。 縣宰請過張幼謙來換了衣巾,施禮過,拱他到公廳上,稱賀道:「恭喜高掇。」幼謙道:「小生蒙覆庇之恩,雖得僥倖,所犯愆尤,還仗大人保全!」縣宰道:「此纖芥之事,不必介懷!下官自當宛轉。」 此時正出牌去拘羅惜惜出官對理未到,縣宰當廳就發個票下來,票上寫道:「張子新捷,鼓樂送歸,羅女免提,候申州定奪。」寫畢,就喚吏典取花紅鼓樂馬匹伺候。縣宰敬幼謙酒三杯,上了花紅,送上了馬,鼓樂前導,送出縣門來。正是: 昨日牢中囚犯,今朝馬上郎君。 風月場添彩色,氤氳使也歡欣。 卻說幼謙迎到半路上,只見前面兩個公人,押著一乘女轎,正望縣裡而來。轎中隱隱有哭聲,這邊領票的公人認得,知是羅惜惜在內,高叫道:「不要來了,張秀才高中,免提了。」就取出票來與那邊的公人看。惜惜在轎中分明聽得,頂開轎簾窺看,只見張生氣昂昂,笑欣欣騎在馬上到面前來,心中暗暗自樂。幼謙望去,見惜惜在轎中,曉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個大疙瘩。當下四目相視,悲喜交集。?惜惜的,轉了轎,正在幼謙馬的近邊,先先後後,一路同走,恰像新郎迎著新人轎的一般。單少的是轎上結彩,直到分路處,兩人各丟眼色而別。 幼謙回來見了母親,拜過了,賞賜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訖。張媽媽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幾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這事怎生了結?今日報事的打進來,還只道是官府門中人來嚷,慌得娘沒躲處哩。直到後邊說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說你在縣牢裡,他們一逕來了。卻是縣間如何就肯放了你?」 幼謙道:「孩兒不才,為兒女私情,做下了事,連累母親受驚。虧得縣裡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礙著親家不肯。而今僥倖有了這一步,縣裡大人十分歡喜,送孩兒回來,連羅氏女也免提了。孩兒癡心想著,不但可以免罪,或者還有些指望也不見得。」媽媽道:「雖然知縣相公如此,卻是聞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陳告,恐怕對他不過。我起初曾著人到你父親處商量去了,不知有甚關節來否?」幼謙道:「這事且只看縣裡申文到州,州裡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寬心。」須臾之間,鄰舍人家都來叫喜,楊老媽也來了。母親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本州太守升堂,接得湖北帥使的書一封,拆開來看,卻為著張幼謙、羅氏事,托他周全。此書是張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寫來的。總是就托忠父代筆,自然寫得十分懇切。那時帥府有權,太守不敢不盡心,只不知這件事的頭腦備細,正要等縣宰來時問他。恰好是日,本縣申文也到,太守看過,方知就裡。又曉得張幼謙新中,一發要周全他了。 只見辛家來告狀道:「張幼謙犯姦禁獄,本縣為情擅放,不行究罪,實為枉法。」太守叫辛某上來,曉諭他道:「據你所告,那羅氏已是失行之婦,你爭他何用?就斷與你家了,你要了這媳婦,也壞了聲名。何不追還了你原聘的財禮,另娶了一房好的,毫無瑕玷,可不是好?你須不比羅家,原是乾淨的門戶,何苦爭此閒氣?」辛某聽太守說得有理,一時沒得回答,叩頭道:「但憑相公做主。」太守即時叫吏典取紙筆與他,要他寫了情願休羅家親事一紙狀詞,行移本縣,在羅仁卿名下,追辛家這項聘財還他。辛家見太守處分,不敢生詞說,叩頭而出。 太守當下密寫一書,釘封在文移中,與縣宰道:「張、羅,佳偶也。茂宰可為了此一段姻緣。此奉帥府處分,毋忽!」縣宰接了州間文移,又看了這書,具兩個名帖,先差一個吏典去請羅仁卿公廳相見,又差一個吏典去請張幼謙。分頭去了。 羅仁卿是個自身富翁,見縣官具帖相請,敢不急赴?即忙換了小帽,穿了大擺褶子,來到公廳。縣宰只要完成好事,優禮相待。對他道:「張幼謙是個快婿,本縣前日曾勸足下納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處分,誠是美事。」羅仁卿道:「相公吩咐,小人怎敢有違?只是已許下辛家,辛家斷然要娶,小人將何辭回得他?有此兩難,乞相公臺鑒。」縣宰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慮。」 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裡文移中,取出辛家那紙休親的狀來,把與羅仁卿看。縣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賀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如何就肯寫這一紙?」縣宰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叫他寫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裡摸出太守書來,與仁卿看了。仁卿見州、縣如此為他,怎敢推辭?只得謝道:「兒女小事,勞煩各位相公費心,敢不從命?」 只見張幼謙也請到了,縣宰接見,笑道:「適才令岳親口許下親事了。」就把密書並辛氏休狀與幼謙看過,說知備細。幼謙喜出望外,稱謝不已。縣宰就叫幼謙當堂拜認了丈人,羅仁卿心下也自喜歡。縣宰邀進後堂,治酒待他翁婿兩人。羅仁卿謙遜不敢與席,縣宰道:「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當下盡歡而散。 幼謙回去,把父親求得湖北帥府關節托太守,太守又把縣宰如此如此備細說一遍,張媽媽不勝之喜。那羅仁卿吃了知縣相公的酒,身子也輕了好些,曉得是張幼謙面上帶挈的,一發敬重女婿。羅媽媽一向護短女兒,又見仁卿說州縣如此做主,又是個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說。 次日,是黃道吉日,就著楊老媽為媒,說不捨得放女兒出門,把張幼謙贅了過來。洞房花燭之夜,兩新人原是舊相知,又多是吃驚吃嚇,哭哭啼啼死邊過的,竟得團圓,其樂不可名狀。 成親後,夫婦同到張家拜見媽媽。媽媽看見佳兒佳婦,十分美滿。又吩咐道:「州、縣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親,須去拜謝。」幼謙道:「孩兒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閒話,張媽媽從幼認得媳婦的,愈加親熱。幼謙卻去拜謝了州、縣。歸來,州縣各遣人送禮致賀。打發了畢,依舊一同到丈人家裡來了。明年幼謙上春官,一舉登第,仕至別駕,夫妻偕老而終。詩曰: 漫說囹圄是福堂,誰知在內報新郎?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第三十卷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詩曰:
冤業相報,自古有之。
一作一受,天地無私。
殺人還殺,自刃何疑?
有如不信,聽取談資。
話說天地間最重的是生命。佛說戒殺,還說殺一物要填還一命。何況同是生人,欺心故殺,豈得不報?所以律法上最嚴殺人償命之條,漢高祖除秦苛法,只留下三章,尚且頭一句,就是「殺人者死」。可見殺人罪極重。但陽世間不曾敗露,無人知道,那裡正得許多法?盡有漏了網的。卻不那死的人落得一死了?所以就有陰報。那陰報事也盡多,卻是在幽冥地府之中,雖是分毫不爽,無人看見。就有人死而復甦,傳說得出來,那口強心狠的人,只認做說的是夢話,自己不曾經見,那裡肯個個聽?卻有一等,即在陽間,受著再生冤家現世花報的,事跡顯著,明載史傳,難道也不足信?還要口強心狠哩!在下而今不說那彭生驚齊襄公,趙王如意趕呂大后,竇嬰、灌夫鞭田勛,這還是道「時哀鬼弄人」,又道是「疑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陽命將絕,自家心上的事發,眼花撩亂上頭起來的。只說些明明白白的現世報,但是報法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煩,聽小子多說一兩件,然後入正話。
一件是唐逸史上說的:長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齋,偶見桑樹上有一女子在那裡採桑,合掌問道:「女菩薩,此間側近,何處有信心檀越,可化得一齋的麼?」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個王家,見在設齋之際,見和尚來到,必然喜捨,可速去!」僧隨他所指處前往,果見一群僧,正要就坐吃齋。此僧來得恰好,甚是喜歡。齋罷,王家翁、姥見他來得及時,問道:「師父像個遠來的,誰指引到此?」僧道:「三四里外,有個小娘子在那裡採桑,是他教導我的。」翁、姥大驚道:「我這裡設齋,並不曾傳將開去。三四里外女子從何知道?必是個未卜先知的異人,非凡女也!」對僧道:「且煩師父與某等同往,訪這女子則個。」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邊。那女子還在桑樹上,一見了王家翁、姥,即便跳下樹來,連桑籃丟下了,望前極力奔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隨後趕來。女子走到家,自進去了。王翁認得這家是村人盧叔倫家裡,也走進來。女子跑進到房裡,掇張床來抵住了門,牢不可開。盧母驚怪他兩個老人家趕著女兒,問道:「為甚麼?」王翁、王母道:「某今日家內設齋,落末有個遠方僧來投齋,說是小娘子指引他的。某家做此功德,並不曾對人說,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來問一聲,並無甚麼別故。」盧母見說,道:「這等打甚麼緊,老身去叫他出來。」就走去敲門,叫女兒,女兒堅不肯出。盧母大怒道:「這是怎的起?這小奴才作怪了!」女子在房內回言道:「我自不願見這兩個老貨,也沒甚麼罪過。」盧母道:「鄰里翁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為何躲著不出?」王翁、王姥見他躲避得緊,一發疑心道:「必有奇異之處。」在門外著實懇求,必要一見。女子在房內大喝道:「某年月日有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處?」王翁、王姥聽見說了這句,大驚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頭一看,恨不得多生兩隻腳,飛也似的去了。女子方開出門來,盧母問道:「適才的話,是怎麼說?」女子道:「好叫母親得知:兒再世前曾販羊,從夏州來到此翁、姥家裡投宿。父子三人,盡被他謀死了,劫了資貨,在家裡受用。兒前生冤氣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兒子,聰明過人。他兩人愛同珍寶,十五歲害病,二十歲死了。他家裡前後用過醫藥之費,已比劫得的多過數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設了齋供,夫妻啼哭,總算他眼淚也出了三石多了。兒今雖生在此處,卻多記得前事。偶然見僧化飯,所以指點他。這兩個是宿世冤仇,我還要見他怎麼?方纔提破他心頭舊事,吃這一驚不小,回去即死,債也完了。」盧母驚異,打聽王翁夫妻,果然到得家裡,雖不知這些清頭,曉得冤債不了,驚悸恍惚成病,不多時,兩個多死了。看官,你道這女兒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債,一生證明討命,可不利害麼?略聽小子胡謅一首詩:
採桑女子實堪奇,記得為兒索債時。
導引僧家來乞食,分明追取赴陰司。
這是三生的了。再說個兩世的,死過了鬼來報冤的。這又一件,在宋《夷堅志》上:說吳江縣二十里外因瀆村,有個富人吳澤,曾做個將仕郎,叫做吳將仕。生有一子,小字雲郎。自小即聰明勤學,應進士第,預待補籍,父母望他指日崢嶸。紹興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盡資財,替他追薦超度。費了若干東西,心裡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將仕有個兄弟做助教的名茲,要到洞庭東山妻家去。未到數里,暴風打船,船行不得,暫泊在福善王廟下。躲過風勢,登岸閒步。望廟門半掩,只見廟內一人,著皂綈背子,緩步而出,卻像雲郎。助教走上前,仔細一看,原來正是他。吃了一大驚,明知是鬼魂,卻對他道:「你父母曉夜思量你,不知賠了多少眼淚?要會你一面不能夠,你卻為何在此?」雲郎道:「兒為一事,拘繫在此。留連證對,況味極苦。叔叔可為我致此意於二親:若要相見,須親自到這裡來乃可,我卻去不得。」嘆息數聲而去。助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急還家來,對兄嫂說知此事。三個人大家慟哭了一番,就下了助教這隻原船,三人同到廟前來。只見雲郎已立在水邊,見了父母,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冥中苦惱之狀。父母正要問他詳細,說自家思念他的苦楚,只見雲郎忽然變了面孔,挺豎雙眉,扯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盜我金帛,使我銜冤茹痛四五十年,雖曾費耗過好些錢,性命卻要還我。今日決不饒你!」說罷便兩相擊博,滾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僕從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撈救。那太湖邊人都是會水的,救得上岸,還見將仕指手畫腳,揮拳相爭,到夜方定。助教不知甚麼緣故,卻聽得適才的說話,分明曉得定然有些蹊蹺的陰事,來問將仕。將仕蹙著眉頭道:「昔日壬午年間,虜騎破城,一個少年子弟相投寄宿,所齎囊金甚多,吾心貪其所有。數月之後,乘醉殺死,盡取其資。自念冤債在身,從壯至老,心中長懷不安。此兒生於壬午,定是他冤魂再世,今日之報,已顯然了。」自此憂悶不食,十餘日而死。這個兒子,只是兩生。一生被害,一生討債,卻就做了鬼來討命,比前少了一番,又直捷些。再聽小子胡謅一首詩:
冤魂投托原財耗,落得悲傷作利錢。
兒女死亡何用哭?須知作業在生前。
這兩件事稀奇些的說過,至於那本身受害,即時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起說到年晚除夜,也說不盡許多。小子要說正話,不得工夫了。說話的,為何還有個正話?看官,小子先前說這兩個,多是一世再世,心裡牢牢記得前生,以此報了冤仇,還不稀罕。又有一個再世轉來,並不知前生甚麼的,遇著各別道路的一個人,沒些意思,定要殺他,誰知是前世冤家做定的。天理自然果報,人多猜不出來,報的更為直捷,事兒更為奇幻,聽小子表白來。
這本話,卻在唐貞元年間,有一個河朔李生,從少時膂力過人,恃氣好俠,不拘細行。常與這些輕薄少年,成群作隊,馳馬試劍,黑夜裡往來太行山道上,不知做些什麼不明不白的事。後來家事忽然好了,盡改前非,折節讀書,頗善詩歌,有名於時,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後至深州錄事參軍。李生美風儀,善談笑,通曉吏事,又且廉謹明幹,甚為深州太守所知重。至於擊鞠、彈棋、博弈諸戲,無不曲盡其妙。又飲量盡大,酒德又好,凡是宴會酒席,沒有了他,一坐多沒興。太守喜歡他,真是時刻上不得的。
其時成德軍節度使王武俊自恃曾為朝廷出力,與李抱真同破朱滔,功勞甚大,又兼兵精馬壯,強橫無比,不顧法度。屬下州郡太守,個個懼怕他威令,心膽俱驚。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節,官拜副大使。少年驕縱,倚著父親威勢,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屬郡,真個是:
轟天嚇地,掣電奔雷。喝水成冰,驅山開路。川岳為之震動,草木盡是披靡。深林虎豹也潛形,村舍犬雞都不樂。
別郡已過,將次到深州來。太守畏懼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歡喜,好效殷勤。預先打聽前邊所經過喜怒行徑詳悉,聞得別郡多因賠宴的言語舉動,每每觸犯忌諱,不善承顏順旨,以致不樂。太守於是大具牛酒,精治肴撰,廣備聲樂,妻孥手自烹庖,太守躬親陳設,百樣整齊,只等副大使來。只見前驅探馬來報,副大使頭踏到了。但見:
旌旗蔽日,鼓樂喧天。開山斧內爍生光,還帶殺人之血;流星錘蓓蕾出色,猶聞磕腦之腥。鐵鏈響琅瑲,只等晦氣人衝節過;銅鈴聲雜杳,更無拚死漢逆前來。踩躪得地上草不生,蒿惱得夢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太守郊迎過,請在極大的一所公館裡安歇了。登時酒筵,嗄程禮物?將進來。太守恐怕有人觸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賠侍。一應僚吏賓客,一個也不召來與席。士真見他酒肴豐美,禮物隆重,又且太守謙恭謹慎,再無一個雜客敢輕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經過的各郡,再沒有到得這郡齊整謹飭了。飲酒至夜。
士真雖是威嚴,卻是年紀未多,興趣頗高,飲了半日酒,只得一個太守在面前唯喏趨承,心中雖是喜歡,覺得沒些韻味。對太守道:「幸蒙使君雅意,相待如此之厚,欲盡歡於今夕。只是我兩人對酌,覺得少些高興,再得一兩個人同酌,助一助酒興為妙。」太守道:「敝郡偏僻,實少名流。況兼懼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豈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飲酒作樂,何所妨礙?況如此名郡,豈無事賓?願得召來幫我們鼓一鼓興,可以盡歡。不然酒伴寂寥,雖是盛筵,也覺吃不暢些。」太守見他說得在行,想道:「別人鹵莽,不濟事。難得他恁地喜歡高興,不要請個人不湊趣,弄出事來。只有李參軍風流蘊藉,且是謹慎,又會言談戲藝,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個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對士真說道:「此間實少韻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只有錄事參軍李某,飲量頗洪,興致亦好。且其人善能詼諧談笑,廣曉技藝,或者可以賜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興萬一。不知可否,未敢自專,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幸,必是妙人。召他來看。」太守呼喚從人:「速請李參軍來!」
看官,若是說話的人,那時也在深州地方與李參軍一塊兒住著,又有個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攔腰抱住,劈胸揪著,勸他不吃得這樣呂太后筵席也罷,叫他不要來了。只因李生聞召,雖是自覺有些精神恍惚,卻是副大使的鈞旨,本郡太守命令,召他同席,明明是?舉他,怎敢不來?誰知此一去,卻似: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說話的,你差了,無非叫他去幫吃杯酒兒,是個在行的人,難道有甚麼言語衝撞了他,闖出禍來不成?看官,你聽,若是衝撞了他,惹出禍來,這是本等的事,何足為奇!只為不曾說一句,白白地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我接上前因,便見分曉。
那時李參軍隨命而來,登了堂望著士真就拜。拜罷?起頭來,士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來,免不得賜他坐了。李參軍勉強坐下,心中驚懼,狀貌益加恭謹。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來。看他揎拳裸袖,兩眼睜得銅鈴也似,一些笑顏也沒有,一句閒話也不說,卻像個怒氣填胸,尋事發作的一般。比先前竟似換了一個人了。太守慌得無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謂,只得偷眼來看李參軍。但見李參軍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體顫抖抖的坐不住,連手裡拿的杯盤也只是戰,幾乎掉下地來。太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參軍,說著句把話,發個甚麼喜歡出來便好。爭奈一個似鬼使神差,一個似失魂落魄。李參軍平日枉自許多風流俏倬,談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國那裡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連滿堂伏侍的人,都慌得來沒頭沒腦,不敢說一句話,只冷眼瞧他兩個光景。
只見不多幾時,士真像個忍耐不住的模樣,忽地叫了一聲:「左右那裡?」左右一夥人暴雷也似答應了一聲:「哈!」士真吩咐把李參軍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鷹拿雁雀,揪了下來聽令。士真道:「且收郡獄!」左右即牽了李參軍衣袂,付在獄中,來回話了。士真冷笑了兩聲,仍舊歡喜起來。照前發興吃酒,他也不說甚麼緣故來。太守也不敢輕問,戰戰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曉了。
太守只這一出,被他驚壞,又恐怕因此惹惱了他,連自家身子立不勾,卻又不見得李參軍觸惱他一些處,正是不知一個頭腦。叫著左右伏侍的人,逐個盤問道:「你們旁觀仔細,曾看出甚麼破綻麼?」左右道:「李參軍自不曾開一句口,在那裡觸犯了來?因是眾人多疑心這個緣故;卻又不知李參軍如何便這般驚恐,連身子多主張不住,只是個顫抖抖的。」太守道:「既是這等,除非去問李參軍,他自家或者曉得甚麼衝撞他處。故此先慌了也不見得。」
太守說罷,密地叫個心腹的祇候人去到獄中,傳太守的說話,問李參軍道:「昨日的事,參軍貌甚恭謹,且不曾出一句話,原沒處觸犯了副大使。副大使為何如此發怒?又且繫參軍在獄,參軍自家,可曉得甚麼緣故麼?」李參軍只是哭泣,把頭搖了又搖,只不肯說甚麼出來。祇候人又道是奇怪,只得去告訴太守道:「李參軍不肯說話,只是一味哭。」太守一發疑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個精細爽利的人,今日為何卻失張失智到此地位?真是難解。」只得自己走進獄中來問他。
他見了太守,想著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來。太守忙問其故。李參軍沉吟了半晌,嘆了一口氣,才拭眼淚說道:「多感君侯拳拳垂問,某有心事,今不敢隱。曾聞釋家有現世果報,向道是惑人的說話,今日方知此話不虛了。」太守道:「怎見得?」李參軍道:「君侯不要驚怪,某敢盡情相告。某自上貧,無以自資衣食,因恃有幾分膂力,好與俠士、劍客往來,每每掠奪里人的財帛,以充己用。時常馳馬腰弓,往還太行道上,每日走過百來里路,遇著單身客人,便劫了財物歸家。一日,遇著一個少年手執皮鞭,趕著一個駿騾,騾背負了兩個大袋。某見他沉重,隨了他一路走去,到一個山坳之處,左右岩崖萬仞。彼時日色將晚,前無行人,就把他盡力一推,推落崖下,不知死活。因急趕了他這頭駿騾,到了下處,解開囊來一看,內有繒娟百餘匹。自此家事得以稍贍。自念所行非宜,因折弓棄矢。閉門讀書,再不敢為非。遂出仕至此官位。從那時算至今歲,凡二十六年了。昨蒙君侯臺旨召侍王公之宴,初召時,就有些心驚肉顫,不知其由。自料道決無他事,不敢推辭。及到席間,燈下一見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時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異。一拜之後,心中悚惕,魂魄俱無。曉得冤業見在面前了。自然死在目下,只消延頸待刃,還有甚別的說話來?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諱,而今再無可逃,敢以身後為托,不便吾暴露屍骸足矣。」言畢大哭。太守也不覺慘然。欲要救解,又無門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業,恐怕到底難逃。」似信不信的,且看怎麼?
太守叫人悄地打聽,副大使起身了來報,再伺候有什麼動靜,快來回話。太守懷著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蘆裡賣出甚麼藥來,還替李參軍希冀道:「或者酒醒起來,忘記了便好。」須臾之間,報說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進去,不知有何吩咐。太守叫再去探聽,只見士真剛起身來,便問道:「昨夜李某今在何處?」左右道:「蒙副大使發在郡獄。」士真便怒道:「這賊還在,快梟他首來!」左右不敢稽遲,來稟太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飛報過了。太守大驚失色,嘆道:「雖是他冤業,卻是我昨日不合舉薦出來,害了他也!」好生不忍,沒計奈何。只得任憑左右到獄中斬了李參軍之首。正是:閻王注定三更死,並不留人到四更。眼見得李參軍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於非命。左右取了李參軍之頭,來士真跟前獻上取驗。士真反復把他的頭,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畢,太守進來參見,心裡雖有此事恍惚,卻裝做不以為意的坦然模樣,又請他到自家郡齋赴宴。逢迎之禮,一發小心了。士真大喜,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太守幾番要問他,囁嚷數次,不敢輕易開口。直到見他歡喜頭上,太守先起請罪道:「有句說話,斗膽要請教副大使。副大使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啟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與使君相與甚歡,有話盡情直說,不必拘忌。」太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備員,叨守一郡。副大使車駕枉臨,下察弊政,寬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大使酒間,命某召他客助飲。某屬郡僻小,實無佳賓可以奉歡宴者。某愚不揣事,私道李某善能飲酒,故請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憨,不習禮法,觸忤了副大使,實係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誅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說了。但某心愚鄙,竊有所未曉。敢此上問:不知李某罪起於何處?願得副大使明白數他的過誤,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誡將來之人,曉得奉上的禮法,不致舛錯,實為萬幸。」士真笑道:「李某也無罪過,但吾一見了他,便急然激動吾心,就有殺之之意。今既殺了,心方釋然,連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緣故。使君但放心吃酒罷,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罷,士真歡然致謝而行,又到別郡去了。來這一番,單單只結果得一個李參軍。
太守得他去了,如釋重負,背上也輕鬆了好些。只可惜無端害了李參軍,沒處說得苦。太守記著獄中之言,密地訪問王士真的年紀,恰恰正是二十六歲,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殺之年,士真已生於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命討了一命。那心上事只有李參軍知道,連討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要說旁看的人,那裡得知這些緣故?太守嗟嘆怪異,坐臥不安了幾日。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又是舉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財,厚葬了李參軍。常把此段因果勸人,教人不可行不義之事。有詩為證:
冤債原從隔世深,相逢便起殺人心。
改頭換面猶相報,何況容顏儼在今?
第三十一卷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歷因奸破賊 詩云: 天命從來自有真,豈容奸術恣紛紜? 黃巾張角徒生亂,大寶何曾到彼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上黨銅鞮縣山村有個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貧窮,靠著賣柴為業。己亥歲,在縣西北山中,採樵回來,歇力在一個谷口,旁有一大石,巍然像幾間屋大。侯元對了大石自言自語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嘆息聲未絕,忽見大石砉然豁開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烏帽,髯髮如霜,拄杖而出。侯元驚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為何如此自苦?學吾法,自能取富,可隨我來!」老叟復走入洞,侯元隨他走去。走得數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異草,修竹喬松;又有碧檻朱門,重樓複榭。老叟引了侯元,到別院小亭子坐了。兩個童子請他進食,食畢,復請他到便室具湯沐浴,進新衣一襲;又命他冠戴了,復引至亭上。老叟命童設席於地,令侯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訣數萬言,多是變化隱秘之術。侯元素性蠢戇,到此一聽不忘。老叟誡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該在我至法中進身,卻是面有敗氣未除,也要謹慎。若圖謀不軌,禍必喪生。今且歸去習法,如欲見吾,但至心叩石,自當有人應門與你相見。」元因拜謝而去,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門。既出來了,不見了洞穴,依舊是塊大石,連樵採家火,多不見了。 到得家裡,父母兄弟多驚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於虎狼了,幸喜得還在。」其實,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家裡又見他服裝華潔,神氣飛揚,只管盤問他。他曉得瞞不得,一一說了。遂入靜堂中,把老叟所傳術法,盡行習熟。不上一月,其術已成,變化百物,役召鬼魁,遇著草木土石,念念有詞,便多是步騎甲兵。神通既已廣大,傳將出去,便自有人來扶從。於是收好些鄉里少年勇悍的為將卒,出入陳旌旗,鳴鼓吹,宛然像個小國諸侯,自稱曰「賢聖」。設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將軍」等號。每到初一十五,即盛飾往謁神君。神君每見必戒道:「切勿稱兵!若必欲舉事,須待天應。」侯元唯唯。 到庚子歲,聚兵已有數千人了。縣中恐怕妖術生變,乃申文到上黨節度使高公處,說他行徑。高公令潞州郡將以兵討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處問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說過,但當偃旗息鼓以應之。彼見我不與他敵,必不亂攻。切記不可交戰!」侯元口雖應著,心裡不服,想道:「出我奇術,制之有餘。且此是頭一番,小敵若不能當抵,後有大敵來,將若之何?且眾人見吾怯弱,必不服我,何以立威?」歸來不用其言,戒令黨羽勒兵以待。 是夜,潞兵離元所三十里,據險紮營。侯元用了術法,潞兵望來,步騎戈甲,蔽滿山澤,盡有些膽怯。明日,潞兵結了方陣前來,侯元領了千餘人,直突其陣,銳不可當。潞兵少卻。侯元自恃法術,以為無敵,且叫拿酒來吃,以壯軍威。誰知手下之人,多是不習戰陣,烏合之人,毫無紀律。侯元一個吃酒,大家多亂攛起來。潞兵乘亂,大隊趕來,多四散落荒而走。剛剩得侯元一個,帶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語,被擒住了。送至上黨,發在潞州府獄,重枷枷著,團團嚴兵衛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燈臺一個,已不見了侯元。卻連夜遁到銅鞮,逕到大石邊,見神君謝罪。神君大怒,罵道:「庸奴!不聽吾言,今日雖然幸免,到底難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門已閉上,是塊大石。侯元悔之無及,虔心再叩,竟不開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曉符咒,漸漸遺忘,就記得的,做來也不十分靈了。卻是先前相從這些黨羽,不知緣故,聚著不散,還推他為主。自恃其眾,是秋率領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數該滅了,恰好并州將校,偶然領了兵馬經過,知道了,圍之數重。侯元急了,施符念咒,一毫不靈,被斬於陣,黨羽遂散。 不聽神君說話,果然沒個收場。可見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術,輔佐朝廷,如張留侯、陸信州之類,自然建功立業,傳名後世。若是萌了私意,打點起兵謀反,不曾見有妖術成功的。從來張角、微側、微貳、孫恩、盧循等,非不也是天賜的兵書法術,畢竟敗亡。所以《平妖傳》上也說道「白猿洞天書後邊,深戒著謀反一事」的話,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吩咐,後來必定有好處。都是自家弄殺了事體,本如此明白。不知這些無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還要從著白蓮教,到處哨聚倡亂,死而無怨,卻是為何? 而今說一個得了妖書倡亂被殺的,與看官聽一聽。有詩為證: 早通武藝殺親夫,反獲天書起異圖。 擾亂青州旋被戮,福兮禍伏理難誣。 話說國朝永樂中,山東青州府萊陽縣有個婦人,姓唐名賽兒。其母少時,夢神人捧一金盒,盒內有靈藥一顆,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賽兒。自幼乖覺伶俐,頗識字,有姿色,常剪紙人馬廝殺為兒戲。年長嫁本鎮石麟街王元椿。這王元椿弓馬熟嫻,武藝精通,家道豐裕。自從娶了賽兒,貪戀女色,每日飲酒取樂。時時與賽兒說些弓箭刀法,賽兒又肯自去演習戲耍。 光陰捻指,不覺陪費五六年。家道蕭索,衣食不足。賽兒一日與丈夫說:「我們枉自在此忍饑受餓,不若將後面梨園賣了,買匹好馬,幹些本分求財的勾當,卻不快活?」王元椿聽得,說道:「賢妻何不早說?今日天晚了,不必說。」明日,王元椿早起來,寫個出帳,央李媒為中,賣與本地財主賈包,得銀二十餘兩。王元椿就去青州鎮上買一匹快走好馬回來,弓箭腰刀自有。 揀個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馬快手的模樣,與賽兒相別,說:「我去便回。」賽兒說:「保重,保重。」元椿叫聲:「慚愧!」飛身上馬,打一鞭,那馬一道煙去了。來到酸棗林,是瑯琊後山,只有中間一條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飛上天去。王元椿只曉得這條路上好打劫人,不想著來這條路上走的人,只貪近,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的等你拿了財物去。 也是元椿合當悔氣,卻好撞著這一起客人,望見褡褳頗有些油水。元椿自道:「造化了。」把馬一撲,攢風的一般,前後左右,都跑過了。見沒人,王元椿就扯開弓,搭上箭,飄的一箭射將來。那客人伙裡有個叫做孟德,看見元椿跑馬時,早已防備。拿起弓梢,撥過這箭,落在地下。王元椿見頭箭不中,煞住馬,又放第二箭來。孟德又照前撥過了,就叫:「漢子,我也回禮。」把弓虛扯一扯,不放。王元椿只聽得弦響,不見箭。心裡想道:「這男女不會得弓馬的,他只是虛張聲勢。」只有五分防備,把馬慢慢的放過來。孟德又把弓虛扯一扯,口裡叫道:「看箭!」又不放箭來。王元椿不見箭來,只道是真不會射箭的,放心趕來。不曉得孟德虛扯弓時,就乘勢搭上箭射將來。正對元椿當面。說時遲,那時快,元椿卻好?頭看時,當面門上中一箭,從腦後穿出來,翻身跌下馬來。孟德趕上,拔出刀來,照元椿喉嚨,連搠上幾刀,眼見得元椿不活了。詩云: 劍光動處悲流水,羽簇飛時送落花。 欲寄蘭閨長夜夢,清魂何自得還家? 孟德與同伙這五六個客人說:「這個男女,也是才出來的,不曾得手。我們只好去罷,不要耽誤了程途。」一夥人自去了。 且說唐賽兒等到天晚,不見王元椿回來,心裡記掛。自說道:「丈夫好不了事!這早晚還不回來,想必發市遲,只叫我記掛。」等到一二更,又不見王元椿回來,只得關上門進房裡,不脫衣裳去睡,只是睡不著。 直等到天明,又不見回來。賽兒正心慌撩亂,沒做道理處。只聽得街坊上說道:「酸棗林殺死個兵快手。」賽兒又驚又慌,來與間壁賣豆腐的沈老兒,叫做沈印時兩老口兒說這個始末根由。沈老兒說:「你不可把真話對人說!大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慣做這勾當的,又無贓證。只說因無生理,前日賣個梨園,得些銀子,買馬去青州鎮上販賣,身邊只有五六錢盤纏銀子,別無餘物。且去酸棗林看得真實,然後去見知縣相公。」 賽兒就與沈印時一同來到酸棗林。看見王元椿屍首,賽兒哭起來。驚動地方里甲人等,都來說得明白,就同賽兒一干人都到萊陽縣見史知縣相公。賽兒照前說一遍,知縣相公說:「必然是強盜,劫了銀子並馬去了。你且去殯葬丈夫,我自去差人去捕緝強賊。拿得著時,馬與銀子都給還你。」 賽兒同里甲人等拜謝史知縣,自回家裡來,對沈老兒公婆兩個說:「虧了乾爺、乾娘,瞞倒瞞得過了,只是衣衾棺槨,無從置辦,怎生是好?」沈老兒說道:「大娘子,後面園子既賣與賈家,不若將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幾兩銀子來殯葬大郎,他必不推辭。」 賽兒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賈家,一頭哭,一頭說這緣故。賈包見說,也哀憐王元椿命薄,說道:「房子你自住著,我應付你飯米兩擔,銀子五兩,待賣了房子還我。」賽兒得了銀米,急忙買口棺木,做些衣服,來酸棗林盛貯王元椿屍首了當,送在祖墳上安厝。做些羹飯,看匠人攢砌得了時,急急收拾回來,天色已又晚了。與沈公沈婆三口兒取舊路回家。 來到一個林子裡古墓間,見放出一道白光來。正值黃昏時分,照耀如同白日。三個人見了,吃這一驚不小。沈婆驚得跌倒在地下擂,賽兒與沈公還耐得住。兩個人走到古墓中,看這道光從地下放出來。賽兒隨光將根竹杖頭兒拄將下去,拄得一拄,這土就似虛的一般,脫將下去,露出一個小石匣來。賽兒乘著這白光看裡面時,有一口寶劍,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賽兒扶著沈婆回家裡來,吹起燈火,開石匣看時,別無他物,只有抄寫得一本天書。沈公沈婆又不識字,說道:「要他做甚麼?」賽兒看見天書卷面上,寫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經》,旁有一詩,詩云: 唐唐女帝州,賽比玄元訣。 兒戲九環丹,收拾朝天闕。 賽兒雖是識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詩中意思。沈公兩口兒辛苦了,打熬不過,別了賽兒,自回家裡去睡。賽兒也關上了門睡,方纔合得眼,夢見一個道士對賽兒說:「上帝特命我來教你演習九天玄旨,普救萬民,與你宿緣未了,輔你做女主。」醒來猶有馥馥香風,記得且是明白。 次日,賽兒來對沈公夫妻兩個備細說夜裡做夢一節,便道:「前日得了天書,恰好又有此夢。」沈公說:「卻不怪哉!有這等事!」 原來世上的事最巧,賽兒與沈公說話時,不想有個玄武廟道士何正寅在間壁人家誦經,備細聽得,他就起心。因日常裡走過,看見賽兒生得好,就要乘著這機會來騙他。曉得他與沈家公婆往來,故意不走過沈公店裡,倒大寬轉往上頭走回玄武廟裡來。獨自思想道:「帝王非同小可,只騙得這個婦人做一處,便死也罷。」 當晚置辦些好酒食來,請徒弟董天然、姚虛玉,家童孟靖、王小玉一處坐了,同吃酒。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裡作聰明,做模樣,今晚如此相待,四個人心疑,齊說道:「師傅若有用著我四人處,我們水火不避,報答師傅。」正寅對四個人悄悄的說唐賽兒一節的事:「要你們相幫我做這件事。我自當好看待你們,決不有負。」四人應允了,當夜盡歡而散。 次日,正寅起來梳洗罷,打扮做賽兒夢兒裡說的一般,齊齊整整。且說何正寅加何打扮,詩云: 秋水盈盈玉絕塵,簪星閒雅碧綸巾。 不求金鼎長生藥,只戀桃源洞裡春。 何正寅來到賽兒門首,咳嗽一聲,叫道:「有人在此麼?」只見布幕內走出一個美貌年少的婦人來。何正寅看著賽兒,深深的打個問訊,說:「貧道是玄武殿裡道士何正寅。昨夜夢見玄帝吩咐貧道說:『這裡有個唐某當為此地女主,爾當輔之!汝可急急去講解天書,共成大事。』」賽兒聽得這話,一來打動夢裡心事;二來又見正寅打扮與夢裡相同;三來見正寅生得聰俊,心裡也歡喜,說:「師傅真天神也。前日送喪回來,果然掘得個石匣,盔甲、寶劍、天書,奴家解不得,望師傅指迷,請到裡邊看。」 賽兒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婆來相陪。賽兒忙來到廚下,點三盞好茶,自托個盤子拿出來。正寅看見賽兒尖鬆鬆雪白一雙手,春心搖蕩,說道:「何勞女主親自賜茶!」賽兒說:「因家道消乏,女使伴當都逃亡了,故此沒人用。」正寅說:「若要小廝,貧道著兩個來服事,再討大些的女子,在裡面用。」又見沈婆在旁邊,想道:「世上虔婆無不愛財,我與他些甜頭滋味,就是我心腹,怕不依我使喚?」就身邊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來與賽兒,說:「央乾爺乾娘作急去討個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只要好,不要計較銀子。」賽兒只說:「不消得。」沈婆說:「賽娘,你權且收下,待老拙去尋。」賽兒就收了銀子,入去燒炷香,請出天書來與何正寅看。卻是金書玉篆,韜略兵機。 正寅自幼曾習舉業,曉得文理,看了面上這首詩,偶然心悟說:「女主解得這首詩麼?」賽兒說:「不曉得。」正寅說:「『唐唐女帝州』,頭一個字,是個『唐』字。下邊這二句,頭上兩字說女主的名字。末句頭上是『收』字,說:『收了就成大事。』」 賽兒被何道點破機關,心裡癢將起來,說道:「萬望師傅扶持,若得成事時,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說:「正要女主?舉,如何恁的說?」又對賽兒說:「天書非同小可,飛沙走石,驅逐虎豹,變化人馬,我和你日間演習,必致疏漏,不是耍處。況我又是出家人,每日來往不便。不若夜間打扮著平常人來演習,到天明依先回廟裡去。待法術演得精熟,何用怕人?」賽兒與沈婆說:「師傅高見。」賽兒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說:「不要遲慢了,只今夜便請起手。」正寅說:「小道回廟裡收拾,到晚便來。」賽兒與沈婆相送到門邊,賽兒又說:「晚間專等,不要有誤。」 正寅回到廟裡,對徒弟說:「事有六七分了。只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董天然、王小玉你兩個,只扮做家裡人模樣,到那裡,務要小心在意,隨機應變。」又取出十來兩碎銀子,分與兩個。兩個歡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籠,先去賽兒家裡來。 到王家門首,叫道:「有人在這裡麼?」賽兒知道是正寅使來的人,就說道:「你們進裡面來。」二人進到堂前,歇下擔子,看著賽兒跪將下去,叫道:「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頭。」賽兒見二人小心,又見他生得俊悄,心裡也歡喜,說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師傅使來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領到廚房小側門,打掃鋪床。自來拿個籃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銀子,買些東西,無非是雞鵝魚肉、時鮮果子點心回來。 賽兒見天然拿這許多事物回來,說道:「在我家裡,怎麼叫你們破費?是何道理?」天然回話道:「不多大事,是師傅吩咐的。」又去拿了酒回來,到廚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醬柴火,奶奶不離口,不要賽兒費一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裡,請沈公沈婆吃夜飯。又送二十兩銀子與沈公,說:「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後日另有重報。」沈公沈婆自暗裡會意道:「這賊道來得蹺蹊,必然看上賽兒,要我們做腳。我看這婦人,日裡也騷托托的,做妖撒嬌,捉身不住。我不應承,他兩個夜裡演習時,也自要做出來。我落得做人情,騙些銀子。」夫妻兩個回復道:「師傅但放心!賽娘沒了丈夫,又無親人,我們是他心腹。凡百事奉承,只是不要忘了我兩個。」何正寅對天說誓。 三個人同來到賽兒家裡,正是黃昏時分。關上門,進到堂上坐定。賽兒自來陪侍,董天然、王小玉兩個來擺列果子下飯,一面燙酒出來。正寅請沈公坐客位,沈婆、賽兒坐主位,正寅打橫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說:「不必推辭。」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間,不是沈公說何道好處,就是沈婆說何道好處,兼入些風情話兒,打動賽兒。賽兒只不做聲。正寅想道:「好便好了,只是要個殺著,如何成事?」就裡生這計出來。 原來何正寅有個好本錢,又長又大,道:「我不賣弄與他看,如何動得他?」此時是十五六天色,那輪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說:「好月!略行一行再來坐。」沈公眾人都出來,堂前黑地裡立著看月,何道就乘此機會,走到女牆邊,月亮去處,假意解手,擁起那物來,拿在手裡撒尿。賽兒暗地裡看明處,最是明白。見了何道這物件,纍纍垂垂,且是長大。賽兒夫死後,曠了這幾時,念不動火?恨不得搶了過來。何道也沒奈何,只得按住再來邀坐。 說話間,兩個不時丟個情眼兒,又冷看一看,別轉頭暗笑。何道就假裝個要吐的模樣,把手拊著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兒夫妻兩個會意,說道:「師傅身子既然不好,我們散罷了。師傅胡亂在堂前權歇,明日來看師傅。」相別了自去,不在話下。 賽兒送出沈公,急忙關上門。略略溫存何道了,就說:「我入房裡去便來。」一逕走到房裡來,也不關門,就脫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何道走入來。不知何道已此緊緊跟入房裡來,雙膝跪下道:「小道該死冒犯花魁,可憐見小道則個。」賽兒笑著說:「賊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門來說話。」正寅慌忙拴上房門,脫了衣服,扒上床來,尚自叫「女主」不迭。詩云: 繡枕鴛衾疊紫霜,玉樓並臥合歡床。 今宵別是陽臺夢,惟恐銀燈剔不長。 且說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說些知心的話,那裡管天曉日高,還不起身。董天然兩個早起來,打點面湯、早飯齊整等著。正寅先起來,穿了衣服,又把被來替賽兒塞著肩頭,說:「再睡睡起來。」開得房門,只見天然托個盤子,拿兩盞早湯過來。正寅拿一盞放在桌上,拿一盞在手裡,走到床頭,傍著賽兒,口叫:「女主吃早湯。」賽兒撒嬌,?起頭來,吃了兩口,就推與正寅吃。正寅也吃了幾口。天然又走進來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門。 賽兒說:「好個伴當,百能百俐。」正寅說:「那灶下是我的家人,這是我心腹徒弟,特地使他來伏待你。」賽兒說:「這等難為他兩個。」又摸索了一回,賽兒也起來,只見天然就拿著面湯進來,叫:「奶奶,面湯在這裡。」賽兒脫了上蓋衣服,洗了面,梳了頭。正寅也梳洗了頭。天然就請賽兒吃早飯。正寅又說道:「去請間壁沈老爹老娘來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來同吃。沈公又說道:「師傅不要去了,這裡人眼多,不見走入來,只見你走出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時,起個早去。」賽兒道:「說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別了,自過家裡去。 話不細煩,賽兒每夜與正寅演習法術符咒,夜來曉去,不兩個月,都演得會了。賽兒先剪些紙人紙馬來試看,果然都變得與真的人馬一般。二人且來拜謝天地,要商量起手。卻不防街坊鄰里都曉得賽兒與何道兩個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閒的,就要在這裡用手錢。有首詩說這些閒中人,詩云: 每日張魚又捕蝦,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賒酒秦樓醉,今日幫閒進李家。 為頭的叫做馬綬,一個叫做福興,一個叫做牛小春,還有幾個沒三沒四幫閒的,專一在街上尋些空頭事過日子。當時馬綬先得知了,撞見福興、牛小春,說:「你們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麼?」福興說:「我們得知多日了。」馬綬道:「我們捉破了他,賺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來見阿哥,求帶挈。」馬綬說:「好便好,只是一件,何道那廝也是個了得的,廣有錢鈔,又有四個徒弟。沈公沈婆得那賊道東西,替他做眼,一夥人幹這等事,如何不做手腳?若是毛團把戲,做得不好,非但不得東西,反遭毒手,倒被他笑。」牛小春說:「這不打緊。只多約幾個人同去,就不妨了。」馬綬又說道:「要人多不打緊,只是要個安身去處。我想陳林住居與唐賽兒遠不上十來間門面,他那裡最好安身。小牛即今便可去約石丟兒、安不著、褚偏嘴、朱百閒一班兄弟,明日在陳林家取齊。陳林我須自去約他。」各自散了。 且說馬綬逕來石麟街來尋陳林,遠遠望見陳林立在門首。馬綬走近前與陳林深喏一個。陳林慌忙回禮,就請馬綬來裡面客位上坐。陳林說:「連日少會,阿哥下顧,有何吩咐?」馬綬將眾人要拿唐賽兒的姦,就要在他家裡安身的事,備細對陳林說一遍。陳林道:「都依得。只一件:這是被頭裡做的事,兼有沈公沈婆,我們只好在外邊做手腳,如何俟候得何道著?我有一計,王元椿在日,與我結義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殺死時,我也曾去送殯。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賽兒,若何道不在,罷了,又別做道理。若在時打個暗號,我們一齊入去,先把他大門關了,不要大驚小怪,替別人做飯。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罷了;若不如意,就送兩個到縣裡去,沒也詐出有來。此計如何?」馬綬道:「此計極妙!」兩個相別。陳林送得馬綬出門,慌忙來對妻子錢氏要說這話。錢氏說:「我在屏風後,都聽得了,不必煩絮,明日只管去便了。」當晚過了。 次日,陳林起來買兩個葷素盒子,錢氏就隨身打扮,不甚穿帶,也自防備。到時分,馬綬一起,前後各自來陳林家裡躲著。陳林就打發錢氏起身,是日,卻好沈公下鄉去取帳,沈婆也不在。 只見錢氏領著挑盒子的小廝在後,一逕來到賽兒門首。見沒人,悄悄的直走到臥房門口,正撞著賽兒與何道同坐在房裡說話。賽兒先看見,疾忙蹌出來迎著錢氏,廝見了。錢氏假做不曉得,也與何道萬福。何道慌忙還禮。賽兒紅著臉,氣塞上來,舌滯聲澀,指著何道說:「這是我嫡親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來望我,不想又起動老娘來。」正說話未了,只見一個小廝挑兩個盒子進來。錢氏對著賽兒說:「有幾個棗子,送來與娘子點茶。」就叫賽兒去取盒子,要先打發小廝回去。賽兒連忙去取盒子時,顧不得錢氏,被錢氏走到門首,見陳林把嘴一努,仍又忙走入來。 陳林就招呼眾人,一齊趕入賽兒家裡,拴上門,正要拿何道與賽兒。不曉得他兩個妖術已成,都遁去了。那一夥人眼花撩亂,倒把錢氏拿住,口裡叫道:「快拿索子來!先捆了這淫婦。」就踩倒在地下。只見是個婦人,那裡曉得是錢氏?原來眾人從來不認得錢氏,只早晨見得一見,也不認得真。錢氏在地喊叫起來說:「我是陳林的妻子。」陳林慌忙分開人,叫道:「不是!」扯得起來時,已自旋得蓬頭亂鬼了。 眾人吃一驚,叫道:「不是著鬼?明明的看見賽兒與何道在這裡,如何就不見了?」原來他兩個有化身法,眾人不看見他,他兩個明明看眾人亂竄,只是暗笑。牛小春說道:「我們一齊各處去搜。」前前後後,搜到廚下,先拿住董天然;柴房裡又拿得王小玉,將條索子縛了,吊在房門前柱子上,問道:「你兩個是甚麼人?」董天然說:「我兩個是何師傅的家人。」又道:「你快說,何道、賽兒躲在那裡?直直說,不關你事。若不說時,送你兩個到官,你自去拷打。」董天然說:「我們只在廚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面的事?」眾人又說道:「也沒處去,眼見得只躲在家裡。」小牛說:「我見房側邊有個黑暗的閣兒,莫不兩個躲在高處?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 何正寅聽得小牛要扒上閣兒來,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閣子黑地裡等,小牛掇得梯子來,步著閣兒口,走不到梯子兩格上,正寅照小牛頭上一棍打下來。小牛兒打昏暈了,就從梯子上倒跌下來。正寅走去空處立了。看小牛兒醒轉來,叫道:「不好了!有鬼。」眾人扶起小牛來看時,見他血流滿面,說道:「梯子又不高,扒得兩格,怎麼就跌得這樣凶?」小牛說:「卻好扒得兩格梯子上,不知那裡打一棍子在頭上,又不見人,卻不是作怪?」眾人也沒做道理處。 錢氏說:「我見房裡床側首,空著一段有兩扇紙風窗門,莫不是裡邊還有藏得身的去處?我領你們去搜一搜去看。」正寅聽得說,依先拿著棍子在這裡等。只見錢氏在前,陳林眾人在後,一齊走進來。正寅又想道:「這花娘吃不得這一棍子。」等錢氏走近來,伸出那一隻長大的手來,撐起五指,照錢氏臉上一掌打將去。錢氏著這一掌,叫聲:「呵也!不好了!」鼻子裡鮮血奔流出來,眼睛裡都是金圈兒,又得陳林在後面扶得住,不跌倒。 陳林道:「卻不作怪!我明明看見一掌打來,又不見人,必然是這賊道有妖法的。不要只管在這裡纏了,我們帶了這兩個小廝,逕送到縣裡去罷。」眾人說:「我們被活鬼弄這一日,肚裡也饑了。做些飯吃了去見官。」陳林道:「也說得是。」錢氏帶著疼,就在房裡打米出來,去廚下做飯。 石丟兒說著:「小牛吃打壞了,我去做。」走到廚下,看見風爐子邊,有兩罈好酒在那裡;又看見幾隻雞在灶前,丟兒又說道:「且殺了吃。」這裡方要淘米做飯,且說賽兒對正寅說:「你武耍了兩次,我只文耍一耍。」正寅說:「怎麼叫做文耍?」賽兒說:「我做出你看。」石丟兒一頭燒著火,錢氏做飯,一頭拿兩隻雞來殺了,淘洗了,放在鍋裡煮。那飯也卻好將次熟了,賽兒就扒些灰與雞糞放在飯鍋裡,攪得勻了,依先蓋了鍋。雞在鍋裡正滾得好,賽兒又挽幾杓水澆滅灶裡火。丟兒起去作活,並不曉得灶底下的事。 此時眾人也有在堂前坐的,也有在房裡尋東西出來的。丟兒就把這兩罈好酒提出來,開了泥頭,就兜一碗好酒先敬陳林吃。陳林說:「眾位都不曾吃,我如何先吃?」丟兒說:「老兄先嘗一嘗,隨後又敬。」陳林吃過了,丟兒又兜一碗送馬綬吃。陳林說:「你也吃一碗。」丟兒又傾一碗,正要吃時,被賽兒劈手打一下,連碗都打壞。賽兒就走一邊。三個人說道:「作怪,就是這賊道的妖法。」三個說:「不要吃了,留這酒待眾人來同吃。」眾人看不見賽兒,賽兒又去房裡,拿出一個夜壺來,每罈裡傾半壺尿在酒裡,依先蓋了罈頭,眾人也不曉得。 眾人又說道:「雞想必好了,且撈起來,切來吃酒。」丟兒揭開鍋蓋看時,這雞還是半生半熟,鍋裡湯也不滾。眾人都來埋怨丟兒說:「你不管灶裡,故此雞也煮不熟。」丟兒說:「我燒滾了一會,又添許多柴,看得好了才去,不曉得怎麼不滾?」低倒頭去張灶裡時,黑洞洞都是水,那裡有個火種?丟兒說:「那個把水澆滅了灶裡火?」眾人說道:「終不然是我們伙裡人,必是這賊道,又弄神通。我們且把廚裡現成下飯,切些去吃酒罷。」 眾人依次坐定,丟兒拿兩把酒壺出來裝酒,不開罈罷了,開來時滿罈都是尿騷臭的酒。陳林說:「我們三個吃時,是噴香的好酒,如何是恁的?必然那個來偷吃,見淺了,心慌撩亂,錯拿尿做水,倒在罈裡。」 眾人鬼廝鬧,賽兒、正寅兩個看了只是笑。賽兒對正寅說:「兩個人被縛在柱子上一日了,肚裡饑,趁眾人在堂前,我拿些點心,下飯與他吃。又拿些碎銀子與兩個。」來到柱邊傍著天然耳邊,輕輕的說:「不要慌!若到官直說,不要賴了吃打。我自來救你。東西銀子,都在這裡。」天然說:「全望奶奶救命。」賽兒去了。 眾人說:「酒便吃不得了,敗殺老興,且胡亂吃些飯罷。」丟兒廚下去盛飯,都是烏黑臭的,聞也聞不得,那裡吃得?說道:「又著這賊道的手了!可恨這廝無禮!被他兩個侮弄這一日。我們帶這兩個尿鱉送去縣裡,添差了人來拿人。」一起人開了門,走出去。 只因裡面嚷得多時了,外面曉得是捉姦,看的老幼男婦,立滿在街上,只見人叢裡縛著兩個俊悄後生,又見陳林妻子跟在後頭,只道是了,一齊拾起磚頭土塊來,口裡喊著,望錢氏、兩個道童亂打將來,那時那裡分得清楚?錢氏吃打得頭開額破,救得脫,一道煙逃走去了。 一行人離了石麟街,逕望縣前來。正值相公坐晚堂點卯,眾人等點了卯,一齊跪過去,稟知縣相公。從沈公做腳,賽兒、正寅通姦,妖法惑眾,擾害地方情由,說了一遍。「兩個正犯脫逃,只拿得為從的兩個董天然、王小玉送在這裡。」 知縣相公就問董天然兩個道:「你直說,我不拷打你。」董天然答應道:「不須拷打,小人只直說,不敢隱情。」備細都招了。知縣對眾人說:「這姦夫、淫婦還躲在家裡。」就差兵快頭呂山、夏盛兩個帶領一千餘人,押著這一干人,認拿正犯。兩個小廝,權且收監。 呂山領了相公臺旨,出得縣門時,已是一更時分。與眾人商議道:「雖是相公立等的公事,這等烏天黑地,去那裡敲門打戶,驚覺他,他又要遁了去,怎生回相公的話?不若我們且不要驚動他,去他門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他。」眾人道:「說得是。」又請呂山兩個到熟的飯舖裡賒些酒飯吃了,都到賽兒門首埋伏。連沈公也不驚動他,怕走了消息。 且說姚虛玉、孟清兩個在廟,見說師傅有事,恰好走來打聽。賽兒見眾人已去,又見這兩個小廝,問得是正寅的人,放他進來,把門關了,且去收拾房裡。一個收拾廚下做飯吃了,對正寅說:「這起男女去縣稟了,必然差人來拿,我與你終不成坐待死?預先打點在這裡,等他那悔氣的來著毒手!」賽兒就把符咒、紙人馬、旗仗打點齊備了,兩個自去宿歇。直待天明起來,梳洗飯畢了,叫孟清去開門。 孟清開得門,只見呂山那伙人,一齊蹌入來。孟清見了,慌忙踅轉身望裡面跑,口裡一頭叫。賽兒看見兵快來拿人,嘻嘻的笑,拿出二三十紙人馬來,往空一撒,叫聲:「變!」只見紙人都變做彪形大漢,各執槍刀,就裡面殺出來。又叫姚虛玉把小皂旗招動,只見一道黑氣,從屋裡捲出來。呂山兩個還不曉得,只管催人趕入來,早被黑氣遮了,看不見人。賽兒是王元椿教的,武藝盡去得。被賽兒一劍一個,都砍下頭來。眾人見勢頭不好,都慌了,便轉身齊跑。前頭走的還跑了幾個,後頭走的,反被前頭的拉住,一時跑不脫。賽兒說:「一不做,二不休。」隨手殺將去,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幾個,又去追趕前頭跑得脫的,直喊殺過石麟橋去。 賽兒見眾人跑遠了,就在橋邊收了兵回來,對正寅說:「殺的雖然殺了,走的必去稟知縣。那廝必起兵來殺我們,我們不先下手,更待何時?」就帶上盔甲,變二三百紙人馬,豎起七星旗號來招兵,使人叫道:「願來投兵者,同去打開庫藏,分取錢糧財寶!」街坊遠近人因昨日這番,都曉得賽兒有妖法,又見變得人馬多了,道是氣概興旺,城裡城外人喉極的,齊來投他。有地方豪傑方大、康昭、馬效良、戴德如四人為頭,一時聚起二三千人,又搶得兩匹好馬來與賽兒、正寅騎。鳴鑼擂鼓,殺到縣裡來。 說這史知縣聽見走的人,說賽兒殺死兵快一節,慌忙請典史來商議時,賽兒人馬早已蹌入縣來,拿住知縣、典史,就打開庫藏門,搬出金銀來分給與人,監裡放出董天然、王小玉兩個。其餘獄囚盡數放了,願隨順的,共有七八十人。 到申未時,有四個人,原是放響馬的,風聞賽兒有妖法,都來歸順賽兒。此四人叫做鄭貫、王憲、張天祿、祝洪,各帶小嘍囉,共有二千餘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馬。賽兒見了,十分歡喜。這鄭貫不但武藝出眾,更兼謀略過人,來稟賽兒,說道:「這是小縣,僻在海角頭,若坐守日久,朝廷起大軍,把青州口塞住了,錢糧沒得來,不須廝殺,就坐困死了。這青州府人民稠密,錢糧廣大,東據南徐之險,北控渤海之利,可戰可守。兵貴神速,萊陽縣雖破,離青州府頗遠。一日之內,消息未到。可乘此機會,連夜去襲了,權且安身,養成蓄銳,氣力完足,可以橫行。」賽兒說:「高見。」每人各賞元寶二錠、四表禮,權受都指揮,說:「待取了青州,自當升賞重用。」四人去了。 賽兒就到後堂,叫請史知縣、徐典史出來,說道:「本府知府是你至親,你可與我寫封書。只說這縣小,我在這裡安身不得,要過東去打汶上縣,必由府裡經過。恐有疏虞,特著徐典史領三百名兵快,協同防守。你若替我寫了,我自厚贈盤纏,連你家眷同送回去。」知縣初時不肯,被賽兒逼勒不過,只得寫了書。賽兒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把這私書都封在文書裡,封筒上用個印信。仍送知縣、典史軟監在衙裡。 賽兒自來調方大、康昭、馬效良、戴德如四員饒將,各領三千人馬,連夜悄悄的到青州曼草坡,聽候炮響,都到青州府東門策應。又尋一個像徐典史的小卒,著上徐典史的紗帽圓領,等侯賽兒。又留一班投順的好漢,協同正寅守著萊陽縣,自選三百精壯兵快,並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揮鄭貫四名,各與酒飯了。賽兒全裝披掛,騎上馬,領著人馬,連夜起行。 行了一夜,來到青州府東門時,東方纔動,城門也還未開。賽兒就叫人拿著這角文書,朝城上說:「我們是萊陽縣差捕衙裡來下文書的。」守門軍就放下籃來,把文書吊上去。又曉得是徐典史,慌忙拿這文書逕到府裡來。正值知府溫章坐衙,就跪過去,呈上文書。溫知府拆開文書看見印信、圖書都是真的,並不疑忌。就與遞文書軍說:「先放徐典史進來,兵快人等且住著在城外。」 守門軍領知府鈞語,逕來開門,說道:「大爺只叫放徐老爹進城,其餘且不要入去。」賽兒叫人答應說:「我們走了一夜,纔到得這裡,肚饑了,如何不進城去尋些吃?」三百人一齊都蹌入門裡去,五六個人怎生攔得住?一攪入得門,就叫人把住城門。一聲炮響,那曼草坡的人馬都趲入府裡來,填街塞巷。賽兒領著這三百人,真個是疾雷不及掩耳,殺入府裡來。知府還不曉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見勢頭不好,正待起身要走,被方大趕上,望著溫知府一刀,連肩砍著,一交跌倒在地下掙命。又復一刀,就割下頭來,提在手裡。叫道:「不要亂動!」驚得兩廊門隸人等,尿流屁滾,都來跪下。 康昭一夥人打入知府衙裡來,只獲得兩個美妾,家人並媳婦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牆走了。賽兒就掛出安民榜子,不許諸色人等搶擄人口財物,開倉賑濟,招兵買馬,隨行軍官兵將都隨功升賞。萊陽知縣、典史不負前言,連他家眷放了還鄉,俱各抱頭鼠竄而去,不在話下。 只見指揮王憲押兩個美貌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這個後生,比這兩個女子更又標緻,獻與賽兒。賽兒問王憲道:「那裡得來的?」王憲稟道:「在孝順街絨線舖裡蕭家得來的。這兩個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惜,這小廝叫做蕭韶。三個是姐妹兄弟。」賽兒就將這大的賞與王憲做妻子,看上了蕭韶,歡喜倒要偷他。與蕭韶道:「你姐妹兩個,只在我身邊服事,我自看待你。」賽兒又把知府衙裡的兩個美妾紫蘭、香嬌配與董天然、王小玉。賽兒也自叫蕭韶去宿歇。說這蕭韶正是妙年好頭上,帶些懼怕,夜裡盡力奉承賽兒,只要賽兒歡喜,賽兒得意非常。兩個打得熱了,一步也離不得蕭韶,哪裡記掛何正寅? 且說府裡有個首領官周經歷,叫做周雄。當時逃出府,家眷都被賽兒軟監在府裡。周經歷躲了幾日,沒做道理處,要保全老小,只得假意來投順賽兒。見賽兒下個禮,說道:「小官原是本府經歷,自從奶奶得了萊陽縣、青州府,愛軍惜民,人心悅服,必成大事。經歷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殺之恩,周某自當傾心竭力,圖效犬馬。」 賽兒見他說家眷在府裡,十分疑也只有五六分,就與周經歷商議,守青州府並取旁縣的事務。周經歷說:「這府上倚滕縣,下通臨海衛,兩處為青府門戶,若取不得滕縣與這衛,就如沒了門戶的一般,這府如何守得住?實不相瞞,這滕縣許知縣是經歷姑表兄弟,經歷去,必然說他來降。若說得這滕縣下了,這臨海衛就如沒了一臂一般,他如何支撐得住?」賽兒說:「若得如此,事成與你同享富貴。家眷我自好好的供養在這裡,不須記掛。」周經歷說道:「事不宜遲,恐他那裡做了手腳。」賽兒忙撥幾個伴當,一匹好馬,就送周經歷起身。 周經歷來到滕縣見了許知縣。知縣吃一驚說:「老兄如何走得脫,來到這裡?」周經歷將假意投順賽兒,賽兒使來說降的話,說了一遍。許知縣回話道:「我與你雖是假意投順,朝廷知道,不是等閒的事。」周經歷道:「我們一面去約臨海衛戴指揮同降,一面申開各該撫按上司,計取賽兒。日後復了地方,有何不可?」許知縣忙使人去請戴指揮來見周經歷,三個商議偽降計策定了。許知縣又說:「我們先備些金花表禮羊酒去賀,說『離不得地方,恐有疏失。』」 周經歷領著一行拿禮物的人來見賽兒,遞上降書。賽兒接著降書看了,受了禮物,偽升許知縣為知府,戴指揮做都指揮,仍著二人各照舊守著地方。戴指揮見了這偽升的文書,就來見許知縣說:「賽兒必然疑忌我們,故用陽施陰奪的計策。」許知縣說道:「貴衛有一班女樂、小侑兒,不若送去與賽兒做謝禮,就做我們裡應外合的眼目。」 戴指揮說:「極妙!」就回衙裡叫出女使王嬌蓮,小侑頭兒陳鸚兒來,說:「你二人是我心腹,我欲送你們到府裡去,做個反間細作,若得成功,升賞我都不要,你們自去享用富貴。」二人都歡喜應允了。戴指揮又做些好錦繡鮮明衣服、樂器,縣、衛各差兩個人送這兩班人來獻與賽兒。且看這歌童舞女如何?詩云: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宛轉貌超群。 劍霜飛處人星散,不見當年勸酒人。 賽兒見人物標緻,衣服齊整,心中歡喜,都受了。留在衙裡。每日吹彈歌舞取樂。 且說賽兒與正寅相別半年有餘,時值冬盡年殘,正寅欲要送年禮物與賽兒,就買些奇異吃食、蜀錦文葛、金銀珍寶,裝做一二十小車,差孟清同車腳人等送到府裡來。 世間事最巧,也是正寅合該如此。兩月前正寅要去姦宿一女子,這女子苦苦不從,自縊死了。怪孟清說:「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本,萬一知道,必然見怪。」諫得激切,把孟清一頓打得幾死。卻不料孟清仇恨在心裡。 孟清領著這車從來到府裡見賽兒。賽兒一見孟清,就如見了自家裡人一般,叫進衙裡去安歇。孟清又見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錢財,自思道:「我們一同起手的人,他兩個有造化,落在這裡,我如何能夠也同來這裡受用?」自思量道:「何不將正寅在縣裡的所為,說他一番?倘或賽兒歡喜,就留在衙裡,也不見得。」 到晚,賽兒退了堂來到衙裡,乘間叫過孟清,問正寅的事。孟清只不做聲。賽兒心疑,越問得緊,孟清越不做聲。問不過,只得哭將起來。賽兒就說道:「不要哭。必然在那裡吃虧了,實對我說,我也不打發你去了。」孟清假意口裡咒著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爺爺在縣裡,每夜挨去排門輪要兩個好婦人好女子,送在衙裡歇。標緻得緊的,多歇幾日,少不中意的,一夜就打發出來。又娶了個賣唱的婦人李文雲,時常乘醉打死人,每日又要輪坊的一百兩坐堂銀子。百姓愁怨思亂,只怕奶奶這裡不敢。兩月前,蔣監生有個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爺爺要姦宿他,那女子不從,逼迫不過,自縊死了。小人說:『奶奶怎生看取我們!別得半年,做出這勾當來,這地方如何守得住?』怪小人說,將小人來吊起,打得幾死,半月扒不起來。」 賽兒聽得說了,氣滿胸膛,頓著足說道:「這禽獸,忘恩負義!定要殺這禽獸,纔出得這口氣!」董天然並夥婦人都來勸道:「奶奶息怒,只消取了老爺回來便罷。」賽兒說:「你們不曉得這般事,從來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夥並了多少!如何好取他回來?」一夜睡不著。 次日來堂上,趕開人,與周經歷說:「正寅如此淫頑不法,全無仁義,要自領兵去殺他。」周經歷回話道:「不知這話從那裡得來的?未知虛實,倘或是反間,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纔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輕易自相廝殺?不若待周雄同個奶奶的心腹去訪得的實,任憑奶奶裁處,也不遲。」賽兒道:「說得極是,就勞你一行。若訪得的實,就與我殺了那禽獸。」周經歷又說道:「還得幾個同去才好,若周雄一個去時,也不濟事。」賽兒就令王憲、董天然領一二十人去。又把一口刀與王憲,說:「若這話是實,你便就取了那禽獸的頭來!違誤者以軍法從事!」又與鄭貫一角文書:「若殺了何正寅,你就權攝縣事。」 一行人辭別了賽兒,取路往萊陽縣來。周經歷在路上還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假意與他說:「何公是奶奶的心腹,若這事不真,謝天地,我們都好了。若有這話,我們不下手時,奶奶要軍法從事。這事如何處?」董天然說:「我那老爺是個多心的人,性子又不好,若後日知道你我去訪他,他必仇恨。羹裡不著飯裡著,倒遭他毒手。若果有事,不若奉法行事,反無後患。」鄭貫打著竄鼓兒,巴不得殺了何正寅,他要權攝縣事。周經歷見眾人都是為賽兒的,不必疑了。又說:「我們先在外邊訪得的確,若要下手時,我捻鬚為號,方可下手。」 一行人入得城門,滿城人家都是咒罵何正寅的。董天然說:「這話真了。」 一行逕入縣裡來見何正寅。正寅大落落坐著,不為禮貌,看著董天然說:「拿得甚麼東西來看我?」董天然說:「來時慌忙,不曾備得,另差人送來。」又對周經歷說:「你們來我這縣裡來何幹?」周經歷假小心輕輕的說:「因這縣裡有人來告奶奶,說大人不肯容縣裡女子出嫁,錢糧又比較得緊,因此奶奶著小官來稟上。」正寅聽得這話,拍案高嗔大罵道:「這潑賤婆娘!你虧我奪了許多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這等無禮!你這起人不曉得事體,沒上下的!」王憲見不是頭,緊緊的幫著周經歷,走近前說:「息怒消停,取個長便。待小官好回話。」正寅又說道:「不取長便,終不成不去回話。」周經歷把鬚一捻,王憲就人嚷裡拔出刀來,望何正寅項上一刀,早砍下頭來,提在手裡,說:「奶奶只叫我們殺何正寅一個,餘皆不問。」 鄭貫就把權攝的文書來曉諭各人,就把正寅先前強留在衙裡的婦人女子都發出,著娘家領回去,輪坊銀子也革了,滿城百姓無不歡喜。衙裡有的是金銀,任憑各人取了些,又拿幾車並綾緞送到府裡來。周經歷一起人到府裡回了話,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話下。 說這山東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殺了溫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尚書按著這本,是地方重務,連忙轉奏朝廷。朝廷就差總兵官傅奇充兵馬副元帥,兩個游騎將軍黎曉、來道明充先鋒,領京軍一萬,協同山東巡撫都御史楊汝待,剋日進剿撲滅。錢糧兵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兩省,任從調用。 傅總兵帶領人馬,來到總督府,與楊巡撫一班官軍說「朝廷緊要擒拿唐賽兒」一節。楊巡撫說:「唐賽兒妖法通神,急難取勝。近日周經歷與膝縣許知縣、臨海衛戴指揮詐降,我們去打他後面萊陽縣,叫戴指揮、許知縣從那青州府後面殺出來,叫他首尾不能相顧,可獲全勝。」傅總兵說:「此計大妙。」 傅總兵就分五千人馬與黎曉充先鋒,來取萊陽縣;又調都指揮杜忠、吳秀,指揮六員:高雄、趙貴、趙天漢、崔球、密宣、郭謹,各領新調來二萬人馬,離萊陽縣二十里下寨,次日準備廝殺。 鄭貫得了這個消息,關上城門,連夜飛報到府裡來。賽兒接得這報子,就集各將官說:「如今傅總兵領大軍來征剿我們,我須親自領兵去殺退他。」著王憲、董天然守著這府,又調馬效良、戴德如各領人馬一萬,去滕縣、臨海衛三十里內,防備襲取的人馬。就是滕縣、臨海衛的人馬,也不許放過來。 周經歷暗地叫苦說:「這婦人這等利害!」賽兒又調方大領五千人馬先行,隨後賽兒自也領二萬人馬到萊陽縣來。離縣十里就著個大營,前、後、左、右、正中五寨。又置兩枝游兵在中營,四下裡擺放鹿角、蒺藜、鈴索齊整,把轅門閉上,造飯吃了,將息一回,就有人馬來衝陣,也不許輕動。 且說黎先鋒領著五千人馬喊殺半日,不見賽兒營裡動靜,就著人來稟總兵,如此如此。傅總兵同楊巡撫領一班將官到陣前來,扒上雲梯,看賽兒營裡布置齊整,兵將猛勇,旗幟鮮明,戈戟光耀,褐羅傘下坐著那個英雄美貌的女將。左右立著兩個年少標緻的將軍,一個是蕭韶,一個是陳鸚兒,各拿一把小七星皂旗。又有兩個俊俏女子,都是戎裝,一個是蕭惜惜,捧著一口寶劍;一個是王嬌蓮,捧著一袋弓箭。營前樹著一面七尾玄天上帝皂旗,飄揚飛繞。總兵看得呆了,走下雲梯來,令先鋒領著高雄、趙貴、趙天漢、崔球等一齊殺入去,且看賽兒如何?詩云: 劍光動處見玄霜,戰罷歸來意氣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場春夢到高唐。 賽兒就開了轅門,令方大領著人馬也殺出來。正好接著。兩員將鬥不到三合,賽兒不慌不忙,口裡念起咒來,兩面小皂旗招動,那陣黑氣從寨裡捲出來,把黎先鋒人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見。黎曉慌了手腳,被方大攔頭一方天戟打下馬來,腦漿奔流。高雄、趙天漢俱被拿了。傅總兵見先鋒不利,就領著敗殘人馬回大營裡來納悶。 方大押著,把高雄兩個解入寨裡見賽兒。賽兒道:「監侯在縣裡,我回軍時發落便了。」賽兒又與方大說:「今日雖嬴他一陣,他的大營人馬還不損折。明日又來廝殺,不若趁他喘息未定,眾人慌張之時,我們趕到,必獲全勝。」留方大守營。令康昭為先鋒。賽兒自領一萬人馬,悄悄的趕到傅總兵營前,吶聲喊,一齊殺將入去。傅總兵只防賽兒夜裡來劫營,不防他日裡乘勢就來,都慌了手腳,廝殺不得。傅總兵、楊巡撫二人,騎上馬往後逃命。二萬五千人殺不得一二千人,都齊齊投降。又拿得千餘匹好馬,錢糧器械,盡數搬擄,自回到青州府去了。 軍官有逃得命的,跟著傅總兵到都堂府來商議。再欲起奏,另自添遣兵將。楊巡撫說:「沒了三四萬人馬,殺了許多軍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們。我曉得滕縣許知縣是個清廉能幹忠義的人,與周經歷、戴指揮委曲協同,要保這地方無事,都設計詐降。而今周經歷在賊中,不能得出。許、戴二人原在本地方,不若密密取他來,定有破敵良策。」 傅總兵慌忙使人請許知縣、戴指揮到府,計議要破賽兒一事。許知縣近前輕輕的與傅總兵、楊巡撫二人說:「……,如此如此,不出旬日,可破賽兒。」傅總兵說:「若得如此,我自當保奏升賞。」 許知縣辭了總制,回到縣裡,與戴指揮各備禮物,各差個的當心腹人來賀賽兒,就通消息與周經歷,卻不知周經歷先有計了。 原來周經歷見蕭韶甚得賽兒之寵,又且乖覺聰明,時時結識他做個心腹,著實奉承他。蕭韶不過意,說:「我原是治下子民,今日何當老爺如此看覷?」周經歷說:「你是奶奶心愛的人,怎敢怠慢?」蕭韶說道:「一家被害了,沒奈何偷生,甚麼心愛不心愛?」周經歷道:「不要如此說,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難得的。」蕭韶說:「姐姐嫁了個響馬賊,我雖在被窩裡,也只是伴虎眠,有何心緒?妹妹只當得丫頭,我一家怨恨,在何處說?」周經歷見他如此說,又說:「既如此,何不乘機反邪歸正?朝廷必有酬報。不然他日一敗,玉石俱焚。你是同衾共枕之人,一發有口難分了。不要說被害冤仇,沒處可報。」蕭韶道:「我也曉得事體果然如此,只是沒個好計脫身。」 周經歷說:「你在身伴,只消……,如此如此,外邊接應都在於我。」卻把許、戴來的消息通知了他。蕭韶歡喜說:「我且通知妹子,做一路則個。」計議得熟了,只等中秋日起手,後半夜點天燈為號。 周經歷就通這個消息與許知縣、戴指揮,這是八月十二日的話。到十三日,許知縣、戴指揮各差能事兵快應捕,各帶士兵、軍官三四十人,預先去府裡四散埋伏,只聽炮響,策應周經歷拿賊。許知縣又密令親子許德來約周經歷,十五夜放炮奪門的事,都得知了,不必說。 且說蕭韶姐妹二人,來對王嬌蓮、陳鸚兒通知外邊消息,他兩人原是戴家細作,自然留心。至十五晚上,賽兒就排筵宴來賞月。飲了一回,只見王嬌蓮來稟賽兒說:「今夜八月十五日,難得晴明,更兼破了傅總兵,得了若干錢糧人馬。我等蒙奶奶?舉,無可報答,每人各要與奶奶上壽。」王嬌蓮手執檀板唱一歌,歌云: 虎渡三江迅若風,龍爭四海竟長空。 光搖劍術和星落,狐兔潛藏一戰功。 賽兒聽得,好生歡喜,飲過三大杯。女人都依次奉酒。俱是不會唱的,就是王嬌蓮代唱。眾人只要灌得賽兒醉了好行事,陳鸚兒也要上壽。賽兒又說道:「我吃得多了,你們恁的好心,每一人只吃一杯罷。」又飲了二十餘杯,已自醉了。又復歌舞起來,輪番把盞,灌得賽兒爛醉,賽兒就倒在位上。 蕭韶說:「奶奶醉了,我們扶奶奶進房裡去罷。」蕭韶抱住賽兒,眾人齊來相幫,?進房裡床上去。蕭韶打發眾人出來,就替賽兒脫了衣服,蓋上被,拴上房門。眾人也自去睡,只有與謀知因的人都不睡,只等賽兒消息。蕭韶又恐假醉,把燈剔得明亮,仍上床來摟住賽兒,扒在賽兒身上故意著實耍戲,賽兒那裡知得?被蕭韶舞弄得久了,料算外邊人都睡靜了,自想道:「今不下手,更待何時?」起來慌忙再穿上衣服,床頭拔出那口寶刀來,輕輕的掀開被來,盡力朝著賽兒項上剁下一刀來,連肩斫做兩段。賽兒醉得凶了,一動也動不得。 蕭韶慌忙走出房來,悄悄對妹妹、王嬌蓮、陳鸚兒說道:「賽兒被我殺了。」王嬌蓮說:「不要驚動董天然這兩個,就暗去襲了他。」陳鸚兒道:「說得是。」拿著刀來敲董天然的房門,說道:「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來!」董天然聽得這話,就磕睡裡慌忙披著衣服來開房門,不防備,被陳鸚兒手起刀落,斫倒在房門邊掙命,又復一刀,就放了命。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事,眾人把來殺了。眾人說:「好倒好了,怎麼我們得出去?」蕭韶說:「不要慌!約定的。」就把天燈點起來,扯在燈竿上。 不移時,周經歷領著十來名火夫,平日收留的好漢,敲開門,一齊擁入衙裡來。蕭韶對周經歷說:「賽兒、董天然、王小玉都殺了,這衙裡人都是被害的,望老爺做主。」周經歷道:「不須說,衙裡的金銀財寶,各人盡力拿了些。其餘山積的財物,都封鎖了入官。」 周經歷又把三個人頭割下來,領著蕭韶一起,開了府門,放個銃。只見兵快應捕共有七八十人,齊來見周經歷說:「小人們是縣、衛兩處差來兵快,策應拿強盜的。」周經歷說:「強盜多拿了,殺的人頭在這裡。都跟我來。」到得東門城邊,放三個炮,開得城門,許知縣、戴指揮各領五百人馬,殺入城來。周經歷說:「不關百姓事,賽兒殺了,還有餘黨,不曾剿滅,各人分頭去殺。」 且說王憲、方大聽得炮響,都起來,不知道為著甚麼,正沒做道理處,周經歷領的人馬早已殺入方大家裡來。方大正要問備細時,被側邊一槍搠倒,就割了頭。戴指揮拿得馬效良、戴德如,陣上許知縣殺死康昭、王憲一十四人。沈印時兩月前害疫病死了,不曾殺得。又恐軍中有變,急忙傳令:「只殺有職事的。小卒良民,一概不究。」多屬周經歷招撫。 許知縣對眾人說:「這裡與萊陽縣相隔四五十里,他那縣裡未便知得。兵貴神速,我與戴大人連夜去襲了那縣,留周大人守著這府。」 二人就領五千人馬,殺奔萊陽縣來,假說道:「府裡調來的軍去取旁縣的。」城上逕放入縣裡來。鄭貫正坐在堂上,被許知縣領了兵齊搶入去,將鄭貫殺了。張天祿、祝洪等慌了,都來投降,把一干人犯,解到府裡監禁,聽候發落。 安了民,許知縣仍回到府裡,同周經歷、蕭韶一班解賽兒等首級來見傅總兵、楊巡撫,把賽兒事說一遍。傅總兵說:「足見各官神算。」稱譽不已。就起奏捷本,一邊打點回京。 朝廷升周經歷做知州,戴指揮升都指揮,蕭韶、陳鸚兒各授個巡檢,許知縣升兵備副使,各隨官職大小,賞給金花銀子表禮。王嬌蓮、蕭惜惜等俱著擇良人為聘,其餘在賽兒破敗之後投降的,不准投首,另行問罪。此可為妖術殺身之鑒。有詩為證: 四海縱橫殺氣沖,無端女寇犯山東。 吹蕭一夕妖氛盡,月缺花殘送落風。
第三十二卷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詞云: 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 君看項籍並劉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這首詞是昔賢所作,說著人生世上,「色」字最為要緊。隨你英雄豪傑,殺人不眨眼的鐵漢子,見了油頭粉面,一個袋血的皮囊,就弄軟了三分。假如楚霸王、漢高祖分爭天下,何等英雄!一個臨死不忘虞姬,一個酒後不忍戚夫人,仍舊做出許多纏綿景狀出來,何況以下之人?風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牽著個「色」字,怎得不蕩了三魂,走了七魄?卻是這一件事關著陰德極重,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節操的人,陰受厚報。有發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祿的,有生了貴子的,往往見於史傳,自不消說。至於貪淫縱欲,使心用腹,污穢人家女眷,沒有一個不減算奪祿,或是妻女見報,陰中再不饒過的。 且說宋淳熙末年間,舒州有個秀才劉堯舉,表字唐卿,隨著父親在平江做官。是年正當秋薦,就依隨任之便,雇了一隻船往秀州赴試。開了船,唐卿舉目向艄頭一看,見了那持楫的,吃了一驚。原來是十六七歲一個美貌女子,鬢鬟嚲媚,眉眼含嬌,雖只是荊布淡妝,種種綽約之態,殊異尋常。女子當艄而立,儼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 唐卿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覺心動。在舟中密密體察光景,曉得是船家之女,稱嘆道:「從來說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調他一二句話,礙著他的父親,同在艄頭行船,恐怕識破,裝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覷艄上。卻時時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心生一計,只說舟重行遲,趕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幫扯縴。 原來這隻船上老兒為船主,一子一女相幫,是日兒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縴,唐卿定要強他老兒上去了,只是女兒在那裡當艄。唐卿一人在艙中,像意好做光了。未免先尋些閒話試問他。他十句裡邊,也回答著一兩句,韻致動人。唐卿趁著他說話,就把眼色丟他。他有時含羞斂避,有時正顏拒卻。及至唐卿看了別處,不來兜搭了,卻又說句把冷話,背地裡忍笑,偷眼斜眄著唐卿。正是明中妝樣,暗地撩人,一發叫人當不得,要神魂飛蕩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撥他一撩撥,開了箱子取出一條白羅帕子來,將一個胡桃繫著,綰上一個同心結,拋到女子面前。 女子本等看見了,故意假做不知,呆著臉只自當櫓。唐卿恐怕女子真個不覺,被人看見,頻頻把眼送意,把手指著,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裡,竟像個不會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縴,將要下船,唐卿一發著急了,指手畫腳,見他只是不動,沒個是處,倒懊悔無及。恨不得伸出一隻長手,仍舊取了過來。船家下得艙來,唐卿面掙得通紅,冷汗直淋,好生置身無地。 只見那女兒不慌不忙,輕輕把腳伸去帕子邊,將鞋尖勾將過來,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著臉對著水外,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壞,卻又見他正到利害頭上如此做作,遮掩過了,心裡私下感他,越覺得風情著人。自此兩下多有意了。 明日復依昨說趕那船家上去,兩人扯縴。唐卿便老著面皮謝女子道:「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難施了。」女子笑道:「膽大的人,原來恁地虛怯麼?」唐卿道:「卿家如此國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為廝稱。今文鵷彩鳳,誤墮雞棲中,豈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紅顏薄命,自古如此,豈獨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發伏其賢達。自此語話投機,一在艙中,一在艄上,相隔不多幾尺路,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卻是船家雖在岸上,回轉頭來,就看得船上見的,只好話說往來,做不得一些手腳,乾熱罷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尋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試時,唐卿心裡放這女子不下,題目到手,一揮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見船家父子兩人趁著艙裡無人,身子閒著,叫女兒看好了船,進城買貨物去了。 唐卿見女兒獨在船上,喜從天降。急急跳下船來,問女子道:「你父親兄弟那裡去了?」女子道:「進城去了。」唐卿道:「有煩娘子移船到靜處一話何如?」說罷,便去解纜。女子會意,即忙當櫓,把船移在一個無人往來的所在。唐卿便跳在艄上來,摟著女子道:「我方壯年,未曾娶妻。倘蒙不棄,當與子締百年之好。」女子推遜道:「陋質貧姿,得配君子,固所願也。但枯藤野蔓,豈敢仰托喬松?君子自是青雲之器,他日寧肯復顧微賤?妾不敢承,請自尊重。」 唐卿見他說出正經話來,一發憐愛,慾心如火,恐怕強他不得,發起極來,拍著女子背道:「怎麼說那較量的話?我兩日來,被你牽得我神魂飛越,不能自禁,恨沒個機會,得與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與其便,只吾兩人在此,正好恣意歡樂,遂平生之願。你卻如此堅拒,再沒有個想頭了。男子漢不得如願,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為我隱藏羅帕,感恩非淺,今既無緣,我當一死以報。」說罷,望著河裡便跳。 女子急牽住他衣裾道:「不要慌!且再商量。」唐卿轉身來抱住道:「還商量甚麼!」抱至艙裡來,同就枕席。樂事出於望外,真個如獲珍寶。事畢,女子起身來,自掠了亂髮,就與唐卿整了衣,說道:「辱君俯愛,冒恥仰承,雖然一霎之情,義堅金石,他日勿使剩蕊殘葩,空隨流水!」唐卿道:「承子雅愛,敢負心盟?目今揭曉在即,倘得寸進,必當以禮娶子,貯於金屋。」兩人千恩萬愛,歡笑了一回。女子道:「恐怕父親城裡出來,原移船到舊處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歸了,方纔下船,竟無人知覺此事。誰想: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唐卿父親在平江任上,懸望兒子赴試消息。忽一日晚間得一夢,夢見兩個穿黃衣的人,手持一張紙突然來報道:「天門放榜,郎君已得首薦。」旁邊走過一人,急掣了這張紙去,道:「劉堯舉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壓了一科了。」父親吃一驚,覺來乃是一夢。思量來得古怪,不知兒子做甚麼事。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曉,唐卿不得與薦。 原來場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頭名。有一個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那個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寧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頭名,不可中壞了他。」忍著氣,把他黜落了。 唐卿在船等候,只見紛紛嚷亂,各自分頭去報喜。唐卿船裡靜悄悄,鬼也沒個走將來,曉得沒帳,只是嘆氣。連那艄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淚下。唐卿只得看無人處,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轉了到家,見過父母。 父親把夢裡話來問他道:「我夢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來?」唐卿口裡賴道:「並不曾做甚事。」卻是老大心驚道:「難道有這樣話?」似信不信。及到後邊,得知場裡這番光景,才曉得不該得薦,卻為陰德上損了,遲了功名。心裡有些懊悔,卻還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領了首薦,感念女子舊約,遍令尋訪,竟無下落,不知流泛在那裡去了。後來唐卿雖得及第,終身以此為恨。 看官,你看劉唐卿只為此一著之錯,罰他磋跎了一科,後邊又不得團圓。蓋因不是他姻緣,所以陰騭越重了。奉勸世上的人,切不可輕舉妄動,淫亂人家婦女。古人說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聽小子說一個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轉輾果報的話。元朝沔州原上里有個大家子,姓鐵名鎔,先祖為繡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艷,名冠一城。那漢、沔風俗,女子好遊,貴宅大戶,爭把美色相誇。一家娶得個美婦,只恐怕別人不知道,倒要各處去賣弄張揚。出外遊耍,與人看見。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闐,稠人廣眾,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為意。臨晚歸家,途間一一品題,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說著好的,喧曄謔浪,彼此稱羨,也不管他丈夫聽得不聽得。就是丈夫聽得了,也道是別人讚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兩句取笑了他,總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間,此風益甚。 鐵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領了他各處去搖擺。每到之處,見了的無不嘖嘖稱賞。那與鐵生相識的,調笑他,誇美他,自不必說。只是那些不曾識面的,一見了狄氏,問知是鐵生妻子,便來掗相知,把言語來撩撥,酒食來攛哄,道他是有緣之人,有福之人,大家來奉承他。所以鐵生出門,不消帶得本錢在身邊,自有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飽而歸。滿城內外人沒一個不認得他,沒一個不懷一點不良之心,打點勾搭他妻子。只是鐵生是個大戶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氣剛狠,沒個因由,不敢輕惹得他。只好乾咽唾沫,眼裡口裡討些便宜罷了。古人兩句說得好: 謾藏誨盜,冶容誨淫。 狄氏如此美艷,當此風俗,怎容他清清白白過世?自然生出事體來。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同里有個人,姓胡名綏,有妻門氏,也生得十分嬌麗,雖比狄氏略差些兒,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沒有狄氏在面前,無人再賽得過了。這個胡綏亦是個風月浪蕩的人,雖有了這樣好美色,還道是讓狄氏這一分,好生心裡不甘伏。誰知鐵生見了門氏也羨慕他,思量一網打盡,兩美俱備,方稱心願。因而兩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結納。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兌用一用,也是情願的。 鐵生性直,胡生性狡。鐵生在胡生面前,時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來。胡生將計就計,把說話曲意倒在鐵生懷裡,再無推拒。鐵生道是胡生好說話,畢竟可以圖謀。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機會營勾狄氏,卻不漏一些破綻出來。鐵生對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據我所見,胡生之妻也不下於你,怎生得設個法兒到一到手?人生一世,兩美俱為我得,死也甘心。」狄氏道:「你與胡生恁地相好,把話實對他說不得?」鐵生道:「我也曾微露其意,他也不以為怪。卻是怎好直話得出?必是你替我做個牽頭,才弄得成。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道:「我從來沒有妒心的,可以幫襯處,無不幫襯。卻有一件,女人的買賣,各自門各自戶,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與胡生內外通家,出妻見子,彼此無忌,時常引得他到我家裡來,方好覷個機會,弄你上手。」鐵生道:「賢妻之言甚是有理。」 從此愈加結識胡生,時時引他到家裡吃酒,連他妻子請將過來,叫狄氏陪著。外邊廣接名姬狎客,調笑戲謔。一來要奉承胡生喜歡,二來要引動門氏情性。但是宴樂時節,狄氏引了門氏在裡面簾內窺看,看見外邊淫昵褻狎之事,無所不為,隨你石人也要動火。兩生心裡各懷著一點不良之心,多各賣弄波俏,打點打動女佳人。 誰知裡邊看的女人,先動火了一個!你道是誰?原來門氏雖然同在那裡窺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帶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裡,恣性瞧看,惹起春心。那胡生比鐵生,不但容貌勝他,只是風流身分,溫柔性格,在行氣質,遠過鐵生。狄氏反看上了,時時在簾內露面調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無倦色。 鐵生道是有妻內助,心裡快活,那裡曉得就中之意?鐵生酒後對胡生道:「你我各得美妻,又且兩人相好至極,可謂難得。」胡生謙遜道:「拙妻陋質,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鐵生道:「據小弟看來,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你我各守著自己的,亦無別味。我們做個癡興不著,彼此更換一用,交收其美,心下何如?」 此一句話正中胡生深機,假意答道:「拙妻陋質,雖蒙獎賞,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這個於理不當。」鐵生笑道:「我們醉後謔浪至此,可謂忘形之極!」彼此大笑而散。 鐵生進來,帶醉看了狄氏,?他下頦道:「我意欲把你與胡家的兌用一兌用何如?」狄氏假意罵道:「癡烏龜!你是好人家兒女。要偷別人的老婆,倒捨著自己妻子身體!虧你不著,說得出來!」鐵生道:「總是通家相好的,彼此便宜何妨?」狄氏道:「我在裡頭幫襯你湊趣使得,要我做此事,我卻不肯。」鐵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說話,難道我真個捨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著他罷了。」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攛哄得胡生快活,他未必不像你一般見識,捨得妻子也不見得。」鐵生摟著狄氏道:「我那賢惠的娘!說得有理。」一同狄氏進房睡了不題。 卻說狄氏雖有了胡生的心,只為鐵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時間思量勾搭門氏,高興中有此癡話。萬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後邊有些嫌忌起來,礙手礙腳,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計較,瞞著他做,安安穩穩,快樂不得?」心中算計已定了。 一日,胡生又到鐵生家飲酒,此日只他兩人,並無外客。狄氏在簾內往往來來,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卻把大甌勸鐵生,哄他道:「小弟一向蒙兄長之愛,過於骨肉。兄長俯念拙妻,拙妻也仰幕兄長。小弟乘間下說詞說他,已有幾分肯了。只要兄看顧小弟,不消說,先要兄長做百來個妓者東道,請了我,方與兄長圖成此事。」鐵生道:「得兄長肯賜周全,一千個東道也做。」 鐵生見說得快活,放開了量,大碗價吃。胡生只把肉麻話哄他吃酒,不多時爛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頭,抱著鐵生進簾內來。狄氏正在簾邊,他一向不避忌的,就來接手攙扶。鐵生已自一些不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臉上做要親的模樣,狄氏就把腳尖兒勾他的腳,聲喚使婢艷雪、卿雲兩人來扶了家主進去。 剛剩得胡生、狄氏在簾內,胡生便抱住不放,狄氏也轉身來回抱。胡生就求歡道:「渴慕極矣,今日得諧天上之樂,三生之緣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褲來,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蹺起雙腳,任胡生雲雨起來。可笑鐵生心貪胡妻,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正是: 捨卻家常慕友妻,誰知背地已偷期? 賣了餛飩買麵吃,恁樣心腸癡不癡! 胡生風流在行,放出手段,盡意舞弄。狄氏歡喜無盡,叮囑胡生:「不可泄漏!」胡生道:「多謝尊嫂不棄小生,賜與歡會。卻是尊兄許我多時,就知道了也不妨礙。」狄氏道:「拙失因貪賢閫,故有此話。雖是好色心重,卻是性剛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計賺他,私圖快活,方為長便。」胡生道:「如何用計?」狄氏道:「他是個酒色行中人。你訪得有甚名妓,牽他去吃酒嫖宿,等他不歸來,我與你就好通宵取樂了。」胡生道:「這見識極有理,他方纔欲營勾我妻,許我妓館中一百個東道,我就借此機會,攛唆一兩個好妓者絆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戀。只是怎得許多纏頭之費供給他?」狄氏道:「這個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拚盡著性命陪尊嫂取樂。」兩個計議定了,各自散去。 原來胡家貧,鐵家富,所以鐵生把酒食結識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反著其手?鐵生家道雖富,因為花酒面上費得多,把膏腴的產業,逐漸費掉了。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終日攛掇他出外取樂,狄氏自與胡生治酒歡會,珍饈備具,日費不資。狄氏喜歡過甚,毫不吝惜,只乘著鐵生急迫,就與胡生內外攛哄他,把產業賤賣了。狄氏又把價錢藏起些,私下奉養胡生。 42 胡生訪得有名妓就引著鐵生去入馬,置酒留連,日夜不歸。狄氏又將平日所藏之物,時時寄些與丈夫,為酒食犒賞之助。只要他不歸來,便與胡生暢情作樂。鐵生道是妻賢不妒,越加放肆,自謂得意。有兩日歸來。狄氏見了千歡萬喜,毫無嗔妒之意。鐵生感激不勝,夢裡也道妻子是個好人。 43 有一日,正安排了酒果,要與胡生享用,恰遇鐵生歸來,見了說道:「為何置酒?」狄氏道:「曉得你今日歸來,恐怕寂寞,故設此等待,已著人去邀胡生來陪你了。」鐵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須臾胡生果來,鐵生又與盡歡,商量的只是??門中說話,有時醉了,又挑著門氏的話。胡生道:「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還顧此糟糠之質?果然不嫌醜陋,到底設法上你手罷了。」鐵生感謝不盡,卻是口裡雖如此說,終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夢不醒,弄得他眼花撩亂,也那有閒日子去與門氏做綽趣工夫? 44 胡生與狄氏卻打得火一般熱,一夜也間不的。礙著鐵生在家,須不方便。胡生又有一個吃酒易醉的方,私下傳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來杯,便大醉軟灘,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鐵生就是在家,或與狄氏或與胡生吃不多幾杯,已自頹然在旁。胡生就出來與狄氏換了酒,終夕笑語淫戲,鐵生竟是不覺得。有番把歸來時,撞著胡生狄氏正在歡飲,胡生雖悄地避過,杯盤狼籍,收拾不迭。鐵生問起,狄氏只說是某親眷到來留著吃飯,怕你來強酒,吃不過,逃去了。鐵生便就不問。只因前日狄氏說了不肯交兌的話,信以為實,道是個心性貞潔的人。那胡生又狎昵奉承,惟恐不及,終日陪嫖妓,陪吃酒的,一發那裡疑心著?況且兩個有心人算一個無心人,使婢又做了腳,便有些小形跡,也都遮飾過了。到底外認胡生為良朋,內認狄氏為賢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漸漸多了,編者一支《?調山坡羊》來嘲他道: 45 那風月場,那一個不愛?只是自有了嬌妻,也落得個自在。又何須終日去亂走胡行,反把個貼肉的人兒,送別人還債?你要把別家的一手擎來,誰知在家的,把你雙手托開!果然是糴的倒先糶了,你曾見他那門兒安在?割貓兒尾拌著貓飯來,也落得與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財。乖乖!這樣貪花,只算得折本消災。乖乖!這場交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46 卻說鐵生終日耽於酒色,如醉如夢,過了日子,不覺身子淘出病來,起床不得,眠臥在家。胡生自覺有些不便,不敢往來。狄氏通知他道:「丈夫是不起床的,亦且使婢們做眼的多,只管放心來走,自不妨事。」胡生得了這個消息,竟自別無顧忌,出入自擅。慣了腳步,不覺忘懷了,錯在床面前走過。 鐵生忽然看見了,怪問起來道:「胡生如何在裡頭走出來?」狄氏與兩個使婢同聲道:「自不曾見人走過,那裡甚麼胡生?」鐵生道:「適才所見,分明是胡生,你們又說沒甚人走過,難道病眼模糊,見了鬼了?」狄氏道:「非是見鬼。你心裡終日想其妻子,想得極了,故精神恍惚,開眼見他,是個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這話,說道:「雖然一時扯謊,哄了他,他後邊病好了,必然靜想得著,豈不疑心?他既認是鬼,我有道理。真個把鬼來與他看看。等他信實是眼花了,以免日後之疑。」狄氏笑道:「又來調喉,那裡得有個鬼?」胡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後房,落得與你歡樂,明日我妝做一個鬼,走了出去,卻不是一舉兩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頓胡生在別房,卻叫兩個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煩伏侍,圖在別床安寢,撇了鐵生逕與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聽得鐵生睡起朦朧,胡生把些靛塗了面孔,將鬢髮染紅了,用綿裹了兩隻腳要走得無聲,故意在鐵生面前直衝而出。鐵生病虛的人,一見大驚,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頭,只是顫。狄氏急忙來問道:「為何大驚小怪?」鐵生哭道:「我說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見鬼了。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請個師巫,替我禳解則個!」 自此一驚,病勢漸重。狄氏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去訪求法師。其時離原上百里有一個了臥禪師,號虛谷,戒行為諸山首冠。鐵生以禮請至,建懺悔法壇,以祈佛力保佑。 是日臥師入定,過時不起,至黃昏始醒。問鐵生道:「你上代有個繡衣公麼?」鐵生道:「就是吾家公公。」臥師又問道:「你朋友中,有個胡生麼?」鐵生道:「是吾好友。」狄氏見說著胡生,有些心病,也來側耳聽著。臥師道:「適間所見甚奇。」鐵生道:「有何奇處?」 臥師道:「貧僧初行,見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繡衣公在那裡訴冤,道其孫為胡生所害。土地辭是職卑,理不得這事,教繡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會降玉笥峰下,可往訴之,必當得理。』繡衣公邀貧僧同往,到得那裡,果然見兩個老人。一個著緋,一個著綠,對坐下棋。繡衣公叩頭仰訴,老人不應。繡衣公訴之不止。棋罷,方開言道:『福善禍淫,天自有常理。爾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為無益之求。爾孫不肖,有死之理,但爾為名儒,不宜絕嗣,爾孫可以不死。胡生宣淫敗度,妄誘爾孫,不受報於人間,必受罪於陰世。爾且歸,胡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訴我。』說罷,顧貧僧道:『爾亦有緣,得見吾輩。爾既見此事,爾須與世人說知,也使知禍福不爽。』言訖而去,貧僧定中所見如此。今果有繡衣公與胡生,豈不奇哉!」 狄氏聽見大驚,沒做理會處。鐵生也只道胡生誘他嫖蕩,故公公訴他,也還不知狄氏有這些緣故。但見說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寬了,病體減動了好些。反是狄氏替胡生耽憂,害出心病來。 不多幾時,鐵生痊癒,胡生腰痛起來。旬日之內,癰疽大發。醫者道:「是酒色過度,水竭無救。」鐵生日日直進臥內問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門氏在他床邊伏侍,遮遮掩掩,見鐵生日常周濟他家的,心中帶些感激,漸漸交通說話,眉來眼去。鐵生出於久慕,得此機會,老大撩撥。調得情熱,背了胡生眼後,兩人已自搭上了。鐵生從來心願,賠了妻子多時,至此方纔勾帳。正是: 一報還一報,皇天不可欺。 向來打交易,正本在斯時。 門氏與鐵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與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膠似漆,曉得胡生命在旦夕,到底沒有好的日子了,兩人恩山義海,要做到頭夫妻。鐵生對門氏道:「我妻甚賢,前日尚許我接你來,幫襯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處,是絕妙的了。」門氏冷笑了一聲道:「如此肯幫襯人,所以自家也會幫襯。」鐵生道:「他如何自家幫襯?」門氏道:「他與我丈夫往來已久,晚間時常不在我家裡睡。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難道一些不知?」 鐵生方纔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曉得胡生騙著他,所以臥師入定,先祖有此訴。今日得門氏上手,也是果報。對門氏道:「我前日眼裡親看見,卻被他們把鬼話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說出,到底被他兩人瞞過。」門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說破,怕你家的怪我。」鐵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釋恨。況且你丈夫將危了,我還家去張揚做甚麼?」悄悄別了門氏回家裡來,且自隱忍不言。 不兩日,胡生死了,鐵生弔罷歸家,狄氏念著舊情,心中哀痛,不覺掉下淚來。鐵生此時有心看人的了,有甚麼看不出?冷笑道:「此淚從何而來?」狄氏一時無言。鐵生道:「我已盡知,不必瞞了。」狄氏紫漲了面皮,強口道:「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不覺感嘆墮淚,有甚麼知不知?瞞不瞞?」鐵生道:「不必口強!我在外面宿時,他何曾在自家家裡宿?你何曾獨自宿了?我前日病時親眼看見的,又是何人?還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故此感嘆墮淚?」狄氏見說著真話,不敢分辯,默默不樂。又且想念胡生,闔眼就見他平日模樣。懨懨成病,飲食不進而死。 死後半年,鐵生央媒把門氏娶了過來,做了續弦。鐵生與門氏甚是相得,心中想著臥師所言禍福之報,好生警悟,對門氏道:「我只因見你姿色,起了邪心,卻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這是我的花報。胡生與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卻一時俱死,你歸於我,這卻是他們的花報。此可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臥師入定轉來,已說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業雖破,還好收拾支撐,我與你安分守己,過日罷了。」鐵生就禮拜臥師為師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門氏出去游蕩了。 漢、沔之間,傳將此事出去,曉得果報不虛。臥師又到處把定中所見勸人,變了好些風俗。有詩為證: 江漢之俗,其女好遊。自非文化,誰不可求! 睹色相悅,彼此營勾。寧知捷足,反占先頭? 誘人蕩敗,自己綢繆。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還報,不爽一籌。奉勸世人,莫愛風流!
第三十三卷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龍圖智賺合同文 詩曰: 得失枯榮總在天,機關用盡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 無藥可延卿相壽,有錢難買子孫賢。 甘貧守分隨緣過,便是逍遙自在仙。 話說大梁有個富翁,姓張,妻房已喪,沒有孩兒,只生一女,招得個女婿。那張老年紀已過六十,因把田產家緣盡交女婿,並做了一家,賴其奉養,以為終身之計。女兒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顏順旨,他也不作生兒之望了。不想以後,漸漸疏懶,老大不堪。 忽一日在門首閒立,只見外孫走出來尋公公吃飯。張老便道:「你尋我吃飯麼?」外孫答道:「我尋自己的公公,不來尋你。」張老聞得此言,滿懷不樂。自想道:「『女兒落地便是別家的人。』果非虛話。我年紀雖老,精力未衰,何不娶個偏房?倘或生得一個男兒,也是張門後代。」隨把自己留下餘財,央媒娶了魯氏之女。 成婚未久,果然身懷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張老十分歡喜,親戚之間,都來慶賀。惟有女兒女婿,暗暗地煩惱。張老隨將兒子取名一飛,眾人皆稱他為張一郎。 又過了一二年,張老患病,沉重不起,將及危急之際,寫下遺書二紙,將一紙付與魯氏道:「我只為女婿、外孫不幸,故此娶你做個偏房。天可憐見,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盡付與他,爭奈他年紀幼小,你又是個女人,不能支持門戶,不得不與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說破他年要歸我兒,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計。而今我這遺書中暗藏啞謎,你可緊緊收藏。且待我兒成人之日,從公告理。倘遇著廉明官府,自有主張。」魯氏依言,收藏過了。 張老便叫人請女兒女婿來,囑咐了幾句,就把一紙遺書與他,女婿接過看道:「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女婿看過大喜,就交付渾家收訖。張老又私把自己餘資與魯氏母子,為日用之費,賃間房子與他居住。數日之內,病重而死。那女婿殯葬丈人已畢,道是家緣盡是他的,夫妻兩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說。 卻說魯氏撫養兒子,漸漸長成。因憶遺言,帶了遺書,領了兒子,當官告訴。爭奈官府都道是親筆遺書,既如此說,自應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錢買囑,誰肯與他分剖?親戚都為張一不平,齊道:「張老病中亂命,如此可笑!卻是沒做理會處。」又過了幾時,換了個新知縣,大有能聲。魯氏又領了兒子到官告訴,說道:「臨死之時,說書中暗藏啞謎。」那知縣把書看了又看,忽然會意,便叫人喚將張老的女兒、女婿眾親眷們及地方父老都來。知縣對那女婿說道:「你婦翁真是個聰明的人,若不是遺書,家私險被你占了。待我讀與你聽: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你道怎麼把『飛』字寫做『非』字?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見了此書,生心謀害,故此用這機關。如今被我識出,家財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說?」當下舉筆把遺書圈斷,家財悉判還張一飛,眾人拱服而散。才曉得張老取名之時,就有心機了。正是: 異姓如何擁厚資?應歸親子不須疑。 書中啞謎誰能識?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這個故事,可見親疏分定,縱然一時朦朧,久後自有廉明官府剖斷出來,用不著你的瞞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話本,叫做《包龍圖智賺合同文》。你道這話本出在那裡?乃是宋朝汴梁西關外義定坊有個居民劉大,名天祥,娶妻楊氏。兄弟劉二,名天瑞,娶妻張氏,嫡親數口兒,同家過活,不曾分另。天祥沒有兒女,楊氏是個二婚頭,初嫁時帶個女兒來,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個孩兒,叫做劉安住。本處有個李社長,生一女兒,名喚定奴,與劉安住同年。因為李社長與劉家交厚,從未生時指腹為婚。劉安住二歲時節,天瑞已與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楊氏甚不賢惠,又私心要等女兒長大,招個女婿,把家私多分與他。因此妯娌間,時常有些說話的。虧得天祥兄弟和睦,張氏也自順氣,不致生隙。 不想遇著荒歉之歲,六料不收,上司發下明文,著居民分房減口,往他鄉外府趁熟。天祥與兄弟商議,便要遠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帶領妻兒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請將李社長來,對他說道:「親家在此:只因年歲凶歉,難以度日。上司旨意著居民減口,往他鄉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兒,擇日遠行。我家自來不曾分另,意欲寫下兩紙合同文書,把應有的莊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寫在這文書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紙,兄弟一二年回來便罷,若兄弟十年五年不來,其間萬一有些好歹,這紙文書便是個老大的證見。特請親家到來,做個見人,與我每畫個字兒。」李社長應承道:「當得,當得。」天祥便取出兩張素紙,舉筆寫道: 東京西關義定坊住人劉天祥,弟劉天瑞,幼侄安住,只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書分房減口,各處趁熟。弟天瑞挈妻帶子,他鄉趁熟。一應家私房產,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書二紙,各收一紙為照。年月日。立文書人劉天祥。親弟劉天瑞。見人李社長。 當下各人畫個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紙,管待了李社長自別去了。天瑞揀個吉日,收拾行李,辭別兄嫂而行。弟兄兩個,皆各流淚。惟有楊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門,甚是得意。有一支《仙呂賞花時》,單道著這事: 兩紙合同各自收,一日分離無限憂。辭故里,往他州,只為這黃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難留。 且說天瑞帶了妻子,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過渡登舟。不則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那邊正是豐稔年時,諸般買賣好做,就租個富戶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個富戶張員外,雙名秉?,渾家郭氏。夫妻兩口,為人疏財仗義,好善樂施。廣有田莊地宅,只是寸男尺女並無,以此心中不滿。見了劉家夫妻,為人和氣,十分相得。那劉安住年方三歲,張員外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覺聰明,滿心歡喜。與渾家商議,要過繼他做個螟蛉之子。郭氏心裡也正要如此。便央人與天瑞和張氏說道:「張員外看見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張氏見富家要過繼他的兒子,有甚不像意處?便回答道:「只恐貧寒,不敢仰攀。若蒙員外如此美情,我夫妻兩口住在這裡,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將此話回復了張員外。張員外夫妻甚是快話,便揀個吉日,過繼劉安住來,就叫他做張安住。那張氏與員外,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與天瑞認為郎舅,往來交厚,房錢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將及半年,誰想歡喜未來,煩惱又到,劉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臥不起。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張員外見他夫妻病了,視同骨肉,延醫調理,只是有增無減。不上數日,張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場,又得張員外買棺殯殮。過了幾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請將張員外來,對他說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話兒,敢說得麼?」員外道:「姐夫,我與你義同骨肉,有甚吩咐,都在不才身上。決然不負所托,但說何妨。」天瑞道:「小生嫡親的兄弟兩口,當日離家時節,哥哥立了兩紙合同文書。哥哥收一紙,小生收一紙。怕有些好歹,以此為證。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誰知命蹇時乖,果然做了他鄉之鬼。安住孩兒幼小無知,既承大恩人過繼,只望大恩人廣修陰德,將孩兒撫養成人長大。把這紙合同文書,吩咐與他,將我夫妻倆把骨殖埋入祖墳。小生今生不能補報,來生來世情願做驢做馬,報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兒的本姓。」說罷,淚如雨下。張員外也自下淚,滿口應承,又將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書,與張員外收了。捱至晚間,瞑目而死。張員外又備棺木衣衾,盛殮已畢,將他夫妻兩口棺木權埋在祖塋之側。 自此撫養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漸漸長成,也不與他說知就裡,就送他到學堂裡讀書。安住伶俐聰明,過目成誦。年十餘歲,五經子史,無不通曉。又且為人和順,孝敬二親。張員外夫妻珍寶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節令,帶他上墳,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與他說明緣故。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長成十八歲了。張員外正與郭氏商量要與他說知前事,著他歸宗葬父。時遇清明節令,夫妻兩口,又帶安住上墳。只見安住指著旁邊的土堆問員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這墳塋,一向不曾問得,不知是我甚麼親眷?乞與孩兒說知。」張員外道:「我兒,我正待要對你說,著你還鄉,只恐怕曉得了自己爹爹媽媽,便把我們撫養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張,也不是這裡人氏。你本姓劉,東京西關義定坊居民劉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劉天祥。因為你那裡六料不收,分房減口,你父親母親帶你到這裡趁熟。不想你父母雙亡,埋葬於此。你父親臨終時節,遺留與我一紙合同文書,應有家私田產,都在這文書上。叫待你成人長大與你說知就裡,著你帶這文書去認伯父伯母,就帶骨殖去祖墳安葬。兒呀,今日不得不說與你知道。我雖無三年養育之苦,也有十五年?舉之恩,卻休忘我夫妻兩口兒。」安住聞言,哭倒在地,員外和郭氏叫喚甦醒,安住又對父母的墳塋,哭拜了一場道:「今日方曉得生身的父母。」就對員外、郭氏道:「稟過爹爹母親,孩兒既知此事,時刻也遲不得了,乞爹爹把文書付我,須索帶了骨殖往東京走一遭去。埋葬已畢,重來侍奉二親,未知二親意下何如?」員外道:「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擋得你?但只願你早去早回,免使我兩口兒懸望。」 當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裝,次日拜別了爹媽。員外就拿出合同文書與安住收了,又叫人啟出骨殖來,與他帶去。臨行,員外又吩咐道:「休要久戀家鄉,忘了我認義父母。」安住道:「孩兒怎肯做知恩不報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養。」三人各各灑淚而別。 安住一路上不敢遲延,早來到東京西關義定坊了。一路問到劉家門首,只見一個老婆婆站在門前。安住上前唱了個喏道:「有煩媽媽與我通報一聲,我姓劉名安住,是劉天瑞的兒子。問得此間是伯父伯母的家裡,特來拜認歸宗。」只見那婆子一聞此言,便有些變色,就問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裡?你既是劉安住,須有合同文字為照。不然,一面不相識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虧得義父撫養到今,文書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則我就是劉大的渾家,既有文書便是真的了。可把與我,你且站在門外,待我將進去與你伯伯看了,接你進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打開行李,把文書雙手遞將送去。楊氏接得,望著裡邊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原來楊氏的女兒已贅過女婿,滿心只要把家緣盡數與他,日夜防的是叔、嬸、侄兒回來。今見說叔嬸俱死,伯侄兩個又從不曾識認,可以欺騙得的。當時賺得文書到手,把來緊緊藏在身邊暗處,卻待等他再來纏時,與他白賴。也是劉安住悔氣,合當有事,撞見了他。若是先見了劉天祥,須不到得有此。 再說劉安住等得氣嘆口渴,鬼影也不見一個,又不好走得進去。正在疑心之際,只見前面走將一個老年的人來,問道:「小哥,你是那裡人?為甚事在我門首呆呆站著?」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麼?則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帶了潞州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道:「如此說起來,你正是我的侄兒。你那合同文書安在?」安住道:「適才伯娘已拿將進去了。」劉天祥滿面堆下笑來,攜了他的手,來到前廳。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兒行路勞頓,不須如此。我兩口兒年紀老了,真是風中之燭。自你三口兒去後,一十五年,杳無音信。我們兄弟兩個,只看你一個人。偌大家私,無人承受,煩惱得我眼也花、耳也聾了。如今幸得孩兒歸來,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與你同歸來看我們一看?」安住撲簌簌淚下,就把父母雙亡,義父撫養的事體,從頭至尾說一遍。劉天祥也哭了一場,就喚出楊氏來道:「大嫂,侄兒在此見你哩。」楊氏道:「那個侄兒?」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劉安住。」楊氏道:「那個是劉安住?這裡哨子每極多,大分是見我每有些家私,假裝做劉安住來冒認的。他爹娘去時,有合同文書。若有便是真的,如無便是假的。有甚麼難見處?」天祥道:「適才孩兒說道已交付與你了。」楊氏道:「我不曾見。」安住道:「是孩兒親手交與伯娘的。怎如此說?」天祥道:「大嫂休鬥我耍,孩兒說你拿了他的。」楊氏只是搖頭,不肯承認。天祥又問安住道:「這文書委實在那裡?你可實說。」安住道:「孩兒怎敢有欺?委實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賴得?」楊氏罵道:「這個說謊的小弟子孩兒,我幾曾見那文書來?」天祥道:「大嫂休要鬥氣,你果然拿了,與我一看何妨?」楊氏大怒道:「這老子也好糊塗!我與你夫妻之情,倒信不過;一個鐵陌生的人,倒並不疑心。這紙文書我要他糊窗兒?有何用處?若果侄兒來,我也歡喜,如何肯掯留他的?這花子故意來捏舌,哄騙我們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兒情願不要家財,只要傍著祖墳上埋葬了我父母這兩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兒須自有安身立命之處。」楊氏道:「誰聽你這花言巧語?」當下提起一條桿棒,望著安住劈頭劈臉打將過來,早把他頭兒打破了,鮮血迸流。天祥雖在旁邊解勸,喊道:「且問個明白!」卻是自己又不認得侄兒,見渾家抵死不認,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決不下,只得由他。那楊氏將安住叉出前門,把門閉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黃峰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劉安住氣倒在地多時,漸漸甦醒轉來,對著父母的遺骸,放聲大哭。又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時,只見前面又走過一個人來,問道:「小哥,你那裡人?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隨父母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見說,吃了一驚,仔細相了一相,問道:「誰人打破你的頭來?」安住道:「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認我,拿了我的合同文書,抵死賴了,又打破了我的頭。」那人道:「我非別人,就是李社長。這等說起來,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來的事情,細細與我說一遍,待我與你做主。」安住見說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個喏,哭告道:「岳父聽稟:當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張秉?員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雙亡。張員外認我為義子,?舉的成人長大,我如今十八歲了,義父才與我說知就裡,因此擔著我父母兩把骨殖來認伯伯,誰想楊伯娘將合同文書賺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頭,這等冤枉那裡去告訴?」說罷,淚如湧泉。 李社長氣得面皮紫脹,又問安住道:「那紙合同文書,既被賺去,你可記得麼?」安住道:「記得。」李社長道:「你且背來我聽。」安住從頭念了一遍,一字無差。李社長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說,這虔婆好生無理!我如今敲進劉家去,說得他轉便罷,說不轉時,現今開封府府尹是包龍圖相公,十分聰察。我與你同告狀去,不怕不斷還你的家私。」安住道:「全憑岳父主張。」 李社長當時敲進劉天祥的門,對他夫妻兩個道:「親翁親母,什麼道理,親侄兒回來,如何不肯認他,反把他頭兒都打破了?」楊氏道:「這個,社長你不知他是詐騙人的,故來我家裡打渾。他既是我家侄兒,當初曾有合同文書,有你畫的字。若有那文書時,便是劉安住。」李社長道:「他說是你賺來藏過了,如何白賴?」楊氏道:「這社長也好笑,我何曾見他的?卻是指賊的一般。別人家的事情,誰要你多管!」當下又舉起桿棒要打安住。 李社長恐怕打壞了女婿,挺身攔住,領了他出來道:「這虔婆使這般的狠毒見識!難道不認就罷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賢婿不要煩惱,且帶了父母的骨殖,和這行囊到我家中將息一晚。明日到開封府進狀。」安住從命隨了岳丈一路到李家來。李社長又引他拜見了丈母,安排酒飯管待他,又與他包了頭,用藥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長寫了狀詞,同女婿到開封府來。等了一會,龍圖已升堂了,但見: 咚咚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殿,東嶽嚇魂臺。 李社長和劉安住當堂叫屈,包龍圖接了狀詞。看畢,先叫李社長上去,問了情由。李社長從頭說了。包龍圖道:「莫非是你包攬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長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書上原有小人花押,憐他幼稚含冤,故此與他申訴。怎敢欺得青天爺爺!」包龍圖道:「你曾認得女婿麼?」李社長道:「他自三歲離鄉,今日方歸,不曾認得。」包龍圖道:「既不認得,又失了合同文書,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長道:「這文書除了劉家兄弟和小人,並無一人看見。他如今從前至後背來,不差一字,豈不是個老大的證見?」包龍圖又喚劉安住起來,問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說了。又驗了他的傷。問道:「莫非你果不是劉家之子,借此來行拐騙的麼?」安住道:「老爺,天下事是假難真,如何做得這沒影的事體?況且小人的義父張秉?,廣有田宅,也夠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說過情願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墳,便仍到潞州義父處去居住。望爺爺青天詳察。」包龍圖見他兩人說得有理,就批准了狀詞,隨即拘喚劉天祥夫婦同來。 包龍圖叫劉天祥上前,問道:「你是個一家之主,如何沒些生意,全聽妻言?你且說那小廝,果是你的侄兒不是?」天祥道:「爺爺,小人自來不曾認得侄兒,全憑著合同為證,如今這小廝抵死說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說沒有,小人又沒有背後眼睛,為此委決不下。」包龍圖又叫楊氏起來,再三盤問,只是推說不曾看見。 包龍圖就對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無情,我如今聽憑你著實打他,且消你這口怨氣!」安住惻然下淚道:「這個使不得!我父親尚是他的兄弟,豈有侄兒打伯父之理?小人本為認親葬父行孝而來,又非是爭財競產,若是要小人做此逆倫之事,至死不敢。」包龍圖聽了這一遍說話,心下已有幾分明白。有詩為證: 包老神明稱絕倫,就中曲直豈難分? 當堂不肯施刑罰,親者原來只是親。 當下又問了楊氏幾句,假意道:「那小廝果是個拐騙的,情理難容。你夫妻們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這廝下在牢中,改日嚴刑審問。」劉天祥等三人,叩頭而出。安住自到獄中去了。楊氏暗暗地歡喜,李社長和安住俱各懷著鬼胎,疑心道:「包爺向稱神明,如何今日倒把原告監禁?」 卻說包龍圖密地吩咐牢子,每不許難為劉安住,又吩咐衙門中人張揚出去,只說安住破傷風發,不久待死。又著人往潞州取將張秉?來。 不則一日,張秉?到了。包龍圖問了他備細,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門首見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 次日,簽了聽審的牌,又密囑咐牢子每臨審時如此如此。隨即將一行人拘到。 包龍圖叫張秉?與楊氏對辯。楊氏只是硬爭,不肯放鬆一句。包龍圖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只見牢子回說道:「病重垂死,行動不得。」當下李社長見了張秉?問明緣故不差,又忿氣與楊氏爭辯了一會。又見牢子們來報道:「劉安住病重死了。」那楊氏不知利害,聽見說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卻謝天地,倒免了我家一累!」 包爺吩咐道:「劉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視了回話。」仵作人相了,回說:「相得死屍,約年十八歲,大陽穴為他物所傷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驗。」包龍圖道:「如今卻怎麼處?倒弄做個人命事,一發重大了!兀那楊氏!那小廝是你甚麼人?可與你關甚親麼?」楊氏道:「爺爺,其實不關甚親。」包爺道:「若是關親時節,你是大,他是小,縱然打傷身死,不過是誤殺子孫,不致償命,只罰些銅納贖。既是不關親,你豈不聞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是各白世人,你不認他罷了,拿甚麼器仗打破他頭,做了破傷風身死。律上說:『毆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將枷來,枷了這婆子!下在死囚牢裡,交秋處決,償這小廝的命。」 只見兩邊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就?過一面枷來,唬得楊氏面如土色,只得喊道:「爺爺,他是小婦人的侄兒。」包龍圖道:「既是你侄兒,有何憑據?」楊氏道:「現有合同文書為證。」當下身邊摸出文書,遞與包公看了。正是: 本說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錯四。 略用些小小機關,早賺出合同文字。 包龍圖看畢,又對楊氏道:「劉安住既是你的侄兒,我如今著人?他的屍首出來,你須領去埋葬,不可推卻。」楊氏道:「小婦人情願殯葬侄兒。」包龍圖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對他說道:「劉安住,早被我賺出合同文字來也!」安住叩頭謝道:「若非青天老爺,真是屈殺小人!」楊氏?頭看時,只見容顏如舊,連打破的頭都好了。滿面羞慚,無言抵對。包龍圖遂提筆判曰: 劉安住行孝,張秉?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門閭。李社長著女夫擇日成婚。其劉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塋之側。劉天祥朦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楊氏本當重罪,罰銅准贖。楊氏贅婿,原非劉門瓜葛,即時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畢,發放一干人犯,各自還家。眾人叩頭而出。 張員外寫了通家名帖,拜了劉天祥,李社長先回潞州去了。劉天祥到家,將楊氏埋怨一場,就同侄兒將兄弟骨殖埋在祖塋已畢。李社長擇個吉日,贅女婿過門成婚。一月之後,夫妻兩口,同到潞州拜了張員外和郭氏。以後劉安住出仕貴顯,劉天祥、張員外俱各無嗣,兩姓的家私,都是劉安住一人承當。可見榮枯分定,不可強求。況且骨肉之間,如此昧己瞞心,最傷元氣。所以宣這個話本,奉戒世人,切不可為著區區財產,傷了天性之恩。有詩為證: 螟蛉義父猶施德,骨肉天親反弄奸。 日後方知前數定,何如休要用機關。
第三十四卷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衖
詩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應判與,直須慧劍斷邪思。
話說世間齊眉結髮,多是三生分定,盡有那揮金霍玉,百計千方圖謀成就的,到底卻捉個空。有那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馬相如的,分定時,不要說尋媒下聘與那見面交談,便是殊俗異類,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卻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幡桃會裡來。」見得此一事,非同小可。只看從古至今,有那昆侖奴、黃衫客、許虞侯,那一班驚天動地的好漢,也只為從險阻艱難中成全了幾對兒夫婦,直教萬古流傳。奈何平人見個美貌女子,便待偷雞吊狗,滾熱了又妄想永遠做夫妻。奇奇怪怪,用盡機謀,討得些寡便宜,枉玷辱人家門風。直到弄將出來,十個九個死無葬身之地。
說話的,依你如此說,怎麼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姦騙的,到底無事,怎見得便個個死於非命?看官聽說,你卻不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夫妻自不必說,就是些閒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緣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前緣湊著,自然配合,姦騙的保身沒事,前緣償了,便可收心。為此也有這一輩,自與那癡迷不轉頭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說一個男假為女,姦騙亡身的故事。蘇州府城有一豪家莊院,甚是廣闊。莊側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裡有五個後生尼姑,其中只有一個出色的,姓王,乃雲遊來的,又美麗,又風月,年可二十來歲。是他年紀最小,卻是豪家生意,推他做個庵主。原來那王尼有一身奢?的本事:第一件一張花嘴,數黃道白,指東話西,專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們沒一個不被他哄得投機的。第二件,一付溫存情性,善能體察人情,隨機應變的幫襯。第三件,一手好手藝,又會寫作,又會刺繡,那些大戶女眷,也有請他家裡來教的,也有到地庵裡就教的。又不時有那來求子的,來做道場保禳災悔的;他又去富貴人家及鄉村婦女誘約到庵中作會。庵有淨室十六間,各備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極便。所以他庵中沒一日沒女眷來往。或在庵過夜,或幾日停留。又有一輩婦女,赴庵一次過,再不肯來了的。至於男人,一個不敢上門見面。因有豪家出告示,禁止遊客閒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內,夫男也別嫌疑,恐怕罪過,不敢輕來打攪。所以女人越來得多了。
話休絮煩,有個常州理刑廳隨著察院巡歷,查盤蘇州府的,姓袁,因查盤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氣炎熱,要個寬敞所在歇足。縣間借得豪家莊院,送理刑去住在裡頭。一日將晚,理刑在院中閒步,見有一小樓極高,可以四望。隨步登樓,只見樓中塵積,蛛網蔽戶,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風遠至,心要納涼,不覺遷延,佇立許久。遙望側邊,對著也是一座小樓。樓中有三五個少年女娘,與一個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過身子,不使那邊看見。偷眼在窗裡張時,只見尼姑與那些女娘或是摟抱一會,或是勾肩搭背,偎臉接唇一會。理刑看了半晌,搖著頭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緣何作此等情狀?事有可疑。」放在心裡。
次日,喚皂隸來問道:「此間左側有個庵是甚麼用?」皂隸道:「是某爺家功德庵。」理刑道:「還有男僧在內?女僧在內?」皂隸道:「只有女僧五人。」理刑道:「可有香客與男僧來往麼?」皂隸道:「因是女僧在內,有某爺家做主,男人等閒也不敢進門,何況男僧?多只是鄉宦人家女眷們往來,這是日日不絕的。」理刑心疑不定,恰好知縣來參。理刑把昨晚所見與知縣說了。知縣吩咐兵快,隨著理刑,?到尼庵前來,把前後密地圍住。
理刑親自進庵來,眾尼慌忙接著。理刑看時,只有四個尼姑,昨日眼中所見的,卻不在內。問道:「我聞說這庵中有五個尼姑,緣何少了一個?」四尼道:「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小樓,從那裡上去的?」眾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幾間房子,不曾有甚麼樓。」理刑道:「胡說!」領了人,各處看一遍,眾尼臥房多看過,果然不見有樓。理刑道:「又來作怪!」就喚一個尼姑,另到一個所在,故意把閒話問了一會,帶了開去,卻叫帶這三個來,發怒道:「你們輒敢在吾面前說謊!方纔這一個尼姑,已自招了。有樓在內,你們卻怎說沒有?這等奸詐可惡,快取拶來!」眾尼慌了,只得說出道:「實有一樓,從房裡床側紙糊門裡進去就是。」理刑道:「既如此,緣何隱瞞我?」眾尼道:「非敢隱瞞爺爺,實是還有幾個鄉宦家夫人小姐在內,所以不敢說。」推官便叫眾尼開了紙門,帶了四五個皂隸,彎彎曲曲,走將進去,方是胡梯。只聽得樓上嘻笑之聲,理刑站住,吩咐皂隸道:「你們去看!有個尼姑在上面時,便與我拿下來!」皂隸領旨,一擁上樓去。只見兩個閨女三個婦人,與一個尼姑,正坐著飲酒。見那幾個公人驀上來,吃那一驚不小,四分五落的,卻待躲避。眾皂隸一齊動手,把那嬌嬌嫩嫩的一個尼姑,橫拖倒拽,捉將下來。拽到當面,問了他臥房在那裡,到裡頭一搜,搜出白綾汗巾十九條,皆有女子元紅在上。又有簿籍一本,開載明白,多是留宿婦女姓氏,日期,細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人薦至。某女是元紅,某女原係無紅」,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髮衝冠,連四尼多拿了,帶到衙門裡來。庵裡一班女眷,見捉了眾尼去,不知甚麼事發,一齊出庵,雇轎各自回去了。
且說理刑到了衙門裡,喝叫動起刑來。堅稱:「身是尼僧,並無犯法!」理刑又取穩婆進來,逐一驗過,多是女身。理刑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如此,這些汗巾簿籍,如何解說?」喚穩婆密問道:「難道毫無可疑?」穩婆道:「只有年小的這個尼姑,雖不見男形,卻與女人有些兩樣。」理刑猛想道:「從來聞有縮陽之術,既這一個有些兩樣,必是男子。我記得一法,可以破之。」
命取油塗其陰處,牽一隻狗來舔食,那狗聞了油香,伸了長舌舔之不止。原來狗舌最熱,舔到十來舔,小尼熱癢難煞,打一個寒噤,騰的一條棍子直統出來,且是堅硬不倒,眾尼與穩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極道:「如此奸徒!死有餘辜。」喝叫拖翻,重打四十,又夾一夾棍,教他從實供招來蹤去跡。
只得招道:「身係本處游僧,自幼生相似女,從師在方上學得採戰伸縮之術,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蓮教,聚集婦女姦宿。雲遊到此庵中,有眾尼相愛留住。因而說出能會縮陽為女,便充做本庵庵主,多與那夫人小姐們來往。來時誘至樓上同宿,人都不疑。直到引動淫興,調得情熱,方放出肉具來,多不推辭。也有剛正不肯的,有個淫咒迷了他,任從淫欲,事畢方解。所以也有一宿過,再不來的。其餘盡是兩相情願,指望永遠取樂,不想被爺爺驗出,甘死無辭。」
方在供招,只見豪家聽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庵尼姑去,寫書來囑托討饒。理刑大怒,也不回書,竟把汗巾、簿籍,封了送去。豪家見了羞赧無地。理刑乃判云:
審得王某係三吳亡命,優僕奸徒,倡白蓮以惑黔首,抹紅粉以溷朱顏。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入幕觀音。抽玉筍,合掌禪床,孰信為尼為尚?脫金蓮,展身繡榻,誰知是女是男?譬之鸛入鳳巢,始合《關雌》之好;蛇游龍窟,豈無雲雨之私!明月本無心,照霜閨而寡居不寡;清風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廢其居,火其書,方足以滅其跡;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盡其辜!
判畢,吩咐行刑的百般用法擺佈,備受慘酷。那一個粉團也似的和尚,怎生熬得過?登時身死。四尼各責三十,官賣了,庵基拆毀。那小和尚屍首,拋在觀音潭。聞得這事的,都去看他。見他陽物累垂,有七八寸長,一似驢馬的一般,盡皆掩口笑道:「怪道內眷們喜歡他!」平日與他往來的人家內眷,聞得此僧事敗,吊死了好幾個。
這和尚姦騙了多年,卻死無葬身之所。若前此回頭,自想道不是久長之計,改了念頭,或是索性還了俗,娶個妻子,過了一世,可不正應著看官們說的道「奸騙的也有沒事」這句話了?便是人到此時,得了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這條路,鮮有不做出來的。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這是男妝為女的了,而今有一個女妝為男,偷期後得成正果的話。洪熙年間,湖州府東門外有一儒家,姓楊,老兒亡故,一個媽媽同著小兒子並一個女兒過活。那女兒年方一十二歲,一貌如花,且是聰明。單只從小的三好兩歉,有些小病。老媽媽沒一處不想到,只要保佑他長大,隨你甚麼事也去做了。忽一日,媽媽和女兒正在那裡做繡作,只見一個尼姑步將進來,媽媽歡喜接待。原來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觀主,與楊媽媽來往有年。那尼姑也是個花嘴騙舌之人,平素只貪些風月,庵裡收拾下兩個後生徒弟,多是通同與他做些不伶俐勾當的。那時將了一包南棗,一瓶秋茶,一盤白果,一盤粟子,到楊媽媽家來探望。敘了幾句寒溫,那尼姑看楊家女兒時,生得如何:
體態輕盈,丰姿旖旎。白似梨花帶雨,嬌如桃瓣隨風。緩步輕移,裙拖下露兩竿新筍;合羞欲語,領緣上動一點朱櫻。直饒封陟不生心,便是魯男須動念。
尼姑見了,問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媽媽答道:「十二歲了,諸事倒多伶俐,只有一件沒奈何處:因他身子怯弱,動不動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身子替了他。為這一件上,常是受怕擔憂。」尼姑道:「媽媽,可也曾許個願心保禳保禳麼?」媽媽道:「咳!那一件不做過?求神拜佛,許願禱告,只是不能脫身。不知是什麼晦氣星進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這多是命中帶來的。請把姑娘八字與小尼推一推看。」媽媽道:「師父原來又會算命,一向不得知。」便將女兒年月日時,對他說了。
尼姑做張做智,算了一回,說道:「姑娘這命,只不要在媽媽身伴便好。」媽媽道:「老身雖不捨得他離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說不得。除非過繼到別家去,卻又性急裡沒一個去處。」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麼?」媽媽道:「不曾。」尼姑道:「姑娘命中犯著孤辰,若許了人家時,這病一發了不得。除非這個著落,方合得姑娘貴造,自然壽命延長,身體旺相。只是媽媽自然捨不得的,不好啟齒。」媽媽道:「只要保得沒事時,隨著那裡去何妨?」尼姑道:「媽媽若割捨得下時,將姑娘送在佛門做個世外之人,消災增福,此為上著。」媽媽道:「師父所言甚好,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雖是不忍拋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沒奈何走了這一著罷。也是前世有緣,得與師父廝熟。倘若不棄,便送小女與師父做個徒弟。」尼姑道:「姑娘是一點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輝,實是萬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師父?」媽媽道:「休恁地說!只要師父?舉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媽媽說那裡話?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雖則貧寒,靠著施主們看覷,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媽媽不必掛心。」媽媽道:「恁地待選個日子,送到庵便了。」媽媽一頭看曆日,一頭不覺簌簌的掉淚。尼姑又勸慰了一番。媽媽揀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兩日,雇隻船叫女兒隨了尼姑出家。母子兩個抱頭大哭一番。
女兒拜別了母親,同尼姑來到庵裡,與眾尼相見了,拜了師父,擇日與他剃髮,取法名叫做靜觀。自此楊家女兒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這多是楊媽媽沒生意,有詩為證:
弱質雖然為病磨,無常何必便來拖?
等閒送上空門路,卻使他年自擇窩。
你道尼姑為甚攛掇楊媽媽叫女兒出家?原來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要那幾個後生標緻徒弟做個牽頭,引得人動。他見楊家女兒十分顏色,又且媽媽只要保扶他長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將機就計,以推命做個人話,唆他把女兒送入空門,收他做了徒弟。那時楊家女兒十二歲上,情竇未開,卻也不以為意。若是再大幾年的,也抵死不從了。自做了尼姑之後,每常或同了師父,或自己一身到家來看母親,一年也往來幾次。媽媽本是愛惜女兒的,在身邊時節,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認做十分,所以動不動,憂愁思慮。離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卻不在眼前,倒省了許多煩惱。又且常見女兒到家,身子健旺;女兒怕娘記掛,口裡只說舊病一些不發。為此,那媽媽一發信道該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懸念了。
話分兩頭。卻說湖州黃沙衖裡有一個秀才,複姓聞人,單名一個嘉字,乃祖貫紹興。因公公在烏程處館,超籍過來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歲。堂上有四十歲的母親,家貧未有妻室。為他少年英俊,又且氣質閑雅,風流瀟灑,十分在行,朋友中沒一個不愛他敬他的。所以時常有人齎助他。至於邀遊宴飲,一發罷他不得。但是朋友們相聚,多以聞人生不在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氣,梅花盛發。一個後生朋友,喚了一隻遊船,拉了聞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聞人生稟過了母親同去,一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們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進去。」便叫船家把船撐往西溪。不上個把時辰,到了。泊船在岸,聞人生與那朋友,步行上崖,叫僕從們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約有半里多路,只見一個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周圍一帶粉牆包裹,向陽兩扇八字牆門,門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靜。兩人走到庵門前閒看,那庵門掩著,裡面卻像有人窺覷。那朋友道:「好個清幽庵院!我們扣門進去討杯茶吃了去,何如?」聞人生道:「還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緊。轉來進去不遲。」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開腳步便去,頃刻間走到,兩人看梅花時,但見:
爛銀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襲和風,賈午異香還較遜;素光映麗日,西子靚妝應不如。綽約幹能傲冰霜,參差影偏宜風月。騷人題詠安能盡,韻客杯盤何日休?
兩人看了,閒玩了一回,便叫將酒盒來開懷暢飲。天色看看晚來,酒已將盡,兩人吃個半酣,取路回舟中來。那時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進庵中觀看,急急下船,過了一夜。次早,松木場上岸不題。
且說那個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楊家女兒出家之處。那時靜觀已是十六歲了,更長得儀容絕世,且是性格幽閑。日常有些俗客往來,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三語四挑撥他的。眾尼便嘻笑趨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閒常見眾尼每幹些勾當,只做不知。閉門靜坐,看些古書,寫些詩句,再不輕易出來走動。也是機緣湊泊,適才聞人生庵前閒看時,恰好靜觀偶然出來閒步,在門縫裡窺看。只見那聞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靜觀注目而視,看得仔細。見聞人生去遠了,恨不得趕上去飽看一回。無聊無賴的只得進房,心下想道:「世間有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個,便把終身許他,豈不是一對好姻緣?奈我已墮入此中,這事休題了。」嘆口氣,噙著眼淚。正是:
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看官聽說,但凡出家人,必須四大俱空。自己發得念盡,死心塌地,做個佛門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點不動,卻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時憑著父母蠻做,動不動許在空門,那曉得起頭易,到底難。到得大來,得知了這些情欲滋味,就是強制得來,原非他本心所願。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穢了禪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勸世人再休把自己兒女送上這條路來。
閒話休題,卻說聞人生自杭州歸來,荏苒間又過了四個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聞人生已從道間取得頭名,此時正是六月天氣,卻不甚熱,打點束裝上杭。他有個姑娘在杭州關內黃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莊上尋間清涼房舍,靜坐幾時。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們資助了些盤纏,安頓了母親,雇了隻航船,帶了家僮阿四,攜了書囊前往。才出東門,正行之際,岸上一個小和尚說著湖州的話叫道:「船是上杭州的麼?」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舉相公上去的。」和尚道:「既如此,可帶小僧一帶,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師父,杭州去做甚麼?」和尚道:「我出家在靈隱寺,今到俗家探親,卻要回去。」船家道:「要問艙裡相公,我們不敢自主。」只見那阿四便鑽出船頭上來,嚷道:「這不識時務小禿驢!我家官人正去鄉試,要討彩頭,撞將你這一件禿光光不利市的物事來。去便去,不去時我把水兜豁上一頓水,替你洗潔淨了那亂代頭。」你道怎地叫做「亂代頭」?昔人有嘲誚和尚說話道:「此非治世之頭,乃亂代之頭也。」蓋為「亂」「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見家主與朋友們戲虐,曾說過,故此學得這句話,罵那和尚。和尚道:「載不載,問一聲也不衝撞了甚麼?何消得如此嚷?」聞人生在艙裡聽見,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嬌嫩,甚覺可愛,又見說是靈隱寺的和尚,便想道:「靈隱寺去處,山水最勝,我便帶了這和尚去,與他做個相知往來,到那裡做下處也好。」慌忙出來喝住道:「小廝不要無理!鄉里間的師父,既要上杭時,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緣分該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話,便把船擾岸。那和尚一見了聞人生,吃了一驚,一頭下船,一頭瞅著聞人生只顧看。聞人生想道:「我眼裡也從不見這般一個美麗長老,容色絕似女人。若使是女身,豈非天姿國色?可惜是個和尚了。」和他施禮罷,進艙裡坐定。卻值風順,拽起片帆,船去如飛。
兩個在艙中,各問姓名了畢,知是同鄉,只說著一樣的鄉語,一發投機。聞人生見那和尚談吐雅致,想道:「不是個庸僧。」只見他一雙媚眼,不住的把聞人生上下只顧看。天氣暴暑,聞人生請他寬了上身單衣,和尚道:「小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請自便。」
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飯,聞人生便讓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聞人生洗了澡,已自因倦,搬倒頭,只尋睡了。阿四也往艄上去自睡。那和尚見人睡靜,方滅了火,解衣與聞人生同睡。卻自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只自嘆氣。見聞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來,伸隻手把他身上摸著。不想正摸著他一件蹺尖頭、硬篤篤的東西,捏了一把。
那時聞人生正醒來,伸個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輕輕的睡了倒去。聞人生卻已知覺,想道:「這和尚倒來惹騷!恁般一個標緻的,想是師父也不饒他,倒是慣家了。我便兜他來男風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邊不吃?」聞人生正是少年高興的時節,便爬將過來與和尚做了一頭,伸將手去摸時,和尚做一團兒睡著,只不做聲。聞人生又摸去,只見軟團團兩隻奶兒。聞人生想道:「這小長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對好奶?」再去摸他後庭時,那和尚卻像驚怕的,流水翻轉身來仰臥著。聞人生卻待從前面抄將過去,才下手卻摸著前面高聳聳似饅頭般一團肉,卻無陽物。聞人生倒吃了一驚,道:「這是怎麼說?」問他道:「你實說,是甚麼人?」和尚道:「相公,不要則聲,我身實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稱男僧。」聞人生道:「這等一發有緣,放你不過了。」不問事由,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可憐小尼還是個女身,不曾破肉的,從容些則個。」聞人生此時慾火正高,那裡還管?挨開兩股,逕將陽物直搗。無奈那尼姑含花未慣風和雨,怎當聞人生興發忙施雨興風。遷延再四,方沒其身。那女尼只得蹙眉嚙齒忍耐。
霎時雲收雨散。聞人生道:「小生無故得遇仙姑,知是睡裡夢裡?須道住止詳細,好圖後會。」女尼便道:「小尼非是別處人氏,就是湖州東門外楊家之女,為母親所誤,將我送入空門。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靜觀,那裡庵中也有來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沒一個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間,正在門首閒步,看見相公在門首站立,儀表非常,便覺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會,得諧魚水,正合夙願,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賤也。願相公勿認做萍水相逢,須為我圖個終身便好。」聞人生道:「尊翁尊堂還在否?」靜觀道:「父親楊某,亡故已久,家中還有母親與兄弟。昨日看母親來,不想遇著相公。相公曾娶妻未?」聞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遇仙姑,年貌相當,正堪作配。況是同郡儒門之女,豈可埋沒於此?須商量個長久見識出來。」靜觀道:「我身已托於君,必無二心。但今日事體匆忙,一時未有良計。小庵離城不遠,且是僻靜清涼,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可以攻書,自有道者在外打齋,不煩薪水之費,亦且可以相聚。日後相個機會,再作區處。相公意下何如?」聞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靜觀道:「庵中只有一個師父,是四十以內之人。色上且是要緊,兩個同伴多不上二十來年紀,他們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與人來往,盡在我眼裡,那有及得你這樣儀表?若見了你,定然相愛。你便結識了他們,以便就中取事。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聞人生聽罷,歡喜無限道:「仙姑高見極明,既恁地,來早到松木場,連我家小廝打發他隨船回去。小生與仙姑同往便了。」說了一回,兩人摟抱有興,再講那歡娛起來。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關,倏到花關骨盡寒。
此際本知真與夢,幾回暗裡抱頭看。
事畢,只聽得晨雞亂唱,靜觀恐怕被人知覺,連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來行船,阿四也起來伏侍梳洗,吃早飯罷,趕早過了關。阿四問道:「那裡歇船?好到黃家去問下處。」聞人生道:「不消得下處了。這小師父寺中有空房,我們竟到松木場上岸罷。」船到松木場,只說要到靈隱寺,雇了一個腳夫,將行李一擔挑了,聞人生吩咐阿四道:「你可隨船回去,對安人說聲,不消記念!我只在這師父寺裡看書。場畢,我自回來,也不須教人來討信得。」打發了,看他開了船,聞人生才與靜觀雇了兩乘轎,?到翠浮庵去。另與腳夫說過,叫他跟來。霎時到了,還了轎錢腳錢,靜觀引了聞人生進庵道:「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處,過科舉的。」
眾尼看見,笑臉相迎。把聞人生看了又看,愈加歡愛。殷殷勤勤的,陪過了茶,收拾一間潔淨房子,安頓了行李。吃過夜飯,洗了浴。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樂一宵。此後這兩個,你爭我奪輪番伴宿。靜觀恬然不來兜攬,讓他們歡暢,眾尼無不感激靜觀。混了月餘,聞人生也自支持不過。他們又將人參湯、香薷飲、蓮心、圓眼之類,調漿聞人生,無所不至。聞人生倒好受用。
不覺已是穿針過期,又值六月半盂蘭盆大齋時節。杭州年例,人家功果,點放河燈。那日還是六月十二日,有一大戶人家差人來庵裡請師父們念經,做功果。庵主應承了,眾尼進來商議道:「我們大眾去做道場,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聞官人在此,須留一個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只見兩尼,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靜觀只不做聲。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說聞官人原是靜觀引來的,你兩個討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該著靜觀在此相陪,也是公道。」眾人道:「師父處得有理。」靜觀暗地歡喜。眾尼自去收拾法器經箱,連老道者多往家去了。
靜觀送了出門,進來對聞人生道:「此非久戀之所,怎生作個計較便好?今試期日近,若但迷戀於此,不惟攀桂無分,亦且身軀難保。」聞人生道:「我豈不知?只為難捨著你,故此強與眾歡,非吾願也。」靜觀道:「前日初會你時,非不欲即從你作脫身之計,因為我在家中來,中途不見了,庵主必到我家裡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時了,我乘此無人在庵,與你逃去,他們多是與你有染的,心頭病怕露出來,料不好追得你。」聞人生道:「不如此說,我是個秀才家,家中況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驚異,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尋得著,驚動官府,我前程也難保。何況你身子不知作何著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試之後,如得一第,娶你不難。」靜觀道:「就是中了個舉人,也沒有就娶個尼姑的理。況且萬一不中,又卻如何?亦非長算。我自出家來,與人寫經寫疏,得人襯錢,積有百來金。我撇了這裡,將了這些東西做盤纏,尋一個寄跡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從容家去,可不好?」聞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這裡關內黃鄉宦家,今已守寡,極是奉佛。家裡莊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斷香火。那庵中管燒香點燭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領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著你。他是衙院人家,誰敢來盤問?你好一面留頭長髮,待我得意之後,以禮成婚,豈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那時髮長,便到處無礙了。」靜觀道:「這個卻好,事不宜遲,作急就去。若三日之後,便做不成了。」
當下聞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見了姑娘。姑娘道罷寒溫,問道:「我久在此望你該來科舉了,如何今日才來?有下處也未曾?」聞人生道:「好叫姑娘得知,小侄因為尋下處,做出一件事頭來,特求姑娘周全則個。」姑娘道:「何事?」聞人生造個謊道:「小侄那裡有一個業師楊某,亡故多時,他只有一女,幼年間就與小侄相認。後來被個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侄貪靜尋下處,在這裡西溪地方,卻在翠浮庵裡撞著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他心不願出家,情願跟著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緣,又是故人之女,推卻不得。但小侄在此科舉,怕惹出事來;若帶他家去,又是個光頭不便;欲待當官告理,場前沒閒工夫,亦且沒有閒使用。我想姑娘此處有個家庵,是小侄奶子在裡頭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來到姑娘庵裡頭暫住。就是萬一他那裡曉得了,不過在女眷人家香火庵裡,不為大害。若是到底無人跟尋,小侄待鄉試已畢,意欲與他完成這段姻緣,望姑娘作成則個。」姑娘笑道:「你尋著了個陳妙常,也來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師長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裡住。你與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來,恐怕玷污了我佛地。我莊中自有靜室,我收拾與他住下,叫他長起髮來。我自叫丫鬟伏侍,你亦可以長來相處。若是晚來無人,叫你奶子伴宿,此為兩便。」聞人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領他來拜見姑娘了。」
別了出門,就在門外叫了一乘轎,竟到翠浮庵裡。進庵與靜觀說了適才姑娘的話。靜觀大喜,連忙收拾,將自己所有,盡皆檢了出來。聞人生道:「我只把你藏過了,等他們來家,我不妨仍舊再來走走。使他們不疑心著我。我的行李且未要帶去。」靜觀道:「敢是你與他們業根未斷麼?」聞人生道:「我專心為你,豈復有他戀?只要做得沒個痕跡,如金蟬脫殼方妙。若他坐定道是我,無得可疑了,正是科場前利害頭上,萬一被他們官司絆住,不得入試怎好?」靜觀道:「我平時常獨自一個家去的,他們問時,你只推偶然不在,不知我那裡去了,支吾著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尋。到得後來,曉得不在娘家,你場事已畢了,我與你別作計較。離了此地,你是隔府人,他那裡來尋你?尋著了也只索白賴。」
計議已定,靜觀就上了轎,聞人生把庵門掩上,隨著步行,竟到姑娘家來。姑娘一見靜觀,青頭白臉,桃花般的兩頰,吹彈得破的皮肉,心裡也十分喜歡。笑道:「怪道我家侄兒看上了你!你只在莊上內房裡住,此處再無外人敢上門的,只管放心。」對聞人生道:「我莊上房中,你亦可同住。但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尋得出,反為不美。況且要進場,還須別尋下處。」聞人生道:「姑娘見得極是,小侄只可暫來。」從此,靜觀只在姑娘莊裡住。聞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別了去,另尋下處,不題。
卻說翠浮庵三個尼姑,作了三日功果回來。到得庵前,只見庵門虛掩的。走將進去,靜悄悄不見一人,驚疑道:「多在何處去了?」他們心上要緊的是聞人生,靜觀倒是第二。著急到聞人生房裡去看,行李書箱都在,心裡又放下好些。只不見了靜觀,房裡又收拾的乾乾淨淨,不知甚麼緣故?
正委決不下,只見聞人生踱將進來。眾尼笑逐顏開道:「來了!來了!」庵主一把抱住,且不及問靜觀的說話,笑道:「隔別三日,心癢難熬。今且到房中一樂。」也不顧這兩個小尼口饞,逕自去做事了,聞人生只得勉強奉承,酣暢一度,才問道:「你同靜觀在此,他那裡去了?」聞人生道:「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來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來不知他那裡去了。」眾尼道:「想是見你去了,獨自一個沒情緒,自回湖州去了。他在此獨受用了兩日,也該讓讓我們,等他去去再處。」因貪著聞人生快樂,把靜觀的事倒丟在一邊了。誰知聞人生的心,卻不在此處。鬼混了兩三日,推道要到場前尋下處。眾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眾尼千約萬約道:「得空原到這裡來住。」聞人生滿口應承,自去了。
庵主過了幾日,不見靜觀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楊媽媽家問問。說是不曾回家,吃了一驚。恐怕楊媽媽來著急,倒不敢聲張,只好密密探聽。又見聞人生一去不來,心裡方纔有些疑惑,待要去尋他盤問,卻不曾問得下處明白,只得忍耐著,指望他場後還來。只見三場已畢,又等了幾日。聞人生腳影也不見來。原來聞人生場中甚是得意,出場來竟到姑娘莊上,與靜觀一處了,那裡還想著翠浮庵中?庵主與二尼,望不見到,恨道:「天下有這樣薄情的人!靜觀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這樣不來,也沒解說。」思量要把拐騙來告他,有礙著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禍來。正商量到場前尋他,或是問到他湖州家裡去炒他,終是女人輩,未有定見,卻又撞出一場巧事來。
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得緊,眾尼多心疑道:「敢是聞人生來也?」開走出來,開了門看,只見一乘大轎,三四乘小轎,多在門首歇著。敲門的家人報道:「安人到此。」庵主卻認得是下路來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見大轎裡安人走出來,旁邊三四個養娘出轎來,擁著進庵。坐定了,寒溫過,獻茶已畢,安人打發家人們:「到船上俟候。我在此過午下船。」家人們各去了。安人走進庵主房中來。安人道:「自從我家主亡過,我就不曾來此,已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貴腳踏賤地,想是完了孝服才來燒香的。」安人道:「正是。」庵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閒耍。」安人嘆了一口氣道:「有甚心情遊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為沒有了老爹,冷靜了些?」安人起身把門掩上,對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見外。我和你說句知心話:你方纔說我冷靜,我想我只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奈煩,何況你們終身獨守,如何過了?」庵主道:「誰說我們獨守?不瞞安人說,全虧得有個把主兒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見有何人?」庵主道:「有個心上妙人,在這裡科舉的小秀才。這兩日一去不來,正在此設計商量。」安人道:「你且丟著此事,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盡心與我做著,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我前日在昭慶寺中進香,下房頭安歇。這房頭有個未淨頭的小和尚,生得標緻異常。我瞞你不得,其實隔絕此事多時,忍不住動火起來。因他上來送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軟嘴塌舌,甚是可愛。我一時迷了,遣開了人,抱他上床要試他做做此事看。誰知這小廝深知滋味,比著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實是心吊在他身上,捨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帶他家去。須知我是個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壞了名聲。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閃閃,怎能夠像意?我今與師父商量,把他來師父這裡,淨了頭,他面貌嬌嫩,只認做尼姑。我歸去後,師父帶了他,竟到我家來,說是師徒兩個來投我。我供養在家裡庵中,連我合家人,只認做你的女徒,我便好像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隨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人高見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幫襯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裡我還要牽你來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纔是妙哩。」庵主道:「我的知心的安人!這等說,我死也替你去。我這裡三個徒弟,前日不見了一個小的。今恰好把來抵補,一發好瞞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這裡來?」安人道:「我約定他在此。他許我背了師父,隨我去的,敢就來也?」
51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小尼敲門進房來道:「外邊一個攏頭小伙子,在那裡問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喚他進來!」只見那小伙望內就走,兩個小尼見他生得標緻,個個眉花眼笑。安人見了,點點頭叫他進來。他見了庵主,作個揖。庵主一眼不霎,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過來,問庵主道:「我說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了,見了善財童子,身子多軟攤了。」安人笑將起來。庵主且到灶下看齋,就把這些話與二個小尼說了。小尼多咬著指頭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隨他去了。」小尼道:「師父撇了我們,自去受用。」庵主道:「這是天賜我的衣食,你們在此,料也不空過。」大家笑耍了一回。庵主復進房中。只見安人摟著小伙,正在那裡說話。見了庵主,忙在扶手匣裡取出十兩一包銀子來,與他道:「只此為定,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開船先去了。十日之內,望你兩人到我家來,千萬勿誤!」安人又叮囑那小伙幾句話,出到堂屋裡,吃了齋,自上轎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關上大門,進來見了小伙,真是黑夜裡拾得一顆明珠,且來摟他去親嘴。把手摸他陽物兒,捏捏掐掐,後生家火動了,一直挺將起來。庵主忙解褲就他,弄了一度,喜不可言。對他道:「今後我與某安人合用的了,只這幾夜,且讓讓我著。」事畢,就取剃刀來與他落了髮,仔細看一看,笑道:「也倒與靜觀差不多,到那裡少不得要個法名,仍叫做靜觀罷。」是夜同庵主一床睡了,極得兩個小尼姑咽乾了唾沫。明日收拾了,叫個船,竟到下路去,吩咐兩個小尼道:「你們且守在此,我到那裡看光景若好,捎個信與你們。畢竟不來,隨你們散夥家去罷。楊家有人來問,只說靜觀隨師父下路人家去了。」兩尼也巴不得師父去了,大家散夥,連聲答應道:「都理會得。」從此,老尼與小伙同下船來,人面前認為師弟,晚夕上只做夫妻。
不多幾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進庵住好。安人不時請師徒進房留宿,常是三個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許多取樂方法,三個人只多得一顆頭,盡興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敵兩個中年老陰,幾年之間,得病而死。安人哀傷鬱悶,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尋他事故,告了他偷盜,監了追贓,死於獄中。這是後話。
且說翠浮庵自從庵主去後,靜觀的事一發無人提起,安安穩穩住在莊上。只見揭了曉,聞人生已中了經魁,喜喜歡歡,來見姑娘。又私下與靜觀相見,各各快樂。自此,日裡在城中,完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莊上,與靜觀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聽。已知庵主他往,兩小尼各歸俗家去了,庵中空鎖在那裡。回復了靜觀,掉下了老大一個疙瘩。聞人生事體已完,想要歸湖州,來與姑娘商議:「靜觀髮未長,娶回不得,仍留在姑娘這裡。待我去會試再處。」靜觀又囑咐道:「連我母親處,也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生意,如何驀地還俗?且待我頭髮長了,與你雙歸,他才拗不得。」聞人生道:「多是有見識的話。」別了姑娘,拜過母親,把靜觀的事,並不提起。
到得十月盡邊,要去會試,來見姑娘。此時靜觀頭髮開肩,可以梳得個假鬢了。聞人生意欲帶他去會試,姑娘勸道:「我看此女德性溫淑,堪為你配。既要做正經婚姻,豈可仍復私下帶來帶去,不像事體。仍留我莊上住下,等你會試得意榮歸,他髮已盡長。此時只認是我的繼女,迎歸花燭,豈不正氣!」聞人生見姑娘說出一段大道理話,只得忍情與靜觀別了。進京會試。果然一舉成名,中了二甲,禮部觀政。《同年錄》上先刻了「聘楊氏」,就起一本「給假歸娶」,奉旨:准給花紅表禮,以備喜筵。
馳驛還家,拜過母親。母親聞知歸娶,問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聞人生道:「好教母親得知,孩兒在杭州,姑娘家有個繼女許下孩兒了。」母親道:「為何我不曾見說?」聞人生道:「母親日後自知。」選個吉日,結起彩船,花紅鼓樂,竟到杭州關內黃家來,拜了姑娘,說了奉旨歸娶的話。姑娘大喜道:「我前者見識,如何?今日何等光彩!」先與靜觀相見了,執手各道別情。靜觀此時已是內家裝扮了,又道黃夫人待他許多好處,已自認義為乾娘了。黃夫人親自與他插戴了,送上彩轎,下了船。船中趕好日,結了花燭。正是:
紅羅帳裡,依然兩個新人;
錦披窩中,各出一般舊物。
到家裡,齊齊拜見了母親。母親見媳婦生得標緻,心下喜歡。又見他是湖州聲口,問道:「既是杭州娶來,如何說這裡的話?」聞人生方把楊家女兒錯出了家,從頭至尾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方纔明白。
次日聞人生同了靜觀竟到楊家來。先拿子婿的帖子與丈母,又一內弟的帖與小舅。楊媽只道是錯了,再四不收。女兒只得先自走將進來,叫一聲:「娘!」媽媽見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驚不小。慌忙站起來,一時認不出。女兒道:「娘休驚怪!女兒即是翠浮庵靜觀是也。」媽媽聽了聲音,再看面龐,才認得出:只是有了頭髮,妝扮異樣,若不仔細,也要錯過。媽媽道:「有一年多不見你面,又無音耗。後來聞得你同師父到那裡下路去了,好不記掛!今年又著人去看,庵中鬼影也無,正自思念你,沒個是處,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兒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時,奉旨完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個楊媽媽雙腳亂跳,口扯開了收不攏來,叫兒子去快請姊夫進來。兒子是學堂中出來的,也盡曉得趨蹌,便拱了聞人生進來,一同姊妹站立,拜見了楊媽媽。此時真如睡裡夢裡,媽媽道:「早知你有這一日,為甚把你送在庵裡去?」女兒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夠有這一日。」當下就接了楊媽媽到聞家過門,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餘而散。
此後,聞人生在宦途時有蹉跌,不甚像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歸。楊氏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聞人生曾遇著高明相士,問他宦途不稱意之故。相士道:「犯了少年時風月,損了些陰德,故見如此。」聞人生也甚悔翠浮庵少年孟浪之事,常與人說尼庵不可擅居,以此為戒。這不是「偷期得成正果」之話?若非前生分定,如何得這樣奇緣?有詩為證: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嘆人生盡聵聾。
若道姻緣人可強,氤氳使者有何功?
第三十五卷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詩云: 從來欠債要還錢,冥府於斯倍灼然。 若使得來非分內,終須有日復還原。 卻說人生財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東西,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從來因果報應的說話,其事非一,難以盡述。在下先揀一個稀罕些的,說來做個得勝頭回。晉州古城縣有一個人,名喚張善友。平日看經念佛,是個好善的長者。渾家李氏卻有些短見薄識,要做些小便宜勾當。夫妻兩個過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盡從容好過。其時本縣有個趙廷玉,是個貧難的人,平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時母親亡故,無錢葬埋,曉得張善友家事有餘,起心要去偷他些來用。算計了兩日,果然被他挖個牆洞,偷了他五六十兩銀子去,將母親殯葬訖。自想道:「我本不是沒行止的,只因家貧無錢葬母,做出這個短頭的事來,擾了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還不的他,來生來世是必填還他則個。」 張善友次日起來,見了壁洞,曉得失了賊,查點家財,箱籠裡沒了五六十兩銀子。張善友是個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該失脫,嘆口氣罷了。惟有李氏切切於心道:「有此一項銀子,做許多事,生許多利息,怎捨得白白被盜了去?」 正在納悶間,忽然外邊有一個和尚來尋張善友。張善友出去相見了,問道:「師父何來?」和尚道:「老僧是五臺山僧人,為因佛殿坍損,下山來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時,積得有兩百來兩銀子,還少些個。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銷的,今要往別處去走走,討這些布施。身邊所有銀子,不便攜帶,恐有失所,要尋個寄放的去處,一時無有。一路訪來,聞知長者好善,是個有名的檀越,特來寄放這一項銀子。待別處討足了,就來取回本山去也。」張善友道:「這是勝事,師父只管寄放在舍下,萬無一誤。只等師父事畢來取便是。」當下把銀子看驗明白,點計件數,拿進去交付與渾家了。出來留和尚吃齋。和尚道:「不勞檀越費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師父銀子,弟子交付渾家收好在裡面。倘若師父來取時,弟子出外,必預先吩咐停當,交還師父便了。」和尚別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銀子在手,滿心歡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兩,這和尚倒送將一百兩來,豈不是補還了我的缺?還有得多哩!」就起一點心,打帳要賴他的。 一日,張善友要到東嶽廟裡燒香求子去,對渾家道:「我去則去,有那五臺山的僧所寄銀兩,前日是你收著,若他來取時,不論我在不在,你便與他去。他若要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齋他一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曉得。」張善友自燒香去了。去後,那五臺山和尚抄化完卻來問張善友取這項銀子。李氏便白賴道:「張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沒有人寄甚麼銀子。師父敢是錯認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親自交付與張長者,長者收拾進來交付孺人的,怎麼說此話?」李氏便賭咒道:「我若見你的,我眼裡出血。」和尚道:「這等說,要賴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賴了你的,我墮十八層地獄。」和尚見他賭咒,明知白賴了。爭奈他是個女人家,又不好與他爭論得。和尚沒計奈何,合著掌,念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是十方抄化來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這裡。你怎麼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了我這銀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還我。」帶著悲恨而去。過了幾時,張善友回來,問起和尚銀子。李氏哄丈夫道:「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雙手還他去了。」張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後,家私火焰也似長將起來。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把家私掙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賭錢,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裡外邊借來花費的。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叫兒子被人逼迫門戶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還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恨著小孩兒蕩費,偏吃虧了。立個主意,把家私勻做三分分開。他弟兄們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敗的自破敗,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總凋零了。那福僧是個不成器的肚腸,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別無拘束,正中下懷,家私到手,正如湯潑瑞雪,風卷殘雲。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蕩蕩了。又要分了爹媽的這半分。也自沒有了,便去打攪哥哥,不由他不應手。連哥哥的,也布擺不來。他是個做家的人,怎生受得過?氣得成病,一臥不起。求醫無效,看看至死。張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敗家的倒無病。五行中如何這樣顛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頭,說不出來。 那乞僧氣蠱已成,畢竟不痊,死了。張善友夫妻大痛無聲。那福僧見哥哥死了,還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媽媽見如此光景,一發捨不得大的,終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沒有一些苦楚,帶著母喪,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帳,淘虛了身子,害了癆瘵之病,又看看死來。張善友此時急得無法可施。便是敗家的,留得個種也好,論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 福僧是個一絲兩氣的病,時節到來,如三更油盡的燈,不覺的息了。張善友雖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兩兒皆死,媽媽亦亡,單單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麼罪業,今朝如此果報得沒下梢!」一頭憤恨,一頭想道:「我這兩個業種,是東嶽求來的,不爭被你閻君勾去了。東嶽敢不知道?我如今到東嶽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靈,勾將閻神來,或者還了我個把兒子,也不見得。」 也是他苦痛無聊,癡心想到此,果然到東嶽跟前哭訴道:「老漢張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兩個孩兒和媽媽,也不曾做甚麼罪過,卻被閻神勾將去,單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將閻神追來,與老漢折證一個明白。若果然該受這業報,老漢死也得瞑目。」訴罷,哭倒在地,一陣昏沉暈了去。朦朧之間,見個鬼使來對他道:「閻君有勾。」張善友道:「我正要見閻君,問他去。」 隨了鬼使竟到閻君面前。閻君道:「張善友,你如何在東嶽告我?」張善友道:「只為我媽媽和兩個孩兒,不曾犯下甚麼罪過,一時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閻王道:「你要見你兩個孩兒麼?」張善友道:「怎不要見?」閻王命鬼使:「召將來!」只見乞僧,福僧兩個齊到。張善友喜之不勝,先對乞僧道:「大哥,我與你家去來!」乞僧道:「我不是你什麼大哥,我當初是趙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兩銀子,如今加上幾百倍利錢,還了你家。俺和你不親了。」張善友見大的如此說了,只得對福僧說:「既如此,二哥隨我家去了也罷。」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麼二哥,我前生是五臺山和尚。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百倍還得我夠了,與你沒相干了。」張善友吃了一驚道:「如何我少五臺山和尚的?怎生得媽媽來一問便好?」閻王已知其意,說道:「張善友,你要見渾家不難。」叫鬼卒:「與我開了酆都城,拿出張善友妻李氏來!」鬼卒應聲去了。只見押了李氏,披枷帶鎖到殿前來,張善友道:「媽媽,你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賴了五臺山和尚百兩銀子,死後叫我歷遍十八層地獄,我好苦也!」張善友道:「那銀子我只道還他去了,怎知賴了他的?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著張善友大哭,閻王震怒,拍案大喝。張善友不覺驚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夢,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債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虧心,難逃他神目如電。 今日個顯報無私,怎倒把閻君埋怨?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只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交還了本主。這事更奇,聽在下表白一遍。 宋時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莊上有個秀才,姓周名榮祖,字伯成,渾家張氏。那周家先世,廣有家財,祖公公周奉,敬重釋門,起蓋一所佛院。每日看經念佛,到他父親手裡,一心只做人家。為因修理宅舍,不捨得另辦木石磚瓦,就將那所佛院盡拆毀來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報。父親既死,家私裡外,通是榮祖一個掌把。那榮祖學成滿腹文章,要上朝應舉。他與張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長壽。只因妻嬌子幼,不捨得拋撇,商量三口兒同去。他把祖上遺下那些金銀成錠的做一窖兒埋在後面牆下。怕路上不好攜帶,只把零碎的細軟的,帶些隨身。房廊屋舍,著個當值的看守,他自去了。 話分兩頭。曹州有一個窮漢,叫做賈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又不會做什麼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築牆,和泥托坯,擔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間在破窯中安身。外人見他十分過的艱難,都喚他做窮賈兒。卻是這個人稟性古怪拗彆,常道:「總是一般的人,別人那等富貴奢華,偏我這般窮苦!」心中恨毒。有詩為證: 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內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囊中偏沒錢? 說那賈仁心中不伏氣,每日得閒空,便走到東嶽廟中苦訴神靈道:「小人賈仁特來禱告。小人想,有那等騎鞍壓馬,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賈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燒地眠,炙地臥,兀的不窮殺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貴,也為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上聖可憐見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誠之極,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過,感動起來。一日禱告畢,睡倒在廊檐下,一靈兒被殿前靈派侯攝去,問他終日埋天怨地的緣故。賈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靈派侯也有些憐他,喚那增福神查他衣祿食祿,有無多寡之數。增福神查了回復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拋撇淨水,作賤五穀,今世當受凍餓而死。」 賈仁聽說,慌了,一發哀求不止道:「上聖,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是必做個好人。我爹娘在時,也是盡力奉養的。亡化之後,不知甚麼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淚珠兒至今不曾乾。我也是個行孝的人。」靈派侯道:「吾神試點檢他平日所為,雖是不見別的善事,卻是窮養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據著他埋天怨地,正當凍餓,念他一點小孝。可又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且看有別家無礙的福力,借與他些。與他一個假子,奉養至死,償他這一點孝心罷。」增福神道:「小聖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為他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時折罰。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權借與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著他雙手交還本主,這個可不兩便?」 靈派侯道:「這個使得。」喚過賈仁,把前話吩咐他明白,叫他牢牢記取:「比及你做財主時,索還的早在那裡等了。」賈仁叩頭,謝了上聖濟拔之恩,心裡道:「已是財主了!」出得門來,騎了高頭駿馬,放個轡頭。那馬見了鞭影,飛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顛翻,大喊一聲,卻是南柯一夢,身子還睡在廟檐下。想一想道:「恰纔上聖分明的對我說,那一家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我如今該做財主。一覺醒來,財主在那裡?夢是心頭想,信他則甚?昨日大戶人家要打牆,叫我尋泥坯,我不免去尋問一家則個。」 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裡看家當值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裡別無可賣的,只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籮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只見牆腳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撥開,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籮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撥,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漸把窯裡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他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一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要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裡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裡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枉有家私,無個後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吩咐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這裡一面尋螟鈴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裡,家私一空,只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臺。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怎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裡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裡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裡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裡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裡無食,來這裡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嘆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裡不是積福處?我捨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飢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裡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裡,問小二道:「在那裡?」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裡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裡?」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顧著道:「是,是。只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裡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裡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巨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裡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裡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更宜,口裡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七歲,心裡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注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囑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吩咐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飢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廊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裡。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原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裡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裡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長壽到得家裡,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舖,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舖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裡曾會過來,你記得麼?」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面?」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舖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舖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渾家道:「正是。叫甚麼『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裡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著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裡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只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字記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裡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以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老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物歸舊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捨得浪費一些,原來不是他的東西,只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周秀才夫妻感嘆不已,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陳德甫推辭了兩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復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有口號四句為證: 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計。
第三十六卷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詩云: 參成世界總游魂,錯認訛聞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歷亂使人渾。 話說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總被他顛顛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實境界,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明白是無端的,後邊照應將來,自有一段緣故在內,真是人所不測。 唐朝牛僧孺任伊闕縣尉時,有東洛客張生應進士舉,攜文往謁。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遠,傍著一株大樹下且歇。少頃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馬,與僮僕宿於路側。困倦已甚,一齊昏睡。良久,張生朦朧覺來,見一物長數丈,形如夜叉,正在那裡吃那匹馬。張生驚得魂不附體,不敢則聲,伏在草中。只見把馬吃完了,又取那頭驢去嘓啅嘓啅的吃了。將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提著兩足扯裂開來。張生見吃動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掙起來,狼狽逃命。那件怪物隨後趕來,叫呼罵詈。張生只是亂跑,不敢回頭。 約勾跑了一里來路,漸漸不聽得後面聲響。往前走去,遇見一個大塚,塚邊立著一個女人。張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麼人,連呼:「救命!」女人問道:「為著何事?」張生把適才的事說了。女人道:「此間是個古塚,內中空無一物,後有一孔,郎君可避在裡頭,不然,性命難存。」說罷,女子也不知那裡去了。張生就尋塚孔,投身而入。塚內甚深,靜聽外邊,已不見甚麼聲響。自道:「避在此,料無事了。」 須臾望去塚外,月色轉明,忽聞塚上有人說話響。張生又懼怕起來,伏在塚內不動。只見塚外推將一物進孔中來,張生只聞得血腥氣。黑中看去,月光照著明白,乃是一個死人,頭已斷了。正在驚駭,又見推一個進來,連推了三四個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後沒得推進來了,就聞得塚上人嘈雜道:「金銀若干,錢物若干,衣服若干。」張生方纔曉得是一班強盜了,不敢吐氣,伏著聽他。只見那為頭的道:「某件與某人,某件與某人。」連唱十來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勻相爭論的。半日方散去。 張生曉得外邊無人了,對了許多死屍,好不懼怕!欲要出來,又被死屍塞住孔口,轉動不得。沒奈何只得蹲在裡面,等天明了再處。靜想方纔所聽唱的姓名,忘失了些,還記得五六個,把來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來。 卻說那失盜的鄉村裡,一夥人各執器械來尋盜跡。到了塚旁,見滿塚是血,就圍住了,掘將開來。所殺之人,都在塚內。落後見了張生是個活人,喊道:「還有個強盜,落在裡頭。」就把繩捆將起來。張生道:「我是個舉子,不是賊。」眾人道:「既不是賊,緣何在此塚內?」張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說了。眾人那裡肯信?道:「必是強盜殺人送屍到此,偶墮其內的。不要聽他胡講!」眾人你住我不住的亂來踢打,張生只叫得苦。內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亂打,且送到縣裡去。」 一夥人望著縣裡來,正行之間,只見張生的從人驢馬鞍駝盡到。張生見了,吃驚道:「我昨夜見的是什麼來?如何馬、驢、從奴俱在?」 那從人見張生被縛住在人叢中,也驚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著了。及到天明不見了郎君,故此尋來。如何被這些人如此窘辱?」張生把昨夜話對從人說了一遍。從人道:「我們一覺好睡,從不曾見個甚的,怎麼有如此怪異?」 鄉村這夥人道:「可見是一劃胡話,明是劫盜。敢這些人都是一黨。」並不肯放鬆一些,送到縣裡。 縣裡牛公卻是舊相識,見張生被鄉人綁縛而來,大驚道:「緣何如此?」張生把前話說了。牛公叫快放了綁,請起來細問昨夜所見。張生道:「劫盜姓名,小生還記得幾個。在塚上分散的衣物數目,小生也多聽得明白。」 牛公取筆,請張生一一寫出,按名捕捉,人贓俱獲,沒一個逃得脫的。 乃知張生夜來所見夜叉吃啖趕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異,逼那張生伏在塚中,方得默記劫盜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竟假手張生以擒盜,不是正合著小子所言「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的話。 而今更有個眼花錯認了,弄出好些冤業因果來,理不清身子的,更為可駭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官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三十里,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滿山拾取枯樹丫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敷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輟。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捨資財布施,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宇。兩僧尤加?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處一廊,在佛前共設咒願,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誦,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閑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絲颺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名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二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聽此哀聲,令人淒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遙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慎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 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唄唱之聲,截然住了。但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狺犽咀嚼、啖噬啜吒,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仆仆,氣力殆盡。 回頭看一看後面,只見其人跟跟蹌蹌,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亂跑亂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啗之。」東廊僧且懼且行,也不知走到那裡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 須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裡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睛。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處,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像等些什麼的一般。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裡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看見,忙取來紮縛好了,裝做了一擔。 牆裡邊一個女子,攀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姦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顛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乾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 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裡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廊僧此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頓粟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先後同死屍吊將上來。 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裡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廊僧道:「小僧是官山東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啗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人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辯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裡來。 縣令看見一干人綁了個和尚,又?了一個死屍,備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纔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裡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裡頭。豈不是他殺的?」 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東廊僧道:「小曾是個官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餘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裡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以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候,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復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廊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 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這井中做甚麼?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 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一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只是行凶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候,你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還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吩咐,當下散了出來。東廊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裡,只思量嫁他去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只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處!」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夠。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裡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裡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 原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裡。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 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就是。」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聽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定,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來心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紮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裡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人眼睛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黑子叫他不要喊,那裡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裡,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望脖子上只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失?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於荒草。也是他念頭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賭近盜兮姦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姦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入廢井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這裡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的和尚頂了缸,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無日頭的事了。看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 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一時糾人追尋,不匡撞著這和尚,鬼混了多時,送他在獄裡了,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及到家中細想,只疑心道:「未必關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見箱籠一空,道:「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只是平日不曾見什麼破綻。若有姦夫同逃,如何又被殺死?」卻不可解。沒個想處,只得把所失去之物,寫個失單各處貼了招榜,出了賞錢,要明白這件事。 那奶子聽得小娘子被殺了,只有他心下曉得,捏著一把汗,心裡恨著兒子道:「只教他領了他去,如何做出這等沒脊骨事來?」私下見了,暗地埋怨一番,著實叮囑他:「要謹慎,關係人命事,弄得大了。」 又過了幾時,牛黑子漸把心放寬了,帶了錢到賭坊裡去賭。怎當得博去就是個叉色,一霎時把錢多輸完了。欲待再去拿錢時,興高了,卻等不得。站在旁邊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裡摸出一對金鑲寶簪頭來,押錢再賭,指望就博將轉來,自不妨事。誰知一去,不能復返,只得忍著輸散了。那押的當頭,須不曾討得去,在個捉頭兒的黃胖哥手裡。 黃胖哥帶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見了,道:「你那裡來這樣好東西?不要來歷不明,做出事來。」胖哥道:「我須有個來處,有甚麼不明?是牛黑子當錢的。」黃嫂子道:「可又來,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個光棍哩,那裡掙得有此等東西?」胖哥猛想起來道:「是呀,馬家小娘子被人殺死,有張失單,多半是頭上首飾。他是奶娘之子,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機偷盜在裡頭。」黃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錢,必有說話。若認著了,我們先得賞錢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恰好員外走將出來,胖哥道:「有一件東西,拿來與員外認著。認得著,小人要賞錢。認不著,小人解些錢去罷。」黃胖哥拿那簪頭,遞與員外。員外一看,卻認得是女兒之物。就詰問道:「此自何來?」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說了一遍。馬員外點點頭道:「不消說了,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 款住黃胖哥要他寫了張首單,說:「金寶簪一對,的係牛黑子押錢之物,所首是實。」對他說:「外邊且不可聲張!」先把賞錢一半與他,事完之後找足。黃胖哥報得著,歡喜去了。 員外袖了兩個簪頭,進來對奶子道:「你且說,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奶子道:「員外好笑,員外也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大家都不知道的,我如何曉得?倒來問我?」員外拿出簪子來道:「既不曉得,這件東西為何在你家裡拿出來?」奶子看了簪,虛心病發,曉得是兒子做出來,驚得面如土色,心頭丕丕價跳,口裡支吾道:「敢是遺失在路旁,那個拾得的?」 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曉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說破,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把來拴住,一逕投縣裡來。牛黑子還亂嚷亂跳道:「我有何罪?把繩拴我。」馬員外道:「有人首你殺人公事,你且不要亂叫,有本事當官辯去。」 當下縣令升堂,馬員外就把黃胖哥這紙首狀,同那簪子送將上去,與縣令看,道:「贓物證見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則個。」縣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什麼人,干涉得你家著?」馬員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兒子。」縣令點頭道:「這個不為無因了。」叫牛黑子過來,問他道:「這簪是那裡來的?」牛黑子一時無辭,只得推道是母親與他的。 縣令叫連那奶子拘將來。縣令道:「這姦殺的事情,只在你這奶子身上,要跟尋出來。」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過,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與杜郎往來相密。是夜約了杜郎私奔,跳出牆外,是老婦曉得的。出了牆去的事,老婦一些也不知道。」縣令問馬員外道:「你曉得可有個杜某麼?」員外道:「有個中表杜某,曾來問親幾次。只為他家寒不曾許他。不知他背地裡有此等事?」 58 縣令又將杜郎拘來。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訂,情意甚濃,忽然私逃被殺,暗稱可惜,其實一些不知影響。縣令問他道:「你如何與馬氏女約逃,中途殺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來契密則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約?是誰人來約?誰人證明的?」縣令喚奶子來與他對,也只說得是平日往來,至於相約私逃,原無影響,卻是對他不過。 杜郎一向又見說失了好些東西,便辯道:「而今相公只看贓物何在,便知與小生無與了。」縣令細想一回道:「我看杜某軟弱,必非行殺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輩。其中必有頂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與老奶子著實行刑起來。老奶子只得把貪他財物,暗叫兒子冒名赴約,這是真情,以後的事,卻不知了。牛黑子還自喳喳嘴強,推著杜郎道:「既約的是他,不干我事。」縣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裡胡說:『晚間見個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來一認,便明白了。」喝令獄中放出那東廊僧來。 東廊僧到案前,縣令問道:「你那夜說在牛坊中見個黑衣人進來,盜了東西,帶了女子去。而今這個人若在,你認得他否?」東廊僧道:「那夜雖然是夜裡,雪月之光,不減白日。小僧靜修已久,眼光頗清。若見其人,自然認得。」縣令叫杜郎上來,問僧道:「可是這個?」東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豈是這文弱書生?」又叫牛黑子上來,指著問道:「這個可是?」東廊僧道:「這個是了。」縣令冷笑,對牛黑子道:「這樣你母親之言已真,殺人的不是你,是誰?況且贓物見在,有何理說?只可惜這和尚,沒事替你吃打吃監多時。」東廊僧道:「小曾宿命所招,自無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 縣令又把牛黑子夾起,問他道:「同逃也罷,何必殺他?」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時認做杜郎,到井邊時,看見不是,亂喊起來,所以一時殺了。」縣令道:「晚間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時在廝撲行裡走,身邊常帶有利器。況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帶在那裡的。」縣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為也。」遂將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斃於杖下。牛黑子強姦殺人,追贓完日,明正典刑。杜郎與東廊僧俱各釋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題。 那東廊僧沒頭沒腦,吃了這場敲打,又監裡坐了幾時,才得出來。回到山上見了西廊僧,說起許多事體。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靜修,那夜本無一物,如何偏你所見如此,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東廊僧道:「便是不解。」 回到房中,自思無故受此驚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處。向佛前懺悔已過,必祈見個境頭。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恍然大悟。原來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為因一時無端疑忌,將他拷打鎖禁,有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釋了。只因那晚聽得哭泣之聲,心中淒慘,動了念頭,所以魔障就到。現出許多惡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窩裡去,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方纔得放。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從此堅持道心,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後來合掌坐化而終。有詩為證: 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 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第三十七卷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馬冥全內侄 詩云: 眾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貪饕者,冤仇結必深! 話說世間一切生命之物,總是天地所生,一樣有聲有氣有知有覺,但與人各自為類。其貪生畏死之心,總只一般;銜恩記仇之報,總只一理。只是人比他靈慧機巧些,便能以術相制,弄得駕牛絡馬,牽蒼走黃,還道不足,為著一副口舌,不知傷殘多少性命。這些眾生,只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憑刀俎。然到臨死之時,也會亂飛亂叫,各處逃藏,豈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乃世間貪嘴好殺之人與迂儒小生之論,道:「天生萬物以養人,食之不為過。」這句說話,不知還是天帝親口對他說的,還是自家說出來的?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養人」,那虎豹能食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虎豹的不成?蚊虻能嘬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會說、會話、會寫、會做,想來也要是這樣講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從來古德長者勸人戒殺放生,其話盡多,小子不能盡述,只趁口說這幾句直捷痛快的與看官們笑一笑,看說的可有理沒有理?至於佛家果報說六道眾生,盡是眷屬冤冤相報,殺殺相尋,就說他幾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怕死的眾生與人性無異的,隨你鐵石做心腸,也要慈悲起來。 宋時大平府有個黃池鎮,十里間有聚落,多是些無賴之徒,不逞宗室、屠牛殺狗所在。淳熙十年間,王叔端與表兄盛子東同往寧國府,過其處,少憩閒覽,見野園內繫水牛五頭。盛子東指其中第二牛,對王叔端道:「此牛明日當死。」叔端道:「怎見得?」子東道:「四牛皆食草,獨此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淚下,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問茶主人:「此第二牛是誰家的?」茶主人道:「此牛乃是趙三使所買,明早要屠宰了。」子東對叔端道:「如何?」明日再往,只剩得四頭在了。仔細看時,那第四牛也像昨日的一樣不吃草,眼中淚出。看見他兩個踱來,把雙蹄跪地,如拜訴的一般。復問,茶肆中人說道:「有一個客人,今早至此,一時買了三頭,只剩下這頭,早晚也要殺了。」子東嘆息道:「畜類有知如此!」勸叔端訪他主人,與他重價買了,置在近莊,做了長生的牛。 只看這一件事起來,可見畜生一樣靈性,自知死期;一樣悲哀,祈求施主。如何而今人歪著肚腸,只要廣傷性命,暫侈口腹,是甚緣故?敢道是陰間無對證麼?不知陰間最重殺生,對證明明白白。只為人死去,既遭了冤對,自去一一償報,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對人說也不信了。小子如今說個回生轉來,明白可信的話。正是: 一命還將一命填,世人難解許多冤。 聞聲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將不忍全。 唐朝開元年間,溫縣有個人,複姓屈突,名仲任。父親曾典郡事,只生得仲任一子,憐念其少,恣其所為。仲任性不好書,終日只是樗蒲、射獵為事。父死時,家僮數十人,家資數百萬,莊第甚多。仲任縱情好色,荒飲博戲,如湯潑雪。不數年間,把家產變賣已盡,家僮僕妾之類,也多養口不活,各自散去。只剩得溫縣這一個莊,又漸漸把四圍附近田疇多賣去了。過了幾時,連莊上零星屋宇及樓房內室也拆來賣了,只是中間一正堂巋然獨存,連莊子也不成模樣了。家貧無計可以為生。 仲任多力,有個家僮叫做莫賀咄,是個蕃夷出身,也力敵百人。主僕兩個好生說得著,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體來。卻也不愛去打家劫舍,也不愛去殺人放火。他愛吃的是牛馬肉,又無錢可買,思量要與莫賀咄外邊偷盜去。每夜黃昏後,便兩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著牛,即執其兩角,翻負在背上,背了家來;遇馬騾,將繩束其頸,也負在背。到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死的。又於堂中掘地,埋幾個大甕在內,安貯牛馬之肉,皮骨剝剔下來,納在堂後大坑,或時把火焚了。初時只圖自己口腹暢快,後來偷得多起來,便叫莫賀咄拿出城市換米來吃,賣錢來用,做得手滑,日以為常,當做了是他兩人的生計了。亦且來路甚遠,脫膊又快,自然無人疑心,再也不弄出來。 仲任性又好殺,日裡沒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羅網、叉彈滿屋,多是千方百計思量殺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沒有空手回來的,不論獐鹿獸兔、烏鳶鳥雀之類,但經目中一見,畢竟要算計弄來吃他。但是一番回來,肩擔背負,手提足繫,無非是些飛禽走獸,就堆了一堂屋角。兩人又去舞弄擺佈,思量巧樣吃法。就是帶活的,不肯便殺一刀、打一下死了吧。畢竟多設調和妙法: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斷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鰲,便將繩縛其四足,繃住在烈日中曬著,鱉口中渴甚,即將鹽酒放在他頭邊,鱉只得吃了,然後將他烹起來。鱉是裡邊醉出來的,分外好吃。 取驢縛於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驢四圍多用火逼著,驢口乾即飲灰水,須臾,屎溺齊來,把他腸胃中污穢多蕩盡了。然後取酒調了椒鹽各味,再復與他,他火逼不過,見了只是吃,性命未絕,外邊皮肉已熟,裡頭調和也有了。 一日拿得一刺蝟,他渾身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與莫賀咄商量道:「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想起一法來,把泥著些鹽在內,跌成熟團,把刺蝟團團泥裹起來,火裡煨著。燒得熟透了,除去外邊的泥,只見猥皮與刺皆隨泥脫了下來,剩的是一團熟肉。加了鹽醬,且是好吃。凡所作為,多是如此。有詩為證: 捕飛逐走不曾停,身上時常帶血腥。 且是烹炰多有術,想來手段會調羹。 且說仲任有個姑夫,曾做鄆州司馬,姓張名安。起初看見仲任家事漸漸零落,也要等他曉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勸化他回頭做人家。及到後來,看見他所作所為,越無人氣,時常規諷,只是不聽。張司馬憐他是妻兄獨子,每每掛在心上,怎當他氣類異常,不是好言可以諭解,只得罷了。後來司馬已死,一發再無好言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為,如此十多年。 忽一日,家僮莫賀咄病死,仲任沒了個幫手,只得去尋了個小時節乳他的老婆婆來守著堂屋,自家仍去獨自個做那些營生。過得月餘,一日晚,正在堂屋裡吃牛肉,忽見兩個青衣人,直闖將入來,將仲任套了繩子便走。仲任自恃力氣,欲待打掙,不知這時力氣多在那裡去了,只得軟軟隨了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開地面,會騰雲飛上青霄。 若無入地升天術,自下災殃怎地消? 仲任口裡問青衣人道:「拿我到何處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下你來,須去對理。」仲任茫然不知何事。 隨了青衣人,來到一個大院。廳事十餘間,有判官六人,每人據二間。仲任所對在最西頭二間,判官還不在,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頃,判官已到。仲任仔細一認,叫聲:「阿呀!如何卻在這裡相會?」你道那判官是誰?正是他那姑夫鄆州司馬張安。那司馬也吃了一驚道:「你幾時來了?」引他登階,對他道:「你此來不好,你年命未盡,想為對事而來。卻是在世為惡無比,所殺害生命千千萬萬,冤家多在。今忽到此,有何計較可以相救?」仲任才曉得是陰府,心裡想著平日所為,有些懼怕起來,叩頭道:「小侄生前,不聽好言,不信有陰間地府,妄作妄行。今日來到此處,望姑夫念親戚之情,救拔則個。」張判官道:「且不要忙,待我與眾判官商議看。」因對眾判官道:「僕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無數,今召來與奴莫賀咄對事,卻是其人年命亦未盡,要放他去了,等他壽盡才來。只是既已到了這裡,怕被害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為僕分上,商量開得一路放他生還麼?」眾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與他計較。」 張判官叫鬼卒喚明法人來。只見有個碧衣人前來參見,張判官道:「要出一個年命未盡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請問何事,張判官把仲任的話對他說了一遍。明法人道:「仲任須為對莫賀咄事而來,固然陽壽未盡,卻是冤家太廣,只怕一與相見,群到沓來,不由分說,恣行食啖。此皆宜償之命,冥府不能禁得,料無再還之理。」張判官道:「仲任既係吾親,又命未合死,故此要開生路救他。若是壽已盡時,自作自受,我這裡也管不得了。你有何計可以解得此難?」明法人想了一會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卻也要這些被殺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沒幹。」張判官道:「卻待怎麼?」明法人道:「此諸物類,被仲任所殺者,必須償其身命,然後各去托生。今召他每出來,須誘哄他每道:『屈突仲任今為對莫賀咄事,已到此間,汝輩食啖了畢,即去托生。汝輩餘業未盡,還受畜生身,是這件仍做這件,牛更為牛,馬更為馬。使仲任轉生為人,還依舊吃著汝輩,汝輩業報,無有了時。今查仲任未合即死,須令略還,叫他替汝輩追造福因,使汝輩各捨畜生業,盡得人身,再不為人殺害,豈不至妙?』諸畜類聞得人身,必然喜歡從命,然後小小償他些夙債,乃可放去。若說與這番說話,不肯依時,就再無別路了。」張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將仲任鎖在廳事前房中了,然後召仲任所殺生類到判官庭中來,庭中地可有百畝,仲任所殺生命聞召都來,一時填塞皆滿。但見: 牛馬成群,雞鵝作隊。百般怪獸,盡皆舞爪張牙;千種奇禽,類各舒毛鼓翼。誰道賦靈獨蠢,記冤仇且是分明,謾言稟質偏殊,圖報復更為緊急。飛的飛,走的走,早難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須不是人間樂土。 說這些被害眾生,如牛、馬、驢、騾、豬、羊、獐、鹿、雉、兔,以至刺蝟、飛鳥之類,不可悉數,凡數萬頭,共作人言道:「召我何為?」判官道:「屈突仲任已到。」說聲未了,物類皆咆哮大怒,騰振蹴踏,大喊道:「逆賊,還我債來!還我債來!」這些物類忿怒起來,個個身體比常倍大:豬羊等馬牛,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來,大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話,曉諭一番,物類聞說替他追福,可得人身,盡皆喜歡,仍舊復了本形。判官吩咐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來了。 明法人方在房裡放出仲任來,對判官道:「而今須用小小償他些債。」說罷,即有獄卒二人手執皮袋一個、秘木二根到來,明法人把仲任袋將進去,獄卒將秘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難禁,身上血簌簌的出來,多在袋孔中流下,好似澆花的噴筒一般。獄卒去了秘木,只提著袋,滿庭前走轉灑去。須臾,血深至階,可有三尺了。然後連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鎖住了。復召諸畜等至,吩咐道:「已取出仲任生血,聽汝輩食啗。」諸畜等皆作惱怒之狀,身復長大數倍,罵道:「逆賊,你殺吾身,今吃你血。」於是競來爭食,飛的走的,亂嚷亂叫,一頭吃一頭罵,只聽得呼呼嗡嗡之聲,三尺來血一霎時吃盡,還像不足的意,共酣地上。直等庭中土見,方纔住口。 明法人等諸畜吃罷,吩咐道:「汝輩已得償了些債。莫賀咄身命已盡,一聽汝輩取償。今放屈突仲任回家為汝輩追福,令汝輩多得人身。」諸畜等皆歡喜,各復了本形而散。判官方纔在袋內放出仲任來,仲任出了袋,站立起來,只覺渾身疼痛。張判官對他說道:「冤報暫解,可以回生。既已見了報應,便可窮力修福。」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調護,得解此難。今若回生,自當痛改前非,不敢再增惡業。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盡消?」判官道:「汝罪業太重,非等閒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寫一切經,此罪當盡。不然,他日更來,無可再救了。」仲任稱謝領諾。張判官道:「還須遍語世間之人,使他每聞著報應,能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說罷,就叫兩個青衣人送歸來路。又吩咐道:「路中若有所見,切不可擅動念頭,不依我戒,須要吃虧。」叮囑青衣人道:「可好伴他到家,他餘業盡多,怕路中還有失處。」青衣人道:「本官吩咐,敢不小心?」 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行了數里,到了一個熱鬧去處,光景似陽間酒店一般。但見: 村前茅舍,莊後竹籬。村醪香透磁缸,濁酒滿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村郎留下當;酒簾大字,鄉中學究醉時書。劉伶知味且停舟,李白聞香須駐馬。盡道黃泉無客店,誰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飢又飢,渴又渴,眼望去,是個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面前看時,只見: 店裡頭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紅喝六;在裡頭暢快飲酒。滿前嘎飯,多是些,肥肉鮮魚,壯雞大鴨。 仲任不覺舊性復發,思量要進去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記了,反來拉兩個青衣進去同坐。青衣道:「進去不得的,錯走去了,必有後悔。」仲任那裡肯信?青衣阻擋不住,道:「既要進去,我們只在此間等你。」 仲任大踏步跨將進來,揀個座頭坐下了。店小二忙擺著案酒,仲任一看,吃了一驚。原來一碗是死人的眼睛,一碗是糞坑裡大蛆,曉得不是好去處,抽身待走。小二斟了一碗酒來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識氣,伸手來接,拿到鼻邊一聞,臭穢難當。原來是一碗腐屍肉。 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搶出一個牛頭鬼來,手執鋼叉喊道:「還不快吃!」店小二把來一灌,仲任只得忍著臭穢強吞了下去,望外便走。牛頭又領了好些奇形異狀的鬼趕來,口裡嚷道:「不要放走了他!」仲任急得無措,只見兩個青衣原站在舊處,忙來遮蔽著,喝道:「是判院放回的,不得無禮。」攙著仲任便走。後邊人聽見青衣人說了,然後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不要進去,你不肯聽,致有此驚恐。起初判院如何吩咐來?只道是我們不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裡邊這樣光景?」青衣人道:「這也原是你業障現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我業障?」青衣人道:「你吃這一甌,還抵不得醉鱉醉驢的債哩。」 仲任愈加悔悟,隨著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蕩蕩,不辨東西南北,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須臾,重見天日,已似是陽間世上,儼然是溫縣地方。同著青衣走入自己莊上草堂中,只見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裡,乳婆坐在旁邊守著。青衣用手將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甦醒轉來,眼中不見了青衣。卻見乳婆叫道:「官人甦醒著,幾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幾時了?」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晝夜。只為心頭尚暖,故此不敢移動,誰知果然活轉來,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晝夜,非同小可。見了好些陰間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聽的是這些說話,便問道:「官人見的是甚麼光景?」仲任道:「原來我未該死,只為莫賀咄死去,撞著平日殺戮這些冤家,要我去對證,故勾我去。我也為冤家多,幾乎不放轉來了,虧得撞著對案的判官就是我張家姑夫,道我陽壽未絕,在裡頭曲意處分,才得放還。」就把這些說話光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盡情告訴了乳婆,那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彌陀佛」不住口。 仲任說罷,乳婆又問道:「這等,而今莫賀咄畢竟怎麼樣?」仲任道:「他陽壽已盡,冤債又多。我自來了,他在地府中畢竟要一一償命,不知怎地受苦哩。」乳婆道:「官人可曾見他否?」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對案,故此不見他,只聽得說。」乳婆道:「一晝夜了,怕官人已飢,還有剩下的牛肉,將來吃了罷。」仲任道:「而今要依我姑夫吩咐,正待刺血寫經罰咒,再不吃這些東西了。」乳婆道:「這個卻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湯與仲任吃了。仲任起來梳洗一番,把鏡子將臉一照,只叫得苦。原來陰間把秘木取去他血,與畜生吃過,故此面色臘渣也似黃了。 仲任從此雇一個人把堂中掃除乾淨,先請幾部經來,焚香持誦,將養了兩個月,身子漸漸復舊,有了血色。然後刺著臂血,逐部逐卷寫將來。有人經過,問起他寫經根由的,便把這些事逐一告訴將來。人聽了無不毛骨聳然,多有助盤費供他書寫之用的,所以越寫得多了。況且面黃肌瘦,是個老大證見。又指著堂中的甕、堂後的穴,每對人道:「這是當時作業的遺跡,留下為戒的。」來往人曉得是真話,發了好些放生戒殺的念頭。 開元二十三年春,有個同官令虞咸道經溫縣,見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如此刺血書寫不倦,請出經來看,已寫過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能如此發心得猛?」仲任把前後的話,一一告訴出來。虞縣令嘆以為奇,留俸錢助寫而去。各處把此話傳示於人,故此人多知道。後來仲任得善果而終,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間,微分此靈蠢。 一切有知覺,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飽已覺膻,彼死痛猶在。 一點嗔狠心,豈能盡消滅! 所以六道中,轉轉相殘殺。 願葆此慈心,觸處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減味即省命。 無過轉念間,生死已各判。 及到償業時,還恨種福少。 何不當生日,隨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應作如是觀。
第三十八卷占家財狠婿妒侄 延親脈孝女藏兒 詩曰: 子息從來天數,原非人力能為。 最是無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話說元朝時,都下有個李總管,官居三品,家業巨富。年過五十,不曾有子。聞得樞密院東有個算命的,開個舖面,談人禍福,無不奇中。總管試往一算。 於時衣冠滿座,多在那裡候他,挨次推講。總管對他道:「我之祿壽已不必言。最要緊的,只看我有子無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總管道:「我實不曾有子,所以求算,豈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說無子,豈非哄我?」一個爭道:「實不曾有!」一個爭道:「決已有過!」 遞相爭執,同座的人多驚訝起來道:「這怎麼說?」算命的道:「在下不會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見總管沉吟了好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時,一婢有娠,我以職事赴上都,到得歸家,我妻已把來賣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說『四十上該有子』,除非這個緣故。」算命的道:「我說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當歸公。」總管把錢相謝了,作別而出。 只見適間同在座上問命的一個千戶,也姓李,邀總管入茶坊坐下,說道:「適間聞公與算命的所說之話,小子有一件疑心,敢問個明白。」總管道:「有何見教?」千戶道:「小可是南陽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買得一婢,卻已先有孕的。帶得到家,吾妻適也有孕,前後一兩月間,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歲了。適間聽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麼?」 總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齒之類,兩相質問,無一不合,因而兩邊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說個:「容拜。」各散去了。總管歸來對妻說知其事,妻當日悍妒,做了這事,而今見夫無嗣,也有些慚悔哀憐,巴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戶到家,敘了同姓,認為宗譜。盛設款待,約定日期,到他家裡去認看。千戶先歸南陽,總管給假前往,帶了許多東西去饋送著千戶,並他妻子僕妾,多方禮物。 坐定了,千戶道:「小可歸家問明,此婢果是宅上出來的。」因命二子出拜,只見兩個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齊走出來,一樣打扮,氣度也差不多。總管看了不知那一個是他兒子。請問千戶,求說明白。千戶笑道:「公自從看,何必我說?」總管仔細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識認,前抱著一個道:「此吾子也。」千戶點頭笑道:「果然不差!」於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觀之人無不墮淚。千戶設宴與總管賀喜,大醉而散。 次日總管答席,就借設在千戶廳上。酒間千戶對總管道:「小可既還公令郎了,豈可使令郎母子分離?並令其母奉公同還,何如?」總管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就攜了母子同回都下。後來通籍承蔭,官也至三品,與千戶家往來不絕。 可見人有子無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總管自己已信道無兒了,豈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團圓,可知是逃那命裡不過。 小子為何說此一段話?只因一個富翁,也犯著無兒的病症,豈知也係有兒,被人藏過。後來一旦識認,喜出非常,關著許多骨肉親疏的關目在裡頭,聽小子從容的表白出來。正是: 越親越熱,不親不熱。 附葛攀藤,總非枝葉。 奠酒澆漿,終須骨血。 如何妒婦,忍將嗣絕? 必是前非,非常冤業。 話說婦人心性,最是妒忌,情願看丈夫無子絕後,說著買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個把被人勸化,勉強依從,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兒子,是親丈夫一點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還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認做親兒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計了絕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兒嫁得個女婿,分明是個異姓,無關宗支的,他偏要認做的親,是件偏心為他,倒勝如丈夫親子侄。豈知女生外向,雖係吾所生,到底是別家的人。至於女婿,當時就有二心,轉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親一支熱一支,女婿不如侄兒,侄兒又不如兒子。縱是前妻晚後,偏生庶養,歸根結果,的親瓜葛,終久是一派,好似別人多哩。不知這些婦人們,為何再不明白這個道理! 話說元朝東平府有個富人,姓劉名從善,年六十歲,人皆以員外呼之。媽媽李氏,年五十八歲,他有潑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引姐,入贅一個女婿,姓張,叫張郎。其時張郎有三十歲,引姐二十六歲了。那個張郎極是貪小好利刻剝之人,只因劉員外家富無子,他起心央媒,入舍為婿。便道這家私久後多是他的了,好不誇張得意!卻是劉員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沒有得放寬與他。亦且劉員外另有一個肚腸。一來他有個兄弟劉從道同妻寧氏,亡逝已過,遺下一個侄兒,小名叫做引孫,年二十五歲,讀書知事。只是自小父母雙亡,家私蕩敗,靠著伯父度日。劉員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覷他。怎當得李氏媽媽,一心只護著女兒女婿,又且念他母親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結怨在他身上,見了一似眼中之釘。虧得劉員外暗地保全,卻是畢竟礙著媽媽女婿,不能十分周濟他,心中長懷不忍。二來員外有個丫頭,叫做小梅,媽媽見他精細,叫他近身伏侍。員外就收拾來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兒子來。有此兩件心事,員外心中不肯輕易把家私與了女婿。怎當得張郎憊賴,專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撥得丈母與引孫舅子,日逐吵鬧。引孫當不起激聒,劉員外也怕淘氣,私下周給些錢鈔,叫引孫自尋個住處,做營生去。引孫是個讀書之人,雖是尋得間破房子住下,不曉得別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這些東西,且逐漸用去度日。眼見得一個是張郎趕去了。張郎心裡懷著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兒女來。若生個小姨,也還只分得一半,若生個小舅,這家私就一些沒他分了。要與渾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女眷家見識,若把家私分與堂弟引孫,他自道是親生女兒,有些氣不甘分;若是父親生下小兄弟來,他自是喜歡的。況見父親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親的心,這個念頭是真。曉得張郎不懷良心,母親又不明道理,只護著女婿,恐怕不能夠保全小梅生產了,時常心下打算。恰好張郎趕逐了引孫出去,心裡得意,在渾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計小梅的意思來。引姐想道:「若兩三人做了一路,算計他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後代絕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裡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卻是丈夫見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來,不若將機就計,暗地周全罷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計?原來引姐有個堂分姑娘嫁在東莊,是與引姐極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裡去分娩,只當是托孤與他。當下來與小梅商議道:「我家裡自趕了引孫官人出去,張郎心裡要獨占家私。姨姨你身懷有孕,他好生嫉妒!母親又護著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細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說,足見看員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獨自一身,怎提防得許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顧則個。」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著財利上事,連夫妻兩個,心肝不托著五臟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腳,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淚道:「這等,卻怎麼好?不如與員外說個明白,看他怎麼做主?」引姐道:「員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數。況且說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結下冤家了,你怎當得起?我倒有一計在此,須與姨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見?」引姐道:「東莊裡姑娘,與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莊上,在他那裡分娩,托他一應照顧。生了兒女,就托他撫養著。衣食盤費之類,多在我身上。這邊哄著母親與丈夫,說姨姨不像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尋究。且等他把這一點要擺佈你的肚腸放寬了,後來看個機會,等我母親有些轉頭,你所養兒女已長大了。然後對員外一一說明,取你歸來,那時須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見姑娘厚情,殺身難報!」引姐道:「我也只為不忍見員外無後,恐怕你遭了別人毒手,沒奈何背了母親與丈夫,私下和你計較。你日後生了兒子,有了好處,須記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經板兒印在心上,怎敢有忘!」兩下商議停當,看著機會,還未及行。 員外一日要到莊上收割,因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兒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兒女婿管了。又怕媽媽難為小梅,請將媽媽過來,對他說道:「媽媽,你曉得借甕釀酒麼?」媽媽道:「怎地說?」員外道:「假如別人家甕兒,借將來家裡做酒。酒熟了時就把那甕兒送還他本主去了。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這妮子腹懷有孕,明日或兒或女,得一個,只當是你的。那其間將那妮子或典或賣,要不要多憑得你。我只要借他肚裡生下的要緊,這不當是『借甕釀酒』?」媽媽見如此說,也應道:「我曉得,你說的是,我覷著他便了。你放心莊上去。」員外叫張郎取過那遠年近歲欠他錢鈔的文書,都搬將出來,叫小梅點個燈,一把火燒了。張郎伸手火裡去搶,被火一逼,燒壞了指頭叫痛。員外笑道:「錢這般好使?」媽媽道:「借與人家錢鈔,多是幼年到今,積攢下的家私,如何把這些文書燒掉了?」員外道:「我沒有這幾貫業錢,安知不已有了兒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沒有這幾貫業錢,我也不消擔得這許多干係,別人也不來算計我了。我想財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盤算別人的做甚?不如積些陰德,燒掉了些,家裡須用不了。或者天可憐見,不絕我後,得個小廝兒也不見得。」說罷,自往莊上去了。 張郎聽見適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裡有些侵著他,一發不像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沒幹。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後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體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莊姑娘說知就裡,當下指點了小梅,逕叫他到那裡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麼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乾淨。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衝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 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莊兒上專等報喜哩。怎麼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麼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媽媽心裡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著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乾淨,那裡還來查著?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裡想道:「家裡難為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夠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著氣恨命,又轉了一念道:「他們如此算計我,則為著這些浮財。我何苦空積攢著做守財奴,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後代,趁我手裡施捨了些去,也好。」懷著一天忿氣,大張著榜子,約著明日到開元寺裡,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心裡不捨得,只為見丈人心下煩惱,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帶了好些錢,一家同到開元寺裡散去。 到得寺裡,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 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行,暗啞的鈴當口說。磕頭撞腦,拿差了柱拐互喧嘩;摸壁扶牆,踹錯了陰溝相怨悵。鬧熱熱攜兒帶女,苦淒淒單夫隻妻。都念道明中捨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劉員外吩咐:「大乞兒一貫,小乞兒五百文。」乞兒中有個劉九兒,有一個小孩子,他與大都子商量著道:「我帶了這孩子去,只支得一貫。我叫這孩子自認做一戶,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個證見,幫襯一聲,騙得錢來我兩個分了,買酒吃。」果然去報了名,認做兩戶。張郎問道:「這小的另是一家麼?」大都子旁邊答應道:「另是一家。」就分與他五百錢,劉九兒也都拿著去了。大都子要來分他的。劉九兒道:「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錢?你須學不得,我有兒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說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兒的,便這般強橫!」兩個打將起來。劉員外問知緣故,叫張郎勸他,怎當得劉九兒不識風色,指著大都子「千絕戶,萬絕戶」的罵道:「我有兒子,是請得錢,干你這絕戶的甚事?」張郎臉兒掙得通紅,止不住他的口。劉員外已聽得明白,大哭道:「俺沒兒子的,這等沒下梢!」悲哀不止,連媽媽女兒傷了心,一齊都哭將起來。張郎沒做理會處。 散罷,只見一個人落後走來,望著員外,媽媽施禮。你道是誰?正是劉引孫。員外道:「你為何到此?」引孫道:「伯伯、伯娘,前與侄兒的東西,日逐盤費用度盡了。今日聞知在這裡散錢,特來借些使用。」員外礙著媽媽在旁,看見媽媽不做聲,就假意道:「我前日與你的錢鈔,你怎不去做些營生?便是這樣沒了。」引孫道:「侄兒只會看幾行書,不會做什麼營生。日日吃用,有減無增,所以沒了。」員外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那有許多錢勾你用!」狠狠要打,媽媽假意相勸,引姐與張郎對他道:「父親惱哩,舅舅走罷。」引孫只不肯去,苦要求錢。員外將條拄杖,一直的趕將出來,他們都認是真,也不來勸。 引孫前走,員外趕去,走上半里來路,連引孫也不曉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來?」員外見沒了人,才叫他一聲:「引孫!」引孫撲的跪倒。員外撫著哭道:「我的兒,你伯父沒了兒子,受別人的氣,我親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雖然不明理,卻也心慈的。只是婦人一時偏見,不看得破,不曉得別人的肉,偎不熱。那張郎不是良人,須有日生分起來。我好歹勸化你伯娘轉意,你只要時節邊勤勤到墳頭上去看看,只一兩年間,我著你做個大大的財主。今日靴裡有兩錠鈔,我瞞著他們,只做趕打,將來與你。你且拿去盤費兩日,把我說的話,不要忘了!」引孫領諾而去。員外轉來,收拾了家去。 張郎見丈人散了許多錢鈔,雖也心疼,卻道是自今以後,家財再沒處走動,盡勾著他了。未免志得意滿,自由自主,要另立個鋪排,把張家來出景,漸漸把丈人、丈母放在腦後,倒像人家不是劉家的一般。劉員外固然看不得,連那媽媽積袒護他的,也有些不伏氣起來。虧得女兒引姐著實在裡邊調停,怎當得男子漢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裡來顧前管後?亦且女兒家順著丈夫,日逐慣了,也漸漸有些隨著丈夫路上來了,自己也不覺得的,當不得有心的看不過。 一日,時遇清明節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家私,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子,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後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麼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後也要葬在張家墳裡,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夫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那媽媽同劉員外以後起身,到墳上來。員外問媽媽道:「他們想已到那裡多時了。」媽媽道:「這時張郎已擺設得齊齊整整,同女兒也在那裡等了。」到得墳前,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影響。看那墳頭已有人挑些新土蓋在上面了,也有些紙錢灰與酒澆的濕土在那裡。劉員外心裡明知是侄兒引孫到此過了,故意道:「誰曾在此先上過墳了?」對媽媽道:「這又作怪!女兒女婿不曾來,誰上過墳?難道別姓的來不成?」又等了一回,還不見張郎和女兒來。員外等不得,說道:「俺和你先拜了罷,知他們幾時來?」拜罷,員外問媽媽道:「俺老兩口兒百年之後,在那裡埋葬便好?」媽媽指著高岡兒上說道:「這答樹木長的似傘兒一般,在這所在埋葬也好。」員外嘆口氣道:「此處沒我和你的分。」指著一塊下窪水淹的絕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這裡。」媽媽道:「我每又不少錢,憑揀著好的所在,怕不是我們葬?怎麼倒在那水淹的絕地?」員外道:「那高口有龍氣的,須讓他有兒子的葬,要圖個後代興旺。俺和你沒有兒子,誰肯讓我?只好剩那絕地與我們安骨頭。總是沒有後代的,不必好地了。」媽媽道:「俺怎生沒後代?現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閒話。我且問你,我姓什麼?」媽媽道:「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我姓劉,你可姓甚麼?」媽媽道:「我姓李。」員外道:「你姓李,怎麼在我劉家門裡?」媽媽道:「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麼叫我做『李媽媽』?」員外道:「原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女兒姓甚麼?」媽媽道:「女兒也姓劉。」員外道:「女婿姓甚麼?」媽媽道:「女婿姓張。」員外道:「這等,女兒百年之後,可往俺劉家墳裡葬去?還是往張家墳裡葬去?」媽媽道:「女兒百年之後,自去張家墳裡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卻又來!這等怎麼叫做得劉門的後代?我們不是絕後的麼?」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員外,怎生直想到這裡?俺無兒的,真個好苦!」員外道:「媽媽,你才省了。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裡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後共土而埋。那女兒只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像意了。 正說間,只見引孫來墳頭收拾鐵鍬,看見伯父伯娘便拜。此時媽媽不比平日,覺得親熱了好些,問道:「你來此做甚麼?」引孫道:「侄兒特來上墳添土來。」媽媽對員外道:「親的則是親,引孫也來上過墳,添過土了。他們還不見到。」員外故意惱引孫道:「你為甚麼不挑了春盛擔子,齊齊整整上墳?卻如此草率!」引孫道:「侄兒無錢,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塊紙,略表表做子孫的心。」員外道:「媽媽,你聽說麼?那有春盛擔子的,為不是子孫,這時還不來哩。」媽媽也老大不過意。員外又問引孫道:「你看那邊鴉飛不過的莊宅,石羊石虎的墳頭,怎不去?到俺這裡做甚麼?」媽媽道:「那邊的墳,知他是那家?他是劉家子孫,怎不到俺劉家墳上來?」員外道:「媽媽,你才曉得引孫是劉家子孫。你先前可不說姐姐、姐夫是子孫麼?」媽媽道:「我起初是錯見了,從今以後,侄兒只在我家裡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記著前日的不是。」引孫道:「這個,侄兒怎敢?」媽媽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員外叫引孫拜謝了媽媽。引孫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劉氏一脈,照管孩兒則個。」媽媽簌簌的掉下淚來。 正傷感處,張郎與女兒來了。員外與媽媽,問其來遲之故,張郎道:「先到寒家墳上,完了事,纔到這裡來,所以遲了。」媽媽道:「怎不先來上俺家的墳?要俺老兩口兒等這半日?」張郎道:「我是張家子孫,禮上須先完張家的事。」媽媽道:「姐姐呢?」張郎道:「姐姐也是張家媳婦。」媽媽見這幾句話,恰恰對著適間所言的,氣得目睜口呆,變了色道:「你既是張家的兒子媳婦,怎生掌把著劉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兒處,把那放鑰匙的匣兒奪將過來,道:「以後張自張,劉自劉!」逕把匣兒交與引孫了,道:「今後只是俺劉家人當家!」此時連劉員外也不料媽媽如此決斷,那張郎與引姐平日護他慣了的,一發不知在那裡說起,老大的沒趣,心裡道:「怎麼連媽媽也變了卦?」竟不知媽媽已被員外勸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張郎還指點叫擺祭物,員外、媽媽大怒道:「我劉家祖宗,不吃你張家殘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歡而散。 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惱不打緊,連家私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作怪。」引姐道:「爹媽認道只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願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幹。」張郎道:「平日又與他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麼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我有道理,只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計將安出?」引姐只不肯說,但道是:「做出便見,不必細問!」 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著鄰里人把家私交與引孫掌把。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出外去了。自己著人悄悄東莊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原來小梅在東莊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只不把家裡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為氣不過引孫做財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 次日來對劉員外道:「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麼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怎麼不認?只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女兒是親生,怎麼倒不如他親?」員外道:「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家私!」員外道:「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裡還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見得。」劉員外與媽螞也只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只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你在那裡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誰逃走?須守著孩兒哩。」員外道:「誰是孩兒?」小梅指著兒子道:「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麼說?敢是夢裡麼?」小梅道:「只問姑娘,便見明白。」員外與媽媽道:「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絕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莊姑姑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這三年,只在東莊姑姑處撫養。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纔說破。今見父親認道只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麼?」小梅也道:「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這個孩兒!」 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裡感激著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原來親的只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著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絕後,早則不在絕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生意:把家私做三分分開: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後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著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著,畢竟培養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後;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有詩為證: 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 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後無?
第三十九卷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詩云: 自古有神巫,其術能役鬼。 禍福如燭照,妙解陰陽理。 不獨傾公卿,時亦動天子。 豈似後世者,其人總村鄙。 語言甚不倫,偏能惑閭里。 淫祀無虛日,枉殺供牲醴。 安得西門豹,投畀鄴河水。 話說男覡女巫,自古有之。漢時謂之「下神」,唐世呼為「見鬼人」。盡能役使鬼神,曉得人家禍福休咎,令人趨避,頗有靈驗。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著他的,甚至朝廷宮闈之中有時召用。此皆有個真傳授,可以行得去,做得來的,不是荒唐。卻是世間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無知男女,妄稱神鬼,假說陰陽,一些影響沒有的,也一般會哄動鄉民,做張做勢的,從古來就有了。 直到如今,真有術的巫覡,已失其傳。無過是些鄉里村夫、游嘴老嫗,男稱太保,女稱師娘,假說降神召鬼,哄騙愚人。口裡說漢話,便道神道來了,卻是脫不得鄉氣。信口胡柴的,多是不囫圇的官話,杜撰出來的字眼。正經人聽了,渾身麻木,忍笑不住的。鄉里人信是活靈活現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會講官話的神道麼! 又還一件可恨處,見人家有病人來求他,他先前只說救不得。直到拜求懇切了,口裡說出許多牛羊豬狗的願心來,要這家脫衣典當,殺生害命,還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燒獻無效,再不怨悵他、疑心他,只說不曾盡得心,神道不喜歡,見得如此,越燒獻得緊了。不知弄人家費多少錢鈔,傷多少性命!不過供得他一時亂話,吃得些、騙得些罷了。 律上禁止師巫邪術,其法甚嚴,也還加他「邪術」二字,要見還成一家說話。而今並那邪不成邪、術不成術,一味胡弄,愚民信伏,習以成風。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識之人的笑柄而已。 蘇州有個小民姓夏,見這些師巫興頭也去投著師父,指望傳些真術。豈知費了拜見錢,並無甚術法得傳,只教得些游嘴門面的話頭,就是祖傳來輩輩相授的秘訣。習熟了,打點開場施行。 其鄰有個范春元,名汝輿,最好戲耍。曉得他是頭番初試,原沒甚本領的,設意要弄他一場笑話。來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須露些靈異出來,人纔信服。我忝為你鄰人,與你商量個計較幫襯著你,等別人驚駭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計?」范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場時節,吾手裡拿著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著。我就讚嘆起來,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幫襯小人,小人萬幸。」 到得明日,遠近多傳道新太保降神,來觀看的甚眾。夏巫登場,正在捏神搗鬼,妝憨打癡之際,范春元手中捏著一把物事來問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著,果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裡去。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誰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錯了,恐怕露出馬腳,只得攢眉忍苦咽了下去。 范春元見吃完了,發一癐道:「好神明,吃了乾狗屎了!」眾人起初看見他吃法煩難,也有些疑心。及見范春元說破,曉得被他做作,盡皆哄然大笑,一時散去。夏巫吃了這場羞,傳將開去,此後再弄不興了。 似此等虛妄之人該是這樣處置他才妙,怎當得愚民要信他騙哄。虧范春元是個讀書之人,弄他這些破綻出來。若不然時,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時還有個小人也會不信師巫,弄他一場笑話。華亭金山廟臨河邊,乃是漢霍將軍祠。地方人相傳,道是錢王霸吳越時,他曾起陰兵相助,故此崇建靈宮。淳熙末年,廟中有個巫者,因時節邊,聚集縣人,捏神搗鬼,說:「將軍附體宣言,祈祝他的,廣有福利。」縣人信了,紛竟前來。 獨有錢寺正家一個幹僕沈暉,倔強不信,出語謔侮。有與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觸犯了神明,盡以好言相勸,叫他不可如此戲弄。那廟巫宣言道:「將軍甚是惱怒,要來降禍。」沈暉偏與他爭辯道:「人生禍福,天做定的,那裡什麼將軍來擺佈得我?就是將軍有靈,決不附著你這等村蠢之夫,來說禍說福的。」 正在爭辯之時,沈暉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時暈去。內中有同來的,奔告他家裡。妻子多來看視,見了這個光景,分明認是得罪神道了,拜著廟巫討饒。廟巫越裝起腔來道:「悔謝不早,將軍盛怒,已執錄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頃刻,救不得了。」廟巫看見暈去不醒,正中下懷,落得大言恐嚇。妻子驚惶無計,對著神像只是叩頭,又苦苦哀求廟巫,廟巫越把話來說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屍慟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戲謔不得的。」廟巫一發做著天氣,十分得意。 只見沈暉在地下撲的跳將起來,眾人盡道是強魂所使,俱各驚開。沈暉在人叢中躍出,扭住廟巫,連打數掌道:「我打你這枉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見我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適才卻怎麼來?」沈暉大笑道:「我見這些人信他,故意做這個光景耍他一耍,有甚麼神道來?」廟巫一場沒趣,私下走出廟去躲了。合廟之人盡皆散去,從此也再弄不興了。 看官只看這兩件事,你道巫師該信不該信?所以聰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婦、一竅不通的。 小子而今說一個極做天氣的巫師,撞著個極不下氣的官人,弄出一場極暢快的事來,比著西門豹投巫還覺稀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寧知受欺正於此? 世人認做活神明,只合同嘗乾狗屎。 話說唐武宗會昌年間,有個晉陽縣令姓狄,名維謙,乃反周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傑之後。守官清恪,立心剛正,凡事只從直道上做去。隨你強橫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謙讓他一分,治得個晉陽戶不夜閉,道不拾遺,百姓家家感德銜恩,無不讚嘆的。誰知天災流行,也是晉陽地方一個悔氣,雖有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時亢旱起來。自春至夏,四五個月內,並無半點雨澤。但見: 田中紋坼,井底塵生。滾滾煙飛,盡是晴光浮動;微微風撼,原來暖氣薰蒸。轆轤不絕聲,只得泥漿半杓;車戽無虛刻,何來活水一泓?供養著五湖四海行雨龍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風狗命。只有一輪紅日炎炎照,那見四野陰雲欻欻興? 旱得那晉陽數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盡槁。急得那狄縣令屏去侍從儀衛,在城隍廟中跣足步禱,不見一些徵應。一面減膳饈、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禱。凡是那救旱之政,沒一件不做過了。 話分兩頭。本州有個無賴邪民,姓郭名賽璞,自幼好習符咒,投著一個并州來的女巫,結為夥伴。名稱師兄師妹,其實暗地裡當做夫妻,兩個一正一副,花嘴騙舌,哄動鄉民。不消說,亦且男人外邊招搖,女人內邊蠱惑。連那官室大戶人家也有要禱除災禍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魘祥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魘魅的,種種不一。弄得太原州界內七顛八倒。 本州監軍使,乃是內監出身。這些太監心性,一發敬信的了不得。監軍使適要朝京,因為那時朝廷也重這些左道異術,郭賽璞與女巫便思量隨著監軍使之便,到京師走走,圖些僥倖。那監軍使也要作興他們,主張帶了他們去。 到得京師,真是五方雜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們施符設咒,救病除妖,偶然撞著小小有些應驗,便一傳兩,兩傳三,各處傳將開去,道是異人異術,分明是一對活神仙在京裡了。及至來見他的,他們習著這些大言不慚的話頭,見神見鬼,說得活靈活現。又且兩個一鼓一板,你強我賽。除非是正人君子不為所惑,隨你??伶俐的好漢,但是一分信著鬼神的,沒一個不著他道兒。 外邊既已鬨傳其名,又因監軍使到北司各監讚揚,弄得這些太監往來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宮掖,時有恩賚。又得太監們幫襯之力,夤緣聖旨,男女巫俱得賜號「天師」。原來唐時崇尚道術,道號天師,僧賜紫衣,多是不以為意的事。卻也沒個什麼職掌衙門,也不是什麼正經品職,不過取得名聲好聽,恐動鄉里而已。郭賽璞既得此號,便思榮歸故鄉。同了這女巫仍舊到太原州來。此時無大無小、無貴無賤,盡稱他每為天師。他也裝模作樣,一發與未進京的時節,氣勢大不同了。 正值晉陽大旱之際,無計可施,狄縣令出著告示道:「不拘官吏軍民人等,如有能興雲致雨,本縣不惜重禮酬謝。」告示既出,有縣裡一班父老率領著若干百姓,來稟縣令道:「本州郭天師,符術高妙,名滿京都,天子尚然加禮,若得他一至本縣祠中,那祈求雨澤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貴,不能夠得他來。須得相公虔誠敦請,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 狄縣令道:「若果然其術有靈,我豈不能為著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輩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亦且假竊聲號,妄自尊大,請得他來,徒增爾輩一番騷擾,不能有益。不如就近訪那真正好道、潛修得力的,未必無人,或者有得出來應募,定勝此輩虛囂的一倍。本縣所以未敢幕名,開此妄端耳。」 父老道:「相公所見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實,見放著那朝野聞名??的天師不求,還那裡去另訪得道的?這是『現鐘不打,又去煉銅』了。若相公恐怕供給煩難,百姓們情願照里遞人丁派出做公費,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師來,便莫大之恩了。」 縣令道:「你們所見既定,有何所惜?」 於是,縣令備著花紅表裡,寫著懇請書啟,差個知事的吏典,代縣令親身行禮,備述來意已畢。天師意態甚是倨傲,聽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麼?」眾人叩頭道:「正是。」天師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業深重,又且本縣官吏貪污不道,上天降罰,見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違了天心替你們祈雨?」眾人又叩頭道:「若說本縣縣官,甚是清正有餘,因為小民作業,上天降災。縣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師大名,敢來禮聘。屈尊到縣,祈請一壇甘雨,萬勿推卻。萬民感戴。」天師又笑道:「我等豈肯輕易赴汝小縣之請?」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來回復了狄縣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師不肯來,我輩眼見得不能存活了。還是縣宰相公再行敦請,是必要他一來便好。」縣令沒奈何,只得又加禮物,添差了人,另寫了懇切書啟。又申個文書到州裡,央州將分上,懇請必來。 州將見縣間如此勤懇,只得自去拜望天師,求他一行。天師見州將自來,不得已,方纔許諾。眾人見天師肯行,歡聲動地,恨不得連身子都許下他來。天師叫備男女轎各一乘,同著女師前往。這邊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從,敢不齊整?備著男女二轎,多結束得分外鮮明,一路上秉香燃燭,幢幡寶蓋,真似迎著一雙活佛來了。 到得晉陽界上,狄縣令當先迎著,他兩人出了轎,與縣令見禮畢。縣令把著盞,替他兩個上了花紅彩緞,備過馬來換了轎,縣令親替他籠著,鼓樂前導,迎至祠中。先擺著下馬酒筵,極其豐盛,就把鋪陳行李之類收拾在祠後潔淨房內,縣令道了安置,別了自去,專候明日作用,不題。 卻說天師到房中對女巫道:「此縣中要我等祈雨,意思虔誠,禮儀豐厚,只好這等了。滿縣官吏人民,個個仰望著下雨,假若我們做張做勢,造化撞著了下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發得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若干年代把戲,這樣小事就費計較。明日我等只把雨期約得遠些,天氣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有一兩點灑灑便算是我們功德了。萬一到底不下,只是尋他們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們不耐煩。我們做個天氣,只是撇著要去,不肯再留,那時只道惱了我們性子,扳留不住。自家只好忙亂,那個還來議我們的背後不成?」天師道:「有理,有理。他既十分敬重我們,料不敢拿我們破綻,只是老著臉皮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縣令到祠請祈雨。天師傳命,就於祠前設立小壇停當。天師同女巫在城隍神前,口裡胡言亂語的說了好些鬼話。一同上壇來,天師登位,敲動令牌,女巫將著九環單皮鼓,打的廝琅琅價響,燒了好幾道符。 天師站在高處,四下一望,看見東北上微微有些雲氣,思量道:「夏雨北風生,莫不是數日內有雨?落得先說破了,做個人情。」下壇來對縣令道:「我為你飛符上界請雨,已奉上帝命下了,只要你們至誠,三日後雨當沾足。」這句說話傳開去,萬民無不踴躍喜歡。四郊士庶多來團集了,只等下雨。懸懸望到三日期滿,只見天氣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當空,浮雲掃淨。蝗蝻得意,乘熱氣以飛揚;魚鱉潛蹤,在湯池而踧踖。輕風罕見,直挺挺不動五方旗;點雨無徵,苦哀哀只聞一路哭。 縣令同了若干百姓來問天師道:「三日期已滿,怎不見一些影響?」天師道:「災沴必非虛生,實由縣令無德,故此上天不應。我今為你虔誠再告。」狄縣令見說他無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職,災禍自當,怎忍貽累於百姓!萬望天師曲為周庇,寧使折盡下官福算,換得一場雨澤,救取萬民,不勝感戴。」天師道:「亢旱必有旱魃,我今為你一面祈求雨澤,一面搜尋旱魃,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縣令道:「旱魃之說,《詩》、《書》有之,只是如何搜尋?」天師道:「此不過在民間,你不要管我。」縣令道:「果然搜尋得出,致得雨來,但憑天師行事。」 天師就令女巫到民間各處尋旱魃,但見民間有懷胎十月將足者,便道是旱魃在腹內,要將藥墮下他來。民間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沒一家內室不走進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瞞他不過。富家恐怕出醜,只得將錢財買囑他,所得賄賂無算。只把一兩家貧婦帶到官來,只說是旱魃之母,將水澆他。縣令明知無干,敢怒而不敢言,只是盡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復如舊,毫無效驗。有詩為證: 早魃如何在婦胎?奸徒設計詐人財。 雖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聲頭上來。 如此作為,十日有多。天不湊趣,假如肯輕輕鬆鬆灑下了幾點,也要算他功勞,滿場賣弄本事,受酬謝去了。怎當得乾陣也不打一個!兩人自覺沒趣,推道是:「此方未該有雨,擔擱在此無用。」一面收拾,立刻要還本州。這些愚騃百姓,一發慌了,嚷道:「天師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師去了,這雨再下不成了。豈非一方百姓該死?」多來苦告縣今,定要扳留。 縣令極是愛百姓的,順著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師既然肯為萬姓,特地來此,還求至心祈禱,必求個應驗,救此一方。如何做個勞而無功去了?」天師被縣令禮求,百姓苦告,無言可答。自想道:「若不放下個臉來,怎生纏得過?」勃然變色,罵縣令道:「庸瑣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該滅。天時不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幹?」 縣令不敢回言與辯,但稱謝道:「本方有罪,自干天譴,非敢更煩天師。但特地勞瀆天師到此一番,明日須要治酒奉餞,所以屈留一宿。」天師方纔和顏道:「明日必不可遲了。」 縣令別去,自到衙門裡來。召集衙門中人,對他道:「此輩猾徒,我明知矯誣無益,只因愚民輕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而今我奉事之禮,祈懇之誠,已無所不盡,只好這等了。他不說自己邪妄沒力量,反將惡語詈我。我忝居人上,今為巫者所辱,豈可復言為官耶!明日我若有所指揮,你等須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當之,你們不可遲疑落後了!」 這個狄縣令一向威嚴,又且德政在人,個個信服。他的吩咐,那一個不依從的?當日衙門人等,俱各領命而散。 次早縣門未開,已報天師嚴飭歸騎,一面催促起身了。管辦吏來問道:「今日相公與天師餞行,酒席還是設在縣裡,還是設在祠裡,也要預先整備才好,怕一時來不迭。」縣令冷笑道:「有甚來不迭?」竟叫打頭踏到祠中來,與天師送行。隨從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見備,如何送行?」 那邊祠中,天師也道:「縣官既然送行,不知設在縣中還是祠中?如何不見一些動靜?」等著心焦,正在祠中發作道:「這樣怠慢的縣官,怎得天肯下雨?」須臾間,縣令已到。天師還帶著怒色同女巫一齊嚷道:「我們要回去的,如何沒些事故耽擱我們?甚麼道理?既要餞行,何不快些?」 縣令改容大喝道:「大膽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撞在我手,當須死在今日。還敢說歸去麼?」喝一聲:「左右,拿下!」官長吩咐,從人怎敢不從?一夥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提了鐵鏈,如鷹拿燕雀,把兩人扣脰頸鎖了,扭將下來。縣令先告城隍道:「齷齪妖徒,哄騙愚民,誣妄神道,今日請為神明除之。」 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與你二人餞行。」各鞭背二十,打得皮開肉綻,血濺庭階。鞭罷,捆縛起來,投在祠前漂水之內。可笑郭賽璞與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於非命。 強項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神前杖背神不靈,瓦罐不離井上破。 狄縣令立刻之間除了兩個天師,左右盡皆失色。有老成的來稟道:「欺妄之徒,相公除了甚當。只是天師之號,朝廷所賜,萬一上司嗔怪,朝廷罪責,如之奈何?」縣令道:「此輩人無根絆,有權術。留下他冤仇不解,必受他中傷。既死之後,如飛蓬斷梗,還有什麼親識故舊來黨護他的?即使朝廷責我擅殺,我拚著一官便了,沒甚大事。」眾皆唯唯服其膽量。 縣令又自想道:「我除了天師,若雨澤仍舊不降,無知愚民越要歸咎於我,道是得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誕庸奴,原非感格之輩。若堂堂縣宰為民請命,豈有一念至誠不蒙鑒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禱道:「誣妄奸徒,身行穢事,口出誣言,玷污神德,謹已誅訖。上天雨澤,既不輕?妖妄,必當鑒念正直。再無感應,是神明不靈,善惡無別矣。若果係縣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維謙發心,從此在祠後高岡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願槁死,誓不休息。」言畢再拜而出。那祠後有山,高可十丈,縣令即命設席焚香,簪冠執笏,朝服獨立於上。吩咐從吏俱各散去聽候。 闔城士民聽知縣令如此行事,大家駭愕起來道:「天師如何打死得的?天師決定不死。邑長惹了他,必有奇禍,如何是好?」又見說道:「縣令在祠後高岡上,烈日中自行曝曬,祈禱上天去了。」於是奔走紛紜,盡來觀看,攪做了人山人海,城牆也似砌將攏來。 可煞怪異!真是來意至誠,無不感應。起初縣令步到岡上之時,炎威正熾,砂石流鑠。待等縣令站得腳定了,忽然一片黑雲推將起來,大如車蓋,恰恰把縣令所立之處遮得無一點日光,四周日色盡曬他不著。自此一片起來,四下裡慢慢黑雲團圈接著,與起初這覆頂的,混做一塊生成了。雷震數聲,甘雨大注。但見: 千山靉靆,萬境昏霾。濺沫飛流,空中宛轉群龍舞;怒號狂嘯,野外奔騰萬騎來。閃爍爍曳兩道流光,鬧轟轟鳴幾聲連鼓。淋漓無已,只教農子心歡;震疊不停,最是惡人膽怯。 這場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直下得溝盈澮滿,原野滂流。士民拍手歡呼,感激縣令相公為民辛苦,論萬數千的跑上岡來,簇擁著狄公自山而下,脫下長衣,當了傘子遮著雨點。老幼婦女拖泥帶水,連路只是叩頭讚誦。狄公反有好些不過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縣何德?」怎當得眾人愚迷的多,不曉得精誠所感。但見縣官打殺了天師,又會得祈雨,畢竟神通廣大,手段又比天師高強,把先前崇奉天師這些虔誠,多移在縣令身上了。 縣令到廳,吩咐百姓各散。隨取了各鄉各堡雨數尺寸文書,申報上司去。 那時州將在州,先聞得縣官杖殺巫者,也有些怪他輕舉妄動,道是禮請去的,縱不得雨,何至於死?若畢竟請雨不得,豈不枉殺無辜?乃見文書上來,報著四郊雨足,又見百姓雪片也似投狀來,稱讚縣令曝身致雨許多好處,州將才曉得縣令正人君子,政績殊常,深加嘆異。有心要表揚他,又恐朝廷怪他杖殺巫者,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內中大略云: 『郭巫等猥瑣細民,妖誣惑眾,雖竊名號,總屬夤緣。及在鄉里,瀆神害下,輘轢邑長。守土之官為民誅之,亦不為過。狄某力足除奸,誠能動物,曝軀致雨,具見異績。聖世能臣,禮宜優異。』云云。 其時藩鎮有權,州將表上,朝廷不敢有異,亦且郭巫等原係無籍棍徒,一時在京冒濫寵幸,到得出外多時,京中原無羽翼心腹記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沒人仇恨。名雖天師,只當殺個平民罷了。果然不出狄縣令所料。 那晉陽是彼時北京,一時狄縣令政聲,朝野喧傳,盡皆欽服其人品。不一日,詔書下來褒異。詔云: 維謙劇邑良才,忠臣華冑。睹茲天厲,將瘴下民。當請禱於晉祠,類投巫於鄴縣。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軀;起天際之油雲,情同剪爪。遂使旱風潛息,甘澤旋流。昊天猶鑒克誠,予意豈忘褒善?特頒朱紱,俾耀銅章;勿替令名,更昭殊績。 當下賜錢五十萬,以賞其功。從此,狄縣令遂為唐朝名臣,後來升任去後,本縣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絕。祈晴禱雨,無不應驗。只是一念剛正,見得如此。可見邪不能勝正。那些喬妝做勢的巫師,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幾時得超昇哩。世人酷信巫師的,當熟看此段話文。有詩為證: 盡道天師術有靈,如何水底不回生? 試看甘雨隨車後,始信如神是至誠。
第四十卷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詩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難強為。 多少英雄埋沒殺,只因莫與指途迷。 話說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沒有甚定準的。自古道:「文齊福不齊。」隨你胸中錦繡,筆下龍蛇,若是命運不對,倒不如乳臭小兒、賣菜傭早登科甲去了。就如唐時以詩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萬世推尊的詩祖?卻是李杜俱不得成進士,孟浩然連官多沒有,只有王摩詰一人有科第,又還虧得岐王幫襯,把《鬱輪袍》打了九公主關節,才奪得解頭。若不會夤緣鑽刺,也是不穩的。只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及至詩不成詩,而今世上不傳一首的,當時登第的原不少。看官,你道有什麼清頭在那裡?所以說: 文章自古無憑據,惟願朱衣一點頭。 說話的,依你這樣說起來,人多不消得讀書勤學,只靠著命中福分罷了? 看官,不是這話。又道是:「盡其在我,聽其在天。」只這些福分又趕著興頭走的,那奮發不過的人終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說:「皇天不負苦心人。」畢竟水到渠成,應得的多。但是科場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該僥倖的時來福湊、該迍邅的七顛八倒這兩項嚇死人!先聽小子說幾件科場中事體,做個起頭。 有個該中了,撞著人來幫襯的。湖廣有個舉人姓何,在京師中會試,偶入酒肆,見一夥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飲酒。聽他說話半文半俗,看他氣質假斯文帶些光棍腔。何舉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這些人見他獨自一個寂寞,便來邀他同坐。何舉人不辭,就便隨和歡暢。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隊,且又好相與,盡多快活。吃罷散去。 隔了幾日,何舉人在長安街過,只見一人醉臥路旁,衣帽多被塵土染污。仔細一看,卻認得是前日酒肆裡同吃酒的內中一人,也是何舉人忠厚處,見他醉後狼籍不像樣,走近身扶起他來。 其人也有些醒了,張目一看,見是何舉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條汗巾來,汗巾結裡裹著一個兩指大的小封兒,對何舉人道:「可拿到下處自看。」何舉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處去。下處有好幾位同會試的在那裡,何舉人也不道是什麼機密勾當,不以為意,竟在眾人面前拆開看時,乃是六個《四書》題目,八個經題目,共十四個。同寓人見了,問道:「此自何來?」何舉人把前日酒肆同飲,今日跌倒街上的話,說了一遍,道:「是這個人與我的,我也不知何來。」同寓人道:「這是光棍們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 獨有一個姓安的心裡道:「便是假的何妨?我們落得做做熟也好。」就與何舉人約了,每題各做一篇,又在書坊中尋刻的好文,參酌改定。後來入場,六個題目都在這裡面的,二人多是預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 原來這個醉臥的人乃是大主考的書辦,在他書房中抄得這張題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內。朦朧醉中,見了何舉人扶他,喜歡,與了他。也是他機緣輻輳,又挈帶了一個姓安的。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裡不該,當面錯過? 醉臥者人,吐露者神。信與不信,命從此分。 有個該中了,撞著鬼來幫襯的。揚州興化縣舉子,應應天鄉試,頭場日齁睡一日不醒,號軍叫他起來,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號底廁上走走。只見廁中已有一個舉子在裡頭,問興化舉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覺,一字未成,了不得在這裡。」廁中舉子道:「吾文皆成,寫在王諱紙上,今疾作,謄不得了,兄文既未有,吾當贈兄罷。他日中了,可謝我百金。」興化舉子不勝之喜。 廁中舉子就把一張王諱紙遞過來,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寫完在上面,說道:「小弟姓某名某,是應天府學。家在僻鄉,城中有賣柴牙人某人,是我侄,可一訪之,便可尋我家了。」興化舉子領諾,拿到號房照他寫的謄了,得以完卷。 進過三場,揭曉果中。急持百金,往尋賣柴牙人,問他叔子家裡。那牙人道:「有個叔子,上科正患痢疾進場,死在場中了。今科那得還有一個叔子?」舉子大駭,曉得是鬼來幫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將百金為謝。其家甚貧,夢裡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闔家大喜。這舉子只當百金買了一個春元。 一點文心,至死不磨。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個該中了,撞著神借人來幫襯的。寧波有兩生,同在鑒湖育王寺讀書。一生儇巧,一生拙誠。那拙的信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禱告:「願求明示場中七題。」那巧的見他匍匐不休,心中笑他癡呆。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將一張大紙自擬了六題,把佛香燒成字,放在香几下。 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見了,大信,道是大士有靈,果然密授秘妙。依題遍採坊刻佳文。名友窗課,模擬成七篇好文,熟記不忘。巧的見他信以為實,如此舉動,道是被作弄著了,背地暗笑他著鬼。豈知進到場中,七題一個也不差,一揮而出,竟得中式。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明把題目與他的? 拙以誠求,巧者為用。鬼神機權,妙於簸弄。 有個該中了,自己精靈現出幫襯的。湖廣鄉試日,某公在場閱卷。倦了,朦朧打盹。只聽得耳畔歎息道:「窮死窮死!救窮救窮!」驚醒來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仔細聽聽,聲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邊低低道:「不是。」如此屢屢,落後一卷,聽得耳邊道:「正是。」某公看看,文字果好,取中之,其聲就止。 出榜後,本生來見。某公問道:「場後有何異境?」本生道:「沒有。」某公道:「場中甚有影響,生平好講什麼話?」本生道:「門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窮死救窮』,以此為常,別無他話。」某公乃言閱卷時耳中所聞如此,說了共相歎異,連本生也不知道怎地起的。這不是自己一念堅切,精靈活現麼!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果然勇猛,自有神來。 有個該中了,人與鬼神兩相湊巧幫襯的。浙場有個士子,原是少年飽學,走過了好幾科,多不得中。落後一科,年紀已長,也不做指望了。幸得有了科舉,圖進場完故事而已。進場之夜,忽夢見有人對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寫一個字在卷上,若寫了,就不中了,只可交白卷。」士子醒來道:「這樣夢也做得奇,天下有這事麼?」不以為意。 進場領卷,正要構思下筆,只聽得耳邊廂又如此說道:「決寫不得的。」他心裡疑道:「好不作怪?」把題目想了一想,頭紅面熱,一字也忖不來,就暴躁起來道:「都管是又不該中了,所以如此。」悶悶睡去。只見祖、父俱來吩咐道:「你萬萬不可寫一字,包你得中便了。」醒來歎道:「這怎麼解?如此夢魂纏擾,料無佳思,吃苦做什麼?落得不做,投了白卷出去罷!」出了場來。自道頭一個就是他貼出,不許進二場了。只見試院開門,貼出許多不合式的來。有不完篇的,有脫了稿的,有差寫題目的,紛紛不計其數。正揀他一字沒有的,不在其內。倒哈哈大笑道:「這些彌封對讀的,多失了魂了!」 隔了兩日不見動靜,隨眾又進二場,也只是見不貼出,瞞生人眼,進去戲耍罷了。才捏得筆,耳邊又如此說。他自笑道:「不勞吩咐,頭場白卷,二場寫他則甚?世間也沒這樣呆子。」游衍了半日,交卷而出。道:「這番決難逃了!」只見第二場又貼出許多,仍復沒有己名,自家也好生詫異。又隨眾進了三場,又交了白卷,自不必說。朋友們見他進過三場,多來請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說得。 到得榜發,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他只當是個夢,全不知是那裡來的。隨著赴鹿鳴宴風騷,真是十分僥倖。領出卷來看,三場俱完好,且是錦繡滿紙,驚得目睜口呆,不知其故? 原來彌封所兩個進士知縣,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進得內廉,心中不伏氣。見了題目,有些技癢,要做一卷,試試手段,看還中得與否?只苦沒個用印卷子,雖有個把不完卷的,遞將上來,卻也有一篇半篇,先寫在上了,用不著的。以後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兩個記著姓名,便你一篇我一篇,共相斟酌改訂,湊成好卷,彌封了發去謄錄。三場皆如此,果然中了出來。 兩個進士暗地得意,道是這人有天生造化。反著人尋將他來,問其白卷之故。此生把夢寐叮囑之事,場中耳畔之言,一一說了。兩個進士道:「我兩人偶然之興,皆是天教代足下執筆的。」此生感激無盡,認做了相知門生。 張公吃酒,李公卻醉。命若該時,一字不費。 這多是該中的話了。若是不該中,也會千奇萬怪起來。 有一個不該中,鬼神反來耍他的。萬曆癸未年,有個舉人管九皋,赴會試。場前夢見神人傳示七個題目,醒來個個記得,第二日尋坊間文,揀好的熟記了。入場,七題皆合,喜不自勝。信筆將所熟文字寫完,不勞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心中無疑。誰知是年主考厭薄時文,盡搜括坊間同題文字,入內磨對,有試卷相同的,便塗壞了。管君為此竟不得中,只得選了官去。若非先夢七題,自家出手去做,還未見得不好。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夢是先機,番成悔氣。鬼善揶揄,直同兒戲。 有一個不該中強中了,鬼神來擺佈他的。浙江山陰士人諸葛一鳴,在本處山中發憤讀書,不回過歲。隆慶庚午年元旦未曉,起身梳洗,將往神祠中禱祈,途間遇一群人喝道而來。心裡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佇立在旁細看。只見鼓吹前導,馬上簇擁著一件東西。落後貴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鳴明知是陰間神道,迎上前來拜問道:「尊神前驅所迎何物?」神道:「今科舉子榜。」一鳴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沒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鳴道:「小生家貧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難。然與君相遇,亦有緣。試為君圖之。若得中,須多焚椿錢,我要去使用,才安穩。不然,我亦有罪犯。」一鳴許諾。 及後邊榜發,一鳴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緣是數已填滿,一個教官將著一鳴卷,竭力來薦,至見諸聲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名,將一鳴填補。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 一鳴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燒楮錢。赴宴歸寓,見一鬼披髮在馬前哭道:「我為你受禍了。」一鳴認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過意道:「不知還可焚錢相救否?」鬼道:「事已遲了,還可相助。」一鳴買些楮錢燒了。 及到會試,鬼復來道:「我能助公登第,預報七題。」一鳴打點了進去,果然不差。一鳴大喜。 到第二場,將到進去了,鬼才來報題。一鳴道:「來不及了。」鬼道:「將文字放在頭巾內帶了進去,我遮護你便了。」一鳴依了他。到得監試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墜下,算個懷挾作弊,當時打了枷號示眾,前程削奪。此乃鬼來報前怨作弄他的,可見命未該中,只早一科也是強不得的。 躁於求售,並喪厥有。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說這幾端,可見功高定數,毫不可強。所以道: 「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 世間人總在這定數內被他哄得昏頭昏腦的。 小子而今說一段指破功高定數的故事,來完這回正話。 唐時有個江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時,自洛陽赴長安進士舉,經過華陰道中,下店歇宿。只見先有一個白衣人在店。雖然渾身布素,卻是骨秀神清,豐格出眾。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李君是個聰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裡道:「此人決然非凡。」就把坐來移近了,把兩句話來請問他。只見談吐如流,百叩百應。李君愈加敬重,與他圍爐同飲,款洽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應,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塵外高蹤,意欲結為兄弟,倘蒙不棄,伏乞見教姓名年歲,以便稱呼。」白衣人道:「我無姓名,亦無年歲,你以兄稱我,以兄禮事我可也。」李君依言,當下結拜為兄。至晚對李君道:「我隱居西嶽,偶出遊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與高賢結契,今遽相別,不識有甚言語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後來事否?」李君再拜,懇請道:「若得預知後來事,足可趨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勝至願。」白衣人道:「仙機不可洩漏,吾當緘封三書與郎君,日後自有應驗。」李君道:「所以奉懇,專貴在先知後事,若直待事後有驗,要曉得他怎的?」白衣人道:「不如此說。凡人功名富貴,雖自有定數,但吾能前知,便可為郎君指引。若到其間開他,自身用處,可以周全郎君富貴。」 李君見說,欣然請教。白衣人乃取紙筆,在月下不知寫些什麼,摺做三個柬,外用三個封封了,拿來交與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緊事體在內,封有次第,內中有秘語。直到至急時,方可依次而開,開後自有應驗。依著做去,當得便宜。若無急事,漫自開他,一毫無益的。切記!切記!」李君再拜領受,珍藏篋中。 次日,各相別去。李君到了長安,應過進士舉,不得中第。 李君父親在時,是松滋令,家事頗饒,只因帶了宦囊,到京營求陞遷,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淪喪,門戶蕭條,意欲中第纔歸,重整門閥。家中多帶盤纏,拚住京師,不中不休。自恃才高,道是舉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運不對,連應過五六舉,只是下第,盤纏多用盡了。欲待歸去,無有路費,欲待住下,以候再舉,沒了賃房之資,求容足之地也無。左難右難,沒個是處。 正在焦急頭上,猛然想道:「仙兄有書,吩咐道:『有急方開。』今日已是窮極無聊,此不為急,還要急到那裡去?不免開他頭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書,不可造次。」是夜沐浴齋素。 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爐,再拜禱告道:「弟子只因窮因,敢開仙兄第一封書,只望明指迷途則個。」告罷,拆開外封,裡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寫著道: 「某年月日,以困迫無資用,開第一封。」 李君大驚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曉得今日目前光景?且開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見正該開的,內中必有奇處。」就拆開小封來看,封內另有一紙,寫著不多幾個字: 「可青龍寺門前坐。」 看罷,曉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裡去何幹?」問問青龍寺遠近,原來離住處有五十鄉里路。 李君只得騎了一頭蹇驢,速速走到寺前,日色已將晚了。果然依著書中言語,在門檻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見什麼動靜。天昏黑下來,心裡有些著急,又想了仙書,自家好笑道:「好癡子,這裡坐,可是有得錢來的麼?不相望錢,今夜且沒討宿處了。怎麼處?」 正遲疑問,只見寺中有人行走響,看看至近,卻是寺中主僧和個行者來夫前門,見了李君問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間?」李君道:「驢弱居遠,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將寄宿於此。」主僧道:「門外風寒,豈是宿處?且請到院中來。」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驚動。」主僧再三邀進,只得牽了蹇驢,隨著進來。 僧見是士人,具饌烹茶,不敢怠慢。飲間,主僧熟視李君,上上下下估著。看了一回,就轉頭去與行童說一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問得。 只見主僧耐了一回,突然問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驚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見說賤姓,如此著驚,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長官是郎君盛族,相識否?」李君站起身,顰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覺垂淚不已,說道:「老僧與令先翁長官久托故舊,往還不薄。適見郎君豐儀酷似長官,所以驚疑。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實為萬幸。」 李君見說著父親,心下感傷,涕流被面道:「不曉得老師與先人舊識,頃間造次失禮。然適聞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 主僧道:「長官昔年將錢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狽,有錢二千貫,寄在老僧常住庫中。後來一病不起,此錢無處發付。老僧自是以來,心中常如有重負,不能釋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無事矣。」 李君道:「向來但知先人客死,宦囊無跡,不知卻寄在老師這裡。然此事無個證見,非老師高誼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尋訪?重勞記念,此德難忘。」 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錢何用?何況他人之財,豈可沒為己有,自增罪業?老僧只怕受托不終,致負夙債,貽累來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夢皆安。老僧看郎君行況蕭條,明日但留下文書一紙,做個執照,盡數輦去為旅邸之資,盡可營生,尊翁長官之目也瞑了。」 李君悲喜交集,悲則悲著父親遺念,喜則喜著頓得多錢。稱謝主僧不盡,又自念仙書之驗如此,真稀有事也。 青龍寺主古人徒,受托錢財誼不誣。 貧子衣珠雖故在,若非仙訣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慇勤相待。次日盡將原鏹二千貫發出,交明與李君。李君寫個收領文字,遂雇騾馱載,珍重而別。李君從此買宅長安,頓成富家。 李君一向門閥清貴,只因生計無定,連妻子也不娶得。今長安中大家見他富盛起來,又是舊家門望,就有媒人來說親與他。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計。又應過兩次舉,只是不第,年紀看看長了。親戚朋友僕從等多勸他:「且圖一官,以為終身之計,如何被科名騙老了?」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餘資,不愁衣食,自道:「只爭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讓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盡天氣?且索再守他次把做處。」本年又應一舉,仍復不第,連前卻滿十次了。心裡雖是不伏氣,卻是遞年「打毷氉」,也覺得不耐煩了。 說話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聽說,唐時榜發後,與不第的舉子吃解悶酒,渾名「打毷氉」。 此樣酒席,可是吃得十來番起的?李君要住住手,又割捨不得,要寬心再等,不但攛掇的人多,自家也覺爭氣不出了。況且妻子又未免圖他一官半職榮貴,耳邊日常把些不入機的話來激聒。一發不知怎地好,竟自沒了生意,含著一眶眼淚道:「一歇了手,終身是個不第舉子。就僥倖官職高貴,也說不響了。」躊躇不定幾時,猛然想道:「我仙兄有書道『急時可開』,此時雖無非常急事,卻是住與不住,是我一生了當的事,關頭所差不小,何不開他第二封一看,以為行止?」生意定了,又齋戒沐浴。 次日清旦,啟開外封,只見裡面寫道: 「某年月日,以將罷舉,開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原來原該是今日開的,既然開得不差,裡面必有決斷,吾終身可定了。」忙又開了小封看時,也不多幾個字,寫著: 「可西市鞦轡行頭坐。」 李君看了道:「這又怎麼解?我只道明明說個還該應舉不應舉,卻又是啞謎。當日青龍寺,須有個寺僧欠錢;這個西市鞦轡行頭,難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債不成?但是仙兄說話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麼緣故。卻其實有些好笑。」自言自語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裡,自想道:「可在那處坐好?」一眼望去,一個去處,但見: 望子高挑,埕頭廣架。門前對子,強斯文帶醉歪題;壁上詩篇,村過客乘忙謅下。入門一陣腥膻氣,案上原少佳餚;到坐幾番吆喝聲,面前未來供饌。漫說聞香須下馬,枉誇知味且停驂。無非行路救饑,或是邀人議事。 原來是一個大酒店。李君獨坐無聊,想道:「我且沽一壺,吃著坐看。」步進店來。店主人見是個士人,便拱道:「樓上有潔淨坐頭,請官人上樓去。」 李君上樓坐定,看那樓上的東首盡處,有間潔淨小閣子,門兒掩著,像有人在裡邊坐下的,寂寂默默在裡頭。李君這副座底下,卻是店主人的房,樓板上有個穿眼,眼裡偷窺下去,是直見的。 李君一個在樓上,還未見小二送酒菜上來,獨坐著閒不過,聽得腳底下房裡頭低低說話,他卻在地板眼裡張看。只見一個人將要走動身,一個拍著肩叮囑。聽得落尾兩句說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會。若是苦沒有錢,即說原是且未要錢的,不要挫過。遲一日就無及了。」去的那人道:「他還疑心不的確,未肯就來,怎好?」李君聽得這幾句話,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應著此間人的事體上?」即忙奔下樓來。 卻好與那兩個人撞個劈面,乃是店主人與一個陌生人。李君扯住店主人問道:「你們適才講的是什麼話?」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緊要事子,要一千貫錢來用,托某等尋覓,故此商量尋個頭主。」李君道:「一千貫錢不是小事,那裡來這個大財主好借用?」店主道:「不是借用,說得事成時,竟要了他這一千貫錢也還算是相應的。」 李君再三要問其事備細。店主人道:「與你何干!何必定要說破?」只見那要去的人,立定了腳,看他問得急切,回身來道:「何不把實話對他說?總是那邊未見得成,或者另絆得頭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店主人方纔附著李君耳朵說道:「是營謀來歲及第的事。」李君正鬥著肚子裡事,又合著仙兄之機,吃了一驚,忙問道:「此事虛實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見在樓上房內,怎的不實?」李君道:「方纔聽見你們說話,還是要去尋那個的是?」店主人道:「有個舉人要做此事,約定昨日來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見來。不知為湊錢不起,不知為疑心不真?卻是郎君無未要錢,直等及第了才交足,只怕他為無錢不來,故此又要這位做事的朋友去約他。若明日不來,郎君便自去了,只可惜了這好機會。」 李君道:「好教兩位得知,某也是舉人。要錢時某也有,便就等某見一見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實話麼?」李君道:「怎麼不實?」店主人道:「這事原不揀人的。若實實要做,有何不可?」那個人道:「從古道:『有奶便為娘。』我們見鐘不打,倒去斂銅?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邊去,再走壞這樣閒步了。」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請上樓與郎君相見面議,何如?」 兩個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樓上來。那個人走去東首閣子裡,說了一會話,只見一個人踱將出來,看他怎生模樣: 白胖面龐,癡肥身體。行動許多珍重,周旋頗少謙恭。?眼看人,常帶幾分蒙昧;出言對眾,時牽數字含糊。頂著祖父現成家,享這兒孫自在福。 這人走出閣來,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與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心拜見。」李君施禮已畢,敘坐了。郎君舉手道:「公是舉子麼?」李君通了姓名,道:「適才店主人所說來歲之事,萬望扶持。」郎君點頭未答,且目視店主人與那個人,做個手勢道:「此話如何?」店主人道:「數目已經講過,昨有個人約著不來,推道無錢。今此間李官人有錢,情願成約。故此,特地引他謁見郎君。」郎君道:「咱要錢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道:「舉子多貧,一時間鬥不著。」郎君道:「揀那富的拉一個來罷了。」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見這樣方便。」 郎君又拱著李君,問店主人道:「此間如何?」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話,便道:「某寄籍長安,家業多在此,只求事成,千貫易處,不敢相負。」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親叔父也,必不誤先輩之事。今日也未就要交錢,只立一約,待及第之後,即命這邊主人走領,料也不怕少了的。」李君見說得有根原,又且是應著仙書,曉得其事必成,放膽做著,再無疑慮。即袖中取出兩貫錢來,央店主人備酒來吃。一面飲酒,一面立約,只等來年成事交銀。當下李君又將兩貫錢謝了店主人與那一個人,各各歡喜而別。到明年應舉,李君果得這個關節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後,將著一千貫完那前約,自不必說。眼見得仙兄第二封書,指點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屢挫誤前程,不若黃金立可成。 今看仙書能指引,方知銅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貴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謎訣之力,思欲會見一面以謝恩德,又要細問終身之事。差人到了華陰西嶽,各處探訪,並無一個曉得這白衣人的下落。只得罷了。 以後仕宦得意,並無什麼急事可問,這第三封書無因得開。官至江陵副使。 在任時,一日忽患心痛。少頃之間,暈絕了數次,危迫特甚,方轉念起第三封書來,對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頃,可謂至急。仙兄第三封書可以開看,必然有救法在內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誠代開。 開了外封,也是與前兩番一樣的家數,寫在裡面道: 「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開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說時日相合,連病多曉得在先了,畢竟有解救之法。」連忙開了小封,急急看時,只叫得苦。原來比先前兩封的字越少了,剛剛只得五字道: 「可處置家事。」 妻子看罷,曉得不濟事了,放聲大哭。 李君笑道:「仙兄數已定矣,哭他何幹?吾貧,仙兄能指點富吾;吾賤,仙兄能指點貴吾;今吾死,仙兄豈不能指點活吾?蓋因是數去不得了。就是當初富吾、貴吾,也原是吾命中所有之物。前數分明,只是仙兄前知,費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一生應舉,真才卻不能一第,直待時節到來,還要遇巧,假手於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數已前定?天下事大約強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斷已決,我豈復不知止足,尚懷遺恨哉?」 遂將家事一面處置了當,隔兩日,含笑而卒。 這回書叫做《三拆仙書》,奉勸世人看取: 數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 那有才不遇時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鬱鬱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窮時,縱是仙家詎得私? 富貴只緣承巧湊,應知難改蓋棺期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Chu Ko Pai An Ching Chi, by Meng Chu Ling